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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12章 黄池之会

    PS:盟会次序和参与国家有小修改,以后文为准。

    周王匄三十五年,赵侯无恤四年(公元前485年),春,正月一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济水之畔的黄池邑,专供盟会使用的会盟坛已经装点完毕。负责这次盟会礼仪的座次排序的公西赤巡视了一圈后,十分满意,便对着自己的下属感慨起来。

    “昔日齐桓公召陵之会,与会者为八国。”

    “晋文公践土之盟,与会者为九国。”

    “楚国的蜀之盟,与会者为十二国。”

    “哪怕是参与者最多的皋鼬之盟,与会者也不过十八国。”

    他如数家珍地将历次盟会都点评了一番,最后才洋洋得意地说道:

    “而现如今,黄池之会,有宋公、秦伯、燕侯、鲁侯、郑伯、陈侯、蔡侯、卫侯、中山子、杞侯、滕侯、薛伯、郯子、邾子、小邾子、滥子这十六国诸侯,加上曹国执政、吴国大宰、越国大夫,以及远道而来的巴人,竟有二十国之多!周室东迁以来,诸侯盟会之盛,未有能出其右者!”

    如此盛大的盟会,若是东道主没有招待好客人,那是要被天下耻笑的,好在公西赤格外精通接人待物和朝觐礼仪,在他的主持下,黄池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一座赫赫明堂在数月前就开始在济水之阳建造,一共修了三个主殿,有祭祀用的庙宇,有觐见用的殿堂,此外还有让诸侯居住的三十六屋,七十二牖。位于济水畔的会盟坛上圆下方,东西南北对称,法天地奇偶。会盟坛内环,诸侯的排序座次严明,朱干玉戚,耸然相衬,龙旗豹韬,抑扬相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前天,参与会盟的诸侯便纷纷赶到黄池,与赵无恤碰面。

    鲁侯、卫侯本就是赵国的傀儡,召之即来。秦伯、燕侯等虽然路途遥远,但也匆匆抵达。

    连交战正酣的吴国和越国也派人过来,他们当然是希望能拉拢赵国,因为两国的仇恨太炽烈,厮杀难分胜负,而赵国虎踞淮北,助越则越必亡吴,助吴则吴国还能苟全社稷。

    也只有自持大国,一向不屑于与诸侯同列的楚国装聋作哑,没有派人来参加。因为楚国自有一套独特的体系,在南方,楚才是王,王者岂能与侯伯子男同列?

    然而事实是,连楚国的属国陈、蔡,也已经对赵国投怀送抱了,仅有一个随侯依然追随着楚国。

    赵无恤也不在意楚国来不来,他比较在意的,是天子能否准时赶到。

    好在成周也有自知之明,前天,周天子终于来了。

    赵无恤没有怠慢,他率诸侯在黄池以西三十里外迎接,请天子入住行宫,众诸侯依次入内谒拜。起居礼毕后,赵无恤又献上了礼物:车百乘,奴隶上千人,金银丝帛十余车……

    周王匄看到这么多礼物,君心大悦,心里对赵无恤的不满顿时去了一半,因为周室太穷了,穷到必须铸造大面额钱币来偿还债务的程度。

    哪怕是为了这些礼物,他也得在这场会盟上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于是他亲自扶起了只是做了个下拜样子的赵无恤,加以慰问,让他免去稽首之礼,又让刘公设醴酒犒劳赵侯。

    周天子贵为天下共主,竟然肯亲自前来慰问赵无恤这个才做了诸侯没几年的臣子,这个面子可真是大了去了:从古到今,只有下臣朝见天子,哪有天子亲自跑来慰问下臣的,这是何等的尊宠和荣耀啊,齐桓公要是地下有知,恐怕也要嫉妒得从土里面爬起来抱怨几句。

    这时代毕竟是春秋,天子虽然大权旁落,但名分上依然是天子。公西赤等赵国臣子也与有荣焉,感觉自己正在见证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忙碌的疲倦也少了几分。

    昨日是除夕夜,也是公西赤最忙的一天,他要主持盛大隆重的聘享程序,宣读那些辞情殷殷的赴告策书,亲自持龟甲,做吉凶卜卦,还要替天子和诸侯们献上三牲,恭敬虔诚地祭神祀鬼……最后,还少不了典雅雍容的饮宴赋诗。

    至此,盟会已经达到了高潮,但公西赤知道,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前戏,正餐将在正旦日这一天开席。

    那就是赵无恤被天子命为侯伯的仪式!

    一月一日午时,周天子已经坐在盟坛主座上,二十路诸侯、大夫,也冠裳佩玉,整整齐齐地抵达主会场。

    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站在盟坛中央,正在聆听策命诏书的赵侯无恤!

    ……

    “齐晋已卑,天下无伯,群凶觊觎,宗庙乏祀,予一人夙兴假寐,于文武之庙前再拜曰:‘惟祖惟父,股肱先正,其孰能扶持周室?‘乃诱天衷,诞育赵侯无恤,再建秩序,屏蔽成周,予一人实赖之,今将授汝典礼,其敬听予一人之命!”

    黄池会盟坛之上,赵无恤玄端白裘,佩玉带剑,正受天子之命。

    《尚书》体裁的诏书很长,很拗口,甚至已经脱离了这个时代的口头用语,直听得旁人昏昏欲睡。

    不过赵侯却精神抖擞,他恭敬地微微垂着头,似乎在仔细聆听,又像是在想着些什么……

    他现在正在想,历史上的那个“黄池之会”,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赵无恤之所以把大会诸侯的地点选在黄池,不仅因为它位于济水的枢纽,交通很方便,更是因为在真正的历史上,三年之后,这里也有过一次会盟:吴国和晋国平分霸权的会盟。

    当然,那其实是夫差和赵鞅二人的对手戏。

    历史上,吴国在西破楚、北败徐、齐、鲁之后成为东南一霸。遂向西北进军,会晋定公于黄池。晋定公一个傀儡,自然撑不起场面,事事都要赵鞅出面。

    当时夫差气势汹汹,说:“在周室宗亲里,吴国辈分最高,我先歃血。“赵鞅那暴脾气怎么会对一个纹身的蛮夷之君认怂?也不相让:“在姬姓中,晋国是一直以来的霸主,我先歃血!”

    双方争执不下,几乎要诉之以武力,夫差还让三万甲士在外排兵布阵,搞阅兵仪式向晋国示威。

    晋人都怕了,但老道的赵鞅看出了吴国外强中干,又得知越国已从后方袭击吴国,更是坚持不让。吴国拖不起,最后不可一世的夫差只能低下高傲的头颅,去掉王号而称”吴公“,并让赵鞅先歃血,从而确定了春秋之末的这次霸权争夺。

    前世看这段历史时,赵无恤还没太多感触,可此时回忆起赵鞅的音容笑貌,顿时对这件事、这个地方感觉格外的亲切。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道:“父亲啊,小子没有给您丢脸,提前教训了夫差,让他早几年灰溜溜滚回南方跟勾践相爱相杀,今日黄池之会,还派了使者前来讨好赵国……”

    更何况,那一个“黄池之会”,其实十分冷清,只有鲁国一家来为晋、吴捧场,其余诸侯各忙各的,都懒得理睬。晋吴平分了霸业,随即就一个四分五裂,一个被越国捅了后门,不到十年就亡了……可见所谓的霸业,只是虚名而已。

    而今日的黄池之会,赵无恤霸业,却是实打实的,与会的各国,基本都是打服的,单论规模和场面,已经冠绝华夏,震烁古今了!

    仰头看着太阳,无恤想道:赵鞅若是有知,也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吧?

    ……

    会盟台上,赵无恤在神游天外,台下,却有人在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崇拜他,敬仰他,甚至是嫉妒他,这就是南子此时此刻的心情。

    只可惜,她与他的关系终究上不了台面,她也没法站在他身边一起分享。只可惜,她是个女人,注定无法拥有这种诸侯来朝的荣耀。

    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子商已经四岁了,能走能言,作为宋公,他也被南子带着来见证这一幕。

    抚着儿子柔软的发鬟,南子指着台上的人,温柔地对他说道:

    “我儿,汝以后,也要成为汝父一样的人!”

    子商茫然地点点头,然而南子眼中的目光,却越来越炽热。

    “我说的,可不止是区区霸主……”

    大前天抵达黄池后,南子曾经和赵无恤有过一次密会,在亲热之后,她向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

    “机会难得,不如乘着诸侯毕至,将周王擒杀,君可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天子!以顺应玄王将兴的预言!”

    在南子看来,姬周,是殷商的叛臣,是毁灭了大邑商的罪魁祸首。当时帝辛正在征讨东夷,却不防小邦周从西面杀来,牧野之战,流血漂橹,之后的周公东征,更不知有多少殷民死去,其宗族离散,流离失所。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六百年,但南子在翻阅那些甲骨上的文字时,依然感觉此事历历在目,让她恨恨不已。如今嬴姓赵国强盛,横扫诸侯,中原再无敌手。子与嬴,本为帝俊一脉相传,赵氏之先,更是殷商的臣子。这正是为殷商复仇的好机会!赵无恤就不该畏首畏尾,纠结那些细节,而应该戮杀周王,兵临洛阳,夺取九鼎,以天子之尊莅临天下!

    然而,赵无恤当时似乎被她疯狂的念头吓了一跳,摇头道:“休要急躁,时机未到,称王一事,当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南子可不是那种喜欢等待的人,但她也知道两个人的关系里,谁的才是主,谁才是臣,违逆赵无恤是不可取的,只能强行忍了下来,将那些话咽回肚子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什么都不做。

    “女葵。”招了招手,南子让自己的亲信巫祝女葵上来。

    “那首童谣,传出去了么?”

    女葵低眉顺眼地说道:“上个月便传出去了,此时整个宋国,乃至于邻邦,恐怕已是人人皆知。”

    南子满意地点点头,让女葵下去。

    她则继续看着会盟坛上的情人,似是含情脉脉,但殷红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得计的微笑。

    她虽然臣服于赵无恤身下,但二人之间的暗中博弈,却从未停止过!

    不知不觉,南子抚着儿子发鬟的手也开始打起轻快的节拍来。

    子商疑惑地抬头,正好看到母亲嘴角微翘,正轻轻哼着一首童谣: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PS:先秦以来的史书对黄池之盟的结果有不同的说法。其中《左传》详细记载了晋国先歃血的过程,说明是晋国成为了盟主。《史记·吴太伯世家》亦记载“赵鞅怒,将伐吴,乃长晋定公。”

    然而在《国语》中却提到夫差对晋国炫耀武力,迫使晋国尊吴为盟主。《史记·赵世家》、《史记·晋世家》、《史记·秦本纪》里同样出现了吴国成为盟主的记载。

    本书采信前者。

第1113章 侯非侯,王非王

    且不说南子在暗地里的小手段,黄池会盟坛上,周天子的诰书仍然在继续。

    “予一人闻,先王并建明德,内有百揆四岳,外有霸主侯伯。其在惠王,南蛮与北狄交侵,乃册齐桓为侯伯,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爰及襄王,亦有楚人不供王职,又命晋文登为侯伯,大启南阳,世为盟主。”

    刘公念到这里,周王脸上忽然怅然若失。

    诰书里说的好听,可若不是被逼无奈,哪个周天子会愿意策命一个霸主来替自己发号施令啊!

    孔丘说过一句十分精辟的话: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树枝长得比树干还粗,迟早是要出事的。周室衰微后,之前用于屏蔽王室的诸侯尾大不掉,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依然是华夏圈子内的一员,相互之间血浓于水。

    在南蛮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时,诸夏必须停止内斗,一致对外。既然天子已经无法领导诸侯,那就只能由一位“伯主”站出来充当领袖。故而春秋霸权的本质,其实是为了填补周代王权跌落所形成的政坛空旷状态,齐桓公、晋文公的霸业才应运而生。

    于是乎,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形成了“四海迭兴,更为伯主”的局面。

    虽然齐桓晋文,乃至于后来意图争霸的众诸侯,都无不以尊王相标榜。然而,周天子的地位并没有因霸主们尊王攘夷的号召而变得尊贵,恰恰相反,王权随着霸权的更迭交替,越发如日薄西山般沉沦,周王室也似寒风中的秋叶般逐渐凋零,到了周王匄继位的时候,已经发展到诸侯只朝见霸主,而无视天子的程度了。

    所以周王内心深处,是对册封霸主深恶痛绝的。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掌握的权势上看,侯已经不再是侯,王也已经不再是王了,所以和前代的周惠王、周襄王一样,周王匄纵然不愿,也只能捏着鼻子为赵无恤捧场……

    至少,赵无恤接受册命,就意味着他还愿意将周天子视为君?不至于突然将周王囚禁,将成周的破烂摊子一股脑掀翻。

    刘公的宣读在继续:“今时逢季世,礼崩乐坏,周室之延存,实赖赵侯之力,缓爰九州,莫不率从,其功高於伊、周,而赏卑於桓、文,予一人甚恧焉。故今赐其大辂之服,服衮冕;戎辂之服,服韦弁;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

    大辂之服等礼仪性的服饰,是代表地位的,得到它们之后,意味着赵无恤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诸侯;至于彤弓、玈弓,则是代表征伐之权。

    漫长的诰书终于读到了末尾,刘公使出所有的气力,大声说道:“天子策命赵侯为九命伯主!”

    “九命伯主!”

    众人皆惊,按照周礼的规矩,官爵有九命之别,九命最高,一命最低。一般来说,子、男之国五命,侯、伯之国七命、天子的三公也不过八命,齐桓公、晋文公也就这等级。只有遥远的宗周时代,周公、召公等开国摄政上公才为九命!

    如今赵无恤以诸侯身为作为九命伯主,真是前无古人。

    “终于还是叫他得逞了……”秦伯、郑伯等诸侯面容苦涩,却只能默默地接受这个事实。

    赵国的臣子们则兴奋了起来,山呼万岁,也不知是在为天子的策命欢呼,还是为赵侯欢呼。

    而赵无恤,却并无太多喜色,只是按照规矩三次辞谢,然后才接受了此命,缓缓走向天子。

    周王匄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也起身往下走,扶起了要下拜的赵侯。

    然而当无恤起身时,天子赫然发现,这位人高马大的诸侯竟然比他高了整整半个头,而且气宇轩扬,若不看服饰光看气质,还以为他才是王呢!

    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想起了这几天来黄池的路上,听到的一首童谣。

    侯非侯,王非王……

    周王匄的脸色顿时煞白,但仪式必须完成,他只能强撑着举起赵侯的手,对会盟台上的二十国诸侯、大夫宣布道:“俾尔赵侯,得专征伐,以纠王慝!”

    ……

    在仪式结束后,周王匄就借口身体不适,脸色苍白地被人扶下去了。

    到这时候,已经没人在乎天子在场与否了,赵无恤召唤他来黄池,就是想让天子亲自册命自己为侯伯(霸主)。

    凡侯伯,救患、分灾、讨罪也,赵无恤之所以这么看重这个名分,是因为成为霸主,就意味着取得了代替天子号令天下礼乐征伐的权力!

    这一刻,赵无恤算是真正站在了时代的中心了。

    但他与前代的霸主们,又有所不同。

    春秋时期的霸权,犹如江河波涛,后浪推前浪。说霸主有号令天下礼乐征伐的权力,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其实,霸主的霸权也会受到限制,多半是来自中原的其他大国。如齐桓公虽然称霸,却始终无法降服晋国,秦国更是从未理睬他。晋文公虽然称霸,但对于秦、齐,他也无法发号施令,齐晋最强大时连中原都无法完全支配,更别说南方的吴楚了。

    除此之外,虽然霸主内心深处都有由霸道至于王道渴望,但无论哪一位,在其威望最高时,也从来没有实现过一统诸夏的局面。

    对于周天子,更是连取而代之的心思都不敢有,齐桓公对周王一直恭恭敬敬,晋文公曾经想要获得天子的葬礼规格,却被回绝,也不敢强行僭越;楚庄王率军北上,问鼎之轻重,也被周人一句”在德不在鼎,鼎之轻重,不可问也“劝退,悻悻而归。

    总之,在之前的各代,尽管阴云密布,但周天子的威仪,依然如同太阳一样高悬在霸主们的头上。

    相比之下,周王匄对于赵侯而言,只是一盏他提在手里的宫灯而已……

    比起前辈们而言,赵无恤面临的形势是最好的,他能有今天,靠的不是仁义礼乐,不是天子恩惠,而是手中的剑,胯下的马!靠的是铁与血!

    十年下来,五合六聚,晋国被他取代,所有政治遗产都被继承;鲁、卫这两个传统的政治大国沦为傀儡;宋国、燕国则是盟友;加上秦国已残,齐国已破,郑国降服,放眼中原,赵无恤竟再无敌手!

    南方的吴、越正斗成一团,岂敢与赵国为敌?至于楚国,虽然是庞然大物,但历史的包袱太重,自保有余,进取不足,也对赵无恤的霸业构不成威胁。

    赵国军队的强大让人不敢匹敌,如今赵无恤又得到了“霸主”的名分,名与实都握在手里!

    “侯非侯,王非王……这句话,倒是有几分道理。”站在天下的中央,赵无恤的目光瞥到了南子,她依然笑容嫣然,以为自己得计。

    这小女子的手段,赵无恤并非不知道,倒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想要通过散播传言,形成舆论,最终形成黄袍加身的态势,让赵无恤提前称王,为殷商报仇,同时让宋国地位提升而已。

    但赵无恤可不是那种会被他人所左右的人,胆敢破坏他计划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就目前来看,先做几年霸主,挟天子以令诸侯,远比直接称王要好得多,既不用承受风险,又能借着大义名分为所欲为。

    对南子的惩戒警告,是盟会后的事,今日赵无恤初为霸主,首先要尝试下挥舞礼乐征伐之权的乐趣。

    无恤缓缓说道:“既然天子让余代为主持盟会,事不宜迟,这便将需要商议的事,一一解决罢!”

