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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27章 巧捷惟万端

    打马球所用之球,不是蹴鞠用的皮球,而是一种木质球,仅有拳头大小。为了美观而耐用,在表面涂上一层红漆,此刻已经拿在裁判官手里。

    此时此刻,场上两队已经一左一右摆好了架势,手持球杆等待比赛的开始。这打马球所用球杆,如同一支倒握的拐杖,长数尺,顶端弧弯,状如新月,故称“月杖”,有的球杆上还绘了彩饰。

    伴随着一声鼓点,马球在中央被高高抛起,十骑呼啸而上,开始对其展开剧烈的争夺。

    刹那间,只见场上众多的骏马在急速奔驰,各人尽展马术与球技,时而马首相错,时而又马尾相缠,数十马蹄好像攒拢在一起,彼此映衬。十支球杖一次次地划过,直击小小的马球,而随着棍棒的挥动,马球在空中来回飞舞,偶尔被球杖带起的尘土也飞扬在空中,更增添了场面的激烈,惹得台上懂行的众人叫好连连。

    对于初次见识到这种游戏,甚至连规则都不甚清楚的中山国太子来说,场内的情形是极其混乱的。但他的眼睛已经不再关注比赛本身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位戴冠貂服的赵国公女身上。

    据翟厉说,赵人喜欢打马球,是因为这种运动对抗性、冲击性都很强,宜于练武。而在女子间,一般是徒步打球,唯独宫中的佳主不喜女子游戏,偏偏要从她的宫女里选出身强体健者能骑马者,教之以击鞠之术。

    不过在鲜虞偃看来,这些女子,至多在宫内自己玩玩就行,若是拿出来与那些人高马大,擅长骑术的羽林侍卫们较量,只怕会输得极惨。

    眼下的情形与他想象的并无二致,相等数量的两队人马在一开始就似乎分出了胜负,女骑手们无论是技艺还是骑术都略逊一筹,从一开始,多半是羽林卫在控制球权。

    翟厉对鲜虞偃说,赵人打马球的规则是这样的,打球分两队分别以“承旨”守门,发球之后,两队展开争夺,将球打入对方球门,一球一分,比赛分上下半场,两柱香时间后,得分多者胜。

    眼看一名骑着黑色大马的羽林卫又要击球得分,却突然一道白影闪过,如风驰电掣,硬生生从他侧面掠来,那马装饰着用牦牛尾巴制成的红色马缨,正是赵佳的马!

    赵佳犹如与白马一体,在奔跑的马背上,她侧斜身体,转过臂膀,紧紧地贴在马肚子上,右手持月杖,轻轻一挥,就将马球从正准备击球的羽林卫手里抢了过来!纵马狂飙,突入敌阵,猛地一击,马球破门得分!

    “精彩!”这是个漂亮的截断,一时间满场都爆发了响彻云霄的欢呼声,连并不太懂马球的鲜虞偃都在大声为赵佳喝彩。

    鲜虞偃是白狄人,虽然没打过马球,但对马匹再熟悉不过,要知道,马在奔驰时的速度是极快的,在上面的骑手光是控制马匹就不容易,更要分心去击打移动的球,而到处乱飞的球,速度比马还快。不仅如此,骑手还需要准备进攻、防守与配合,其难度已经不亚于一场真正的草原骑射大战!

    所以,这项运动非常要求骑手本身的勇敢和果决,如果不够勇敢,一时退缩了,就会失去击球机会。

    如此看来,赵佳不仅骑术过人,而且胆大心细,才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现,一时间,鲜虞偃不由佩服起这个小女子来。

    接下来的比赛依旧剧烈,击毬声响如雷鸣,马毬飞来飞去,变化多端,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却见赵佳一匹显眼的白马,在众黑马里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弯着身在马的两侧反复击球,挥舞月形球杆时虎虎生风,足见臂力了得,不似寻常女子只会纺织。而且她的出入每每出其不意,开始为她的队伍赢回一些分数。

    然而在运动上,女子终究不如男,羽林卫们身强体壮,队员之间的配合也颇为默契,在马上击球、传球、射门,动作娴熟,极为精妙,所以分数一直没有被女队追上。

    不过到了后面,眼看宫女们已经香汗淋漓,连挥舞球杆的气力都没了,羽林卫们也默契地露出了一丝“疲态”,唯独赵佳依然全神贯注,整个击鞠场仿佛成了她的舞台,并球分镰,交臂叠迹……如电如雷,更生奇绝。

    一时间,鲜虞偃只感觉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而赵佳,就是那位力挽狂澜的骑将!

    ……

    “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是鲜虞偃,赵无恤也坐在御座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小妹。

    长兄如父,他与她的关系,与其说是兄妹,不如说是父女。她的每一个冒险的举动,都让无恤暗暗捏了把冷汗,有些后悔太轻易答应她胡来,这情形,比自己指挥大军打仗还要紧张啊!

    而她的每一次得分,又让赵侯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或许是因为经常跑动,这个任性的小妹比同龄的女孩要高挑健康,就是对女红提不起兴趣,偏爱骑马击鞠。赵无恤曾经试图给她“矫正”,但小女孩一哭二闹后,就心一软放弃了,心里想着由她去吧。

    不知不觉,赵佳已经快十五岁了,女子十五及笄,赵无恤之前问她及笄之年要什么礼物,她居然要赵侯送她一整套的马球服装、马匹、球杆等物,并任由她组建一支球队,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羽林卫公开拼杀!

    这个要求在长乐宫里掀起了轩然大波,赵佳的母亲怀疑她癫狂发疯,然而赵无恤已经先答应了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只能硬着头皮同意,只想着让她在十五岁生日这天好好高兴高兴。

    “由着她去吧……”看着赵佳再度进了一球,赵无恤对旁边同样揪心不已的季嬴说道:“及笄之后,就要谈论论嫁,她只怕不能再这般天真烂漫下去了。”

    “这野丫头,成天舞剑开弓,骑马击鞠,谁敢要她?”季嬴却是更操心了,长姊如母,小妹于她而言,也像女儿。

    “这可不一定。”赵无恤看了看场边看台上为赵佳每一个动作喝彩的年轻人们,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他也没有料到,自家小妹在邺城功勋子弟里竟如此受欢迎,同龄人都在为她的英姿飒爽喝彩。这或许要归功于,在赵无恤十年经营,移风易俗下,赵国的新贵圈子里,尚武精神已经无处不在,连带着对女子的宽容也堪比盛唐……

    而后世的唐朝,女子在大众场合下玩马球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但凡华夏雄壮的时代,如汉唐,男人都会把精力放在开拓和进取上,对女子也更有几分大度。唯有在那些自卑羸弱的时代,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把威风撒在自家女人身上,并产生了裹脚这种与生物本能完全相悖的畸形审美观。

    所幸这个时代,还没有理教来残害少女们鲜活的生命,赵无恤希望永远不会有。

    他的长乐宫里虽然规矩分明,但各位夫人、美人都有一定的自由:乐灵子可以钻研她的医术,季嬴可以养她的花草白鹿,孔姣可以做她的书虫;伯芈可以一边耐心地听儿子大谈儒术之妙,一边为远在吴国做赵吴沟通使者的弟弟缝制衣裳;西施也终于可以不再隐藏自己,光着脚在溪水里晃荡,在无人的月夜里为赵无恤舞剑——越女教她的剑。

    所以如此一想,赵无恤也不觉得赵佳的喜好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了。

    一眨眼,比赛已经在锣声和欢呼声中宣告结束,女队以一分的优势,击败了羽林卫,当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赵侯授意下,羽林卫的小伙子们故意放水,让公女嬴上一场,并不丢人……

    然而有人却不乐意了。

    ……

    “胜者登台受赏!赏骕骦马一匹!金月杖一柄!银球一枚!”

    在万众瞩目下,赵佳打马到看台前一跃而下,也不看裁判官牵到她面前的骕骦马,径自登台,站到赵无恤的御座前,对着兄长、嫂子、姐姐行礼——士见君之礼!

    她头戴男士的皮冠,鬓角的乌发已经被汗水打湿,冠下一对细眉如同飞翔的燕翅,颇有几分英武之气;麦色的脸颊上微微发红,健康而充满活力,这是经常在阳光下走动的标志;抬起头时,她的眼睛,明丽之极,抿紧的嘴唇嫣红动人,却又透着几分不服气的倔强。

    “吾家有女初长成啊……”一眨眼,十五年过去了,赵无恤也已经步入中年,他的长子赵操,也与赵佳一个年纪,如今已经回到他身边,在临漳学宫里学习,也常受他耳提面命,了解如何治理地方。

    他起身,从有司手里拿过金月杖,想要亲手交予小妹,作为她及笄之年的礼物。

    谁料,赵佳却不关心胜利者的奖品,而是赌气似地说道:“羽林侍卫未尽全力,佳恳请来日重新赛过!”

    说完这句话,赵佳又抬起头,质问赵无恤道:“是不是兄长授意,让将士相让?”

    这一下,已经举起金球杖准备递给她的赵无恤就有些尴尬了,还是旁边陪坐的正宫夫人乐灵子为他解围:“佳,汝乃公女,彼辈不敢伤你,让你又如何?”

    “球场如同战场,两队击鞠,犹如两军厮杀,球场上能相让,战场上能相让乎?”

    十五岁的少女,看上去再成熟,毕竟单纯,大人当做儿戏的事情,她还认真起来了,倔强地说道:“佳宁可两边尽力而输,也不想凭借公女之名卑鄙地赢!”

    直到季嬴也加入进来,让小妹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胡闹,她才算消停,撅着嘴接过了金球杖,不过在得知这是赵无恤让人为她所制后,感激地看了兄长一眼。

    “兄长能记得佳的生辰,便是及笄最好的礼物了。”

    “难得懂事一次。”赵无恤哭笑不得,有了妹妹的一个鬼脸,他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大手一挥,让今日观看了这场击鞠的人都留下,入夜后在长乐宫内,还有一场宴飨,为了自家这位小寿星,华夏伯主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

    “君侯对佳主之用心,远超对几位小公女啊……”在回邺城的路上,有看到今日这一幕的赵国贵族悉悉索索地说着话。

    “何止,就我看来,都快超过几位公子,甚至是太子了!”

    声音渐渐变低,远去,翟厉若有所思,而骑马走在他身后的鲜虞偃,还未从今日的惊艳里缓过神来。

    “不曾想,赵国的公女,竟是如此人物……”

    在赵佳登台时,鲜虞偃有幸看到了她的近容,只是一眼,他就挪不开眼睛了。她很美,而且这种美与那种柔弱娇嫩的美不同,在这名少女身上,阴与阳,柔与刚似乎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

    “太子,太子?”翟厉唤了几遍,才将鲜虞偃从回味里喊回现实。

    “太子觉得,这位佳主如何?”

    “妙极!”

    “如此便好,君上让太子来邺城做什么,太子还记得罢?”

    “父亲,欲与赵联姻……”想到这里,鲜虞偃的目光顿时变得热切起来:“大夫,莫非……”

    “不错。”翟厉哈哈一笑道:“赵国诸公女,可以婚配的仅有佳主一人。当年陈国东楼公迎娶周武王之女大姬,陈国由此得利数世。方才前面那些人的话不知太子是否听到,赵侯宠溺其妹,若太子能将此女娶为夫人,定能让中山得到一个极佳的倚仗,赵侯念在兄妹之情上,定会在中山国与燕国有隙时,帮衬中山!”

    “大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简直是真中他下怀啊!鲜虞偃欣喜若狂,找不到其他的词还形容,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不怎么相符的,也不顾赵佳到底算不算“淑女”。随即他又想到今日那些赵国子弟、秦国质子看赵佳时爱慕的眼神,危机感顿生,急冲冲地对翟厉说道:“大夫,事不宜迟,吾等立刻回馆舍去筹备礼物,我明日,就要入宫去向赵侯请婚!”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128章 长兄如父

    “中山太子欲娶佳为妇,堂弟,汝如何看?”

    这次求亲来的突然,中山虽然不强,毕竟也是一千乘之邦,而且还紧跟赵国脚步,不能一口回绝。

    于是赵无恤让中山太子和其随从先回馆舍,他自己则随口询问起殿内赵广德的意见。

    赵广德已经被封为东海君,他的封地钟吾人口地盘虽然不小,但人口不到十万,居民多为海岱淮夷,受中原影响没有徐国大,赵广德带一批军队过去,充其量能重现当年鲁、齐就封时“夏君夷民”的状态。

    这次来邺城,他是要向赵无恤辞行的,不料却遇上了中山太子的求亲。

    “弟觉得……”赵广德小心翼翼地揣测赵无恤的表情,他知道,赵侯是极度偏爱赵佳的,名为兄妹,实为父女,对于佳的婚事,心里其实是十分重视的。

    所以他大着胆子说道:“弟觉得中山虽然位列诸侯,但仍然是一个戎狄小邦,佳嫁过去,会不会有些委屈?”

    “那你说她要如何嫁才不委屈?”赵无恤一边喝茶,一边淡淡地说道。

    “以赵国长公女的身份,少说也配得上一个大国诸侯,比如秦、楚,秦国的公子刺与佳从小相识,臣弟还听说,楚君的年纪,也只是比佳略小……”

    然而赵广德这次却是料错了,赵无恤却有不同的看法:”秦楚的饮食、气候与邺城相差太大,千里迢迢地嫁过去,只怕她会不习惯,再说了,倘若赵国与楚国交战,或者与秦国再度决裂,她岂不是会左右为难,或者受到刁难?“

    见状,一旁的石乞却突兀地说道:“臣倒是觉得,中山太子才是良配。”

    “哦?石乞,汝前几日不是还进言,让寡人出兵讨伐中山,灭了此国,将其化为郡县么?”

    赵无恤扫了一眼石乞,这石乞本是楚国人,在弑杀晋国太子,逼死晋侯一事里立下了大功,赵无恤也给他加官赏爵,如今在东阳郡任郡丞,他是一个为了位列卿相而不择手段的人,讨伐中山,则是他混军功的最好捷径。

    现如今,他却极力建议赵无恤同意中山国的请婚,其中必有蹊跷。

    “莫非,汝收取了中山人的贿赂,开始为其说项了?”这话虽然是开玩笑,但从赵侯嘴里说出来,也足以诛心了。

    “岂敢如此。”石乞也不慌,笑道:“兵者,诡道也,这嫁公女,也是攻略中山的手段之一。”

    “究竟是怎样的手段,你倒是说说看。”

    作为对堂兄极为熟悉的人,赵广德发现,赵无恤的声音徒然变得冰冷了起来,不由心里一紧。

    但沉浸在计谋里的石乞却没有发现这种变化,他侃侃而谈道:“臣听闻,欲强国者,务广其地,赵国现在地方已经十分广大,东到海,西至泾,南抵淮,北达代,然而在赵国腹地之内,依然横亘着一个诸侯,那便是中山国!此国控太行之险,绝河北之要,尤其地势甚高,向南,其俯看邺城,犹如高屋建瓴,出鼓、肥,下柏人,过邯郸,不到七八日便能兵临邺都;向西,其控扼井陉,断绝了邺城和晋阳最方便的道路。”

    “故中山不可不除!然而此国地势起伏不平,深林密布,大军难觅道路。君上何不效仿当年知瑶破仇由之策,先许其婚姻,同意让公女出嫁,但故意以奢华大车相送。中山的请求得到应允后肯定大喜,不疑有他,为了迎娶公女,必然要修缮一条道路出来,而赵国的精兵就扮作送亲的隶妾,深入中山都城,在婚宴上突然暴起,杀死中山国的君臣,再与外面的大军里应外合。如此,则中山可破,这千里山河,滹沱、井陉,君侯可纳为己有!”

    他越说,赵无恤的脸色越是难看,赵广德已经感受到了风暴前夕的平静,悄悄地往后退了半步……

    “善,石乞,你分析的不错,只是有一件事错了……”

    赵无恤突然拿起案几上的一束简册,朝石乞头上劈头盖脸砸去,大骂道:“寡人乃诸夏伯主,百姓楷模,若是想取中山,堂堂正正去讨伐即可,短则数月,长则半年,中山必降,需要用这下三滥的手段么!?”

    “汝这计策虽然可以夺取中山,但却是置公女性命于危墙之下!若公女有半点差池,汝身可戮,汝命可诛!滚出去!此事不许再提!”

    石乞善用阴损奇谋,但却没料到自己无意间触碰了赵侯逆鳞,连忙灰头土脸地告退了……

    出来以后,回想起殿内的情形,他不由为自己的小命捏了把汗,如此勃然大怒的赵侯,还是第一次见呢。

    虽然被赶了出来,但是石乞却不认为自己是错了,反而跺了跺脚,长叹道:“君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如此妇人之仁。公子公女既然出身于公室,打小享受富贵,注定其要为国出力。要么参军征战,受封外地;要么早早嫁之,作为赏赐嫁与诸侯、卿大夫。如今佳主如此受宠,甚至已经超过了公子、太子,长此以往必然生祸患。这并非爱她,而是害了她,迟早有一天,君侯会为此而后悔!”

    ……

    另一边,把石乞轰出去后,赵无恤的怒气依旧没消下去,宫人们彼此都使了使眼色,脚步放的更轻,不敢招惹君侯。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中山国的问题,赵无恤确实想要解决,但可以用的手段多种多样:培养间谍、买通重臣,举兵伐之。或者用更加漫长的法子,那就是将中山彻底华夏化,从政治、经济、文化上攻陷他们,让中山和赵国的普通郡县、封君领地没什么区别。

    总之,何必用阴损手段,还要搭上亲人的幸福乃至于性命呢?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改变了一位摩笄夫人的命运,还要再造就另一位摩笄夫人不成?

    对赵无恤而言,妻子儿女,以及妹妹,都是他的逆鳞,谁触谁倒霉。

    可怜赵广德依然得战战兢兢地继续和赵侯呆在一个屋子里,却听赵侯似是商量,似是宣布地说道:“女子及笄后便可出嫁,佳的年纪也不小了,但寡人打算让她自行择婿,你觉得如何?”

