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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97章 万里长城万里空

    “长城是空的!?”赵广德为之震惊。

    他不仅因为这句话而震动,更因为以虎会平日里大咧咧的性情和见识胸襟,能够有如此见识。

    虎会倒是不敢将这句话据为己有,他笑道:“吾也是借用了君上的话,此乃年初时君上召集吾等去卫国军议时说的。”

    赵广德恍然大悟,那时候他还带着邹国的兵在钟吾围剿淮夷盗匪,所以没能在场,既然是赵无恤说的,那不管是如何匪夷所思,他都会信之不疑,这是赵侯花了二十年时间在赵氏内部建立的无上权威。

    原来,在那次濮阳军议上,当有将吏担忧齐国有长城之固时,赵无恤却不以为然,直接就冷笑道:“长城?那是空的!”

    赵无恤当场阐述了他的理念:“古时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境。当年齐桓公建立霸业时,齐国的北方,由燕国来守备,为此桓公不惜替燕国讨伐山戎,斩孤竹而还。齐国的南方,由鲁国、徐国来守备,为此齐国多次调解鲁国的内斗,除掉了奸臣庆父,稳定鲁国政局,并派遣兵卒去徐地戍守,防御楚国的进攻。在西方,齐国则以周、邢、卫为屏障,扶持天子,存邢救卫。可以说,齐桓公和管子的国防,不仅是齐国,更扩大到了整个中原、四夷之地。”

    “而现如今,齐国正处于卑微衰亡的阶段,其防线从四邻缩到了四境,所以才会在边疆大肆修墙。”

    对齐国的长城防御持否定态度后,赵无恤又进一步指出了长城的弊端:“齐人修筑长城本是为了御敌,尤其是防止赵氏骑兵轻易过境,过去十余年间赵国没有大肆攻齐,他们还以为是长城真起了效用。殊不知,长城的修筑,本身就是个错误。”

    在赵无恤看来,修筑齐长城,只不过是陈氏父子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齐国三面都被赵国及其盟邦包围,齐国人极度缺乏安全感,急需一堵墙垣来安定人心。修长城抵御外患是一个怪圈,几乎达到了恶性循环的程度,齐国修长城下的工夫越大,齐人对赵军入侵的担心就越强烈,国家的钱财耗费也就越多,部队的战斗力反而更弱。齐国和陈氏没有哪一年不为修长城耗费巨资,但长城的功效与价值却并不能体现出来,反倒因为消极防御,错失了一个又一个反攻的机会,等到秦、郑、魏、吴一个个倒下,就轮到齐国承受进攻了。

    反倒是没有长城的海上,齐国舟师主动出击,给了赵氏沉痛一击,导致赵国琅琊水师全军覆没,船只全部烧毁,只有部分船员在徐承率领下退守琅琊山,保住了性命。

    所以赵无恤对齐长城的评价是极低的:“殆所谓运府库之财,以填庐山之壑,百劳而无一益,在饮鸩止渴也!”

    在一席话让众将吏陷入思索后,赵无恤又进一步阐述了赵氏的防御观。

    当时,他抬首问道:“史官何在?”

    左丘明立刻应诺。

    “记下寡人今天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漏!”

    “在寡人眼中,长城,尤其是纯粹用于防御的长城,就是个无用之物,顶多是个摆设!”

    虎会等人凝神细听,却不知道赵无恤心里,想到的却是之后的两千年历史。

    长城啊长城,从春秋战国开始首创,到秦始皇将北方长城连成一片开始,它就成了一个文明的代名词,然而历朝历代修缮长城不断,胡马入塞也不断,明朝用了百年之功、百万人之力维修长城,却毅然没有挡住满清入关、江山易主。

    反倒是满清不修缮长城,康熙时,边防总兵蔡元向朝廷报告说长城有许多部分倒塌,要求进行补修。康熙很不以为然,他说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历代经常修缮,但从来都没有因此而免除边患。明末清太祖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可见守国之道,不在修城而在修民。于是清代初期积极向外拓张,灭卫拉特蒙古,吞并西域,自此北方反倒没有大的边患。

    百世英雄百世梦,万里长城万里空。纵览古今,让赵无恤有了超脱时代的眼光,他负手站于舆图前,轻轻浅浅一点,在否定齐国长城意义的同时,也掷地有声地说道:

    “固国之道,惟在修甲兵,安民心,甲兵犀利则四夷畏惧,民心悦则邦国自固,此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寡人在此放言,赵国决不修长城,乃使四邻、四夷为我长城也!”

    在赵无恤心里,即便日后领土扩张,要修,他也会修将外疆圈进国土的边墙,而不是消极防御的长城!

    ……

    此时此刻,在虎会将当日情形复述一遍后,赵广德也听得激动莫名。

    “秦国为西城,燕代为北城,郑宋为南城,东海为东池!赵国的边疆,是一个活动的边疆,而不是一条花费民脂民膏修筑的脆弱边墙……”

    这段由赵侯所说的慷慨激昂的话语,直让广德热泪盈眶,连声赞叹道:“这才是大国诸侯该有的大气魄啊!齐国陈氏父子与君上相比,格局太小了。”

    的确,平安无事时,长城看上去很让人安心,然而一旦赵军进攻,因为长城防线过于漫长,僵化消极的城墙很难抵得住敌人的突然来袭,其弱点显而易见。加上各个地方的驻军和城墙高度厚度不一,赵军完全有十几种法子可以绕开长城的几处要塞,强行破开一个口子,其步卒便可一拥而入,长城根本就没法挡住赵军的兵锋。

    虎会笑道:“然也,齐国已经被包围,纵然大肆征兵,每里长城还能超过五十人来守?纵然见到敌军点燃烽燧,也止不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扒掉一段,或者用少梁砲强行砸开一段,便能长驱直入!”

    若是没有足够的兵卒调动防御,长城就好比当年阻止盗寇入室抢掠的矮墙一样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但穆陵关、马陉、防门等地有重兵把守,吾等应该从何处进攻?”赵广德问道,他帅着一万邹国兵卒来支援,但邹兵比较软弱,剿剿淮夷还行,用来攻坚就有些困难的,这次的进攻主力,依然是虎会所帅的一万多鲁国右军。

    “阳地。”虎会已经琢磨了好几个月进军路径了,他自信满满地说道:”所谓阳地,就是泰山以南,汶水以北的地方,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鲁国控制了郈,而齐国控制了阳桥。吾等根本不必管所谓的千里长城,只要集中兵力攻破阳桥,由此纵横四出,便可以进入济南,不求能击溃历下三万齐军,只求搅乱其部署防御,让君上在济北的大军能够渡河而来!”

    ……

    从五月下旬开始,齐国的形势越发严峻起来,不仅赵军主力席卷济北,兵临历下,与陈恒所帅的三万齐军和三万临时征召的民夫对峙。同时鲁国方向,两万鲁军也开始在齐国长城沿线进行袭扰。

    最初,虎会和赵广德兵分四路,以夹谷、艾陵一带为主攻方向,分别破关口而入。然而却不攻城池,只在各村堡劫掠。六月初,二百来个骑兵在艾陵附近掠获妇女小孩千余人,经过艾陵城下,望见城上自己的亲人,互相悲啼,城上齐军却不敢发一矢,任鲁兵从容过去。身在历下的陈恒听到此事后,却还沉得住气,让各地的齐国驻军必不能贸然出击让赵军得到机会,而是要瞅准赵军主力的动向。

    齐国的兵力不足,防御线太过漫长,内部的种种分裂,让鲁兵如入无人之境,在泰山南北之间往来穿梭,正如赵无恤所预料的,齐国的长城,完全没法成为一条可以设防的巩固防线。

    就在齐国人以为赵鲁军队的主攻方向将是艾陵、夹谷一带时,六月中旬,虎会却突然率领一万鲁军,从防门附近的阳桥毁长城而入!

    鲁国专门做土木工程的工匠本来就多,很多人在战时被征召入伍,做了专门的工兵,扛着锄头、铲子,在战兵的掩护下逼近本就不算厚的长城土墙,几千人顶着盛夏的太阳,热火朝天地干了一天后,阳桥附近一处数十步长的边墙就这么被彻底拆毁了,比修筑时还要快上许多。

    陈恒在长城沿线设了穆陵关、马陉、防门三处重镇,做了较为严密的部署,重镇之下又有几个城塞,一处有警,四方支援。然而整个长城仅有万余兵卒和同等数量的民夫守备,且事权不一,无统一号令,反应迟钝。半个月来被鲁军东袭扰一处,西袭扰一处,根本无法确定防御重心,所以直到阳桥陷落半日后,防门那边才做出了反应。

    然而去驰援的数千人又被虎会以围点打援之战术击溃,一时间齐国长城西段已然沦陷。

    随着万余鲁军深入长城,开始站稳脚跟步步前进,身在历下的陈恒发现,形势越发严峻起来……

    PS:关于古往今来尤其是明代长城的利弊,明人刘涛在《刘带川边防议》里说的比较清楚,不必再赘言,12点半还有一章

第1098章 济南

    齐国司马陈恒整甲戴胄,站在历下城头,面北而立,看着潺潺东流的济水默然不语。他年过三旬,样貌威武不凡,穿戴深衣广袖时,陈恒是唇枪舌剑的说客,披挂乌黑的甲胄时,他则是勇武不凡的将军。胄帽和佩剑隐现寒光,冰冷刺人,但是在这坚固外表之下掩藏的却是那颗不安的心。

    事实上,自从前年吴国被越国所袭,在宋国战败而归,陈恒便没有安心过哪怕一天。

    一时间,赵国竟已经扫清了中原,驱逐了强敌,只剩下齐国在孤守抵抗。

    齐国在十多年前的汶水之战里败得太惨,将近一半的兵卒或战死或被俘,虽然那些都是陈氏的敌人,但齐国国力和兵力想要短期恢复是不可能的。于是陈氏一直以来都采取联合其他邦国反对赵氏、赵国,但自己这边则修建长城消极防御。

    然而这个战略在现在看来,基本可以宣告失败了。

    首先是齐国内部的纷争,去年鲍氏被陈氏消灭,鲍息逃亡赵国,引发了一系列的震动,导致了夷仪、莒国的陷落,随着高唐的陷落,济北无险可守,陈恒只能将防线退到济水,因为他手里仅有三万兵卒,外加三万从济水两岸征召的丁壮民夫。

    陈恒也试图利用陈氏在济北百姓的影响力将征召的民夫训练成兵卒,但是时间太短了,散乱的人心并不是一下就能聚起来的,漫长无比的防线更是没法阻挡想要逃离的丁壮。这些民夫,拿着木棍守守河岸还行,要去和赵国精锐交战,则只是给对方送战功而已。

    屋漏偏遭连夜雨,后方也出了问题,仅有一道墙垣的齐长城如同一道漏洞百出的篱笆,鲁军已经攻了进来,开始在泰山一带攻城略地,搅乱历下齐军的侧翼。

    这种情况下,陈恒就不得不再分兵五千去配合长城守卒堵上缺口,如此一来,历下一带用来防御赵无恤主力的齐人少了许多,陈恒不得不打起百倍精神,充分利用不多的人力严防死守。

    因为济南一战,关系到齐国的得失,关系到陈氏的存亡!

    然而就在这时,却忽然听见有隆隆的战鼓之声传来!

    原来是济北的赵军大营处,随着赵无恤中军处升起的玄鸟旗而渐渐响起,数千面大鼓在济北岸旁一字排开,战鼓之声由缓而急,由弱渐强,渐渐的变得疯狂起来,在鼓手轮回纷飞地双臂起落之间,战鼓之声越来越强。

    与此同时,不知数量多少的赵兵随着指挥令旗的挥动,和着整齐的鼓点迸发出强烈有力的怒吼之声,惊天动地!

    闻听着对岸突起的战鼓之声,驻军济南的齐国人不由大骇,陈恒急急下令士卒整军,以防敌军来袭,济水一线的平阴、鞍等地守军也不例外,他们齐聚南岸,弓上弦、车备驷,随时准备着应对敌军的渡河血战。

    然而,赵军只是敲了一阵,就再度偃旗息鼓了……

    陈恒不由恨恨地说道:“赵无恤,这是在故意惊扰我军,妄图使得人心不安,使得兵卒不能好好休息啊……”

    从半个月前开始,赵军几乎每天都会敲一通鼓,但时间不定,每一次都能让济南的齐军鸡飞狗跳上一阵,陈恒虽然知道这是赵无恤故意为之,却不敢托大,每次都要部署防御,谁知道赵军会不会在下次鼓声里强行渡河呢?他现在可算感受到了攻击主动权在敌军手里是如何被动了。

    就在这种紧张无比的状态下,千防万防,总有疏漏,六月二十五日夜,赵军已经敲过一通鼓了,到了后半夜济北也是一片静谧。在对峙了将近二十天后,连续几天没睡觉的陈恒终于撑不住了,他对几个堂弟和副将千叮万嘱,要他们若赵军渡河就如此如此后,便在城头裹着行军毯子小憩,很快就进入了沉沉的睡梦里。然而就在这齐人最为疲倦大意的间隙里,济水北岸,却并非看上去那么安静……

    ……

    济水北岸的赵军大营处,赵无恤全副武装立于帐门外,由田贲所帅的三千死士身无寸甲,只着犊鼻裤,带二尺剑,无惧于大风和骇浪,昂首挺胸地接受赵侯的检阅和命令。

    为了今日一战,赵无恤可以说是准备了多时,最初时,赵军不知济水深浅,未敢贸然行动,赵无恤知道,狡猾的陈恒就是在等赵军忍不住出击渡水的那一刻,齐军若能半渡而击,不管赵军多么骁勇强大,都有很大可能会败退回去。所以,他先是让鲁国方面进犯长城,调动陈恒的防线,同时也在不断削弱齐人的士气,扰乱他们的休息,重重手段背后,依然是伺机渡水,给对岸齐人致命一击。

    在经过二十余天的对峙后,济水的深浅赵军也摸得差不多了,而且还有这样的规律:凡是齐军重兵防守的地方,都是河水浅的地方;凡是齐军防守兵力少的地方,都是河水深的地方。于是赵无恤便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在今夜派精兵乘夜从齐军未曾设兵防守的地方渡河,向济南发起突然袭击。

    这样虽然水深了一些,但只要第一批人马渡过去,占住一个桥头堡,后续部队便能源源不断地跟进。

    众将踊跃应战,最后赵无恤点了田贲的名,虽然老田经常干一些冲动之事,但冲锋陷阵,斩将夺旗,无人能当其右!

    此时此刻,远望对岸的历下城,漆黑一片,不见灯火,想必齐国人在赵军多日敲鼓滋扰后,已经极为疲倦,而这片深水区域,滍水对面的岸上亦空荡荡的,不见一人,正是天赐良机!

    赵无恤让人倒酒给三千死士壮行,虽然是盛夏,但深夜进入水流之中,依然有些冰冷,这烈酒不但可以热身子,还能壮胆,让这群死士一个个都变成杀人不眨眼的猛兽。

    田贲带着三千人摸着黑,往河里悄悄游去。也是不巧,此时东南风正盛,战旗被吹的猎猎作响,也将水面之上掀起滚滚波涛,浪头虽然不大,但一个接着一个颇为壮观,所以死士们前进得好不艰难。

    就在最初十余人已经爬到河岸上,田贲本人也游到一半时,却突然听到一阵剧烈鼓声从岸上传来,并有喊杀声随夜风传到。

    等候在北岸的赵军一时间大惊,却见河对岸,本来空无一人的岸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百个人影,皆奋声大呼道:“奉司马之命,在此击敌!”

    而河岸两侧,也点亮了无数的火把,像是长龙一般朝这边赶来,似乎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奉命驰援!

    突然遭逢变故,赵无恤也是微微一惊,这时候若是谨慎,本应该将先遣部队撤回来,然而看着对岸的架势,赵无恤也猜出来了几分。

    这场长达一个月的对峙,是对双方统帅耐心的考验,也是一场心理的博弈,按理来说,从浅水处渡河比较容易,所以守卒较多,赵无恤为了反其道行之,便刻意选了深水渡河。然而他的老对手陈恒何其狡诈,他定然是故意在深水处安排较少守卒,实际上却留了兵埋伏,一旦某处有人渡河,定然点燃火炬,寻求支援。

    济水边的道路泥泞难走,支援并不算快,最近的那支火龙也要半刻才能赶到,而田贲及数百死士已经与想要来岸边将赵卒赶下岸的齐兵交战,一路向前厮杀,虽然死士们未着寸甲,却勇猛难当,只差一点就能将这批齐人杀穿击溃!

    这同样是赵军的机会!

    陈恒有准备,赵无恤何尝没有准备呢?就算赵军渡河失败,若是能将对岸的齐军主力吸引到这里,那他在南北各十里外准备下的两支分卒,不就有机会渡水了么?而且他也相信,若是狭路相逢,无论是士气还是人数、装备、训练,都是赵军要略胜一筹。

    想到这里,赵无恤毅然让人敲响了战鼓,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他迎着猎猎大风,奋力的舞动着手中地指挥令旗,对摩拳擦掌、在济水岸边铺列开数里的三军将士下达了强渡的命令:“渡河!破齐国、灭陈氏,在此一举矣!”

第1099章 东方未明

    PS:打包推荐两本历史文,《苏联1991》和《大时代1958》,对苏联历史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齐风.东方未明》

    被同僚推醒时,守门的阍人睡得正死,他嘟囔着骂了两句,还想像往常一样翻身继续睡,却被临淄稷门的门吏连踹数脚。

    “都什么时辰了,还睡!”稷门吏对他的上司陪着笑脸,对阍人们却凶神恶煞地瞪着眼,阍人这才忙不迭地起来,手忙脚乱地将衣裳颠倒乱穿上。

    “放吊桥,开门!”