    他一挥手,说道:“带齐侯荼上坛!”

    ……

    “带齐侯荼!”

    “带齐侯荼!”

    虎贲们将霸主的命令一声接一声传了下去,不多时,年轻的齐侯荼便战战兢兢地被带了上来。

    晏孺子的摸样,与他母亲芮子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把对垂泪哀怜的眼睛,他的君侯冠冕已经去掉,穿着一身单薄的深衣瑟瑟发抖,加上身体还未长开,十分瘦弱,众诸侯见了也不由心生怜悯。

    他母亲告诫过他,今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切勿乱说话,只管匍匐在地乞求宽恕,其余事情,自然有母亲为他打点……

    晏孺子也是十三四岁的人也,已知男女之事,还能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打点”的么?每每想到此事,他心中就满是屈辱和愤懑。

    有了在路寝之台的那一夜后,赵侯已经将芮子当做玩物,将她们母子掳到济南历下后,便几度召芮子去侍寝。芮子就乘着这机会,使劲浑身解数讨好赵无恤,将齐国与赵为敌的罪责全部推到了陈恒父子头上,希望赵侯能饶恕晏孺子,保住他的君位。

    赵无恤最初没有松口,但也经不住芮子的攻势,答应会给晏孺子一个“好结果”。

    他母亲感恩戴德,更加放下尊严卖力逢迎,但晏孺子心里,却一点都不领情!

    这会趴在冰凉的会盟坛上,他咬紧了牙关,想道:“我听说越君勾践曾经被吴国击败,还被囚禁在姑苏之台,但经过三年生聚三年教训,如今已经再度复国,并打得吴国节节败退,算是报了大仇……齐国虽然被攻破了,但只要我有机会保住君位,就一定会学勾践忍辱负重,迟早有一天要再度振兴齐国,攻破邺城,将我母亲所受的屈辱,统统还给赵无恤!”

    晏孺子,以及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赵无恤的裁决。

    赵无恤则在盯着晏孺子这便宜儿子看了良久后笑道:“陈氏名为齐卿,实专齐权,齐国违抗天子,勾结蛮夷,基本是陈乞、陈恒在作祟……”

    诸侯们相互对视,都觉得,赵侯大概是要为齐侯脱罪,让他继续做国君,保有姜姓社稷了,甚至连国书、高无邳、鲍息、晏圉也如此认为。

    晏孺子那捏紧的拳头松开了一些,开始计划起复国后要如何卧薪尝胆了。

    然而下一刻,赵无恤却徒然加速了语气:

    “虽然如此,但荼乃齐国庶子,其上仍有兄长数人,其继位本就不合齐国制度,身为齐侯,却放任陈氏倒行逆施,其罪可免,其咎难逃!”

    晏孺子震惊地抬起头,却见赵无恤指着他说道:“余以伯主身份昭告天下,废黜公子荼,另寻贤公子为君!”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却无人敢出言反对。

    赵无恤俯视着晏孺子,以及没有料到剧情的众诸侯,他的目光扫到何处,何处的诸侯就避之不及,不敢直视,霸主之威势,竟至于斯!

    无恤满意地笑了,他们的恐惧和战栗来得太早了,因为好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机关算尽,花了十余年时间列为诸侯,得到了霸主之位,目的是什么?

    存灭继绝?散播仁义?开什么玩笑!

    他的目的,当然是靠着这霸主之位,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114章 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上)

    “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野外的狼总是集体出动,这群畜生在飘风骤雨里追逐猎物,不断阻断其退路,最后一拥而上将其撕成碎片。但当猎物倒下后,饥肠辘辘的狼群却只是嗅闻,不敢凑近去啃食鲜活的血肉。因为头狼还未发话,所有的猎物,狼王都有先下口的权力,只有在吃饱喝足后,它才会对剩下的猎物加以划分……”

    “这天下诸侯也一样,伯主就是头狼,拥有决断是非,分割疆域的权力。与它亲近的狼能舔舐残羹冷炙,与它疏远的狼却连根毛都分不到!”

    今天是正月初二,黄池之会的第二天,赵无恤任由季嬴帮自己穿好戎辂之服,头上戴韦弁,对着镜子里精神抖擞的伯主笑了笑,说道:“我的刀子已经磨得铮亮,只等着去分割新年的祭肉了,这第一块肉,叫做齐国!”

    季嬴知道,无恤平日是没这么多话的,只是这几天成为伯主,大愿得逞,颇有些兴奋过头了。

    在羽林侍卫的护送下,赵无恤离开寝屋,走过庭院,步入议事用的明堂,在门外,他遇到了燕侯恪。

    二人曾经在代北有过一面之交,当时他还是太子恪,随着燕简公的死,太子恪继位,燕国彻底断绝了与齐国的关系,这几年对赵国的使唤无不应从,算是铁杆盟友。

    一阵寒暄后,赵无恤与燕侯一前一后走进灯火通明的厅堂,里面的四个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赵无恤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国书,高无邳,鲍息,晏圉,他们都是陈氏的敌人,本应该就此灭亡,却被赵国接纳,苟延残喘,最后带着赵军反攻齐国,将陈恒赶下了海。

    “见过伯主!见过燕侯!”

    见赵无恤近来,四人连忙下拜,言辞恭顺,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但是对于燕侯与赵侯携手而至,心里也免不了诧异了一下,今日要议的是有关齐国君位的事,这跟燕国有什么关系?

    “燕侯来此,是做一个见证人。”

    赵无恤也不着急,请燕侯入座后,便径自走到主座上坐下,侍从将他爱喝的热茶献上,赵侯就这么在榻上一边品着茶,一边闭目养神起来。

    燕侯眼观鼻鼻观心,齐国四人也大气不敢出地等着,终于,赵无恤似乎是歇够了,才缓缓说道:“今日请四子前来,是为了议一议齐国之事。”

    四人齐声道:“公子荼乃先君幼子,本是陈氏扶持起来的,继位本来就不合理,今日被废黜,齐国卿大夫无人敢有异议,至于新君人选……但凭伯主一言断之!”

    赵无恤对他们有自知之明很是欣慰,但却摇摇头道:“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此事先往后搁一搁,先将齐国与邻国的疆界划定,再议不迟。”

    四人心里咯噔一下,赵无恤却不容他们抗议,叫子夏把一副齐国地图在堂内铺展开来,指着上面的山川河流说道:

    “赵国、燕国为了助汝四家平定陈氏之乱,光复齐国,经年累月地征兵鏖战,千军万马不知耗费了多少粮草,必须得到补偿。”

    他大手一挥:“首先,三十年前被齐国强占的舒州,必须归还燕国!”

    舒州,也就是后世的天津、沧州一带。别看后世乃京门繁华之地,这时候还是一片荒芜的盐碱地,仅有一座不大的城邑。这里本来是齐桓公送给燕国的地方,三十年前齐国干涉燕国内政,顺便也把这里占领了。几年前赵无恤攻占河间,因为路途太远,甚至都没派兵去取此邑,今天归还燕国,算是对燕国的奖励。

    区区舒州北鄙之邑,无关四家利益,国、高、鲍、晏四人不在意,也不敢在意,忙不迭地应诺了。燕侯恪则喜形于色,暗道这些年总算没有白白追随赵国,他才继位没几年,许多权力都被公族把持着,能分得舒州这一杯羹,可以让他在国内威望大涨。

    不过比起赵国得到的,舒州只算是一粒小虾米。

    “其次,济北、济南、即墨,这三处要划归赵国!作为赵的郡县。”

    赵无恤话音落下,四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苦笑。

    从去年七月份攻破临淄之后,赵无恤让四家深入东莱追击陈恒,他自己则将主力撤回济北、济南,把临淄百姓迁到了历下,并在当地安排了官吏屯田,恢复生产,一副赖着不走的架势。今日赵侯提及要将这两处划归赵国,更是证实了四人的猜测。

    济北、济南,是青州的膏腴之地,大概占了齐国土地的五分之二,上面城邑密布,人口近百万!再加上胶东大邑即墨,赵侯的胃口也太大了些吧……

    国书有些不忿,想要站起来据理力争,还不及说话,却被高无邳死死拉住了。

    齐国全境,现在还被赵军占领着呢,赵无恤又得到了天子“俾尔赵侯,得专征伐,以纠王慝”的大权,所以才敢对齐国肆意分割。单凭国、高,是根本阻止不了他的,这时候抗议,只会白白丢掉性命,害了家族!

    高无邳现在也没有其他所求,只希望赵侯能高抬贵手,让姜齐的社稷延续下去,这样,他也算对得起自己的姓氏了。

    国书也是知道厉害的,长叹一声,脸色惨白地坐下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只是鲍息和晏圉就有些尴尬了,要知道,他们的领地,还在济北和济南呢!

    却听赵无恤说道:“鲍、晏二子,可愿意脱离齐国,做赵国的大夫?两家的领地鲍邑和晏邑将保留下来,寡人还希望汝等能做赵国济北郡和济南郡的郡丞!”

    ……

    “赵国的大夫,郡丞?”

    鲍息和晏圉大眼瞪小眼,心里不愿,却不敢拒绝,他们觉得要是不从,领地大概就要被赵无恤剥夺了,只能答应下来。

    赵无恤如此分割齐国,还将鲍、晏二人收纳,当然是有其理由的:济北是陈氏的老巢,济南大宗氏族盛行,又迁入了许多临淄人。赵军初来乍到,想要立足不易,必须像控制秦国河西、冯翊一样,依靠当地势力,鲍、晏两家就是最好的协助者。他们将作为副手帮助赵国的郡守将触须深入到乡里,五年任期之后,再让二人卸任或调往别处即可。

    而即墨连络淮、沂,屏蔽齐、鲁,原本是东夷小邦,几十年前才被齐国征服,慢慢成了齐国的东南重镇。历史上燕国乐毅破齐七十二城,只有即墨和莒孤守,可见其形势之险。

    再者,即墨东南的海岸,就是后世的胶州湾,控黄海咽喉,为东莱襟要。这里是一处比琅琊更好的海港,赵无恤虽然暂时没钱建立海军,不意味着以后不要,他打算在即墨设置一个由赵国直辖的县。

    赵无恤大笔一挥,将齐国的疆域砍掉了五分之二后,堂内一下静谧下来了,鲍、晏为自己日后在赵国的仕途而隐隐担忧,国书则还没从这剧变里回过神来。

    昔日的霸主之国,海岱大邦,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四分五裂了?

    还是高无邳记得今日到这里来的目的,他轻咳一声,再度请求道:“伯主,既然疆域已经划分好了,是不是该议一议,齐国该由谁继位?”

    赵无恤点了点头:“寡人记得,齐平公(齐景公)除了阳生和公子荼外,还有两位公子流亡在赵国,一个是公子瑁,一个是公子章……”

    高无邳连忙道:“不错,其中公子瑁年长,是否应立公子瑁?”

    赵无恤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是寡人听说公子瑁无德,公子章更加贤明啊!”

    高无邳咽了口唾沫:“那就立公子章?”

    赵无恤还是摇了摇头,似乎在两个人选的抉择上陷入了为难。

    就在高无邳心急如焚的时候,却见赵侯一拊掌,道:“不如这样,两位公子都立为国君吧!”

    “啊!”高无邳差点一踉跄跌倒在地,国书、鲍息、晏圉乃至于燕侯恪,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赵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还是鲍息先反应过来,试探地问道:“伯主的意思,是要将齐国剩下的疆域,一分为二?”

    “不对。”赵无恤笑了笑,图穷匕现。

    “是一分为三!”

    在堂内五人目瞪口呆之余,他拍了拍手,对明堂侧面的若隐若现的帷幕喊道:“韩卿,出来罢!”

    “臣在。”

    深衣翩翩,佩玉将将,温润的中年君子韩虎应诺而出,出来后先朝赵无恤下拜顿首,行人臣之礼,这才向其他五人颔首致意。

    在经过在邺城和黄池的数次深谈后,他似乎又恢复了和赵无恤之间亲密的关系。

    赵无恤也亲热地拍了拍韩虎的肩膀,似乎已经将赵氏代晋前后的恩怨一笔勾销,随即对屋内五人宣布道:“子寅是寡人的义弟,又是赵国姻亲,这几年在河外作为成周的屏障,追剿戎人,防御楚蛮,实在是委屈他了。天子因其屏蔽王室,职供不断的功绩,在寡人的推举下,已决定让韩氏也列为诸侯!其封地,就在东莱!”

第1115章 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下)

    “淄川国,北至少海,南至马陉关,西至济水,东至具水,以临淄为都(大致相当于西汉淄川国、齐郡、千乘郡),高无邳为卿,公子瑁为淄川伯。”

    “胶西国,北至少海,南至杞国,西至具水,东至胶莱河,以邶殿为都(大致相当于西汉北海郡),国书为卿,公子章为胶西伯。”

    “最后是胶东国,东、北皆为大海,西界胶莱河,南至即墨,莱城为都,(大致相当于西汉的东莱郡和胶东郡的一半),韩虎为胶东伯……”

    赵无恤放下了笔,指着地图上被分割成三块的山东对张孟谈说道:“自此以后,齐国之名将不存于世,取而代之的是三个新的伯国。淄川、胶西虽然是齐国公子为国君,但实际上将由国、高掌握实权,加上韩氏的胶东国,可谓是’三家分齐‘了。孟谈你这计策,真是高明到了极点。”

    张孟谈早已不是当年的白面书生,而是一位美髯公了,他的胡须保养得极好,说话时微微抖动,被赵无恤一夸,他顿时谦逊地说道:“此非臣下之功,实乃君上之威,若非九命侯伯,岂能随意分割他国疆域。”

    现如今,齐国已经割两郡两县予赵、燕,领土仅剩五分之三,再一分为三,昔日的海岱大国,就这么变成了蕞尔小邦,每国至多有数十万人,一军兵力。而且淄川、胶西两国内部必然有国君与卿的矛盾,加上韩氏乃外来者,当地的齐人和莱夷必然不服,胶东与姜姓二国也难以联合。之后十年乃至于二十年,光是整顿内政,就足够三齐忙活,对赵国再也构不成威胁。

    赵无恤偏过头,故意考校子夏道:“子夏,孟谈此策乃一石三鸟,分割齐地力量乃一鸟,还有两个好处是什么,汝可能说得上来?”

    子夏对张孟谈的妙计也是佩服不已,略一思索后道:“其二,专程让燕侯旁观,以齐国的三分来震慑燕国。”

    “其三,则是让韩氏离开河外、伊洛,只能带着族人和亲卫去胶东建国,而君上便可收其领地,得其人民。”

    “不错。”赵无恤道:“寡人正打算在河外、伊洛设置一个新的郡,三川郡!治所为虢城,以此作为赵国的西南屏障,对西监视秦国,向南逼近楚国,隔绝两国联络,你在寡人身边数年,也是时候外放为吏了,可愿意去做个县令?”

    子夏知道这是赵氏官吏晋身的必经之路,正所谓“宰辅发于州部”,自然应允,表示会尽心竭力,不会给赵侯丢人。

    张孟谈也笑着勉励了子夏,他对这个好学上进的年轻人很是看好,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在即将告辞的时候,赵无恤却还有一件事要与他商量。

    “孟谈,如今齐国已三分,如此一来,卫国的存在,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

    黄池之会的第二天,继齐国被一分为三,天下多了三个新的伯国。诸侯们真可谓瞠目结舌,然而这还不算完,当盟会进入第三天时,摆在诸侯面前的,是更加令人眼花缭乱的疆域划定。

    赵侯首先宣布,莒国、邳国对天兵负隅顽抗,国除!其土地也将被赵国吞并。

    鉴于这两国已经被赵军占领两年有余,国君死后也再也没有继承者,所以这一条毫无阻碍地通过了。

    吴国太宰伯嚭也不失时机地凑上来,表示吴国愿意正式放弃淮北,将徐、钟吾两地、钟离邑、善道邑等地割让给赵国,赵吴以淮水为界,希望以后能化干戈为玉帛。

    虽然淮北早就被赵国控制,但伯嚭这马屁没有拍错,赵无恤表示只要吴国不再入侵中夏,赵国也不会贸然讨伐,至于吴越之争,赵国也不会干预。

    如此一来,东南海滨大片土地就被赵国纳入囊中,对于赵侯大肆兼并的行径,诸侯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当年晋文公在成为霸主后,不也是将鲁、卫、曹之间的土地肆意分割么?更别说现在赵国军威之盛,胜过齐桓晋文数倍。

    然而更加重磅的消息在后面,盟会的中途,卫侯突然战战兢兢地走了上来,表示自己才德浅薄,无法治理人民,今愿献上卫国全部二十城土地,请赵侯不要嫌弃辛劳,代为治理……

    这个消息无异于在安静的池塘里投下了一颗大石头,惊起了千层波浪。

    卫国可不是莒、邳等蛮夷小邦,而是六百年前天子亲自册命的东方伯长!虽然现在国家衰败,但在历次盟会上,从始至终都占据着政治大国的地位。

    现如今,卫国也濒临灭亡了?

    刘公和郑伯张了张嘴,有意阻止,但却发现自己有心无力。因为卫国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是赵国的傀儡了,赵伊任卫国执政,几乎独擅卫权。卫国一直作为赵国与齐国的缓冲而存在,既然齐国已经三分,那卫国这个缓冲的傀儡,也就可有可无了。

    在赵氏的逼迫下,卫侯被迫演了这一出戏,他的说辞跟之前赵氏取代晋国时如出一辙。赵无恤也不谦逊,三度辞谢后欣然接纳,由此,赵国正式吞并卫国,卫侯离开濮阳,保留诸侯的身份到楚丘居住,而赵国的官吏也已经备好了官印,只等着去卫地上任了!