    “自己择婿!?”

    赵广德目瞪口呆,春秋之世风气开放,女子自己做主择婿的事情司空见惯,可那是平民百姓,或者卿大夫之家,一旦到了诸侯的位置,娶亲就必须讲究匹配,不止是诸侯的爵位要匹配,就连两国的实力也要相匹,不然就是“齐大非偶”了,赵无恤这么做,有点惊世骇俗了。

    然而赵无恤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入夜后,他回到长乐宫,与季嬴商量起这件事时说道:“佳性格刚烈,若是出嫁诸侯,或者许配给某个功勋大臣的子弟,她必然心高气傲,不将夫婿放在眼里,我若是出于国政需要指派她嫁给不喜的人,反倒是害了她。”

    “而若是让她自己择婿,哪怕只找到了一个赵国的普通士人,寡人也认了,我不求她为国出什么力,只求她与未来的夫两情相悦,平平安安,每一天都能像现在一般,能骑着马,笑出声来。”

    说完这句话,赵无恤心中怅然若失,昔日抱着他腿撒娇的妹妹终于是到这年纪了,身为父兄,送妹妹女儿出嫁时,都是这种心态吧,但不管怎么不高兴不乐意,都得将这就爱你设情安排得妥妥帖帖才行,毕竟这关系到她一辈子的幸福。

    季嬴身为长姊,倒也理解赵无恤想要为妹妹挑一个佳偶的复杂心情,但对于赵无恤的这个打算,却并不觉得可行。

    她说道:“佳的身份高贵,脾气不好,眼光甚高,要怎样的人物才能得其芳心?”

    这也是个大问题啊,手头没有现成的人选,赵无恤脑壳又开始疼了,只好说道:“女子十五及笄,二十而嫁,这期间日子长着,让她慢慢挑罢……”

    这件事闹得赵无恤心烦意乱,他本来已经决定明日便婉拒中山国的求亲。但随即想起今天见那中山太子时,倒是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言语中对妹妹也有爱慕之心,要不然也给他一个机会

    “这样罢,明日让中山太子去宫外的苑囿里等着,让佳路过时瞧他一眼,看她中意与否。”

    ……

    做出这个决定后,赵无恤倒是没多想,次日又继续投入到繁重的朝事里去了,赵国的军队需要改革,运河沟渠要疏导,秋收需要安排。国外,秦国、楚国、越国陆续开始的变法,他也要考量是否需要强行干涉。

    然而到了午时左右,却听到殿门传来一阵喧闹,赵无恤皱着眉问何事?宁监却已经引导着两位宫装女子进来了。

    却是季嬴,还有赵佳的母亲津娟,二人都面带焦色。看得出来,津娟已经完全慌了神,而季嬴也面色凝重,对赵无恤匆匆施礼,说道:”君侯,出事了。”

    “出了何事?”赵无恤感到不妙,连忙追问。

    “今日佳去见中山太子,事后才得知禀报,她是骑着马,带着弓矢去的!”

    ……

    与此同时,在长乐宫外的一处苑囿内,曾经在中山的猎场里左右开弓,获猎无数的中山太子,根本没料到自己求亲,却求来了一场无妄之灾。

    事情发生的突然,本来奉赵侯之命,好好在亭子里候着的自己,却突然变成了猎物——赵佳的猎物。

    赵佳的打扮一如那一天,这位有点中性美的俏丽少女穿了一身劲装,紫貂皮裘里面是紧身的皮甲,极是飒爽。只是眼神却像是被惹怒的雌虎,冷冷盯着鲜虞偃。

    她身后,是手持弩机的女骑手,正是随她打马球那四女,她们也和鲜虞偃一样脸色苍白,本来以为公女只是开个玩笑,吓吓这个外国太子,便嘻嘻哈哈地跟着来了。谁料她催马奔至亭前,竟然二话不说,直接挽起大弓,开弓发矢,当场便将鲜虞偃的两名侍从射死在血泊之中。

    而此时此刻,这位让中山太子倾心的“淑女”,再度开弓,对准了猎物。这是赵佳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她的睫毛有些微微颤动,但手上却仍能稳住,保持着撒手放箭的姿势,其手脚纤长,持弓而射的姿势极其好看,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但鲜虞偃却没功夫欣赏,他已经六神无主了。

    “公女,这是为何!?”他哑着嗓子,不解地问道。

    赵佳眼中闪过一丝羞怒,嘴唇轻抿,不屑地说道:“高贵的玄鸟之裔,焉能嫁与下贱的翟犬之子!?”

    言罢,她手一松,箭矢脱弦而出!

第1129章 陟彼冈兮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国风·魏风·陟岵》

    ……

    “简直是胡闹!”

    长乐宫中,再度传出这么一声斥骂。

    坐在榻上喘着气,赵无恤也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大发雷霆了,每一次的来源都是小妹。只有人到中年以后才明白,为人父兄实在不容易,尤其是自己的良苦用心被不懂事的孩子毁掉时。

    “只是让你去看一眼中山国太子是否合心意,汝岂能开弓相向?”

    当安排在苑囿旁的羽林卫赶到现场时已经太晚了,两名中山侍从被当场射死,中山太子则靠在宫墙边脸色苍白,他的发髻被赵佳一箭射散,披头散发的样子十分狼狈。太子本人受了极大的侮辱,羞怒地回到馆舍,今日则说自己染了疾病,请求回国。

    赵无恤让人去加以慰藉,赐予美酒、美食、金玉,希望能安抚下太子惊惧羞怒的心。

    而这场事件的罪魁祸首,就在他对面,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虽然被赵无恤骂了一顿后眼里含着泪,但那姿态,依旧像只被打折了骨头后,依然骄傲无比的雏虎。

    好在她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痛下杀手,否则此时此刻,赵国的中山的关系已经破裂,赵无恤计划的数年休养生息恐怕得提前结束。

    “汝不识寡人苦心,为一己之怒而羞辱中山太子,实在是,实在是……”

    赵无恤肺腑都要气炸了,他现在算是明白,自己前世年少无知时做的那些事情,会让自己的父母如何痛心疾首。

    “我不嫁翟人!”赵佳依然倔强无比,重复着这句话:“我不嫁。”

    “你莫非已有意中人了?”赵无恤突然想到了这样一个可能,因为自家小妹从年少时候起,就与公子刺青梅竹马,一起玩闹一起长大,虽然到了后来男女有别,宫闱隔断,两人的关系慢慢淡了些,但也不是没可能。

    赵佳眼神闪烁,偏过头去,更是坐实了赵无恤的猜想。

    “可是你儿时相伴的公子刺?”若是这样倒是好办了。

    “虽然秦赵同姓不婚,但赵国杂用商周两种礼仪,汝如是真对公子刺有意,寡人可让汝二人成年后婚嫁。”至于公子刺和秦国的意见,赵无恤就不用考虑了,他敢不答应!

    如此一来这场闹剧也能收场,只需要明面上给赵佳一点小惩大诫即可。

    然而做妹妹的终究不让哥哥省心。

    “我不嫁!”

    赵佳这句话让赵无恤有些懵,这是赌气呢?还是她真的对公子刺无意?

    “那你想嫁谁!?”一股无名火从肺腑里腾然升起,赵无恤一拍案几,将这本来该由季嬴来问的事情,一口气问到底了。

    赵佳抬起头,眼眶里满是泪花,委屈,无奈,以及今日被点燃的羞怒,这一切都促使她大声说道:“若我想要嫁给兄长,可乎!”

    整个大殿顿时寂静了下来,躲在帷幕后面听着的季嬴差点昏厥过去,宁监和几名在殿内侍奉的隶妾则浑身战栗,连忙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见。

    赵无恤则吃惊地看着妹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没错,佳想要嫁给一位号令天下的英雄!这世间,还有比兄长更英雄的人物么?与兄长相比,公子刺,中山人,均是三岁孩童!”

    赵佳站了起来,虽然说完后,她的脸一下子就绯红了起来,但此时此刻,勇气已经充满了她的内心,竟不顾周围的情形,径自走到赵无恤面前,带着一种莫名的傲气,盯着自己的兄长,说道:“故而,若这世上还有佳想嫁的男子,那便是兄长了!兄长能娶阿姊,也能娶佳么?”

    在妹妹这种混杂着诚挚、激动、甚至爱恋的视线当中,赵无恤一时呆住了,过了半响,他脸上一切情绪都消失了,站起来,面对几乎要有他高的妹妹,看着她认真的目光,冷冰冰地说道:“这绝不可能!”

    随后,便一挥衣袖,下令道:“公女病了,宁监,将其送到长秋宫,无寡人之命,不得再见任何人!”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这一刻,他仿佛又恢复为果断冷酷,能大义灭亲的君侯,然而那匆匆的脚步,又像是在逃离什么……

    ……

    “这已经持续多久了?”

    “只怕在她年少时,目睹吾二人之事后,便开始了……”

    长秋宫内,在赵佳被暂时幽闭后,赵无恤与季嬴二人在室内相对而坐,夜虽然已经深了,但他们均无睡意。

    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对夫妻又如何能安眠?

    “君侯的意思是……”季嬴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她从未如此后悔过。

    “决不可能!”

    赵无恤态度极其坚决,虽说齐桓公也有姑姊妹七人不嫁之事,但他不想做齐桓公。整个邺城,整个赵国,整个天下,无数双眼睛看着,这份妹妹对兄长的异样爱恋是绝不可能的,这与季嬴的情况完全不同。且不说季嬴实为徐嬴,对赵无恤而言,她也是他回到这个时代,让他不再孑然一身的女神。

    但赵佳,赵无恤是将她当做亲妹,甚至是赛过亲女的!

    有了赵无恤这句话,季嬴才算放下心来,说道:“或许只是一时昏了头,口不择言,我去劝劝她?”

    “还能怎么劝?”

    话虽如此,但赵无恤还是挥了挥手,让季嬴下去了,发生这件事以后,他与小妹连见面都尴尬了。

    今天殿内发生的事,知道的人暂时不多,连乐灵子也只以为是因为赵佳射杀中山太子侍从,才被幽禁的,但若不加控制,恐怕很快就要传遍长乐宫了吧。

    赵无恤长叹一口气,觉得在这样下去,自己就要掉头发了。

    等了一会,宁监,还有一名黑衣侍卫的头领走进室内来,下拜道:“君侯。”

    “事情办完了?”

    宁监和黑衣侍卫说道:“已将当时殿内所有宫女内侍全部处死,再也无人能将今日之事在宫内外散播!”

    “记住,今日无任何事发生。”

    赵无恤点了点头,让他们下去。

    此事若是传出去,影响太过恶劣,赵无恤纵然不想要生后的名声,至少也得给自己的儿女们作出一个榜样。否则,整个赵氏就和南朝刘宋一样,在近亲**里沉沦毁灭吧……

    他抬起头,看着悠悠月光,自言自语道:“是我怜她从小没了父亲,是我的宠溺惯坏了她,过去种种暂且不说,今日光是因为她,就已死了十多人……”

    “寡人,不能由着她再任性下去了!”

    就在赵无恤下定决定,要下令严惩时,季嬴却回来了。

    ……

    “君侯,佳说自己知错了。”

    季嬴含着泪,妹妹一时冲动,将那份埋在心里爱慕脱口而出后,都无脸见她,更不敢求见赵无恤,就这么躲在马厩里就是不出来,两人对话是隔着马儿们完成的。

    她就这么孤零零地缩在马厩里,对季嬴说抱歉,说着说着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季嬴和赵无恤养她这么大,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如此怯弱。

    “她说不该有非分之想,不该乱说话,更不该因为心里的羞怒,就草菅人命……”

    季嬴将她拉出来时,可以看到眼泪在她脸颊上留下了粉色的痕迹,这不过是个年仅十五岁,还什么都不懂的少女,很难想像她竟能闯出这么大的祸。

    “她真的知错了?”一时间,赵无恤刚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罪孽沉重,请求君侯将她逐出长乐宫,逐出邺城。”

    “又在胡闹,她乃赵国公女,又能去何处?”

    “佳说她可去代郡草原,居于小邑毡帐之内,这是她该有的惩处……”

    “让寡人想想。”

    赵无恤沉吟了,其实按理来说,妹妹在不懂事的年纪,对哥哥有爱慕之情,是常有的事。但随着年纪增长,这种感觉会慢慢消散,距离女子二十而嫁的上限还远呢,与其留在邺城、长乐宫里不尴不尬,不如就让她去草原放松下心情,顺便也知道些时间冷暖吧。

    “既如此,传寡人令,公女佳胡作非为,伤使者性命,责其迁离邺城,逐至代郡小邑,思过五年!”

    整件事里,死了两个中山侍卫,中山国太子受了惊吓和羞辱,作为犯下的错,这个惩罚也算很重了。

    总算有了一个解决之法,赵无恤心里一阵轻松,但是……

    这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纵然三合诸侯,一匡天下,莅临中国,朝秦齐而抚四夷,却依旧有无计可施的事,依然是一介凡人。

    ……

    七月流火时在长乐宫中发生的事,没有机会传播开来,而到了八月未央的季节,一行车马从邺城出发,一位白马貂裘的女骑手首当其冲,在离开街市后,她便忍不住了,在队伍前后穿梭,离开深宫的她,似乎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欢快活泼。

    唯独在一座小丘上停留,回首眺望大邺时,她才露出了几丝无奈。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

    这种爱慕是太过超越礼法道德了,她懂。

    将那些话说出是不是错的,她却不懂,喜欢便要说出口,憋在心里太难受,生气便要说出来,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委屈。敢爱敢恨,这才是她赵佳。

    但归根结底,这一切又都是错的,她已经有些畏惧了,人心太复杂太难琢磨,远不如弓与箭值得信赖,远不如犬与马容易交流,最好的办法,就是逃,逃离这个地方。

    男儿身女儿身是父母定的,她没得选。

    和兄长的血亲关系是天定的,她也没得选。

    但若要她选,她宁肯做一匹在草原上尽情奔跑,风餐露宿的劣驹,也不愿意在宫闱里吃着精细的饲料,毛发光鲜,被披挂五颜六色的彩缎,最终还是得售卖于诸侯卿大夫的肥马……

    “昔我往昔,杨柳依依……”她努力将那些事情抛到脑后,调转马头,开始想象自己的生活,名为幽闭思过,实为解放天性。

    此番北去代地,是一场自我放逐,亦或是……新的开始?

    ……

    《左史》:公四年(公元前485),秋七月,中山太子偃请婚,佳主怒,持弓曰:虎女焉能嫁犬子乎?遂杀其徒。太子偃惧,求归,佳主亦受咎。八月,公逐之于代,置于马邑,居于毡帐,享户三百,居边思过。邺城良家子慕佳主,闻之,单骑相送者数百……

    公八年(公元前481年),春,王正月,中山子鞠卒,其子偃继位,怨邺城之辱,遂暗兴兵甲,欲叛赵。三月,肥县人翟封荼居灵寿,察其谋,告之于公。时赵已并鲁,府库殷实,公怒,遂兴兵五万击中山……”

    PS:到完本的剧情已经基本捋顺了,另外明天有点事情,这一章算明天早上的,明晚还有一章

第1130章 髀肉复生

    PS:推荐一本小说《大凉汉骑》,这本书是七月舍友写的,讲述五胡十六国时期汉人建立的前凉,应该是之前从来没有人写过的题材,书的前几章可能对春秋有些模仿,但是后面已经写出了自己的风格,值得期待。希望读者们看在七月份上,能过去收藏一下,七月在这里拜谢了!

    ……

    赵侯无恤八年(公元前481年),东阳郡柏人县。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当39岁的赵无恤站在不惑之年的门槛前,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大业未成的缺憾,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的艰辛。

    黄池之会后,赵国建立霸权,诸侯开始弭兵,和平已经持续了四年。

    这四年的和平让赵国获益良多,至少一直徘徊在崩溃边缘的经济在计然、子贡一农一商的调整下终于向良性发展,欠下的国债陆续还清,连续几个好年成使得常平仓里全是粮食,人口随之滋生,可以预料到,过上十来年,赵国的人口翻一番是有可能的。而那些新征服的土地虽然小的反抗不断,但也算被纳入了赵国的轨道内。

    最重要的是,赵无恤以张孟谈为相邦,完成了对鲁国的“车同轨、书同文”后,赵国终于在去年寻了个借口,将鲁侯将迁徙到了祖庙所在的阚邑做邑主,但也保留了他国君的名分,好为周公和伯禽奉献最后的香火。而整个鲁国都被赵国兼并,分为三个郡:泰山、鲁郡、临沂,此外三邾的国君也被废黜,设立了邹郡。于是赵无恤手里又多了千里土地,百余万居民,赵国几乎已经统一了大半个中原。

    如此一来,横亘太行东西,将太原与河北隔绝开来的中山国,就格外显得碍眼了。

    这个鲜虞白狄为主体建立的国家一直在努力融入中原,但这个过程极其缓慢,在今年换了国君后,更是有再度狄化的趋势。

    中山国的新君,正是四年前向赵国求婚,却被赵无恤小妹羞辱的太子偃。因为赵佳的事,赵无恤本来就对他有些迁怒,正好在他继位的时候中山不稳,便让赵国钉在中山内部的暗子翟封荼突然发难,在肥县举起义旗,宣布投靠赵国。

    此举惹得中山子发兵平叛,赵国则借口中山欲叛赵国,悍然出兵征伐!

    由此,便拉开了这场赵与中山之战的序幕,这既是四年来赵国第一次大规模用兵。

    入夏时节,大军即将誓师出征,然而当赵无恤跨上久违的马背时,却赫然发现自己髀肉复生。

    ……

    所谓的髀肉,就是大腿内侧的肥肉,对容易发福的中年人而言,若不经常运动乘马,复生是必然的。这小小髀肉,让赵无恤想起时光如水,日月蹉跎,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将近二十五年,赵无恤不由感慨万千。

    “寡人以前一直南征北战,长期身子不离马鞍,大腿上肥肉消散,精壮结实。可一眨眼的功夫,四年已过,赵国承平已久,寡人也很少亲征,就连上场打马球的次数也少了,闲居安逸于邺城,以至于髀肉复生……”

    但这并未阻止他的脚步,廉颇老矣,尚能餐饭,他这位壮年君侯又岂能暮气沉沉呢?

