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2章 孙叔敖举于海
楚王章元年八月下旬,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正在淮南群舒攻城略地。
轰隆,沉重的城门被楚军猛地撞开,城外顿时爆发了一阵欢呼,吴国在淮南群舒之地最后一个据点“六”也被攻陷了,至此,楚国彻底收复了一年前被夫差占领的东境。
杀光城内负隅顽抗的吴人后,在楚卒的簇拥下,他们的统帅王孙胜志得意满地驾车入城,作为光复者,接受六邑豪长、氏族们的逢迎。
比起在吴国齐国赵氏时的郁郁不得志,回到楚国的王孙胜可风光多了,乘高轮大车,架清一色的枣红马驷,旌旗鹰扬,身边还带着这一年来他亲自训练出来的“楚武卒”一千人。这次奉令尹子西之命来进攻吴国,一来是试验一下这支新军的战斗力,二来是为王孙胜的义父伍子胥报仇,同时报复在吴国时夫差对他的冷遇;第三则是通过此次出征,好在楚国谋取功业封地。
王孙胜长期在赵氏为将,以赵氏练兵之法施加到楚国贵族庶子们身上,又给予他们最好的鲛革、犀兕为甲,大戈长戟为兵,结成方阵,效果果然不俗。在一万楚兵的配合下,加上群舒地区的吴兵并非精锐,故而一路上竟势如破竹,两个月不到就席卷淮南群舒。
这两淮之地,从夏代起便是淮夷嬴姓诸侯最为集中的地方,不论是群舒,还是英国、六国,都是皋陶的后裔子孙,起初附庸于徐国,徐偃王战败,徐国被肢解后才四分五裂,楚国势力乘机进入这一带,一百多年前的楚穆王时期,楚国灭六,将这里变成了城邑,投入了很大精力治理开发,但随着吴国的崛起,这一带经常沦为战场,归属不定,如今民生颇为凋敝。
王孙胜攻陷六邑后,第一件事是严肃军纪,不得冒犯百姓,第二件事则是前往城内的孙叔敖之庙。
孙叔敖乃楚国公族,芈姓蒍氏,他的祖父蒍吕臣曾官拜楚成王令尹,父亲蒍贾任楚国司马,不过到了孙叔敖成年时,正值楚国君权旁落,楚庄王三年不鸣、三年不飞的时候。蒍贾被权倾一时的大贵族斗氏所害,家族惨遭灭亡,孙叔敖带着母亲出奔,跑到被楚人称作海子湖的地方避难。直到数年后楚庄王消灭斗氏,重掌朝政后,才重新寻找孙叔敖,并让他承袭父亲的爵位,故楚国人常说“孙叔敖举于海”。
此人前半生的经历与王孙胜极其相像,都是堂堂王室后裔沦落流亡,最后被迎回楚国,故他知道六邑有孙叔敖庙后,立刻就来,奉上五谷等祭品加以祭拜。
当地的豪长讨好地介绍说,六邑之所以会有孙叔敖庙,是因为孙叔敖当上了楚国的令尹之后,发动百姓于楚国境内,下膏泽,兴水利。在楚庄王十七年左右,亲自来到淮南,主持兴办了一处蓄水灌溉工程——芍陂,六邑也深受这处工程的恩泽,所以在城内为孙叔敖立了庙,百年来香火不绝。
王孙胜不由赞道:“真乃贤令尹,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庄王能够问鼎中原,多亏了孙叔敖,真是吾等公子王孙之楷模。”
王孙胜回到楚国后,力求让自己融入楚风里,他本来就天资聪慧,对于楚国的典籍烂熟于心,一年来努力学习楚言,这会说话已经与土生土长的楚人没什么区别了,所以才能颇得军心,也能让各地楚国贵族心生敬慕。
而像孙叔敖一样从破落的公族子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司马,也是王孙胜现在的志向。
数日后,王孙胜率军从六邑北上时,便经过了芍陂。
芍陂因水流经过芍亭而得名,王孙胜望眼望去,却见此地位于大别山的北麓余脉,东、南、西三面地势较高,北面地势低洼,向淮河倾斜。听当地老人说,在芍陂开挖前,每逢夏秋雨季,山洪暴发,形成涝灾,雨少时又常常出现旱灾,当地人深受其苦。
但孙叔敖开挖芍陂后,将三面山地流下来的溪水汇集于低洼的芍陂之中,让它变成了一个蓄水的人工湖。修建五个水门,以石质闸门控制水量,水涨则开门以疏之,水消则闭门以蓄之,不仅天旱有水灌田,又避免水多洪涝成灾。后来楚人又在西南开了一道子午渠,上通淠河,扩大芍陂的灌溉水源,使芍陂达到“灌田万顷”的规模。
一时间,淮南便成了楚国的经济重地,每年都生产出大量的粮食,楚庄王能够北上争霸,芍陂出力不少。
“芍陂真是楚国之宝!”
虽然王孙胜并不知道,两百年后,因为他的子孙白起破楚国郢都,迫使楚国向东迁都,先迁到了陈,后来又迁到了寿春,也就是淮上芍陂一带,靠着这里开发的良田又维持了五十年国运。但他却明白芍陂以及淮上对楚国的重要性。
这里控扼淮颍,襟带江沱,农桑发达,良田万顷,必须将其控制在手里,才能巩固楚国东境。
想到这里,他又狠狠地对旁边的副将们说道:“只可惜,膏腴之地,竟为宵小所窃!”
众人都知道,王孙胜的愤怒并不是针对强取豪夺的吴国,而是指数年前才被吴王夫差迁徙到淮上,占据了芍陂北岸州来、寿春等地的蔡国!
“蔡本为周室叛臣之后,侥幸被封于周南,随着大楚兴起,遂为我国附庸,称臣纳贡,与一封君无二,灵王时曾经灭亡蔡国,平王时本着兴灭继绝的传统,让蔡国复国……”
“谁料,蔡人竟不思悔改!暗生怨望,借口令尹囊瓦欺压,竟敢背叛楚国,引吴人西进,灭我盟邦,毁我郢都,杀我百姓。之后因昭王仁慈,以德报怨,饶恕了蔡国,然而蔡侯不思悔改,再度勾结吴人,吴子助其迁徙,遂占据了这淮南之地,孙叔敖和楚国百姓呕心沥血才建立的芍陂,也被蔡人窃夺,是可忍孰不可忍!”
激发麾下的愤慨后,王孙下达了一个命令。
“诸侯皆以为楚国仁厚可欺,故一而再三而三冒犯大国。”
他高高举起了铜钺:“今日王孙胜便要灭蔡国,屠州来,让天下知道,敢捋虎须者是何下场!”
吴国中衰,正是狠狠宰割他们的时候,如今群舒已降,而蔡国,将是王孙胜累积功勋的第二块垫脚石!
……
楚军的速度很快,八月二十四日刚拿下六邑,八月二十八日便绕过芍陂,兵临州来城下。
州来,又称之为下蔡,因为蔡国之前曾经三度迁徙,最初的国都在汝水北岸,叫做上蔡,第二个国都在汝水中游,叫做新蔡。州来已经是他们第三个都城,经过几度迁徙流散,蔡国也越来越衰败,曾经的五百乘之国,现在仅有十万国民,勉强能凑出五千兵卒。
所以面对万余楚军的进攻,蔡国甚至都没胆量抵抗,只是龟缩州来。
但让王孙胜感到奇怪的是,蔡侯也没有派人来求和,这不符合这个小国一贯见风使舵的性格啊?
王孙胜虽然心中有疑,但还是率军直逼下蔡,然而就在他们刚刚抵达下蔡郊外的时候,却见城头除了蔡国翠绿色的旗帜外,还有一杆炎日玄鸟旗……
时隔一年多,再度看到这面旗帜,王孙胜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这面他曾为之战斗过的大旗,竟然阴魂不散地追着他到了淮南。随即,楚人们便发现,从下蔡城内,一万兵甲整齐的大军鱼贯而出,更有骑兵护翼两侧,一骑将还从阵中打马过来,在射程外遥遥呼唤王孙胜道:“许久不见,敢问王孙,楚国的稻米,可是比赵国的粟好吃些?”
PS:下午还有一章
第1083章 生于忧患
蔡国迁徙到下蔡后,其局势并不稳定,因为是违背大夫和百姓利益的迁徙,所以蔡昭侯渐失人心,蔡昭侯二十八年,也就是三年前,夫差正强,蔡昭侯准备到吴国去朝见他,蔡国大夫们恐怕他再次迁都,迁到那人烟稀少的江南去,于是便设计了一次刺杀。在蔡昭侯的必经之路上,派一个名叫利的贼寇率众刺杀蔡昭侯。事成后,蔡国大夫们又诛杀盗利灭口,来逃避吴国的责罚。
夫差忙于张罗北伐中原,没有理会这件事,只要蔡国继续俯首称臣即可,于是蔡国的大夫们拥立蔡昭侯的儿子公子朔继位,是为蔡侯朔。
如今三年过去了,随着蔡侯朔的成年,也已经渐渐重新控制了朝局,带着蔡国百姓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修建城邑,春耕夏耘。然而树欲宁而风不止,就在蔡国渐渐在淮上站稳脚跟时,他们的靠山吴国却轰然倒塌!
蔡人也有在吴军里服役的,在淮北的灵璧之战、垓下之战后,陆续有蔡人逃回来,将吴国在中原大半,夫差大军损失过半,淮河一线的吴兵也纷纷撤离这些消息传了回来,于是乎,整个蔡国都惴惴不安。
他们倒不是担心赵军,反倒更担忧楚国,因为楚军早在六七月时已经开始进攻群舒了。于是蔡侯和大夫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蔡国未来应当如何,这个说应该继续呆在吴国的船上,请求吴国把他们迁徙到江南,远离中原是非之地。那个则说要重新归附楚国,断绝和吴国的关系。
对于前者,多数大夫是断然拒绝的,每一次迁徙,就意味着他们要丧失过去的土地、城邑、人民,蔡国也越迁越小。至于后者,蔡侯自己也没有底,蔡国先后两次背叛楚国,已经跟楚国彻底结仇。如今吴国新败,想必宽容大量的楚昭王死后,楚国的令尹和司马大概不会再姑息蔡国了,一时间,蔡侯想起了四十年前的那次亡国,不免绝望不已。
就在他们争论的时候,却已有一支大军从东面兵临下蔡!
“吴军?楚军?”
然而当蔡侯及群臣到低矮的城头眺望时,却见那支万余人的军队亮出了旗号。
他们是赵军!
不多时,一份帛书绑在箭矢上射入城中,蔡侯及大夫们展开一看,却见上面写着:“王十四年,五月,先君赵武侯与蔡昭侯等会于皋鼬,议伐楚,武侯曾与蔡昭侯歃血,盟曰‘晋、蔡为盟国,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若楚国有害蔡之举,则晋伐之。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胙国!”
皋鼬之盟是十多年前,晋国会合诸侯商讨征伐楚国的一次大盟会,也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次会盟,那次会盟上蔡侯朔的父亲蔡昭侯与会,还跟卫国因为争夺次序闹了一点不愉快,盟约也成了一个空头文书,没有实际效用。但有一点蔡侯不明所以,他问旁人道:“赵武侯?这是谁?”
有对中原之事比较关注的大夫解释道:“这赵武侯便是赵武子鞅,赵氏取代晋国成为诸侯后,也追尊其为武侯……”
“原来如此!”蔡侯恍然大悟,继续往下看去,却见上面果然写道:“今赵国继承晋国之统,亦继承晋国之盟誓,寡君闻楚人欲侵蔡,遂使外臣等率兵来救,还望蔡君尤记皋鼬之盟,能受赵国保护……”
“原来是中原的盟友!”蔡侯顿时大喜,也不管这说法多么牵强附会,眼见刚建立没几年的下蔡城墙垣低矮,也阻止不了外面的大军,索性一咬牙,带着众大夫迎出城去,对赵军及时赶来感恩戴德,大呼“蔡国弃于淮夷多年,盼天兵久矣!”
在赵军抵达后数日,楚国人也来了,然而这一次,蔡侯朔可以腆着肚子,在城头上坐看楚军知难而返的恼怒模样,望着楚国的凤旗在万余赵军威慑下缓缓掉头,蔡侯朔大笑了起来。他几乎忘记了,蔡国的命运,只不过是从吴国楚国手中,落到了赵国碗里而已……
……
看着楚军徐徐撤离,这支赵军的军将穆夏松了口气。
楚军赵军人数相当,虽然赵人毫不畏惧,可若是能不打,就不打,毕竟在两淮奔波近一个月后,赵卒都有些疲倦了。
他立刻让人将掠阵于军前,向楚将王孙胜喊话示威的赵葭唤回,让他派一些游骑远远跟着楚军,提防他们虚晃一枪,再度杀回来。
“王孙胜知道赵军的强大,必不敢冒险。”赵葭对王孙胜这个“叛臣”很是不齿,但依旧遵从穆夏之命,派遣斥候去游弋,毕竟淮上之地是赵军之前从未抵达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必须处处小心。
直到确定楚军已经撤到百里之外,穆夏才放下心来,让大军分别驻扎在蔡国各邑就食,等待赵侯的新命令。
在此期间,穆夏也提着一壶酒,主动造访了赵葭的营地,虚心地向他请教一件事。
“夏虽然爵至公大夫,但仍然是一个粗人,对于君上派遣大军进驻蔡国,为此不惜与楚国为难有些疑惑,子蔚乃公族年轻一辈的翘楚,赵氏千里驹,可否为我解惑?”
赵葭对这位谦逊好学的大将也不敢怠慢,连忙放下书卷抱拳道:“葭一个黄毛孺子,岂敢随意揣测君上的意图,只是有一点自己的见解,还望军将勿要见笑。”
他摊开一张两淮地区粗略的地图,对穆夏说道:“军将请看,这是淮河,这是善道,这是钟离,这是下蔡,从东到西,连成一线,这条线南边就是淮南、江北,君上不打算夺取,这条线以北则是淮北,君上已派兵攻略。”
穆夏点了点头,“不错,子苇的意思是,得到这三邑,便能控制住淮水?”
“然!”赵葭道:“善道为淮东,钟离为淮中,下蔡则为淮西,淮东宜于善道屯驻,以扼邗沟和泗水;淮中宜于钟离屯驻,以扼沙水、泓水运道。至于淮西的要害,自然就在下蔡了!”
“夫差的眼光不错,将蔡国迁到此处,下蔡控扼淮颍,襟带江沱,为北方之要枢,东南之屏蔽。南引荆、汝之利,北接梁、宋,平途不过七百,西击陈、许,水陆不出千里,外有江、湖之阻,内有淮、颍之固,芍陂良田万顷,群舒、英六之贡,利尽吴越,真是一处必争之地啊,只要守住了这里,楚国就别想肆意进入江北,更别说窥探泗上了……”
这是赵葭随军西来后,一直琢磨赵无恤战略意图后得到的感悟,此刻说与穆夏,顿时让他茅塞顿开,对赵葭更是赞不绝口,更加认为此子他日必有大出息。
同时穆夏也不由感慨,赵葭、柳下越,这一批在学宫里沾染过学识,之后又在军队基层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将领,着实让穆夏心惊,只觉得自己若是再不进步,他们就要后来居上了,如何不让他产生一种危机感……
君上曾经教训过虞、穆、田等最早追随他的将领,说无论是人还是国,都要记住“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于是穆夏又暗想道:“吾虽然也被君上催促着读过一些诗书,认识了不少字,可惜见识依然不够,这进过临漳学宫的,和没进过临漳学宫的,原来差别竟如此之大。我已经年过四旬,再怎么学也用处不大了,但子孙可不能再如此。此番回去,我定要请求君上,让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也能破例入临漳学宫,不求他有多大出息,只求能增点见识……”
……
不提赵军在蔡国停驻,只说另一边,王孙胜在见赵军已抢先自己一步,也不恼羞成怒地强攻,而是默默撤军。
但在半道上,他让副将带着大军回去英、六,巩固那里的防御,他自己则星夜驾车与亲卫一同赶赴沈邑。
这次对吴国的进攻分为南北两路,王孙胜是南路,司马子期则亲自带着两军进攻陈国,此刻已经将陈侯逼降,大军正停驻沈邑,等待王孙胜那边的消息。
此刻见王孙胜亲自过来,司马子期先是大惊,还以为王孙胜一个不小心战败了,一问后才知道他已经全取英、六、群舒,不由大喜过望,连连拍着这个侄儿的肩膀,说子西果然没有看错他。
王孙胜却不在意这点夸赞,他请求子期屏退左右,才向他汇报道:“淮南诸邑虽已攻下,但赵军却进驻蔡国,阻止侄儿灭蔡。”
“赵国……”司马子期脸色微沉,自从城濮之战一来,晋国和楚国对峙了一百多年,如今晋国从内部完蛋,楚国本来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惜从晋国尸体里站立起来的,却是更加咄咄逼人的赵国。
这次楚国能够光复东境,还是托了赵无恤吸引夫差主力的福,本希望赵吴能两败俱伤,谁料最后却以赵国大胜,吴国大败而告终,赵无恤也一概过去晋国霸主们对淮南毫无兴趣的传统,派兵来争夺蔡国……
司马子期正忧患着要如何面对这个新的竞争者,却不防王孙胜更着急,他猛地下拜顿首道:“叔父,不能得下蔡,便不能正淮南。赵军疲惫之师,人心思归,必不能久持。侄儿敢请叔父予我兵甲三万,乘着深秋之时穆夏、赵葭帅这万余赵军北归之时,击其暮归,然后再夺取蔡国,席卷江淮!”