    至此,整个东方几乎被赵国连成一片。

    “吞卫一事,无人敢公然反对。”张孟谈在宴会上观察着诸侯们的神情,见无人起来叫板,不由松了口气,但他心里又有另一个疑问,那就是赵侯到底要如何处置卫地,是纳为郡县?还是继续让赵伊统治,作为他的领地?

    除了卫国以外,莒国、淮北,都是远离赵国统治中心的飞地,直接建立郡县的话,就算让张孟谈自己去管,他也没信心短期内将治理好,若是处理不当,这些地区可能会叛乱不断。

    当然,他最想知道的,是赵无恤对鲁国作何打算,兼并?维持现状?设法分封给长子?

    但他没有把这种担心明说出来,为臣之道,要事事操心,却不能面面俱到,要留出空间让君主发挥。而且张孟谈知道,赵无恤心中自有一套分配方案。

    果然,赵无恤看出了张孟谈的隐忧,便对他说道:“此番盟会,只论国与国之间的疆域分割,至于赵国内部如何治理地方,那是之后再议的事。”

    随即他又自嘲道:“孔子曾经点评过两位霸主,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我呢?在诸侯眼中,大概是贪得无厌了。”

    然而这世道,已经不再是温文尔雅的礼乐盛世了,唯有对疆域的贪婪,才能够造就前所未有的大国,让中原无限趋近于统一!

    在疆域分割得差不多后,赵无恤便带着新旧诸侯,一起在黄池会盟坛上举行歃血仪式,确立新的华夏秩序,以赵国为尊的秩序!

    ……

    周礼规定:“凡盟礼,杀牲歃血,告誓神明,若有背违,欲令神加殃咎,使如此牲也”,歃血就是口含牲畜鲜血,以示如违约背叛盟友,将遭神的制裁,命如此牲。

    作为盟主,赵无恤自然是执牛耳者,并宣读誓词曰:“凡兹同盟,皆供职于王室,服从赵国之法,毋相攻。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孙,陨命绝祀!”

    诸侯也依次登位,衣冠济济,环珮锵锵,此刻听着这盟辞,作为赵国铁杆盟友的宋公子商首先在母亲南子的示意下拜倒,用稚嫩的嗓音大声说道:“伯主之命,小子敢不敬承!”

    随后是燕国、鲁国、中山国、陈国、蔡国、胶东、淄川、胶西、郯国等。

    秦伯、郑伯等隐隐觉得这誓词不对,但此刻有赵兵将会盟坛团团围着,若是不从,轻则被囚禁,重则伤了性命,他们想了想,还是忍了下去,跟着三呼道:“伯主之命,吾等敢不敬承!”随即各自歃血为信。

    台阶上下,站着的赵国朝臣武士们一起跪下,山呼道:“伯主之命,重如泰山,凡有所命,臣等誓死相随!”

    整个黄池,都回荡在这回声里,赵无恤嘴角沾着殷红的牛血,他站在这天下的最顶端,高高举起了手,大声说道:“无恤不才,愿与众诸侯携手,弭兵中原,重铸华夏秩序,继桓文之治,开万世太平!”

    是夜,赵无恤再度大宴诸侯,但天子再度以身体不适为由缺席了,经过这几日赵国打着伯主的名号,对征服领地的大肆吞并,周王肯定极度后悔轻易让赵无恤得到霸主之位。

    宽敞的明堂上,赵国雍人做的美酒佳肴摆满了案几,舞乐在堂下奏响,诸侯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虽然都是美食,因为心里有事,却都味同嚼蜡。也唯有赵无恤人逢喜事精神爽,平日很少贪杯的他,竟然一喝就是半斗米酒……

    米酒度数不高,跟后世啤酒差不多,但若是喝的多喝的猛,一口接一口下肚,一样是会醉的。

    赵无恤就醉了,这是他有这一世第一次如此狂醉。

    他那平天下的“大志”已经得逞了一半,虽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但途中些许的松懈和休憩,也是可以理解的。男人的梦想,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赵无恤也不例外,他毕竟是凡人一个,会得意,会骄傲,这份心情在米酒的酝酿下,在宴会进入高潮时正式爆发出来了。

    乐官的指头拂过琴弦,整个宴飨上充溢甜美的音律,但赵无恤却一挥手,让他们停止,又再挥手,将翩翩起舞的宫女尽数驱散。

    顿时,喧闹的殿堂便寂静下来了,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看着赵侯,想知道他要说什么或做什么。

    赵无恤举着犀角杯,扫视殿内众人,说道:“今日良宵美景,不可无酒,亦不可无乐,但凡俗舞乐,怎能配得上这次盟会?故寡人欲观诸侯之舞乐,可乎?”

    此言既出,满堂皆惊。

    舞乐并不是舞者的专利,这时代但凡贵族君子,诗、乐、舞是必修的课程,而霸主让来朝聘的诸侯为自己跳舞吟诗,更是常态。当年晋平公继位时,晋侯与诸侯宴于温地,晋国执政荀偃就曾使诸侯起舞,还规定说:“歌诗必类。”所吟唱的诗要与所跳的舞相配合,以此来看诸侯是否心服口服。

    今日赵无恤身为九命侯伯,如此要求,倒也不算过分。

    但诸侯们面面相觑,迟迟没有人站出来。

    既然他们不主动,那处于薰醉状态的赵无恤便直接点名了。

    “秦伯!”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随便一点,脸色微红的赵无恤指着排位比较靠前,一直滴酒未沾的秦伯盘,大声说道:“寡人窃闻秦伯好音,而秦人的缶器更是一绝,今日宴飨,请为寡人击缶!”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116章 对酒当歌

    PS:此章建议听着杨洪基《短歌行》阅读

    缶,也就是类似于瓦片的打击乐器,虽然看上去很简陋,但却是秦人的最爱。秦伯盘也不例外,平日没事就会把玩把玩,但是可今夜,他却万分不想拾起手边的金击。

    “请秦伯为寡人击缶!”

    赵无恤的声音再度传来,相比之前又加重了几分,这不是商量,不是请求,而是赤裸裸地命令!既是大宗之主对于小宗的命令,也是伯主对盟邦的命令。

    秦伯盘面露难色。

    在秦伯看来,他身为大国诸侯,这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为赵无恤击缶,如同其奴仆乐官一般,传出去实在是太伤尊严了,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种气?想要不从,但是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

    伯主命诸侯歌舞奏乐,其实是有先例的,当年晋平公继位时诸侯朝聘晋国,众人便在堂下为晋平公表演歌舞,当时齐国的太子因为舞蹈与诗词不应和,被晋国执政中行偃认为是“有异心”,齐天子遂仓皇逃归齐国,差点引发了晋齐战争。

    因为不论诸侯在自己国家里多么尊贵,在盟会时,他们都低伯主一头。如今赵无恤初为霸主,其势正盛,其心正傲,而黄池驻扎着万余赵军,矛尖都顶在众诸侯身后呢,试问谁敢在赵国的地盘让他觉得自己“有异心”呢?

    想到在雍都每日以泪洗面等待自己的夫人,想到自己还在赵国为质的儿子,秦伯盘终于还是胆怯了,没敢当众翻脸,只能乖乖拾起金击,一手按着缶,一手等候赵侯的号令,想随便敲上几下草草了事。

    然而天不遂人愿,赵无恤可不想轻易放过他,其目光再度扫过诸侯:“只有一个缶声,是不是有些单调了?”

    这一下,众人都知道赵侯是认真的,而不是随口说说。想要在这个场合里讨好赵无恤的人太多,刚刚被抬举成淄川伯的齐公子瑁自愿出来为赵侯吹笙,吴国太宰伯嚭素来号称多才多艺,他也愿意为赵无恤鼓瑟,加上秦伯盘的缶,一个临时的乐队便组建完毕。

    有乐自然就少不了舞,巴国使者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愿意为赵侯献舞。

    巴国历史悠久:“西南有巴国。太葜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太葜即上古时代的伏羲,后照为巴人始祖,巴国世居西南,但离中原并不远,顶多在汉水流域。他们在夏代是“巴方”,殷商时是“巴甸”,向殷商纳贡,因为内乱,君位空悬,便被周人派了位姬姓的公子来做了国君,从此开始了姬姓巴国的历史。等到殷商倒台时,巴国参加了周人的同盟,在牧野之战里充当前锋,作战英勇,“前歌后舞”地助周武王打败了商纣。

    这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然而在平王东迁之后,巴国已经和中原断了联系,稀少的周人遗民也被巴族同化,崇拜白虎,用柳叶剑。五百年来,他们只是跟秦国、楚国有些来往,再未参与过诸侯盟会。

    然而在赵国降服秦国,控制上洛地区后,无缝不如的赵国商贾才重新找到了这个国度。春秋末期,巴国的主体依然在汉水中游,也就是后世的汉中安康一带,还没有被楚国逼得远走川东,距离上洛并不算远。

    这是巴国五百年来第一次被邀请参加中原盟会,他们商量后派了一位会说秦国方言的武士前来,性格淳朴的巴国武士在这种场合里十分兴奋,见赵侯有雅兴,便主动出来献舞。

    赵无恤很高兴:“东南西北,中夏四夷济济一堂,真是前所未有的盛况。”

    这一下,乐与舞都齐了,只缺一首好诗,来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会盟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赵国的臣子们知道自家主君武功赫赫,文略也极佳,不但对传统的诗烂熟于心,还擅长赋新诗,被有心人收集起来,成了画风新颖的《赵风》。

    于是他们便不失时机地说道:“皎皎明月,不可无诗,请君上赋诗。”

    众诸侯也口是心非地请求:“请伯主赋诗!”

    赵无恤从善如流,说道:“今日诸侯聚会于此,可谓是前所未有之盛况,但还有一些人,没有资格坐到这里,其位卑,却不代表其无才无德。甚至可以说,彼辈比起吾等肉食者来说,更加值得敬佩,寡人今日,便要为这些未能到场的人赋一首诗!”

    来了这么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开场白后,赵无恤从殿首踱步到殿尾,抬头看了看月明星稀的夜空,似是有了想法,顿时大笑起来,他高高举起盛满美酒的犀角杯,对着天空那一轮皎月,吟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子张站在殿外,听着这几句诗,有些莫名其妙。

    他上个月从叶地北上,直奔黄池而来,在子张看来,不管自己那些号称”君子儒“的师兄们如何谩骂赵侯失礼,这都是一场堪比葵丘之会、践土之盟的大时,会深刻地影响到整个天下。

    可惜的是,前几天的大会盟,他没赶上,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来见证下今天的宴会。

    公西赤、端木赐等已经“叛离”的孔门弟子都在这次盟会里占据重要位置,小师弟来投奔,他们也会给予方便,大殿是进不去的,但殿外诸侯随从等待处,却有子张一席之地。

    子张旁边是陈侯侍从的案几,他也是陈国人,便与陈侯的御戎陈弃疾有一句每一句地聊了起来。正百无聊赖之时,殿内却热闹了起来,先是赵无恤逼迫诸侯舞乐,现在又亲自走到殿门口,对月赋诗。

    赋的还是首新诗,规格与诗三百一致,用词典雅而有韵味,让人眼前一亮。

    可夫子教过子张,凡是君子作诗不可无的放矢,诗必言志,但赵侯这头四句虽美,但里面表达的意思,子张却不敢恭维。

    在这四句中,赵侯强调他非常发愁,愁得不得了。本来是建立霸业的宴会,一片欣欣然,但赵侯边喝着酒,边唱着歌时,忽然感叹道:人生能有多久呢?人生啊,就好比早晨的露水,一会儿就干了……

    在这称霸的大好日子里唱起如此消极的调子,甚至愁到需要用酒来消解,子张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简直是无病呻吟啊!或许这赵侯,也和那齐桓公一样,本是庸人一个,满足于小霸既安吧……

    “先是公然折辱诸侯,视之为乐官舞人,现在又在此哀叹忧思,赵侯莫不是喝醉了酒,开始发酒疯了?”

    “肉食者鄙啊……”

    然而还不等子张暗暗道出此言,却又见赵侯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用更大的声音吟诵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子张一怔,他乃孔门弟子,精通诗三百,自然知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引用《郑风.子衿》中的成句。而“青衿”是士人的传统服装……

    他还听出了更深层的意思,那就是青青子衿后隐藏的一句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意思是:虽然我不能去找你,你为什么不主动来找我?

    赵侯这是在透露,他在挂念什么人吗?而那挂念的人,就是他前四句如此忧愁的原因么?赋这一首新诗,是希望能让挂念的人自己寻来?若是能来,便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究竟是什么人,值得赵侯如此记挂?而且来了就会受到他欢迎,奉为嘉宾?

    这几句使得之前的“无病呻吟”突然一变,诗意转入缠绵深长。一连串的疑问从子张心里冒出,他有些糊涂了,但也收起了轻视之心,凝神听了下去……

    ……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心念旧恩。”

    在秦伯击缶,淄川伯吹笙,太宰伯嚭鼓瑟的应和下,又是四句诗从赵无恤口中吟出,伴随着一阵喝彩叫好。

    不到直到现在,能真正明白这首诗用意的人,寥寥无几。

    望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诸侯,疾笔而书的史官,殿尾陪坐的各国士大夫,赵无恤心里不由发出了暗笑。

    他今天是有些醉,但还没醉倒不省人事,醉到口不择言的程度。

    公然让诸侯献乐献舞,即是他真情显露,也算是刻意为之吧。

    扬威之余,他更想要利用今日的宴会,向天下传达两件事:

    其一,是赵侯已经身为伯主,主宰华夏秩序,诸侯无不景从!

    其二,就是他那颗求贤若渴的心……

    五伯九侯,那是什么狗屁?他赵无恤说立就立,说灭就灭!大争之世,士贵,诸侯不贵,这天下的未来,是属于士的!

    从始至终,赵无恤都没有忘记,他是依靠一些什么人才能有今日成就的。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现在,那些之前没来得及投靠赵国,或者心中依然有犹豫的列国士人,汝等,听明白了么?

    他就是要通过这一首意义悠长的诗,来让郁郁不得志的士人知道,霸主在关切他们,并希望他们能摈弃国别,主动来投效。

    无恤也不管在座有多少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悠悠然在殿内绕了一圈,这才再度举盏,道出了这首诗的点睛之句,也是他赵无恤下一阶段的大志向!

    这一刻,皎皎明月,仿佛只照他一人。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第1117章 周公吐哺

    PS:今天只有一个大章

    “周公吐脯,天下归心!”

    这句话掷地有声,如同落入鱼塘的一块巨石,惊起了满天浪花。

    秦伯手里的金击打歪了,砸到了脚踝上,却又不敢呼痛,只能嘶嘶哀鸣。

    淄川伯一口气刚吹进笙管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涨红了脸咳嗽不已。

    太宰伯嚭鼓瑟的手也不知不觉停下来了,面露惊惧。旁听的刘公也面色惨白,几乎无法在榻上坐稳,晃了两晃。

    大家都是贵族,打小就在诗书的环境里耳渲目染,又岂会听不懂这“天下归心”要表达的意思?

    唯有那位听不懂诗中真意的巴国武士,依然在前歌后舞,跃动不止,过了半响才发现殿内众人仿佛被定身了一般,才停止舞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诸侯在震撼惊惧,赵臣在为主公的大志细细品味,一时间忘了说话,故而殿内竟出奇的寂静。

    “大善!”

    静了半响,还是殿外的陪坐席上传来一声叫好,还有人站起试图进来,却被警惕的羽林侍卫呵斥着按倒在地,嘈杂声陆续传来,但很快又恢复了秩序……

    殿内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喝彩的喝彩,逢迎的逢迎,赵臣们是发自内心的赞叹,诸侯们眼中却多了些忧患,唯独子贡和公西赤对视一眼,有些担心地朝殿外看去。

    那一声突兀的叫好,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啊……

    ……

    原来,那个试图走进来却被人按倒在地拖走的莽撞人,正是子张。

    方才,距离赵侯赋诗处并不算远的子张,已经被这首诗吸引了注意力,起初,里面的意思还有些暧昧不明,但听到后面时,一切都水落石出。

    “原来此诗是为求贤而作啊!”

    子张恍然大悟,在理解了这个主旨以后,之前那些模糊不清的比喻就一下子通了:赵侯不愁别的,愁的正是天下板荡,民不聊生,愁的是手下士人不够。他无日无夜不希望能有贤才主动来投,助自己建功立业,只要他们能归赵国,赵侯一定会待以“嘉宾”之礼!

    之后,赵侯又继续以明月比喻贤士,以明月不可掇比喻人才难得。以乌鹊择木而栖比喻贤才的徘徊歧路,表达对他们前途的关切。劝诫他们,不要三心二意了,要善于择枝而栖,赶紧到形势一片大好的赵国来。

    至于最后两句,子张是清楚的,当年,周公曾经对自己的儿子鲁侯伯禽耳提面命,自述道:“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

    周公摄政,真是为了宗周社稷呕心沥血,他写了一篇《多士》,希望殷商以及诸侯的贵族们能为他效力,为了接待天下贤才,有时洗一次头,吃一顿饭,都曾中断数次。

    现如今,赵侯作为九命侯伯,其地位威势与周公旦相差无几,但他的骄傲只对诸侯们而言,对于列国士人,赵无恤依然愿意效仿周公,顷心相迎!

    他这相当于在昭告天下:我赵无恤最期待的不是满堂贵族,而是有才的士人,在赵侯心里,诸侯不贵,贤士最贵!

    通过一首不算长的新诗,就把这些复杂的感情,以似断似续,低廻沉郁的曲调表达了出来,真的是诗以言志啊!