    赵无恤决定自己不能再像一把钝剑一样消磨下去了,便毅然决定亲征!

    之所以亲征,除了中山距离赵国本土较近,赵无恤不必跑太远外,也因为他对于中山国极为重视。

    不仅是因为中山国战略地位险要,盘踞在后世被称之为”天下之眼“的常山、真定地区。这里北可威胁燕、豪,向西可以接洽太原、代郡。

    也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鲜虞中山国就几度覆灭又几度兴起,赵武灵王灭中山,征召了二十万之众,也花费了数年时间。虽然现在的鲜虞中山远不能与战国时期”东败齐、北败燕、南败赵“的中山国相比,但同样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中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五百里的地盘,相当于赵国一郡之地,除了滹沱河流淌而过的平原外,许多地方都是山地。而且地薄人众,被晋国挤压的戎狄大多数流入了中山,这些还没完全华化的戎狄民风彪悍,崇尚私斗,三十多万人口怎么也可以征召上两万兵卒出来。

    所以赵无恤也不托大,召集了东阳、河间、邺城、太原、河内,四郡一都五万人马出征,北边还有五千燕军协助进攻,几乎将中山团团包围。

    赵军兵分三路,南路军队由赵无恤总领,各地郡兵在邯郸、柏人汇合,以石乞统领右军,阳虎统领左军,董褐统领中军,向鼓、肥出击。北路军队则由新稚狗统率代郡兵马,进攻穷鱼之丘,西路军由邮成率领,出仇由县,进攻井陉。

    在翟封荼等部族的引导下,南路军队一路上势如破竹,取得了鼓、肥、鄗、石邑、东垣等邑,顿兵滹沱河,北望中山国都城灵寿。而北路以屠何兵为主,也顺利突破穷鱼之丘,与燕国军队汇合,开始攻略灵寿的北门户左人、中人,只有来自太原的西军受阻于井陉,举步维艰。

    但就算如此,中山国也已经失去了将近一半的土地,中山子迫于无奈,只好请求割地求和。

    然而赵无恤不允,虽然时值雨季,赵军一时无法向丘陵密布的中山国腹地诸邑进发,但只要天气稍微好转,灭亡中山只是时间问题。

    现如今,赵无恤已经将肥县当做了自己的大本营,只等雨季一过,邮成也突破井陉后,就三路会师灵寿,以一场摧枯拉朽的攻坚战来结束这场战争!

    “虽然在野战里节节败退,但中山国兵士也不容小觑,其工匠技艺惊人,已经略通冶铁之术,灵寿城还有三百名鲜虞壮士效仿赵国的铁甲军,衣铁甲、操铁杖而战,号称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

    这一日,外面下着小雨,他正在与将吏们商量攻取中山的战略。这时候,外面却有人来报,说是在肥城外抓到了一个士人,他说有要事想见赵无恤,执勤的将吏见他谈吐不凡,也吃不准这人是否是赵侯故人,便过来禀报。

    “士人?怕又是从中山国里前来投靠的吧。”

    和上郡白狄一样,河北的白狄也分为许多部落,鲜虞氏最大,其次为鼓、肥、仇由,这些部落的人对鲜虞建立的国家并无太多归属感,所以眼看鲜虞将败亡,许多部落已经开始向赵无恤眉来眼去地示好了。而在中山国为数不多的士,尤其是文士眼里,繁盛的华夏比还保留着一些狄人风俗的中山更有归属感,加上赵无恤那首《对酒当歌》流传很广,使得来投奔的士人如过江之鲫。

    今日的军议也差不多了,赵无恤便让将吏们各自下去约束兵卒,盛夏是病菌滋生的好季节,还得做好防疫工作。

    而他则坐在帐内,听着大帐顶部牛皮被雨点打得兹兹作响,一边等候那位士人被羽林卫带进来。

    一脚泥巴,一身的水渍,普通的布冠,破破烂烂的伞,当那位年过半百的干瘦士人被押进来后,赵无恤略一打量,发现他外貌和气质上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独见到赵无恤后有板有眼的行礼,说明他是受过贵族礼仪训练的,勉强能算一个士。

    “先生不知如何称呼,从何处来。”按照惯例,赵无恤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抱什么期待,这时代有名有姓,能在青史里留下轨迹的人物,他已经认识得差不多了。

    那士人已经整理好衣冠,只是山羊胡子上还有些许雨珠,面对赵无恤的询问,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小人乃济北人,名佗,因家住东郭,故以东郭为氏,乡人称我为东郭先生……“

    赵无恤本来不甚在意,但听到这里却突然精神一振,又仔细看了看他,笑道:“原来是东郭先生,见寡人又是为何事?莫不是想要入仕?”

    “非也,小人一贯不喜为官,今日入赵营,是为了恳请赵侯,停止征伐中山!”

第1131章 东郭先生与狼

    看着接过葛巾,将被打湿的发髻和胡须一点点擦干的中年士人,赵无恤心里满是疑问。

    在后世,东郭先生的故事家喻户晓,只是很少有人了解,这位先生却是和赵鞅一个时代的人。赵无恤本以为这是寓言故事里虚构的,谁料他征伐中山之际,却替赵鞅见到了这位东郭先生。

    而且这位先生与寓言里的老好人形象还有些相似,一进门就请求赵无恤停止攻击中山。这倒是让无恤觉得有些新鲜,因为这些时日里跑来投奔的各路士人,基本是怀揣“妙计”,说可以助赵侯速灭中山,以此博取任用的。逆势而行者,还真就唯此一人。

    是愚笨呢?还是大智若愚呢?得考校考校他。

    于是赵无恤发问道:“先生是中山国的官吏?”

    “不是,小人乃济北庶民。”

    “先生是受中山国所托而来?”

    “也不是,小人与中山公室素无来往。“

    赵无恤有些糊涂了:“既然事不关己,先生又非中山人,若是按照郡县籍贯归属,还应该算赵国人,何苦要来劝说寡人停止征伐中山?”

    东郭先生正襟危坐,严肃地说道:“只因万事莫贵于义,今赵侯伐中山,为不义之举。”

    赵无恤哑然失笑,帐内正看这热闹的赵国军吏们闻言,顿时也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人怕是得了癔症吧,跑到军营里说打仗不义。

    尤其那些满脑子是军功和荣耀的勋贵子弟,更是不以为然,笑说东郭先生胡言乱语,赵国讨伐中山,是以堂堂正正之师伐之。

    赵无恤也未阻止,而是静静地观察东郭先生的反应。

    东郭先生没有被这些笑声吓到,直到嘲笑稍稍平息,才反问那些勋贵子弟:“小人听说赵国律法严明,如果有一人,进入了别人家的园圃,偷走了人家的桃李,此乃何罪?”

    有人答道:“此乃盗窃罪,按照《赵律》,或断指,或罚钱,或服轻役。”

    “然,盗窃之举,众人闻而非之,为政者得而罚之,刑律中也明令禁止,这是为何?只因盗贼损他人之利,而使自己得利,是不义之举。盗窃桃李尚且不义,那盗窃别人的狗、猪、鸡等家畜家禽者,更是不义,损他人之利愈重,就越是不义。但今日赵国伐中山,占其城邑,夺其百姓,迁其宝器,本应是大不义之举,二三子却交相称赞,这岂不是大谬?”

    勋贵子弟们一时间没转过弯,被他绕糊涂了,理屈词穷,还是赵无恤笑道:“先生休要欺负彼辈年轻,偷换了概念。赵伐中山,是因为中山叛赵,不义在先,此举违背了黄池之会时的诺言,寡人是上承天子之命,下应百姓呼声,以侯伯的身份去讨伐,此乃义战。”

    “事实真的是这样么?”

    东郭先生笑着摇了摇头,对于赵国如何操纵中山国内的贵族反叛一事,他常年在燕、齐、中山间走动,自然是一清二楚,却也不点破,而是说道:“君侯攻中山,为了攻取一个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杀人多时多达千余,少的时候也成百,除了直接作战死掉的,赵国与中山国的百姓因战争贻误农时、冻馁、疾病等而死者,更是上万!”

    他的语气不由加重起来,几乎已经变为斥责:“自古以来,除了少数几次外,这天下就从来没有过义战!兼国覆军,贼虐万民,剥振神位,倾覆社稷,百姓离散,废灭先王,何利于上天?何利于鬼神?何利于百姓?如果说中山背弃盟约是小不义,那君侯因怒而攻伐中山,却是大不义!”

    “大胆!”帐内视赵无恤如神,视军功为升迁坦途的勋贵子弟顿时怒了,拔剑要斩东郭先生,却被赵无恤制止。

    “寡人从不因言杀人,汝等退下!”

    对于赵侯而言,这位东郭先生,是越来越有趣了……虽然他屁股坐在赵国的对立面,但也说明,这世上不论哪国,都有在野的高人啊。

    勋贵子弟们恨恨地下去了,东郭先生也知道方才是自己有些激奋了,过了一会,才放缓语气道:“这是小人一孔之见,何况,如今中山已经求饶请降,愿意割让滹沱河南岸土地,君侯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奈何还要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覆其社稷,迁其重器,一味地要灭亡中山呢?”

    这东郭先生是个很有学识的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跟他绕逻辑是自取其辱,赵无恤便单刀直入地说道:

    “古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中山乃鲜虞白狄所建,戎狄豺狼也。如今就算中山国蜷缩起四肢,弓起背埋起下巴,像刺猬一样蜷缩,像蛾蛹一样曲身,以此求得赵国的怜悯。但狼就是狼,等危机过后,中山必然反扑,往赵国的心腹之地狠狠捅上一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对于距离首都邺城才三百里的中山国,一贯多疑的赵无恤是不会允许他们作为独立的政权存在下去的!

    东郭先生却不死心,苦口婆心地劝诫道:“但是君侯,诸侯用夷礼,则夷之;戎狄用夏礼,则应华夏之,鲜虞人进入河北已百余年,沐浴华夏之风,建国曰中山,处处效仿赵国,中山爪牙变钝,尾巴卷曲,已经不是狼了,而是被拴在诸夏门边的一条家犬……”

    他数次从齐国进入中山,见证了这个戎狄之邦的变化。刚刚迁来时,白狄人以畜牧为主,三尺高堂为室,房草不剪,采椽不刮、披发吃半生的肉,语言与诸夏不通。然而仅仅过了一百年,中山国建立后,鲜虞人,尤其是上层贵族在风俗、文化、饮食习惯上,都在拼命向中原靠拢。

    鲜虞人没有自己的文字,一切史诗、记录、文书都用华夏篆字,随着大量中原百姓的迁入,国内会说夏言的人越来越多,中山话已经与东阳方言越来越近似。

    中山的建筑、机构,无不是模仿赵国,宫廷里整套编钟、编磬,也俨然把自己当做华夏诸侯,据说中山的公室还接纳了几位孔子的弟子冉雍、宓不齐,请他们为中山贵族教授诗、书,同时推动一个大计划:东郭先生亲眼看见过一个中山子的铜器铭文,铭文里大谈天命、忠、孝、仁、义、礼、信等,同时通过种种编造的传说,证明中山其实不是戎狄,而是姬姓、子姓的殷周后裔……

    东郭先生觉得这是好现象,中山人所做的努力,不能因为赵侯一句“戎狄豺狼”而彻底否定!

    他再拜恳求道:“纵然中山有罪,其百姓何辜?灭其社稷,夷为郡县,鲜虞人必然怨怒而反抗,反而将戎狄效仿华夏的势头中断了。君侯莫不如顺势同意中山的求和,昔毛宝放龟而得渡,随侯救蛇而获珠,蛇龟尚且不如狼有灵性,若是赵侯让其苟延残喘,中山国敢不效龟蛇之诚!”

    东郭先生言罢,赵无恤默然良久,才道:“先生,你当真不是中山国的说客?”

    东郭先生虽然瘦巴巴的,却也有士的尊严,他挺起了胸膛,发誓道:“如有欺瞒,愿受万刃加身!”

    赵无恤嘿然,若真如他所言,那这东郭先生这种多管闲事的风格,还真和战国时期到处灭火的墨家相似,义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

    不过,他也已经听出来了东郭先生言中未尽之意……

    “寡人当真不信,世上会有无私无利之人。先生今日前来,只怕不单单是想要为中山求情吧?”

    见东郭先生面有踌躇,赵无恤知道自己猜中了,不由笑道:“先生方才之言虽然有理有据,但尚不能让寡人答应不征伐中山国。如今大雨未停,大军不行,与其在此虚耗时光,先生不如将心里所藏的话坦然相告,也许就能说服寡人……”

    东郭先生叹息一声,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索性坦言道:

    “虽然小人愚钝闭塞,却也听说过一句童谣,济水畔、黄池上,侯非侯,王非王……”

    “黄池之会后,赵侯已从周王处获得了号令天下的斧钺,五伯九侯,无不景从。赵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名实,但这斧钺要如何使用?却有商榷之处,如今赵国定军爵,上首功,兼并鲁、卫,存的是以兵威征服诸侯,化为郡县的心思。此举虽然简单,却略显粗暴,诸侯定然不会束手就擒,故而这平天下之路,必然满是荆棘,也不知还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故而小人觉得,赵侯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选……”

    “何路?”

    “以斧钺威人而不杀人,存灭继绝,弭诸侯之兵,息九州之乱,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倘若如此,赵侯仁义之师,不费兵戈而天下归服!”

    PS:东郭先生故事的原型是明人的《中山狼传》,故事里追逐中山狼的正是赵简子赵鞅,这件事时隔千年,也不知明人有何依据。寓言里又说东郭先生是“墨者”,不过这时候墨子才刚出生,所以不可相信。不过小说就不用考虑那么多,剧情需要,就把东郭先生拿来用用,把他当做一个不是墨家,思想却先于墨家的春秋士人吧,故参考墨家的《贵义》《非攻》《兼爱》诸篇,给东郭先生加上了一点弭兵、好义的色彩。

    晚上还有一章

第1132章 中山已灭

    PS:根据《鲜虞中山国史》里引《世本》“中山武公居顾,桓公居灵寿”,可知直到第一次灭国后,中山国的都城依然是顾而非灵寿,这是一处错误。另外毛宝放龟是晋代的事情,《中山狼传》错引,七月这里按照原文,没有细查,又错了一次,都已更正,谢谢读者们的提醒。

    ……

    外面依然淫雨霏霏,而帐内,东郭先生说的话,赵无恤总结下来,无非就三点:弭兵、兼爱、非攻,想不到在墨子之前,墨家思想就已经萌芽了……

    不过,东郭先生对赵国,乃至于诸夏未来的设想,倒是很有意思。他的思想,有点后世墨家的雏形,又受老子学说影响,本质是追求和平共处,但是又知道赵国独大的局面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在大的方面,东郭先生不得不承认,赵国与其他诸侯确实不同,赵无恤的功业已经远超齐桓晋文,赵国应当世代称霸,甚至于称王!莅中国而抚四夷。

    小的方面,东郭先生又认为,在赵国主导的华夏秩序内,应当贯彻弭兵政策,停止战争,用另一种方式让诸侯臣服。

    他说道:“赵国现在可以算是一个万乘之国,广袤万里,虚邑数以百计,不胜君侯的军队进驻;城邑之外,上郡、河间、代郡,广阔平衍之地数以万计,不胜赵国百姓开辟。既然如此,可见赵国的土地是多余的,而人民仍有所不足。但君侯现在却不顾百姓劳顿,让兵士去送死,以争夺几座中山国的虚城,此乃弃不足而争有余啊。施政如此,不是治国的要务!莫不如保留诸侯,让彼辈称藩。换取他们听命于赵,在钱币、文字、律令上向赵国看齐,用这种方式达成一天下。”

    若按照后世的说法,按照东郭先生的设想,这天下诸侯,就像是一个邦联,赵国是主体,得其实,以此构建一个新的华夏秩序。这种想法脱胎于晋国的霸业,只是把诸夏联盟从单纯的血缘政治关系拓展文化、经济层面上,把一个联盟变成了一个实体的邦联,然后再花上几十年的时间去慢慢让诸夏趋同。

    赵无恤也不由拊掌而赞:“先生这说法,寡人倒是一次听闻,但……”

    他直接给说得口干舌燥的东郭先生泼了一盆冷水:“但寡人拒绝。”

    “强权胜于真理!”前世秦国成功统一的经验,以及这二十多年的经历让赵无恤认定,武力是取得政治和外交成就的基石,华夏统一的问题要得到解决,不能凭盟会和所谓的弭兵、仁义……

    而是要凭铁和血!

    长痛不如短痛,统一天下最快捷最彻底的方式依然是战争。诚然这个过程里会有无数人死去,会有无数个家庭被拆散,但若无一场干脆利落的统一战争,说不定赵无恤死后,又会多出几百年的战国大分裂,诸侯以邻为壑,又会死多少人,耽搁这个民族多少时间在内斗上?

    对于一个有志于成为伟大帝王的国君来说,最大的危险就是对和平抱有幻想。

    “先生的见识的理念已经是当世翘楚,却依旧有局限。”

    “小人还有什么没看到的?还请赵侯解惑。”对于铁了心要把这场战争打到底的赵侯,东郭先生有些气馁,他已经无计可施了,又没法效仿曹刿将赵无恤劫持,只能让中山自求多福了。

    赵无恤一声叹息:“先生啊,你只看到了中原的事情,却看不到九州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是故先生的想法不错,但寡人、天下人都没有那么多耐心和时间了。”

    东郭先生莫名其妙:“此言何意?”