第1084章 死于安乐
司马子期名为公子结,是楚平王的庶子,昔日翩翩南冠公子已经是年近五旬的长者了。他这一生中虽然经历了太多事情:太子建被废、囊瓦专权、吴师入郢、昭王中兴、陆浑之变。
其人性格内敛,行事时却十分果决,比如十多年前,楚昭王逃入云梦泽不知所踪,在楚人惶惶无措,子西(公子申)也六神无主的时候,是子期毅然举起楚王仪仗,让王兄子西作为假王,坐在下面聚集人心。当楚国终于等来秦军支援侯,也是子期一路与秦将子蒲猛攻敌人,灭亡了助吴为孽的唐国。
最能体现他性格的是这样一件事,当时吴军主力驻扎在麇地,子期提议火攻吴军,子西犹豫说:“昆父兄弟的尸骨依然暴露在那里,不能收敛又要烧掉,这样不好罢。”子期却说:“国家都要灭亡了!哪里还管死人怎么想!死去的人如果有知觉,楚国若能因此复兴,他们的鬼魂就可以享有祭祀血食了,哪里还怕烧掉尸身?”于是楚军放火焚烧城邑,又接着进攻,吴军败退,这才仓皇撤离楚国。
正因如此,楚国人常言只要有子西筹划,子期拍板,就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在楚昭王死后,子期和子西一个主军,一个主政,帮助楚国撑过了主少国疑的第一年,现如今朝政均已归于正途,各地封君也已经服从君命,没有敢于造次者。
这次乘着赵吴在鲁宋泗上角力,配合越国猛攻吴国,也是子期提议的。
但即便是这样一位果决的公子,听王孙胜如此激进的请命,依然大为震惊,说道:
“汝欲攻赵!?”
子期上下审视了王孙胜一番,因为知道他这个人很爱记仇,便问道:“胜,你莫非是还在怨愤在赵氏时受到的冷遇?”
“既受大王的斧钺旗帜,胜不敢再有私心。”
“那为何提议攻赵,赵国楚国,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风马牛不相及。年初时王孙圉才去祝贺赵侯立国,并与其约好一起进攻吴国,双方虽然没有定盟,却都有共同的敌人夫差……”
王孙胜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叔父觉得,吴国现在还算得上是楚国的大敌么?”
“吴国……”想到一辈子的敌人终于在北方吃了瘪,楚国心腹之患已去一半,司马子期不由露出了一丝欣慰,说道:“吴国丢了淮北淮南和陈蔡,又被越国进攻,夫差已经没有兵力像十多年前那样逼得楚国迁都了,非要说的话,吴国虽然还是楚国的世仇,但已经称不上是大敌了。”
“然,我看以吴国的情形,恐怕坚持不了十年就会被越国所灭,那叔父觉得,十年之后,楚国的生死大敌还有谁?是越国么?亦或是……赵国?”
……
沈邑最高大的屋子内,司马子期在来回踱步,思索王孙胜的话。
“赵国?”司马子期点了点头:“赵国之势,颇似当年晋文公时的晋国,但也仅此而已,至多多出一个与楚国争霸的北方强国。要知道大国之争,战和不定,但能在盟坛上解决的,就不会兵戈相向,兵出千里却无功而返,没有谁会在做这种傻事。如今楚赵方睦,每个月从方城、汝南都有大批商队北上赵国,运去金锡皮革,运回瓷器和纸张。赵军虽然染指下蔡,但并未侵犯楚国的疆域,若是有边界属国纠纷,派一个使节去交涉即可,何苦贸然与其开战?坏了两国关系?楚国刚刚恢复几分元气,若是这时候与赵国为敌,只怕东境又要陷入战乱了,得不偿失啊……”
见司马子期果然还是以争霸时代的定势思维来审视赵国,王孙胜顿时发笑。
“胜在北方呆了七八年,十分了解赵氏是如何从一个卿族成为诸侯的,也洞悉了赵侯无恤的野心,他与齐桓、晋文都不一样……他曾经对孔丘说过,此生之志,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家已齐,国已治,赵侯已经走上平天下之路了。”
“击败吴国只是一个开始,若胜所料不差的话,接下来他会以下蔡、钟离、善道为淮河界,巩固新获得的淮北,或将其封给自己的亲戚子嗣,或直接变为郡县,以此作为和南方吴楚越三国的屏障。然后赵军将掉头灭亡齐国,自此背后再无隐患。乘着楚国吴国越国混战的这几年,再把几个附庸纳入郡县管辖后,冀州、徐州、青州、兖州、豫州,赵国将占据九州泰半!”
“到时候,赵军在淮泗已经站稳脚跟,等到时机成熟,水军练好,派遣一上将沿着泗水入淮,率十万大军南下,到时候楚国还能抵挡么?恐怕整个东境都将丢失,说不定吴师入郢的历史又将重演,到时候悔之晚矣啊叔父!”
司马子期听得脸色铁青,王孙胜的话似乎有一定道理,但他却又觉得有些危言耸听了,毕竟无论哪个霸主,都只是要把敌人打服,从没有那种鲸吞天下的疯子。
或许,楚灵王算一个?但事实证明,那只是空谈而已。
一时间,司马子期失去了年轻时期的果决,陷入了犹豫。
过了半响,他才道:“可此刻进攻下蔡,且不说胜负如何,让楚国早早与赵国交锋,对于楚国也没有丝毫利益啊……“
这态度,几乎是承认王孙胜所说,赵国与之前齐、晋诸霸主都不同,必须造作防范了。
“有!”王孙胜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样就能把赵军拖在两淮,让赵无恤无法安心灭齐。只要齐国存在一天,天下就能勉强维持均势,赵无恤就无法统合北方,做出当年齐桓公、晋文公、晋悼公率诸侯伐楚之事来!”
听王孙胜分析完天下局势,司马子期沉默良久,慨叹道:“我明白王兄为何要千方百计将你召回了,你非但是一军之才,更是大国上卿之才啊。”
被司马子期夸奖,王孙胜心里有几分自得,谁料子期又严肃地说道:“只不过,你的想法太过偏激了。”
王孙胜一愣:“偏激?”
“没错,胜,国虽大,好战必亡,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此次伐吴,是寻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伐赵却不一样,楚国不征发封君、百姓,是决然无法与赵国匹敌的,一旦在下蔡交兵,齐国倒是没有亡国之虞了,可楚国却要遭殃,这简直跟陈恒到处游说诸侯抗赵一样,是祸水南引啊!”
“楚国现在最主要的事情,不是招惹赵国,而是发展自身,只要政通人和,国家恒强,哪怕赵国真的灭亡了齐国,也奈何不了南方。他那些骑兵,在江汉水网交织之地派不上什么用场,而赵国的舟师,也已经全军覆没,哪怕再花十年时间打造一支,也不是楚人的对手!”
王孙胜却不这么认为,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叔父啊,胜在赵军中服役多年,从卒长一直做到了师帅。故而我深知赵军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们的兵甲之利,战阵之坚,而在于敢于推陈出新,不断强大。若是楚国此时不乘着两国差距不大奋起反抗,将赵氏染指南方的心思熄灭,或者占领一个战略要地,延缓赵侯南下。只怕十年之后,吾等要面临的是更强大的赵国,更可怕的赵军……”
然而不断他怎么劝,司马子期之意已决,他摆了摆手,对王孙胜说道:“不要再说了,如今既然赵国没有从下蔡进逼楚国疆域,那楚国也不必急着去攻打他们,汝切记不可妄动。就算如你所说,要维持中原诸侯均势,也等到一年半载后赵国攻齐不迟。”
兴许是打了一个耳光又要赏颗枣吃,司马子期又宽慰王孙胜道:“汝也不要灰心,此番进攻吴国,夺回失地,汝立下了大功,老朽会向郢都呈报你的功绩,让大王和令尹为你选一块封地的,或许就在这淮南某一处呢……”
在何处都无所谓了,王孙胜垂下了头,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会被拒绝。他有种擅自进攻下蔡的冲动,但手里的一万多人是司马子期从各个封君、县公处调拨给他的,若是没有司马的命令,除了亲自训练的那一千”楚武卒“外,这些人根本不会听王孙胜调遣,于是遭到拒绝的王孙胜只能憋屈地回到六邑。
“若楚国不能对赵侯的野心加以警惕,而沉浸在江淮尺寸之地的获取,和内部所谓国泰民安上,只怕十年之后,就要死于安乐了,我的封邑在哪里,还有区别么?”
王孙胜仍然不死心,他一面让人监视下蔡赵军动向,一边悄悄派人去郢都,绕开了司马子期,直接向最偏爱他的令尹子西陈述此事,并说入冬时是最佳的时机……
……
不说王孙胜这边不甘心地盯着下蔡蠢蠢欲动,焦急等待令尹司马的回信,且说下蔡东边四百里外,赵军主力已经攻克善道,截断邗沟,接着又北上徐地,于九月一日这一天,进入了徐城!
跟进入钟离时不同,在徐城,赵无恤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这里的贵族和百姓都视他为解放者,嬴姓的新希望!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085章 徐偃王
徐城,也就是后世的江苏泗洪县,这时代淮河流域还没有洪泽湖,而是被上百个大小湖泊星罗棋布地点缀。徐城便位于淮水和泗水之滨,近山靠水,城周长十二里,秋水时至,远远望去,就像一座水上之城。二十年前,吴王阖闾就是利用徐城周围多水,听从了伍子胥和孙武“水攻”之计,挖土山蓄水灌城才攻入徐城的。
那一天,持续了上千年的徐国灭亡了,徐国人从皋陶时代、徐偃王时代保持下来的骄傲被折断了,现如今却只能卑躬屈膝,做亡国之奴。
时过境迁,徐国灭亡二十四年后,又有一支军队开入了徐城。
赵无恤追击吴军时狠辣不容情,但对徐地百姓却非常爱护,在前锋不战而占领徐城后,他把主力安置在外面,再三严明军纪令各军将领约束部卒,不得入城生乱,然后又在城外郑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才带着三千羽林军入城。
跟吴国征服此地不同,这一次,迎接赵军的是欢庆的徐人。
绵绵的秋雨已经结束,今天是个晴天,艳阳高照,暖暖的阳光下,城内城外、十里八乡的徐人不知来了多少,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儿,扶老携幼。这欢迎的队伍由徐城南门两侧始,一直排出好几里外,在道边挤得密密攘攘,争相要看一看天道巫祝在徐地传教时提起过会再兴嬴姓,赶走吴人的“玄王”。
在赵军抵达徐城南门时,早有当地贵族和豪长等候在此,拜迎赵师。因为徐国拥有悠久的历史和文化,虽然被吴国占领了整整一代人,但依然有许多贵族心有不满,尤其当他们听说徐国旧族徐承在赵氏颇受重用,而当年徐国灭亡前逃亡北方的小公女,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堂堂赵侯的夫人,更是欣喜若狂,萌生了复国的念头。虽然去年被夫差镇压过一通,但依然有许多火种幸存下来,正是他们驱逐了徐城的吴军,邀请赵军前锋入驻。
今日,当远远看到一位英姿勃发的诸侯坐在戎车上,由威猛的虎贲开道而来时,徐人皆呈现出雀跃欢喜之状,没错,巫祝的预言是准确的。这些赵军将士浴血奋战,将吴国驱逐出淮北,多年来深受夫差苦役残害的徐人怎能不夹道相迎?
于是便有头发花白的父老过来献酒,队伍为之停了下来。
为首的老者扎着发髻,上面插着一根玉簪,穿着右衽的深衣。他可能牙都掉光了,说话漏风,口齿不清,而且还是徐地方言,赵无恤仔细听了好久才听明白,他是在哭诉徐国灭亡这些年来,他们所受的屈辱和痛苦。
“二十四年前,徐君因为收留两位吴国公子得罪了吴国,招致讨伐。徐人守备严密,于是吴军便利用徐城靠山临水的地势,在徐城东边数里处筑土山蓄水,并修长渠直达徐城,然后开渠灌城,水入城为深渊,遍布大街小巷。当时老朽就在城中,城内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百姓悬釜为炊,不少人都病了。过了一个月,徐城的东北角经泗水浸泡溃破,城中百姓被淹死数千,吴人乘机杀入城来。先君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剪断头发,带着夫人投降,吾等都被勒令跪在齐膝的水中相迎吴人入城……”
虽然徐国常被中原轻蔑地称之为“淮夷”,实际上他们早已华夏化,不沦为贵族平民的衣着,还是器物礼具,都深受商周文化影响,文明程度比自命为姬姓后裔的吴国高出不少,过去徐人虽然打不过吴国,但心理上一直蔑视吴人,如今却被比自己野蛮的国度征服,徐人难以接受。而且接踵而至的,还有繁重的赋税和毫不保留的掠夺。
说到悲处时,老者和旁边一些年纪大的人甚至伤心地哭了起来,赵无恤连忙加以宽慰,真得感谢这些人,是他们将徐国的历史和记忆传给了下一代,徐国才没有彻底被吴国消化。
“若非延陵季子劝阻,吾等只怕也要和先君一样断发易服,沦为吴蛮了。好在昊天有眼,让老朽活到了现在,今日又能见到嬴姓重回徐城,能看到中国衣冠……”
年纪大了的人脑子经常回糊涂,话也啰嗦,那老者说着说着,突然话题一飘,开始追忆起徐国的辉煌历史来……
“想当年皋陶立国,徐国也是淮夷赫赫大邦,到了驹王时,还曾响应王子武庚的号召,发兵西讨,济于大河……偃王时更加兴盛,江淮和海岱的三十六国来朝,和周王分庭抗礼……”
那是徐国最骄傲的年代,或许是想到徐偃王的败亡也有赵造父的锅,旁边的人连忙拉扯老者,让他避而不谈。
赵无恤却不以为忤,他信誓旦旦地对徐国贵族们说道:“赵国徐国,皆为嬴姓,出自少昊、伯益,赵以玄鸟为符,徐以鹄苍为号,亲如一家。商周之时,徐国更是嬴姓之长,偃王治国有方,素以仁义闻名于世,故徐国有土五百里,几乎称霸了东方。寡人建立赵国,再兴嬴姓,也是深受偃王事迹振奋。”
完了赵无恤还当场赋了一首对徐偃王的赞颂:“嗟嗟偃王,亘古谁属。以仁易国,何吝其土。败犹为荣,无愧仰俯!”
他还承诺,从即日起,要在徐城重新建立被吴国人推倒废弃的若木、皋陶、徐偃王庙宇,加以祭拜血食,这些承诺自然引起了徐国贵族们的共鸣,纷纷下拜向赵无恤道谢。
终于等那些老者献完酒,颤颤巍巍地被扶下去后,队伍才能仅继续入城。
……
比起城外,城内的百姓更多,路两边全是,挤得密不透风,路两侧虽有先行抵达的数千前锋布置拦线,但根本挡不住热情的百姓,这些前锋反被挤得不断后退,他们一直朝赵无恤的车驾涌来。
有卫士警觉地将弩机对准了百姓,但赵无恤阻止了他们,而是从盾牌林立的车上站立起来,朝周围众人拱手:“寡人的夫人是徐国公女,徐国就相当于我的岳家。”
旁边的百姓听到此言,脸上更是洋溢着欢庆的笑语,但赵无恤的话很快就被淹没在欢呼的海洋中。
“嬴虽旧姓,其命维新!”在那些早就投靠赵国的徐国贵族带领下,平民们纵声高呼,“嬴姓万岁!赵侯万岁!”