    子张心里,只剩下了佩服,佩服的不仅是这诗的典雅动听,更佩服的是其中的气度胸襟。

    最初时的深沉忧叹,已涤荡殆尽,变成了积极进取,慷慨激昂的感情,给人以鼓舞和力量。

    这种情怀也感染了子张。

    啪!子张不顾旁边人诧异的目光,激动得拍着案几站了起来。

    他有种感觉,这首诗,简直是为他,为孔门诸士,乃至于类似处境的穷士们而作的。赵侯把他们郁郁不得志时犹豫彷徨的处境与心情,说得淋漓尽致。然而身为上位者,赵侯却丝毫未加指责,反而在浓郁的诗意中透露着对他们的关心和同情……

    而且,这并不是赵侯第一次求才,他还未成为诸侯前,就曾大力强调“唯才是举”,为此而先后发布了“求贤令”、“举士令”等,这也是诸多孔门弟子不顾夫子与赵反目,甘愿投效的原因。

    赵侯完全是以通情达理的姿态来吸引和争取人才,这样的他,与子张之前在楚国时听过的种种传闻、中伤都不一样!

    哪怕那些弑君、娶姐、屠兄的事情都是真的,子张也觉得无所谓了。卫灵公如此荒唐,夫子都认为他是当世君主里比较好的呢!齐桓公姑姊妹七人不嫁,留着自用,夫子却盛赞他的霸业,说他”正而不谲“呢!

    在子张心里,私德有亏,大德无亏,一样能成为明主!

    “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厌人,故能成其众……我现在知道,赵侯为何能成就今日的霸业了。”

    这位孔门弟子激动莫名,一时间忘了礼仪,冲动地想要入殿去参见赵侯,却不防被脚边的案几绊倒,弄出了极大的响动,殿门口的羽林侍卫以为他要图谋不轨,立刻扑过来将他拦下,按住手臂押下去了……

    被拽离大殿后,子张才知道自己失态了,气恼之余,也不由回味着那首诗,念叨道:“夫子啊夫子,你寻明君寻了一辈子,却为何要南辕北辙,错过了赵侯?“

    和他在楚国时的看法一致,赵侯之势已成,晋国的霸业被他继承,并发扬光大,随着他的影响力进一步辐射到整个中原,或许赵国就是这季世的终结者,一切私学门派,日后都必须在这个新秩序下求生存,孔门也不例外。

    这次来黄池,子张觉得自己收获极大,他认定,自己已经找到了孔门的未来……

    羽林侍卫们发现这个行踪可疑的宾客突然笑了起来:

    “六百年前,有周公改制,确立了周礼;六百年后,礼崩乐坏,又有赵侯崛起冀土,让天下一阵大乱,今又重新安定下来……这其中冥冥中必有神意,夫子期待了半生的周公之治,或许会被赵侯以不一样的方式实现,曾经郁郁乎文哉的周,或许能在赵侯的辅佐下重现生机……”

    ……

    因为孔子在教学过程中对周公的推崇,子张下意识地认为,赵无恤要效仿的,是那位矜矜业业辅佐成王,无怨无悔地归政天子的周公,然而他这么想,堂上的刘公却不这想。

    刘承是周的公卿,对那段王朝隐秘往事再清楚不过。

    在公开的典籍里,周公是一位完人,对父亲孝顺,对兄弟恭悌,哥哥周武王病重时,他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抵押,在宗庙向先祖太王、王季、文王之灵祈祷,表示小子旦多才多艺,会更好地侍奉鬼神,愿意替代武王去侍奉先祖……念完祝文后,周公把册文收进金匮中密封,告诫巫祝不许泄露。

    周武王去世后,周成王继位。成王当时还在襁褓之中,周公怕天下人看不起这个幼主,于是就替成王主持国家大权,史称“周公摄政”。

    在周的史书里,周公对邦国、对成王简直好得没话说。有一次,成王病得厉害,周公很焦急,就剪了自己的指甲沉到大河里,对河神祈祷说:“成王还不懂事,有什么错都是我的。如果要死,就让我死吧。”祷告完后,他又把祝告册文藏在金匮中。

    周公辅政七年,大封诸姬,又平定了东方的动乱,这时候,成王已经长大成人,于是周公归政于成王,自己回到大臣的位子,无怨无悔。这时候,有人在成王面前说周公曾有意篡位,成王顿时心生怀疑,开始疏远周公。周公为了避嫌,逃到楚地。

    不久,成王翻阅库府中收藏的文书,发现了那个金匮,里面是周公的两份祷辞,于是成王感动得眼泪直流,立即派人将周公迎回来,剧幕以叔侄尽弃前嫌,皆大欢喜收场。

    然而却没有人关心,这之后周公尚在人世,为何在政坛上销声匿迹,反倒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召公越发活跃起来,老迈的太公望也在东方意气风发,唯有周公郁郁而终……

    那么,事实是怎样的呢?

    在王子朝之乱时,周的府库被烧毁,一大批机密文书流落出来,被刘氏收集保存,故而刘承也有幸看到了一部分。

    说出来怕吓到旁人,刘承至今记得,看到那句话时他内心无以言表的惊恐!

    “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倍周也。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断,偃然如固有之!”

    原来周公不仅是摄天子之政,还摄了天子之位,悍然称王。

    如此说来,管、蔡二叔以周公篡位为由起兵“勤王”,岂不是确有其事了?

    如此说来,太公望和召公曾经怀疑周公的用心,也不算无中生有了?

    周公归政于成王,成王封周公诸子为诸侯,又让鲁国享有天子规格的仪仗和祭祀,这之后,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你?

    刘承胆子小,不敢再读下去,再度将那机密的记载给扔回府库。

    但类似的典籍并不少,已经在王子朝之乱里流散出去,一部分到了楚国,更有一部分被赵国临漳学宫所获。听说苌弘还在学宫里主持过一场探讨”周公是否称王“的辩论,想必赵侯也知道此事吧。

    所以,赵无恤究竟是想做那个光明磊落,摄政归王的周公呢?还是想做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断,甚至占据王位的”周公“呢?

    刘承不敢再想下去了,赵侯已得伯主之位,其威势不仅盖过了齐桓晋文,连周公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齐国已经被分割,秦国郑国都受到重创,韩氏东迁,周的三面被赵国包围,大军随时可以开进来。

    可以这么说,诸侯存灭,周室安危,只在赵无恤一念之间……

    “不管如何,只要能让我刘氏有一个好下场就行。”前几年郑国归还成周数邑土地,其中一大半,在赵侯的授意下,是直接交给了刘氏呢,只要赵侯能保证各氏族的利益,周的存灭,鼠目寸光的周室卿大夫谁又真的在乎呢?

    想到这里,将隐忧藏到心里,刘承再度摊开笑脸,跟着众诸侯走过去,口是心非地赞叹赵侯此诗典雅,希望他能让千疮百孔的天下恢复周公之治!

    你一言我一杯,赵无恤今天心里高兴,也来者不拒,这场宴会一直喝到两更天才结束,到这时候,赵侯,是真的醉了……

    ……

    这是赵无恤此世第一次大醉,别看粟米酒度数不高,但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后劲可是不小的。

    宿醉后的一觉睡的昏天黑地,等赵无恤转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三天清晨了,他最后一丝清明停留在赋诗结束,诸侯向他献酒……

    “酒果然不是好东西。”拍了拍昏胀的脑袋,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赵无恤下了榻,他已经闻到外面熟悉的饭菜香味了……

    这一日一夜,都是季嬴在照料他,为他处理秽物,眼睛也未合上地提防他被呕吐物呛死。

    “君乃天下伯主,万金之身,酒当适量。”一边喂赵无恤喝醒酒汤,季嬴一边嗔怪地念叨他,结发九年后,二人越来越像老夫老妻了。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赵无恤不由心生感动,虽然乐灵子也会这样待他,不过她与太子恒在邺城留守,太子这个身份,就是在国君不在时放在都城安定人心的。

    有聚必有散,盟会已经圆满结束,这之后,便是天子、诸侯陆续离开黄池,赵无恤送了周王和大国诸侯远去又归来,黄池便清净了不少,只剩下赵国的子弟、群臣了。

    一月七日这一天,赵无恤特地让相邦董安于、大司马邮无正,张孟谈,以及他的两位族弟赵伊、赵广德,还有长子赵操来到殿上,季嬴也抱着年幼的赵偃坐在他身边。

    在座的都是赵氏的老臣,或者血亲宗族,赵无恤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前几日,寡人在殿内赋诗,以周公自比,这并不是随口说说……”

    他转而问长子赵操:“汝乃鲁卿,掌周公之国,应当知道,周公东征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今年已经十四岁,渐渐有成人模样的赵操连忙答道:“周公平管蔡武庚之乱后,念二叔之不吊,故而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其中姬姓就有五十三。”

    “不错。”赵无恤颔首道:“如今赵国形势,与周初极为相似,诸侯咸服,许多城邑也划归赵国。但东方、海岱、淮夷依然有些不宁,这种不宁并非来自敌国,而是因为各地距离赵国太远,千里相隔,设置郡县,郡守县令携官印上任,却迟迟不能将当地人编户齐民,,难以维系统治,若是派遣大军进驻,钱粮又消耗太大。”

    他话语一顿,扫了殿内众人,尤其是紧张赵伊和赵广德一眼,笑道:“故寡人有意效仿周公,封建子弟,为赵国守边外飞地!”

第1118章 封建子弟

    黄池邑内大兴盟会,乌烟瘴气喧嚣尘上。这场大戏在吹拉弹唱十余日后终于消停了,邑外的济水河边,随着诸侯车船的远去,再度恢复了一片宁静盎然。

    这一日午后,天气清爽怡人,一位常服单衣的青年士人手持钓竿,坐在水边一堆杂草乱石堆里。他似是在钓鱼,时不时手腕轻轻一抖,水里的鱼饵也跟着动,过了一会,浮在水面那鹅毛管制成的鱼漂便一沉一沉的,似是有鱼上钩。

    但士人似乎不为鱼而来,对此无动于衷,依然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静静坐着,以至于瘦小的蜻蜓也将他当做泥塑木雕,放肆地飞到青色的帻巾上停歇。

    “子舆,子舆!”直到岸上响起一阵呼唤,蜻蜓才惊慌地飞离,青年也才睁开眼睛,收了钓竿,那竿上的钩,居然是直的……

    “子舆,原来你在这。”来的是位华服少年,十四五岁年纪,与青年十分熟悉。

    他走近后,指着青年的直钩大笑道:“汝又在此用直钩钓鱼,难道是想学太公望,钓一位周文王上来?”

    青年腼腆地笑了笑,对少年一拜,用很慢很慢的语速说道:“君子不要笑话,参愚鲁,不敢与太公望相提并论,而且这世上唯一的明主就在黄池,麾下自有能臣将相,参派不上用场。在此闲坐,只是想正心、诚意、修身而已。”

    青年名叫曾参,鲁国东武城人,他的父亲正是孔子的大弟子曾点。而来寻他的少年,则是赵侯无恤的长子,鲁国幕府大将军赵操。

    这两个地位天渊之别的年轻人,又是如何凑到一块的呢?

    曾参生于周王匄十五年,如今已经二十一岁了,他年少时跟着曾点在中都邑长大,与路过的赵无恤还曾有一面之缘。在中都的那几年,他开始随父亲学诗书,虽然天资比不上颜回等天才,被认为木讷愚鲁,却十分好学,常伏案苦读,被孔丘大加称赞。

    年纪稍大后,曾点跟着孔子周游诸侯,曾参就留在家中侍奉母亲,他躬耕于曲阜郊外,一次遇大雨雪旬日不得归,因思父母,而作梁山之歌。恰巧赵操在鲁国群臣陪伴下出游,见到了这一幕,便让他上车躲避雨雪。

    当日在车上寥寥几句话,曾参的质外慧中给赵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孤零零一个人在鲁国,也没有同龄人做朋友,于是往后的宴饮,常召曾参赴会。

    这之后曾点归国,让曾参去替自己服侍孔子,曾参从父亲而离开鲁国,在叶地一呆就是数年,期间拜孔子为师,勤奋好学,颇得儒学真传。直到三年前,因为曾点去世,曾参拜别孔子,回乡守孝,孝期刚结束,赵操便召他做了教授诗书的老师。

    别看曾参年轻,但他在学问造诣上已经不亚于孔子的几位入室弟子,更难得的是,他因为成长于赵氏统治下的鲁国,耳渲目染,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触。他觉得赵无恤在中都说过的“修齐治平”格外亲切,于是将其与孔子教授的东西结合,整合成了“八目”,也就是“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由此,这套理论已经从赵无恤个人的志向,被曾参改造成了一套完整的封建伦理道德体系。

    这是孔门之学与赵学的首度结合,有趣的是作为赵无恤的儿子,赵操也对这一套赵皮儒骨的理论很感冒,近几年他好儒学,多半是受曾参的影响。二人的关系亦师亦友,遇到有想不明白的事情,赵操也常会请教曾参,这次黄池之会,他也将曾参带上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二人本就不是话多的人,若是无事常常一天无话,各自看各自的书。曾参虽然知道今日赵操被赵侯唤去,肯定是有大事,但既然他不说,他也不问。赵操也从侍从手里接过鱼杆,坐在不远处陪着曾参垂钓。

    可因为心里有事,赵操无法集中注意力,鱼刚咬饵他就提钓杆,总钓不到鱼,顿时有些气不过,又因屁股坐疼了,手脚动了动,有小石子踢落水中,水里的鱼都被赶跑了。

    “不钓了!”赵操发现今天的那些事情一直在胸里到处乱撞,自己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遂扔了鱼竿,让侍从走远些别让人过来。

    他则坐到曾参旁边,正色对他说道:“子舆,有件事我要问问你,希望你能替我分忧。”

    曾参道:“君子请说。”

    赵操想了想,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最后终于叹了口气:“我的鲁国大将军之印,被父亲收走了!”

    ……

    “什么!?”

    此言一出,晓是曾参这稳重的性子,也不由大惊。

    自从十多年前赵无恤窃了鲁国的国政后,为了方便他的一言堂,便撇开鲁侯,设立幕府,自任攘夷大将军,成了实权的执政者。之后赵氏将重心移回晋国,又放不下鲁国,便让长子赵操接任了鲁国大将军之位,由张孟谈辅政。这种模式十年来一直很稳当,眼看赵操没几年就要成年亲政,为何赵侯又要剥夺这位置呢?

    莫非是想让嫡子或者幼子来做?对赵操而言,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难怪他如此心神不宁。

    “那鲁国由谁任大将军?”

    但赵操脸上却没有受委屈的不忿,只是说道:“这是有原因的,父亲宣称,鲁国将撤销幕府,取消大将军一职,鲁国将不再有卿,改由阚止任鲁相,任期五年,到期轮换……”

    曾参若有所悟,但还有个问题,那就是赵侯会把长子放到哪里去?若只是剥夺而不给予,依然是有些过分了,休说赵操,只怕赵国、鲁国也会有不少人为他抱不平。

    “那君子呢?”

    赵操无奈地笑了笑:“父亲要我去琅琊。”

    原来,就在早上的朝会上,赵无恤和董安于、张孟谈商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赵国十二等爵之上,又增设一高爵,称之为“封君”。

    封君乃赵国之臣,地位相当于郡守,在地方上可行主君之事,建立自己的幕府,拥有较为独立的经济职权。但其领地也是赵国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邺城可以授予领地,也可收回领地,撤销封君。

    而赵操,就被封为琅琊君,去治理之前的莒国。其领地北到介根,南到羽山,西界渠丘,东临大海,以琅琊为首府,大抵是之前的莒国沿海一带,而莒国在渠丘以西的丘陵地区,则划归鲁国管辖。

    除了赵操以外,还有三位封君。

    两年前被征服的淮北地一分为二,泗水以西为徐郡,赵偃为徐君,其领地东起泗水,西至蔡国,北临邳县,南边跨过淮水,钟离、善道两处要塞也归徐管辖。不过赵偃才三岁,等他成年就封,还有十多年时间。虽然只是赵国内部的一个封君而非独立诸侯,但这也足以让徐人欢欣鼓舞了,因为徐承打了一场大败仗,徐国遗老遗少在赵国的话语权变轻了不少。

    泗水以东则为东海郡,赵广德为东海君,首府在钟吾,之前他在镇压淮夷的军事行动中出力甚多,在当地也有些威望。自然,和赵操一样,赵广德也卸任了邹国执政之位,交出三邾。

    而随着卫国并入赵国,赵伊也不再是卫国的卿,赵侯让他去西面的上洛,填补韩氏离开后的军事空缺,因为上洛也叫做商於之地,所以称之为“商君”。其领地最为狭小,仅仅相当于两个县,东临三川郡,北到太华山,西边是秦,南边是楚。不过,这也是最有希望拓土开疆的一位封君。

    这就是赵国的四位大封君,都是赵氏子弟,因为赵侯立法宣布,封君只授予同姓子弟,异姓而为封君者,赵臣共击之!

    对于董、邮两家,赵侯也有分封,但他们只是县君,而非郡君,邮无正封在太原郡仇由县,临中山国,董安于封在济北郡无棣县,临燕国。

    曾参听完之后,略一沉吟后说道:“当年周公封建子弟,以屏蔽周,今日赵国也行封建之事,但不论是封君还是县君,都只安排在边陲之地啊……”

    见赵操依然面带忧虑,曾参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出言安慰道:”君子,这是喜事啊。“

    “喜从何来?”赵操不解。

    千乘之国的卿,和海滨荒凉之地的小小封君,孰轻孰重?赵操不会不知道。

    他倒不是眷恋那些他从未实际掌握的权势,只是在曲阜长大成人,对那里也有感情了,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呆在鲁国,父亲却突然将自己换到了陌生海滨去,是人都会有些不乐意。

    而且他也有些摸不透父亲的用意,这是因为对自己不满么?想到自己的性格、爱好总是不能让父亲满意,赵操不免有些黯然神伤,他其实是很羡慕两个弟弟的。

    曾参却笑道:“参虽然愚笨,但也看得出来,这是赵侯想将鲁国从外国变为郡县的前奏啊!不出十年……不,不出五年,鲁国和三邾必然被赵国合并,夷为郡县!以封建之名,行收国之实,伯主的手段实在是高明。自此以后,整个中原几乎连成一片,这对于赵国而言,不是喜事么?而君子也能从外国的卿,重新成为赵国的臣,父子有亲,君臣有义,不是远胜于从前?”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119章 双头鹰

    时间能改变许多东西,对于年纪已长,对鲁国的一切都习以为常的孔子而言,赵氏取代三桓,挟持鲁君,在鲁国妄称卿族,这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对于曾参这代人而言,他们从小就在赵氏控制的鲁国生活,几乎没听说过三桓,对深居高墙内的鲁君也知之甚少,若是父辈不提过去的事,他们还以为鲁国从始至终就是赵氏幕府在统治呢!