    “先生说我应当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这句话说得不错。寡人之所以希望中原能够定于一,除了修河道,兴水利,废关隘外,还有一件事必须集诸夏之力才能做成。”

    赵无恤有些无奈地承认道:“因为寡人的关系,有些事情提前发生了,是故寡人不得不万般小心,合诸夏之力,与之对敌……”

    ……

    赵国伐中山之战,可谓是狮子搏兔,中山的体量身板只相当于赵国的一个郡,却遭到了周边四五个郡兵力的进攻,顿时左支右绌,加上内部还有鼓、肥两邑的翟人做内应,是姑虽然鲜虞白狄民风彪悍,中山国的铁甲杖士骁勇敢死,却依旧挡不住赵军如潮水般的进攻。

    赵无恤三月初亲征,到七月初时,中山的都城顾邑已被攻破,中山子偃吞金自杀,赵军其他几路军队也占领了中山国全境。

    七月中旬,进入中山国在顾邑的宫室后,呈现在赵无恤眼前的,是一个堆满了宝物和珍器的宝库。

    而中山国的图腾标志,两把山字形的青铜钺也被扔到了地上。而一对做工精致的“错银双翼神兽”被献给赵无恤,这是鲜虞族传说中风神“飞廉”的形象。它被制作得惟妙惟肖,对把玩自己的赵无恤怒目圆睁,张口咆哮,双翅扬起,似乎随时都在准备腾空。而且表面采用粗细不同的银片、银丝镶出的变化无穷的斑纹,更使这威武勇猛的神兽显得生动而又神秘。

    “都是珍宝啊……”将错银首像递给旁边的人,赵无恤扫了一眼中山国的府库。

    鲜虞人虽然才开始定居生活不到两百年,至今北部山地也是畜牧,但城邑里手工业生产非常发达,许多从晋、燕、齐躲避赋税跑来的工匠为中山子制造了大量铜、玉、陶、金、银等大量精美的奢侈品,这是他们手艺的凝结,也是中山百姓的民脂民膏。

    赵无恤叹息道:“人言中山国作奸巧冶,多美物,寡人先前还不信,今日才知道,中山子虽然只是一个小国之君,可制作的宝物器皿都快赶上寡人了,其骄奢淫逸,又得罪了大国,不亡待何?”

    他下令道:“将这些宝物都装到辎车上,运回邺城。”

    有了这些东西,这次出兵的花销应该能抵消一部分了,而现在大军撤离中山,还来得及解散回家收割秋粮。

    攻灭中山后,赵国得到的可不止这些财物,中山地薄人众,人口与东阳郡持平,且民风彪悍。男人闲来无事时悲歌慷慨,还经常成群结队打劫过路商旅,中山国十多年来的华化政策有些成效,赵无恤决定继续这种进程,将战争里他一口一个“戎狄豺狼”的鲜虞人一视同仁,作为华夏对待,若能笼络同化他们,中山也是一个极佳的兵源地。

    至于中山的女子……那也是妙不可言,鲜虞人吸纳了一部分长狄,又与晋人混血,所以很多女人都身高体长,皮肤白皙,而且风格大胆开放,穿着短衣,公然在大街上鸣着瑟,跳着跕屣舞,不少赵军里的单身汉进入中山后,眼睛都看直了。

    所以赵无恤会留下不少赵军,在中山屯垦驻守,融入当地。有进就有出,一些鲜虞贵族将整族地强行迁走,去充实赵国的别处空地,削弱他们的力量。

    “不过为了避免鲜虞人思念故国,中山之名是不能用了。”

    赵无恤沉吟良久后决定,堕毁中山社稷后,将整个中山国都变成赵国的一个郡:真定郡!其下辖的地区南部主要设置成县,北部可以分割开来,作为领地赏赐给有功之臣。

    征服必然伴随着暴虐和杀戮,尽管赵无恤亲自严明军纪,但顾邑里依然时不时有***入室抢劫发生,灭国战争虽然结束,但零星的流血冲突一直在城邑里回荡。

    在劝诫赵无恤无果后,东郭先生一直沉默地跟着赵无恤的中军,这一日,他看着城内那些难以根绝的暴行叹息道:“君侯啊,这就是伐国灭国的后果,中山人死了数以万计,赵军也伤亡数千,如今惨叫哀鸣更是不绝于耳,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当初君侯说,之所以要攻灭中山,是为了铲除后患,好让诸夏的力量能统一在君侯手中,面对新的大敌,小人愚钝,还是不懂君侯所谓的大敌何在?”

    东郭先生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不解赵无恤的意思,当时赵无恤说:“待寡人灭中山之后,先生自然知晓。”如今中山已灭,也是时候挑明这件事了吧?

    二人正站在顾邑最高的台子上,赵无恤沉默地,望向平原盆地尽头,那片绵延的群山,这里是太行山的余脉,后世被叫做“定州”的地方。

    “先生,你的目光应当跳出九州之外。在中山国的北方,是代郡和燕国,而在燕代之北千里处,是连绵不绝的草原,古人称之为‘胡貉之地’。”

    在那里,有一片风暴正在汇聚,一个可以说是由赵无恤间接造就的敌人,已经提前百多年上线了……

    “是胡人,胡人就是寡人所说的新敌。”

    “胡人?”东郭先生愕然,这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名称,听起来,比戎狄还要野蛮。

    “两个月前,寡人得到代郡和燕国同时急报,说一支燕山之北的东胡部落,借助流入塞外的马镫马鞍等物,乘着中原鏖战时强盛起来。那位东胡酋首一统东胡各部,如今已有引弓骑马之士近万,其野心勃勃,开始大肆兼并草原上的部落,越过燕山劫掠,甚至威胁到了代郡的安全……”

    “如果说鲜虞人是可以被驯化的狼,那东胡,则是更加凶残的豺。是故,中原必须统一于寡人之手,如此才能不分心,与那些不能被华夏同化的新敌人,开始一场战争。”

    这是一场始于千年之前,终于两千年后的漫长战争,游牧者与农耕者世世代代的恩怨仇杀!

    赵无恤从未如此严肃过:“否则,犬戎破镐、丰,山戎破燕,赤狄亡邢、卫的往事,只怕又要重演了!”

第1133章 东胡

    东胡,对于这个草原上的部族,赵无恤唯一的了解是来自于后世记载,以及代郡边报文书的只言片语。

    但实际上,这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分布在辽河支流西拉木伦河以南(赤峰)。赤峰地区曾经孕育了辉煌的红山文化和夏家店下层文化,然而在公元前两千到一千年的气候变化中,这里渐渐不再适合农耕,农牧分界线开始出现。于是夏家店下层文化被夏家店上层文化取代,东胡,这个或土著,或外来的人群的生活方式从农耕为主变成畜牧为主,他们应当是东亚最早的一批游牧者之一。

    从典籍里,中原对东胡的记载也很早,早到商周之际,召公北征燕、毫之后,就有东胡部落向周朝进贡过“黄罴”。不过当时,东胡与诸夏之间还隔着一个山戎,齐桓公北伐破山戎后,东胡部众繁衍,才逐渐南下进入山戎故地,也就是辽西地区,开始与燕国做邻居,向西,东胡的部落也追逐水草迁徙,靠近了代北。

    虽然分布范围比较广泛,但东胡依然是一个分裂松散的部族,虽然同源,却各自为政,数十个部落散布在广袤的燕、代之北,与代、屠何为敌。赵氏攻灭代国之战前,虞喜与猗顿前去刺探军情,曾经遇到过一支东胡的小部落,还爆发了一场冲突。

    从那些有限的情报里,赵无恤知道,东胡人是典型的游牧民族,以畜牧为生,逐水草迁徙,没有固定的住处。他们用毡帐作为房屋,门向东开朝着太阳。他们吃肉食,喝奶酪,用鸟兽的毛制作衣服。他们轻视年老的人,重视年轻人,几乎每个男孩还没长大就能骑马开弓,射猎飞禽走兽获取食物。

    东胡虽然已经进入了青铜时代,能够铸造简单的兵刃和器皿,但其体制依然很原始,最基本的单位是邑落,数十人到百人不等。邑落首领并不世代继承,谁最勇猛强健,并能够决断格斗争讼等事,就会被族人推选为邑落首领。每个邑落各有自己的小首领,数十个有血缘关系的邑落又结成一个部落,再推选出一位大首领。所以东胡部落人口常常多达数千,靠着血缘纽带,听从大首领号令,占据一片百余里的草场,与其他部落之间有“瓯脱之地”相隔,往来并不频繁。

    不过遇上草原的牛羊病死,或者水草不够肥美的年头,燕山以北的数十个东胡部落便会成群结队地向周围的城邑邦国发动进攻,掠夺他们的粮食和人口,一般集中在秋冬两季,辽西辽东地区的貊人和秽人深受其害。东胡也继山戎之后,成了燕国的一大边患,燕国之所以在春秋战国基本是一个打酱油的存在,除了位置偏北外,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去对付胡人的侵扰。

    但东胡松散的部落组织基本是在燕山东段就近劫掠,很难对西部的代郡造成威胁,可以说直到十年前,东胡与赵国仅通过少量的贸易进行往来。赵侯志在统一中原,对东胡暂时没什么兴趣,而东胡也畏惧赵国的强大,不敢侵扰。

    双方本来应该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并存下去,然而一只名叫赵无恤的蝴蝶在鲁国、冀州缓缓扇动翅膀,影响到的不止是中原地区,在十年后,也终于刮到了草原。

    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在与代郡日益频繁的交流中,一支位置靠西的东胡部落从赵人那里偷学到了马镫和马鞍……

    赵人的精甲利器,他们模仿不来,但是马镫马鞍这东西,并不复杂,看一眼就能模仿,铜铁不够,可以用木头和皮革来替代。

    不过最开始,这两种马具并未被迅速接受,东胡人已经经历了相当漫长时间的无鞍裸骑时代,至多有名为“鞯”的坐垫,至于马镫也是闻所未闻,顶多在孩童学骑马时配备脚扣。所以在十年前的赤山祭祖集会上,对于配备马鞍,踩着马镫的柳河部首领,他们是报以嘲笑态度的。

    面对众人的嘲笑,然而这名叫柳河的小部落首领受辱而归,却依靠这两样东西创造了奇迹。

    高马鞍增加了乘骑的稳定系数,骑手可以牢牢的坐在马身上。马镫则使上下马变得如履平地,骑手在马上脚踏马镫定力骤增,双手挥洒自如,既可手持套马杆套马、放牧、驱赶畜群,又可开弓射箭。对于骑术本来就十分精湛的东胡人而言,有了这两样东西,在马上搭弓射箭,挥戈舞矛,身体大角度回旋时均可以自由进行,从而极大地提高了战斗力。

    从某种意义说,游牧人得到了马镫马鞍,无异于如虎添翼!

    这场本来得到数百年后才会发生的技术变革,却因为赵无恤的原因,提前面世,在草原上引发了一场风暴。

    东胡柳河部的首领曾经去过代郡屠何县,在那里看到了赵国骑兵的威风,他也有样学样,将马镫马鞍装备到部落的骑手马上。在当年冬季,邻近部落再度打算南下燕山劫掠时,柳河突然发动了进攻,征服并吞并了这个部落!

    这只是开始,之前对柳河部充满不屑的其他部落,在之后数年里纷纷被教做人,这是燕山以北草原混战的开端。

    而恰逢此时,赵氏发动了消灭魏氏的战争,接下来又是与秦、齐、吴的大战,大量代郡骑兵内调,这次南调的周期很长,五六年时间里,代地几乎为之一空,留下的守卒只是固守城邑边界,对燕山东麓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而保守闭塞的燕国也没有意识到,这一场发生在东胡内部的统一战争,在未来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威胁。

    直到三年前(公元前484年)虞喜终于带着代郡骑兵回到代地,马匹是消耗品,中原也不像草原,有源源不断的战马。这五六年的鏖战,使得代骑损失惨重,兵士死伤千余,马匹则根本不够再战,秉承着赵侯“休养生息”的国策,代郡也开始进入缓慢的恢复期,要等待小马驹们长大,才能重现千乘万骑的场面。

    这时候,柳河部已远非昔日可比,其首领靠着马镫马鞍的加成,横扫燕山以北,他开始把目光投向辽河流域,并帅领部众向东胡人的圣山:赤山进发。

    和中原正在发生的事一样,这是一场血腥的兼并,东部仍然有部落进行抵抗,大战结束后,绿茵茵的草原上多出了许多战死者。东胡的习俗是推崇战死,柳河让人抬起尸体,一路上用歌舞相送,护送死者的魂灵返回赤山!

    赤山也就是后世的赤峰,这里是东胡人起源的地方,也是各部落心目中的神山。

    在这里,柳河以各部落的征服者之名,祭祀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并宣称赤山女神已经下令,让他做全东胡的首领!

    “这是去年发生的事,柳河花了十年时间降服东胡各部,又在赤山称东胡王,其行国东西千里,部众数万,其中能引弓作战的青壮多达万余……今年春天,燕山东麓的草原受了灾,柳河又开始率部向西迁移,如今已进入燕、代之北,在燕山以北草场上放牧的屠何人和代人惨遭劫掠,而燕国也深受其害,此番伐中山,才派了一点兵卒过来,便是因为大军要在北面防御的缘故!”

    赵侯八年(公元前481年)七月底,在灭亡中山,将其化为郡县后,赵无恤已经回到邺城,对草原事务十分了解的猗顿将北疆的最新情况一一告知于他。

    猗顿本来以为,需要自己详细说明一个大部落的威胁后,赵侯才能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孰料,赵无恤却比他更加重视此事。

    “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寡人忙于中原战事,忽略了胡貉之地,寡人之过也……今年秋冬,东胡必然南下劫掠,燕国已经频频告急,若再放任不管,东胡必成北方大患!”

    他下令道:“代郡骑兵经过三年休养,马匹数量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速令虞喜率代、屠何、无终诸骑,击溃犯边之胡!”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135章 楼烦

    PS:昨天发的急,想了想最后的处置有点不妥,今天改了改,不影响大剧情。第二章在晚上

    ……

    十二月,来自漠北寒冷的西北风已经完全压过了温暖的气旋,随着冬雪降下,草原上一片莹白的落雪覆盖在枯萎的草叶上,马蹄踏上去沙沙作响。

    草原的冬天的严酷可怕的,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不但要为日渐稀少的食物而担忧,还要提防着饥肠辘辘的邻居。

    随着今年夏秋那次军事行动的失败,代骑退回了龙城和代城,并且士气极其低落,新稚狗不敢托大,塞外的草原暂时被放弃,东胡人的兵锋开始向西渗透,逼近阴山东麓。

    “草原要变天了!”

    这种情形,让嗅觉敏感的草原部落们意识到,和十多年前代国覆灭一样,一场决定草原归属的动荡时期再度来临。

    在这种背景下,先前受赵国奴役羁縻的楼烦、林胡、代、无终等部,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反应,最初,楼烦人战战兢兢地截留了本应上交给马邑的牛羊马匹。见赵人没有太大反应,他们便还驱逐了赵国的税吏,公然举起了反抗的旗帜。甚至恶向胆边生,集结各部落的青壮,组成一支三四千人的杂牌步骑,向代郡马邑县扑去。

    马邑,是内地与草原的边界,这里曾经是楼烦人生活的土地,直到十多年前赵国灭代后,赵军占领了这里,以土石围城养马,才造就了马邑之名。

    马邑不但是边陲方镇,更是赵国与楼烦互市的大集市,马匹、皮毛的交易中心。是故楼烦人知道,马邑里面拥有的不止是粮食、人口、钱帛,更有他们过去十多年来一直输送过去的马匹,他们只是去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十二月初,楼烦各部开始在马邑周边集结,试图犯边入塞。

    ……

    马邑建在一个小山丘上,居高临下监控着草原,城垣屡次加固增高,城邑南边是高耸的夏屋山,一条涂道从马邑向南,伸入群山之中,也有一条道路向东北,直达代郡。远远望去,道路沿线还有许多烽火台,此时此刻已经被点燃,狼烟笔直地飘向了天际,一直传递到北面的善无县、龙城,以及东南边的雁门塞。

    然而代郡这时候一片混乱,虞喜战死后,夏、狄骑兵群龙无首,各地戎狄反叛。新稚狗将所有精力都放在防御东胡上,而雁门塞那边的守军,在这雪天里翻越夏屋山赶过来也极其艰难,所以短时间内,马邑只能依靠自己了……

    孤立无援,城内的兵卒也没有外面的楼烦人多,是故马邑城门紧闭,县内青壮都聚集在城头戍守。望着外面嚣张的楼烦人,县令栾仲恨恨地骂道:“卑鄙的楼烦人,反复无信!”

    “戎狄本来就无信,对楼烦人而言,这就像是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一个清泠却不失硬朗的女声在背后响起,栾仲和城头上的众人连忙回首望去,却见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其披着白裘,内里是玄色的甲衣,发髻也扎成了男子模样,若不看那无须的俏丽面容和细长脖颈上没有喉结,还真以为她的位小将。

    “公女怎么上城来了!?”栾仲大惊,这位公女身份金贵,是赵侯最为宠爱的妹妹,四年前因为擅自杀中山太子的侍从,破坏了赵国的外交关系,被赵侯驱逐到代郡,在马邑居住,让她”思过“。

    可是这位公女哪里是来思过的?她最初还算安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过了几个月就耐不住了,开始组织追随她来到代郡的邺城良家子打马球。半年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带着百余骑随从在草原上游猎射箭,甚至数次越过边塞,进入楼烦,甚至还深入到了更往西的林胡、空同氏。

    遇险次数倒是不少,但好在她本人弓马技艺过人,手下的羽林侍卫和邺城良家子也死心塌地为她效命,所以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回来。

    但栾仲头都大了,但这位祖宗是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小心伺候着。他恳求在这里负责监管公女的有司将此事通告给邺城那边,但赵侯像是在畏惧什么,这四年来竟然对于亲妹妹不闻不问,只是一句:“由她去吧……”

    于是栾仲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公女乱跑时增加了她的护卫,不过让他无奈的是,那些追随赵佳的马邑屯田兵,跟着在草原上跑了一圈后,就纷纷像中了邪一般,视公女如天人,开始对她倾心效忠。

    这也就罢了,现如今大敌当前,这位公女不好好在行宫里躲着,跑到城头来作甚?箭矢无眼,伤到了怎么办?