    阍人肋骨处被狠狠踢了数脚,现在还疼着,他一边转动吊桥的转盘,一边目视回头目视东方,东方未明,临淄大城一片昏暗。

    “这天还未亮呢……”现在是战时,临淄的城防比以往严格了许多,然而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开门?

    阍人自作主张地凑到城墙边,往城下一瞧,却见护城河外,黑压压的竟是千余兵卒,火把映衬下,一张张脸上凝固着黑色的血块,头发胡须也满是尘土,其中一个见城上有人窥探,还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些人簇拥在一位黑袍将领身边,显然是他豢养的死士。

    阍人大惊,不敢再看,这群人显然是才刚刚经历了血战,跋涉而回,至于他们从何处归来,难不成是济南?

    不容阍人多想,稷门已开,在一位黑袍将领的带领下,千余残兵败将鱼贯而入,随即城门又速速闭合。

    此时此刻,东方,依然未明。

    ……

    那乘车的黑袍将领,正是陈恒。

    原来,五日前在济南打响的济水之战,几经反复波折,先是陈氏故意在浅水处布设重兵,深水处故意不设防,引诱赵军从深水渡河,赵无恤果然中计。

    然而赵军太过勇悍,不等刚刚从小憩中惊醒的陈恒调集其他位置的兵卒过去支援,田贲和他的数百赤膊死士已经将岸边守卒击败,为赵军占据了一个桥头阵地。

    但他们旋即就被赶来的数千齐军给拦住,毕竟岸边泥沼湿滑,难以站稳脚跟,被岸上的齐人用箭一射,没有甲胄的死士顿时死伤惨重。

    这时候战端已开,双方都不再藏匿了,一时间,济水两岸均是密密麻麻的火把,北岸的赵军是火海,南岸的齐军则是不断驰援的火蛇,陈恒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几乎将历下的兵卒和民夫统统倾巢而出,他下了军令,勿必要将赵军赶下河。

    对于赵军而言,局势最初有些不利,因为河道太泥泞,行走不便,无法派太多的人同时过河,除了田贲的三千死士外,先后有近万人渡河去驰援,但是埋伏在河对岸的陈氏家兵十分凶悍,他们大半披甲,作战极是悍勇,跟普通的齐人和民夫不可同日而语,竟是宁死不退,所以赵军三次强渡都未能成功,反倒是对岸的死士越打越少。

    然而齐军主力在此拖延,却不防在这片水域的左右各十里外,赵军的两支分卒已经顺利渡河,军中分别有国书、高无邳等齐国亡人,对地形地利较为清楚,待天明后,他们便向历下掩杀过来,配合对岸赵军主力,试图包围齐军。

    齐人战至天明虽然成功将田贲及众死士赶下了河,也阻止了赵无恤南渡,然而已是极为疲倦,被两支分卒从后方夹击,顿时阵脚大乱,溃不成军。

    身在历下的陈恒见大势已去,也不做更多抵抗,直接带着车兵出城东北方向逃窜,一连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回到了临淄。

    此时此刻,济南大败的消息还未传回临淄,这里的大多数人,仍然在睡梦之中,只是父母会梦到自己出征在外的儿孙,妻女会辗转反侧,担忧为陈氏服役的丈夫父兄,谁料,他们中许多人已经成了济水河畔的枯骨,运气好的也被赵军俘虏……

    当终于步入这座他熟悉无比的城池时,那千余残兵败将想到自己逃出生天,不必葬身济南,一时间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或仰天而哭,或掩面而涕,唯独老练圆滑的陈恒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向前驶去。

    临淄是列国中最为繁华的都城之一,包括大城和小城两部分,小城即为国君居住的宫城,在临淄的西南方,大城是是官吏、平民及商人居住的郭城,在东北方向,两城紧密相连。现在陈恒从西南面的稷门进入,便可沿着主干道进入大城,直达陈氏的府邸。

    在驱逐国、高、晏三氏后,陈氏的主体已经迁徙到了临淄,陈乞做了执政后,对燕姬和齐侯孺子说:“施行恩德是人们所希望的,由君上来施行;惩罚是人们所厌恶的,请让臣去执行。”这样做了五年,齐国的政权都归陈氏把持了,临淄也唯陈氏马首是瞻。在消灭鲍氏后,陈氏现在是齐国唯一的卿,其府邸囊括了整个官署区,里面不但有高大的墙垣,更有马厩,有校场,有仓禀,俨然是一座新的宫城。

    陈恒早在昨日便派遣人单骑走马前来报信,陈府已经得知济南战事和他弃军归来的消息,府邸外戒备森严,府邸内也人心惶惶,陈恒不管那些,也来不及脱甲胄,便直奔内堂,拜见其父陈乞。

    ……

    坐在露台上,看着东方未晞的临淄城,陈乞沉默了良久,突然用疲倦的嗓音评论道。

    “是吾子回来了。”

    的确,厅堂彼端有钉着铜钉的鞮靴踩踏木板的声音,犹如鼓点,除了陈氏至亲外,没有人敢不脱鞋履进入这里。但这种大步、急促、暴躁的步伐,也不像是陈恒平日的风格啊。

    但既然家主有令,族人陈豹连忙过来,搀扶着陈乞,从露台回到居室内。

    烛光映照下,陈乞已经不是十多年前那位精明强干的中年卿士了,他年已六旬,因为操心国事家事,灯枯油尽得极快,又不幸得齐人常有的风湿,几乎难以挪动,整个人形容枯槁。所以这些年出征在外、交结盟邦的事务,都是陈恒代劳的。

    此刻的他,只穿着一身常服单衣,疲倦地坐在室内等待儿子归来。

    “父亲……”当踏入明堂,看到苍老的父亲容颜时,陈恒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下拜稽首于地,隔了很久再抬头时,毫无征兆,一滴晶莹的泪珠猛的冲出了陈恒的眼眶,没有丝毫的犹豫便沿着皮肤往下滑去,下滑的速度很慢。因为泪滴实在太轻,轻的就连陈恒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陈乞却是注意到了,他让陈豹下去,又招手让儿子过来,替他拭去了那滴软弱的泪,抿着嘴,斥责道:“胜败无常,但男儿之泪岂可轻落,老朽还没死呢,轮不着孺子为我哭丧!”

    陈恒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用肮脏的袖子擦了擦脸,旋即将济南的战事飞快地讲了一遍,随即下拜顿首道:“小子丧师失地,有辱齐国,有辱陈氏,理应被戮于家庙。但是父亲,历下乃是临淄门户,如今济水南北均已被攻陷,长城也被鲁人突破,齐国西、南、北已经无法守住,等赵无恤大军赶到,临淄也岌岌可危……”

    陈乞孰视儿子,苦笑道:“此乃天命,非战之过也。齐国会有今日,早在十年前就注定了,几次试图结盟抗赵都未能成功,秦、郑、魏、吴相继战败,楚国也不敢与赵国为敌。现在赵无恤锋芒正盛,为父数次乞和,说齐国可以归还夷仪和莒,甚至可以割让济北,都被拒绝。赵无恤这是恨透了齐国,恨透了我陈氏,必灭之而后快啊……事到如今,吾儿还有什么办法么?”

    他倒不是在怪陈恒与赵无恤为敌,这本来就是父子二人一起筹划的国策,要不是陈恒跑遍天下,结交盟友,只怕齐国在五年前就会被赵无恤攻破了。

    陈恒还真有一个打算。

    “事已至此,不论是据守孤城抵抗,还是放弃投降,都是死路一条,依我看,不如放弃临淄,向东转移!”

    “东方?”陈乞老眼看着陈恒,若有所思。

    “不错,临淄的东方,有高密和潍水,再往东还有东莱。胶东胶西虽小,却也有数百里之地,其僻在东陲,三面距海,利擅鱼盐,有人口五十万。而且丘陵纵横,靠近海滨,易守难攻,足以让陈氏安身!”

    这是陈恒在逃亡路上深思熟虑过的,陈乞在坐大后,分割齐国从安平以东到东莱的土地,作为自己的封地,这片地域也包括东莱,也就是后世的胶东半岛,过去是莱夷的国度,六十年前才被齐国征服,陈氏在那次战争里出力不少,在东莱也有一定的统治基础。

    “东莱……”陈乞却艰难地从榻上起身,惆怅地走了数步后,叹了口气:“仅凭高密、潍水,只怕依旧挡不住赵鲁十万大军……”

    “但至少,遁入东莱是陈氏最后的希望!”

    陈乞如同回光返照,原本佝偻的身子也挺拔起来,当即对陈恒下令道:“汝速速召集族人,也不要财物辎重,乘着赵军主力还未从济南和长城过来,东走高密,撤往东莱!”

    “小子这就去办!”济南大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对于陈恒而言,不论死多少人,只要他陈氏家庙不倒,一切就是值得的。

    但走了数步后,他才反应过来陈乞的意思,回首追问道:“那父亲呢?”

    陈乞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已灯枯油尽,根本出不了临淄,更别说去东方。”

    “父亲难不成要留在临淄么!?”陈恒大惊。

    “余身为齐卿,身为陈氏家主,自然应当待在我应在的位置,哪怕兵临城下,哪怕斧钺加身,也不应避让。”

    陈乞的话听上去如此悲哀,如此疲惫,如此虚弱,但又有身为大国上卿,身为窃国大奸的骄傲!

    “一代人有一代命,为父的时代就此告终了,而汝不同,汝尚且年轻,有满腔的韬略,深得齐国猛士倾心,即便被逼到如此境地,也从未对他赵无恤低头屈服,汝应当继任陈氏家主,带着族人继续走下去!”

    陈乞握住了儿子的手,将一面陈氏流传了整整六代人的神秘龟策交给了他,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字。

    “吾子,汝立刻走高密,渡潍水、胶莱河,遁入东莱。汝要谨记,若能让陈氏再多延续一段时日,数月也好,数年也好,只要有一丝延续家族的希望,便不能放弃!”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100章 杞人忧天

    杞国,是个古老的邦国,其公室为姒姓,据说是夏代大禹的直系后代,即便是商汤灭夏,杞也作为一个小方国延续下来。殷周易代时,周武王为了体现周人的“存灭继绝”,便选择了小小杞邦,将其君主东楼公奉为上宾,作为“二王三恪”之一,供奉夏后氏的祭祀。

    然而杞国的命运多舛,他们重新立国的这六百年历史,就是一个不断迁徙流亡的历史。

    最初时,杞国的封地在中原腹地,也就是后世的河南杞县,然而随着周室的衰微,西方的周人贵族纷纷向东逃窜,这些西土之人强占了不少东方小国的地盘,杞国也深受其害。不得已,也只能在这场迁徙浪潮中挪一挪社稷,迁到了鲁国以北的泰山附近。

    然而这里依然不安全,杞国曾先后受到宋国、鲁国等势力的攻打和觊觎,无法在诸夏立足,只得搬到东夷之地去,他们把姜姓的淳于君赶走,雀占鸠巢,这才算安顿下来。但好景不长,过了一百多年,在淮夷和莒国的进犯下,杞国再度含着泪搬到西面百里外的缘陵邑,直到到五十多年前,在外甥晋平公的支持下,杞文公才重新夺回了淳于,光复旧土。

    但是迁徙耗尽了杞国的精力和民力,文化典籍也几经流散,几乎完全丧失,连孔子也遗憾地说:“夏朝的礼,我能说出来,但是夏朝的后代杞国却不足以证明我的话……”

    杞国的爵位也一降再降,周武王时封杞,拜为列国,待为上公,礼遇极隆。杞国东迁之后,夏礼丧失,反倒深受夷礼影响,于是经常被鲁国轻贱,时而被称为“杞候”,时而被称为“杞子”。杞国自己也自愧形秽,在篆刻的青铜铭文上也自称“杞伯”。

    偏僻和闭塞也有好处,时值千年变局,赵国横扫中原,击败吴国,然而作为齐的属国,杞国的都城淳于位于齐长城内侧,所以暂时没有受到波及。

    因为和最近的齐国城邑也有百里的距离,双方基本上老死不相往来,商贾也很少从这里经过,所以杞人甚至都不知道,今年入夏时,赵国和齐国已经开始了一场殊死搏杀。

    他们依然过着与往常不同的生活,唯一的差异,就是换了一位国君。

    杞伯维,是杞国自东楼公后第十六代国君,他的父亲是杞釐公,去年刚刚死去,如今孝期已满一年,按照夷礼,已经可以除服听政了。

    说起这位国君,杞人还有一件事津津乐道,那就是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在一场梦后陷入莫名的恐慌:

    他竟然担心,有一天天会塌,地会陷!

    ……

    “若是天塌地陷,余与众百姓都将没有容身之处。”当时还是太子的杞维深深为此感到忧虑,甚至已经达到了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的程度,就这样过去了数年,这种焦虑症一直没有好转,不管是医者还是巫祝,都没法让太子心安,他父亲杞釐公也头疼不已。

    眼看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样的太子,怎么继承夏后氏的祭祀,怎么治理国家?无计可施之下,杞釐公甚至想要把这个太子换掉,让庶子来继位。

    然而这件事最终还是解决了,去年春天,有一位深衣翩翩的齐国游士来到了偏僻的杞国,进入淳于城,恰巧听说太子有妄想之疾,他便主动请求,与太子见个面,聊一聊。

    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杞釐公同意了这位游士之请,随即让他入宫室,见到了太子。

    “太子的担心,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见面后,“齐国游士”先是闲聊了一阵齐国的风光人情,吸引了杞维的注意,随后才试探性地问起他的焦虑缘由。

    杞维说道:“不瞒先生,小子当时正在学习杞国的过往,却见鄙国在三百年之内,迁徙竟有四次之多,不由心生惶恐。杞国小国寡民,国运皆托付于大邦,故而不知道下一次被迫迁徙将在何时发生,进一步想到,非但是国都和国运不可靠,连这人身处的天地,也不见得可靠。杞国虽然迁徙无常,但只要社稷留存,天地间总有吾等容身的地方,可若是有一日,天忽然掉了下来,若是有一日,大地突然塌陷下去,那该如何是好呢?到时候,杞国岂不是避无可避,只能等死了么?”

    这位太子杞维的性格与普通杞人一样朴实,却因为看得远,想得深,所以才会有如此“无谓”的担忧,齐国游士沉默了片刻,倒是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觉得这是庸人自扰之,思考,往往是人类烦恼的根源,但比起从不思考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于是他笑了笑,反问道:“太子,你想知道,这天与地到底是何物么?”

    杞维点头,齐国游士便侃侃道来了。

    “所谓的天,看似广大无垠,实际上不过是积聚的气体罢了,这就是空气,杞国、青州、整个九州,乃至于外九州和东南西北四海,没有哪个地方没有空气的。这就是说,太子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整天都在空气里活动。太子看到那天上的云朵了么?云也是气,只不过是水蒸腾而成的水蒸气,水蒸气凝结为雨可以降落,但空气的本质就是气体,素来是在半空中漂浮的,怎么可能会塌下来?”

    杞国穷乡僻壤,何曾有过这样的说法,杞维听得目瞪口呆,但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对味,追问道:“不对啊,先生,既然你说天是气体构成的,那天上日、月、星、辰就不会掉下来吗?”

    齐国游士神秘一笑:“太子问得好,这就要涉及到一个更大的问题,吾等还是先从地说起吧……这大地,其实是圆的……”

    ……

    “什么!地是圆的!?”杞维感觉,自己之前所认知的一切都被毁灭了,而始作俑者就是这个齐国游士。

    “鲁国人不是说天圆地平,中国居中么?”

    齐国游士似乎对杞维的震惊司空见惯,当年他进入临漳学宫就学时,也曾被这种“地圆说”毁掉了三观,但也让他彻底睁开眼睛,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游士笑道:“那是谬误,地就是圆的,比如在大海上,水中高而地四垂,可见地并不平;鄙人有一些同学的士人,曾经为了证明这个观点,向西到了泾渭之交,向东走到了琅琊海滨,向北走到了燕代胡貉,向南走到了楚国方城。他们发现,越往北走,北极星越高;越往南走,北极星越低,且在南方可以看到一些在北方看不到的新的星星。同时东方和西方日出的时间并不一样,由此可以推断,地,就是圆的,吾等称之为地球。”

    杞维已经目瞪口呆,只能任由士人说下去。

    “当然了,要最终证实这一点,还必须有大无畏者绕着这大地走上一圈,迈过高山,越过大海,若是真的能回到原来的位置,那就能最终证明这一观点。但吾等暂且认为,地球就如蛋黄,而天如蛋壳,各自可转。也就是说,吾等目光所及的天,是有尽头的,空气从地表向上弥漫,直至九万九千丈之外,地球就被这一层很厚的大气层包围着。而太子所担忧的日月星辰,还在这层大气之外。”

    杞维咽了下口水,他已经差不多忘记自己的担忧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齐国游士所说的天地奥妙上,他下拜顿首:“小子愚钝,还望先生为我解惑!”