    所以对于鲁国将化为赵国郡县这件事,曾参并未产生排斥的心理。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国家的存灭也是常有的事,周公封建了五十三个姬姓国,现在还剩下几个?没错,鲁国的确是周公的直系后裔,地位非同一般,但同样是周公子嗣建立的凡、蒋、刑、茅、胙、祭都已经消失不见,若是周公遗泽已经耗尽,鲁国被兼并又何足为怪呢?

    对于鲁国百姓而言,政局稳定,则生活安居,相比名不正言不顺的傀儡国状态,变成赵国的编户齐民也许更稳当些,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所以曾参虽然会惋惜一声,却不会痛心疾首。

    而且在曾参眼里,天大的事,都比不过父慈子孝,原本赵操一个人孤居国外,虽然是赵无恤之子,却不是赵无恤之臣,顶着卿的名头,行赵国郡守之实,如今重新确定了他的地位,这是好事啊!

    被曾参这么一劝,赵操也安心多了。

    他笑道:“子舆一席话,让我轻松了许多,父亲让任章做了琅琊相,让我二十岁行冠礼后再去就封,这之前,就在邺城好好学习一下治国之道。”

    赵操诚然相邀道:“子舆,可愿随我一同入临漳学宫?”

    曾参颔首道:“临漳学宫荟萃天下书籍,还不断推陈出新,天下士人趋之若鹜,如今加上伯主的《对酒当歌》,公开招贤,只怕去的人更多,参也鲁,若是自行前往,只怕连学宫的门槛都进不去,若是公子能携我入内,实在是求之不得!”

    两个年轻人就这么说定了,赵操也开始期待起自己的邺城生活来,在那里,他可以经常出入长乐宫,见到阔别已久的母亲……

    不过曾参旋即又想起一件事来:“公子,既然阚子我做了鲁相,那张子去哪了?”

    张子就是张孟谈,他那让人如沐春风的施政,是让鲁国人逐渐接受赵氏统治的重要原因,鲁人皆言:”我有子弟,张子诲之。我有田畴,张子殖之。张子若去,谁其嗣之?“

    阚止虽然是鲁国人,但其行政素来酷烈,雷厉风行,只怕不会比张孟谈做的更好。

    “张子治鲁十年,有大功于赵氏,故另有重用。”

    对于自己的恩师,赵操对他很是感激,也希望他能在赵国有更好的前程,这会拊掌笑道:

    “就在今早,董子正式从相邦职位上卸任,他的继任者,正是张子!”

    ……

    董安于将沉甸甸的相印交还给赵无恤,再拜下堂,而赵无恤也十分正式地对董安于行礼,这位辅佐了赵氏三代人的老相邦,再怎么尊崇都不为过。

    在看着赵无恤将收好旧的相印让人封藏到府库后,董安于仿佛放下了一件心事,转身对张孟谈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孟谈,相邦者,为百官之首,其出行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从今以后,你便是赵国的相邦了,不但享有此尊崇,也要承担重任,上佐国君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抚四夷封君,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

    “小子谨记!”

    这就算完成交接了,董安于拍了拍张孟谈的肩膀,朝赵无恤又行了一礼后,背着手慢慢走出殿去了。

    这位老人本来会在六卿之乱里为了保全赵氏家族而选择自杀,在他的命运被赵无恤改变后,又兢兢业业地为赵氏辛劳了半辈子,但也亲眼见证了赵国的横空出世,赵无恤的大霸中原!

    有张孟谈这样的出色的年轻人来继任,他也可以放心地放下相印,在邺城做一个悠闲的老翁,他的长子董褐也在朝中担任封疆大吏,次子则会去封地无棣。赵无恤允诺,只要赵国存在一日,董氏便将与赵氏一荣俱荣,县君之位,世袭罔替!

    对于赵氏的老家宰而言,此生,足矣。

    送董安于出殿后,赵无恤望着他的背景远去,对张孟谈感叹道:“董子的时代结束了,接下来,是寡人与你的时代……”

    张孟谈素来谦逊,他很有为臣的自知之明,连道不敢。

    “孟谈休要谦虚。”赵无恤邀他回到殿内坐下,说道:“过去助寡人入鲁,又为寡人窃鲁、治鲁的功绩且不说,前几日的盟会里,孟谈那宰割天下,三分齐国的妙计,已有宰辅之姿,董老相邦,也对你寄予厚望啊。”

    “都是君上的威仪,臣的那些伎俩,不过是狐假虎威。”

    狐假虎威,这是赵无恤取甄邑时用的计谋,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两位弱冠少年也变成了稳重的中年人,但那时候同榻而卧,畅想未来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所以赵无恤才对他说“这是我们的时代了!”

    赵无恤拍了拍手,又让子夏将新的相印呈上:新的相印比之前的更加精致,大司马的印是虎印,堂称为白虎堂,相邦的印则是龟蛇印,堂为玄武堂,其寓意是“龟蛇知气兆之吉凶,建之于后,察度事宜之形兆也”,与宰相的职权十分吻合。

    赵无恤指着那玄武印道:“这个印,便是赵国相邦之印,等下个月在邺城大殿上,寡人正式将它授予你!”

    君主如此推心置腹,张孟谈有些动容了,他也不用隐藏,便将心里所想悉数道来。

    “臣以为,接下来几年,赵国应该弭兵休战,囤积粮食,让百姓能从频繁的征召里缓过气来。同时,也要将东方急剧扩张的土地整合进来。”

    赵无恤颔首道:“孟谈此言大善,如今最大的问题是,赵国太大,地方万里,光是靠邺城发号施令,已经有些不够了。东方诸郡有水路船运,政令还算通畅,但太行山割断东西,虽然新修了路,但交通依然不便。故寡人决意,除了邺城之外,在山西另设一都,那便是新绛!”

    张孟谈了然:“这莫非是在效仿宗周,实行东西两京制?”

    何谓两京制?即一国两都制度。此制源于西周,当时西周的都城在镐京,在征服东方侯,为了方便治理殷地,周公旦又在洛邑营造了一座新城,即洛邑,一东一西,确立了宗周三百年社稷,这种制度也在后世为汉、唐效仿,甚至演变为更加复杂的五京制。

    “不错。”赵无恤做了一个比喻:“或许是赵氏以玄鸟为旗号的缘故,世人常将赵国比喻成大鸟,负海内而处,南面而立。”

    “若只有邺城,西边便有些顾及不暇,但若实行两都制,寡人根据需要在东都西都间停驻。这样一来,赵国,就如同一只长着两个脑袋的鹰,左臂据河西泾渭,膺击秦国、义渠,右臂傅海岱淮土,垂头燕国、中山、三齐!如此,则赵国可安,天下可定矣!”

第1120章 人生不满百

    “东都为邺都,主管东阳、河内、河间、济北、济南、东郡、大梁这七个郡。”

    “西都为绛城,主管太原、代、上郡、三川、上党、河东、左冯翊这八个郡。”

    其实在赵无恤看来,新绛并不是作为西都最好的选择,虽然河东地区经过唐虞夏商周晋两千年发展,其人口数量、文明程度的经济水平是天下首屈一指,但建都还要看是否险固,论形胜,新绛远不如晋阳。

    晋阳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然而除了险要以外,硕大的地盘人口稀少,董安于和尹铎辛辛苦苦经营了几十年,赵无恤又数次移民过去,却依然不怎么起色。加上地处北国交通不便,实在不是个作为西都的好地方。他这下也有些理解了,历史上赵国为什么放着晋阳不呆,非得跑到中牟、邯郸建都,实在是因为春秋时的太原位置太偏,人口太少。

    何况在赵无恤看来,两京制中,陪都是可以随形势而迁动的,他心目中最适合做西都的地方,在渭水之畔,秦国境内,后世称之为咸阳、长安……

    除了十五个郡外,赵国还多了四个封君政区:琅琊、徐、东海、商洛,以及两个作为军事据点的飞地:邳县、即墨县,这就是赵国的全部疆域了,玄鸟旗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中原。

    确立了赵国“双头鹰战略”的两京制后,赵无恤又与张孟谈对鲁国的疆界进行了划分。

    “济水、大野泽以西的西鲁,划归赵国东郡管辖(原卫国)。”

    接下来,邹鲁地区被分为四个郡:泰山郡、鲁郡、邹郡、临沂郡,郡守分别是宰予、阚止、项橐、子服何,这四人都是鲁人,由阚止在曲阜兼任鲁国相邦。

    赵无恤让阚止来与张孟谈接洽了政务,并勉励他二人道:“孟谈当与子我(阚止)倾力合作,争取三年之内,完成赵国和鲁国的一体化,迁鲁侯于阚邑,将鲁国化为赵的郡县!”

    二人应诺,过了一会见天色将暮,便一齐告退了。

    然而过了没多久,阚止却去而复返,请求拜见赵无恤,神情严肃地说道:“君上,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阚止是赵无恤群臣里最接近“法家”的一人,他虽然是鲁国人,却雷厉风行,施政猛烈,治冯翊时,对于秦国旧俗大力打击,将赵国的制度和车轨、文字强行推行,效果显著。

    今日撇开张孟谈独自拜见赵无恤,却是因为他对赵无恤分封诸子颇有微词。

    ……

    “君上,当年周公占有天下,把土地像剖瓜一样分割开来,所封子弟同姓甚众,其本意是让他们屏蔽周室,就像辐条集中于车毂,车轮围绕着轴心运转,岂不是与君上今日封建子弟的初衷如出一辙?”

    赵无恤颔首,让他说下去。

    “然而周公却没料想到,随着血缘疏远,诸侯开始不听天子号令。周夷王的时候,天子的威望衰竭,竟要亲自下堂去迎接诸侯。周宣王时,虽然倚仗着南征北伐,复兴宗周的威风,终究还是无力决定鲁君的继承人。后来周平王把国都向东迁移到洛邑,已经把自己排列在诸侯同等地位上去了。从那以后,就出现了郑庄公用箭射伤天子肩膀,楚人问周天子传国九鼎的轻重,晋国讨伐天子大臣凡伯的事情,天下大乱,礼崩乐坏,再没有把天子看作天子的。”

    ”周王失权久矣,如今只不过还保存着一个空名罢了!其中原因,正是诸侯势力太强大,以至于尾大不掉!诸侯之间为了争夺霸业,兼并土地,也日益疏远,兄弟之国相互攻击如同仇雠,周天子弗能禁止。周衰败的原因,大概就在这里了。“

    阚止顿了顿,小心地观察赵无恤的表情,见他没有生气,这才壮胆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今中原赖君上神灵一统,昔日的邦国封邑,大多成为赵的郡县,臣斗胆认为,诸子功臣以赋税重赏赐之,已经足矣,若是将封建作为常法,往后恐怕会重蹈周室的覆辙啊……“

    言罢,他有些战战兢兢地等待赵无恤的发落,因为这件事,从赵无恤有封建诸子的意图开始,阚止就一直憋在心里了,说出来吧,有离间赵氏骨肉的嫌疑,不说吧,却又不吐不快。

    赵无恤却突然笑了起来,拍着他道:“子我啊子我,不曾想你还有这般见识,不愧是寡人看中的宰辅之才。”

    阚止受宠若惊,却听赵无恤道:“你说的不错,郡县比封建优越,这是毋庸置疑的!”

    肯定阚止的意见又,赵无恤却又话音一转,严肃地说道:“但是,不能一言贯之,而必须根据形势来加以权衡。“

    封建制,并不是自古就有,而是随着唐尧、虞舜、夏禹、商汤直到周,慢慢发展起来的,在周之前,殷商能控制的地方也仅仅是王畿,四方则是一些异姓方国,如周、东夷,时而归附,时而叛离。到了周公东征后,封建子弟反倒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使周朝巩固了统治,扩大了疆域。并让广阔的地域上形成了夏君夷民的普遍情形,最终夷夏完成融合,形成了诸夏共同体,也就是汉族的雏形,封建制在其中是居功至伟的。

    诚如阚止所言,周朝成也封建,衰也封建,延续了周制度的晋、鲁等国同样产生卿大夫、陪臣尾大不掉,君臣易位的情况,封建制要背很大的锅。

    所以在新兴的卿族如赵氏内部,用新兴的士人来作为官吏,只享受俸禄而不给予世袭的封地,就成了时代主流。

    然而,封建在这个时代,也有他存在的必要性。

    判断一种制度的根本就在于它是否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封建,不是赵无恤不想把它废除掉,而是事物发展的趋势暂不允许。

    首先是功臣子弟之心不可寒,这毕竟是春秋,除却张孟谈、阚止这种拥有较高思想觉悟的人外,大多数赵臣依然把立功授爵,得到封地作为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其次,边鄙之地距离赵国太遥远,民心也尚未归附,由中央移民开发的话代价太大,让封君去经营,能减少很多麻烦。

    是故阚止的建议有一些道理,但依然只看到了一个片面,赵无恤不能因为一百年后可能发生的事,就把封建子弟的眼前好处全盘否定了。

    阚止心服口服,恭敬地退下后,赵无恤独自一人望着日暮时分的红霞,也陷入了沉思。

    ……

    赵无恤比其他人幸运,不但可以对过去的历史加以总结,也可以看清楚后世留下的教训。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然而很少有人能记得,在秦始皇之前的六代人里,秦国也行封建:商鞅封于商於,魏冉封于陶,新征服的蜀国也封了几代蜀侯。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汉景帝时七国之乱,常常被人诟病,然而谁又能记得,当吕氏权大,刘氏天下几乎要改姓吕时,是一批刘姓王爷起兵,与功勋大臣们里应外合,这才保住了社稷,而分封到南方的诸侯国也对当地生产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郡县比分封优越是毋庸置疑的,但封建本身不是原罪,要看如何运用。

    “从秦孝公到秦始皇,五代六世,百余年时间。”

    “从汉高帝到汉武帝,也差不多是四代人时间,近百年。”

    以秦汉之盛,尚且要百年来将封建慢慢过渡到大一统,何况春秋之末的赵国?步子迈的太大,是会扯到蛋的。

    没有什么制度是完美的,也没有什么制度是从始至终不需要改革的。

    所以他才将封建诸侯,变为了战国时期更为普遍,中央也更容易操控的封君制度……

    有趣的是,历史上首创封君的,正是”赵襄子“。

    相比于先前的诸侯卿大夫,赵国四位封君的政治、经济特权被削弱,邺城委派相或守对封君进行监督,封君必须遵守赵国法令,还规定:”三世无功于国家必收爵禄!”

    更何况,赵无恤手里还攒着推恩令这个大招没放出来呢……只要中央不衰败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封君坐大的情况应该不至于出现,换句话说,若是他的子孙真的昏庸无能,被同姓封君取而代之,为王朝更换新鲜血液,又何尝不是一种延缓历史周期律的方式呢?

    赵无恤面对夕阳,张开了双臂,自嘲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今年三十五岁,正值壮年,至少还有三四十年好活,但要在一代人时间里,做完秦、汉花了一百年才做成的事情,实在是在逆天而行啊!”

    对这个民族和时代的沉重使命感逼迫他行逆天之事,要避免二世而亡的悲剧重演,正因如此,无恤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每一步都必须走的小心才行……

    封建子弟,会作为一种制度延续下去,但只在国家的边地推行,对华夏之内,他们是疆界和屏障,对华夏版图之外,他们则是开疆扩土的前锋,是传播文明的火种,是赵国移动的边界!

    ……

    随着外交和内政都基本安排妥当,黄池之会也步入尾声,赵无恤已经让人准备好车马船只,只等大河冰消雪融,就返回邺城。

    不过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自己是不是把一件事给忘了?那一夜酩酊大醉,最后清晰的记忆停留在诸侯和群臣来献酒,之后的事情,他便不记得了,但隐约记得,自己好像答应了什么人什么事来着。

    招来当夜在旁的寺人宁致远一问,宁监灿笑着说道:”君侯当日酒酣,群臣依次上来献酒,轮到柳下越时,他下拜稽首,说但凡盟会常常有远人来朝,周成王时岐阳之会,就有禺氏、大夏前来献礼,今日赵国之盛,岂能无有?故柳下越请求率领一队人远赴西方,凿空异域,为赵国重新联络上禺氏,乃至于西王母国……君侯已经当众答应他了!“

    PS:《逸周书.王会解》其西般吾,白虎。屠州黑豹,禺氏騊駼。大夏兹白牛,兹白牛野兽也,牛形而象齿。

    按照逸周书的方位排序,以上都处于西北地区,其中禺氏即月氏,此时位于河西走廊。

    晚上还有一章。

第1121章 玉石之路

    “君侯,君无戏言!”

    柳下越对赵无恤再拜稽首:“当日君上已经答应了臣,让臣带一队人去向西开拓,凿空异域的。”

    虽然和盗跖一样浓眉大眼,但比起乃父,柳下越显得有些文弱,身子骨也更小些,不过这两年参军后,他锻炼出了几分刀剑之气,可惜……他的仕途实在是不顺。

    柳下越在赵吴战争里并不出众,棠之战,他虽然作战英勇,但却因坠马受伤而错过了之后的大战,所以没捞到多少功劳,只能羡慕地看着好友赵伊受赏。等到五国伐齐战争时,他也是跟在大军屁股后面打打顺风仗,立了些许小功。但总体来说,远不如他父亲柳下跖那流星出世,屡建奇功。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这一下,被认为是“不思进取”的柳下越就有点坐实了田贲那句“父乃鹰隼,子为小鸡”的比喻了。

    谁料这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年轻人,却在黄池之会时给赵无恤来了这么一出!