他们发着欢呼,这场欢迎仪式气氛达到了高潮。孩童被抱在大人的怀里,或骑坐在大人的肩头,好奇地看着赵军的铠甲、坐骑、兵器。因为羽林侍卫都是年轻人,常年习武个个英武不凡,惹得徐地的妇人和少女都挪不开眼睛,看到中意的男儿,便纷纷拿着吃食、香囊朝他们的身上抛去。
诗言: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大庭广众之下赠送香囊佩饰,是赤裸裸的传情方式。
对此,侍卫长伍林目不斜视,死死护着赵无恤,其余人则没那么坚定,经验老道的羽林侍卫毫不客气地接过食物和香囊,眼睛瞄来瞄去,也在寻找自己的猎物。那些还是雏儿的则被徐地女子调戏得满脸通红,整个徐城沉浸在愉快轻松的气氛中。
赵无恤对他的戎右戎左道:“吴国常年征召劳役,随吴军征伐战累死似的男人很多,故徐地女多男少,十个月之后,城内只怕要多出不少新生的孩子了。”
但赵无恤也并没有像过去那样不近人情,约束兵卒,反倒乐见其成,要让赵徐更加亲近,没有什么比一堆赵父徐母的孩子更好的方式了。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赵无恤的心情很好,就在他打下徐城的这一天,北方还有一份家书送来,是季嬴的信,上面除了一些问候外,更有一个婴孩的掌印……
”七月二十七日辰时诞,重四斤七两,恭贺夫君又多了一位小公子……“
这是赵无恤的第三个儿子,无恤打算将他命名为”偃“,徐偃王的偃。就冲着这小子的面子,他便让羽林侍卫和入城的先锋们尽情接受徐女的勾搭,放松放松吧。
……
因为沿途太多围观的人,整整花了两个时辰的时间,赵无恤才从徐城南门走到了北门,进入了昔日的徐国宫殿,一直跟到这里,百姓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进入徐城第一天,赵无恤就已经得到了大多数徐人的好感和崇敬……
进入徐国旧宫室后,赵无恤左右看了看,发现这里没有想象中的残破衰败。
旁边有徐国贵族讨好地解释道:“徐宫也是夫差的行宫之一,故曾经被修缮过,君侯今日可是要在此歇息?”
赵无恤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而是对旁边侍候的人说道:“延陵季子何在?带寡人去见他!”
第1086章 最后的君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外面有人鼓起了瑟,敲起了鼓,还有吹笙的、击筑的,季札还听到外面徐地妇人和少女们吱吱喳喳的笑语,然后就是齐刷刷的脚步,这是步卒行进独有的声音。
他们为他齐声欢呼,声音流过徐宫中高耸的窗户,渗入厚重的桐木门。
这些声音足以让人动容,却不能触及季札的心房,他已经老迈到连离开回延陵都做不到了。这一年来,延陵季子的生命在迅速枯朽,一如吴国的国运一般——皮肤上长满老年斑,眼睛干涸失去了神采,食欲不振,只能靠一点流食维持生命,无力地躺在床榻上,为外面的鏖战焦心,却对大局一点办法使不上,在他神智渐渐不清楚后,也无法分享徐人的快乐。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了,一个英姿勃发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脚步慢慢放轻,走到季札卧榻之侧,伸头看他,目光里带着一丝好奇和关切。
直到季札虚弱地睁开眼睛,与他的四目相对,中年人矢状胡须下才露出了一丝笑。
“季子?可是将你吵醒了?”
“汝乃何人?是哪国诸侯?”吴语从季札口中蹦出,随即才换成了雅言,他已经分不清哪一种才是他的母语了,但他还是认出来了,中年人的冠冕服饰,是中原诸侯的规格。
“小子赵无恤。”面对八旬老者,中年人十分谦和,谦称小子。
“赵氏的人?”季札挣扎着爬起来,他看上去很虚弱,满是褶皱的双目似乎陷入了迷惑中。
“我与赵卿相善,也见过他的诸多族人,却从来没有一个叫做赵无恤的啊……”
他口中的赵卿自然不是赵鞅、赵无恤,而是赵无恤。但随即,季札似乎突然反应过来,赵武已经死了,现在已经不再是他年轻时候了:“你是赵文子的儿子、孙子?”
“是曾孙。”
赵无恤摸摸老人的额头,他皮肤湿乎乎的,沾满汗水,又冷又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喘息,果然是病的不轻啊。
于是他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接过灵鹊医者送来的药,耐心地喂老人服用。
季札去年这会来徐国为他的老友徐国先君扫墓的,但因为天降雨雪,腿脚酸痛,甚至难以回延陵去。拖到了今年吴国与赵国交兵,就更加回不去了。
据徐人说,自从今年入夏以来,季札病情恶化,神志不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说着说着就开始胡言乱语,唠唠叨叨地讲起他年轻时候出使中原,与卿大夫们交游的往事。毕竟他已经八十八岁了,大概是这世上最年长的人,又经历了太多事,不管以前多么精明睿智,到了这会也成了一个迷茫的老者。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糊涂的老人,却在赵军即将攻到徐城时,回光返照般猛地转醒过来,他亲自出去制止了城内吴军的抵抗,让他们将兵器交给徐人和赵军前锋,还再拜请求徐人不要对吴人加以报复,残害他们。
季札不但在吴国人心目中是不可违背的长者,在徐国,因为他曾经与先代徐君交好,为了守诺而在徐君墓前挂剑相送,由此留下了美名。在徐国被吴国征服后,季札也多次出面维护徐人的利益,劝阻夫差的横征暴敛,徐人心中十分感激,也愿意听他的话。
于是,这才有徐城的不战而降。
但当赵无恤赶来探望时,季札又陷入了神智不清中。
赵无恤喂药的时候,季札就静静地靠在榻上,看着这位诸侯,絮絮叨叨地说着关于他曾祖父赵武的事迹。
“赵文子比我年长许多,却极为谦和,文于其中退然如不胜衣,其言呐呐然如不出其口,我到了晋国遇到了他后,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人物,这才是真正的君子。”
“他秉承悼公遗志,与韩起、魏舒克制范、荀。然国资蓄于私家,六卿才能卓越,家臣任要职,而公室腐败,国家险象环生令文子痛不欲生,常与我嗟叹,说不知道晋国和赵氏的未来将去往何方,就这么常年忧虑,年过五旬便郁郁而终……”
说到这里,季札仿佛才回过神来,疑惑地抬起头,问赵无恤:“如今距赵文子卒,过去多少年了?”
赵无恤放下药碗,“曾祖父已逝去已经五十三年了。”
“五十三年……已经过去了五十三年……”季札忽然喘息了起来,过了半响才缓过气来,拉住了赵无恤的臂膀,追问道:“晋国的叔向、韩起、魏舒呢?”
“卒了。”
“郑国的子产,齐国的晏婴呢!?”
“子产已逝去三十多年,晏子亦已卒十多年……”
”卒了,都卒了……“季札无力地松开了手,苦笑起来,山羊胡子微微颤动。
“到头来,只剩下了我?”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里,他是弭兵时代遗留下来的最后君子了。老人眼中晶莹的泪水,让赵无恤也为之动容,眼看季札的哮喘越来越严重,连忙召唤医者过来看看。
灵鹊医者诊脉后,对赵无恤说季札并无大碍,只是不能再受刺激了。
季札躺了回去,闭了会眼,似乎在消化这些他早已知道的消息,亦或是在梳理自己脑海中的时间线索,过了半响再睁眼时,他的目光恢复了几分清明。
“原来是赵侯,你来了……”
……
赵无恤本欲离开,此刻见季札转醒过,便颔首道:“按照季子让徐人和吴国降兵带的话,无恤如约而至。”
“老夫也是糊涂,然赵侯见笑了,不过当年在晋国时,老夫见赵魏韩三家英才璀璨,便预言说,这三家未来一定会壮大,可惜我的见识还是不如孙武,没有料到,五十年后,赵氏已经代晋为诸侯……”
季札笑了起来,看来当年他的老友叔向和晏婴相互的担心,已经成为了现实,而且赵国在雄霸北方后,江淮也要受其波及了。
季札是南北通好的见证者,他从小接受诸夏典章的教诲,非常渴望吴国能够重新融入中夏。可他活得太长,不得不目睹吴国难以避免地滑向野蛮,因为只有抛弃下限的野蛮才能吞噬文明的楚国,他更亲历了这次夫差北上中原的进军,看着他猖狂,看着他狼狈落败。赵军来势汹汹,甚至连季札都来不及撤离。
归根到底,他都是吴国的老公子,如此情形下,依然不忘为吴国的未来担忧,他请赵无恤来此的目的也是如此:“赵侯已经得到徐城,席卷淮北,接下来,还想要继续南下江东,配合楚、越灭亡吴国么?”
“若我说会呢?季子会做什么?”
季札苦笑道:“老朽已经一只脚踏入坟冢中,什么都做不到,只是可悲啊,老朽一生都渴求吴国重新融入中原,到头来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但老朽还是要奉劝赵侯一句,过犹不及,赵国若是南下,只是在为楚、越做先锋,江南卑热,赵军水土不服,人心思归,是无法守住的。夫差不顾后方越国威胁,执意北征的教训,还望赵侯谨记啊……”
“季子言之有理,但我就算肯放过吴国,夫差肯忘记这次大败的屈辱么?过上几年,若他能打败勾践,击退楚国,是不是还要再度北上,来报复赵国呢?到时候寡人击之,吴国一样会灭亡,先亡后亡,有何区别?”
季札默然不语,这的确像是夫差的性格,他心中顿时产生了一股无力感,就算现在劝阻了赵无恤南下,吴国顶住了楚越的进攻,可迟早依然会灭亡啊,中原一败,吴国维持了百年的“势”就全部泄了。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是无法接过那柄吴王之剑,大肆杀伐的,所以曾经几次逃避了自己的责任,但这一刻,公子季札心中却有几分后悔……
或许当初自己接过吴王之位,致力于让吴国脱离野蛮,融入诸夏,虽然无法称霸南国,虽然无法与楚赵抗衡,但至少能小国寡民地存在下去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逃避掉的责任,迟早会来,那些他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做还不晚。
季札再次尝试坐起来,但事实证明这对于他来太困难了,在赵无恤帮助下,他才勉强起身,随即伸出一只枯槁而遍布斑点的手,放在赵无恤肩上道:“夫差不致力于德行,而试图用武力争夺诸侯,遭遇大败。可吴国百姓有什么罪过呢?季札感情赵侯能放过吴国一次,以此使你得到好名声,同时也能致力于德行,安定徐国地百姓。至于夫差……”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只剩恳求般的呓语:“老朽会写一封帛书,劝说夫差,让他放弃淮北之地,并向赵侯屈服!”
他甚至都没有提议亲自南归,因为冥冥之中,季札仿佛知道,他这身体,恐怕到不了姑苏,回不到吴中了,这一次,他恐怕也熬不过去了!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087章 季子挂剑处
季札是中原诸侯无不崇敬的君子,也是弭兵时代最后遗留的活化石,他腹中装着数不尽的诗书,甚至包括许多在王子朝之乱时焚毁流散的周室典籍。
虽然有心将季札带去临漳学宫供起来养老,但考虑到他的身体,赵无恤也不忍忤逆老人的意思,他让随军的灵鹊医者好生照料,这些人是这时代最出色的医生。想着等他身体好转,就将季札送回吴国,让他能够在家乡渡过最后的时光,也顺便再做一次南北和平的使者……
赵无恤也宽慰季札,说他只要好好调养,应该没有大碍,不过赵无恤也说不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历史上季札究竟是死于何时何地。
然而随着天气一日日的寒冷,季札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别说下床,连挪动一下身体都困难了。
“我到不了延陵了。”清醒的时候,季札知道自己的情况,他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带着一丝欣慰。“老朽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去见昆父兄弟了,吾兄诸樊、余祭、余眛,他们容忍我束发结髻,穿着宽衣广袖,因为那时候吴国人一直觉得,回归宗周的郁郁乎文哉,这才是吴国的未来,可惜啊,后来世道变了……”
“赵侯啊,老朽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为何昊天上帝和司命神让我在世间逗留如此之久?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他们有什么用?”季札斑斑驳驳、瘦如枯枝的手指瑟瑟颤抖。“如今老朽明白了,昊天上帝,大概是想要借我的眼睛,看完整个过程。”
“什么过程?”
“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他看到了弭兵条约变成一张空文,看到吴国不可避免地向着野蛮滑落,看着列国抛弃了礼仪和信用相互兼并,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一切善的东西销声匿迹,恶的东西喧嚣尘上。
“当老朽以为这就算完了,昊天上帝又让我看到了别的东西。”
“那又是什么?”
“革命。昔有武王革命,如今也有赵侯革命,周人革的是殷命,赵侯革的则不止是周命,更有三代旧制之命。我对言偃寄来的信中所说的鲁国新气象一直十分向往,更想看一看晋国……不,是赵国的国风。还有赵侯曾经对孙子所说的,天下定于一……”
说完后,季札的眼睛又绽放出了光彩。
“弭兵是件好事情,但列国终究没有放下贪欲与怨恨,再度起了兵戈,或许等赵侯真的实现平天下之愿后,真正的弭兵才能到来,而唐虞夏商周的数千年璀璨,也能让士人好好静下心来总结……”
赵无恤露出了笑,那同样是他的期望:“必不让季子失望。”
……
那段对话,是季札最后的清醒日子,再往后,老人昏睡时远远多过醒着的时候。他蜷缩在徐宫榻上,在睡梦中喃喃自语,间或呼唤一些人的名字,如言偃、夫差,甚至是王僚、庆忌,一半活人一半死人……他有时又坚持要托付赵无恤一些事,但等赵无恤放下手头的事赶来,季札已忘了要说什么,即使记得,也都语无伦次。
九月中旬,季札终于还是没有撑住,在入夜时分,与世长辞。
次日清晨,听闻这个消息后,不但被关起来的吴国降卒哭了,连徐人也哭得昏天黑地。
季札与徐君的友谊万古长存,而这二十多年来,多亏了季札的庇护,他们才能免遭奴隶般的待遇。徐人虽恨吴国,却爱戴季札,年老者视之为兄,中年人视之为父,年轻者视之为祖。
故而赵无恤为季札送葬的那天,几乎整个徐城的人都来了。
天灰蒙蒙的,又阴又冷,徐城街道两旁挤满了男女老少。路那样长,人那样多,向北望不见头,向南望不见尾。人们自发穿戴葛麻,头上绑着黑色的布,眼睛都望着徐宫方向。他们冒着瑟瑟秋风站立良久,一如那日相迎赵军入城,只不过当时是欢呼雀跃,今日却黯然神伤,许多人脸上都带着泪痕。
当赵无恤亲自驾驶自己的戎车,承载季札的灵柩出来时,众人的目光随着灵车移动,好似有谁在无声地指挥。灵车经过身边时,徐人下拜哭泣,随着灵车驶远又匆匆追上去再拜,都顾不得擦去腮边的泪水。
赵无恤也不时回首,却见船棺中,季札神态安详,他深衣在身,佩玉将将,甚至还戴上了佩剑,死后的君子依然是君子,天下间最后的君子。
按照季札的最后恳求,灵车驶到了泗水之畔,在这里,季札那船形的棺椁被放到了船只上,将沿着泗水和邗沟前往南方吴国,归葬延陵。
狐死必首丘,不管多么钦慕中原文化,但季札终归南方。
晨雾扩散在江面上,轻若蛛网,那艘送葬的中翼涉入浅水,前方还有两艘小翼引领前进。细长的木船在桨叶的带动下驶离码头,乘着泗水的急流,逐渐加速,直往喧嚣的运河交汇处而去,横帆已注满了风,这次南下,一定能又快又顺利。从徐城到邗城,走水路只需要一天时间,真可谓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了。
直到船只彻底没了踪影,赵无恤才吁了口气,季札值得赵侯给予他如此礼遇,不仅因为他是仅存的君子,是春秋后半段历史的见证人,是赵无恤曾祖父的至交。更因为季札的死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接下来,就是真正属于赵无恤的时代了!