    他不耻下问,齐国游士自然不吝教导,毕竟在临漳学宫,“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他们的一贯准则,和之前的泮宫贵族教育不同,学宫吸纳了孔门“有教无类”的传统,只要一心求问,这些知识,不需要当做敝帚自珍,而是要传播出去,让更多人了解、接受。

    于是那一天,齐国游士又和杞维说了许多关于地球之外“宇宙”的一些理论,诸如“宇宙是真空的”“什么是真空”“太阳和月亮、星辰如何发光”“他们运转的方式是什么”“什么是万有引力”……

    以上种种,如地圆说,是直接在春秋时期华夏人的天文认知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有一些,则是被某位喜欢提出新理论骇人听闻的大国诸侯直接抛出的新东西,为了证明这些匪夷所思的理论,可没少让学宫士人呕心沥血。

    二人这一聊就是一天,当天色入夜时,他们已经聊到了宇宙的诞生……

    “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太初者,气之始。太始者,形之始。太素者,质之始。当气、形、质三者未曾分开的时候,就是浑沌,宇宙,就是从一片浑沌中诞生的……”

    “原来如此……”虽然杞维依然很不懂,对游士的很多说法也不敢尽信,但今天的谈话已经大大拓宽了他的视野,那对于天塌地陷的担忧,竟不知不觉间淡下去了。

    见太子恢复了先前的精神,飨食还吃了整整一簋的米饭,杞釐公可高兴坏了。虽然杞维还想与齐国游士彻夜交谈,但天色实在太晚,杞釐公担心儿子的身体,齐国游士也露出了一丝疲倦之色,杞维只能悻悻作罢。

    这之后几天,他都在与齐国游士的闲谈中渡过,几乎成了莫逆之交,在被问起名字时,齐国游士说他叫“夏子”。

    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外,夏子还教会了杞维12345等“周髀数字”,以及竖式的运算法则,比起杞国依然在用的算筹高明了许多。

    作为一个喜欢思考的年轻人,杞维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只是受限于条件,难以有更深入的了解。虽然有心将夏子留下拜为太傅,但他也知道杞国这蕞尔小邦,只怕留不下这位大才,更会耽误他的前程,只能忍痛送别。

    当最终分别的时候,杞维给予了夏子可以在杞国几个城邑随意进出,并且有专车接送的极高待遇。

    而夏子则送了杞维一卷手抄的长诗……

    纸张在杞国尚属奢侈品,看着这么长一卷纸,杞维更是觉得这位游士身份非同一般,只怕不是卿大夫贵族之后,就是齐国的某位公子王孙。

    展卷一看后,他更是惊呆了。

    只见他长卷上开篇是这么写的: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白天光明夜日屯黑暗,究竞它是如何安排?

    阴阳参合而生万物,何为本源何为演变?

    传说青天浩渺共有九重,是谁曾去环绕量度?

    如此规模巨大的工程,是谁开始把它建造?

    日月天体如何连属?众星列陈究竟何如?

    人言:太阳早上从汤谷出来,夜晚在蒙汜栖息。

    从天亮直到天黑,所走之路究竟几里?

    全诗373句1560字读下来,杞维已经被这些冠绝古今、天地的发问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地重复:‘先生大才,先生大才。”

    “不然,真正的大才不是我,而是写了这一篇《天问》的那位。”

    “他也是齐国人么?”

    “不是。”夏子眨了眨眼,笑道:“他不是齐人,而是赵人,而且身份地位很高,其胸襟囊括四海,其智慧超乎古今,他创办的学宫规模巨大,里面有无数像我一样的学子,笔耕不辍,只为探究天地奥秘,宇宙真理。”

    杞维心生向往,但又叹了口气:“小子身居偏僻小国,国土被齐国所包围,更有长城之限,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见到那位大能,去到先生所说的学宫看看。”

    “或许用不了多久,太子的愿望便能实现。”夏子最后神秘一笑,辞别杞维,离开了淳于城,向杞国其他两个小邑走去,他自称要走遍杞国山川……

    ……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很快,一年时间过去了,杞维在杞釐公去世后,顺利继承了国君之位,他的精力已经完全被《天问》吸引,不再做杞人忧天的无谓担心。

    然而让杞维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他继位元年的夏六月下旬,杞国的天,当真塌下来了!

    本来应该被齐国长城好好防御着的杞国南境,突然有一支大军开来,人数万余,似乎对杞国的山川形势十分了解,直接就兵临淳于城下。

    看着外面甲胄鲜明的大军,杞维脸色煞白,杞国太小了,整个淳于城连一千兵卒都凑不齐,甲胄兵器也极为陈旧,根本无从抵抗。

    就在他心生绝望时,城下有一辆车驶来,车上有一位深衣纶巾的士人,隔着矮矮的墙垣,对城头的杞维说道:“杞君,许久不见!”

    “夏子,怎么是你?”杞维定睛一看,不是那位齐国游士夏子还能是谁?但看着他身后的大军,杞维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那游士同样满脸惭愧,在车上施礼道:“外臣先前有所隐瞒,其实,我名为卜商,字子夏,出身临漳学宫,乃是赵国君侯之臣,今赵侯奉天子之命伐齐,特派我来向杞君借道!”

    PS:新泰等地出土的杞国青铜器铭文上有”杞伯每亡“的标记,可以证明杞国爵位曾为伯。此外“地圆说”在中国很早就被提及,但大多数人的认识依然是天圆地方。

第1101章 不绝如缕

    PS:陈恒东遁走的应该是邶殿邑,而不是高密,在此更正,第二章在晚上

    ……

    外面万余大军围城,城内却仅有千余守卒,而且城垣低矮,甲兵劣钝。杞维倒是有自知之明,他乖乖地听从了子夏的“请求”,打开城门,同意鲁军的“借道”,并愿意无偿提供赵军十日的口粮——杞国的总人口不到三万,再多的话他也拿不出来。

    这之后,杞维将一切事务都交给淳于城的大夫们处理,自己跑回简陋的宫室里生闷气去了。他生气的不是子夏为赵侯来杞国探路的意图,而是气他不愿意说实话,未曾把自己当做朋友。

    子夏也是位君子,见杞维如此,心有惭愧,在他的斡旋下,这支鲁军总算是照顾了杞国,大军没有进入淳于城,而是在外驻扎。他们在休憩一夜后便前往缘陵,只留下少数人随子夏看护后路,统筹粮草。

    正如子夏所言,他们这次行经杞国,的确是为了借道而来。这支军队的统帅是在赵吴战争里立下大功的冉求,在前年淮泗地区的战争结束后,冉求便被调到东鲁,配合驻守莒城的国、高、晏三家反攻琅琊。

    投靠齐国的莒子在国内没什么号召力,大夫们宁可投靠赵国也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发疯。进攻很顺利,在夺回琅琊,解救琅琊山上已经当了快一年野人的徐承和水军将士后,冉求又奉命在莒国驻扎,在赵国伐齐的战争里,作为东线统帅,麾下除了东鲁一个军外,还有晏氏、鲍氏的家兵。

    齐国在其东境也有几段长城,一直从穆陵关延伸到即墨城,然而冉求早就看出来了,这段长城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杞国。

    齐国在即墨城和穆陵关都驻扎重兵,唯独杞国是个空白区,子夏以游士身份入杞国探访,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掘开一段长城,沿着潍水进入淳于,再深入齐国腹地,就成了东线的既定战略。

    如今战略已经完成了一半,不过对于主帅冉求,以及许多鲁国人而言,他们对于脚下的杞国,一向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当年杞国弱小,夹在齐国、鲁国之间,经常受到侵扰,历史上鲁国就多次借口杞君不敬,多次攻打杞国,侵占杞国田地。杞国为求自保,便和晋国结盟,杞隐公做成了一次一本万利的买卖:他将女儿送给晋悼公为妾,结果就生下了晋平公。

    这下杞国就相当于抱上了一个大腿,等到晋平公长大后,拗不过老妈的耳旁风,决定扶持杞国,帮助他们把都城迁回淳于。非但如此,晋还为杞国向鲁国讨要杞田,鲁国被迫答应。

    可暗地里上,鲁人对于晋国过分偏袒杞国十分愤怒,他们愤愤不平地说道:“杞国,是夏朝的后代,而用夷礼。鲁国,是周公的后代,而与晋国同姓。如今晋国不担心周室的衰微,反而保护夏朝的残馀,真是岂有此理!把杞国全部送给鲁国还差不多,岂能损害鲁国利益而肥杞!”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四五十年,两代人的时间,然而有些根深蒂固的地域性格是难以扭转的。在冉求等鲁国士人心目中,现如今鲁国既然已经和赵车同轨书同文,几乎合为一体,那就应该把当年晋国没有做的事情做掉,将杞国的城邑并入鲁国疆域!至于杞人,把他们迁到某个穷乡僻壤继续祭祀夏后氏社稷即可。

    不过这些话尚在冉求肚子里,没有轻易说出来。上一次因为司马子牛的死,导致冉求情绪激动多说了一些对于南子和天道教的是非,这间接导致赵无恤将宋国分割,让乐氏驻守彭城,如今两年过去了,宋国依旧是东西分治的状态。

    冉求很有分寸,对君臣关系十分敏感,他知道,有些话要看准时机来说才行,而且他也不能确定,此战若能一举破齐,赵侯会如何对待齐、鲁、杞,乃至于莒国。

    这东方的形势,依然未明啊……

    但有一点冉求是肯定的,那就是不管是哪一国,战后如何被分割,延续也好,灭亡也好,新生也好,大家都必须老老实实呆在赵侯划定的新秩序之下!

    就这样,在七月初时,冉求让鲍息率领他的家兵数千人拖住穆陵关齐军,让晏圉带着数千人进攻齐国东方重镇即墨,他自己则带着主力,利用杞国这处空白,一路北上,深入齐国腹地,饮马潍河下游,也就是后世的潍坊。

    抵达此处后,冉求距离他的战略目标已经很近了。

    邶殿,这就是冉求即将进攻的地方!

    ……

    邶殿,也就是后世的山东昌邑,这里原本是东夷莱夷的地盘,在两百年前,齐庄公征服此处后,开始设立邶殿,经过两个世纪的发展,这里已经开发得不错,被齐国作为东方的别都,拥有一片繁荣的城邑群,人口近十万,煮盐业和渔业都很发达,是胶西的核心地带。

    除了经济发达外,此地还南亘潍河,北枕少海,山川襟带,屏蔽

    东西,是连接临淄和东莱的要地,所以赵无恤才在制定战略时,让东线的冉求以此作为进军终点。

    只可惜,冉求还是来的晚了那么几天,在兵临邶殿后他才得知,就在数日前,陈恒已经从临淄带着数千人来到邶殿,却未作太多停顿,留下一些兵卒断后后,便渡过潍水、胶莱河继续东去了。

    “这陈恒真是比狐狸还狡猾,更长着一只犬马般的鼻子。”冉求知道陈恒是君上最难缠的敌人,倒不是因为他强大,而是锲而不舍地与赵侯作对,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窃国大盗的缘故?

    若能将陈恒杀死或擒拿,必然是大功一件,这次又让他跑了,冉求不免有些遗憾。

    不过他还是截住了陈恒的尾巴,后方有陈氏族人陈豹带着一批贵族和百姓过来,便被鲁军阻拦,不得前进,如此一来,齐国便被割裂为东西两段了。

    冉求谨慎,没有贸然渡过潍水去追击陈恒,东莱地区丘陵密布,不熟悉地形交通的话很容易吃亏。他的任务就是攻克邶殿,扼死东莱,然后向西与赵无恤汇合。

    七月上旬,经过近十天的鏖战后,人心惶惶的邶殿终于被攻克,冉求留下千余人驻留此地后,便带着主力向西进发,七月十五日,济南、长城、胶西三支军队完成会师,除了都城和东莱,齐国其余地区均已被赵鲁军队攻克。

    就这样,近十万大军包围了临淄,齐国的社稷,陈氏的存亡,不绝如缕!

第1102章 有妫之后

    七月上旬,临淄黑云压城。

    当赵军从济南赶来、鲁军左右二军分别从马陉、邶殿抵达,三军十万人合围临淄,才发现临淄的防御并不严密,城墙上虽然站了不少人,武器装备也都很精良,但一股绝望的气氛在他们中间弥漫。

    原来,在心理上唯一的防线长城被赵军轻松越过,又经过济南的大败后,齐国人已经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之所以还能站到城墙上拿起武器,完全是因为陈氏之泽仍在,而陈氏家主陈乞未死。

    这位将齐国公室公族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奸雄,只要他还活着,临淄就不会从内部内攻陷。

    但赵军却一点都不客气,在赵无恤的一声令下后,中军战车营数十台少梁砲怒吼着开始向城头倾泄着怒火,将一块块上百斤重的巨石砸向城墙。石块与土墙相碰,一时间碎屑纷飞,就连整个城楼都随之一阵抖动。

    齐人只能紧躲在墙根,面对威力巨大的投石机,盾牌根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好在守城的将士不多,分散开来没有出现拥挤的情况,但是砸中城墙的石块依旧给了守城将士重重一击。

    飞舞的碎石无情的击打在身上,痛得他们一阵抽搐,但却压根不敢挪动,这些漫天的石块让他们感觉到了无尽的恐惧,傻子都知道,只要离开了城墙的保护,瞬间就会被砸成碎片。

    齐人不由大骇,赵军的利器少梁砲,今日一见威力比传说中的还要恐怖,这么恐怖的东西用人力根本无法相抗,他们顿时一愁莫展。

    稷门的城楼在石块的无情重击之下发出阵阵惨嚎,此刻就如同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危机四伏。上面的人都心想:这城,怕是守不住了……

    与之相反,城外,赵军阵列中发出阵阵欢呼,投石机巨大的威力鼓舞起了全体将士的士气,让他们充满信心。随即,低沉的战鼓声响遍战场。

    “杀!”随着中军令旗挥动,战旗狂舞,从城头望去,可见赵鲁军阵中五彩斑斓的旌旗掀起起了层层波浪,蔚为壮观。随后,先是一旅,再到一师,随即整个三军都欢呼应喝,天地之间,一片杀声,无数条铜铁与皮革组成的洪流涌向临淄。

    在猛烈攻击下,危城摇摇欲坠,而本应该掌控全局的陈氏家主陈乞,此刻正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身边只有一个名叫陈曦的小宗子弟伺候。

    ……

    城头陷入鏖战,而临淄城内,也是一片惶恐。

    赵军有十万大军,临淄也有十万居民,但里面能够拿起武器为陈氏而战的,尚不到十分之一,其余人如大夫、官吏、商贾、屠狗辈、娼妓,大多数人都躲回了自己的居室里瑟瑟发抖,陈氏那些大斗借出,小斗收回的收买人心手段,还不至于让他们卖掉自己的命。

    在这人心惶惶的时节里,陈曦同样惙惙不安。他是陈氏家老的儿子,在济南大败后,陈氏的嗣子陈恒已经奉命带着全族向东转移,但家主陈乞却执意与临淄共存亡,既然主君有死志,陈氏的家老自然也要一同赴死。因为父亲的缘故,陈曦只能被迫留下,在父亲率领家兵在外御敌时,他便要留在家主身旁侍候。

    该跑的人已经跑光了,忠心护主的人则带着武器去了外面,所以这百步之内,除了几个在门边巡逻的家兵外,整个内堂空寂无人。陈曦若是凝神聆听,便能听到远处战斗的声音,漫长的距离,屋舍的墙壁几乎将它们隔绝,但若仔细倾听,其实一直都在:号角的低吟,投石机的甩动和撞击,墙垣碎裂,无数箭矢在城头飞舞,云梯搭在城墙上的碰撞,甲盾撞击的噼啪作响……这一切之下,是活人濒死的呼号。

    这些响动吵醒了病榻上的陈卿,他睁开眼睛,虚弱地在被褥下蠕动,虽然精神不济,但声音却依然很清明。

    “赵军入城了么?”

    陈曦咽了下口水,答道:“禀家主,还没有。”

    “纵然没有,也快了……”陈乞大口大口呼吸,仿佛随时都可能断气。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打量着这个在最后关头陪在他身边的小宗子弟,问道:“汝叫陈曦?家老之子?平公(齐景公)四十年生人?”

    “唯。”陈曦为家主的记忆的惊讶,也有些受宠若惊。

    在他搀扶下,陈乞艰难地起身,他已经瘦弱得皮包骨头,陈曦感觉自己手里几乎没有重量。

    “汝既然是陈氏子弟,应当知道,我陈氏从何而来?”

    “知道,先祖乃是陈公子,从陈国来。”

    陈乞嘿然:“不错,从陈敬仲子传到我,已经六代人了,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但还有一件事,只有历代家主才知道……”

    这个故事一开始就与一则神秘预言相关,陈完是陈厉公的儿子,他诞生之时周太史恰好来到陈国,并用《周易》对陈完的命运做了占卜预言:占得的《观》卦变成《否》卦,这就叫做“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是大吉之兆,贵不可言,陈国的妫姓的社稷恐怕会有所转移,但不应在这里,而应在别国,不应在此子身上,而在他的子孙……

    “陈敬仲子因为躲避陈国内乱来到齐国后,为齐桓公所用,但仍然居于国、高、管、鲍之下,只是作为一个小小工正,下大夫,不值一提。然而在他与公族懿氏联姻时,占卜吉凶,又得到一卦……”

    陈乞略为停顿后,便幽幽地唱起了那个谶言:“凤皇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

    陈氏的历史,他历历在目。

    陈完之后,陈氏一直不温不火地发展着,到了第五世,恰逢陈国第一次灭亡,而齐国发生了崔庆之乱,陈乞的父亲陈无宇立下大功,遂成为卿族,得到了大片封地,也是从那时候起,陈氏重新注意到了祖先留下的预言,并第一次产生了“代齐”的念头……

    “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这个预言,吾父已经实现了。陈氏已经在姜姓齐国发展壮大,比南方的陈国更加兴旺……“陈乞悲哀地说道:”按理说,这个谶言应该准确的,接下来,就应该是八世之后,莫之与京了。”

    若是将他那短命的哥哥陈武子算上,到他儿子陈恒当政时,陈氏正好八世!陈乞也曾激动莫名,只以为那个古老的预言,就要在下一代人身上应验了。

    他这一生的忍辱负重,诡计百出,权谋机变,收买人心,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最大削弱姜姓公室公族,翦除他们的羽翼,为儿子陈恒未来实现预言,取得齐国政权做准备么?