    看着一改之前讷讷无言,变得咄咄逼人的柳下越,赵无恤有些头疼,甚至想起了他在大野泽跟盗跖斗智斗勇的时候。

    当日在宴飨上他虽然答应了柳下越,但那是醉后的话,男人都知道,醉时的话是当不得真的,不管多么山盟海誓,都是酒精刺激下的口不择言。再说了,他自己虽然也有沟通东西的打算,但如今秦国尚在,西方未明,探索发现的条件尚未成熟啊……

    只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当日是当着殿内众人的面大声应诺下来的。

    他只好换一种婉转的法子来削减柳下越的积极性。

    “寡人虽然在府库里看到过有关穆天子西行的铭文,也听说九州之外,还有九州,那西域昆仑便是其中之一,但至今也无人知道具体的路线……”

    “臣知之!”

    柳下越大声应道,他从怀中抽出了一张纸,请宁监将其交给赵无恤。无恤在案几上摊开一看,却见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这居然是一张地图,周穆王西行的地图!

    原来,在邺城养伤的这两年,柳下越可并未闲着,他将临漳学宫从成周守藏室收集来的几个版本的穆天子西行传说相互对比,居然真的整理出了大致的路线,并一一画在纸上!

    “周穆王征犬戎后,率七萃之士,驾上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这八骏,由造父驾车洛邑出发,越过漳水,沿太行山北上,出雁门,舍于漆泽,猎得白狐玄貉等。同年三月吉日戊午,穆天子抵达阳纡山,在河宗氏的陪同下,于燕然山脚下举行了祭祀大河的仪式。之后,河宗氏首领伯夭自告奋勇,乘骆驼走在前面,充当穆天子的向导,继续西行之路,于是又经过了祁连山、舂山、昆仑之丘、赤乌氏,至于群玉之山……”

    他略一停顿,继续说道:“这之后的路线,因为铭文和简牍模糊不清,语焉不详,臣无从考证,但最终穆天子抵达了西王母之邦,在天山瑶池宴饮酬酢。随后先巡游了天山下的旷原之野、西北大旷原,这才满载宝石美玉而归!”

    柳下越一口气说完,赵无恤也放下了地图,目光从疑惑变为欣赏。

    他看得出,里面凝结着柳下越的心血,这条赵无恤因为忙于政务无暇总结,却被柳下越细细琢磨出来的路线,大体上是从河套(河宗氏)折而西去,穿过陕北、陇西,沿着河西走廊一直往西北走,进入天山东麓。

    此路线和赵无恤所知的后世交通线是基本重合的,这条路,正是丝绸之路的前身,就叫做“玉石之路”!

    ……

    早在千余年前,西域已经有了文明的曙光,不过居民多是高鼻深目的塞种人,他们在山脉和绿洲建立了许多小城邦,其中不少以采玉、琢玉为生,和田玉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向东运输,经过赤乌氏、禺氏、河宗氏,逐步流入中原腹地,殷商贵族使用的玉器大半都是和田玉,可见其贸易量之大。

    这些玉石,就是通过穆天子西行的路线,也就是“玉石之路”运输进来的。周穆王曾经在群玉之山取玉三乘、载玉万只,并任命专人管理采玉工作。西巡会见西王母于昆仑,又赞昆仑为“唯天下之良山,瑶玉之所在……”

    虽然周穆王和赵造父有没有真的去过天山,这份名为《穆天子传》的无名氏所作简牍是否是伪造,后人不得而知。但是,早在周代中期,甚至于更早,中原和西域有一条古老的交通路线,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这份文书,或许就是对那条道路的历史记忆。

    有了前人的足迹,就算是有了再度凿空的可能。既然可能性并不为零,又有人自告奋勇,赵无恤一下子也有些心动起来。

    但有一件事,他必须问清楚。

    “柳下越,你为何想要去西方绝域?”

    “臣……”柳下越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很久,但今时今日,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是啊,他有父亲的遗泽在,爵至官大夫,完全可以坐吃山空,靠着俸禄和食户混吃等死,坐拥娇妻美妾,吹着邺城漳水畔温润的暖风悠然自得,何必去异域受苦呢?

    柳下越一下子捏紧了拳头。

    但是!他不甘心做一只永远在鹰巢上眺望远方,却不敢迈出去半步的鹰!

    他在战场上并不顺利,迟迟无法建立功勋,让自己摆脱“虎父犬子”的非议,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异域……

    异域立功扬名,这是摆在他面前唯一的出路,这与其说是一次深思熟虑的探险,不如说是一次孤注一掷的赌博!

    赵无恤曾经说过一句话,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在这个大争之世,柳下越宁可作为泰山而死,也不愿意做一根无足轻重的鸿毛活着!

    心意已决,他大声说道:“臣,想要去走一走书中所说的绝域;臣,想要看一看与中原大不相同的邦国外族;臣,想要去将君上想要的天马和苜蓿等物带回来,散播于中原,就像管夷吾引入戎菽一样,造福天下!”

    赵无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这个回答,及格了。

    他并非是像周穆王一样,为西王母的美丽、为玉石的温润剔透而心动,而是对西域的动植物感兴趣。

    正所谓“不是张骞通西域,安有佳种自西来”,文明之间的交流,不仅在于科技,还在于品种。虽然世上的生物数以亿计,但能够被人类驯化的物种,却只是其中的九牛一毛,多少文明如印第安人,就是因为缺少关键的农作物或者牲畜,文明就停滞不前,人口也迟迟无法提升。而一旦有高产的新作物传入,就会产生一次人口上限的急剧提升,接着是文明的大跃进。

    西域的天马可以作为很好的马种,造就一批优良的战马;西域的苜蓿、胡萝卜、胡椒、葡萄、核桃、哈密瓜、西瓜、番石榴……虽然没法和后来的玉米、土豆相提并论,但也大大改善中原人的膳食结构,或许赵国的百姓有生之年能喝上葡萄酒,能吃上西瓜,就得靠柳下越去凿空一趟了……

    更何况,历史上西域乃至于更遥远的西亚、地中海文明,对中国的精美奢侈品如丝绸、瓷器等是极度渴望的,若是能通过柳下越再度开通玉石之路,让丝帛和瓷器远销西方,必然能为赵无恤换回来大量中原所无的物品,一来一往,也能让赵国平准均输部门赚一个盆满钵满。

    但说得轻巧,做起来却难,赵无恤自然是知道其中艰难的,顿时严肃下来道:“自从平王东迁以来,秦国以西诸国,与中原的来往就中断了,数百年沧海桑田,邦国氏族可能湮灭了,道路可能被黄沙覆盖,或者另辟蹊径。凿空的艰难,实在不是汝在屋里画画地图就能想象到的!汝,可做好准备了!”

    柳下越稽首道:“臣会先去寻找河宗氏,看看那里有没有人曾经去过西边的地方,聘请其为向导。就这样一段一段地找过去,找到西夏氏、找到赤乌氏、找到群玉之山、找到西王母国,迟早有一日能恢复昔日通途,完成凿空的使命!”

    赵无恤却不放过他,继续质问道:“就你所绘制的地图里推断,穆天子一个来回,便是三万五千里,以一月走一千里算,也要走上三年多。其间地貌复杂,有不知道边际的无垠草原,有八月飞雪的皑皑雪山,有人畜难行的流沙大漠,途中更有心怀不轨的沿途邦国、盗寇,这期间的苦楚,需要做的应对,实非常人能想象,你能忍受得了么?”

    “臣知道,据说昔日穆天子东归,当穿越沙漠时,队伍失去了水源,只好刺穿战马的脖颈,取血来喝……”

    柳下越昂首道:“臣休说是喝马血,就算渴饮胡人之血,饿食戎狄之肉,也能挺下来!马没了,就用脚走,脚废了,就用手挪,就算是爬,臣也要沿着造父走过的路,爬到天山去,找到西王母国!最后,举着君上授予的节杖,站在瑶池上!”

    赵无恤听得汗毛直竖,拍案而起,一时间,他也为这个年轻人的这种无畏精神而感动,他要的,就是这种充满开拓的精神!

    “大善!既然子骞有志异域,不畏生死,那寡人便允了你!”

    没想到啊,自己本来没指望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结果的“九州说”和掺杂进去的西域传闻,竟然这么早就开了花,对此产生浓厚兴趣的,居然还是盗跖的儿子。

    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难道说,独属于华夏的地理大发现时代,就将从此子而始?

第1122章 远赴绝域

    PS:推荐一本小说《南晋闲人》,很不错的架空历史,感兴趣的可以去看一看,老作者的马甲,质量有保证。第二章在晚上

    ……

    赵侯四年(公元前485年),仲春二月初一的早晨。

    曙色渐明,旭日喷薄而出,灿灿金辉染红了天际,彩霞舒卷,绚丽如锦。春风和煦而强劲,由东方吹来,浩浩荡荡,驱散了笼罩在黄池上空的弥天浓雾。

    这是一个启程的好日子,今天赵侯将带着大队人马回邺城,但首先,他要为一个百余人的队伍送行。

    能被天下伯主送到了十里亭驿外,这是常人不敢奢求的荣耀,柳下越诚惶诚恐,但赵无恤却止住了他的下拜,继续将未交待完的事情说与他。

    “其实,汝大可不必舍近而求远,去河宗氏寻找穆天子西行的起点。”

    随着八年前代国的覆灭,赵的疆域大大向北扩展,视野也广阔了许多,所以赵无恤知道,昔日强盛一时的河宗氏之国早就瓦解成了一群河套上半耕半牧的小邦,最大的部落叫空同氏,他们之间战和不定,只是之前几年代郡骑兵一直在南调参加对秦、吴、齐的战争,战马损耗太大,一时半会没有出兵横扫草原的精力。

    赵无恤虽然答应柳下越西去探索,但却为他划定了一条新的路线。

    在亭驿里,他指着一副上郡及其周边的地图道:“汝带着百余虎贲先去新绛,再到冯翊郡泾阳县。春夏之交时,负责西北贸易的平准官猗顿会派遣一支商队,从泾阳去义渠贸易,然后再去义渠西边两百里的乌氏拜访,汝等就混杂在商队里同行,需要的辎重、马匹等,都在泾阳补充……”

    “唯!”

    柳下越应诺,他知道,这义渠、乌氏,都属于西戎,与早先的犬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中义渠位于泾水上游,是西戎首屈一指的强大部落,人口十余万,有兵万余,甚至能威胁到秦国渭南。义渠君还曾派遣使者来约赵国出兵灭秦,被赵无恤以“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拒绝。

    而乌氏,则是位于六盘山(陇山)脚下的部落,这个民族不光是牧民,还是商人。后来秦始皇时,乌氏部落的乌氏保,就是一个以善殖畜牧,与诸夏交易商贸而富甲一方的大商贾。现如今,在河宗氏衰败,玉石之路的北段,也就是草原段贸易量减少后,南线却昌盛起来。其中乌氏部落,就是南线玉石之路上的中间商,秦国人一般是直接从他们那里获得西域玉石,再卖给中原诸夏。

    “但这乌氏人是如何获得玉石的,就不得而知了。”

    赵无恤皱起眉,遗憾地看着陇山以西的地区,地图根本没有将那一片地区收录,那里对于赵国而言,是一片空白,只知道群戎、西羌部落密布,与秦人杂处。

    琢磨着地图的大体范围,柳下越大胆猜测道:“河宗氏西南两千五百里,有西夏氏,据说是夏人后裔西迁建立的邦国,也从事转运玉石,乌氏人大概是从西夏氏那里获得玉石的……”

    “西夏氏,看这名字,难道是日后黄河九曲的夏河、临夏一带?”但是几百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个小邦还在不在。

    好在,赵无恤比柳下越幸运,至少是知道全局地图的,反正从乌氏越过陇山向西走是没错的。只要抵达黄河九曲,就能渡河进入河西走廊,这一路过去,总有部落城邦,不至于是一片无人区。

    所以他给柳下越定了一个这次向西寻路的目标:“汝还年轻,不必执意一次就要去到天山,找到西王母国,此次西行,先找到传说中的禺氏国。”

    禺氏也就是后世秦汉的大月氏,此时匈奴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部落,所以月氏人也在河西走廊开开心心地畜牧,做做玉石之路的转手贸易。不过到了那里,柳下越就算真的走出华夏地域了,因为月氏人非但文化与中原迥异,甚至连种族都不同:他们和西域的塞种人一样,操着一口东伊朗语族的方言,都是高鼻深目的印欧民族,不论是“楼兰美女”,还是“小河公主”,这些干尸身上都有这种特征……

    这种西域地区的种族结构,直到一千多年后,蒙古人种的回鹘人入主天山南北,才被稍微改变了一点——敦煌石窟里圆脸蛋细眼睛的回鹘人,在与西域塞种土著混血几代后,就变成了伯孜克里克石窟拥有高鼻深目特征的混血图兰人种:高昌回鹘,也就是后来的畏兀儿人……

    这些是后话了,总之,前方等待柳下越的,是一片未知的异域,一群未知的种类民族,一个又一个未知的城邦和文明。

    这是继穆天子西行后,又一次伟大的征程。

    赵无恤让人备酒,一饮而尽为柳下越送行,最后才将节杖授予了他。

    柳下越郑重地接过,一脸肃穆。

    这节杖以竹为主,柄长八尺,尾端束有三重用牦牛尾制的节旄,随着春风而飘拂……

    “柳下越,汝知道这节杖的意义么?”赵无恤问道。

    “知道,节代表君侯的身份,凡持有节的使臣,就代表君上亲临,见节,如见君!”

    “不止如此。”赵无恤拍了拍柳下越,催促他启程,同时说道:“此去经年,万里迢迢,绝域流沙,以酪为浆。勿要忘了,这节杖,代表着你背后,有一个强大的母邦!去罢,寡人等你顺利归来的消息!要牢牢记住你的身份,汝节杖至处,即为华夏!”

    ……

    柳下越手持节杖慢慢远去了,不过有一件事赵无恤没有对他明说:之所以如此频繁地派遣商队和探险者去秦国周边拜访,除了贸易以外,也是因为秦国。

    秦国近几年突然大兴变法,赵无恤已经在黄池之会给秦伯以警告,但对秦国的攻略的提防,依旧必须做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对于秦国周边,尤其是陇西地区情况的探查,就变得极其重要,故而柳下越的西行,也多了几分政治作用,同时,也有些刻意地绕开了秦国,赵无恤可不希望赵国的探险成果被秦人截胡。

    就在柳下越踏上行程的同时,秦伯盘也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雍都,他进入大郑宫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速速将大庶长招来。

    子蒲听闻国君半夜抵达雍都,便急切地召见自己,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是黄池之会上赵国又威胁秦国,导致君上要改变国策了?

    不料等他匆忙穿戴好衣冠,赶到大郑宫时,却发现秦伯盘正跪在秦穆公的宗庙里。

    等秦伯擦干眼泪出来后,看到子蒲的第一句话,就是咬牙切齿地说道:“黄池之会,赵无恤令寡人击缶取乐,其志得意满,辱秦太甚,丑莫大焉!寡人受此重辱,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敢情大庶长助寡人变法更制,早日复穆公之业,让赵国不敢再看轻秦国!”

    ……

    在秦伯盘的大力支持下,秦国效仿赵国的变法在向着深水区迈进,而南方数千里外的楚国,黄池之会上的余波也传到了郢都。

    汉水向东南方潺潺流淌,从浩劫里再生的郢都就坐落在江汉之畔,此时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司命祭。

    大司命和少司命是楚人崇拜的神祗,大司命主死亡,威严、神秘、令人敬畏;少司命主生命,亲切、和蔼、令人爱戴。

    同时,两位司命的神力也被引申到了掌握楚国社稷的兴衰,邦国的存灭。

    大司命的祠堂在汉水北边,与他的姐妹少司命一南一北对峙。时值春日,夕阳晚照,两座祠前的临水处已经搭起两座用鲜花香草装饰的高台。江中央则是一艘高大的楼船,船上设置了祭坛,祭坛之上,三位头插羽毛,戴着面具的巫祝立于中央,奉玉圭、三牲、六尊六彝,口中念叨着祝词。

    而楚国上到贵族县公,下到士庶男女,都围绕在汉江两岸,将大司命和少司命的祭坛四周围得密密麻麻。

    当夜幕降临时,以击磬为号,北岸的人唱道:“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南岸的人则唱道:“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他们一边唱,一边恭敬地奉上祭品,无非贵者用金玉三牲,贱者奉野菜米饭,也算是祭神还愿,都对着两位司命的雕像朝拜不已。

    歌声里,穿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脸上还画上五色异彩巫祭图案的女巫们也在楼船上手舞足蹈。她们在祈祷神灵降福大地,愿楚国长盛不衰,愿江汉五谷丰登,愿郢都兰蕙满园,为许久未住人的宫室驱邪辟恶,祈祷楚国人人都子嗣繁衍,万年永福。至此,这场司命祭达到了高潮。

    而一艘正在渡过汉水的大舟上,峨冠博带,着宽袖深衣,佩戴三尺长剑的叶公沈诸梁,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恢复生机的郢都,他激动地说道:“曾经的赫赫大楚,已经回来了!”

    仰头看着郢都,云梦台、章华台、豫章台,被吴军攻入后,已经黯淡多年的各个宫室都纷纷点亮了烛光,星火点点,如同坠落人间的彗星,似乎预示着楚国的涅槃重生!