他毅然回头,正如他对季札说的,他准备用后半生的时间,来给春秋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春秋之后,中原将迎来长久的弭兵,不再会有战国!
……
然而让赵无恤恼火的是,事实上,这场战争却迟迟没有结束。
在宋公纠和皇瑗南窜时,宋国的“大司马”司马耕却没有与他们通行,而是退守彭城,做最后的抵抗。
赵无恤南下时,让冉求带着万余人,配合乐氏之师和商丘天道教兵继续围攻,想来彭城里不到两千人的守卒,应该很快就能拿下。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他这边已经席卷淮北,还使得徐人归心,然而在彭城,战争却依然在继续。
就在季札归葬南方的同时,彭城攻防的战场上,冉求也在做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司马耕已经顽抗太久了,彭城的内城还有一道水流环绕,强攻不易,所以冉求稳妥起见,一直拖到了现在,见城中即将粮绝,才又派人进去劝降。
“彭城不降!”
然而,不多时,被派去劝降的小兵被赶了出来,狼狈地来到冉求身边回复。
“他怎么说?”
“他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这是夫子的教诲啊,站在一片狼藉的彭城内城前,已经被逐出孔门的冉求默然不语。他想到二十年前,他与司马耕一同拜入孔门,一起谈论礼乐和用兵之术的那段岁月,心里在滴血。但同时,他身为将军的职责却压倒了这点同门情谊。
“子牛,你这字取得没错,果然犟得像一头牛!”
冉子有的目光变得冷酷,他举起了手,数架投石器瞄准了彭城那小而坚固的内城。
“有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十枚石弹猛地轰击到墙垣上,土石飞溅,而十余架云梯也搭到了城头,数不尽的赵鲁宋兵卒一拥而上,犹如一群蚂蚁覆盖了一支小甲虫的残躯……
九月十五日,彭城陷,司马耕死!
第1088章 王侯尽北望(上)
十月初,各地开始入冬,这时候曝军于外是大忌,赵无恤也从徐地收兵回到彭城。
他过去几次从宋国经过,却都没有来过彭城,前段时间为了追击夫差,也没时间在此盘桓,此次归来,赵无恤却来了兴致,便在冉求等人陪同下,沿着城邑走了一圈,好好观赏一下这“大彭之国”。
“子有,你可知道,这彭城的古称是什么?”
冉求一直跟在赵无恤侧后方,他在孔门时就很好学,以政事见称,多才多艺,对于宋地的历史也十分熟悉,当即回话道:“彭城古名涿鹿,正是传说中黄帝与蚩尤大战的地方。”
“涿鹿在彭城,黄帝都之。”回到春秋之世后,因为距离上古时期较近,赵无恤对那段迷雾般的历史有了更多认识,比如当世很少有人认为涿鹿在遥远偏僻的河北之北,而认为涿鹿在彭城附近。
想想也是,蚩尤本是太昊少昊的东方古国衰弱后,从南方兴起的部落联盟,怎么会跑到辽远的燕山南麓呢?
所以这彭城历史悠久,自黄帝时期起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了,黄帝与蚩尤大战奠定了上古史,而如今赵无恤与夫差在此大战,也奠定了当世的争霸史。
赵无恤走在略显残缺的城墙上,与冉求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但以他敏锐的心思,如何看不出冉求在强颜欢笑背后,其实是闷闷不乐?而且他在赵无恤说话时,还不时走神,眺望内城,若有所思。
无恤知道他在想什么,便突然停下来,加重声调,对冉求说道:“子有?”
“唯!”冉求一个激灵,从沉思里转醒过来,却见赵无恤一脸的痛惜,对他叹息道:“彭城之战的前因后果,寡人都听从军司马说了。司马子牛太过执拗,最终有此下场,寡人也十分痛心。子有可会觉得有愧于他?可会因为怨愤于寡人?”
冉求大惊,连忙下拜道:“下臣岂敢有这等心思?”
其实,还是有一点的。
孔门诸弟子,多半是贫寒之交,一度亲如兄弟。然而冉求因为投靠赵无恤,助他“倒行逆施”而被孔子说是“非吾徒也,小子可鸣鼓而攻之!”他被驱逐出孔门,又无处诉说心里的委屈的悲苦,本来就十分压抑,现如今又相当于逼死了自己的师兄,也是他曾经的好友司马耕,心中压力更大了几分,所以才会神思不属。
但好在那一点怨望,尚未变为愤怒和仇恨。
虽然现在冉求是鲁国的军将,名义上的服从的家主是赵操,然而赵操幼弱,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真正的主君,是赵侯无恤。赵国和核心虽然在河北,但对于鲁国的控制力度也很强,地方任命,军旅调动,甚至于死刑,邺城都可以对曲阜指手画脚。
学而优则仕,小师弟子张说的没错,冉求尽力于学,却郁郁不得志,直到赵无恤来到鲁国,他才开始飞黄腾达,冉求心中十分感激。他奋斗了半辈子才得到现在的位置,又岂会因为一点事情而全然放弃?
从挥师进攻司马耕时起,他就已经做出选择了,故而这时候冉求有些惶恐,知道是自己的态度惹赵侯不快了。
赵无恤倒是没有难为他,亲自将他扶起来,表彰其功勋。说他在鲁国镇守多年,这次棠之战指挥作战取得大胜,攻击彭城也在限定时间内破了城邑,结束了这场战争,居功至伟,当加以赏赐。
“明年,鲁国也将与赵国一样,实行十二等爵制,子有当能获得该有的荣誉,以及封地……”
即便是冉求,听到封地二字时,依旧激动莫名。
封土授民,这是这时代士人的梦想。
冉求的老师孔丘以一介寒士的身份,四处周游,寻找他心目中的明君。最后因势利便,在鲁国位列大宗伯,然而即便如此,也没能得到尺寸之地。
赵无恤入主鲁国后,对封地也把得很严,连定鲁首功的张孟谈都推脱了封邑,以户税和俸禄田土替代,其他人就更别想了。
而今冉求在付出了被师门唾弃的代价后,终于得到了他企求的东西……
一时间,感怀之心超过了那点委屈和遗憾,冉求再拜,感激涕零。
同时,他见左右没有南子的亲信,也壮起胆子,向赵无恤进谏道:“君侯,有句话求憋在心中许久了,自从十多年前五公子之乱后,宋国由乐氏和皇氏一同执政,本来相安无事,只是多了巫鬼天道之教,使得宋国局势愈发复杂。冉求斗胆言之,若无天道巫鬼,这场仗,本来不用打,而子牛,或许也不必死……”
说着说着,冉求一个四旬男儿,竟然眼眶通红,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的悲苦,都化作肺腑之言,一吐为快了。
赵无恤则面沉如水,背着手站在城墙上,静静地听着,过了半响才说道:“寡人知道了。”
……
在南方方获大胜,赵无恤本应该心情舒畅,但是想到冉求冒着惹怒他的危险,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却又高兴不起来。
“姑父……”
赵无恤一回头,却见乐茷乖顺地在他身后作辑。
“是茷来了啊。”因为有亲戚关系,赵无恤一直亲切地喊他的名,乐茷也十分乐意听这位长辈的使唤,家臣们不敢教训他,但姑父却可以扬起手敲他的脑袋,这反而让他有了一种“父亲”的感觉。
今日赵无恤突然召他,乐茷连忙放下手头的事过来,远远便恭恭敬敬地拜道:“姑父唤小子来,不知有何事?”
赵无恤亲切地招呼乐茷来到身边,对这个妻侄,他表面上也视若亲子。
“让你去寻找彭城的计吏询问历年上计,可问到了?”
乐茷颔首,说道:“计吏说,彭城原本户近一万,口六万,只比商丘少一点,然而现如今……”
他的话止住了,目光移向了彭城脚下的郊区,自从被赵无恤逼着对皇瑗行刑后,十五岁的乐茷一下子成年了,昔日他脸上常有的欢快不见了,目光所及之处,除了美景和奇观外,也多了许多他过去忽视的东西。
彭城本来是宋国东部一都会,但因为战乱的缘故,肥沃的田野上少见农人,远处的乡、里亦多人烟稀少。
赵无恤对此很满意,比起他那不学无术的父亲,赵无恤觉得此子勉强能担当一点责任,所以也存心扶持他。
“彭城原本人烟稠密,而今却十室五空,孤回师时所经过的诸邑很多都是空荡荡的,只见老弱,不见青壮,有的甚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唯见杂草生室,狐兔出没。唉,彭城如此,可知战争罪剧烈的芒砀山、萧邑是怎样了。”
乐茷也心声忧虑,不过他也乐观地说道:“自打入冬以来,倒是有不少百姓归来。”
他说的没错,通往商丘的大道上不断有衣衫褴褛的流民陆续归来。十月入冬,天已微寒,好在赵无恤和乐茷身上狐裘保暖,但能够穿皮毛衣裘服的毕竟少数,在大战之后,无衣无褐者要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可不容易,所以赵无恤已经让乐茷出粮去赈济。
不过从目前情况来看,回来的只是一部分,还有更多的人宁可躲在山林里,也要等待局势彻底稳定下来。
毕竟以南子瑕疵必报的性格,这些天一直在鼓动天道巫祝索拿”叛贼”,逼迫他们承认子商的统治,而且这种秋后算账还株连开来,只要一个家族中有一个人不信奉天道,就全家问罪,甚至邻里也要受牵连。
“故而战乱虽平,但民心却仍然未定啊……有些事,寡人不得不做,有些人,寡人也不得不敲打敲打了。”
一念至此,赵无恤也对宋国的未来,有了主意。
他将手放到乐茷肩膀上,笑着说道:“茷,汝与汝祖父颇似,是一位仁德主君,彭城在战乱凋敝之后,急需与民休息,恢复生产,寡人有意让你移封地于彭城,常驻此地,你可愿意?”
……
十月下旬,赵无恤又从彭城回到了商丘。
与彭城的百废待兴不同,商丘依然是那个模样,只是赵无恤感觉城里的宗教气氛,比自己五个月前来到这里时要更浓郁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带着羽林侍卫进入宋宫,让他们停驻于外,过不多时,南子就风风火火地来见他了,怀里还抱着已经一岁半的“子商”。
“君侯……”因为哺乳的缘故,南子比从前丰腴了一些,在赵无恤面前褪下巫袍后,更显几分风姿。
一见面,二话不说,南子就索取欢愉,直到完事之后,与赵无恤调笑了一番,她才突然抽泣起来,眼睛微红,神情里带着委屈,不知是因为赵无恤远征方归,还是因为其他?
“谁欺负你了?”赵无恤心里有底,却故作不知地问道。
“谁敢欺负下妾?”南子冷笑着反问,随即收起她习惯性咄咄逼人的姿态,幽幽地说道:“要欺,也是君侯欺我。”
浓情蜜意结束,南子很快就进入了正题,她趴在赵无恤的枕边,轻声问道:“妾听闻,君侯将彭城及整个宋国东部都给了乐氏,此事当真?”
PS:《世本》:“涿鹿在彭城,黄帝都之。”
《汉书·刑法志·注》,“郑氏曰:涿鹿在彭城南。”
《史记正义.舆地志》:“涿鹿本名彭城,黄帝初都,迁有熊也”。
第1089章 王侯尽北望(中)
赵无恤和南子都已经年过三旬,年轻时那浓浓的爱恨纠缠被时间慢慢涤荡,虽然偷情时看着圣洁的巫女穿着巫袍罗衫半露的样子,依旧十分刺激,但激情过后,更多的只剩下政治上的相互需求。
然而随着宋公纠之死,随着皇瑗和司马子牛的覆灭,这种政治上的相互需要也有些松动。南子在宋国的敌人一扫而空,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幻觉,那就是宋国自此以后进入由她主导的时代了,她甚至摩拳擦掌,准备效仿妇好,大干一场了。
然而在赵无恤这里,这种打算却落空了。
赵无恤虽然是后世人,却并非一个女权主义者。入乡随俗,他在个人上尊重南子,但是在政治上,他让南子的权欲一头撞到了高高的城墙上——在赵国主导的中原,女主临朝、神权至上只是权宜之计,而非宋国的真正未来!
面对南子的质问,赵无恤直言不讳:”子商成年之后,寡人当然会让他做宋国全境的统有者,然而现如今东方有许多贵族和国人不服天道,不服你,你当如何做?“
”杀!“南子咬牙切齿,她一直认为,这些试图对她和她儿子不利的人,有多少杀不多,溺死、戮杀、车裂、腰斩、火刑,总之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百!
这就是赵无恤不放心把整个宋国交给这个女人的原因,护犊心切的她很容易陷入偏执和疯狂,宋国东部数十万人,总不能杀光了事,若是赵无恤不护着,只怕连乐氏也迟早遭了其毒手。
所以,还不如将乐氏移到彭城去,让乐茷与南子各治一边。
”寡人决定让宋国变成两个郡,一个是彭城郡,一个是睢阳郡,以芒砀山为界,汝与子商治睢阳商丘,乐氏治彭城。“
对于这个划分,南子自然是有意见的,她认为赵无恤偏心,不顾自己和儿子,偏向外人,但赵无恤心意已决,管她软硬皆施,都不管用。
最后南子只能接受这种现实,她曾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然而在有了儿子后,却谨慎了许多,她宁可接受统治缩水一半的宋国,也不愿与赵无恤决裂。毕竟在这种关系里,势力强大的赵无恤无疑是主导,纵然南子不愿意承认,但她依旧是一株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若树木垂倒,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枯萎。
“君之所愿,亦妾之所愿……”
南子哭得梨花带雨,她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塌下对着赵无恤再拜而泣,然而赵无恤却不为所动,南子只能再拜而去。
但南子心里仍有一丝不甘,她走之前幽怨地说道:”人言,父子齐心,其家必兴,然君侯却宁予外人不予亲子,他日若乐氏子不服赵国,勾结敌国叛乱,这一年多的鏖战,君侯亲征的辛苦,便将白费……“
披着深衣,注视着南子那远去的宫灯,赵无恤叹了口气。
”南子啊,比起乐茷,我更担心的,是你,是被我亲手放出牢笼的天道教啊……“
冉求有一点说的没错,这场宋国内战的导火索,很大程度上是南子越来越膨胀的权欲,以及日益壮大的天道教。
虽然这一切都是赵无恤为了控制宋国埋下的种子,但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和冉求一样,也认为,是时候给天道,给南子套上一个枷锁了。
这个枷锁,他选择了妻族乐氏。
这种东西分治,一来不要让乐氏陷入天道教徒的汪洋大海里,二来可以维持宋国卿权和神权的均势,三来嘛,也是对立为太子的赵恒的一种加强。
这种制衡并不稳固,但却是目前最可行的权宜之计。
但赵无恤也知道,南子娇嫩的鲜花下是尖利的刺,斑斓的外表下是见血封喉的毒囊,她虽然屈服于赵无恤的命令,但是心里多半是有一些不满的。
对此,赵无恤虽然有些失望,但让他吃惊的是,自己心中却并无太多波澜。
和南子扫清政敌后不再那么依附于赵无恤一样,在真正将触须伸入宋国内部后,赵无恤也变得不再那么需要南子了,维系二人关系的,只剩下他们那牙牙学语的子嗣”子商“。
”只望她能保持一贯的聪明,明白自己的处境,休要将宠爱当做偏溺,将不满化作反叛,逼我做出杀母保子的事来罢……“
每小猫都会长大,一开始看起来都很无害,幼小、安静,舔着浅盘里的牛奶。但爪子一旦长长了,猫就会挠人,有时甚至会挠养猫人的手。
对于赵无恤这种爬向食物链顶端的政治家来说,绝不能心慈手软,因为在权力的角逐里,只有一条规则:不做猎人,便为猎物!