    然而这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预言落空了,陈氏的确顺利夺取了国内政权,但他们的兴盛也跟齐国的国运一起走到了尽头……

    灯枯油尽之际,陈乞不由愤怒地质问苍天,预言,为何不准确?

    一阵空洞的隆隆声在临淄上方回响,这是来自云层里的闷雷,似乎在回答陈乞的疑问。

    “赵无恤……”

    陈曦听到家主在用最后的力气咬牙切齿地诅咒道:“都是因为赵无恤!是他横空出世,夺了陈氏的族运,按理来说,成功窃国为诸侯的,应该是我家才对!”

第1103章 可怜焦土

    PS:今天有事,只有一个大章

    ……

    临淄城头,城下如雨般密集的弩矢呼啸而来,利箭穿透一些试图反击的齐人身躯,薄薄的皮甲和布衣根本挡不住蹶张劲弩的攒射,插满利箭的身躯轰然倒地,在双方的远程交锋里,赵鲁军队完全占据了上风。

    先用投石机打击了敌人士气,又在箭矢的掩护下,赵军利用漆黑的夜色掩护抢填护城河,填壕车、轒輼被推至护城河沿,巨大的挡板竖了起来,挡板之上蒙着厚厚的生牛皮,能阻挡城头射下的箭矢,数万民夫在大军的防护之下不知疲倦的搬运着装满沙石的大麻袋丢入淄水、系水环绕的护城河中。

    次日天明时,一段数百步宽的护城河已经被填平,一大早,密密麻麻的战阵再度压了上来,黑盔黑甲,长矛硬戟,全副武装的步卒踏着鼓点迈出沉稳的步伐,一架架云梯,一台台冲车在悍卒的推动下冲向临淄。在漫天鼓声的指挥下,赵军重新开始攻城。

    “嗒,嗒……”一连串的声音响起,无数架云梯架到了城墙上,无数兵卒沿着云梯向上攀爬,乘着齐人还没从箭雨里缓过神来的瞬间,一鼓作气登上了城头,开始与其鏖战,在经过半个时辰的交锋后,城头上本来就没有战心的齐人顿时溃不成军,连连喊道:“吾等投降,吾等投降”。

    于此同时,蒙着生牛皮的巨型冲车开始无情的冲撞城门。

    一个时辰的激战过去了,随着稷门宣布告破,临淄已经趋近于陷落了。

    而在城中潜藏多日的国、高、鲍、晏四家党羽见状,乘机从暗处出来,公开活动。他们在城内与陈氏之党巷战,争夺其他城门的控制权。

    ……

    “家主,家父已经战死于稷门城头之上……赵军已在叛党相迎下,开始控制南部的城墙、城门。”陈氏府邸,陈曦听家兵在耳边说了几句后,红着眼睛向陈乞汇报了这一情况。

    “这是迟早的事,迟早的事……”陈乞形容枯槁,已是处于弥留之际,瞧这样子,他甚至都撑不到赵军杀入内城,攻入府邸内。

    他惨笑了几声,随即问道:“我让汝等准备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陈曦心中一颤:“已准备妥当!家主,难道真的要……”

    “必须如此!”陈乞说道,他满腔皆是对赵无恤的愤恨,恨他夺了陈氏的族运,恨他坏了自己家的好事,他的内心充满不甘,若是年轻十岁二十岁,现在带着陈氏退往东莱的就不是陈恒而是他陈乞了,他一定会再与赵无恤进行角逐的,即使自己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士”。

    但陈乞虽然知道陈氏必败,却自认为依然有掀翻棋盘的能力。

    想到这,他开怀大笑起来。

    “赵无恤断了陈氏的族运,让我家得不到临淄,得不到齐国,但陈氏得不到的东西,他也休想轻易得到!汝等速速去各处堆放柴草、油脂的地方点火,余要叫让这座十万人的大城化作一片火海。烧啊!烧啊!即便不能列为诸侯,老朽也要拉着赵军和国、高之党共赴黄泉!把临淄变为一片焦土,让赵无恤一无所获!”

    言罢,这位本应光大陈氏,窃取政权的卿士,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了。陈乞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也将于这一年死去,但死后却是作为田氏齐国的奠基之君,在宗庙里世代血食祭祀……

    ……

    在国、高、晏、鲍党羽的相迎下入攻入临淄后,赵军面对的是一座完全陷入混乱的都邑。

    秩序已经完全离这座大城而去,乱兵在城内劫掠,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无主的犬马在街道上狂奔——它们在害怕后方燃起的火焰!

    大火是从陈氏府邸开始点燃的,陈乞死了也不想让赵军安生,竟使出了一招绝户计,他让人在陈氏府邸和各个要害位置都堆放了柴火和油脂。陈乞一死,悲愤绝望的陈氏家兵开始四处点燃火堆,一时间,临淄上空浓烟密布,火焰占满视野。

    赵无恤在亲卫保护下,登上稷门城墙朝城内眺望,却见整个临淄大城全城烈焰腾空,一片火海。此时正赶上狂风大作,火势更加猛烈,临淄大城里的官署、市井、里闾皆受到了波及,火逐风飞,烟焰满天,最后,连姜姓公室所在的临淄小城也沾上了呼呼的火苗,好在赵军已经先行进入了这里,并将其扑灭。

    但之前进入临淄大城的赵卒开始骂骂咧咧地退回来,里面火实在太大,临淄城内已经乱成一团,火焰声、房屋倒塌声、百姓的奔跑和尖叫声夹杂在一起,犹如一个沸鼎。

    是夜,赵军虽然人多势众,但因为救火工具不足,临淄能烧的东西又太多,根本无法扑灭火焰。成百上千的火宅彻夜燃烧,照亮了漆黑的夜,红色或橙黄的火焰犹如花束,盛开在夜空中,彼此竞争绽放,仿佛要将一切统统焚毁。

    大火直到第二天降雨后才停歇,大半个临淄城,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烟柱冉冉升起,遮蔽日月星辰。

    等到了中午时分,烟雾逐渐散去,眼看曾经的临淄三百闾被毁灭了大半,昔日繁荣景象,成了现在的焦黑鬼蜮,冉求气得不行,忍不住骂起陈氏来。

    “当年平阴之战后诸侯伐齐,进围临淄,也只不过是放火焚烧雍门外城及申门外的竹木,还有一部分城外建筑而已,此举已经深受君子诟病。然而陈氏更为阴狠,其身为齐卿,也是临淄不少百姓的主君,竟不顾十万人死活而焚城,只可惜陈乞老贼的尸体也化为灰烬,不然真该挂起来好好鞭打鞭打!”

    一贯谦和的冉求都气成这样,其余众将同样在为临淄的惨状而动容,同时也十分懊恼。他们追随赵无恤进攻临淄时,可没少听说临淄的繁华,比如说临淄人富裕而生活充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蹹踘者。全临淄七座城门,各门道都有东西、南北干道连接,宽可并列六辆兵车同时行驶,在道路和市井里,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而且不管想买什么,基本都能买到,最繁荣的盐市和鱼市,交易量极大,好的话几乎能日进斗金……

    然而现在,到处都是冒着残烟的废墟,连几处府库都被烧了,想来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物品,对一心谋富贵的人来说,这场仗算是白打了。

    临淄人也没了昔日的家敦而富,志高而扬,而是垂头丧气,或哭葬身火海亲人,或对着一无所有的家呆若木鸡。

    赵无恤也嗟叹不已,陈乞这把火当真狠辣,不但将陈氏那未能如愿的宏图大业与阴谋狡诈化为了漫天尘埃。还将齐太公、齐桓公、管仲、晏婴等人六百年来营建临淄城所耗费的心血烧了个干净,同时给赵军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光是复建临淄,就是一个浩大无比的工程。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陈乞却是料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即便他把整个临淄都烧没了,寡人也能将坏事变为于我有利的好事……”

    言罢,赵无恤也不透露他要如何把临淄”废物利用“,而是先让兵卒在城内重建秩序,扑灭可能会复燃的残火。同时还在齐人中大肆宣扬陈氏焚城之举,让这个家族的名声一败涂地,整个赵军控制区内人人皆可协助追捕陈氏族人,得一活人赏两千钱,首级千钱。

    这下一来,陈氏一族就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了,赵无恤真的感谢陈乞,若是他最后一刻还不忘收买人心,面对十万人口里潜藏着的陈氏之党,可够赵军甄别的。

    随后,他便带着羽林卫,朝尚且完好的临淄小城,也就是齐国宫城走去。

    因为不知是凑巧还是陈乞故意为之,这场大火之下,齐国的主母燕姬,齐侯孺子,以及齐侯的生母芮子,竟然都侥幸生还,如此一来,赵无恤手上,就又多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

    临淄小城衔筑在大城的西南方,其东北部伸进大城的西南隅,南北四里余,东西近三里。赵无恤抵达此处后,发现这里地势略高,遍植翠柏,挺拔蔽日,而在林木之间,则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台。

    所谓高台,便是夯筑高数十米或十几米的土台若干座,上面建造殿堂屋宇。高台具有雄伟壮观、防洪防潮、空气清新的优点,故得到齐国公室的青睐,几乎每一位国君都会造一座专属于自己的高台,所以这下看去,临淄宫城内如同金字塔一般屹立着无数高台建筑,台基都很宽大,四周以圆滑的石块镶嵌,方目望去蔚为壮观。

    鲍息毕恭毕敬地对赵无恤介绍说,历代齐侯喜欢登高远眺,所以最爱修筑高台,比如齐桓公就修过桓公台,到了齐平公(齐景公)时,筑台更是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平公筑路寝之台,三年未息;又为长床之役,二年未息;又为邹之长涂。”

    短短几十年里,什么路寝之台、遄台、梧台等,常常一座台刚修好又要起另一座。而其中尤其以路寝之台和遄台最为高端,高十余丈。遄台是齐国主要宴会的举办地,昔日齐侯杵臼曾经在这里多次与晏婴问对,而且到了后世,这里又称为齐国战马集结之处,齐威王与田忌赛马之地。

    看着眼前这些侥幸逃过一劫的台阁,赵无恤却不由感叹道:“其实最该被烧掉的,是这里。”

    高台和各种道路一起修缮,是每年齐国最大的财政支出,齐国公室还把修筑华丽的宫室台榭,作为促进消费、调整经济发展的一种重要手段,“非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则群材不散”(《管子·事语》)。然而在赵无恤看来,即便要以基础建设拉动经济发展,修路修渠也好过修宫室,齐侯杵臼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来为自己享乐买单,是昏君举动。

    之后陈氏把修高台的钱粮用于修长城,虽然人民苦痛了些,但仍然不及杵臼的横征暴敛,这就是陈氏略施小计就能收买齐国人心的原因。

    绕过遄台后,便是众高台里最为高大宏伟的“路寝之台”,为了避火,燕姬、齐侯都逃到了这里,如今已被赵军控制。

    无恤登台后,先拜见了齐国的主母燕姬,齐侯杵臼的元配夫人。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妇身体倒是硬朗,只是城中起火时受了些惊吓。燕国是赵国的盟友,也参与了五国伐齐之战,他恳求赵无恤在打下临淄后,能让燕人将燕姬带回去。

    所以赵无恤也没为难这个总是想要唾自己的老妇人,让她继续住回宫室里,等待燕国使者来接,离家数十年还能归去,也是一件幸运的事,只是北燕苦寒,也不知道她能撑多久。

    这之后,他又让人将齐侯及其母亲芮子带上来。

    ……

    齐侯名为晏,小名孺子,冲龄继位,现在也已经十三四岁了,但他没有穿戴诸侯的衣冠,而是一身素白的单衣,此子被陈氏架空了十年,是个胆小的,紧跟在其母背后,面对征服者的审视战战兢兢,不敢直视赵无恤的眼睛。

    倒是他的母亲芮子非同一般,她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如飘絮般,却努力用身子挡在齐侯身前,靠近赵无恤后,还突然拉着齐侯扑在地下,口称:“未亡人及孺子见过赵侯。”

    “寡人岂敢受大国诸侯稽首之礼?”话虽如此,赵无恤却只是微微抬手,让人将这对孤儿寡母扶起来。

    芮子怯生生地抬起头来,悄悄地打量赵无恤。她当年也是齐侯杵臼的宠妾,虽然身份低微,却因为生下了儿子而备受尊崇。先君的驾崩,对于她来说是头上的天塌了,好在还有儿子可以牵挂,才没有殉葬。而今日临淄城破,飞来横祸,更是如同地面裂开一道无底的深渊,要将她和儿子一起吞噬!

    赵侯曾经腰斩阳生,还杀了宋公纠等不知多少大国小邦的诸侯,简直是一个诸侯的刽子手,其心狠手辣,芮子早有耳闻,但今日却发现其外表似乎没那么凶恶,一时间,芮子心中又生出了一丝希望来。

    多年以来在宫中生存的经验教会了她许多东西,于是芮子立刻拉着儿子,哭哭啼啼地说道:“国政都是陈氏控制,妾与子只是孤儿寡母,素来无害赵国,不知赵侯要将吾等如何处置?”

    但见她两行清泪挂于颊边,犹如草上的露珠,似坠非坠,更显得楚楚可怜,众羽林卫也不由动容,赵无恤也不再是面无表情,而是似怜似哀。

    见状,她便试探性地向前靠近,有意无意地挺起了了鼓鼓的胸脯。

    “吾子年幼,还望赵侯能饶其性命,至于妾……”

    芮子只穿一件普通的浅绿色的宫装,唯一袭白练系腰,更显得腰肢纤细;头上无饰,更显青丝如云,光可鉴人。这一身装扮,加上保养得当,却更显得她娇怯可人,浑不似已经生育一子的三旬妇人,这举止之中,竟带着一丝意图勾引的妩媚……

    “只要能放过吾子,妾任凭君侯发落……”

第1104章 人生最大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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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无恤睁开眼,发现外面明媚的阳光流淌一地,而屋内的乱相,也呈现在他眼前。

    这里是路寝之台上,齐侯的寝宫内,地上满是胡乱扔着的云衫、珠履、弁冠、玄衣乃至于女人的亵衣。而宽大的床榻上是洁白的云幔,上面绣着交龙纹饰,薄薄的蚕丝被褥下,有一具玉体横陈……

    翻过身,看着枕旁的丰腴玉臂,芮子依然在沉睡,只是眼角还有些泪珠。

    赵无恤想起来发生什么事了,不由有些懊恼,不是恼别的,而是恼自己竟然没有抑制住欲望,昨日的他,实在是玩的有些过火了。

    昨天临淄陷落,赵无恤志得意满地进入齐宫,齐侯杵臼的遗孀芮子为求儿子不遭杀戮,跑到赵无恤跟前求饶。

    此女当然比不上季嬴国色天香,比不了西施花容月貌,甚至连身材也比孔姣逊色几分,妩媚之情也不如南子。但她的身份不同一般,昔日也是齐侯宠妾,样貌自然是不差的,加上打扮得体,更能引人注目。

    她曾经的高贵姿态,荡然无存,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只是肩头耸动,细细的啜泣,无恤居高临下一眼扫过去,便能瞥见那波动起伏的胸脯。她有过生育,儿子都十多岁了,故而身材丰腴,入眼莹白肥腻,如见聚雪。而那头顶如云的青丝,盘起个妇人样式的发髻,在靠近赵无恤抱着他的腿求情时,一股缭绕的熟女体香,隐约入鼻,如同烂熟的水果。

    见此情形,也许是几个月在外征战未近女色,曾经两次抵制住西施献身的赵无恤却有点忍不住了,欲望在他心中升腾而起。

    眼前的女子,是齐侯杵臼那死鬼的宠妾,是他的未亡人,更是现任齐侯的母亲,然而却如同一只羔羊般匍匐于身下待宰,而赵无恤高高在上!