    赵佳却无惧风霜,站立在城头,比起四年前,她的脸已经完全没了少女那幼稚的婴儿肥,变为略显冷峻的线条,那次刻骨铭心的决裂,加速了她的成长,而离开邺城长乐宫的她,似乎也在草原上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望着外面在寒风里骄傲坐在马背上的楼烦人,她说道:“草原上生存不易,楼烦人自有一套自己行事的准则。我去过楼烦,那里城池稀少,大多数是毡帐部落,人人都以牲畜的肉和乳汁为生,用它们的皮做衣服。牲畜必须吃草喝水,长期停留在一处是不行的,必须随着时序的推移而转换地点。马邑曾经是楼烦各部越冬放牧的肥美草场,赵国占领此地,建立城郭,禁止楼烦人越界放牧……”

    “楼烦人的组织也与中原不一样,君臣关系简单,在时势宽松的时候,人们都欢乐无事,没有劳役负担,然而赵国介入草原后,开始在楼烦人中征发骑手、牧民,一年多达数次,楼烦人甚苦之。以上种种,他们早就心存不满了,或许在楼烦人看来,自己只是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是想要结束赵国加到他们身上的劳役……这大概就是楼烦人反叛的原因。”

    栾仲听赵佳说的头头是道,都有些听呆了,仔细一想,的确很有道理,不由忘了初衷,脱口问道:“那该如何处置?”

    “这是一个死结,根本无法双赢。狼要吃羊,羊必然不会束手就擒,它会退到墙角,亮出锋利的羊角,与狼的爪牙对抗,若是运气好,也能顶得狼肚破肠流……”

    这些楼烦人,美其名曰:“借粮”,其实是拾起了祖辈的老本行,在秋冬乏粮的季节,试图从农耕城郭里夺取粮食,劫掠人口。若是马邑挡不住他们,他们便可以深入代郡东部的农耕县邑,甚至于向南进入太原郡。

    这就是农耕与游牧的必然冲突,两种经济的剧烈碰撞,马邑的赵人自然不能束手将粮食、马匹送上,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这句话让栾仲和县兵们有点不舒服,公女这是把楼烦比作狼,他们是羊?

    “不,在我看来,赵人才是要吞噬草原上所有部落的狼,而楼烦,只是一群试图绝地反抗的可怜小羊……”

    她笑着露出了锋利的虎牙,像极了一头饥饿已久的母狼:“尽管狼知道只要自己不吃羊,这种危险就能避免,但却不得不扑上去……”

    说完这句话,赵佳偏头对栾仲说道:“请县令和司马召集城内青壮、兵卒,开城迎敌!”

    栾仲是文职,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楼烦人,有些不敢做主:“可楼烦人多!城内兵卒、青壮,也不过千余人。”

    赵佳却道:“君侯说过一句话,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日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马邑地形,邑外有一条溪流阻隔,楼烦没有完全渡过来,只有部分在城下挑衅,溪流将其一分为二,地形对吾等有利。”

    “马邑人数虽少,但老兵众多,训练精良,我麾下的一百羽林侍卫,一百邺城良家子也人人擅长骑射。我方才在城头观望楼烦人,其军容不整,根本没有什么阵列,大概是几个部落联合出兵,见危则退,见利则争,无法协同,容易被各个击破。”

    “至于兵刃……”赵佳笑道:“赵军强弩的射程与威力,远超过楼烦的弓箭石矢,皮甲与木盾根本抵挡不住环首刀和铁矢。如此算来,一赵可抵五胡。是故人数的些许优势,并不足以断定胜负!”

    一赵可抵五胡!这句话说出来很是激励人心,但栾仲和县司马、县丞依然面露难色,赵法严苛,若是出城后落败,丢了城邑,让公女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如何承担得起啊!

    不过赵佳的表演还没结束,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取代了县令、司马,成了城头众人瞩目的焦点,她踩上城垛,白袍随朔风飘扬,大声说道:

    “草原上的规则,是畏惧强者,欺压弱者,闭门避战只会让楼烦人胆子越来越壮。即便他们绕过了马邑,也会深入后方的乡邑里闾,大肆劫掠,甚至威胁到太原郡,汝等的妻子父母,就在马邑的后方,吾等,是挡在楼烦人面前唯一的墙垣……”

    城头的士卒已经被感染了,他们意识到了自己守住马邑是多么重要,一个个咬牙切齿,因为虞喜之死而低落的士气也再度恢复。

    赵佳又拱手道:“县令、司马,君侯移内郡之民来到马邑屯田,使其每年必有数月习骑射、弓箭,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要边邑承担起大国干城的职责,为邦国守边御敌么?请开城门,击敌于外!”

    “县令、司马,请开城门,吾等愿为公女,为父母,为邦国击胡!“城头齐刷刷跪下了一大片人,栾仲和司马也觉得自己的血液在这寒风里沸腾,鬼使神差地答应道:”好!”

    容不得他后悔,舆情汹涌之下,三位县官也知道自己完全控制不住局势了,虽说马邑的军政大权在他们手里,但这位佳主身份实在太高,一呼百应之下,栾仲只能勉勉强强地答应。

    不过在赵佳声称自己也要随军出城时,栾仲还是极力阻止。

    “二三子作战即可,公女万金之躯,岂能立于危墙之下?”

    赵佳却不为所动:“在场除了我,有谁三番五次随商队深入楼烦、林胡,与他们一起痛饮过马奶酒,与那些射雕人比试过箭术?”

    她扫了一眼三位县官,笑道:“楼烦人虽然在一些事情上毫无信义,但在另一些事情,如荣誉、传统上,却看得比管涔山还要重!比大河还要深!如何对付楼烦人,我有一个计策,不妨出城试上一试,若是不成,司马再率军与之交战不迟……”

第1136章 三箭

    楼烦勇士们渡过了溪流,在马邑城前耀武扬威,得意得不行,十年来,他们忍这口窝囊气已经太久了。

    赵国控制代北后,羁縻了靠近边境的楼烦人,与兵急马快,劫掠成性的东胡相比,半耕半牧的楼烦要温和得多,但代郡的政策一点都不友善,且不说每年都要楼烦进献牛羊马匹,成了当地一笔不小的经济负担,而让楼烦人极度恐惧的,还有赵人不断向西推进的屯田政策。

    马邑、善无,管涔山东西两侧不仅是军队在此屯垦,而且还大量的迁徙内地的居民、囚犯到楼烦边境屯田生产。他们挤占了楼烦人过去百多年里已开垦的成熟农田,迫使他们到更加靠西靠北的地方去重开新田,甚至无田可种。这导致楼烦人不仅财产遭到侵占,而且生活也面临威胁。

    但是对于赵军而言,屯田的核心目的,就是要解决驻军的粮食问题,岂能相让?于是赵国就像是一头要吞尽楼烦农耕区的饿狼,楼烦反倒是一群瑟瑟发抖的小羊,不过这群小羊,也是有犄角的。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当代郡生变时,楼烦人才重新组织起来,发动了一场叛乱。

    就像后世史不绝书的“羌乱”“某地蛮夷反”一样,这种冲动性的叛乱者们,根本不会衡量楼烦与赵国之间的实力差距,何况在代北地区,在东胡进入这一地区后,孰胜孰负,依然是一个未知数。

    而且今日所见,赵人也没有平日里看上去那么骁勇善战,他们都躲在城邑里不出来,任由楼烦勇士谩骂,就是不开门应战。

    楼烦勇士骂累了,甚至还有人在距离城邑不远处跳下马来,箕坐在雪地上继续污言秽语的,孰料吱呀一声,城门打开,城内突然开出一支步卒方阵来,手持大盾,很快就在北门前摆开了阵势,而其他的东、西、南数门,则络绎不绝地涌出了大批骑兵,总数近千。

    “赵人应战了!”

    这倒是楼烦勇士们未曾想到的,他们手忙脚乱地跨上战马,回到溪水边的主力那里,与此同时,随着赵军出城,本应该是战意十足的楼烦人竟不约而同有些混乱,这是一支由好几个部落组成的联军,只是凭着本能聚集会猎,要论更加高明的协同和组织,他们根本就没有。

    等楼烦人好不容易排好前后,做出了迎敌的姿态,对面却已经有骑朝楼烦阵前驰骋而来。

    那人骑着一匹白马,周身黑甲,唯独外面罩着的白袍在风中抖动,他脸上带着一副狰狞的银面具,手擎一面悬挂着牦牛尾巴的旗帜,奔到两军阵中,朝草地上重重一插,旗帜便留在那儿了。

    “久闻楼烦多勇士,可有人敢与吾对敌者!”

    或许是面具的缘故,声音瓮声瓮气,称不上雄壮,但他的意思,楼烦人已经知晓了。

    这是,是来邀请楼烦勇士斗战的!

    斗战,也就是阵前的单挑,中原打仗除了阵前礼仪性的致师外,也已经有此传统。鲁僖公元年,鲁国公子友帅军在郦击败了莒国军队。当时公子友对莒挐说:“你我两人之间有仇隙,士卒何罪?”于是屏退左右而相互搏杀,单挑中莒挐战败而被活捉。

    而草原上勇士的单打独斗,就更是司空见惯,尤其楼烦人很喜欢这一套,春秋战国如此,一直到后世楚汉之争,汉王刘邦手下有一个被称作“楼烦”的楼烦勇士,就擅长骑射,在斗将里屡战屡胜,只是抵不过项羽一合之力……

    这种斗战是男人荣誉的象征,是楼烦人一直恪守的传统,双方只用弓箭,在马上决出胜负,今日有赵骑敢于手持旗帜前来挑战,楼烦人自然应该接下来!

    楼烦人的骑阵中先是短暂的沉寂,随后一声声的呼啸响起,十余名楼烦勇士高高举起弓箭,表示愿意去撷取击败赵骑的荣誉。

    不过还有人更着急,一名刚才在马邑前骂得最凶狠的楼烦勇士已经不耐烦地纵马越过溪流,朝那名形单影只的赵骑扑去!

    那戴着银面具的赵骑也不示弱,挽着弓也催马迎敌。

    上一瞬,二人还相距百步,下一瞬,他们已经能看到对方搭上弓弦的矢!

    两声离弦的脆响过后,赵骑无事,而那名性急的楼烦勇士却是在马上歪了歪,一头栽倒在地!众人放目看去,却见他脑袋上正好插着一根箭,箭的力道很足,整个箭身都插入眼眶,只有箭羽露在外面。

    对于技艺精湛的骑射者而言,胜负,往往就在一息之间。

    “好!”已经结成战阵的赵军处传来一片欢呼,而楼烦人则沉默了下来,方才那一位,是几个部落里知名的善射者,谁想却在这里被赵人的骑射取了性命……

    那楼烦的勇士的亲族怒不可数,又有一人大吼着冲出阵列,朝那名赵骑冲去,带着复仇的决心,必将其射落马下,下他的头颅,剥去头皮,煮落血肉和脑髓,风干制作成饮器,这是草原人对待仇敌最好的办法。

    赵骑毫无畏惧,甚至都没有换人的意思,然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刮起了小风的缘故,他的准头大不如前,先是百步左右的开弓,两箭同时射偏,然后又是两声,再两声,直到二人相距仅仅十余步时,楼烦勇士的箭才像是毒蛇一般,钻入了那赵骑的脖颈与发髻相交处!

    两骑错马而过时,有那么一刹那,楼烦勇士脸上似乎沾上了一点血珠——敌人的血珠,赵骑开始在马上摇摇晃晃起来,楼烦勇士自以为胜利,正要张臂欢呼,孰料那赵骑却在错身之后的一瞬间,就猛地在马上立起身子,反身开弓,一箭破空而出,正中楼烦勇士背心!

    薄薄的皮甲如何能承受这赵国军队里最锋利的菱形箭矢,在极高的速度带动下,飞速旋转的箭头撕开了皮肉,钻入没有肋骨保护的肺腑里,将内脏撕扯成了碎片……

    楼烦勇士不可思议地想要转过头,但却只能无力地咳出一些血块,就同样栽倒在草地上,将原本一片莹白的雪地染上了一抹鲜红的血色……

    “万胜!”在马邑观战的栾仲吓得心脏都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万分后悔听了那位祖宗的话,让她出去乱来,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赵侯只怕要把自己全家族灭吧,此时见那白袍骑将无是,不由长长舒了口气,带头为他欢呼起来……

    而另一边,却是另一番光景,这两箭,仿佛也射在众多楼烦人的心口,让他们胸中一滞,有气出不来。

    连续获胜的赵骑再度回到了两军阵中,那柄玄鸟旗帜所在的地方,他的白袍白马已经沾上了点点红豆,这是他方才被箭矢擦破脖颈皮肤流下的血。

    那箭还把他的发髻也射开了,从楼烦人的角度望去,那人沾染着鲜血,手挽大弓,披散着头发,如同一位现世的杀神……

    ”还有谁?“他抽出一支箭,瞄准了楼烦众勇士,目光中带着玩味,语气里满是挑衅。

    面对这犀利的杀意,溪流边那十余名自诩箭术高超的楼烦勇士,他们竟不约而同地操纵着马退了退。

    太窝囊了,在斗战里被敌骑连续射伤二人,这对楼烦人的士气打击极大。胆怯之心已生,这时候,要是没有人上去将此人击败,斗战失败的阴霾就要使得楼烦人退却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不等楼烦人里的勇士重新鼓起勇气,那赵将索性摘下了面具,将其随手掷在雪地上,露出了其真容。

    面如冠玉,眉目细腻,嘴唇殷红,却带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人言楼烦勇士密如沙,却连我一个女子都打不过,还想反叛赵国!?”

    女人!

    那尖酸讥诮的声音,白皙俏丽的脸庞,不就是个女人么!?

    这更是在楼烦人心头重重一击,他们互相看看,都有些无地自容,一个女人都能将两名楼烦人里公认的神箭手射死,那赵国的男人们箭术将是如何的高明?

    乘着楼烦人震惊的间隙,那赵国女将手把大弓,朝天放了一箭。

    这一箭,是鸣镝!

    如同鸟儿呼唤同伴的尖啸,伴随着鸣镝划破冬日的天空,马邑城下的千余赵兵士气高涨,大喊着“佳主”的名号,朝士气大受打击,阵列间乱象已生的楼烦人冲杀过去……

    ……

    一个月后,也就是赵侯九年(公元前480年)初春,奉赵侯之命,上郡五千骑在邮成的率领下,以革囊渡过河水,进入管涔山西麓的桐过一带时,却发现自己姗姗来迟,原本群起而叛的代郡以西楼烦诸部已经被平定,迎接他们的,是一位无爵无职,却在赵、胡心目中敬畏不已的女将军……

    《左史》:“初,楼烦苦于屯田劳役,遂反,步骑三千犯马邑。时佳主居马邑,白袍白马,佩银面而出,发三矢,辄杀三人,于是虏气慑,大乱,大军乘势掩杀,败虏于管涔山。于是军中皆歌曰:“敌若云兮虏意骄,硕人三箭兮定楼烦……”

第1137章 征蓬出汉塞

    “昔我往昔,雨雪霏霏,今我来昔,杨柳依依。”望着代城外夹道欢迎自己的那片嫩叶抽芽的胡杨树,赵无恤如此感慨道。

    赵侯九年(公元前480年)的三月份,在安排好春耕事宜后,赵无恤率领河北步骑两万,北上代郡。

    去年征服中山国,将其纳为郡县后,从邺城到代北开通了一条道路,自此以后,朝廷的军队去代郡时不必再绕道太原,过雁门关,而是可以直接北上真定,过穷鱼之丘即可。大军开拔的时间也从两个月缩短为一个月,这是难能可贵的进步,灭中山的意义便凸显出来了,赵国对北方边疆的控制力有了一个质的提升。

    在这种情况下,赵无恤的“亲征”才有了可能。

    十多年前灭代之战,赵无恤的马蹄踏遍了代北,十年后故地重游,在惊觉自己对于马上征战已经略有疲倦外,他也欣慰地看到,桑干河以南的代、阪泉、无终等县已经渐沐华风。虽然内地移民和当地土著的矛盾仍在,但这次代郡生变,桑干河以南诸县无一反叛者,反倒是桑干河以北那些在灭代之战后得以保留的部落在蠢蠢欲动。

    不过,他们的妄动都已经被弹压下来了,赵军虽然在草原里受挫,但新稚狗带着大多数代郡骑兵回到郡里,立刻展开平叛工作,还亲自去屠何部,劝说自己的族人们切勿违抗君侯!