……
在商丘期间,赵无恤正式干涉了宋国的事务,效仿赵国制度,将处于”子商元年”的宋国分为两个郡,一为睢阳,一为彭城,南子以大巫身份临朝听政,在子商成年前统治睢阳;乐茷作为宋国唯一的卿,将整个乐氏迁移到东方,以“大司城”身份统治彭城,与南子分庭抗礼。
若不出意外,在子商成年亲政前,宋国便能有十多年安宁了……
与此同时,赵无恤也对新夺取的徐淮泗上等地,做了后续的安排。
三条命令很快发出。
“徐、钟吾两处,百废待兴,寡人将择徐人治徐土,钟吾人治钟吾,直到重建徐、钟吾政权之前,皆将派兵驻扎!“
”此番南征,军中士卒因功受爵,因爵授土地、田宅,皆在徐淮!“
”郯国一如其旧制,邳国助吴为孽,负隅顽抗,寡人将废其社稷,赵国在邳地设下邳县。“
一方面,赵无恤表示他不会像吴国一样奴役当地人,而是会让当地过去的政权”复国“,不过这复国后由谁做国君,却又语焉不详。
另一方面,赵无恤又对赵国的兵卒宣布,军功授所授田宅,优先安排在徐淮之地,这片新征服的土地上,鼓励新产生的军功地主们迁移过去,还将处于宋、徐之间的要地下邳据为己有。
他还将一整个军的武卒留在了徐淮,徐、钟吾、邳、钟离、善道、蔡国各驻守两千人,防御吴、楚。
这三个颇有些自相矛盾的命令,让一些人摸不着头脑,只有赵无恤和少数幕僚心里清楚,这依旧是将遥远飞地纳入治下的权宜之计。
治大国如烹小鲜,国家越大,行政成本越大,在识字率不高,士人群体不足的商周,方国和分封制度是不二法门,因为随着领土与首都距离的增长,对边疆的治理效率也会大大减弱——试想,当一个地方的信息要花费半年时间才能传递到国都,从国都发出的指示又要经过半年才能传达到地方,等天家使者到的时候,地方上的叛乱、灾荒、外患早已时过境迁,当地的大夫、官吏也与土王无异,故而周代在辽远地区进行了分封,让他们实行自我治理,以屏蔽周,这种选择是宗法制度的必然,也是时代局限的无奈。
然而在赵无恤所知的历史里,秦朝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做法:秦始皇帝翦平六国,一有天下。听从李斯之言,以昔者王侯相争,中国不宁,遂除封建,行郡县。
说实话,在赵无恤看来,秦始皇的举措虽然深受后世夸赞,可实际上,依然有些超前了。虽然在春秋战国的基础上修了直道,开了许多运河沟渠,但广袤的国土,遥远的边郡,带来的不止是万民臣服,更有无穷无尽的边患和繁杂的地方事务。秦始皇也不得不数次巡狩,向地方刷中央的存在感,为了维持对帝国的统治,更征发了数不清的戍卒去边境,不论是对河南地的开发还是对百越的征服戍守,都极大增大了帝国的行政成本,以至于刑徒遍地,戍卒终年奔波。
最后,始皇帝一死,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赵无恤的时代,不尴不尬,正处于周秦之间,面对过去的教训和未来的趋势,他可以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这才有了在赵国本土大兴郡县,在周边却广树附庸的局面。
对于卫国鲁国,因为运河的开凿,赵国还能稍微控制得紧密一些,但是对于徐淮泗上来说,与赵国本土距离太远,之前没有统治的根基,贸然化为郡县,只怕会引发当地势力的反扑,加大赵国的行政成本。还不如先驻军守备,给地方势力一个自治的承诺,再徐徐图之。
在处理完宋、徐、泗上等东南方向的事务后,十月下旬,赵无恤让鲁军归鲁,他自带在外征战小半年的赵国征召兵回归邺城。
在徐淮以南的群舒之地,一双眼睛在密切观望着赵无恤的一举一动,当赵军主力终于撤离北返之际,刚刚被封为”巢邑大夫“的王孙胜认为,楚国的机会来了!
PS:前文设定有误,王孙胜这时候应该还没封白公才对。大家新年快乐
第1090章 王侯尽北望(下)
司马子期承诺过王孙胜,说以他的功劳,一定能得到一块封地,很快郢都那边就兑现了此言,让王孙胜做了巢邑大夫,统领群舒军政事务。
这居巢,又被称之为“皖”或者“白”,正是后世的安庆、庐江一带。皖地肥美,背江傍湖,上控淮上、夷虎,山深水衍,乃是一处战守之地。过去吴国得到这里,可以肆无忌惮地为患楚国,如今楚国重新夺回这里,也可以顺流俯视吴国,郢都那边将王孙胜分封到这里,大有让他因势利便,继续进攻吴国的意思。
不过比起被越国袭破国都的吴国,王孙胜显然对北面控制了淮北的赵国更加在意些。
“赵军仅剩两千人驻守蔡国,如何能抵挡楚国?加上徐淮空虚,楚国席卷两淮之机已至!”
十月下旬,得知赵军主力已经北还后,淮南小邑居巢,楚国大夫王孙胜满腔豪情。
作为赵氏的“叛臣”,王孙胜对于曾经侍奉过的赵侯无恤,又畏又敬。
他尊敬赵侯的开明进取,然而这种开明却偏偏对他例外,多次将他的一番热诚拒之门外。他也畏惧赵侯的深不可测,那种无法取信于君,自己一切心思却似乎都被看穿的感觉十分糟糕。现如今,当王孙胜回到楚国打算建立属于自己的功勋时,却发现赵无恤又一次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依然敬畏,却又多了几分跃跃欲试。
和义父伍子胥一样,王孙胜是喜欢将一件事当做人生前进目标的人,曾经他将郑国的杀父之仇放在第一位,在率军几次攻打郑国后,这种情绪减缓了不少,杀父之仇似乎是报了。后来,他又以为伍子胥复仇为目标,随着吴国的窘迫,群舒的攻略,王孙胜自觉对得起伍子胥的养育之恩了。
如今,他又把协助楚国对抗赵国,让赵侯吃了大亏后后悔不重用自己作为人生目标……所以他才会一味地向郢都请求,出兵淮上,夺取这些本该属于楚国的疆域!
然而来自郢都的一封信,却让王孙胜的大胆计划折戟沉沙了……
“国虽大,好战必危,大王丧期之内,国事不可妄作更张,更不可贸然与大国动刀兵……”
一向对王孙胜爱护有加的令尹子西,这次竟然以楚昭王的国丧为理由,否定了他出兵的请求。
一时间,王孙胜又是气愤,又是惋惜。
“叔父为政实在是太过保守了。”
虽然入楚还不到两年,但王孙胜对他这位保守的叔父已经颇有微词,早在楚昭王四年(前512)时,子西便在楚国崭露头角,当时吴国公子掩余、烛庸逃亡到楚国。令尹子常封给他们大量土地,安排他们住于边境,并为之修城,使其与吴王阖闾为敌。子西却认为这只会激怒吴国。经历过楚灵王、楚平王两代的挥霍,此时的楚国民生紧迫,不宜与吴国为敌。
虽然他的看法没有什么不妥,但从中也能看出他“凡事谨慎,不可妄动刀兵”的行事风格,前年楚昭王北伐他劝阻,今年司马子期提议乘机收复失地他也犹豫,如今拒绝王孙期的请求,其实也在预料之中。
王孙胜只能无奈地放弃大胆的计划,他现在是巢邑大夫,同时统领群舒事务,但若没有令尹和司马的命令,被安排在群舒的诸大夫是不会听从他命令的,毕竟他虽然贵为王孙,却资历太浅。
“我在朝堂中话语太过不足了……”经历此事后,王孙胜也意识到了一点,面对楚国这王族专政的制度,他觉得自己是能够更进一步的,但是首先,得依靠足够的军功增加自己的名头和实力!
一念至此,王孙胜将目光投向了位于群舒东北方的夷虎……
夷虎,也就是后世的合肥,这里为淮上噤喉,江东唇齿。得夷虎,可以西问陈、蔡,在楚国内部占有极大的话语权,北向徐、泗,就可以跟赵无恤争胜于中原,继续东进,则可以尽取吴国江北之地,扼江南之吭而拊其背……
……
吴王夫差八年,十一月初,姑苏吴城。
“大王,胥门将军来报,言楚军居巢之师攻入夷虎,将军兵少,无从抵御……”
几个月时间里经历了大起大落后,吴王夫差仿佛老了十岁,他疲倦地抬起头,说道:“夷虎?随他去罢……胥门将军能守住卑梁、昭关和庸蒲即可。”
昭关和卑梁是吴国在江北的两处要地,也是夫差的底线,至于庸蒲,是大江上的一处渡口,附近有一处名为“小孤山”的山峰,屹立于大江北岸,孤峰峭拔,与南岸山对峙如门,大江奔流到这里,因为两山相扼,所以十分狭窄,水流湍急,深险可畏。楚国舟师在这里经常要小心谨慎,不敢贸然前进,只要吴国的水军守住了这里,楚人就没办法和越国会师,就无法对吴国造成致命威胁。
虽然多次破口大骂王孙期,但现如今,夫差已经没功夫去夺回淮南江北的失地了,望着面前被烧成一片白地的姑苏之台,夫差的心里在流血。
在大夫逢同帅舟师回到大江后,与越国范蠡的水军在江门打了一仗,因为吴船长途跋涉归来,兵卒极其疲倦,故而虽然占了船只的优势,但双方不分胜负。
但夫差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越国人退出了大江,返回越地,夫差正好带着两万残兵从乌江渡抵达江东,回到了吴国的本土。
他们回来的太及时了,当抵达吴城时,越国人正好攻破了外郭,杀入城中,就像吴人在会稽做的一样,大量洗劫财物,掳掠女子,勾践还一把火将夫差苦心营建的姑苏之台给焚了!
这座宫室,可是夫差耗尽人力物力,让伯嚭花了两年时间在姑胥山上营造的,重堂邃宇,层楼疏阁,连栋结阶,高台四周还栽上四季之花,八节之果,横亘五里,让夫差能在上面流连忘返,逍遥享乐。
然而现如今,却只剩下一片焦土和瓦砾,宫中的美人也尽数离散,所幸夫差最宠爱的郑旦及时躲进了内城里。
感谢伍子胥营造吴城时的用心,他相土尝水,象天法地,使得吴城的内城比起外郭更加坚固,而且背靠灵岩山,易守难攻,吴国太子友带着千余兵卒,死守此地长达一月,终于等到了夫差回来……
吴军的人数比越军多,但也只是勉强将城内的越兵击退,根本无力追出三江五湖,越人就这么不慌不忙地带着战利品和辎重粮食撤离,只留下了一个残破不已的姑苏城给夫差……
看着几乎被毁尽的家园,吴国的万余残兵无比哀伤,夫差也在姑苏之台的残骸边上默然良久。
“烧得好!勾践烧得好!”
很久之后,夫差才猛地拔剑,劈了一根从大火里幸免于难的梁柱,其用力之猛,仿佛在斩断过去的自己。
从这一日起,夫差似乎恢复了他父亲吴王阖闾的”口不贪嘉味,耳不乐逸声,目不淫于色“,他没有住进逃过一劫的吴国宫室,而是在几乎没有一栋完好屋子的姑苏之台遗迹住了下来,而且每天早上出来,必然安排人在门口大声质问他:
“夫差,你忘了泗上之败、姑苏之耻了么?”
他定会大声回答:“唯,不敢忘!”
对于夫差而言,泗上之败是他永远的痛楚,但赵国仅是占领了淮北便收兵了,没有继续南下,赵无恤更派船送了季札的棺椁来,表明没有灭吴之意。
于是比起赵国来,楚国越国就成了吴国现在更加穷凶极恶的敌人,尤其是越国,勾践的欺骗和背叛,是夫差永远无法原谅的!
然而他却无奈地发现,吴国现在腹背受敌,更面临兵卒不足的困难,别说反攻收复失地,连防御都艰难。
于是在经过天人交战后,夫差下定了一个决心。
“召伯嚭来!”
不多会,穿着皂衣的伯嚭赶来姑苏之台,匍匐在夫差面前瑟瑟发抖,他已经被夫差撤消了太宰的职权,闲置一旁,反倒是王孙骆越发受重用。
夫差横眉怒目,对伯嚭斥道:“汝多次误国,寡人本该杀汝,但念在汝服侍吴国二十余年,对社稷也有功劳的份上,饶汝性命!”
伯嚭稽首如捣蒜,为自己逃过一劫庆幸不已。
孰料夫差又将他揪起,说道:“汝曾见过赵无恤,汝婿更是赵无恤之妾弟,再替寡人去北方一趟,就说延陵季子棺椁吴国已收到,多谢赵侯仁德,夫差愿意与赵国摒弃干戈,和平处之!还望赵侯能归还吴俘,夫差愿以铜锡换之!”
第1091章 狮子回头望虎丘
吴王夫差在图谋重振国势,而另一边,越王勾践却在为未能一战灭吴而遗憾不已。
勾践回想起来,他距离复仇是多么近啊,若是赵国能全歼夫差主力,让夫差只身南归;若是楚国能进攻吴国狠一些,像越国请求的一样,出动舟师横断大江,截断夫差的回援……无论是哪个,勾践都有把握在年内攻破吴城,让吴国万劫不复。
可惜没有如果,夫差还是回来了,带着对勾践的愤怒。
越国没有像历史上那样“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而是在破国六年后便匆匆伐吴,虽然去势汹汹,但当吴军残兵归来后,勾践却发觉,刚刚重建的越军并没有完胜对方的把握。
吴军也一样,他们在中原遭受了重创,直到现在士气依然很低落。
姑苏北部虎丘山一战,虽然吴王和越王都恨不得生吞了对方,但双方兵卒都没有战心,只是试探性地接触后便分开了,勾践立刻选择撤兵,临走之前烧了姑苏之台作为报复。
此刻越军已经抵达携李,传统的吴国越国分界线,因为夫差的反攻,三江五湖的吴国诸邑,越人均不能守,纷纷焚毁放弃了,对此勾践感到十分可惜。
站在行军队伍的末尾,回头看着吴国,看着姑苏的方向,勾践恨恨不已。
“下一次,寡人必灭吴国!”
这以后夫差不用再故作大度地让勾践保留国家,勾践也不必假装乖顺,吴与越,夫差与勾践,将再度刀兵相向,站在同一地位上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十一月初,当勾践统兵回到浙江口时,范蠡和大夫泄庸所帅的舟师也刚刚抵达这里。
在周宗这处越国最重要的港口,范蠡登岸拜见了勾践,向他汇报了此次舟师在大江与吴军的交战情况。
“吴国舟师由王孙骆、逢同所帅,因为在琅琊大败赵国的缘故,士气依旧高昂,且拥有数艘大舟艅艎,于江河湖泊中越船难以战胜。”
“吴国的步卒虽然遭到重创,给了寡人机会,但舟师依然强大啊,看来吴国暂时是灭不了了……”
但勾践就是勾践,在吴宫三年生不如死的生活他忍过来了,在越国卧薪尝胆的日子他忍过来了,如今既然已经复国,他也不顾一切地将精力放在破吴复仇上,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自然,也包括礼贤下士。
勾践朝范蠡重重一拜,对他说道:“少伯大夫,寡人如今已知道伐吴之前,汝与种大夫劝我稍待数月是对的,现如今灭吴的机遇已经错失,夫差恨我,来年必然攻越,寡人虽然复国,但为了不再受耻辱,当如何去做?还请少伯教我!”
范蠡在战前提出的十二等爵制度,在战争里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越人这次出兵是为了反抗吴国的奴役,加上军功授田的鼓励,自然更为英勇。对此勾践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认为范蠡还有更多的主意没说出来,此人不比文种,会对勾践掏心掏肺,往往会留着一手。
见勾践如此,范蠡也只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来了,他连忙将越王扶起来,说道:“只要是能让越国强兵富国的计策,下臣岂敢藏私?”
于是接下来,范蠡便对勾践讲述了在战争期间里,他思索的几个策略。
“其一,还是大王一贯的政策,招抚流亡,开垦荒地,轻徭薄赋,让越人能够蕃息,也感激大王恩德。”
“其二,既然各处失地均已收复,也是时候对境内的内越、外越各个越人部落实现编户齐民了。越国的情况,是部落太多,小邑太众,不如效仿赵国,在村邑实行十伍制,这样就能方便统计全国人口,征召他们入伍。”
越国很多地方依然处于部落时代,不同氏族的越人躲在深山老林里不露面,勾践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部落联盟的首领宗主,范蠡的建议,可以让越国加强国内统治,把分散各地的人口充分变成经济和军事力量。
“第三,此次作战,越人因为府库没有足够的兵器,只能拿着农具甚至竹木做成矛,仓促应战。越国本就有许多金锡,可惜过去都被吴国剥夺,如今越已复国,大王应当重新振兴采矿和冶铜。此外,赵国得到越国铸剑师莫邪后,如今已能制铁兵万余,环首刀、铁戟等惨如蜂虿,既然赵国能如此,越国亦能如此,大王不如在民间遍寻能工巧匠,大兴冶铁,数年之后,越人便可以手持利器,宰割吴国了!”