    这两年里,随着王孙胜在东方的攻势如潮,楚国已经完全收复了失地,把吴国赶回了海滨,似乎再加把劲,与越国人一起合作,便能彻底灭亡吴国!

    既然东方安全了,楚国的都城,也就顺理成章地从鄀地迁回了郢城。

    在迁都完毕后,楚王熊章和令尹子西按照惯例要召集各地县公入朝宴饮,庆贺这件大喜事。

    然而对于叶公而言,这次入郢,还有一件事关楚国未来的大事要商议。那就是赵国在前不久的黄池之会上,已经赤臂上阵,公然承诺保护陈、蔡,将手伸到楚国的传统势力范围里了。

    楚国应该如此应对此举,是对抗还是绥靖,是战争还是和平,必须在这次朝会里将国策确立下来。

    不过,被召回的不止是叶公,在汉水之滨下船后,他碰上了一个人,一个他最不想遇到的人。

    刚刚因征吴有功,被封为“白公”的王孙胜也带着一众东国兵入郢朝拜楚王,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不偏不倚,他的船与叶公的船同时靠岸。

    中年得志的白公胜依旧站得跟剑一样笔直,过去两年的征伐让他的面容带上了一丝杀气和戾气,眉毛一挑,瞧见对面的旗帜,竟放下了一直以来的目中无人,主动过去打招呼。

    “叶公?”

    “白公……”沈诸梁无奈,只得接招。

    于是,历史上,叶公、白公,两个一生之敌,就这么首度碰面了……

    PS:西夏氏,《穆天子传》卷四:“自阳紆西至于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于珠余氏及河首,千有五百里。”

    这个西夏氏,应该就是秦汉时期的陇西郡大夏县,也是《王会解》里对周朝贡的大夏,与西汉时中亚大夏国无关,从名字来看,或许是夏的后裔建立的小邦。

    《逸周书·史记》里还记载了西夏氏的兴亡始末:“昔者西夏性仁非兵,城郭不脩,武士无位,惠而好赏;财屈而无以赏,唐氏伐之,城郭不守,武士不用,西夏以亡。”

第1123章 叶公白公

    PS:春秋时期的郢与战国时期并非一处,此时的郢都,应该是鄢郢,也就是今天的宜城市楚皇城遗址,位于汉水中游,而非战国时期的纪郢(荆州纪南城遗址)。另外,求下推荐票啊!

    ……

    郢都城郊外,叶公、白公,楚国的两位实权县公同乘一车,冠冕堂皇,见者纷纷避让。

    然而那华盖之下,被王孙胜极力邀请上车,站在主位上的他却有些不太自在。

    对王孙胜这个人,沈诸梁素来是没有好感的,当年王孙胜从赵氏那里叛逃入楚,子西打算收留他,叶公就曾劝道:“我听说胜这个人狡诈而好作乱,身为赵臣却背叛赵氏,令尹将他引进来,只怕会对楚国产生危害!”

    子西一直觉得自己有愧于太子建,爱屋及乌,也把王孙胜当成了自己的血亲子侄,极力为他辩护,说他驻守陆浑时忠勇双全,又不失对楚王的尊重,如今离开赵氏,是赵氏有负于他,并非故意背叛……

    沈诸梁不以为然,一阵见血地指出,这一切,都是因为王孙胜有私心!

    然而子西心意已决,王孙胜被他接纳,并委以军权,先做了巢大夫,现在又因为伐吴收复失地有功,升到了白公,整个皖地都成了他的封土,其权势仅次于镇守方城的叶公。

    虽然白公以功绩来证明了自己,但沈诸梁对他的看法依然没有发生变化,二人都是身份高贵之人,自然不能当众翻脸不认,但言语之中,也有几分提防和不信任。

    白公胜今天却谈兴很浓,他兴致勃勃地指着眼前的郢城说道:”叶公,请看此城墙。“

    郢都的城墙在二十年前吴军入郢时被摧毁,眼前这些是新修筑的,每面城墙长约四里,城墙乃土筑,经夯实而成,墙垣高大巍峨。城墙四周有城门,四个转角显著突起,却是烽火台。汉水像一条碧绿的绸带,自西北铺来,从东墙外飘过,又被引流进来,成了郢都的护城河。

    白公胜有些自得地说道:”过去楚国用的是传统的两版垣之法,费时费力,我设法从北方赵国寻来了一些工匠,运用四版筑城法,在皖地建设城邑,并将此法推荐给令尹,这才有了郢都的新城墙,叶公你看,是不是比先前坚固多了?“

    ”二十年前的郢都,我也是年少时来过数次。“叶公不知道白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直不冷不热地应对。

    ”二十年时间,足以让天下翻天覆地了。“

    白公胜似乎忽略掉了叶公话语里带着的冷淡,回过头,望着北方,心有余悸地说道:”要知道,那些版筑工匠还只是乡野间的普通人,根本无法与临漳学宫中那些号称工科的大工匠相提并论。赵侯手下有一名工正,其名公输班,就是工匠里的佼佼者。他不但能造云梯、投石器、弩砲等攻守之器,还想出了烧砖砌城墙的法子,比起夯土版筑更先进几分。”

    “更加神奇的是,据说公输班还在研制一种奇特的东西,看上去是沙土一般的粉末,加水搅拌后成浆体,却能在空气中变硬,把砂、石等材料固定在一起,仿佛它们天然就粘合在一起。此物称之为水泥,数年前我离开赵氏时,公输班已经将开始在邺城宫殿内实验水泥路面,也不知是否要开始在赵国大肆推广了。“

    “竟有此物?”对于这东西,叶公倒是产生了一些兴趣,不由设想,要是将那水泥用在方城,对其加固,那方城岂不是屹立不倒的要塞了?

    然而白公长叹一声:”只可惜赵氏的核心工艺都是保密的,外人不知其制法,否则,便能为我荆楚所用……“

    进入郢都后,宵禁未至,马车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百姓纷纷避让。白公胜又指着东市西市的商贩货物评头论足,但主题都离不开纸张、瓷器等赵国工艺、风物的先进性,以及这些东西对楚国造成的影响。

    ”纸张可以替代简牍、帛书,不知省下了多少丝绸和制作竹简的劳力;瓷器也不错,深受楚人喜爱,四轮马车更成了楚国贵人必备的东西。由此可见,赵国的东西就是好啊。对了,还有铁,不论是铁农具还是铁兵器,都极受诸侯欢迎。叶公是否也如此认为?我听说你在宛城,也效仿赵国,大兴铁业,铸造兵器,以至于周边的人赞叹道:宛钜铁矛,惨如蜂虿……“

    ”多亏了宛叶有几处大铁矿。“叶公也不谦虚,但还是强调道:”冶铁,这不是赵国一直就有的东西,反倒是楚国剑师欧冶子先研制出来,被赵国所得。宛铁虽然还不如赵铁,锻造起来也差强人意,但只要楚国的工匠善于钻研,迟早能赶上赵国!“

    白公胜大笑起来:“我也相信,楚国的冶铁能赶上赵国,论冶铸工匠,还是楚国较多,其余制作纸张、瓷器的手段,也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只要我稍加琢磨,或者花费重金求赵地工匠入楚,也能仿制一二。”

    但随即他突然压低了语气:“但有的方面,赵国已经抛下诸侯太远了!“

    沈诸梁不由正色道:”白公指的是?“

    ”那就是赵国的律法!“白公胜严肃了起来,说道:”我在皖地虽然效仿赵国的武卒,建立了一支三千人的新军,称之为楚武卒。但渐渐发现,若是没有配套的律法来作为贵族、百姓的准绳,空有武卒也是无用的。叶公,我听说你在宛叶之地也推崇法治,反对父为子隐,应当也是好法之人,楚国如今极需一场变法,这一点,叶公是否赞同?“

    叶公曾经和孔子就法治还是礼治展开过一次讨论,这件事和”叶公好龙“的故事一起被传得很广,白公知道也不足为奇。

    如此一来,白公的意图就再明显不过了,他是在试探叶公,想要约合他一起向郢都施压,在楚国做出一些改变……

    ”楚国,是需要作出一些改变……但至于如何变,还得与令尹、司马商议过才行。“叶公看似赞同,实则保留了自己的意见,同时提醒白公,别忘了他们的身份,只是两个县公,楚国的当家人,依然是子西和子期!

    白公也察觉自己失言了,笑道:“自然要禀明大王和两位叔父知晓。”

    说话之间,二人已经抵达了楚国的宫殿,两排高大的楸树屹立在殿外大道两旁,两位县公自觉地下了马车,步行进入宫门之内。

    ……

    楚国的主宫殿被称之为“云梦台”,虽然不及章华台华美高耸,却胜在威仪赫赫。此时正值春日,宫室苑囿的庭院内,溪流发出动听的声音,阳光中微风摇动蕙草,丛丛香兰播散着芳馨。翻修后的高堂深屋层峦叠嶂,几层栏杆围护着轩廊,各宫室的大门镂花后涂了楚国人喜爱的深红色。

    叶公和白公目不转睛,穿过宫廷进入大殿,却见光滑的石室装饰翠羽,墙头挂着玉钩屈曲晶莹,上有红砖承尘,下有蒲席铺陈。除却年幼的楚王熊章坐在主座上外吗,还有楚国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右尹王孙繇、郧公斗辛,乐尹钟建、行人王孙圉等分别坐于两侧。

    沈诸梁和王孙胜远远地下拜顿首,见过楚王后,又与其余楚国大臣见礼。

    令尹子西已经年迈,昔日黝黑的头发如今呈现出点点花白,不过见曾经“不和”的叶公和白公联袂入内,心里欢喜,便笑着与他们寒暄了几乎,随后才正色道:“今日奉大王之命,召诸位臣僚及县公入郢,一是为了庆贺国都迁回,其二,则是要商议一下,上个月,赵国在黄池召开盟会,会上天子致伯,赵侯已为中原伯主,他不但大肆分割诸侯领土,还对楚国示威施压,意图操控陈蔡,与楚争夺淮水附庸,楚国应该如今应对?”

    说完后,他看了司马子期一眼,二人点了点头,子西继续说道:“诸位县公有何看法,都说一说罢。”

    “胜有一言!”话音刚末,就有人站出来请求发言,正是被司马子期评价为“急功近利”的王孙胜,两年前,他就力主要乘着赵国在淮水没有站稳脚跟,击其暮归,这一年多来,又多次上书请求支援齐国,休要让赵国一匡中原。

    如今他抢先发话,大概又要主战了。

    孰料,王孙胜朝楚王和殿内众人施礼后,却说道:“胜认为,此时与赵国交恶,实属不智,楚国,恐怕必须放弃陈蔡!”

第1124章 刻舟求剑

    王孙胜一直是楚国众多县公里最为铁杆的主战派,几乎每个月都要给子西送来一份请战的上书,今日他却一反常态,转而主和,让在场众人都十分诧异。

    司马子期不由问道:“白公,汝之前你不是说要灭陈取蔡,为楚国赢得地势么?”

    “大司马,此一时,彼一时。”

    王孙胜颇有些遗憾地说道:“两年前,赵国刚刚结束与吴国大战,还有齐国在侧,兵疲民乏,倘若楚国突袭淮上,赵国便穷于应付。但如今齐国已一分为三,中原诸侯也不得不屈从于赵无恤淫威之下,若楚国与赵争陈、蔡,除了无法确定会不会反赵的秦、郑外,根本没有盟友能替楚国分担赵国十万之师的压力。”

    他分析说,赵无恤最喜欢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赵国染指陈蔡,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南下与楚国争夺南方霸权。真正的目的,是要让楚国分心,让楚吴越的混战延长,若楚国中了赵无恤的计策,一味地去争夺陈蔡,反倒会让只剩一口气的吴国恢复过来,再度重现当年晋吴夹攻楚国的局面。

    “争不过不如不争,如今之计,应该放弃蔡国,满足于获得陈国南部数邑,集中精力联合越国灭亡吴国。只要吴国一灭,就再无肘腋之患,楚国持戟二十万,方城、淮汉、大别依然固若金汤。”

    乐尹钟建问道:“那,若是楚国攻吴时,赵军真的南下怎么办?”

    “赵国只怕没这个精力。”

    王孙胜阐述说,赵国现在看似极盛,其实十分疲惫。过去十年来几乎无岁不战,粮食和兵员、马匹消耗过大,府库早就吃不消了。听说上次伐吴,赵侯甚至要向邺城富商、地主借债才能出兵,旧债还未还清,又借了一次伐齐的债券。

    “以赵侯稳重的性格,应该会休养数年,积蓄粮食,才会再动干戈,至多派少量军队到陈蔡驻扎。楚国明面上不要出兵,只要派人去联络亲楚的大夫,让他们散播对赵军不利的谣言,伺机政变,动荡的陈蔡,便足以成为赵国在南方的累赘,而楚国则与越国联盟,一举灭吴!”

    不愧是曾经在赵氏做过多年家臣的人,王孙胜可谓是楚国内部对赵无恤最为了解的人,经过他这一通分析,黄池之会上赵侯承诺保护陈、蔡的意图,就变得清晰无比!

    “善,大善!就依白公之策行事!”

    子西老怀大慰,在他眼里,王孙胜就像是一枚捡回来的鸟蛋,由他孵化长大,用羽翼来保护他,可经过几年历练,他已经从性格暴戾、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愣头青,成长为一位成熟的县公了。

    子西和他的弟弟子期年纪都不小了,再过上几年便要告老,他们的儿子年轻且没有威望,楚国的其他县公大臣则庸庸无为,有才干者唯独沈诸梁、王孙胜二人,所以子西很想把担子交给他们。

    叶公老成稳重,他很放心,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白公能否胜任。但经过今日一事,子西心里一颗石头落地,对王孙胜越发欣赏起来,在朝会结束后,直接让二人去自己的府邸宴飨,俨然已经将他们视为令尹、司马的继任者了。

    令尹子西虽然素来简朴,但待客的筵席也不差,有上好的稻米饭、黄粱。清炖的甲鱼羹,火烤的羊羔腿,醋溜的天鹅肉,膏油煎炸的大雁小鸽蘸上新鲜的甘蔗糖浆,别有一番南国滋味。

    宴会吃到一半,舞女和乐官上来献舞,唱罢《涉江》再唱《采菱》,子西听了一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挥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他又对叶公、白公二人道:“郢都最好的音乐,还是乐尹与季芈之子钟子期的琴声,他虽然才弱冠之年,却继承了楚国几百年音乐的精华,前段时间的宴会上,为大王弹奏了一曲《阳阿》,震惊四座。听了那妙音之后,再来听其他音乐,便感觉不能入耳了。”

    “胜是粗鄙之人,不通音乐。”

    子西年纪大了絮絮叨叨,白公胜却有些坐不住了,他没有接上子西的话题,而是站起来,抱拳说道:“数年未见叔父,胜没有什么能献上的技艺,就说一段故事,聊以为乐罢……”

    ……

    “在皖地有一个人,坐船渡河时不慎将佩剑掉入水中,他在船上用小刀刻下记号,说:‘此乃吾剑坠水之处。’船停下时,此人沿着记号跳入河中寻剑,却遍寻不获……”

    叶公听了后若有所思,子西倒是没想太多,他哈哈大笑道:“此人愚笨,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不错。”白公胜也道:“胜当时也笑此人愚钝,但细细一想却又笑不出来了,因为今日之楚国,也如同这愚人一般,刻舟求剑啊!”

    “子西笑容一滞:“胜,汝此言何意?”

    “赵国横扫北方,称霸中原,天下大势在赵无恤的一手推动下,滔滔向前,如同奔流一般从不停息。天下诸侯,就如同被这洪流挟卷的船只,楚国也在其中。但是楚人却依旧活在过去的辉煌里,以为佩剑落下后在舟上刻了记号,等船靠岸后跳下去就能捞回来,殊不知时代已经变了,再沿着之前的记号去寻剑,是绝对寻不到的!”

    白公胜将这个寓言的含义说出后,下拜道:“故楚国若再不变革,就必将被世道所淘汰,休说复兴庄王时的霸业,只怕连社稷都保不住!”

    “变革……”子西默然良久。

    子西就是王孙胜寓言里,那个刻舟求剑的人。他的性格是保守而犹豫的,所以在做令尹的这二十年里,楚国的国策一直是恢复过去,而不是推陈出新。

    十年舔舐伤口,十年恢复民力,将被撕得残破的秩序重新收拾起来,让旧族各归其位,让功臣们布各地作为县公以屏蔽王室,楚国昔日的局面,总算恢复了七八成。

    然而楚昭王北伐受阻,却让楚国人从自己大国之梦里醒了过来。

    他们愕然发现,二十年过去后,北方的邻居,竟已经变得如此陌生,赵国生产的器物楚国人很喜爱,却不知其法门,赵国生产的武器威力巨大,令楚国工匠瞠目结舌。

    诸侯也开始摈弃了楚国还奉为圭玉的封建礼仪,开始大肆兼并,并造就了一个雄踞北方的庞然大物:赵国。

    赵国的强大,对于列国而言,已经成了一份沉甸甸的逼迫,赵氏的叛逃之臣王孙胜更是从未有一日忘却对赵的恐惧和担忧。

    他语气急促地说道:“叔父,当今天下乃大争之世,国运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光是靠从前的桨已经不够了,必须为楚国这艘大船做出崭新的帆!楚国必须变法,才能避免像齐国一样败亡分裂。”

    “吾知矣,只是……”

    子西叹了口气。

    楚国并不缺少变革,从熊渠起就敢于突破旧礼制,叫板周室,悍然称王。这之后,楚国设立了与中原大为不同的令尹、司马制度,还开创了县制,并以县公(类似封君)代为治理。这之后,楚庄王时也对楚国的体制进行过大规模的变革,由此称霸。

    但变革并不总是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变革,那就是楚灵王……

    当年楚灵王觉得楚国的附庸太多,悍然灭亡了陈、蔡,将其余小国也迁入腹地,同时大量提拔新人,并解放臣隶,与楚国的贵族们争夺隐匿人口。

    然而他的变革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楚国的内政自此变得一塌糊涂,终楚平王一世都无法恢复,也为之后吴军入郢埋下了隐患。

    所以对于变革,子西是有些惧怕的,能停下,他绝对不会往前走,甚至还会谨慎地朝后退几步,而且就算要变法,他也不知要如何下手。

    但去北方出使过的王孙圉也忧心忡忡地对子西说,总有一天,这种改变会冲破地域的限制,来到楚国跟前,但是是什么时候,由谁提出,却不得而知。

    现在子西知道了,首先提出变法的,是同时受楚国和赵国两种不同文化熏陶的王孙胜。

    眼前的王孙胜,能够依仗,能够成为他的助力么?