    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但这冲动驱使着他,要他提枪驰骋。

    是夜,赵侯夜宿齐侯龙床,给死去多年的齐侯杵臼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若是那老头泉下有知,只怕要气得七窍生烟吧……

    整个过程不足为外人道之,只是赵无恤此生从未如此癫狂过。

    芮子虽然主动引诱,但明显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又羞又怕时,她惊叫,喘息,扭动,可她的每一次反抗只会令赵侯感到更加强烈的刺激。

    她是人妻、人母、未亡人,每一层身份都让赵侯兴奋一分,也不加怜惜,而是拼命在她的身上肆意释放压力,动作粗暴,不容置疑。

    就这么一直折腾到半夜,在征服齐国后,赵侯又继续征服了小齐侯的母亲。

    次日醒来回味昨夜,赵无恤懊恼之余,竟也有几分回味。

    他明白了曹孟德为何嗜好人妻了,这的确是与众不同的滋味……

    不过赵无恤依然十分警觉,他可不想和曹操一样,因女色而误事,以至于宛城大败,子侄猛将战死。

    ……

    芮子其实一早就醒了,但她一动也不敢动,只能装作继续熟睡。

    直到身侧赵侯穿衣下榻,直到门扉打开又合上,她才敢睁开眼睛,略动一动,只觉得百骸无力,回想到昨夜的事,泪水顿时打湿了枕席。

    不仅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作为寡母只能献身以求自保,也哭昨夜到了后半程时自己的失态,那羞人的模样,肯定都叫赵侯看在眼里了……

    她嫁进齐宫之时,齐侯杵臼已是六旬老人了,年长体衰,一年与芮子仅有的三四回床笫之事,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白花花的胡子,佝偻的身体,看一眼就觉得窥见了死亡的老年斑,芮子心里厌恶极了。但她身为妾室,也只是默默承受,尽人妻之责罢了。等到剩下齐孺子后,齐侯杵臼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伺候幼子还累得不行,这事便更是绝迹了。

    她十多年来,先是守活寡,然后是真的守寡,直到昨夜,赵无恤在当年齐侯的龙榻边红烛高照,要了她的身子,彻夜驰骋,她才始知闺房之乐,竟可以一乐如斯,最初还有抗拒,但春到浓处,也忍不住婉转娇啼起来。

    昨天晚上是几回呢?芮子红着脸想了想,好像是折腾了三回,赵侯才算放过自己。

    就这么躺了许久,她才总算撑起身子,看着外面艳阳高照的天气,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又羞又怕。

    羞的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儿子,怕的是赵无恤将她吃到嘴后会不讲信用,依然要残害晏孺子……

    殊不知,在寝宫之外,赵无恤也在承受昨日办下荒唐的后果。

    ……

    ”君上昨日真是志得意满,忘乎所以啊!“

    高柴面色不豫地站在赵无恤面前,他虽然保持着臣子的谦谨姿态,但脸上却横眉怒目,嘴里也一点都不客气。

    高柴是孔门弟子,在数年前的卫国之乱里和子路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他投靠了赵无恤,在卫国担任理官,从此平步青云,一路升迁。这次赵、鲁、卫、燕、邹五国伐齐,因为高柴是齐国人,熟悉临淄情形,便把他带上了,跟在赵侯身边随时参赞。

    孰料攻入临淄的第一天,赵侯竟办了一件荒唐事——他居然公然抱着齐侯孺子的母亲夜宿齐侯君榻!

    高柴当时就在路寝之台,闻讯后大惊失色,便要进去阻止,被赵广德拦下好说歹说,才忍到了第二天。这会赵无恤穿戴好衣冠出来时,顿时就被守株待兔的高柴拦住了。

    “君上一向谨慎,但昨日之事,实在是太不慎重了!”

    高柴说着说着越靠越近,唾沫星子都喷到赵无恤脸上了。

    赵无恤没想到,自己成为诸侯之前如履薄冰,立国之后也素来谨慎,一心一意扑在国事上,连妾室都只纳了一名,却有一天会被臣子强颜进谏……

    不过这件事的确是他被欲望冲了头在先,此时被高柴强谏,顿时脸色微红。

    好在他的堂弟赵广德在旁边做和事佬,不以为然地对高柴说道:“子羔说的太过言重了吧,当年楚文王破息国,见息媯美貌,便纳之为夫人,君上垂怜芮子,让她侍候起居,她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高柴也不管赵广德身份多高,也不理他,只是冷笑着问道:“破其邦国,淫其妻妾,君上也如此认为么?”

    赵无恤先是沉默了一会,他想起了前世听过的一句话:

    人生最大的幸福在胜利之中:征服你的敌人,追逐他们,夺取他们的财产,使他们的爱人流泪,骑他们的马,拥抱他们的妻子和女儿……

    经过昨夜之事,赵无恤算是明白铁木真这句话的真谛了,但是这是春秋,他是文明之邦的君侯,而不是只知道烧杀抢掠的野蛮部落酋长。若是不想麾下臣子们炸锅,面对高柴的质问,他就必须表明自己知错,并虚心纳谏的态度来。

    他仰天长叹道:“寡人是欠缺考虑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见赵侯没有死不认错,或者一黑脸拒绝自己的进谏,高柴的火气也消了不少,他诚恳地说道:“君上能够知道此事不妥便好,臣还有几句逆耳忠言,不知君上可愿意听我说完?”

    你不说完能放我走么?赵无恤只能站在大太阳下,硬着头皮听高柴喷唾沫星子。

    ”此事说小也小,只是君上亲近女色忘乎所以而已,但此事必须节制。当年晋平公生病,秦国的医和来给他治病,就说他得了女蛊之病,是亲近女人太多的缘故。多则伤身,所以君上必须加以注意,像这样次日近午才起身,实在不可,身为一国之君,亲近夫人和妾室以外的女人,更是不该。“

    女色这东西如狼似虎,能消磨英雄斗志,让人变得如醉如痴,但赵无恤腹诽说自己其实挺节制的,这么多年不就只有这么一次荒唐么,而且之前与南子偷情的次数更是海了去了,不过他只能点头:”子羔说的有道理,寡人谨记。“

    高柴再拜,抬起头来时脸色却猛地严肃了起来:”说完小的,臣可要说大的影响了,此事,关系到此番赵国入齐顺利与否!”

    他指着依旧冒着残烟的临淄大城说道:“临淄才遭遇大火,民生凋敝,死者无数,君上却不想着安抚他们,重建秩序,反倒宿路寝之台,淫齐侯之母。一方面,这是罔顾人伦的荒唐事,若是传出去,君上如何给赵国百姓建立一个有德之君的榜样?另一方面,这是欺凌齐人,如今临淄初定,陈氏未亡,君上难道就不怕有谁听闻此事后,大肆宣扬,激起齐人公愤,继续跟赵国作对?“

    赵无恤点了点头,没错,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的确也是件麻烦事,说不好会在齐地掀起一阵接一阵的反抗。

    今天这件事,叫他深刻明白了“君侯无私事”的道理。他既登上了高位,享受着一呼百应的尊荣,统治着五千里江山,数百万百姓,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不可恣意妄为。

    赵无恤虽然承认自己做了错事,但高柴依然不肯轻易放过他,最后还语重心长地说道:“且不说以上种种危害,臣更在意的,是害怕君上小霸既安,生出了懈怠肆意之心啊!”

    高柴言罢,赵无恤才出了一头的冷汗,给齐侯杵臼戴绿帽子的得意之心也没了。

    是啊,早在三年前,他就曾经对季嬴说过,他最大的敌人,不是夫差,不是楚国,甚至都不是这世间的旧礼残余,而是名为欲望的东西……

    然而只过了三年,随着夫差的大败而归,随着最烦的敌人齐国也被征服,赵无恤的确心生懈怠。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的确需要时刻警醒自己不要大意,而谏官,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于是赵无恤郑重地向高柴施礼,又解下自己的一枚贴身玉佩递给他,随即动容地对赵广德等人说道:“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人无完人,寡人也不例外,但只要有子羔这一面镜子在,寡人就可以随时知道自己的过失,有则加勉,无则改之!”

    ……

    高柴进谏完毕,心满意足地走了,赵无恤让他去替自己安抚临淄齐人,与国、高、鲍、晏等氏族合作,处理好赈济和救灾的事项,不能让临淄爆发瘟疫和饥荒。

    站在路寝之台上,看着高柴远去的背影,赵无恤久久未语,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最后还是赵广德轻咳一声,过来请示道:“君上,燕姬是要交给燕国人的,但这齐侯及其母……要如何处置?”

    赵广德的意思是,要不要因为赵无恤睡了芮子,就改变之前既定的处置方案。

    ”对彼辈的处置不变。“赵无恤却冷冰冰地回应,一夜露水情在他心里,压根占不到分量。

    “先将她们安排在附近的柏寝,加派人手看管,待大军返回时,再以临淄残破为由,将孤儿寡母一起带到济南历下安置,晏孺子现在还是齐侯,仍有利用得到的地方!”

    “唯!”但赵广德又有几分犹豫,问道:“君上,赵国当真要放弃临淄?”

    他有些舍不得。

    “汝进军齐国时也看到了,越是往东,越是靠近临淄,齐人的反抗越是强烈。赵国能站稳脚跟的也就是济北、济南。故而对待临淄,迁其民,空其地才是最好的办法,陈氏这把火反倒帮了寡人。”

    赵无恤冷笑道:“陈乞老儿想留下一个大麻烦给寡人,他却棋差一着,没想到一个全须全尾的临淄才是最麻烦的,这种十万大城,外来者想要有效统治太难了,即便强占,也只能依靠当地人,最终还是会被齐国各氏族得到权力。正好借着火灾,把临淄人拆分迁徙到济南、济北、鲁国。这个烂摊子,等剿灭陈氏后,便交给国、高、鲍、晏四族来帮赵国收拾吧!就当是主人赏给狗的一根剩骨头!”

    等赵广德也离开后,赵无恤仍然在路寝之台上站了好久。

    日落时分,高墙上的云朵已经披上红霞,临淄虽然被烧了一半,但站在高台上看去,景色依然震撼人心。

    赵无恤听说过一件事,那就是当年建成路寝之台,齐侯杵臼居高临下,看着远处壮丽的临淄城,登时忘了劳累,许久之后才感叹道:“美哉宫室,我之将老,这堂堂皇皇的临淄,日后不知将被谁据有?”

    齐侯本是无意一说,然而,当时侍候在旁的晏子却说:“如君之言,陈氏将执齐国之政乎?”

    可现如今……

    将路寝之台踩在脚下,站在过去齐侯和晏婴站处的位置,赵无恤可以笑着告诉他们最终答案了:

    “美哉室,无恤将有此!”

    不仅是这台阁,连带齐侯杵臼那守寡的美妾,也已经是赵无恤的了,虽然承认一时冲动,也需要承担一定的后果,但赵无恤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

    他又呆了一会,直到太阳垂垂西落,才转身离开。

    如今,只剩下将东莱征服,将陈氏剿灭,整个齐国,就落入赵无恤的手掌心,任他分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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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5章 半岛战争

    赵侯三年,亦齐侯孺子九年秋七月,随着临淄陷落,齐侯被生俘,这个海岱大国几乎已经被赵国完全控制,除了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东莱。

    东莱是一个半岛,在齐之东,故称之为东莱,这里方圆千里,占了齐国三分之一大小,同时也是最后被纳入齐国治下的一片土地,直到八十年前,统治这里的莱夷才被消灭。

    莱夷是颛顼氏的后代,东夷的一支,早在夏商时就常常与中原大邦为敌。姬周兴起后,自持根深叶茂的莱夷根本没将西周外邦放在眼里,当太公望被封在齐国,在营丘建立都城时,若非他彻夜兼程,营丘几乎被莱国所占。

    毕竟是才从流血漂橹的牧野之战里杀出来的四岳精锐,太公望将来与他争国的莱人击败于营丘城下,也从此开始了齐国和莱国长达五百年的恩怨。

    莱子把齐国看作外来的杂草,未作准备就过去滋扰,但殊不知齐国历代国君却将他们视为一块上好的肥肉,正享受着慢慢蚕食的乐趣。

    因为总是不敌齐国,莱国越来越小,到齐桓公称霸时,更是一连丢掉了潍河以西大部分土地,退至胶莱河以东,偏居于东部沿海一带,沦为齐的属邦。中原诸侯国会盟没有它的份,这样还时不时献上礼物提防着齐人随时随地的进攻掠夺。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终于在齐灵公继位时结束,齐军采取环绕莱都筑土为山的办法将莱都环环包围,步步收缩。公元前567年,莱都被攻破,之后莱共公死于逃亡的路上,最后的东夷大国就这样因落得个凄凉收场。

    如今八十年过去了,东莱几乎已经完全齐国化,莱夷与临淄的关系只是不同的方言区,加上少许习俗的不同而已。

    此地的归属几经辗转,如今算是陈氏独享的封地,临淄告破,陈乞死去时,他的嫡子陈恒已经带着大部分陈氏族人向东逃入东莱,作苟延残喘。

    对此,赵无恤给予了极大的重视。

    “这东莱半岛僻在东陲,三面距海,利擅鱼盐,是一片新兴的土地,有人口三四十万,以陈恒的能耐,凭借着潍水、胶莱河、海外岛屿之险要,也足以自固立国。”

    赵无恤细细回想,也许是窃国大盗之间的排斥,他与陈恒相看两厌。十多年来,陈恒处处与自己为难,虽然造不成大的损害,但总像一只难以拍打到的苍蝇般惹人心烦,何况在原本的历史上,这陈恒可是奠定田齐基础的枭雄,不容大意。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故而在将临淄及周边十万民众大多数强迁到济南、济北去就食的同时,无恤也派遣赵伊、冉求,以及国、高、鲍三家齐国世卿帅兵三万继续东进,又让已经占领即墨的晏圉、颜高部北上,希望能尽快征服东莱,消灭陈恒。

    “从西面强渡潍水、胶莱河,夺取夜邑,再破莱城、黄邑,而南面则从即墨出发,夺取棠邑,如此,则大半个东莱可以纳入掌中,陈氏只能慢慢向东退却。”

    赵无恤的计划倒是不错,然而这场半岛战争,打的并不顺利……

    ……

    因为东莱地区丘陵较多,联军进军缓慢。而陈恒或许也知道自己家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所以处处剧烈抵抗,双方几乎到了寸土必争的程度。

    陈恒已经得知临淄的大火和他父亲已死的消息,因为东莱消息闭塞,陈恒反倒反咬一口,散播说是赵无恤在攻破临淄后,为了夸耀他的赫赫武功,也为了强迫临淄人迁徙,竟然一把火将这座大城烧了!

    外加许多添油加醋的谣言,比如赵人要杀光莱地的男人,夺走他们的妻女,赵无恤要煮干少海的水,在齐国的土地上洒满盐粒,让这里永远荒芜下去……

    如此种种,倒是激发起了东莱人抵抗侵略者的士气,故而赵军进军十分困难。

    七月底,潍水、胶莱河一战,陈氏组织起来的死士疯狂地朝渡河的赵军冲锋。

    八月、九月,夜邑之战,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才筑土山破城。

    十月,莱山、黄邑之战更是嬴得艰难,多亏了从南方棠邑打过来的晏圉、颜高加入合围,才顺利夺取。

    从七月下旬一直到十月末,陈氏整整顽抗了三个月之久。至此,大半个东莱已经被拿下,只剩下半岛最东部的少许地方依然在负隅顽抗。

    不过让人沮丧的是,在莱城里依旧没有发现陈恒的迹象,这个狡猾的世卿子弟深得“狡兔三窟”的真谛,每一次抵抗都不会亲自跑到前线,不管局势多么艰难,他总是留着后手。

    虽然已经破了莱城,收服大多数东莱齐人,但只要陈恒一天不死,这场战争就算不上结束。

    赵伊与冉求商量之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东进军。

    “莱城以东还有什么城邑么?”赵伊问陈氏的仇敌鲍息。

    “东面百余里,有腄邑(烟台),其海外有之罘山,岛上祭祀着日主;再往东两百里,有不夜邑,古有日夜出,见于东莱,故莱子立此城,以‘不夜’为名,那里是东莱的最东边,也是九州的最东角,全天下太阳升起最早的地方……”

    “这东莱真是大。”赵伊咬牙切齿,他有点明白赵侯为何只让自己和冉求带偏师进入,而不派大军进剿了,因为如此巨大且荒芜的半岛,根本供应不上大部队的口粮,这里丘陵纵横,山林密布,即便赵军入驻,也无法有效统治。

    不过好在他们就要走到尽头了,再怎么跑,陈恒也只能跑到不夜,绝无他处可走!

    然而赵伊料错了,陈恒终究没有跑到不夜去,他在腄邑就停下了脚步。

    大军将小小腄邑团团包围,破邑而入后,却没有发现陈恒的踪影,连那些一直跟着他逃窜的陈氏族人、死士,乃至于腄邑的数千居民也不见踪迹。

    赵伊等人不由大惊,冉求却若有所思,他又率军向北走了十里,抵达海边。

    时值初冬,大海尚未冰封,这正是天青海蓝的好天气,微微有风。

    在腄邑以北的海岸线上,充斥着不计其数的木质帆船、小舟、舢板,正随着轻风缓缓晃动。大者长达十丈,有桅杆和硬质的大帆,能载数百人,小者只丈余,仅能供一户人家容身。海浪轻轻拍击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木船的船身上,溅出了满天白浪。

    “是齐国那消失不见的少海舟师……”

    冉求等人放眼望去,却见各船甲板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有扶老携幼的百姓,也有短衣打扮的水手,皮肤都晒得黝黑,露出了结实的肌肉,显然是海边讨生活的渔民,他们双目垂泪地看着大陆,看着家乡哭泣不已。

    此外更有一些披甲的壮士,手中不是拎着戈矛就是持着剑戟,不断挥舞着,冲岸上的赵军叫嚣不已,他们在发泄,发泄自己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恐惧,但这些陈氏豢养多年的忠勇壮士依然相信,只要有家主在,就能为他们找到一条出路……

    “起风了……”瘦削的陈恒负手站于他的旗舰上,抬头看了看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陈氏旗帜,最后看了一眼生他养他的齐国海岸,以及望洋兴叹的赵军,面上无喜无悲,被逼到现在,他心里已经没有成败荣辱的概念了,只剩下父亲托付给自己责任——让陈氏延续下来!

    他毅然回首,举起手,大声命令道:“开船,北航!”

    千帆扬起,百舸争流,伴着海风徐徐向北驶去,远离故土,奔向未知的彼岸……

    《左史》:“公三年冬十月三十日,陈恒携五百壮士、八千百姓,于腄邑之罘山浮海而去……”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106章 浮海而去

    “军将,岛上没有发现陈氏遗孽!”

