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春秋我为王TXT下载春秋我为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春秋我为王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67章 可胜者,攻也

    “大胆!”

    夫差猛地从梦中惊醒,站了起来,匆忙间将他靠着打瞌睡的案几整个掀翻,上面的酒爵纷纷落地,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他本人则像是见了鬼似的大声呵斥,甚至拔出了腰间的纯钧宝剑,吓了一旁的众臣一跳。

    “大王?”太宰伯嚭关切地凑过来询问。

    “寡人无事……”

    夫差冷汗直冒,环视四周,却见堂下铺着地图,一众吴国臣子正在商量军务,窗外则是阳光灿烂,温风阵阵,他想起来了,这里是宋国彭城,正是七月初秋的大好时光。

    原来方才他正与将吏们商量战局,或许是大战将至精神太过紧张,他已经好几夜没有安歇好了,不知不觉竟靠在案几上睡过去了,群臣也没敢打搅,只是压低了声音,孰料夫差突然暴起。

    挥手让众将退下后,夫差才对他极其信任的伯嚭吐露了心事。

    “寡人在案几上假寐,却做了个梦,”

    伯嚭连忙摊着笑脸道:“大王梦到了什么?”

    夫差心中似有惆怅:“寡人梦到步入姑苏台章明宫,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想要寻一点吃的,孰料却见到两口鼎上白气蒸腾,底下却没有炊火;又见到两条黑犬在宫殿南方对着北面狂吠,恰在此时寡人又听到后房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出去一看,却见两把铜鋘无人持拿,竟自己在挖寡人的宫墙;宫墙被挖坍后,流水汤汤,从寡人的宫堂里流过,一直流到宫室的前园,一株梧桐树横着从山里长出来……此怪梦究竟是何意?太宰博学,请为寡人占之。”

    伯嚭眼珠一转,张口就来:“此梦乃是大吉啊大王!”

    夫差皱眉:“吉利?寡人梦得冷汗直冒,怎么会是大吉?”

    “梦里梦外的表征不同,当年晋文公梦见他被楚成王按在地上吸食脑髓,结果却是吉兆。大王也一样,这次与赵国交战必定大胜,您梦到两鬲蒸而不炊说明您圣气有余;两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说明四夷已臣服;两鋘殖吾宫墙是农夫耕田的意思;流水汤汤,越宫堂而过证明越国给大王进献的财物已经到了;后房鼓震箧箧有鍜工代表宫女鼓乐;前园横生梧桐则是乐府鼓瑟吹笙,这是在欢迎大王得胜归来啊!”

    伯嚭尽捡着夫差爱听的说,摇唇鼓舌,好一通阿谀奉承。这一番花言巧语把夫差忽悠的心理美滋滋的。可是等伯嚭退下后夫差一想,却又觉得不对味,他总感到心中有一丝不安。

    这种不安,从下令杀死伍子胥起,就一直在他心里存在。

    鬼魂,夫差深信,是伍子胥的鬼魂一直在纠缠着他。就算夫差将他的尸体沉入大江,把离镂剑深深埋起来都无济于事,伍子胥的鬼魂就这么跟着他,从吴国来到了宋地,仍不罢休。

    从那以后,吴王夫差就经常会做奇奇怪怪的梦,这也是他近几天来夜不能寐的原因之一。

    若是现实能高歌猛进也就罢了,夫差还能忘掉梦里的不快,可偏偏这次北征中原也没有夫差预想中的顺利。

    四月份,得知齐吴水师在琅琊大胜,莒国已经叛赵侯,夫差认为赵国不过如此,在齐国的不断鼓吹下,他毅然纠合了六万大军北上,试图阻止此事的伍子胥也被赐剑自杀。

    五月初,依靠运河的强大运输能力,以及沿岸徐、群舒、钟离等被征服者的免费劳力,吴军主力乘船抵达徐地,舍舟从陆路进入宋国。夫差在徐地和邳国各留兵三千保护粮道,又让申叔仪进驻沛邑,他自己则亲帅主力,与宋国司马子牛、皇瑗的两万人合兵一处,利用芒砀山一带错综复杂的地形阻止赵军东进……