    如此想着,他的眼睛却瞥向了叶公沈诸梁。

    “子高,你觉得呢?”

    叶公没有犹豫,言简意赅地说道:“诚如王孙胜所言,楚国,的确是不变不行了。赵国逼人太甚,让诸侯迫切寻找一条出路。赵国因律法而兴,故而越国、秦国已经开始效仿赵国变法,一个顺利复兴,一个也稳住了阵脚,而依然在走老路的齐国陈氏则败亡了。下臣素来认为,法比礼要可靠,也支持在楚国变法,但必须听听白公有无具体的举措。”

    言罢,他坐了回去,留下子西权衡利弊。王孙胜则感激地看了叶公一眼,果然,来之前与叶公做了下沟通是值得的。

    思索良久后,保守的老令尹终于战战兢兢地迈出了第一步。

    “胜,你且说一说,楚国应当如何变法?”

    王孙胜大喜,再拜道:“还请叔父切勿责怪,小子认为,楚国之患,在于宗亲太众,县公太重!”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125章 众人皆醉我独醒

    “如今的楚国,有四条大弊。其一,是土地广阔,却人口稀缺,能编户齐民者不足两百万。”

    “其二,是县公太重,且分封县公常在富裕之地,县公与郢都争民,这是以所不足益所有馀。县公掌握一地军政大权,遇到战争却不愿意受征召为国效力,其私属的兵卒也难以调度,这是当年楚国不敌吴国的原因,如今依然存在。”

    “其三,则是宗室太众,芈姓繁衍千载,支系上百,这些公族的后裔占据了朝野,择官时行亲亲之法,常优先选用。如此一来,宗亲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党羽,他们相互包庇,遮蔽大王、令尹和百姓的直接往来,堵塞士人的升迁之道。楚国有此顽疾,已有上百年了,所谓的楚才晋用、楚材吴用、楚材越用,都是因为楚国的士在国内没有出路,只能去国外。”

    “其四,则是奢靡之风盛行,楚国的贵人大概已经忘了吴师入郢的屈辱了,赵国的瓷器、纸张等物风靡郢都,朝野一片歌功颂德,认为楚国已经完成了复兴,不必再像以前那么如履薄冰,可以舒服地过日子了,祖宗的开拓锐气,荡然无存!”

    王孙胜一条条说完后,子西已经面色凝重,说道:“每一条都说到了要害上,以你来看,当如何将这些弊端革除?”

    “应当变法。”

    叶公又问:“如何变法?”

    白公胜侃侃而谈:“欲变法者,必先取信于民,故而先要效仿赵国的刑律,制定成文法并将其公布于众,使官民都明白知晓。此为其一。”

    “精简朝廷,裁减冗员,节省俸禄开支。整顿吏治,打击循私舞弊,使楚国群臣一心为公。此为其二。”

    “下令打击游手好闲之人,奖励耕战之士,扩充军备,提高武士待遇,在郢都招募一支万人的常备军,并由国君、司马统一指挥。此为其三。”

    “改革爵禄制度,效仿赵国立十二等爵制,明确赏罚。此为其四。”

    “效仿赵国车同轨、书同文,统一楚国风俗,消灭境内还留存的许、随等附庸国,让扬越、濮人、巴人、江汉诸姬都变成楚人,此为其五。”

    他每说一条,子西面上就会犹豫了许久,但处于对这个侄子的爱护,还是咬咬牙,对王孙胜道:“继续说下去。”

    白公胜深吸一口气,终于抛出了他认为变法中最重要的一项。

    “停止对疏远的芈姓宗亲的按例供给,并将贵人后裔充实到地广人稀的偏远之处,逐步收回郢都和江汉、方城之内的各处,设为大王直辖的郡县。最后,取消世卿世禄之制,贵族传三代无功,剥夺爵位和职务!空缺出来的职位,以设立学宫,公开招贤的方法来吸引士人!”

    还未等白公胜说完,子西已是脸色大变,而旁边引而不发叶公也急忙喝道:“不可!此举万万不可!”

    ……

    “叶公,你是我的敌人么!?”

    半个时辰后,刚从子西府邸里出来,白公胜就一手按着剑,转过身,对叶公沈诸梁怒目而视。

    “岂敢,我希望能做白公之友。”叶公长叹一声,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对白公的印象改变了不少,但依旧与他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那为何阻扰变法!”白公胜肺都要气炸了,正是因为叶公那一声“万万不可”,本来他有把握说服子西在楚国推行的变法,就这么被扼杀到了襁褓里。

    子西推说变法一事事关重大,要好好权衡权衡,但就白公胜看来,多半是无果而终了。

    于是王孙胜的愤怒就转移到叶公头上了,气愤地指着他说道:“楚国疆域广阔,人才众多,可惜病弊太多,若能实行新法,必将复霸南方。沈诸梁,汝可知道,汝毁掉的,是楚国的国运!”

    叶公也不相让:“在我看来,是白公要毁了楚国。”

    白公大怒,拍着自己的胸膛道:“我一心为公,绝无半点私心!”

    他突然间恍然大悟:“哈,我知道了,莫不是这变法中的几条,损害到了汝在方城之外的私利?”

    叶公摇了摇头说道:“白公这几条变法,尤其是第六条,损害的不仅是我,还有白公自己,还有楚国所有县公、芈姓宗亲。如今朝堂上,除了令尹司马外,左尹、右尹、行人,几乎一半重臣都是出自王室,不是王子就是王孙,剩下的那些,大多数依旧是出芈姓分支。对楚国而言,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变法是国事,更是芈姓的家事……”

    “那又如何!树若是倒了,上面的枝叶还能独自存活?”白公胜从小不在楚国,对于那些县公和远方亲戚,毫无同情,只是将他们看做是趴在楚国身上的吸血虫,使得楚国这个庞然大物羸弱不堪,无法与赵抗衡,统统都应该弹走!

    “白公以年久失修的楼船来比喻楚国十分恰当,船上的木头俱朽,自然要更换,但更换少量尚可,若是大刀阔斧地置换,甚至将整艘船都劈了,非但这些被换下的木头会不高兴,恐怕船也会加速沉没。若是白公为求表现,强行变法,用严苛的手段来对付县公、宗亲,行事过于不留余地,必然积怨甚多,引发反弹,到时候非但变法不成,连楚国也会大乱,本来还能撑百年的国运,也将败坏殆尽……”

    叶公比白公更加清楚,楚国旧族们抵制力量甚大,变法必然举步维艰,像白公这种搞法,只会得罪所有人,落得个悲惨下场。

    末了,他又语重心长地劝诫道:“事缓则圆啊,白公,我并非反对变法,只是觉得变法之事殊为不易,应该慢慢来,在楚国,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年半载就能做成的……”

    “不必再言!”

    白公胜的脾气哪能听得进这些话,他拔出长剑,一把砍断了之前入郢时曾与叶公同乘的马车,大声说道:“庸人不足与之谋,余耻于曾与汝同乘,今日以后叶、白不两立!”

    实际上,白公提出的新法,倒是没有被全盘否定,在白公与叶公斩车绝交的一个月后,令尹子西、司马子期上书楚王,正式在楚国实行新法。分别是赏战功、削冗官、拓荒地、统一国内文字风俗等十条法令,但是也进行了一些损益,比如将白公胜认为关键的废除世卿世禄的那一条给删了,但凡可能损耗国内贵人的条款,都弃之不用。

    令尹子西是有心想要让白公做楚国未来的掌权者的,便将这被删改许多的变法归功于他,这十条变法无关痛痒,群臣也不甚在意,乐得卖一个人情,纷纷祝贺白公。

    然而在白公胜看来,这次所谓的“变法”,已经大打折扣,是治标不治本,根本起不到让楚国迅速复兴的作用。故而群臣的每一句祝贺,都像是扇在白公脸上的巴掌。

    但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没有再大发脾气,只是面沉如水。

    离开郢都时,回望这座又沉溺在阳春白雪音乐里,不知大难将至的都邑,白公的目光比起来的时候阴沉了许多。

    “满朝之人,都觉得变法应该求慢,以避免动荡。他们何曾知道,赵国的崛起速度是何等惊人,赵无恤志在吞并天下,取代周室,决不会给楚国足够的时间!悲呼,众人皆醉我独醒!”

    白公胜调转马头,暗暗下了决心:“叔父不在楚国推行完整的变法,那我便自己在皖地变法!三年之内,必有成效,到时候发兵灭吴,以实际的效果献予叔父,挟大功之威,让沈诸梁和楚国的蛀虫们无话可说!”

    ……

    秦国楚国在警觉中原的翻天覆地后,纷纷开始了对赵国的学习的追赶。而赵无恤也回到了邺城,因为赵国中枢较为完善的体制,朝政自可交给张孟谈、计然等人分担,在天气由夏入秋前的这几天,他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了一件事上。

    那就是小妹的及笄礼,以及她的婚事……

第1126章 连骑击鞠壤

    “太子,你听!”

    距离要去的地方还有一段路程,中山常驻赵国的使者翟厉就兴奋地对太子鲜虞偃说道:“听听这声音。”

    鲜虞偃是中山国国君的长子,作为白狄后裔,他身材高大,容貌俊朗。因为中山国现在追随赵国,全面华夏化,所以早已换下了狄人的袍服,服饰是右衽,深衣广袖,腰上佩着玉,挂着剑,一副诸夏君子的打扮。

    这里只是邺城的郊外一片野地,但人潮依然汹涌,摩肩接踵,这些邺城百姓涌向一处地方,那就是前面发出阵阵喧哗的建筑。

    鲜虞偃第一次来邺城,他骑着马努力朝翟厉靠拢,轻声问道:“大夫,那是在做什么?”

    翟厉神秘一笑:“吾等过去看看便知道了。”

    二人在执金吾的引导下打马向前,期间鲜虞偃仔细分辨,人群的尽头,有剧烈的吼声,有马儿的尖叫,还有……

    “是喝彩!”他们终于从人群里挤出,进入了赵军严密把守的外围,前方是一列颜色鲜亮的大帐篷,有卫兵,也有照料马匹的侍从。当他们穿过这列帐篷,则看到了一圈短墙,一般人到此止步。

    二人下马进入墙内,却见里面是一处宽阔的空地,大至千余步,被矮墙和木制的看台围了三面,看台上坐着密密麻麻的观众,均是邺城的贵族,足足有成百上千人之多,此刻场内尘土飞扬,一场比赛刚刚结束,众人喝彩之后议论纷纷,回味着刚才的精彩。

    “太子,这便是击鞠场,那中央位置坐着的,便是赵侯及其夫人们。”

    鲜虞偃放目望去,却见一位君侯穿着一身窄袖的常服,被赵国的功勋贵族和各国使节众星捧月般地簇拥在看台最好的位置。

    “这就是中原的伯主,让中山国俯首称藩的赵侯?”望着那个模糊的身影,鲜虞偃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不过这会赵侯没有手持斧钺大杀四方,而是与他左右的几名贵妇人谈笑风生,那是赵侯的夫人们,听说个个国色天香,只可惜隔得太远,鲜虞偃没有机会一睹芳容。

    更何况,他今日来此,是为了看另一位佳人的。

    中山国虽然是蛮夷小邦,但也位列诸侯,中山国太子驾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客人,在有司指引下,鲜虞偃和翟厉被指引到了一处不错的位置,只是距离赵侯的御座,仍然有很长一段距离,排在秦、宋等国之后。这个距离也意味着,中山在赵国主导的华夏新秩序里,处于一个不高也不低的尴尬位置,这也是中山国让太子来邺城努力想改变的。

    看台的案几上,已经摆放着长乐宫庖厨先制作的杏仁酪、枣面饼、雕绘有图案花纹的雕鸡子等食物,味道妙得让中山太子说不出话来,中山虽然在拼命仿照赵国风物,但饮食习惯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转变的。

    就坐后,翟厉给初来乍到,依然一头雾水的鲜虞偃好好普及了下何为“击鞠”。

    “这击鞠,是邺城近几年最风靡的一种游戏……”翟厉笑道:“又俗称马球……”

    ……

    打马球,算得上是赵国勋贵最喜欢的一项运动,之所以被提前创造并流行,还得归功于赵无恤的大力提倡。

    赵国以马上得江山,为了不让第二代的军功贵族子弟们生疏了先辈的技艺,赵无恤在各地广设牧场养马之余,也试图推广马球。

    战争年代府库缺钱,赵无恤只能在宫里跟羽林侍卫们切磋切磋,剧烈程度不高。

    直到去年大败齐国后,为了庆祝胜利,赵无恤才在邺城郊外开辟了一块占地极广的击鞠场。黄池之会后,又特地组建了四个马球队:代郡骑、上郡骑、邺城子弟骑,以及羽林骑,每逢节庆,就让四支队伍轮流比赛。

    这种过程激烈劲爆的运动,顿时引爆了整个邺城,贵族们无不趋之如骛,以骑马驰骋为美。朝廷上下也大兴单骑走马之风,除了大事仍然驾车外,一般生活中都改用了单骑,即便是相邦等高官也骑马出行,甚至连女人乘马也不再是忌讳。

    至此,骑马和马球,已经成为赵国上层贵族的一种符号,即是炫耀骑术,锻炼尚武精神的游戏,也是在功勋子弟里扬名的一种方式。

    而每逢大的比赛,击鞠场就会像今日一样座无虚席。

    刚才的那场较量,只是正餐前的小点心,此刻,伴随着赵侯点头示意,场内忽然间击鼓腾腾,伴着鼓声,羽林侍卫组成的马球队五人纵马从入口处奔出。

    参加马球比赛的赛马,都是训练有素的骏马,这些羽林侍卫骑乘的便是清一色的黑马。他们头戴斗笠式毡帽,身穿窄袖玄袍,腰系白带,足蹬黑色马靴

    看着那些赛手的打扮,鲜虞偃心中百味杂陈,中山国在大力废黜狄服,效仿华夏衣冠,然而在赵国,正式场合,贵族们依然是深衣广袖,然而在平日里,其衣着却有向北狄靠拢的趋势:比较方便的窄袖悄然风行,为了便于骑马,裤子和靴子也成了赵人的普遍装束,华与狄,戎与夏,在邺城光看服饰,很难分个清楚。

    但有一点是不变的,所有服饰,都是右衽。

    就在鲜虞偃走神的片刻,那五名骑手已经在场内绕了一圈,享受赵国贵族们的喝彩。旁边的翟厉对他介绍说,因为在宫内陪赵无恤练习的早,羽林侍卫组成的马球队往往战无不胜,常为翘楚。

    只不过,今日却有一支刚建立不久的新球队,想要挑战一下羽林……

    伴随着比刚才更盛的欢呼声,第二支马球队登场了……

    入口处尘土飞扬,映入鲜虞偃眼帘的,是清一色的五花马,是跃动的千金裘。

    比起刚才羽林骑的肃杀与单调,这支球队简直是花团锦簇。马面上罩着精心制作的马笼头,或用金而黄,或用银而白,日照灿烂,而马鬃上,更是或缀红,或饰绿,五光十色……

    至于马上的骑手,更是让鲜虞偃大吃一惊。

    虽然穿着打扮与男子并无差别,穿着窄袖的锦袄子,下身是便于运动的马裤,头戴软巾,脚踏乌靴。然而就算鲜虞偃眼拙,依然能看得出来,跨在鞍上的,是一色的柳腰,那四人脖颈以上更是皮肤白皙,螓首蛾眉……

    “这是……女子!?”鲜虞偃转头望着翟厉,觉得不可思议,在中山国风俗开放,女子主家实属常事,然而他听说中原礼制与北狄不同,对于女子较为严苛,然而今日所见所闻,与他听说的东西完全不同啊!

    中山国效仿的,难道是假礼仪?

    翟厉却见怪不怪,捋着胡须道:“在赵国,贵人家的女子乘马出行,亦或是击鞠,都是寻常事。”

    “再说,这就是在此时举办球赛,赵侯及其夫人也亲临击鞠场的缘由。”

    “来了,来了!”

    就在这时,场内的欢呼声竟又大了几分,直让人耳膜都发颤。

    鲜虞偃看着周围的赵国功勋子弟们突然像发了狂似的大声喝彩,坐在他前面的秦国公子刺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正不明所以,翟厉却在他耳旁大声说道:“太子,快看场中,快看场中!”

    鲜虞偃连忙定睛看去,却见从入口处,又缓缓走出一匹白马。

    白马如雪,马鞍之上,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进入众人视野内,紧身窄袖的锦绣骑袍衬出了她的玲珑曲线,身后是紫色的貂裘披风,一头乌亮的秀发用男式的皮冠束住,显得十分干练。隔得这么远,看不清她的长相,但跨在马上那双长腿踩着马镫,动作有力,显出了勃勃的活力。

    在满场的欢呼声中,鲜虞偃只能大声问道:“此乃何人?”

    翟厉被这种气氛感染,也有几分激动了,指着那名少女骑手道:“这便是赵侯之妹,赵国公女,人称佳主!佳主能开弓引矢,好走马击鞠,今日之事,就是赵侯为了庆贺佳主及笄,破例举办的!”

    PS:下午还有一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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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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