    这已经是回来传讯的第四队斥候了,赵伊黑着脸,挥挥手让他们下去,再度眺望之罘山,这处地处偏远,人烟稀少的海岛,心里憋满了怒气。

    在陈恒带着船队浮海而去后,赵伊、冉求和鲍息第一想到的,便是距离海岸最近的海岛“之罘”。

    之所以叫“之罘”,因为这里的地形极有特点,很像两个齐国篆字。之,是芝罘岛和大陆海岸之间曲折的海岸线,或者说画出了一个港湾,罘,则是海岸边的架子上晒着很多渔网,之罘二字合,字面上就是晒着渔网的曲折海岸线。

    这座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方圆五十余里,海岸线曲折,滩涂广阔,有几个天然港湾,可以让船队登岸。而且岛上丘陵起伏,树林密布,还有淡水和溪流,能让万人藏匿其中。

    所以陈恒率众逃到这里也并非没有可能。

    赵伊恨不得立刻上岛搜索,然而赵军的琅琊水师早已全军覆没,这次攻齐甚至都没舟师随行,腄邑的船只也被陈恒全部带走,一时间赵军无计可施。

    好在鲍息告诉他,之罘距离海岸线不远,其实不能算完全的海岛,因为每逢退潮,便会有一条长达近三里的狭窄沙埂露出水面,足以让人通行。只不过这条沙埂小路随大海的潮起潮落而时隐时显,若是算错了时间,上面的人便会被海水吞噬。

    鲍息年轻时,曾经随齐景公来过此处,不但知道那条捷径,还记得上岛的时限。

    “平公(齐景公)喜欢遨游少海,曾带我来过之罘,在此设立了一个阳主的庙宇,当时陈恒也在随行之列,故而他知道可以上岛躲避。”

    在鲍息的指引下,赵伊亲自带着千余人登上岛屿,在空无一人的阳主庙宇处扎营。因为对这里不熟悉,他不敢大意,先向四方都派出了一百人的斥候去探索。从早上到下午,四支队伍才回到他们的营地,报告说岛上并未发现陈氏踪迹,只是抓到些许躲在岛上捕鱼为生的渔民。

    之罘岛上条件艰苦,很少有居民,那些岛夷甚至还不通齐国语言,什么都问不出来,赵伊只能放弃。他决定在岸边休息一夜,明日再让斥候深入岛上的山林,细细搜索,不过目前看来,找到陈恒的希望并不大……

    “陈恒带了七八千人,就算人都躲到山林里,船却是带不走的,但斥候沿着岛屿转了一圈,也没发现船舶迹象,由此看来,陈恒只怕是没有来此……”

    鲍息一边说,一边坐在阳主庙宇外皱眉头,其实失了陈恒踪迹,他比赵伊还要着急。对于赵国而言,陈氏只是一个比较烦人的对手,也是手下败将,但是对于国、高、鲍、晏而言,陈氏是让他们背井离乡,流亡在外的罪魁祸首,是死敌!每每想到被陈乞陈恒父子玩弄于鼓掌之中那段日子,他们就愤慨不已。

    只要陈氏还在一日,鲍息心里就无法安生,故而他比赵伊更迫切地想要找到陈恒的行踪,为此不惜彻夜等待,次日太阳一出来,他就虔诚地在阳主庙宇里跪拜,祈求神明指点迷津。

    原来,这齐地的信仰和中原不太一样,基本原模原样继承了东夷的传统,祭祀”八神主”,也就是天、地、日、月、阴、阳、兵、四时这八个神主,其中兵主正是蚩尤,九黎和东夷的首领。

    阳主与阴主相对,在齐国人的宗教神祗的层面上,主管水、旱、风、雹自然灾害,又分管稻、菽、谷、稷的丰收。在民以五谷为生的齐国,是最受人们顶礼谟拜的神祗之一。

    其中之罘岛在齐国方术士眼中,恰恰是至阳之地,所以齐侯杵臼才选择在这里建立庙宇,希望能祈求长生不死。

    阳主庙的庙址背靠之罘主峰,面向浩瀚大海,有用礁石建造的山门和木构的庙堂,建立以后,腄邑大夫每年都会派人来祭拜,所以香火依旧。

    鲍息在赵伊等赵国人诧异的目光下,对着庙中的神主牌位顶礼膜拜,想到当年先君带着他们祭祀时的规模宏大、仪式隆重、神态壮严,再回看如今齐国已衰,连能够延续都要看赵无恤脸色行事,不由嗟叹不已。

    当日齐侯是在乞求阳主保佑风调雨顺,保佑国泰民安,现如今鲍息却只求能知道陈恒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若阳主能告知小子陈氏踪迹,小子必岁岁以美酒、五谷前来祭祀……”

    跪地伏拜的鲍息不知道,以后还会有许多帝王频繁地光顾之罘,如秦始皇三次巡幸之罘,还在这里勒石留念,秦二世胡亥,汉武帝刘彻,也都光顾过这里,然而阳主也并没有保佑他们的帝国万世延续……

    最后,还是心思缜密的冉求让人渡海过来告诉他们,说据派在海岸线的赵国骑兵观察,陈氏的船队,似乎是朝西方去了……

    “没错,当日刮的正是东风!”赵伊与鲍息连忙回到腄邑与冉求商议,冉求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看法。

    “陈恒莫不是故意引诱吾等前来追击,他则浮海西去,去偷袭黄邑和莱城去了?”

    众人大惊,因为他们一心追击陈恒,所以在莱城和黄邑只留了少数部队镇守,若是被陈恒偷袭,还真是一件麻烦事。

    于是大军又匆匆返回莱城,但他们依旧扑了一场空,海上连一艘船的影子都没有。

    冉求仍有些不甘心,思索片刻后,让人召集黄邑的船舶,渡海去黄邑以北的“沙门岛”一探究竟。

    沙门岛也就是后世的庙岛群岛,又称之为“蓬莱”。这串岛屿如同一串散落在蔚蓝少海上的珍珠,星罗棋布,大的有方圆数十里,小的只有一点小礁石,但总体来说比之罘要大,上面生活的岛夷也更多。冉求相信他的判断是没错的,这时代船只只能沿着海岸航行,绝不可能深入远洋,陈恒的船队是向西行驶的,即便没有去偷袭莱城,也会路过这里。

    这一次,在沙门岛,除了岛上捕鱼的渔夫外,赵军终于有了一些另外的收获,几艘触礁沉没的船只被发现,几个被困在岛上的齐人也被抓了回来。

    经过审讯,他们承认自己是被陈恒裹挟上船的东莱人,陈恒的船队的确是先向北行驶十余里,在避开岸上耳目的情况下西行,抵达沙门群岛,补给了一些淡水和食物后,又继续沿着岛链向北行驶……

    而这些倒霉蛋或是不小心触礁搁浅,或是故意驶离船队,不想跟着陈恒继续冒险,不过他们也不清楚陈恒的最终去向,陈氏家主极其谨慎,只跟身边的几个人分享机密。

    问完话后,冉求、赵伊、鲍息等人面面相觑,这一下,他们见识有限,有些搞不懂陈恒意图何在了。

    “过去也有船只沿着少海行驶到了燕国碣石,这陈恒莫不是……要去燕国?”鲍息如此猜测。

    但现在燕国已经投靠赵国,不大可能会为了庇护陈氏余孽而得罪赵侯,这个猜测短时间内难以证实,最后还是冉求拍了板,与其胡乱猜测,不如加强海岸防御,从最东边的不夜到之罘,再到黄邑、夜邑,乃至于邶殿、临淄,一时间,无踪迹可寻的陈恒似乎无处不在看,随时可能在齐国某个海滩登陆。

    第一次,来自海上的威胁摆在赵国面前,冉求和赵伊心中,首次产生了“以海为疆”的念头。

    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他们只能一起写信给赵侯,坦言自己把陈恒跟丢了,为此向他请罪……

    ……

    “陈恒携五百壮士、八千百姓,于腄邑之罘山浮海而去?”

    十一月下旬,已经回到邺城的赵无恤终于知道了这个消息。

    “嘿,这陈恒真是属兔子的,当真能逃。”

    赵无恤放下信件,思索起来,没想到陈恒竟然有如此胆量,在陆上呆不下去了,居然敢遁海而逃,这需要极大的气魄。

    那么,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赵无恤的眼光比冉求、赵伊等人看得更远,他的目光跳出了齐国、燕国的局限,投向了另外三处地方,这时代寻常地图上根本没有囊括进来的地方。

    辽东,朝鲜,日本!

    ……

    PS:《孟子·梁惠王下》记载,齐景公曾对晏子说:“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转附”就是之罘,春秋之时,齐国人已经开辟了一条从之罘到琅琊的航线。

第1107章 海外有载

    右手抱着两岁的儿子赵偃,左手蘸着茶水,赵无恤在黑色的案几上画了一副只有他才知道的“东北亚地图”……日本、朝鲜、辽东乃至于大半个东北都在其中。

    看着那些扭来扭去的线条,小赵偃眨巴着眼睛,想要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抓。

    但他却被季嬴制止了,再度成为人母的季嬴从无恤手中将他接了过来,交接十分默契。

    无恤感谢地看了季嬴一眼,季嬴还以微笑,她最知道了,无恤思考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而且这么多年来,她也习惯了他会写写画画一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天赋异禀吧,不过季嬴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像他父亲这般聪明,太聪明了,就会为更多的事劳神烦心。

    不过赵偃的眼睛依然在好奇地盯着图案,想知道父亲在做什么。

    赵无恤在用排除法确定陈恒的取向。

    “日本是不可能的。”

    猜测刚刚开始,他就已经排除了一个可能。

    春秋时期,中原人对日本列岛还没什么概念,只是在一些神神叨叨的燕齐方术士口中说着关于东海之外“扶桑”的故事,除此之外就再无了解。赵无恤根据后世知识知道,现在的日本还是一个仅有虾夷人土著的荒凉岛屿,文明的种子还有待数百年后东亚大陆的人过去传播,这才有了弥生文化和“倭国”的诞生。

    总之它现在是一片如同新大陆的处女地,原始而蒙昧,海洋的隔绝是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若是想要凭借现在的航海技术过去,简直难于上青天!

    齐国、燕国、吴国、越国已经开始了对海洋的探索,但仅仅是沿着海岸线航行,直接横渡汪洋绝无可能。更别说东海素来波涛汹涌,别说是春秋了,就算到了唐宋,渡海去日本也是件风险极大的事情,除非陈恒真有天命,不然带去的人基本都得喂鱼,或者活活饿死。

    当然,若是沿着朝鲜半岛缓缓南下,再渡过对马海峡,也许有一点机会,可若是如此,陈恒直接在朝鲜半岛登陆就完了,何苦要万里迢迢地东渡扶桑?

    所以赵无恤直接把日本擦去了。

    可能性较高的,还有朝鲜和辽东。

    ……

    临漳的石渠阁已经把诸侯的书籍都收录得差不多了,其中许多都是珍贵的竹简,不乏殷周的秘史。赵无恤让人查过,典史里记载,殷商末期有“三仁”,比干、微子启和箕子。箕子是帝辛的叔父,在周武王灭商后背封在朝鲜。

    不过根据与殷商关系匪浅的赵氏家史记载,箕子是在殷商灭亡前,眼看大势已去,便带着一部分商民向北迁徙,想要回到他们来的地方,也就是遥远的燕亳之地——殷商的发展是一个逐渐南迁的过程,燕毫之地是先商文化的发祥地,但殷商的族系源头要一直追溯到有戎氏,有戎氏的先世又与曾经辉煌一时的红山文化息息相关。

    殷商来于北方,也归于北方。在燕山南北有许多殷商的子姓方国,比如一直对他们忠心耿耿的孤竹国,他们接待了箕子,并让他及其族人定居在孤竹以东的辽河流域。

    然而周人并没有放弃向北征伐,随着召公北征,整个燕毫地区包括孤竹国都向周人臣服,箕子只能继续渡过辽水向东迁徙,抵达了遥远的朝鲜,周人势力难以抵达的地方,建立了殷商遗民的方国:箕子朝鲜。

    故而所谓的“周天子封箕子于朝鲜”,只是周人承认一种既成事实罢了,从始至终,周朝从未放松对箕子朝鲜的警惕,箕子的后人必须在燕国为质,长此以往,形成了燕国的大夫箕氏一族。

    不过随着戎狄的日渐侵袭,燕国对辽西的控制日渐丧失,连孤竹国也向他们发动了进攻,若非齐桓公征山戎、斩孤竹,只怕燕国已经灭亡了。

    也正是因为两百年前的那次戎狄大入侵,燕国和箕子朝鲜之间的联系断了,来聘问赵国的燕人从来没提起过关于朝鲜的事,若是赵无恤不对历史产生影响,他们重新发现对方,兵戎相向,也许还要等一百多年。

    总之现在的“箕子朝鲜”对于中原而言依然是一团迷雾,大海相隔,还在海岸线边上游弋的齐国人应该也对那里了解不多才对。

    所以根据陈恒在蓬莱群岛的行踪,赵无恤估计,他最可能去的也不是朝鲜,而是山东对面的辽东半岛!

    ……

    在赵无恤画的地图上,辽东半岛,恰恰横亘在燕国,以及箕子朝鲜可能存在的位置中间,将他们隔断开来。

    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代文明的发展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仅有东亚和西亚、北非、地中海沿岸闪烁着些许文明之火,却被黑暗团团包围,一不小心就会湮灭或者倒退。

    这时代的辽东,也是一片莽荒啊……

    当世,人们普遍认为东北为“九州”最远的地方,因其远在九州之东,所以才称为“辽东”,意味着辽远的东方。按照燕国人献上的图册、典籍,可知道自从山戎兴起后,他们的势力就从大凌河一带败退回来,缩回了燕山内,碣石算是其东部边境。

    所以燕国势力不过碣石,辽西有一些孤竹、令支、山戎遗民建立的小城邑,从属于燕,但叛服不定。至于辽东,依然是秽人、貊人的天下,他们是半农半渔猎的民族,在辽东半岛南部建立了些许栅栏式的小邑,辽东北部一些则有肃慎人。

    这就是燕国人所能提供的所有情报了,整个华夏的东北边缘,就逐渐浮现在赵无恤眼前。

    “从蓬莱群岛北上,沿途都有岛屿可以提供船只停泊和补充淡水,之后只需要等待一场风,只需要几天时间便能跨越少海,抵达后世的大连、旅顺附近,若是运气好,大多数船只都能完好地抵达目的地……”

    至此,赵无恤已经将辽东半岛列为陈恒最可能到达的地方了,像是解开了一个小小的谜团,他颇为兴奋地想着要如何逮住此子,然而很快,赵无恤却又泄气了,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因为他发现,自己在这里推演了半天,全然是白费时间,不管陈恒去了哪,朝鲜还是辽东,赵国都已经拿他无可奈何了。

    赵无恤的舟师,在三年前就全军覆没于琅琊,他手里现在连十条大海船都凑不齐,想要从海上去追击陈恒无疑是痴人说梦。

    要不然重建一支海军?但赵无恤一想到计然一脸严肃地对他说:“君上需要为宏图大志负责,臣下身为太府令,也要为明年入不敷出的花销负责!”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琅琊舟师已经被计然认定是一场失败的投资,所得远远小于支出,想要说服他在量入为主里再挪一笔钱给赵无恤建海军,实在是有些困难。

    计然也语重心长地对赵无恤说过,目前赵国的确是需要一支水师,但不是在海上,而是在泗水、淮水上,赵无恤不能因为陈恒这个手下败将而坏了真正的计划。

    至于从陆上过去搜捕,那就得借道燕国,经过辽西、辽东那些充满敌意的异族之地,除非大军一路平推过去。虽说当年齐桓公已经走过这条路了,虽说只要赵无恤动真格,辽西辽东都可以传檄而定,然而这种战争,实在是补给压力巨大,且没有油水可捞啊……

    赵国连年征战已经很疲倦了,赵无恤只想着征服齐国后偃旗息鼓,好好休息几年,整合中原,可不想又给自己找一场没完没了的追逐。

    “暂且……由他去吧……”无奈之下,赵无恤只能翻翻白眼承认,陈恒这次算是逃出自己的五指山了,先让燕国派一队人去辽东查探查探,看看他究竟跑到哪个位置去了吧。

    眼见赵无恤结束了思考,在旁边一直给他调着茶的季嬴才笑着将热茗端了过来,顿时香气弥漫在室内。在赵侯的影响下,整个赵宫和邺城都开始风靡喝茶,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躲在宫室内,品上一壶美人沏的热茶,真是千金难买的悠闲时光啊。

    小赵偃也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在赵无恤搀扶下爬上了案几,方才父亲在上面指点江山,他也好奇地摸来摸去,想要将那些远在海外,史籍无载的疆土抓在手里。

    赵无恤哭笑不得,又将他抱了起来,走到另一面巨大的方舆图上,把他放在了徐地的位置上。

    赵偃迷茫地抬起头,歪着脑袋看着父亲。

    赵无恤则怜爱地摸着他的垂鬟,说道:“偃儿,你的封土在这里呢……”

    赵偃依旧茫然无知,他不知道,再过一个多月,一场事关他前程,关乎齐国存继版图,关乎到整个东方,整个中原,整个华夏的盟会,就要召开了。

    “明年元月正旦日,寡人将会诸侯于黄池,再建华夏秩序……”赵无恤似是对儿子说,似是对季嬴说,又似是对自己说,他已经十分浓郁的胡须下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

    “这个天下,已经太久没有一位霸主了!”