    太原郡司马胥渠也火速驰援,与赵骑、屠何人配合,稳定住了代郡局面。至于西面更大规模的楼烦反叛,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在马邑就折戟沉沙了。

    “那一战,还真多亏了公女在场,其射杀楼烦勇士,威慑了对方士气,马邑守卒这才能一鼓作气,将叛虏击退。”上郡司马邮成奉命帅上郡赵、翟骑兵四千人入代,在西部的叛乱平息后,他立刻就赶来代城向赵无恤汇报具体情况。

    “敌若云兮虏意骄,硕人三箭兮定楼烦……”

    将这首马邑将士称赞赵佳的歌念了三遍,赵无恤沉默良久,随即笑道:“不曾想,我赵氏也出了一位如妇好一般能征善战的女子。”

    当然,他其实想说的是平阳昭公主。赵无恤眼前不由浮现出妹妹一身戎装的英武模样,又是欣慰,又是有些愧疚和心痛。

    原来,在马邑碰了硬骨头后,本来就意见不统一的楼烦各部顿时四分五裂,或复降赵佳,或带着部众仓皇逃窜,或继续返回城庐负隅顽抗。

    赵佳又岂能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她建议马邑、善两县出兵,追击楼烦人,一直打到了大河岸边的桐过,在这里接应北上的邮成部。顺利会师后,她又献上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楼烦诸部氏族林立,但也有几个较有威信的强大部落,据俘虏说,此番乘代郡有变而叛,带头的部落名为桢陵,在北方百里外,缘胡山下。君侯曾经说过一句话,宜将剩勇追穷寇,如今楼烦联盟星散,将军不若帅轻骑北上,攻灭桢陵部,如此,便可铲除此次叛乱的首恶,也能威慑楼烦各部,使其不敢妄动。”

    邮成虽然老早就听闻赵佳在邺城时恃宠而骄,但她既然能得马邑人心,又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他自然不敢再把她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于是采纳此策,乘着冰消雪融的时节迅速北上,将来不及迁徙的桢陵部团团包围。

    赵军总数有四五千人,小小桢陵部却连一千骑都凑不齐,顿时被杀得大败,纷纷投降。邮成在上郡管理白翟多年,自然知道对付这些叛服不定的戎狄该用什么手段。他下令,在桢陵部彻底消失前,不必封刀,在缘胡山下制造了一场灭族屠杀,数千人死于非命。事毕后还用马匹将这个他们的城庐拉倒,一把火烧成白地,彻底将这个带头反叛的楼烦部落从地图上抹去……

    事情发生时,赵佳就在旁看着,并未阻止,而是若有所思,等邮成下令封刀后,才提议对其他部落,依然采取羁縻怀柔的态度,以免所有楼烦人死了心地与赵国作对。

    首恶既除,赵军也没有扩大追究范围的意思,一向欺软怕硬的楼烦各部顿时恢复了之前的乖顺姿态,纷纷到马邑求饶,请求内属,这次叛乱反倒让他们自己实力大损,短时间应该是生不出复叛的念头了。

    “做的不错。”赵无恤对邮成和赵佳的应对十分赞赏,然而在邮成说,赵佳请求到代城来觐见君侯时,赵无恤却断然拒绝了。

    “路途遥远,她在楼烦人中又有威望,让她继续呆在马邑即可。”

    快五年了,自从那件事后,赵无恤一直在刻意回避与赵佳有关之事,反正就是心里膈应,还是不见为妙。

    邮成虽然奇怪为何赵侯对这个之前极度宠爱的妹妹突然就不闻不问,任其在边疆自生自灭,但公室里的事情,不是他敢过问的,就算他是邮、董两大功勋之一也不例外。

    有功必有赏,虽然赵佳是女儿身,但赵无恤依旧力排众议,封她为“护楼烦校尉”!

    ……

    考虑到对代郡周边各部落的控制力度有待加强,赵无恤一口气增加了好几个校尉。“护楼烦校尉”就是一个新的官职,拥节,秩比千石,以护内附楼烦诸部,使不得与东胡交通,并要组织楼烦附从骑兵为赵军效命。护楼烦校尉的驻地为马邑,代郡郡守、司马是其上官,但在这场战争里,暂时归邮成节制。

    没错,虽然开春后随着代郡局势稳定,东胡人又退回了燕山东段,但这场去年正式打响的战争,远未结束!

    三月底,赵国步骑三万余人已汇集于代郡,相比于伐吴、伐齐、灭中山之战,动用的兵力不算多。但几乎整个赵国的机动部队,都集中于此,而这场战争对赵国的考验和难度,都远胜以往。

    因为他们要做的,是深入未知的草原异域,去寻找狡猾如胡狼的敌人,并消灭他们!

    召集邮成、新稚狗、胥渠等诸将军议后,赵无恤认为,虞喜的总体思路是对的,但是低估了东胡的狡猾和实力,这才无功而返,自己也平白折了性命。

    如何对付来去如风的游牧行国?这个时代的人并没有太多的经验,西周对付过的犬戎、齐桓公对付过的山戎,都具有一定的农耕性和定居性,他们的机动力和势力的地域范围,对无法与现在的东胡相提并论。

    面对这样的敌人,若光是采取敌来我退,敌攻我守的被动防御,战争就会变成一场绵绵无期的拉锯战,消耗的不止是耐心和时间,还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财帛。

    赵无恤不想等,东胡人的实力远不如后世的匈奴等一统草原的政权,正是要乘着他们还未壮大时,深入草原,犁庭扫穴!

    “东路由燕军车骑两千组成,出燕山,沿碎石山(七老图山)西麓北上。”这条路,也就是后世帝都到承德、围场一线。

    “中路由赵国三河车骑(河北、河东、河内)三千、代郡骑兵四千、太原徒卒三千组成,胥渠、新稚狗挂帅,出张垣塞,往东北行。”这条路,是虞喜上次出兵时已经探明的老路。

    “西路由上郡骑兵四千、邺城良家子一千、楼烦骑兵一千组成,邮成挂帅,出马邑,过阴山南麓,扫清勾结东胡的诸部落,再往东北行。”

    东路和中路在饶乐水上游会师,预计要走七八百里,而西路的行程多达一千余里,他们要找到东胡人春天里畜牧的“大泽”(达来诺尔湖),如此一来,三路大军便对东胡人的核心地区,辽河上游进行了包抄,让他们逃无可逃,只能与赵军决战!

    这是按照后世汉匈战争里,汉军五路出塞的思路来的,东胡没有后世匈奴那强大的国力,赵军有机会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计划是不错,赵无恤却不知道途中会发生什么变故。

    四月中旬,名为亲征,实际上只是在代郡龙城坐镇的赵无恤送中路大军出塞,以”赫赫南仲,玁狁于襄。“一诗勉励众将士,希望他们能够立下周宣王时南仲大败玁狁的功业。

    望着万余车、步、骑组成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北上,本应对他们充满信心,但赵无恤却无法挥去心中的那份不安。

    两万人出塞,为其承担补给、运粮的劳役却高达两十万人次!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但却不知道结果如何。深入茫茫草原去寻找敌人,就好比是赌博,汉朝击匈奴,运气与实力都好的卫、霍赌赢了,但倒霉蛋李广就经常赌输。所以,受考验的不仅是后勤补给,还有对战略路线的选择……

    这一次,赵无恤无法知道,这些出征的军队里,谁会做霍、卫,谁会做李广?

    与此同时,赵佳也在西路军的出征序列中,率部随邮成离开代郡,进入阴山南麓的草原,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138章 归雁入胡天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驻马于一望无垠、绵延起伏的大草原,赵佳的目光看到了北方数十里外如同一条线的阴山山系,山系的上方,则是更加广袤的蓝天白云。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随着年龄的增长,目光的拓宽,赵佳对于自家兄长的崇拜非但没有减弱丝毫,反而更加浓郁。

    也由不得赵佳不佩服,她刚出生时,赵氏还只是晋国六卿中的一个。等她及笄时,赵国却已经成了泱泱大国,天下伯主。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赵无恤的天纵奇才,她的天空,是兄长一手撑起来的,她的世界,是兄长开拓出来的。

    现如今,她终于离开了兄长的羽翼,开始来见证他也未曾目睹的这一切,却愕然发现,不管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兄长的影子,比如现在。

    “兄长从未来过阴山,缘何能将此处的壮阔美丽,用一首短歌唱出来?“

    仿佛身临其境,又像是在此活了几十年,能说出草原人的所见所想。虽然赵佳问遍了人,也没有找到名为“敕勒”的部落,更不知道所谓的”敕勒川“到底在哪。

    此时距离赵国西路大军出塞,已经过去了十余天,邮成将赵佳所帅的两千马邑、楼烦骑兵布置在左翼,让她尽量向北进发,直达阴山脚下。

    和燕山东麓开始出现一个初步统一各部的东胡不同,阴山南麓直到河套的狭长地带上,依然散布着成百上千个小部落,氏族林立,争斗不休。但大体而言,他们是属于一个族类的,他们的语言,和被认为是”戎人“的楼烦语言不通,与东胡人语言相近,但区别依旧很大,双方需要连比带划才能交流。

    赵佳不知道,虽然双方都是阿尔泰语系,但这阴山下的各部落,属于后世的突厥语族,也就是突厥、回鹘等的祖先。而东胡,则是蒙古语族,东胡就是乌桓、鲜卑、蒙古的祖先。

    两个语族在草原上一东一西,泾渭分明。在蒙昧的草原上,血缘、氏族、语言,都是分辨敌友的重要判断依据。是故东胡人的西进,同样会威胁到阴山各部的安全。

    所以赵佳部的战略目的,除了保护邮成的侧翼外,还要震慑阴山各部,让他们知道赵军的利害,告诉他们,草原的天没变!赵国雄鹰的翅膀,依然覆盖着燕山和阴山!

    在诸闻泽歇脚时,赵佳出面,让精通语言的转译官对附近一些部落使者说道:”赵人只喜耕田,对汝等的草场不感兴趣。但东胡人不一样,彼辈完全可以驱逐阴山各部,将这片肥美的牧场占为己有,强占汝等的妻女,一两代人后,阴山各部的属民恐怕要改说东胡话,把自己当做东胡人了!“

    这并非是危言耸听,草原上的一些大部落,其来源是很复杂的,往往是几个甚至十几二十个部落结合在一起。但他们都以其中最强大,最受尊敬的部落名作为自己的名字,所以最初并不大的东胡,渐渐就成了大泽以东诸部落的统称,后世的匈奴、蒙古、鲜卑同样如此。

    代郡屯田的浪潮远未波及到阴山脚下的各部,反倒是在马邑、龙城的互市贸易让他们受益良多。与之相比,还是东胡带来的威胁更大一些。既然赵军可以一次性出动成千上万的骑兵,整个草原都不是其对手,那阴山脚下的各部也明智地选择降服,表示绝不会与东胡人勾结,在背后做祸害赵国的事。

    横绝阴山,断东胡一臂的计划完成后,赵佳率领军队继续向东北进发,追赶邮成的步伐。

    相比于上一次虞喜的北征,这次赵国的情报工作做的更好一些,东胡人的一个重要驻牧地已经被猗顿派出的商队找到。西路远征军将跨越千里,直指东胡的春天驻牧场:大泽!

    ……

    《山海经》有载:东胡在大泽东。

    大泽,也就是达来诺尔,在东胡语里,是”大海“的意思,东胡人没有见过海,只以为这片广袤的大湖就是世上最大的水域。

    碧蓝的湖面像是一面遗落在草原上的镜子,平静无波,湖畔芦苇丛生,栖息着各种珍禽。湖南岸为绵延起伏的沙地,林木葱茏,湖东、北三面为坦荡无垠的草原,时值盛夏五月,牧草茂盛,花儿绽放。绚丽多彩的湖光草原,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养育东胡部落的摇篮之一,上一次虞喜北征,找了千余里都没有见到东胡的踪迹,其实他们就聚集在此。

    东胡本来也是四分五裂的部落,互不统属,因为对赤山女神共同的崇拜而满满汇集起来,形成了一个部落联盟。但最终将这个联盟统一号令的,还是得到了马鞍、马镫,让本部骑兵迅速强大的柳河部。

    东胡人对柳河充满崇敬之心,认为他是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雄鹰,但这一次,柳河好像捅了一个马蜂窝,给东胡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自从发生东胡袭击代郡边邑属民的事情后,强大的赵国便开始注意到这个提前统一的部落联盟,派出大军来征伐。上一次,东胡人利用自己对草原的熟悉,不断牵着那些赵人的鼻子往草原深处走,并被苍天诅咒过的动物尸体投入水中,让赵人中毒,叫他们知难而返。

    但面对那些武装到牙齿的赵骑,柳河甚至都不敢截留他们的退路,只能任其退去。

    本以为能够消停几年,谁料今年入夏时分,赵国的大军又杀来了……

    中原大国的国力,竟然恐怖如斯!

    这一次的形势比上次更加严峻,三路大军,两万多车骑,东胡人不得已,只能放弃扩张占领的大片草场,效仿去年的战事,往东退却。

    但一直退也不是办法,现在是春天,正是牲畜需要牧草的季节,不到万不得已,东胡人是不会撤出饶乐水的,更不能放弃他们的圣山赤峰。所以各部落的青壮都被柳河集中起来,想尽办法延缓赵军的进攻,而靠西几个部落的老弱妇孺,就躲到了达来诺尔。他们赶着牛羊骏马,来到湖边结庐而居,希望苍天和赤山女神依然能保佑东胡,保佑自己的昆父兄弟。

    他们并不知道,在西边游弋的骑手斥候,正被一群装备了马蹄铁,在草原上能更长时间奔跑的骑兵追杀,等警告传回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邮成、赵佳帅部杀到的时候,大泽之畔的东胡人正在将牛羊赶回圈中,嘹亮的牧歌在湛蓝的湖边回荡,马鞭甩得啪啪作响,牧犬在牧民的马前奔跑,孩子们在帐篷前游戏,一派欢乐景象。

    刹那之间,灾难降临,数千赵骑杀到湖边,弓弦响处,牧民中箭落马;战刀闪过,东胡人皮开肉绽。马蹄声声,踏破了达来诺尔的安祥,杀声阵阵,让以吃米面为生的赵骑也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东胡人的青壮骑手都在饶乐水一带,根本没有想到一支赵国骑兵会出现在大后方,一点准备也没有,加上能战斗的控弦之士仅有千余,装备差距又大,刚一接触就被杀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没有人会怜悯,没有人会手软,哪怕是赵佳都露出了最残忍的一面,她戴着狰狞的银色面具,一路纵马奔驰,拉弓搭箭,将一个个东胡人射倒在地,只有在面对怀抱孩子的妇女时才会犹豫片刻,箭矢稍偏,射向了其他人……

    经过大半天的激战,战斗结束,毫无准备的东胡人全面落败,伤亡惨重。而赵军则在湖边俘获了东胡部众男女近万人,部落大人数名,牲畜十万头,大获全胜!

    如此多的俘虏,邮成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有人建议说不如效仿盗跖屠俘全部杀了,这是最方便的法子,虽然赵国律法严禁无故杀俘,但律法里又规定,此条例仅仅针对诸夏内战,戎狄蛮夷,不在怜悯之列!

    眼看这万余人都将赴死,还是赵佳出面提议道:”比剑高的男子可尽杀之,但女人可以留下,我愿在此看守她们!“

    赵佳戴上面具以后是一位弓马娴熟的女将,但她摘下面具后,却依然有一丝”妇人之仁“,她不禁止麾下将士杀人,但是唯独有一点,她严禁******邮成思索再三后同意了赵佳的提议,但依然有两三千老人和男子死于屠刀之下,蔚蓝的达来诺尔瞬间变为血海。

    与此同时,在曾经埋葬了虞喜这位”龙城飞将“的饶乐水上游,号称”东胡王“的柳河还不知道自己大后方发生的剧变,他正在和各部大人举着角杯庆祝,为歼灭了千余迷途的燕国车骑而沾沾自喜……

第1139章 再战饶乐水

    就在东胡人的驻牧地查来诺尔遭到突袭的同时,东南方百里外的饶乐水上游,一场小战役也刚刚落下帷幕。

    过去几年里燕国经常受东胡袭扰,这次赵国带头远征,他们自然也要出兵相助。但沿着碎石山西麓北上的燕国车骑万万没料到,三路军队里最为弱小的自己,偏偏就遭遇了东胡的主力。

    战斗毫无波折,在数千东胡骑兵的围攻下,燕军大败,逃走的人不超过五百,其余或是战死,或是投降后当场被杀——东胡人在这场战争里要依靠机动性取胜,这不是获取俘虏的好时机。

    无主的马匹在惊恐地四下奔逃,燕兵的尸体遍布四野,而东胡的骑手正在捏着他们尸首的发髻,用弯刀割下首级,或者将整块头皮揭下,血淋淋地挂在马缰绳上,这是他们的战利品。几乎每个人都会从被自己杀死的敌人身上割下一点什么,与自己缴获的兵器、甲胄一起,去献给大首领,炫耀自己的武力,重申自己的忠诚。

    “东胡王”柳河位于战场的最中央,他有一副典型的东胡人模样:身材矮而粗壮,头大而圆,大饼状的阔脸,头部除了头顶上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光,上面还戴镶绿松石的金色头环。厚厚的眉毛,杏眼,目光炯炯有神。他上胡须浓密,而颔下仅有一小撮硬须,长长的耳垂上穿着孔,佩戴着一只金色的耳环。他身穿胡服,齐小腿、两边开叉的宽松长袍,一条豹皮围在肩上,成年以后从不离身的弓箭袋系在腰带上,垂在左腿的前面,箭筒也系在腰带上横吊在腰背部,箭头朝着右边。

    这就是这位“东胡王”的打扮,除了那顶金冠外,与一般的部众没什么区别。他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辆翻倒在地的燕国戎车,他的盟卫抱着大酒囊站在身旁。每逢有勇士过来献上战利品,柳河就会拍拍他的胸膛加以夸奖,并赐其一盏酒喝,同时大度地宣布,缴获的一切东西都归他们私人所有!

    到了傍晚时分,前去追逐燕军溃兵的骑手们也回来了,他们高高举着燕国人的旌旗,马后拖着燕军统帅残破的尸体,并向柳河献上他的精铁佩剑。

    “中国之物就是好。”

    柳河接过剑后拔出来一看,赞不绝口,炫耀地给旁边众人看了看后,又得意洋洋地说道:“中国之人虽然兵甲犀利,但终究是要送来资助吾等,上次如此,此次亦然。”

    徙居草原深处,以诱疲敌人,这就是东胡的战术。

    像遥远西方的斯基泰人一样,东胡人基本上是游牧民,他们生活的节奏也是由他们的羊群、马群、牛群和骆驼群而调节。为寻找水源和牧场,他们随牧群而迁徙。他们吃的是畜肉和奶制品,衣皮革,被毛裘,住毡帐。信奉一种以崇拜天和崇拜某些神山为基础的、含混不清的萨满教。

    因为草原上“强者生存”的掠夺法则,以及从城郭农耕地区获取人口和粮食的本能,他们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耕地边缘,侵袭人畜和抢劫财产,然后在任何还击可能来到之前带着战利品溜走。

    当他们被追赶时,东胡人的战术是引诱敌人军队深入草原荒凉之地,然后断绝他们的后援和补给,直到自己的敌人被拖垮,被饥渴弄得精疲力竭,他们才再度出现,以雷雨般的箭惩罚追赶者,将其一举消灭!