“其四,此番伐吴,大王受制于兵员不足,虽然国人在开战之初斗志昂扬,但随着水稻成熟,虾蟹可捕,大多数人都没了战心,甚至有成群结队自行返乡者。法不责众,对此大王只能诛杀带头者以儆效尤,但此事也说明了,越国不可不有一支常年能战的兵卒,就像赵国的武卒一般。大王不若以心腹肱股,建立一支君子军?”
“善!”勾践从善如流,这三件事一一允了,尤其是第四件,正中他大肆扩军的下怀。
“还有第五……”
一口气说了四条强越灭吴之策,范蠡却一点都不觉得累,他心中隐隐认为,赵国能够大败吴国,越国能赢得现在的机会,很大程度上,是西子用她的身体换来的,每每想到这一点,范蠡就心中绞痛,只能将精力投入到助勾践兴越上,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他继续说道:“第五,大王当谨记,灭吴非一日之功,而灭吴也不是终点,不谋一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越国必须拓展纵深。”
勾践问道:“少伯说的可是三江五湖之地?”
越国的领土,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而在御儿以北,就是所谓的三江五湖之地,也就是后世的上海、嘉兴、湖州。
三江五湖,相为襟带,负海控江。不仅是舟师进出吴地的必经之处,更难得的是川原沃衍,鱼盐丰饶,是吴越之间人口较为密集的地区。
对于这里,勾践是很重视的,虽然仅能控制住五湖以南,但对于三江,他也烧毁了所有的吴国城邑,让敌人无法固守,方便下次进军。
范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止是三江五湖,大王请看看越国的周边,除了北面的吴国和东方的大海外,其实无论是向南还是向西,都可以大肆扩宽国境,收纳人口。”
“比如这彭蠡湖以东的地域,又称之为番,长久以来被干越占据。干越曾降服于楚国,但吴国西侵后,楚国已退到彭蠡湖以西,这片比越国本土还大的地方顿时成了无主之地……”
“还有越国南方,乃瓯越之地,生活着瓯越之民,臣曾派人去探访过,此地东界巨海,西际重山,利兼水陆,若能开辟为越国的后方,再妙不过。”
勾践有些疑惑,范蠡为何会对这些穷乡僻壤的地方感兴趣?
“大王乃越人之王,无论是干越,还是瓯越,其习性都是被发文身,错臂左衽,与于越相仿,而且言语也没什么障碍。这两处没有大的邦国,各部落小邑只要稍加笼络威胁,便能臣服于大王,当地民风彪悍淳朴,只要稍稍给些赏赐,便可以作为勇士冲锋陷阵。如此既拓宽了越国的纵深,又增加了兵卒来源,何乐而不为呢?”
勾践大喜,同意了范蠡的建议,让文种负责国内制度更易,让范蠡立即着手去招抚干越、瓯越。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范蠡心里还有一个原因没有说出来……
……
十一月中旬,冬至日前夜,就在南方吴楚越三方在江淮继续角力的时候,赵侯无恤也终于回到了阔别半年的邺城。
是日,赵侯夫人乐氏带着无恤的夫人和儿女们在宫门相迎,这一次,才四个月大的新生儿赵偃成了赵无恤的新宠,不过小家伙看上去很懒,被赵无恤逗弄了一会就困得不行,由季嬴抱回去睡了。
这一夜,赵无恤选择在正室夫人的长秋宫里歇息,他换上一身常服,考了考赵国太子赵恒的功课,又对乐灵子说了说他对乐茷的安排。
乐氏自然喜不胜收,但喜中却依然在忧色,在赵无恤的询问下,她有些难过地说道:“这个月天气太冷,以至于夫子(扁鹊)也有了小恙,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扁鹊已经快九十岁了,这位老人活得比公子季札还要长,因为他精通医术,又注意饮食起居的缘故,过去几乎没有生过病,让人的感觉就是医祖百病不侵。
然而事实上,再高明的医生,也是人,是肉体凡胎,这次生病,可把老人折腾得不轻,自我诊疗后,好不容易才康复过来,但精神却差了几分,也难怪乐灵子如如此担心了。
赵无恤答应次日便去城中探望探望扁鹊,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还没来得急换衣出门,赵国的司礼公西赤便欣喜地跑来告知赵侯一个“大好消息”。
“恭贺君上,天子派刘公前来致胙了!”
第1092章 天子致胙 上
听闻天子致胙,赵无恤倒是没有像公西赤这么在意和兴奋,而是先派人统治宗伯史赵,让他过来商议如何准备迎接仪式,同时也细细了解这“天子分胙”所蕴含的意义。
作为赵氏的宗主,赵无恤自然知道,胙(zuo),就是祭肉的意思,一般来说,是冬至或者腊祭时,祭祀给祖先使用的贡品。
春秋是一个宗法时代,而维系宗族的核心便是祖先。就赵无恤所见,上到天子诸侯,下到庶民百姓之家,每逢节庆,各家各户都要按照姓氏族别,宰杀专门蓄养的牺牲祭祀祖灵。祈福时以牲体通神,祖灵在享受祭肉之后,便将福祉寄寓在祭肉中,所以,在祭祀后将牺牲的肉加以分割,就称之为“分胙”。据说分到胙肉的人能够得到神的恩赐,因此,分胙往往是一个宗族祭礼的*部分。
对于普通的家族来说,分胙既有利于强化宗族的血缘关系,并巩固大宗的地位,分割胙肉的往往是德高望重者,称之为“家宰”,是卿大夫家臣之首,代家主行使权力。
而对于天子来说,分胙的意义更加重大,分割胙肉的人变成了“太宰宰相”,分胙的对象则是臣子、诸侯,不但可以明确君臣尊卑,更是拉拢同姓之国的一种方式,正如周公旦在制定周礼时强调的“以脤膰之礼,亲兄弟之国!”
“是故,这天子的分胙最初是在宗族内进行,受胙者只限于同姓,后来逐步扩大了范围,而延及与周天子有姻亲的姜、媯等国。”公西赤对此十分了解,不由侃侃而谈。
这是因为随着周王室的衰弱,为了广结联盟,保护王室的利益,不得已用胙肉向非姬姓诸侯示好。
开这个先例的是周惠王,因为忌惮齐桓公会不会有取代周室之心,想要拉拢楚国等与齐对抗,竟无视楚国当时仍然被视为“蛮夷”,赐楚成王胙:“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
于是从这时候起,这胙肉的意义就变了味,乱了套。
到了齐国称霸时,刚刚即位的周襄王为了讨好齐国,也故技重施,让“宰孔”去赐齐桓公胙肉。这齐桓公好歹娶过王姬,而姜姓祖上也一直有女子嫁入周王室,姬姜如同一家,分胙在宗法上还说得过去。
这之后,因为晋国的崛起,国势更甚于齐,历代晋侯开始垄断了天子分胙的荣誉,而且每次都能得到最好的部位。
总之,在公西赤和史赵看来,谁能得到天子祭祀先祖用过的肉,那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了,这次天子派刘公来赐胙,相当于承认赵无恤抵御吴国,保卫中原的功绩,承认赵国对晋国的继承了。
看着二人激动莫名,赵无恤却淡淡地说道:“寡人还说呢,嬴姓与天子素无姻亲,缘何来致胙?”
他心里却依旧不太在乎,要知道,到了战国时代,这胙肉已经成了周王室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秦孝公强大时天子赐胙,秦惠文王强大时天子又赐文武胙,俨然是希望把秦国当做新的靠山。
这胙肉可不是大白菜,但送多了以后,却也像大白菜一样不值钱了。
虽然对此不感冒,但在迎接刘公的排场和仪式上,赵无恤却一点都没有马虎,他还让人将这件事在邺城和赵国各郡,乃至于盟国附庸里大肆宣扬。
到了冬至后第三个戌日,也就是腊祭当天,天子的使团到了……
……
一路走来,刘承心情复杂。
单平去年因意外坠车而死后,于是他成了周王的正卿,这项“天子致胙”的任务,也就得由他来承担。事前一个月,刘承就每天沐浴更衣,只吃素食进行斋戒。
祭祀周文王和周武王当日,祭礼刚刚完成,担任“宰”的刘承便以十分娴熟的手法将胙肉分割开来:必须割得方方正正,若是切口不整齐,让赵侯误会那可不得了。
从成周王城出来后,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的寒冬,盟津几乎不能行进,可也只有这个季节,胙肉才不会坏掉。小舟破冰而行,刘承在船上小心翼翼地捧着装饰精美的漆盒,里面正是那块周天子亲自精挑细选的胙肉。不知为何,行到河中心时,他突然想起来当年周武王讨伐殷商,正是在这里的舟上,一条白色鲤鱼跃入他怀里……
邺城的位置,和殷商故都差不多啊,而武王伐商的季节,于是一个冬天吧。想到这里,刘承不由长吁短叹,他只求周武王保佑,这一趟任务能顺利完成,赵侯能够满意,也能够理会天子对他的垂爱。
因为赵氏对于道路的修缮和重视,渡过大河后,这一路都是坦途,刘承很快就抵达了邺城,在一队英武的羽林军护送下,进入外郭。
虽然曾经听说过邺城的繁华,但当亲眼见到此城景致时,刘承依然十分震惊。
首先是邺城之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从成抟治邺县开始,在经过十多年经营后,邺城已经从一个千户小邑,成长为人数近十万的大城市,比肩相邻的里闾从百里外就开始连绵不绝,结冰的漳水河畔,水车和各沟渠已经停止运行,但依旧可以看出开春时这里的农忙景色,种满冬小麦的农田被皑皑白雪覆盖,正应了在赵国那句比较流行的话:麦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因为小麦的大量种植,以及遍地水力、畜力磨坊的缘故,这种在成周尚属于卿大夫飨食特权的精细主食,在邺城却几乎人人都能吃上,只是精细程度的区别罢了。
充足的粮食养活了城内商贾、工匠,虽然是冰雪皑皑的冬日,但邺城外郭的各处市场依旧人满为患,洒了一层黑色的炭渣防滑的道路上车来车往,赵国各地实行车同轨书同文,太行东西,乃至于卫、鲁的车辙都有了一个统一标准,所以交通无阻,马车牛车极多,一个不留神就会卷入车轮之下,或者堵在巷子里。
考虑到刘承这趟使命的重要性,赵无恤已经在城中专门清过场,好让天子公卿一路畅通无阻地沿着大道抵达目的地。刘承掀开帷幕,远远看到了城墙,果然如谣言所说,这堵城墙包了几层青砖,不但坚硬而且美观,但刘承担忧的是,这墙的高度显然是僭越了。
“也不知道,墙内的宫室又僭越了多少……”
正想着,眼看内城门口的临时祭坛已至,赵无恤一身玄端礼服,已经等候已久,刘承连忙收起了自己脸上的担心。
反正连鲁国的三桓都僭越了,赵侯僭越一二,也不足为奇。
于是刘承笑容满面地下车与赵侯见礼,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天子有事于文武,祀事既成,祖考嘉飨,天子使吾赐赵侯胙,曰:予一人伏愿赵侯,备膺五福,保族姬姓……”
祝词说完后,刘承举起了装饰精美华贵的漆盒,想要站在他对面的赵无恤来接过。
赵无恤宽衣博带,玉佩将将,站在落雪的祭坛上,目光停留在漆盒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双袖一展,做出了将要行礼道谢的架势。
刘承则按照规矩,又缓缓说道:“赵侯且慢,天子后面还有命令。命我告诉您:赵侯鞍马劳碌,加之对王室有功,特赐爵一级,不必下阶拜谢。”
他知道,赵无恤也知道,这其实是一句客套话,当年周襄王赐胙于齐桓公,被派去送祭肉的宰孔也是这么说的。
当时,齐桓公也十分忐忑,不知如何是好,召管仲商量如何处置这事,管仲回答说:“为君者不讲君威,为臣者不讲臣礼,这是造成祸乱的本源,君上当拜之。”
于是齐桓公很惶恐,出来接见宰孔说:“天子的威严离我不到咫尺之间,小白岂敢接受天子‘不必下拜’的命令?我不能如此失礼。”于是齐桓公下阶对着宰孔再拜稽首,然后才登堂接受胙肉。
事后诸侯们都称颂齐桓公的举止顺乎礼仪,于是乎,在之后历次天子派公卿赐晋侯胙肉的仪式上,都要来一出赐者说“不必下拜”和受赐者坚持”必须下拜“的假惺惺退让。
按照惯例,今天刘承也来了这么一出,然后就保持天子使者的威仪,等待赵无恤惶恐推让,下拜受天子之赐了。
然而等了半响,却不见动作,刘承心里一惊,暗道不妙,连忙定睛看去,却见赵无恤依旧笑呵呵地站在他对面,他大马金刀地说道:“既然天子体谅,那无恤,便斗胆不下拜了!”
言罢,赵侯竟直接伸出手,从目瞪口呆的刘承手中,接过了装着胙肉的礼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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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3章 天子致胙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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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说赵侯不按常理出牌,没有下拜受赐,让刘公定在原地许久尴尬不已,只说受胙之后,天子所赐的漆盒被恭恭敬敬地迎往城内的赵氏宗庙,等待赵氏众人祭拜分食。
听闻此消息后,孔姣也带着女儿,乘着步辇,往家庙走去,当听闻天子赐胙于夫君时,她还是有几分激动的。
在孔姣的印象中,小时候别说诸侯分给祭肉,就算是国君赏赐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鲤鱼,她父亲孔丘也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祭肉,不仅仅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更是一种认可,所以孔子对此是十分渴望的,然而他作为一名穷士,早年绝无可能受此待遇,在中都为邑吏时,连祭肉的边角都轮不上。直到被鲁定公赏赐,得以进入曲阜为礼官,才有机会见证祭祀的过程,同时作为分割祭肉的“宰”,将一个不起眼的部位分给自己。
孔姣尤其记得,那一年冬天,父亲神情激动地捧着祭肉回家,将已经放置了两日,看上去有些不新鲜的膰肉供奉在堂屋里,带着兄长和她再三祭拜都不舍得吃。
而父亲的出走,也跟祭肉有脱不开的关系。就在赵无恤列为卿族的那一年,他获得了鲁定公最好的分胙,然而作为堕四都事件的失败者,孔子却失去了职位,而在郊褅中,或许是不敢得罪赵无恤,或者说鲁定公恼怒孔子捅了马蜂窝,竟然没有赐祭肉给他,这儿是孔丘心灰意冷,毅然踏上流亡之路的原因之一。
那还只是诸侯的分胙,就让孔子如此重视,至于天子的赐胙,那更是孔家不敢想象的荣耀。
然而现如今,孔姣的夫君,获得了这种殊荣,一时间,孔姣也与有荣焉。
在宗庙外,她与从其他宫室里过来的乐氏、季嬴、伯芈等人汇合,然而等她们在宁监的指引下,牵着儿女步入温庙时,却听到赵无恤已经在庙内对着太子耳提面命了。
“天子分封诸侯,会用五色土筑坛,一方一色,分封某方的诸侯,就用白茅包取某方的土,连同祭肉授给他,这就叫做胙土分茅……”
“父亲,赵国也是这么被分封的?”太子懵懂地问道。
“然,不过去年的祭肉只是普通的,其意义没有今年赐文武胙这么重大。”
这大概是在告知他天子赐胙所蕴含的意义?这也算太子教育的一部分,自从分封太子后,赵无恤对赵恒的培养就更加在意了几分。
孰料,一只脚刚踏入门槛,孔姣却听赵无恤又道:“其实也不必奉之如神,撇去那点天子加持的光环,解下包装在外的礼盒和绸缎后,不过就是一块过期的冷肉罢了,味道大概也不容恭维……”
孔姣目瞪口呆,很失礼地停在了门槛处,直到旁边的乐灵子唤了她数声,才醒悟归来,垂首默默走入庙中……
“只是一块过期的冷肉而已?”但直到整个仪式结束,她耳边都一直回荡着赵无恤这句话,很有道理,但是,她父亲孜孜以求一辈子的东西,在夫君眼中,就这么不值一提?