    PS:第二章在晚上

    殷商北方起源说,主要参考傅斯年《夷夏东西说》和《商代史.卷三.商族起源与先商社会变迁》,毕竟是小说不是论文,就不花费太多笔墨详细考证了,有异议的可以自己去驳。

    关于辽东、朝鲜一些民族邦国的地理位置,主要参考《山海经》:

    “东胡在大泽东”,这个“大泽”,显然是辽河下游的辽泽。

    “貊国在汉水东北,在近于燕,灭之。”汉水应该是辽水,貊人和秽人是许多东北、朝鲜半岛民族的祖先。

    “朝鲜在列阳东,海北山南。列阳属燕。”

    “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毒,其人水居,偎人爱人。”

    综合来看,至少战国之时,朝鲜已经在渤海以北,长白山以南的半岛北部。

第1108章 齐桓晋文之事

    “明年元月正旦日,赵侯将会诸侯于黄池,再建华夏秩序,邀我随他去参加……”

    十二月上旬,赵国虢城,韩氏领地,大雪连绵降下,几乎将黄河冰封,银装素裹的韩氏府邸内,韩虎将一封精心包装的请帖递给段规,问道:“子矩怎么看?”

    “打着尊王攘夷的名号击退夫差,赵侯获得了极大的声誉,如今再破齐国,诸夏里最后的反对者也没了,赵侯已经大霸诸侯,现在差的,只是一个名分,此番黄池之会,肯定是想效仿齐桓、晋文之事,而周王两年前就已经派公卿致胙,这次也必然会成全赵侯……这天下,只怕又要多一位霸主了。”

    韩虎有些不快地说道:“这我自然知道,我要问的是,赵侯专程邀请我同去,是何用意?”

    段规连忙道:“主君现在名义上是赵国之臣,位列上卿,此次本应该是诸侯会盟,却让主君同去。本来只需要一份诏书,却特地发了请帖……”

    他细细思索后脸色一变,连忙下拜道:“但凡大的盟会,势必会涉及到疆域分割、诸侯存继,恭贺主君,想必是赵侯要兑现当年代晋时‘必使韩氏列为诸侯’的诺言了!”

    “当真?”

    韩虎一时间也莫名地激动了起来,距离赵国取代晋国已经过去快四年了,他之前对赵无恤的怨气也淡了不少——赵侯既然能大败秦、郑,威逼天子,横扫吴、齐,那灭掉小小韩氏,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赵无恤终究没有对韩虎动手,只是让他僻居在河外伊洛之地,给予他赵国最高的爵位,最独立自主的地位。

    但在韩虎内心深处,对向赵无恤称臣,依然有一些别扭。两人本来说年少好友,又是结义兄弟,更结成了儿女亲家,理应相匹才对。

    所以四年来韩虎极少觐见赵侯,避免碰面时的尴尬。

    而且这河外、伊洛之地虽然地盘不小,但实在太过荒芜偏僻了,许多地方都是山地,道路曲折,比如去一趟上洛,比去邺城还麻烦,而且这里的咽喉桃林塞、函谷关还被赵军驻守,监视着韩氏的一举一动。

    更让韩虎不忿的是,之前说好要归还给他的韩氏领民,至今迟迟未给,所以他治下连二十万人都不到。

    人穷地疲,若是就这么憋屈在山里,韩氏基本没什么出路了,向周室扩张是不可能的,赵侯也不会允许,旁边的秦国楚国又打不过,韩虎也不想再给赵无恤当马前卒。

    如今突然峰回路转,赵无恤在击败齐国后,终于想起他来了,韩虎不免有些患得患失,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赵侯信中可曾提到此事,或者暗示?”

    韩虎重新抖了抖信封,失望地说道:“并无……”

    “即便赵侯没有明说,但主君还是应该以臣下的口气回信,并亲自去邺城觐见,表示愿意陪伴赵侯前往黄池会盟……”

    韩虎叹了口气:“当真要如此么?”

    段规很严肃:“必须如此。”

    虽然韩氏现在偏安一隅,但段规很清楚,这种情形必然不能持久,因为河外距离赵国的河东实在是太近了,若是哪一天赵无恤觉得韩虎碍眼,轻轻一抹,便能将韩氏从地图上抹去……

    既然赵国不能与之争强,那便只能顺从屈服,但若是可能,还是要想办法离开这里才对,如今天下板荡,好比当年周公东征,正是韩氏伺机求得一处地盘安身的机会。

    段规笃定地说道:“齐国既然已经被攻破,即便能保留社稷,也会被分割开来,若是赵侯愿意兑现诺言,让韩氏也列为诸侯,极有可能会将主君安置在齐国某处。”

    “临淄?济南?”还不等段规说话,韩虎就自己摇头否认了:“以赵侯的小器,不可能把这两处给我,多半是东莱那种地广人稀,也对他构不成威胁的地方。”

    “在海滨为诸侯,也好过在赵国内部为臣子啊……与其常居猛虎之侧,不如乘着赵侯还没有害韩之心,远远离开。”段规苦苦相劝,韩虎终于下定决心,再次低下腰,去觐见赵无恤,以求韩氏能从河外的樊笼脱身……

    十二月初,韩虎已经启程上路,而黄池之会的消息,也传到了陈国……

    ……

    “胡公、大姬在上,不肖子孙越今日来此,是为了告知先祖一个坏消息。陈公子完的后裔,也就是齐国的陈氏已经灭亡了……”

    广袤的黄淮平原上也是白雪皑皑,陈国都城宛丘昨夜才降过雪,城内行人寥寥,而在的宗庙内,陈侯越却不畏寒冬,跪拜在陈国始祖陈胡公和大姬二人灵堂前,黯然神伤。

    虽然齐国陈氏已与陈国没有什么关联,但毕竟同为媯姓子孙,当年周太史预言说‘有媯之后,将育于姜’,陈完的子孙将会在齐国昌大。然而他们却骤然覆灭,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陈侯不由会想,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陈国大宗,又能延续多长时日呢?

    自从陈侯越继位以后,陈国的国运就极为不顺,夹在吴楚之间,追随楚国则吴国攻打,投降吴国则楚国来伐。

    陈侯越六年(公元前496年),陈站在楚国一边,和楚联合灭顿。作为报复,吴王阖闾攻陈,夺三个城邑而归,陈国只能吃了亏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十三年(公元前489年)吴又攻陈,此时夫差势大,北揽淮土,南收于越,一副要席卷江淮的架势,楚国也被打得节节败退,陈国害怕了,便背叛楚国投降吴国。

    谁料这次墙头草陈国却看走了眼,夫差气势汹汹地北上,孰料却在次年就被赵无恤打得大败而归,整个淮北都丢了,越国乘机复国,楚国也攻入淮南,陈国自然也要为自己的背叛遭到报复。

    去年,司马子期再次帅师伐陈,不顾陈侯的求饶,硬是将陈国沙水以南的一半国土强占!如今楚国的兵卒就在宛丘对面驻扎,随时可以开进城来。

    陈侯和陈国的大夫们已经敏感地嗅到了一丝危险,楚国已经有灭陈之心!

    说起来,陈国已经被楚国灭过一次了,那还是四十年前,楚灵王派楚公子弃疾灭陈,以弃疾为陈公,驻守陈地,陈君逃奔郑国,之后得以复国,实属侥幸。

    但这一次,他们恐怕没那么幸运了,现在整个陈国都人心惶惶,陈侯自己也是得过且过,做好了来年春天当亡国之君,被楚国放逐于江南云梦之地的准备了。

    当陈侯怅然若失地从宗庙里出来时,大夫公孙贞和陈侯的亲信芋尹盖正等在外面。

    “君上,大喜啊!”一见到陈侯出来,二人就喜形于色地向他道喜。

    “陈国都快灭亡了,喜从何来?”陈侯气不打一出来,自己整天为国运发愁,却无人能够分忧。

    二人连忙下拜,向他禀报道:“吾等刚刚得知消息,赵侯将于明年元月一日,在黄池会盟诸侯……”

    “赵侯会盟诸侯,于寡人何干……”陈侯最初没有听清楚,只是习惯性地觉得中原盟会与他们陈国一概没什么关系。因为陈国早在百多年前就被楚国从诸夏体系里夺了归来,纳入了楚的封君体系里。作为附庸,北方霸主盟会,陈国得不到楚国允许,是不能参加的。

    不过陈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瞪大眼睛对公子贞,芋尹盖说道:“汝等的意思是,陈国也派人过去?”

    公子贞说道:“然也,三年前吴国大败,楚国乘机进入淮南,王孙胜打算灭亡蔡国,正是赵军庇护了蔡人,皋鼬之盟时,先君也曾在会盟坛上与赵武侯歃血,如今赵国已经破齐国,俨然是诸夏霸主,能庇护蔡国,就一定能保护陈国!君上若是能亲自前往黄池,或许能得到赵侯的怜悯,为陈国挡住楚国的觊觎!”

    “这……”陈侯越依然有些犹豫,如今陈国好歹能苟延残喘,若是他亲自北上参加赵国盟会的事叫楚国知道了,或许立刻就要遭到灭顶之灾啊。黄池距离陈国仅有十天的路程,来回不麻烦,但其中利弊,他必须考虑清楚。

    芋尹盖见状,连忙再进一步,劝道:“君上切勿迟疑了!臣听说,此次黄池盟会的规格直追葵丘、践土,赵侯将继承齐桓公、晋文公之霸业,据说,连周天子都要亲自去给他致伯呢!”

第1109章 天下无数百年不变之法

    “连天子都要去给赵侯捧场,君上名义上还是赵氏的小宗,有何理由不去呢?“

    秦国,大郑宫,初雪从灰蒙蒙的天空上落下,落到了秦国大庶长子蒲长长的胡须上,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哪些是雪花,哪些是白须……

    他此时此刻正站在大郑宫正殿外,恳求秦伯盘听从他的意见,去参加“黄池之会”。

    “大庶长之言有理,只是……咳咳……”

    秦伯盘年纪三十不到,但他自小身体就不太好,此刻站在殿内依旧有些轻微的咳嗽。秦伯夫人连忙拿着狐裘过来给他披上,颇为不满地对子蒲说道:“君上身体一贯不好,大庶长还强求他去千里之外,这还是忠臣之举么?”

    子蒲叹了口气,说道:“臣何尝不知道逆旅之艰难,也希望能替代君上去赴那黄池之会,但赵国点明要君上亲自去参加……君上若是不去,一方面显得秦国软弱怯懦,另一方面也会给赵国借口,再次纠合诸侯,发兵来伐啊。”

    “大庶长休要出言恐吓!”

    秦伯夫人自从子蒲让人将公子刺送去赵国邺城做人质后,就对他颇为怨愤,此刻更要一意阻止,好在秦伯盘也知道此事的严肃性,呵斥一声,让她休要再说那些妇人之言。

    “但以君上的身体,若是路途上着凉受冻了,该如何是好……”已经失去了儿子的秦伯夫人眼圈发红,生怕丈夫一去不回。

    “一路上有秦国的医者照料,无妨,等到了黄池,已经是开春时节,赵无恤也不敢让秦国国君病死在会盟台上吧,就当是一场去东方的狩猎了,寡人也年近三旬了,却从来没有到过秦国之外的地方。哈哈哈,再说了,寡人此去,或许能见到刺儿……”

    秦伯夫人擦了擦泪,颔首应诺,秦伯倒是乐观,不过想到年纪小小就去赵国为质子的儿子,夫妻二人也一阵心疼,也是天不佑秦国,虽然二人都十分尽力了,但除了公子刺以外,他们竟然再也没有其他子嗣,几个如夫人、美人、八子也只生了公女……

    子嗣不旺,一直是困扰秦伯的一个大问题。

    就这么想着,秦伯盘坐上了已经等待多时的诸侯车驾,华盖高高,旗帜鹰扬,垂垂老矣的大庶长则陪坐在车右位置上,随他往雍城郊外驶去。

    雍城和几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就跟秦国人的性格一样,街巷直来直去,横是横竖是竖,四平八稳,连街面墙面都不是灰就是黑,毫无美感可言。

    落后、简朴,一直是这个国度的风格,在每年要交付大批粮食赔偿给赵国后,就更加艰难了,这寒冬腊月,不知有多少人家无衣无褐,难以为继。

    但不管再怎么艰难,早起在街上忙活的秦国人看到国君车驾驶过,依然会在雪地里下拜,裂开笑脸用高亢的秦腔向他问好,随后又继续敲着缶唱唱跳跳,取悦秦地神明。

    看着这些苦中作乐的秦人,秦伯盘眼里一酸,叹息了一声,说道:“寡人听说,邺城已经成了东方的中心,号称‘金城千里’,比雍都繁华无数倍。若寡人有三长两短,只怕真的要公子刺归国继位了,寡人就怕他在邺城过的太舒服,受到太多赵国礼乐法度熏陶,已经以为自己真的是赵氏,以赵无恤为父了!”

    大庶长连忙宽慰他道:“太子虽然年幼,但过去几年一直有书信过来,当不止于此……反倒是在赵国耳渲目染,或许能知道其勃然兴起的原因,回来之后将赵国之法在秦国加以损益,进行变法……”

    “变法……”子蒲不说还好,一说秦伯就更加担心了,他突然执着子蒲的手说道:“大庶长,寡人年幼时,你就是我的太傅,教我许多东西,寡人也知道你一心为公,故而在河东大败,秦国投降后,虽然公族中不少人怂恿说要将你惩办,但都被寡人压了下来。”

    子蒲心里一颤:“君上的庇护之恩,老臣知晓。”

    “但现如今,寡人却有一件事最担心,那就是大庶长对秦国制度的更易,若只是像最初在蓝田训练全职当兵的锐士,并无不可,顶多每年多耗费些钱粮。但现在大庶长在秦国做的事情,只怕并不容易,且已经招惹了众怒啊……”

    秦国的改革,是子蒲在四年前大败于赵国后施行的。

    第一年,子蒲秘密在蓝田训练效仿赵武卒和魏武卒的秦国“锐士”,第二年,在秦国颁布实行赵国的《赵律》,只是改了一些条目,比如增加连坐法,轻罪用重刑等。

    这些也还好,毕竟秦国的祖先也是法律之祖皋陶,完全可以用恢复祖制来搪塞过去,但到了去年,改革开始进入深水区。

    子蒲不顾自己就是秦国最大的世卿,毅然废除了延续了数百年的旧世卿世禄制!提倡以功绩来升迁。同时奖励军功,禁止私斗,效仿赵国,颁布按军功赏赐的十二爵制度!

    一时间,利益受到侵犯的秦国的老公族们群情激奋,也不管子蒲是自己的长辈,纷纷加以抵制,跑到大郑宫向秦伯夫人哭诉,说子蒲是老糊涂了,是在挖秦国的根。

    这还没完,在户籍制度上,子蒲又强制推行个体小家庭,宣布,“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即禁止父子及成年兄弟同居一室。

    同其他诸侯国相比,秦国处于偏僻的西方,虽从秦襄公时代仰慕和学习华夏文化,却始终有不少戎狄之俗,比如举家男女同居一室,三代四代不分家,由此造就了许多大宗族,在乡间力量盘根错节,甚至可以公然跟雍城官府叫板,子蒲深知,若不将户口掌握在官府手里,秦国是没办法强大的,税收也没办法提高。

    但民间的守旧力量是巨大的,新法在民间施行了整一年,秦国各个地方宗族都派子弟到国都说新法不方便,最多时,有数千人堵在子蒲府邸外求他放过百姓,放过秦国……

    这些反对的声音,都是独揽秦国大权的子蒲压了下来,而秦伯盘也因为信任他,只能怀着忐忑的心看着新法继续施行。

    “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好言相劝将秦伯送走后,子蒲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赵国越来越强大,而秦国,已经到了“不变则危,不变则亡”的程度了。

    “天下无数百年不变之法,只要有利于国家,就不该一味仿效旧制。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秦国老公族们若是不做出改变,继续沿袭旧的礼乐体制,那秦国就永远只是任由赵国宰割吞并的西鄙小邦!诸侯卑秦,丑莫大焉!”

    子蒲决心已定,在国君不在期间,变法可以稍稍缓和,但等国君归来后,他就要进行更深入的变革了!

    “屠某已经没几年好活了,只求在有生之年,能为秦国立制,为万民立法,如此必能振兴邦国。不敢说与赵争雄,但至少能保住秦国的数百年基业,也能叫周围的戎狄不敢侵犯!让诸侯不敢轻秦!”

    那边秦国大庶长下定决心坚持变法,秦伯盘的车队沿着渭水和崤函古道缓缓东行,于十二月中旬抵达了天子之都洛阳。

    而这边,在洛阳北郊,周王匄也阴沉着脸,坐上了天子的车驾,带着前呼后拥的仪仗,准备前往黄池为赵无恤的盟会添彩……

    PS:第二章在下午或晚上

第1110章 天子东狩

    成周,王城。

    “臣赵无恤思见天子,实出至诚。今已传檄各国,相会于黄池会盟。天子若以巡狩为名,驾临黄池,臣便可率诸侯以展觐。如此一来,上不失王室尊严之体,下不负寡君忠敬之诚,未知可否?”

    周王匄反复读着那封看似言辞恭顺的帛书,直到那些字句在眼前模糊成了一团。

    “予绝不能答应赵侯之请!”

    他愤怒地将帛书揉成一团,差点儿当场烧了它。

    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面色不豫地说道:“以天子之尊赴诸侯之盟会,予一人丢脸就算了,可这样做,会有伤周室威望啊!再说了,按照礼制,诸侯有朝觐周天子的职责,天子又岂能屈尊随便跑到诸侯国中去会诸侯!哪怕是齐桓公九合诸侯,天子也从来没亲自去过!像葵丘之盟时一样,派一位卿士过去不就行了!”