    大半年前虞喜北征,却扑了一个空,最后含恨而终。这一次胡人的战术也如出一辙,获悉赵、燕联军两路来袭时,柳河便有了避强击弱的打算,他派出一支骑兵去牵制赵军,又用游骑不断引诱燕军北上,缺乏谨慎的燕军统帅上当,在深入饶乐水上游时遭到了灭顶之灾。

    得意洋洋的柳河尚不知道自己的春季驻牧地已经被一支未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赵军端掉了,更没料到,本该被自己分兵带偏路线的万余赵国大军,却突然重新向南进发,占据了饶乐水上游……

    ……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饶乐水上游,半年前赵军曾经扎营的地方,一场祭祀正在进行。

    草原上石头不多,但在潺潺流淌的水边,一大堆石块被收集堆砌起来。

    这是一个坟,一个千人冢,赵国中路军的统帅胥渠在向这个坟冢顿首,而副将新稚狗也献上缴获的东胡骏马和胡人游骑头颅作为供品。

    十年前的句注塞守吏胥渠现在已经身居太原郡司马一职,是赵军中资历很高的老将,他感慨道:“虞将军一生睥睨,千里袭代,万骑破秦,麾下将士人人身历数十战,杀死的敌人是己方的数倍!于赵国、于君侯、于代郡都有大功,可惜去年大军撤退匆忙,未能将二三子的尸首一一收敛,只能一把火烧之。今日来此,便是要发汝等之尸,纳汝等英魂……”

    那次败仗的亲历者新稚狗也说道:“草原上有一个传统,一个战士坟墩上的石头,其数目是与他一生中所杀敌人的数目一样多,今日在此树立大石冢,石块万千,二三子可以瞑目了。”

    说罢,他想到十多年前自己在屠何邑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骑手,与虞喜为友后,才做了他的袍泽,随他踏遍北疆。思及往事,新稚狗不由流泪,他还拿出小刀把脸划破,让血和泪一起流出来,这是草原上悼念死者的方式。

    “虞将军,此番吾等深入草原,一定不会重蹈上次覆辙,必击破胡虏,灭其部族!将军可以安息了!”

    不少赵军纷纷效仿,以刀削划破脸,起誓道:“犯中国者虽远必诛,必为诸将士复仇!”

    胥渠和新稚狗封战死将士之尸,立誓破胡,随即便速速启程,万余步骑向东北方向驰骋,他们要赶在东胡人撤离战场前,将他们的退路堵住。

    虽然东胡用了与上次颇似的战术,但又略有不同,当时柳河作为一统东胡各部的最高君主,在秋季召集全体东胡人于赤山课校人畜,因此避开了虞喜的兵锋。而春夏的时候,东胡人的驻牧地却在饶乐水、查来诺尔一带,这种如同候鸟般的迁徙习惯,已经被无孔不入的赵国商贾获悉,并成了他们致命的弱点……

    那支两千余人的燕国车骑,其实在赵军布置在东边的诱饵,虽然燕国人本身不知道自己在这场战争里扮演的角色……

    随着柳河忍不住诱惑,向南袭击了燕军,赵国大军也抓住机会,出现在他们背后数十里处,向东胡主力合围过去。

    五月初五,两支军队在饶乐水上游的一片草原上遭遇了……

    PS:大家新年快乐,今天只有一章

第1140章 弓如霹雳弦惊

    就如同狩猎一般,东胡人劫掠时也分工明确,他们对遭遇伏击十分敏感,所以每每在大部队之外,还要安置一些精骑,四散而出,登高眺远。可以这么说,若将整个东胡大部落比喻成一只正在狩猎的草原雄鹰,那这些哨骑就是鹰之眼,硕大草原上,百里之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这些他们的眼睛和耳朵。

    所以当赵军的大部队向东胡人的驻扎地点围过去时,根本没法保证秘密接近,远在二十余里外,赵军前锋首先就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东胡游骑。

    这些人头戴毡帽,身上披挂着简陋的兽皮,正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处喝着马**酒。发现赵军后,在外围警戒的东胡人大声吼叫着示警,并跳上马匹,一部分人转身朝主营方向奔去,另一部分人则试图过来阻截,但跑到一半发现赵军前锋人数比己方要多,也转身奔逃。

    赵军的前锋人数不多,仅有数百,都是弓骑兵,他们远赴异域,渴望建功立业,岂能放过好不同意逮到的尾巴?当即快马加鞭地追了过去。

    然而东胡人简直就是天生的骑手,赵骑虽然勤学苦练,却比不上他们从小就在马背上生活。眼看还有数十步就要被赵军前锋追上了,几名东胡游骑突然一个侧转,只以双腿控马,让马匹侧着向前方奔去,手中举起骑弓反过身来,却听弓弦崩崩连响,稀疏的轻箭向后方射来。

    一名赵骑躲闪不及,箭矢正中胸前,落马坠地;其余数骑也有战马被射中,前蹄一软滚倒地上,将骑乘者甩出去数步之远。

    这是难度极高的射术,有了马鞍和马镫,对于东胡人的确是锦上添花,他们甚至能大着胆子在赵骑的缝隙间穿插,还踩着马镫站起来,右手开弓。并非所有的东胡马都装备了马鞍和马镫,但他们依然奔策如飞。

    赵军骑兵也不甘示弱,他们或张弓搭箭,或掏出早已准备多时的弩机,予以还击。只是他们的骑射功夫比起普通人或许不错,但比起从小就骑着羊马,射猎狐狸兔子的东胡人依旧略有不如。不多时,赵骑前锋已经有数人落马,东胡人受伤者却寥寥无几,而且在这一来一回间,东胡游骑却是越跑越远。

    赵军前锋骑兵只能停下脚步,脸上写满不甘的同时,也对东胡人的骑射俱佳心有余悸。

    ”少许东胡游骑便如此强悍难以追歼,何况是成千上万的东胡主力?“

    不多时,对地形地貌比较熟悉的东胡游骑,跑到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点燃了干燥的狼粪便,随着黝黑的孤烟遮蔽天际,有敌人来袭的消息已经传递到了东胡首领柳河那里。

    柳河的毡帐设在一个小山包上,帐口面向东南方,看到西面有一阵阵的狼烟升腾而起后,他立刻站了起来,抽出弯刀捧在手里,又闭上眼睛,向东胡的天神和赤山女神祈求启示。

    原地念叨几句后,他做出了判断。

    “撤退!各部放弃营帐、辎重钱帛!“

    他的应对毫无毛病,因为在残酷的草原上生存,东胡人扎营的警惕性很高,秣营必留二马,夜不解鞍,以防不测。遇到危险,他们只需要骑上马,架上车,就能随时跑路。

    只可惜,他选错了路。

    “撤退!撤往大泽!”

    ……

    一日后,饶乐水上游,通往达来诺尔的必经之路上。

    宽广空旷的草原在东胡主力面前延展开来,平坦辽阔直至极目尽头,与被东胡人误认为是”大海“的达来诺尔湖不同,这里才是一片真正的汪洋——草的海洋。在这里,碎石山余脉的丘陵山峦不再,连树林、城庐和道路也没了踪影,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

    北方草原的气候寒冽,草地三月始青,五月始茂,八月又枯,此时正值五月端午,风起云涌,长长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像极了绿色的海。

    但在这片草海的港湾间,却盛开着一片暗红的花,那是干涸的血迹,是数日前从达来诺尔的东胡人肩膀上砍下的头颅,还带着一点残血的脖颈断口,黑乎乎的头发缠绕在一起,眼睛瞪的大大的,成百,上千。

    望着这片被赵军示威一般扔在脚下任由马蹄践踏的头颅,东胡首领柳河气得浑身发抖。

    他在南方百里外遭遇赵军前锋后,立刻就做出了撤退的决断,只可惜他挑错了路,东胡人万万没有料到,已经有一支数千人的赵军步骑已经在饶乐水上游等着他们了。更没有想到,这些赵人已经将自己的春季驻牧地达来诺尔席卷一空,男人屠杀殆尽,女人和小孩则被绳子串到一块,只等战争结束后作为俘虏押往代郡,献予赵侯……

    但现如今,柳河和万余东胡人甚至都没有功夫为那些惨死的族人哀悼愤恨,因为随着邮成部的赵军步骑在前方铺展开来,后方,新稚狗、胥渠的两支赵军也已经如同一个大钳般朝东胡人击来,其前锋只在十余里外!

    四面几乎都被堵死,而最近的驻牧地达来诺尔也已经被赵军占领,东胡人进退维谷……

    身为草原上的第一位桀雄,狡猾的柳河已经隐隐意识到,强大的敌人来了,而且从未比他如此之近过。这是关系到东胡能否延续下去的关键时刻,是更进一步,成为东西草原上的主人,亦或是身死族灭,让东胡还未完全崛起就灰飞烟灭,都要看他此时此刻的决断……

    “噌!”柳河骑乘在骏马上,拔出了他的佩剑:曲刃青铜短剑,这个时代的草原民族还没有铁质的弯刀,武器多半是铜、石的,柳河的剑是其中翘楚,金色的剑柄上红宝石闪烁不已,青铜剑刃则反射着阳光。

    “草原上容不下两只雄鹰,是赵还是东胡,就看今日这一战了!”

    ……

    “黄罴旗,柳河必在此旗之下!”

    看着被赵军半包围的东胡主力,虽然赶了很长的路气喘吁吁,但新稚狗依旧两眼放光,在草原上奔忙月余,又付出了两千燕军全军覆没的代价后,他们终于逮住柳河这头狡猾的虎狼了。

    想到这一战将决定草原未来百年的归属,而屠何与东胡的青熊黄罴之仇,也将在今日彻底分出胜负,新稚狗就极其兴奋。

    但他也不敢大意,身为代北土著,他很清楚东胡人的强大,此时此刻,虽然被赵军三面包围,但在柳河旗帜的挥舞下,在天生善战基因的驱使下,东胡人依然做出了最恰当的判断。

    柳河留出三千人监视邮成部,随即将主攻方向瞄准了才刚刚赶到,依然不成军阵的胥渠、新稚狗部。因为他料就邮成部是以逸待劳,而且又多骑兵,反倒是后面的两支追兵车、步、骑各有一些,而且是陆续赶到,还未成阵列,看上去更好突破一些。

    大量东胡游骑直接往新稚狗的将旗处冲来,准备骚扰这些还没完成列阵的赵军步骑。他们仗着骑**湛,穿梭在阵前用骑弓射出轻箭,试图勾引赵军出去缠斗,扰乱他们的阵型,不过新稚狗没有上当。

    “东胡人一旦遇到敌阵,则三三五五,不断簇聚在一起,或聚或散,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雷逝。这些游骑不断骚扰吾等阵线,引诱我军兵士离阵或动摇,一旦阵型不稳,藏在游骑后方的东胡人就会纵马冲来,对最薄弱的位置进行集中突击,进而引起军阵全体崩溃。”

    “与赵军的鸦兵撒星阵有异曲同工之妙啊,遇到这种情形应该如何对付?”旁边的随军文吏连忙将其记录在木板上。

    “说难也不难,首先,要有一个坚不可摧的营垒,保护后方的大军完成结阵。”这时候,他听到了车轱辘的轰隆声,新稚狗回头看了看,胥渠的车兵已到,虽然累得够呛,但也足够投入战斗了。

    “请胥军以车兵布下武刚车阵,以此作为吾等坚垒,如此一来,胡虏必然无计可施!”

    ……

    战车,这种青铜时代的陆战霸主,在步卒方阵崛起后,开始从绝对主力变为辅助位置。而在赵氏首倡骑兵赢得列国纷纷效仿后,更是加速逐渐退出战争舞台,现如今也就楚国还装备大量战车,其余列国要么改为骑兵,或是只重视步卒。

    然而在赵国,随着孙武的兵法陆续面世,并被运用到实际里,战车却再度被孙子开发出来,成了赵军里必不可少的军备。

    武刚车,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这种战车与先前的戎车不大一样,更类似辎车,长二丈,阔一丈四。平时就运送士兵、粮草、武器。但到了作战时,蒙上牛皮犀甲,捆上长矛,立上坚固的盾牌后,武刚车又摇身一变,成了兵卒的庇护所。

    眼下,面对东胡游骑的骚扰,胥渠率领的两千车兵,就将数百辆武刚车布置在前排,成为坚固的堡垒,车上还开着射击孔,弓箭手可以在车内,通过射击孔射箭,因为步射的距离远于骑射,东胡的游骑顿时难以靠近。他们试图绕开车阵,但又被新稚狗安置在两翼的骑兵步卒逼退回来。

    果然,见赵军如此布阵,柳河那边有些懵了,他们也跟燕国的车兵交过手,但那些战车又笨重又缓慢,根本追不上东胡骑兵的速度,像是笨拙的老牛被群狼捕食,毫无反抗的能力,然而赵军的车兵却不一样,他们结起阵来,就像是一个齐心协力的牛群,车上的矛兵、弓箭如同牛尖锐的犄角,若是狼贸然扑上去,是会被顶得肚破肠流的。

    柳河不敢大意,让游骑试着骚扰数次无果后,恨恨地骂道:“若是敌兵不多,还可环骑疏哨,时发一矢,使敌劳动。相持既久,敌军必绝食乏水,阵列摇动,大军一股脑冲过去,没有不崩溃的,现如今敌众吾寡,又被合围,那些法子都奈何他们不得了!”

    于是柳河让北面阻止邮成部的骑手拖着木耙和树枝,使尘土冲天地,遮蔽这边的战场,好拖延时间,而这边,他又使出了东胡与燕军交战的老招数来。

    东胡一般一人双马,现在骑手近万,马匹和拉车的牛却近两万,柳河狠狠心,让人集中起五千头没有人骑乘的牛马,不断驱赶,让它们向武刚车冲去!

    这招生马搅地,是柳河的杀手锏,纵横草原十年,敌阵鲜有不败者。

    然而比起武刚车阵里射出的箭矢,排得密密麻麻的长矛,还有扔出来的火把,东胡骑手的驱赶鞭打对于牛马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畜群在武刚车前止步,甚至还有反过去把东胡人的阵列冲散的……

    也有一部分牛马朝左右两面奔逃,这些横冲直撞的畜生的确将刚刚布完阵的太原步卒方阵冲散了一部分,并且践踏踩死了数十人……

    但总体来说,柳河这一招依旧无济于事,他还来不及做出新的反应,却见原本密不透风的武刚车阵重新发出了车轱辘的轰隆转动声,长达一里的车阵,开始缓缓向两侧分开……

    五百辆武刚车,从一条线的防御阵列,变为布置在左、右翼的偃月型,中间由三千甲士替代,两侧更有两千骑兵压阵,作为机动兵力。这样既能防御敌军的进攻,又可主动出击敌人。随着武刚车徐徐向前开动,方才仅仅作为防御的阵型,开始变成了突击的重装战阵!

    车悉张慢,借以抵挡东胡人源源不断的矢石打击,在近距离作战时,步兵在兵车的掩护下大显身手,兵车上的长矛也可以有效杀敌。跟着兵车前进的骑兵既可得到兵车的掩护,又可有力地支援战车。

    总之,赵军这种以步、骑、车兵互相协同的阵势,无论是防御还是进攻,都是十分有效的。

    眼看东胡人在大阵的逼压下不断退却,胥渠也不由赞叹道:“除了孙武子和君侯,谁又能想到,骑能败车,车,亦能败骑!”

    车、步、骑协同的大阵已成,赵军开始缓缓朝黔驴技穷的东胡人推进,而北面,在东胡人搅动起来的烟尘背后,一支身披重甲的骑兵也迈着他们沉重的脚步,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在农耕民族和游牧者的较量里,这一次反倒是城郭之民走在了前面,东胡人瞪大眼眼睛,这是他们第一次与号称“铁骑“的赵国重装突骑交锋……

第1141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上)

    草原上的部族是离不开马的,远在数千年前,阴山地区的壁画上就有牵马驯马图,那些粗犷的线条说明,在对马儿的驯化和骑乘上,草原拥有比中原更为古老的历史。

    东胡人也一样,从他们的部族形成伊始,就与马有脱不开的关系。

    赤山一带关于马有这样一个传说:尘寰形成之后,东胡人使用工具长期劳动,四肢分化成手和脚,虽然方便,然而,跑起来远不及四条腿的动物快,东胡人很想借助一种善跑的动物来逃脱危险,尝试过牛、羊后都不尽人意,牛太笨拙,羊太弱小。直到有一天,东胡的祖先看到一匹野马被野兽追逐得万分危急,就把野马从险境中解救出来,野马对东胡人感激不尽,说:“不忘你给我的再生之恩。”

    之后又有一天,草原遭受火灾,东胡人和野马相随逃避,可是人凭两条腿跑得太慢,而大火马上就要扑来。紧急时刻,野马垂下了它的脑袋对人说:“快骑到我背上!”于是人抓住马鬃跨上马背,急速逃奔出来。最后,人和马都保住性命。从此,东胡人和马成了相依为命的忠诚朋友……

    这个传说真实与否且不说,但正是由于成功驯化了野马,草原才迎来了划时代的变革。没有马,草原经济便无法经营,因此东胡人对马极为重视,马匹的多少成了一个帐篷和部落强弱富裕的标志。

    狐裘蒙茸猎城下,胡儿十岁能骑马。马是东胡人的交通工具,用于战争与围猎。在东胡,不论男女,都会骑乘马匹,只有最低贱的奴隶和羸弱不堪的老人,才会被剥夺骑马的权力。

    正是因为这种传统,东胡人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了解马匹,能将马匹的功用发挥得最大的人,直到他们今日遇到了赵军……

    与去年略显仓促的草原远征不同,这一次,赵军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不但靠着猗顿那些深入草原的商队摸清了东胡人在春夏季节的驻牧习惯。为了让这次征战万无一失,还依靠强大的国力,打造出了一支车、步、骑协同的远征军出来,层层罗网之下,草原上最狡猾的胡狼柳河也被逼入了绝境。

    这是东胡人从未想到,也从未见识过的战术:武刚车组成的偃月形壁垒缓缓推进,三千太原步卒稳住阵脚,四千代郡骑兵护卫两翼,在东胡人的攻击下岿然不动,反而将他们慢慢向后逼去。

    而赵军真正的杀招,则在北边的邮成部那里,随着东胡人能够回旋的战场空间慢慢被挤压,位于战场北面的上郡赵骑开始给马儿披挂上皮甲,骑手们也头戴简易头盔,套上了厚皮甲,位于前排的甚至穿上了铁制的锁子甲,在阳光照耀下烁烁发光。

    这支人数一千,被称之为“铁骑”的重骑兵是赵无恤继”铁甲军“之后,花费重金打造的精锐部队。过去一直驻扎在上郡防备秦国,他们的主要兵器是一丈半的长矛,每个士兵的腰间还带一柄环首刀或一根铁殳,平日里很少着装,临战前才全副武装地踏入沙场。

    这些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家伙一出场,就让东胡骑手震惊了,他们虽然也披挂一些装备,但顶多是些兽皮薄甲,从来没见过骑兵还能这么武装的,那些身上挂满甲,好似有几百斤重的骑兵,能跑得动么?能参加战斗么?