……
孔姣自小在父亲熏陶下养成的礼法观念又遭到了重击,不过对赵无恤而言,天子赐胙,的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甚至没有奢求,而是周王巴巴地派人送来的。
赐胙的本质,是一种天子对诸侯的恩赐,锐对象是异姓诸侯,更是天子将其视为姬姓一家人的象征,是诸侯地位的体现。而受胙,也是诸侯对当下周礼秩序的一种臣服。
但在赵无恤看来,虽然周朝对华夏文明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从礼仪、文化上奠定了后世的基础,但时过境迁,周武王和周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赵无恤对周天子已经没了半分恭谨的心思,对现下的周礼秩序,他也并无孔子那般全盘继承,拼命维护的打算。
既然礼崩乐坏,那就索性崩坏得更加迅速一点吧,这是时代的阵痛,只有旧的腐朽楼阁倒下,高楼大厦才能在其废墟上重建。
赵无恤,是打算另起炉灶的。
所以他才有站着受胙的举动,如今吴国已经一败涂地,夫差甚至可怜巴巴地派伯嚭来请求用铜锡换回吴国俘虏,好继续与楚、越作战。赵无恤打算慢慢分期归还,吊着吴王的命,让他和楚国越国互掐。
既然这位”姬姓伯父“都如此狼狈了,那天下间,还有谁能为姬周天子张目呢?
没了,现在的周王,就跟战国时陪着笑脸,两次向秦孝公、秦惠文王分胙时一样,不管是谁的大腿,先抱上再说。
换而言之,现在是周室求着赵国庇护,而不是赵国求着周室给予承认,就像列为诸侯时,赵无恤让楚隆对刘公单公说的:”汝不尊我,我自加尊!“
不过对这破败的危楼,也不能推得太狠,若是光毁灭不建设,大厦倒下后可是要压死不少人的,更何况每一根被白蚁噬咬一空的梁柱旁,还有许多卫道者希望能加以治疗挽救,温水煮青蛙,让周德慢慢消散,是最稳妥的法子。
比起分胙,赵无恤更在意的是,这一次,他还得到了天子赐予的弓矢和斧钺。
周礼有明确的规定:“征伐之事,只能由天子来决定,公卿或者诸侯若要代君征讨其余诸侯国如臣弑君、子弑父等不臣之举,就必须先得到授权,也就是“诸侯赐弓矢然后征,赐鈇钺然后杀。”
历史上,作为东方诸侯之长的卫康叔、齐太公、鲁伯禽等都得到过类似的赏赐,给予他们征伐邻国,维持东方秩序的责任,到了霸权时代,得到弓矢和斧钺,更是霸国的特权。
所以从未得到过的秦穆公、宋襄公,实在是难以被人认同为“五霸”之一。
这一次,迫于赵国战胜吴国的威势,周王也拿不出别的东西来笼络,不得不加以赏赐,并言:“俾专征伐,不用命者戮之!”
放目望去,四面均已臣服,中原仅剩下一个“不用命者”了,那就是齐国,只要消灭了当权的陈氏,赵无恤胸中规划已久的华夏新秩序才能完全建立。
抚摸着手边的彤弓和玉钺,赵无恤露出了得志的笑。
醒掌天下权,他算是做到了。
至于醉卧美人膝么……
“君上。”天已近晚,宁监恭敬地来询问赵无恤,今夜要去哪歇息。
“薜荔宫整修好了么?”薜荔倒不是新盖的宫殿,而是赵无恤选了长秋宫附近一处单独的院落,命之为“薜荔”。
宁监心中有数,说道:“已经整修完毕,膳食、炭火、女婢等一应俱全,越八子也已经入住。”
天子、诸侯之妻妾,一般分为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不同等级。乐灵子和季嬴是夫人,生下了儿子的伯芈是美人,未能产子的孔姣是良人,至于刚被赵侯纳为妾室,还没有承君恩露的西施,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子。
“善。”赵无恤将案几上的卷宗一推,笑道:“腊月天寒地冻,越七子乃南人,只怕住不惯,今夜寡人便过去看看她……”(未完待续~^~)公告:APP安卓,苹果专用版,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
第1094章 过河!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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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侯三年五月初五(公元前486年),赵国河间郡平原县。
河间原本是一片盐卤之地,商周以来没什么大的文明遗迹,晋齐燕三国的势力也并未进入此处。春秋时期,仅有长狄鄋瞒氏在此游耕放牧,直到晋国和齐国人口蕃息,两国的统治者开始对这一地区展开了争夺。
最终的结果,是继承了晋国的赵国控制了此处,设置河间郡,收纳战争难民和内郡移民,同时在各处小丘分封爵位为“公大夫”者作为乡君,让乡君们在这里建立些小邑,军事拓殖,斩荆棘、辟土地。几年下来,数座乡小邑便可合为一县,建立统治,平原县就是其中之一,而这个县的第二任县令,名叫荀瑁。
作为赵国的东部边县,平原一直有两千驻军,荀瑁虽然是县令,却也知道点兵事。然而就在在这一年春耕结束后,他却接到了郡城巨鹿一道密令,让他协助邺城使者、前锋,修整道路,准备迎接大军到来!
仲夏的时候,大军来了。
孙武子在邺城已经呆了好几个年头,在旧作《孙子兵法》的基础上,又针对赵军的情况,进行了不少补注,将不少模糊不清的东西细节化了。
比如在他为赵军编篡的作战条例里,就建议大军出征时,要把作战的军队分成四支,大军、分卒、兴军、踵军。
大军是主力部队,人数动辄三万、五万。分卒负责部署在大军左右,占领有利地形,战斗胜利时追击敌人,进军不利时帮助大军断后。踵军和兴军则先于大军出发,离大军百里,扫清前路,同时铺路架桥,为后续部队做好战备。
先来的,正是踵军和兴军,各有一师之众,由相邦董安于之子董褐统领,他们登时接管了平原县的防务和道路。
过了数日后,真正的赵军主力才算进入平原。
大军是从西边两百里外的巨鹿城来的,平原县令荀瑁等人在外相迎,展目远望,只见行军队伍足有数里之长,烟尘弥漫,军容甚盛。一时间官道上全部被旌旗占据,若是眼尖的人,便能看见中军处竖立着代表赵国公室的炎日玄鸟大纛,以及天子特赐,代表征伐之权的“交龙之旂”,想必赵侯本人就在其下。
除此之外,更有数不尽的通帛之旜,熊虎之旗,鸟隼之旟,龟蛇之旐……三军该有的旗帜,一面不少,旗帜之下则是车骑并行,戈矛如林。
最前方,一大群骑士策马扬威,尤其是那千余“突骑”,他们穿着红色的皮铠,披着绛色的战袍,手持长达丈余的铁矛,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环首刀,有的还在鞍上挂着臂张弩,骑的都是高头大马,战马披挂着马铠。
虽然赵氏推广骑兵已经十多年,但多半是仅有鞍鞯的轻骑,马铠这种东西很少见。由于受限于马种和马匹的承重,突骑战马披挂的虽非是整套的马铠,仅仅是由面帘、颈甲、装在前胸的“当胸”三个部分组成的半马铠。但这也已是平原县兵前所未见的,他们站在荀瑁背后,看着那些做工精致的马铠稀罕不已。
荀瑁是荀氏的家主,他的荀邑在赵魏之争里最终站到了赵氏一边,得以保全宗族,赵国废邑置县时,荀瑁也知趣地献出了家邑,愿意被纳入赵国的统治制度之下,顺理成章地做了吏,被派到平原来当县令。
除了眼前的突骑外,他犹记得,当初追击秦军和魏军时,田贲所帅的前锋里,正有一支披挂铁甲的兵卒,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知今日能见到否?
不过他找了好一会,却没有看到阳光下铮亮的铁甲,不由有些失望。
其实,铁甲军已经从他面前走过了,和两年前符离之战里仅有一千的铁甲不同,现在铁甲兵已经扩张到了两千五百人,足以组成一个庞大的方阵了。只是因为行军赶路的缘故,铁甲兵均未披挂铁甲,只是着轻甲,人人持戟带刀,但光是从那毫不迟疑的步伐里,便可以想见他们战时的风采。
除了突骑和铁甲兵外,更有带弓矢的轻骑八千,持剑盾披甲胄的徒卒也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荀瑁暗自一算,总数恐怕在五万之上,比平原整个县的人口还要多!
荀瑁还不知道,除了这五万多人外,大河之阴还有许多部队,从卫国、夷仪进发进攻高唐的、从曲阜出发进攻长城的,从莒国出发的……此番赵国伐齐出动了十万大军,加上卫、鲁之兵,至少十五万。
虽然不清楚全局,但光是看眼前的军容之盛,荀瑁也不由暗自咋舌道:“这气势,君上怕是要一战灭齐啊!”
……
荀瑁猜测的不错,位于玄鸟大旗下的赵无恤,的确有在这一年彻底终结赵齐之战的企图。
回想起来,距离赵吴泗上之争、天子致胙已经过去了一年半,随着吴国在鲁泗大败,一向喜欢嫁祸的齐国果然心生畏惧,从前线缩了回去。
赵侯二年时(公元前487年),赵无恤打算继续逼压齐国,但因为长年征战未能休憩,赵国一些地区出现了饥荒,在计然的劝阻下,赵无恤决定暂时休兵,让赵军主力就地屯垦,抓紧时间春耕秋收,囤积粮食。
然而赵国困难,齐国又是修长城,又是面临赵及其盟国的军事包围、经济封锁,何尝又不困难?国外的外交被动,导致了国内陈氏贵族与鲍氏贵族矛盾的白热化。齐国次卿鲍牧不满陈氏擅权,便打算秘密发动政变,牺牲陈氏与赵国实现和解。
然而鲍牧跟陈氏父子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去年十月份,政变还没发动,鲍氏的府邸便被陈恒包围。
但鲍氏实力不弱,尤其家兵十分勇悍,陈氏的兵卒久攻府邸不下,陈乞便让陈恒出面与鲍牧讲和,同意让他带着所有的家兵、宗族,以及一半的家产离开临淄。
然而鲍牧又一次被陈氏父子所欺,离开了府邸的庇护,鲍氏之兵根本挡不住陈氏的进攻,鲍牧被捆绑起来,杀于稷门之外,鲍牧的儿子鲍息在进军临淄的途中也被陈氏击溃,只身逃亡赵国,请求赵侯相助。
鲍氏虽灭,但陈氏的举动也引发了一批亲鲍氏的大夫背叛,一时间齐国处处烽烟。赵国也乘机出兵,赵无恤先派遣鲁国冉求部攻克了夷仪要塞,同时让虎会对莒国发起反攻,从东西两面包抄齐国,让齐人疲于应付。
陈氏只能放弃夷仪和莒国,将防线退到大河、泰山、长城一线,同时利用寒冬阻止赵军的进攻。
因为冬天的缘故,赵国没有继续贸然深入齐国,但从今年开始,随着赵无恤宣布正式出兵伐齐,陈氏对齐国的统治也岌岌可危起来……
……
五月上旬,赵国主力已经陆续集结于平原县,而在河对岸,赵伊、阳虎所帅的分卒两万人也已经从夷仪进军高唐,占领了平原对岸,为大军渡河腾出了空间。
五月十日这一天,一道长长的浮桥已经由辎重营里的工兵配合赵国大河舟师搭建完毕,各营正在各自的营垒里依次等待通过。赵无恤则在平原县令荀瑁等人陪同下巡视这片被称为“平原津”的地方。
“这平原津,算是大河下游最后一个大渡口了罢?”赵无恤对在此地为县令数年的荀瑁问道。
“唯,在赵国手中的渡口唯有平原津最靠下游,不过在齐国那边,还有无棣可以北渡大河,当年齐桓公北伐山戎、斩孤竹,正是从无棣北上的。”
“纵然不是最后一个,倒也无妨,燕国答应会出兵兵临无棣渡口,封堵齐国北境。”
言罢,赵无恤继续驻马望去,却见仲夏阳光灿烂,大河汹涌,滚滚东去,但相比于其他河岸,这里的水流较为平缓,两岸的距离也没那么远。
这平原津,也就是后世山东德州、平原一带,此处控齐国之肩背,为河朔之咽喉,古黄河上的重要渡口之一。在历史上,齐、赵往往争衡于此。到了后来,秦始皇巡视琅琊返回,正是通过平原津去河北的。又过了十多年,楚汉之争时,大将韩信正是由此渡河,进攻田儋,横扫齐地。
那些都是后话,足以显示出平原津的重要程度,不过站在此地,赵无恤想到的,却是一甲子前的一位晋国卿士。
”荀县令,寡人记得你是荀息之后,荀氏家主?”
”唯……臣正是荀氏后裔。”曾几何时,荀瑁对于自己的姓氏血统是极其骄傲的,但随着中行和知氏的倒台,与他们同宗的荀氏也风雨飘摇,幸好赵国没有因为族氏而将他们荀氏族人的前程扼杀,让他送了口气,但此刻赵无恤询问,荀瑁依然有些战战兢兢,生怕惹祸。
“勿要惧怕,中行寅、知跞、知瑶虽然有罪,但并不影响荀、中行、知的祖先有恩于冀州百姓,也与寡人曾祖父相善。”
他说道:“比如说,中行献子,便是值得褒奖的执政重臣,要知道,五十多年前,他正是逝世于此,临死之前念念不忘的一件事,便是伐齐……“
荀瑁自然清楚,赵侯所说中行献子伐齐之事,是晋平公时代发生的事情。
中行献子,也就是中行偃,是一个权臣,曾经与栾书同谋弑杀了晋厉公,或许是他晚年时会不自觉地反复梳理自己的一生,或许年老后人的精气衰退,容易被幻觉、梦境所困扰,当时他一直梦到晋厉公的鬼魂徘徊,心绪不宁之下,便打算为晋国做些事情,来弥补当年的犯上之举。
公元前555年,齐国叛晋,晋国上卿中行偃便会合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诸国国君,率领大军从平原津渡河,讨伐齐国。
在等待大军渡河的间隙,反正也没事做,赵无恤便让左史丘明过来,叙述当时情形。
左丘明毕恭毕敬地对赵侯行礼,也不用史,只需要凭着他那惊人的记忆,便能复述出那段历史。
”当年十月下旬,天寒地冻的时节,双方在平阴交战,晋军大胜,齐军大溃,齐灵公也狼狈而逃。战争已经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战果,但还没有获得最后的胜利,中行献子打算扩大战果,彻底制服齐人,于是晋军与诸侯联军便在齐国境内大肆略地。中行献子、范宣子率领中军攻克京兹;魏庄子、栾怀子率领下军攻克邿;只有赵文子、韩宣子的上军围攻卢,或许因为二人均不知兵,未能攻克……“
说到这里,荀瑁有些战战兢兢地看了下赵侯,却见赵无恤对左丘明述及他的祖先并没有生气,而是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赵文子文质彬彬,的确不怎么擅长攻城略地。
左丘明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之后便是合围临淄,联军进发至齐都临淄外围,大肆砍伐树木,军放火焚烧雍门及临淄西面、南面的外城,以羞辱齐人,迫使其投降。“
”然而齐国却坚持了下来,并利用寒冬大大延缓晋国的攻势,在围城月余不见城内有投降迹象后,诸侯和晋国的诸位大夫都受不了长时间曝军在外,纷纷退兵。“
”此次出兵未能彻底制服齐国,一是因为齐国的坚持,二是因为楚国趁机偷袭郑国,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中行献子的身体撑不住了。“
”当时,中行献子头部生了恶疮,大军刚返回大河,即告病危,在指定中行吴为中行氏继承人后便卒了……“
赵无恤叹了口气,荀瑁也面带悲伤,毕竟这是他家亲族的往事。
”范宣子为中行穆子入殓,但死尸仍不肯闭眼,而且牙关紧咬,无法放入含玉。范宣子不知何故,舆洗后之手抚尸身。曰:’主(属下对上级称谓)死之后,吾等岂敢不如同侍奉您一样对待中行吴!?‘“
”然而尸身没有反应。,依然不能瞑目,旁边的栾怀子说:‘元帅莫不是因为没有彻底完成伐齐使命而不甘心?’于是,范宣子再次抚尸说道:‘主死后,若吾等不能继续讨伐齐国,有河为证!’果然,尸体终于阖眼、松齿,把玉含入口中……”
等左丘明将这段往事说完,告辞离去后,赵无恤才沉默良久,拊掌赞道:“中行献子真是大丈夫啊,对国事的担忧胜过了家事,只可惜中行寅等人未能继承这种传统,否则,寡人又何必行代晋之事?”