    周王的卿士刘承和单氏的新家主单方对视一眼,心里想的是:“王室还有威严可言么?这礼制,还能约束到不可一世的赵侯无恤么?既然赵侯指名道姓要天子出席,那天子也只好屈尊移驾了。”

    但他们嘴上却少不得要好言相劝。

    刘承说道:“其实天子破例去主持盟会,策命侯伯,是有过先例的……当年晋文公践土之盟,先君周襄王就曾光临过温邑。”

    原来,就在晋楚城濮之战后,晋国已经在中原确定了霸权,献俘于周,周襄王也回赠了弓矢斧钺等礼物,同年冬季,晋文公又召集齐昭公、宋成公、蔡庄公、郑文公、陈子、莒子、邾子、秦国使者等在温地会见,并邀请了周襄王,周王迫于晋文公的威势,不得不北上参与会盟。

    这件事是诸侯凌驾于天子之上的一件大事,一直以来被周王视为奇耻大辱,可现如今,却又被刘承抬出来作为依据。

    东周的政治的极度保守的,所有事情都只遵循旧例,既然有先例,那就好办了。

    周王匄的口气松了松,但还是不太愿意,他抱怨道:“襄王之所以去,是因为晋文公曾经打败了觊觎王位的王子带,故而心存感激,赵侯又做过什么?”

    赵侯为周室夺回了被郑国强占的土地,但周天子心中并无感恩之心,加上前年他让人去致胙时,赵无恤竟然敢站着接纳,这就更让周王心生不满。何况晋国至少是宗姬同姓,赵国却是曾经为周人做牛做马的嬴姓后裔,这就让天子心里更加别扭了……

    “赵虽然无益于王室,但若是赵国想要害周,实在是易如反掌……赵侯已经将天子会赴会一事告知天下人,若天王拂了他的意思,让赵侯脸上无光,只怕赵国会对王室做一些不利的事……”

    刘承说的可怜,周王匄也只能长叹一声,答应了这件事,谁让能够扶持周室的晋、齐跟灭亡没什么两样,而秦、楚、吴等又都成了赵国的手下败军,再也无法插手中原,这天下,已经没人肯为周天子张目了。

    从洛阳去黄池并不远,只需要十天不到的时间,十二月中旬,恰好秦伯的车队也已经到了北邙,于是周王匄便在刘、单二卿的陪同下,冒着细雪,在一片人声马嘶、马车嘎吱和轮宫的呻吟下,缓缓东去。

    在车上时,周天子依然长吁短叹,哀叹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之大,难道就再也没有为予一人道一声不平的人么?”

    周王匄不知道的是,对旧周礼一直保持忠诚的人,其实尚未死绝。

    针对这件事,楚国叶县,一位白发垂鬟的老人愤怒地在他的《春秋》上用春秋笔法写下了“天子东狩于黄池”几个大字!

    ……

    一瘸一拐,孔子之徒雕漆开举着一卷竹简,指着上面笔墨未干的一句话,对等候在外的众师兄弟大声宣布道:

    “夫子说,赵无恤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子东狩于黄池!’”

    “说得好!”听闻此言,众弟子纷纷为夫子的“春秋笔法”而叫好。

    十二月末,地处南阳盆地的叶县还不像北方那么寒冷,但孔门众弟子的穿着依然有些单薄,好在一群人挤在一个小屋子里,也就暖和了。

    但由此可见他们混的并不怎么好。

    孔丘来叶地已经快十年了,他被叶公尊为上宾,好吃好住地招待,每个月还给予一些禄米。但是跟着孔子出奔的弟子实在是太多了,最初时有上百人之多,光靠叶公的恩赐是没法养活他们的,而且有脸有皮的弟子也不想一直吃白饭。

    渐渐地,子路、公良孺等勇武有力的就加入了叶公的军队,为他戍守城邑,算是成功入仕。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颜回等人,也开始在楚国撒种开花,开始收一些弟子,靠着他们的束脩也能维持生计。

    只剩下号称“君子儒”的一小撮人,如雕漆开、原宪、有若等,文不成武不就,四体不勤,又不屑于耕稼,所以就只能聚集在孔子身边,靠吃夫子那点斗米度日。

    这些人整日吃饱了之后闲着无事,就喜好发表议论,要么空谈礼乐,要么发表仁义,近来的主题则是抨击在中原大杀四方的赵无恤。几年前的赵氏代晋,已经让他们愤慨不已,如今天子屈尊前往黄池赴赵侯盟会,更是让这群人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他们纷纷奔走相告,来到孔子居所外,希望夫子能指点迷津。

    于是,孔子在《春秋》里的“天子东狩于黄池”一句话,便被他们视之为振奋人心之言,对此发表了各种赞叹和解读。

    雕漆开首先将这本书捧到了无与伦比的地位:“夫子的《春秋》,用词细密而意思显明,记载史实而含蓄深远,婉转而顺理成章,穷尽而无所歪曲,警诫邪恶而褒奖善良。如果不是大贤谁能够编写?吾等弟子虽然学识也不少,但谁也也不能改动一字一句!”

    “不错。”一向自诩清高,看不起子贡、冉求等卖师求荣者的原宪仿佛在品味着美妙的韶乐,说道:“夫子最为精妙的便是这书中的笔法。每用一字,必寓褒贬,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如斧钺!”

    “对!”容貌与孔子有几分相似的有若也扶案而起,激动地说道:“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夫子作《春秋》而天下乱臣贼子惧!”

    这“乱臣贼子”,自然就是指弑君窃国,以诸侯身份召唤天子赴会的赵侯无恤了。一时间,“君子儒”们忘了自己朝食只吃了一点糟糠糙米,就堂而皇之地在小小的屋子内大加抨击赵国,视之为当世最大的暴政,而赵国奉行的律法,也被他们视为“邪说害正,人人得而攻之”。

    就这样,短短一句话被赋予了无数含义,甚至已经远远超出了孔丘的本意。

    就在这室内一片乌烟瘴气之时,外面的门扉被打开了,冷风吹入,让衣着单薄的儒生们打了个寒颤,随即听到一个晴朗的声音却在门口说道:

    “一句话里解读出太多本来没有的内容,诸位师兄恐怕是太过了吧。”

    众人回头怒目而视,却见门口那位穿着羊皮袄子的年轻士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

    “史笔如刃,罪者功民皆数著於丹书,而以尺为矩,束于后人,以未然之前,垂空文而以断礼义,以正名主义。由此可知君上经事之责,可知人臣尽忠之义,亦知为人者仁善之本……这是夫子作《春秋》的缘由,虽然花费了许多心血,但放到这天下之大,浩瀚史册里,依旧只是一家之言。列国的史书里,更多的还是会记述‘赵侯召天子于黄池’,诸侯面对赵国之势,也会曲意逢迎,天子受辱,于他们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来者正是孔子在陈国收的弟子颛孙师,见他胆敢这么对长辈说话,原宪等人顿首大怒,斥责道:“子张,你这是什么意思?”

    子张恭谨地朝众人施了一礼,说道:“小子只是觉得,师兄们以为《春秋》一出则天下人人赞扬,都会按照里面的褒贬诛杀乱臣贼子,拨乱世反之正?恐怕是想多了……在我看来,不管夫子如何在对天子加以维护,礼乐征伐自赵国出的事实都是不可更易的,莫不如睁开眼,看清这天下的大变局,加以顺应,如此,孔门之学尚有发扬光大的可能!”

第1111章 子张之儒

    PS:是漆雕开而不是雕漆开,错误已改,另小说里部分人物性格、行为有虚构成分,不必细究

    子张之言,将满屋的人都惊呆了,连原宪、漆雕开都用手指了指他,半响说不出话来。

    不过对于子张本人而言,他有这种偏激的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一般而言,孔子在离开鲁国前收的弟子被称之为“先进”弟子,离开鲁国后在其他地方收的弟子称之为“后进”弟子,而陈国人子张,就是后进弟子里的佼佼者。他虽然年轻,却好学深思,喜欢与孔子讨论问题,在忠、信的思想上造诣极身,并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孔丘虽然十分看好子张,但在评价他的性格时,却大摇其头说:“柴也愚,参加鲁,师也辟,由也喭。”

    高柴愚笨,曾参迟钝,仲由鲁莽,而子张,则是性格偏激。

    子张的偏激,表现在他对孔子思想独特的理解上。跟固步自封,喜欢搞繁文缛节的“君子儒”们不同,他喜欢广交朋友,生活上不拘小节,不讲究外观礼仪。

    他还坦言:“下无用则国家富,上有义则国家治,上有礼则民不争,立有神则国家敬,兼而爱之则民无怨心,以为无命则民不偷。”

    这些观点,已经脱离了孔子的一些思想,反而与后世的墨子有些相像了……下无用即墨家之节用,上有义即墨家之尚同,立有神即墨家之明鬼,兼而爱之即墨家之兼爱,以为无命即墨家之非命。

    这种离经叛道的思想自然会受到其他孔门弟子的排斥,所以这会子张突然到来“大放厥词”,顿时受到了他们的群起而攻之。漆雕开,有若等人仗着自己是师兄,纷纷用资历压子张,要他下拜道歉,并收回这些话。

    “不然,就将汝逐出师门!”一贯喜欢将自己的道德观强加给别人的原宪更是咄咄逼人。

    就在这时,里屋内却传出了一声苍老却依然有力的声音:“宪!君子和而不同,勿要为难,让他进来!”

    是孔子,一干人等这才偃旗息鼓,恨恨地看着子张脱了鞋履,只着足衣,趋行而入。

    虽然做了叶公的“上宾”,但孔丘屋内十分简朴,除铺陈了几面草编的坐席、放了一个矮案、案上有铜俎陶豆外,别无他物。子张见夫子正跪坐在东边临窗的席上,正就着清晨阳光,全神贯注地书写手里的简牍,笔则笔,削则削,他进来后也未回头。

    在政治理念无人理睬后,孔子的生活也渐渐转移到了学术上,他正在把王子朝带来楚国,又流散出来的典籍加以编篡。

    “夫子,时值腊祭,弟子带着了些肉干来……”子张从褡裢里将东西取出,放在席子边。他在外面也有自己的生计,每个月都会带一些粮食和肉脯、干菜来,虽然不多,但也能略表心意。只是每次想到这些东西夫子吃的极少,大多数还是接济外面那群人,他就一阵恶心。

    孔子嗯了一声,也未回头,子张也就静静地跪坐着,他发现,夫子的头发比起上次他来时,似乎又白了一些,而高大的身材,也佝偻了许多……

    一时间,在陈国拜师后的十年历程,子张历历在目……

    ……

    在陈国宛丘拜入孔子门下时,子张才是弱冠之年,经历陈蔡之困来到楚国后,才慢慢地开始学习礼、乐、诗、书,不过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忠信之道。

    相比在陈国蔡国时的困窘,叶县的生活是比较舒适的,至少不必东奔西跑。

    这要归功于叶公将这里治理得井井有条,孔子初来乍到时,也对叶公的施政理念赞不绝口。

    春秋时楚国的一大困难就是人口少稀少,土地辽阔,很需要百姓填充。叶公在宛、叶筑城固边、开疆拓土的同时,也发动民众开挖东、西二陂,蓄方城山之水以灌农田,叶民深受其利,这里日渐繁荣的经济和较低的赋税又吸引了临近的陆浑戎人和郑人来投奔。能做到“近者悦,远者来”,在孔子看来已经是极大的成功了,弟子们也摩拳擦掌,想要向叶公推销自己的思想,在宛叶之地入仕。孔子也心动了,还特地让子路告诉叶公,说孔丘是一个“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人,意思是仲尼未老,依然能做事。

    他很希望在这周南之地打造一个知书达礼的“东周”。

    然而叶公虽然尊敬并养着孔子,还任用子路等人为吏,但对于孔子本人的思想,却若即若离……

    去年的时候,因为一件事,孔子便对叶公彻底绝望了。

    子张依然记得,那是一次二人之间的日常会面,子张作陪。

    当时叶公说起了一桩案子:“叶县有个正直的人,其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便告发了父亲,我将其父加以处罚,又褒奖了此人。”

    孔子却不以为然地说:“在老朽看来,正直的人和叶公所说的那种人不一样,在鲁国,遇上类似的事情,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这才是正直!至于告发父亲,虽然符合律法,但依然是不孝,叶公不该褒奖此人,而应该予以惩戒!”

    叶公是尚法的,是提倡大义灭亲的;孔子则注重亲情伦理,是反对大义灭亲的,二人的谈话,顿时就陷入了僵局。

    最后,叶公淡淡地说,当年楚国令尹子文的侄儿犯法,楚国的廷理官以其为令尹家族之人,而予以释放,子文听说后,却亲自将侄儿再次送回,让理官依照楚国的规矩加以惩处。

    “此事之后,郢都的人都唱道,子文之族,犯国法程。延理释之,子文不听。恤顾怨萌,方正公平……”

    叶公笑了笑说:“沈诸梁不才,希望能像子文一样,维护国法,而且夫子,现在的鲁国,只怕也不会再有子为父隐还受褒奖的事了。”

    孔丘顿时默然,的确,现在鲁国被赵氏统治,赵氏尊法,将赵国那一套全盘挪到鲁国,乡党之间过去的道德标准已经被新的刑法取代。

    这场谈话,也是叶公最后一次召见孔丘,自此以后虽然供奉不绝,但再也没有与他会面……

    事后,原宪、有若等人不忿,遂将之前计然在叶县时说过的“叶公好龙”添油加醋,流传出去,以此表达他们的不满。

    孔子倒是没说什么,或许是他已经习惯了冷遇,只是独处时对子张叹息说,叶公,是一个跟赵侯无恤像极了的人。

    “其本性本来不坏,也天资聪慧,更有一份爱民之心,但就是太过急功近利。为了巩固地位,拓展疆土,便抛弃了仁义廉耻,纯用严刑峻法来作为百姓的准绳。然而他们却不知道,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的道理。如今赵国弃礼仪而上首功,权使其土,虏使其民,只求吞并诸侯,建立霸业,然而赵侯得逞之日,也是中原礼崩乐坏之时;叶公也有此趋势,好在他心中尚有君臣之义,应该能与楚君善始善终……”

    子张听在耳中,记在心里,的确,叶公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谦和而保守,可实际上,他一直在暗暗效仿北方赵国的一些东西,比如在宛地大兴铁业,楚国本来就要一些冶铁基础,经过数年发展,宛地已经成为楚国最大的冶铁中心。一同被效仿的,还有赵国的以律法为尊的精神,只是叶公用的依然是楚国的旧法《鸡次之典》,也没有照搬赵国军功爵等制度。

    然而子张又产生了一个疑问:夫子穷尽一生,一直在寻找贤明之君,然而现在全天下最贤明的君主,莫过于赵侯和叶公了吧,但二人都对夫子的仁义之说敬而远之,反而对名法青眼有加,而且取得的效果都不错,赵国大霸北方,宛叶富称南国,而夫子口口声声说的坏处,却只应验在诸侯和贵族身上,百姓多半是得以和乐见其成的。

    如此看来,这是赵侯和叶公瞎了,不识真龙呢?还是夫子和众师兄的理念出了问题,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了呢?

    这个问题在他的母邦陈国陷入亡国之危的时候,愈发强烈,怀疑在心中产生,几乎击垮了子张十年来所学的一切。阵痛之后是更深刻的思考,思而不学则殆,他决定不再自寻烦恼,而是要离开宛、叶,去更广阔的中原看一看。

    “弟子这次来,是向夫子告别的……”

    孔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久久未言,许久之后才叹息道:“走罢。”

    子张起身将离开,却听孔子又朗声说道:“世道艰难,兵荒马乱,多带些衣物干粮,若是花光了帛币,或者游历够了想看书,便可去陶丘拜访子贡,他一贯豪爽,定然会资助你的……”

    子张差点没哭出来,但还是忍住了,再拜告退而出,这才泪洒衣襟。

    十年来,夫子就如同他的父亲一样,但雏鸟终究要长大,离开羽翼,展翅飞翔。而且子张隐隐觉得,其实夫子是明白的,他努力维护的一切,礼乐也好,君臣之序也好,都在加速崩塌,一如春天里融化的冰雪一般,根本无从逆转。

    但夫子太倔强了,这毕竟是他穷尽一生去维持的东西啊,哪怕逃到九夷,也要坚持到底!

    夫子能抱着执念走到头,虽九死而不悔,但子张不希望整个孔门也随之消亡,被时代所淘汰……

    子张不想和有若、原宪等人一样,躲在南方自欺欺人了,他必须走出去,去拜访子贡、宰予等已经分裂出去的孔门弟子,汲取他们的经验,睁开眼正视这个时代,为夫子,为孔门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

    孔子依然在背对时代大潮,做螳臂当车之举;子张擦干眼泪,背着行囊踏上逆旅;而赵侯四年春,元月正旦日这一天,黄池之会也在济水之畔准备举行……

    《左史》曰:“公四年春,王正月,公已擒齐侯荼,遂召天子,五合六聚,以临大梁。正旦日,又携天王与宋公、秦伯、燕侯、鲁侯、郑伯、卫侯、陈侯、蔡侯、中山子、滕侯、杞伯、薛伯、郯子、邾子、小邾子、郳子、吴大宰、越大夫种、巴人会于黄池!周室东迁以来,诸侯盟会之盛,未有能出其右者!”

    PS:《左史》在书里的设定是由左丘明所著的实录,而不是后世再编篡史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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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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