    ”越是笨重,速度越慢。“

    奉命阻止邮成部的三千东胡骑手想要过去骚扰,但重骑兵的战马在头上用皮甲做了面罩,胸前有放箭皮帘,能抵挡轻箭。所以任由东胡人如何滋扰,总共只有有七八匹马被射伤,骑手甚至连箭打在胸前也无动于衷——东胡人的箭矢太差了,根本没有铁箭,青铜箭也只有不到一半,更多的是石矢和骨矢,如何能破得了赵骑的厚甲?重骑兵就这样迎着骚扰的轻箭,有条不紊地继续列阵。

    更何况,还有四千赵国上郡轻骑兵从两翼绕过来,限制了东胡人的发挥。

    这些轻骑兵的任务是侦察掩护,战时为重骑兵提供火力支援,肃清残敌以及跟踪追击。轻骑兵除了戴一顶头盔外,身上一般不披盔甲。他们的主要兵器是弓,箭壶里带两种箭,一种较轻,箭头小而尖,用于远距离抛射,另一种较重,箭头大而宽,用于近距离射敌,同重骑兵一样的是,他们也有一柄环首刀或铁殳,用于短兵相接。

    南方阵线上的四千代郡轻骑也同样如此,这些骑兵和战马都有经过严格的训练和精心挑选。赵无恤早早就认识到,没有素质过硬的士兵和战马,便难以达到良好的机动性。因此,赵国骑兵除了戎狄附从军外,都是从自带马匹的良家子中挑选出来的。那些边郡或邺城的良家子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被送入军营,进行严格的骑马射击训练,因而他们个个拥有过人的驾驭马匹和使用武器的本领,只是在控马上略逊东胡人一筹。

    但这些赵骑在训练过程中形成的严格纪律,又是天性散漫的东胡牧民无法比拟的,正是因为这种严格的军纪,才让代郡的骑兵在上次的败退中还能稳住阵脚,没有崩溃四散。

    现如今,他们回来了,带着复仇雪耻的强烈愿望!

    ……

    绕乐水上游的这片草原上,汇集了数万步骑,战场中央烟尘滚滚,隐隐有闷雷般的声音传来,显然是大批东胡骑兵正在不断跑动,他们正早遭到南北两面赵军的夹击,东面是碎石山余脉,西面则是饶乐水,一时间竟然无路可走,只能尝试突破过去。

    然而非但武刚车阵坚不可摧,赵军的轻骑也不是吃素的,南北两线共八千轻骑,分为东西南北四个角,每个角两千,一千在前,一千策应。他们不断从阵中冲出,投入到阵线两三里外的游骑战里,与东胡游骑缠斗,掩护步兵和重骑兵列阵。

    东胡人灵活的控马往来,时聚时散的用骑弓攻击着赵国游骑,赵军予以还击,骑弓弓弦的振响远远传来,不时有双方的人落马,厮杀十分激烈。

    单打独斗或者小规模遭遇时,东胡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娴熟的骑射,兴许能在角逐里占上风。但这种大规模的会战里,他们策马游走的空间有限,终究是赵军在装备和战术上占了优势,东胡游骑讨不到丝毫便宜,他们的活动范围正在往战场中央不断压缩。

    赵军轻骑击退东胡人后,纷纷派出哨骑给己方的中军通报情况。

    ”军将,东胡人的游骑被击退,吾等也与邮司马取得联络,北军准备妥当,随时可以进攻。“

    ”大善!“太原郡的司马胥渠大喜,下令道:”武刚车阵,向北推进!“他随后亲自擂响了战役开始的隆隆鼓声。

    听到鼓声的回复后,负责统帅代郡轻骑的新稚狗也旗帜一挥,命令南线两翼的轻骑兵开始包抄过去,掩护武刚车阵的同时,也把东胡人往中间赶。

    整个战场长宽都有十余里,除了通过哨淇滨的快速往来外,两支赵军主要通过烟的颜色来进行沟通。

    赵军也用狼烟,不多时,南方的原野上,掺了红色颜料的红烟冉冉升起,像是一抹在苍天上划过的血光……

    ”这是总攻的信号。“放下千里镜,早已忍耐多时的邮成也让人将自己的旗帜左右挥动,大声命令道:”吹响前进号!随我杀过去,用手中的刀剑告诉东胡人,华夏男儿一样会骑战,勇气更远非胡虏能比!”

    ……

    ”啊呜呜呜!“

    随着数声牛角号吹出的空旷声音响彻草原,战场北面,四千轻骑兵开始从缠斗中退了回来,以两百人为作战单位,排成许多个相互平行的纵阵。

    当号角再度吹响后,各纵队平缓的速度带起杂乱的马蹄声,轻骑兵轻夹马腹,开始向南慢慢提速,跑动。这些大致平行的轻骑兵纵队,以一条很宽的弧形阵线向前推进。

    东胡人已经察觉了这是赵军发动总攻的信号,柳河料想,这是赵骑要仗着甲兵犀利,要与东胡人正面碰撞了。于是也做出了应对之策,让南方的进攻改为牵制,调了两千骑来北面驰援,以部落为单位,人数层次不齐的东胡人也呼啸着向缓缓南行的赵骑扑去。

    然而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第一支与东胡前锋遭遇的赵骑纵队,却选择了不战而逃!

    看着那支纵队飞快地掉转马头向侧面撤退,东胡人有些懵了,但还不及有所反应,在侧前方不远处,赵军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纵队席卷而至,他们也没有直接冲入东胡人的骑兵散阵里,而是继续绕了一个圈,向东胡人的战线侧后方驰去。

    满目皆是涌动的马头,场面极度混乱,率军冲锋的东胡首领们不敢大意,左顾右盼,这才惊恐的发现,那些赵骑纵队已经占领了自己的侧面,并不断朝这边开弓射箭!

    光比马上开弓的话,赵骑或许不如以射猎为生的东胡人,但这种百步以内,敌人密集的攒射,只要手中的弓弩够强劲,命中率自然很可观。一时间,强弓如琴,弹奏出一曲慷慨激昂的战歌。在密集的弦声中,一个接一个东胡人中箭倒地。

    虽然他们也做了一些反击,但毕竟赵骑甲胄更好,一时间,东胡骑兵本来就秩序不佳的阵线越发混乱。

    原来,经过十多年发展,赵军骑兵的战术已经从最开始的三板斧,变得相当灵活。他们在训练时,最常使用的作战方法是将轻骑兵分为许多个纵队,以弧形的阵线推进。当第一纵队的轻骑兵遇到敌人时,该纵队便根据情况或停止前进或稍向后退,其余部队仍旧继续前进,利用弧形的阵型,占领敌人的侧翼和后方,持续进行骚扰。

    这种战术迫使东胡人迟疑后退以求保护自己的侧翼,各纵队的轻骑兵趁机逼近敌人开弓射击,赵军的箭矢比东胡的石矢、骨矢先进了整整一个时代,不断出现的伤亡让东胡骑兵更加混乱。

    与东胡人之前的轻骑骚扰如出一辙,但又更加高明,反倒是与后世蒙古人西征最常用的“拉瓦战术”相似,先以弧形散兵阵线骚扰敌阵,引诱敌军动摇……

    但这还不算结束,这种战术的真正杀手锏,是隐藏在轻骑兵背后的重骑兵……

    在四处奔跑的轻骑战马背后,一片鲜红的颜色不断跃动,那是重骑兵头顶兜胄的红缨在迎风飘扬,如同深夜里带来光芒的火焰,在鲜绿的草原上无比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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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2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下)

    四处都有流矢和不小心撞上来的东胡人,但率领着这支重骑兵的邮成却对这些无关痛痒的骚扰毫不理会。

    骑兵作战离合无常,指挥官没有步营指挥官的优待,他们必须在前排位置就近指挥,亲自参与冲击,与敌人交锋,所以常常会有伤亡。

    然而邮成并不畏惧,他深信身上沉重的札甲和他的坐骑一样可靠。他一边催马跑动一边左右观察着自己的阵列,跟在邮成身侧的旗手稳稳地持着旗帜,一千名重骑兵都在慢跑,数年艰苦训练的成果体现出来,阵列没有被环境影响而引发混乱。

    邮成很清楚战役里重骑兵的作用,综合性价比,重甲骑兵甚至不如轻骑兵,草原上的单兵追逐,重骑会被轻骑远远甩在身后。可是在特定的情况下,重骑兵的突击能力却是轻骑兵不能比拟的,尤其是拥有马镫和高桥马鞍后。

    而在战术上,重骑兵也远不是闭着眼睛胡冲一气那么简单。赵军一般是这样:轻骑兵用阵型牵扯敌人,隐藏在后阵的重骑兵集群则要寻找对方薄弱的位置,进行集中突击,在由轻骑兵围起来的狭小地域里,发挥骑兵冲击的最大威力,进而引起敌阵全体崩溃!

    邮成的眼睛如同草原上的鹰一般犀利,他很快就发现了东胡人最为混乱的位置。

    行云流水一般,金色兽首含咬的环首刀被他从腰间拔了出来,锋利的刀尖斜斜地指向前方的位置。

    “冲锋!”

    “冲锋!”

    邮成身侧的旗手也将旗帜指向目标,一千重骑兵开始缓缓转向,朝敌人冲去。

    重骑兵们的速度并不算特别快,气势却越来越盛,每个人都进入了临战状态,身披重甲,手持长矛,脚踩马镫,瞪大了眼睛,战意盎然。有了马鞍的保护和马镫的支撑,他们可以松开缰绳,长矛夹在胳肢窝里,身体微伏,做好了突击的准备。

    他们就这样紧紧的跟着邮成,如一把锋利的尖矛,刺向东胡骑阵的柔软后腰!

    ……

    在赵国轻骑兵的包围和袭扰下,东胡人已经开始显出慌乱,而最为混乱的地方,现在更要承受重骑兵轰鸣冲来的压力!

    虽然重骑兵速度不如轻骑,但移动起来却当拥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不容小觑。那些马儿开始迈动脚步时,整个战场北面都响起了哗啦哗啦的甲衣碰撞声响,而大地也开始微微颤抖……

    面对那些中速冲击的铁甲大山,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长矛,休说东胡牧民大惊失色,连他们的坐骑也不顾骑手的控制开始乱跑,想要躲避危险,场面更加混乱。更糟糕的消息是,东胡人连像样的对冲反击都没有组织起来,此时此刻,面对轰鸣而至的重甲怪兽,他们已经丧失了草原男儿的勇气,只能绝望地开弓射击。

    轻骑兵纷纷往两侧避让,重骑兵的速度更快了,他们已经形成了冲击的队形,一些东胡人的轻箭嗖嗖飞来,前排的数十人被击中,其中就有邮成,但那骨簇只是在他的幕面上留下了一声叮当脆响,以及一个小小的凹槽,同排的两百余重骑兵里,也仅有几个运气不好的因马匹受伤而坠下。

    这时候,哪怕是万箭齐发,也无法阻止全速冲击的重骑兵了!

    “杀!!”十步之外,赵军重骑兵们同时爆发出嘶声力竭的吼叫。

    “轰!”下一瞬间,沉重的钢铁洪流猛地撞到了混乱无比的东胡骑兵身上,一时间人仰马翻,矛戟的折断声和巨物的碰撞声连绵不绝。

    邮成的手上也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他虎口一麻,矛尖应声折断,矛身也从胳肢窝下飞脱。而被他刺中的那名东胡首领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身影仰天朝后翻去,落到马下,被无数赵骑的铁蹄踏成碎肉。

    他连忙纵马离开了前列,放目望去,却见许多避让不及的东胡马匹被披甲的同类撞得骨头碎裂,甚至被巨大的加速度撞得飞起,一些则带着骑手倒地,在地上拼命翻滚。

    无数染血的矛尖从东胡人身上穿透而过,环首刀的刀刃也溅起了一大片血花,而东胡人的青铜窄刃剑与赵军铠甲摩擦的声音虽然让人牙根发酸,却很难伤及赵人。

    赵军重骑兵的密集阵型和优秀的甲胄武器占据了优势,在这场对撞里嬴得了胜利,这才是前排两百人的第一次冲击,东胡人付出了近百人的伤亡,而赵骑仅有十余人受伤。

    冲击远未结束,后方还有四次冲击接踵而至,冲完之后,他们也不恋战,而是在轻骑兵的掩护下迅速撤离,调整阵型再冲一次……

    不到一刻时间,在邮成的率领下,这一千余匹披甲战马如同一口锋利的弯刀,划出一道弧线,将东胡人的阵线撕开了个血淋淋的伤口,留下一片血腥和哀嚎……

    等柳河得知消息时,北面战线上,多达五千人的东胡骑兵已经被完全截断成两个部分,在轻重骑兵的围歼下,已经丧失了再战的勇气。

    还不等他捶胸顿足,南方的赵军,也开始行动了……

    “只要能逮到东胡人,赵军的军备、纪律,都能胜过这些松散的胡虏,但孙武子曾经对吾等说过,哪怕胜券在握,作战中也要善于运用计谋和策略,减低自己的损失,增加了敌人伤亡。”

    胥渠已经看到了北方战线上发生的事情,在羡慕邮成功成之余,也对这大半年里对这次远征出谋划策的孙武子佩服不已。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他们可不是来这里围观重骑兵异域扬威的。

    “武刚车和方阵为铁砧,重骑兵为铁锤,而轻骑兵,则是将东胡人按到铁砧上的手……这一战,车、步、轻骑、重骑,都缺一不可。”

    他扔掉了鼓椎,拔出剑刃,命令南线的武刚车阵加快速度,与北线的友军完成合围!

    “今日,东胡人常言饶乐水是养育了他们部落的父亲,今日,吾等便要在这位父亲面前,亲手将他的孩子扼死!为虞将军复仇!”

    ……

    当夜幕降临时,战役终于步入尾声,鲜绿的草原仿佛被染上了一层血色的漆,死人死马满地都是。

    东胡人的主力勇则勇矣,但战术、装备都落后了赵军一个时代,更别说整个部落刚刚被捏合起来没多久,顺风仗还好,逆风仗却打得一塌糊涂。

    当南北两线都大败后,许多部落便开始星散而逃,柳河的命令彻底不管用了。一场大战下来,万余东胡伤亡近半,柳河本部更是几乎全军覆没,他自己也死于乱军之中,那颗头颅被一直觊觎他首领位置的人砍下,拎着辫子,连带染血的金色头环一起,献给赵军三位统帅。

    胥渠和邮成看着柳河血淋淋,眼中充满了不甘的头颅,都十分欣喜,这大半年的准备,以及一个多月的深入草原总算没有白费功夫,这头狡猾的胡狼,终于还是被赵国猎人们围死了。

    谁料还没高兴多会,新稚狗便来告知了他们一个消息。

    “二子,柳河虽死,但其长子及数百部众,乘着入夜时分强渡饶乐水,渡河而去,我虽派人去追逐,但彼辈狡猾,绕了一圈后,往东边逃去。”

    新稚狗听哨骑回报后,将此事告知胥渠、邮成,并咨询他们的意见,是否还要继续追击。

    “数百人?彼辈大概会逃到哪去?”

    “必是赤山!”新稚狗一口咬定,这是东胡人世代供奉的圣山,他们常常把饶乐水比作父神,而赤山比作母神,那些彷徨无措的东胡溃部,必然是往赤山去了。

    “赤山,可在此地东面两百里外,山岭隔绝,草原茫茫啊……”

    胥渠孰视柳河的头颅,心里计较开了。如今东胡主力已经被歼灭,连驻牧地达来诺尔也落入赵军掌中,将缴获的十多万头牛羊,连带两三万东胡的俘虏押回去,这次远征便能得全功。凭借这次的功劳,足够让他的军爵从官大夫一路提到执圭了。

    若是在这时候继续深追,重蹈了虞喜的覆辙,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啊?

    谨慎起见,胥渠心生退意,沉吟良久后说道:“孙武子在兵法里曾言,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君侯也说过,宜将剩勇追穷寇!勿使沽名学宋襄!”

    一个晴朗的声音从外侧传来,却是一位身披白袍的女将军,正是赵佳。

    赵佳负责看押俘虏,以及邮成军辎重后队,这时候才姗姗赶来,所以错过了这场惨烈的大战。

    但她却不想错过完成兄长夙愿的机会。

    赵佳向三位统帅施礼道:“佳在拷问东胡俘虏时听其扬言,只要赤山一日不倒,东胡人就会在山下重新聚集。此时若不穷追,十年、二十年后,或许在赤山附近,又会有一个东胡首领带着胡虏遗孽,追溯柳河的遗愿,统合诸部,西进危害赵国疆土。佳敢请三位元戎予我轻骑三千,向东追杀残敌,直至赤山,拔其黄罴旗帜、毁其女神祭坛,犁庭扫穴,不留遗种,此方为灭东胡,得全功之策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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