荀瑁不敢说话,也知道这时候已经没他说话的份了。
赵无恤已经顺着这段往事,将周围众将士的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他大声说道:“这之后,晋国便开始衰退,再也未能讨伐齐国,打到临淄过,中行献子的遗愿,竟然成了绝唱,何其哀也?”
他解下腰间带上用朱色丝线系在一起的两对玉,站在大河边祷告道:“中行献子英灵在上,齐国陈氏,窃夺国政,逼压公族国、高,驱逐名臣之后鲍、晏,企退凭借地势险要,依仗人多势众,背弃诸夏,勾结蛮夷,欺凌、虐待人民。今小子无恤,将率诸侯前往讨伐,愿能胜而建功,灭绝陈氏,擒拿齐侯问罪,使得中行献子伐齐之愿实现,亦不使神明蒙羞。否则,无恤绝不敢再渡河归来,此情此请,恳请天神明裁!”
说罢,赵无恤就将那璧玉沉于水中,剑指前方,高呼道:“过河!”
“过河!过河!”平原津口,大河之上,五万赵兵齐声高呼,他们将渡过大河,掀开征伐齐国的序幕。
历史上,此事正处于陈氏专权,窃夺齐国的关键时刻,丧钟为齐国姜姓公族而鸣。
而今时今日,丧钟,亦将为陈氏父子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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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5章 无题
被压在榻上时,西子整个身体都绷紧了,紧闭着的眼睛睫毛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手脚也一片冰凉,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脱腔而出。
毕竟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如此之近地接触到一个男人的身体,更别说是在衣衫尽解的状态下。一想到马上要面临的一切,只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前所未有的恐惧。
但赵侯没有急切,没有粗暴,而是轻轻地吻着她的脖颈和唇,安抚着她受惊小鹿般的情绪。他在朝堂上的威严赫赫的君侯,在战阵沙场上是运筹帷幄的元帅,而在床榻上,他则是一位善于安抚处子的情人,也是最善于挑起女子**的高手。
当耳垂也被吮吸时,西子的身子也软了,再也无力反抗,无论在会稽时被楚国老宫女教导再多的交合之术,都只是理论,小小处子如何敌得过身经百战的成年男子?
接下来的一切都如梦如幻,先是像一场可怕噩梦:那是一箭穿心般剧痛,只让她痛不欲生,下意识地拼命挣扎;但转眼间又变成了一场美梦:正如诗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西子被赵侯的臂膀拥于怀中,全身仿佛泡入温泉般欢畅。最后的过程则是剧烈的,如山林崩,似洪水泄,西子感觉自己被一股洪流席卷着冲向了不可知的彼岸,久久未能停歇……
猛地睁开眼睛,西子从梦中惊醒过来,却发现本应该在床榻上留下了点点落红却无影无踪。
她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是一场梦,她又梦到一年多前那个夜晚了,当时是赵侯元年冬末(前488年),现在却是赵侯三年仲夏(前486年)。
然而虽然过去多时,但西子一直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赵侯首次临幸她,当时不仅是床榻上的朵朵红梅,她还失态地在枕席间落下了许多眼泪。
但眼泪瞬息便消失不见,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落子无悔,作为越国送来献给赵侯的礼物,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命运。
不过到此为止,有施氏一族欠越王的债,算是还清了吧?而她的使命,也算告一段落了吧?
起来用薜荔宫清凉的水激了激脸,西子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外面的天空已是鱼肚白,她必须起身梳妆,今日还有事要去做呢。
然而在赵侯为宫中每位夫人、美人、良人、八子都置办了的”玻璃镜“前,一边由侍女梳着黑油油的头发,一面看着水边和铜鉴里都照不到的娇嫩面容,西子又陷入了思索中。
……
在越国,有这么一个说法,每个女人心中都装着两个男人。
第一个男人是用来怀念的。
当女人还是少女的时候,在懵懂未知的年龄,在那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生命如薜荔花一般绽放的季节,她会一不小心喜欢上某一个她认为很优秀的男子。
但因为受限于身份,少女会维持着矜持和羞涩,难以将此情诉之以口,只能是”心悦君兮君不知“。每次只要能远远看到那男子,能和他奢侈地说上几句话,她就会无比愉悦。男子的博文广记,男子的忠贞谦守,温和多才时常会让女孩着迷。
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男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将少女送去取悦另一个男人。当知晓这一点后,少女的心已经死了一半,而在男子终究无法舍弃其余东西,随她一起亡命天涯,少女的心便完全死了。之后,他们肩负着不同的责任彻底离散,开始各自进入不同的人生人生轨迹,两条线或许曾靠的很近,终究没有相交……
但无论如何,初恋是一辈子让人都无法忘记的,因为它刻骨铭心,二人“发于情,止于礼”,偶尔的怀念是美好的,它会为现在的平静生活带来丝丝涟漪,但终究会越来越淡。
现如今西子成了赵侯的媵侍,先被封为越七子,有过几次侍寝后升为八子,从此之后,她只能将范蠡深深地藏在心底,从此以后不能再提、不能再念,甚至不能再想。
第二个男人是用来成婚,是女人的夫,是女人的天。
在越国诸暨苎萝山时,村西少女西子是天真率性的,她或者在山里携带篮子采摘苍耳,或者在水边光着脚丫浣纱,她就这样全然无畏地快乐着、成长着,不必担忧突如其来的灾难和伤害。
然而自打被选中进入会稽接受各种训练,知道世间种种勾心斗角,奇谋诡诈后,西子已经忘记应该如何率性而活了,她必须戴上虚假的面具取悦别人,为越国牟利,步步为营、如履薄冰。长期以往,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甚至连暗暗眷恋的君子范蠡也没给她过安全感,反倒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本以为可以与范蠡比翼**,可范蠡却中途弃她而去,西子如惊弓之鸟,却因为担负着一个国家的重任,只能独自飞翔,飞入寒冷的赵宫,被关进笼子里,做一只金丝雀。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在这里,她却找到了自己的巢。是赵侯为她撑起一方天空,在初次临幸西子后,他也改变了对她不冷不淡的态度,时常来薜荔留宿,给予她抚慰,让她不再孤苦挣扎,惊惶流离,慢慢地,西子竟开始依赖赵侯的羽翼了。
她似乎明白了,聪慧雍容如徐嬴夫人、乐灵子夫人,为何会甘愿对赵侯倾心,不在乎是否会与其他女人共享一夫。赵侯无恤,虽然其容貌不算俊朗,甚至可以说是平凡,但他却有着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他不是国君也一样……
他睿智,睿智到可以看穿数千年历史的尘埃;同样,他也温柔,温柔到不视女子为奴婢用具,而是给予很大的尊重,这是西子在之前任何男人身上都看不到的亮点。
未遇见赵侯之前,西子认为世上最珍贵的,是男女之间的白水鉴心,清澈若溪。结识赵侯之后,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高岸深谷的情怀,那便是虎视天下,轻抚蔷薇……
哪怕现在赵侯出征,远在千里之外,但他一手打造的邦国,依然能给西子一种安全感。
愣神结束时,西子才发现一头秀发已经被梳理整齐,并戴上了一枚花状的玉饰。
“换一个简单的。”西子不再是身份卑微的“箕帚之用”,而是身份高不可攀的越八子,在指使奴婢时,也不由带上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然而在长乐宫里,西子依然是最底层的侍妾,乐氏夫人,徐嬴夫人,伯芈美人,孔良人,不管是谁都比她等级高,作为赵侯的新宠,要在这复杂的后宫生存下去,西子就不得不多长一个心眼,连佩戴的饰品,也要注意不能超过生性简朴的乐氏夫人,赵侯不在的时候,她几乎掌握了后宫的生杀大权,虽然夫人一向和蔼,西子又有徐嬴夫人庇护,但依旧不能不处处小心。
于是乎,今日要前去协同众夫人姐妹一起为出征齐国的赵侯祈福,西子又不由衷心盼望,赵侯早日结束征齐归来了。
快一年多了,西子再也没有梦到过范蠡,她不知道从今以后,还会不会再梦到他。反倒是赵侯入梦的次数越来越多,她隐约感觉到,范蠡的残影,已经快被赵无恤彻底挤出了她的心房了……
……
俗言道日久情深,这边西施开始对赵侯初怀思念,而赵无恤本人,却没有时间留恋这份儿女情长,他已经渡过和大河,五万大军与两万分卒汇合,正在高唐城下秣马厉兵,准备攻下这座齐国陈氏的大本营!
ps:我才不会说这一章是迫于读者压力补上的呢,被404了怪你们,口亨!1点半还有一章,这几天出门在外,都是要很晚才有时间码字。(未完待续。)
第1096章 济北
高唐是齐国的西部万户大邑,南临去年已经被赵军占领夷仪、聊城,西临晋国河间之地,是齐国在济北地区的中心,更是陈氏的老巢。
五十年前,齐侯杵臼因为陈氏驱逐庆封,又驱逐了栾、高二卿立功,便把莒地旁边的城邑赐给陈桓子无宇。老谋深算的陈无宇先是假意辞谢,又买通齐侯之母穆孟姬,为他请求更好的高唐,之后陈氏将家族主邑迁徙到这里,开始“昌大”。
赵侯三年五月下旬,七万多赵、卫联军已经将高唐城围困得连一只耗子都逃不出去,一边让兵卒试探性攻城,赵无恤一面也与阳虎、赵伊等众将吏在军营里商议这次攻齐的战略部署。
“齐国从太公时候起,便是一个大国,方圆两千里,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可以说是一处四塞之地。然而若要论其形胜,不及秦国、周室之险阻;语其封疆,仍然不及楚国、吴国之广袤。然而能成为赵国大患者,莫过于齐国!”
赵无恤提纲挈领,先给齐国下了这么一个定义,随即目视帐内众将,看看他们有何见地。
骑兵将领虞喜道:“齐国之于赵国,犬牙相错,仅有一河之隔,若是赵国严防密守还好,但若是国内空虚,齐国出动一支精兵渡河破河间,再入东阳,不出十日,便能抵达邺城外围……”
“说的没错,故而过去十年里,寡人发兵征讨秦国、吴国,都必须用鲁国的兵力来牵制齐国,但齐国实力在陈氏统治下不断恢复,不可再等,此番伐齐,必须彻底解决这一肘腋之患!”
但正如后世楚汉之争时郦食其说过的一句话:齐负海岱,阻河济,虽数十万师,未可岁月破也。
齐国虽然被赵氏削弱了数次,又内斗严重,但仍然有口数两百余万,兵卒数万,想要一战灭亡,谈何容易?
但在赵无恤看来,这也并非没有可能。
“齐国虽然号称四塞,可其实,却也处处是漏洞,海岱的地势偏浅迫狭,虽然西峙泰山,却仍然没有足够的崇山峻岭与中原隔绝,虽然东环大海,西临河济,但这些依然不是无法渡过的弱水三千。河间、东阳扼其项,而鲁国、泗上犄其足,如今地利的优势都已被我军控制,齐国何足畏惧?”
眼下,赵军首先要攻克的是高唐,这里就是齐国的北门户,也一处重要的南北孔道,居中原衡衢,乃赵军进入齐国的粮食转运中枢,若想破齐,必先争夺此地。
“倍则攻之,十则围之,寡人帅七万大军围困高唐,城内的百姓已经在陈氏的威逼下尽数向东撤走,城内仅剩下不足三千的守卒,日夜攻打,指日可破。”这时代的城墙,还没有能在“少梁砲”等鲁班制作的攻城器械面前坚持数月不破的,赵无恤关心的,是后面的计划。
“整个济北地平土沃,无大川名山之阻,在步卒停顿于高唐的同时,骑兵已经分别向四周百里外杀去,消灭可能会抵抗的齐人。高唐一破,则齐人在济水以北无险要可守。”
追溯历史,赵无恤和他手下的将领们便能发现,从鞍之战到平阴之战,晋国与齐国的交锋总是在济水之南进行的,这济水之北,齐国从来没有死守过。
所以唯一的天然障碍,还是在被称之为“清河”的济水处。
一直驻守卫国,负责监视齐国的赵伊也说道:“齐国陈氏可用之兵不过五万,似乎知道在济北与君上交战必败,他们几乎从一开始便做出了退守济水一线的打算,济水为池,长城为塞,加上赵国没有水军,无法从海上包抄,齐国似乎可以暂时无虞了。”
赵无恤颔首,陈氏那边也没少派遣使者过来,说愿意归还夷仪,甚至可以割让高唐所在的济北,以换取一份和约,但赵无恤对于这个恶心了他近二十年的敌人,一点都不松口,一副必灭齐国的架势,毕竟前年征服的徐、泗太过地广人稀,无法吸引军功贵族们大规模移民过。而齐国却近在咫尺,肥沃的土地也让赵人垂涎三尺,赵国在休养生息一年多后,急需新的战争让“军功授爵”这架机器重新开动起来。
整个五月下旬,已经许久未动真格的赵军猛攻高唐,到六月初时高唐陷落。
除了高唐外,旁边的晏邑已经在齐国流亡大夫晏圉策动下起兵反抗陈氏,迎接赵军到来,而其余的麦丘、犁丘虽然有城邑,却不足以阻挡大军前进,它们或被攻陷,或者望风投降,齐国人的作战意志,跟秦、吴完全没得比。
与此同时,是大量被陈氏统治舒服惯了他济北齐人出于恐慌,开始大肆向济南逃窜,虽然赵国骑兵堵截住了一部分,但大多数人都选择继续相信陈氏会庇护他们,由此可见陈氏在齐国的确恨得人心。
济南,也就是济水之南,这里现在被称之为“历下”,地理上南阻泰山,北襟勃海,专鱼盐之利,位于午道之中,实在是齐国内部的一处肘腋重地。一旦历下保住,则齐国就算济北被攻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像鞍之战、平阴之战那样历下失守,齐国就有危险了。
总之赵军若不能夺取济南、历下,进攻齐国都城临淄就无从谈起了,而齐国的主力三四万人,也正在历下、平阴等地驻防,防备赵军渡水进攻。
是故接下来,赵军将领的商议主要集中在夺取济北后,如何进一步攻略济南上。
赵无恤却自有打算,召开军议时,他说道:“老规矩,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大军休憩数日后兵临济水,做出渡河姿态,但在另一边,寡人却还有一支奇兵……”
无恤手指往地图东面一指,说道:“首先对济南地发动进攻的方向,当在泰山长城一线!”
……
“好家伙,这长城究竟有多长啊?”
驻马之时,邹国相邦赵广德眺望齐长城,唏嘘不已,因为从他这个位置看去,只见它建筑在起伏连绵的泰沂山系之中,虽沿线有平谷之地,但多为山岭,或版筑夯土,或砖石对垒而成的长城依山就势而筑,其建筑虽不高大,但连在一起,就像一条石蛇般沿着山势盘旋延伸,的确蔚为壮观。
在十五年前齐侯杵臼死后,陈氏依靠得民心撷取了政权,因为赵氏忙于归国结束内战,他们才勉强稳住阵脚,却也害怕赵氏缓过神来继续进攻,于是陈乞陈恒父子便想了一个主意:他们在齐鲁边境开始增修长城,经过十多年经营,这便有了赵广德眼前的“天险”。
“原本齐国的防矩就断断续续有数百里,如今陈氏花费十余年时间打造出了这条齐长城,从平阴附近的防门向东延伸,过石门、夹谷、穆陵关,直至即墨海滨,东西近千里。”
两鬓斑白的大将虎会纵马从后方走来,曾经的他,是赵鞅忠臣的卫士,在投入赵无恤麾下近二十年时间里,则从一个小小卒长变成了威震鲁国的左司马,剿灭群盗、抵御齐国,都有他的功劳。
“这得花费多少民脂民膏,以及百姓血汗啊。”赵广德不由咋舌。
虽说从齐桓公死后,齐国就开始在南部边境修长城,预防晋、楚的进攻,到现在已有百年之久,陈氏不过是将其最终完工。但如此浩大的工程,赵广德自问是办不到的,他替赵无恤控制三邾,在邹国实行跟赵、鲁一样的“车同轨、书同文”政策,也发展了经济,但以邹地的区区二十万人口,连百里都造不出来,由此可见齐国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国力之雄厚实在可怖。
不过虎会却对眼前的险隘巨防嗤之以鼻:“耗费了如此多的心血人力又有何用?邹相,你当知晓,这长城,其实是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