    虽然夫差在战略上十分藐视北人,可临近大战时,他仍然没有妄动,两军对峙之下,都是小心翼翼,谁也不愿意冒进给对方破绽。

    但从寿梦、诸樊时代开始,吴军的风格就是偏向积极进攻的。孙武早年打造吴国步阵时,也向他们灌输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

    于是在僵持到六月后,夫差决定主动进攻。本着“奇正相合”的战略,他在宋国前线各种试探吸引赵军注意力,转而让自己的侄儿王孙姑曹帅一支偏师从沛邑北上,去进攻鲁国。

    从夫差的视角,以及赵鲁故意露出的情报来看,莒国的背叛和齐国的不断滋扰,的确替吴国分担了不少压力,赵鲁的不少军队都在与之对抗,相应的,鲁国南部就较为空虚。

    “占领棠邑,西进攻击曹国,烧了赵无恤的粮仓,赵军也是千里馈粮,定然会举步维艰!”

    然而就在夫差对自己的战略自得不已的时候,北边却传来了王孙姑曹全军覆没,连沛邑也突然丢失的消息……

    在一阵大骂和恼羞成怒后,夫差冷静了下来,自从击破越国后,他从未如此冷静过。

    “沛邑丢失,彭城北面再无大防,而彭城若再丢失,寡人和宋军就都要被困死在这芒砀山了!”

    他当下命令分布在山系东面各邑的吴军向西撤离,先退到数十里后大本营萧邑,然后以萧邑作为彭城西面的防线,夫差自己则回到彭城,打算伺机夺回沛邑。

    然而赵军的速度也不慢,数万赵国大军很快就越过芒砀山进入泗水流域,逼到了萧邑之外,一副要与夫差决战的模样,这让吴军不敢再分兵北上。

    虽然进攻鲁国丧兵近万,但彭城吴军三万六千主力尚在,外加夫差的三千犀甲亲卫,仍有一战之力。但其余就是各地强征的属国之兵,宋国人也靠不住,对面的赵军人数比他们更多,又占据了有利的地利,一北一西钳击彭城,夫差进退维谷。

    今日已是七月初,是一年里最后的炎热,等过了八九月,天气就会转冷,时不我待啊。夫差在堂内踱步,棠之战的惨败犹如当头棒喝,遭遇挫折后,他也没有北上之初那么自信了,夫差心里偏向在彭城防守,但总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进不能胜,退不能走,两难之下,夫差令人招来王孙骆,询问其意见。

    ……

    王孙骆是琅琊海战的功臣,因为他更懂军事,被夫差又调到北方作为“左校司马”,位置在伯嚭的军职“右校司马”之上,吴国深受楚国文化影响,军中左贵于右。

    不过事后来看,那次大胜带给吴国的东西其实并不多,赵国的舟师是败了,船只也尽数被齐人俘获,但徐承带着剩下的人弃船登岸,在琅琊台死守,至今仍未攻下。莒国虽然响应号召叛赵,但国都莒城却还在鲁人手里,不仅如此,夫差寄予厚望的陈恒也仅仅打到沂水一线,就被鲁军所阻,根本无法抵达泗上,与吴军会师。

    王孙骆本来与伍子胥相善,是反对夫差争霸中原的,但当夫差问询:“守城、决战,孰利?”王孙骆却道:“进攻有利。”

    夫差问道:“为何?”

    “事已至此,大王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若是一味留守彭城,休说宋国百姓态度暧昧,随时可能背叛,就算拖到冬天,吴人不习惯北方的寒冷天气,到时候肯定会冻饿死去大半。依我看,不如让宋人提防沛邑之敌,大王亲帅吴甲袭击赵无恤的大营,寻求夜战。夜间骑兵及赵军擅长的远射机巧几乎无用,而吴人勇悍好斗,不畏混战,如此,或许还能战胜强敌,逼退赵军!”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夫差有些犹豫:“但若和棠之战一样,赵无恤事先有所准备,设下埋伏等待我军,则四万吴人将有去无回!”

    “大王在杀子胥,挥师北征时,就应该想到这点了。”王孙骆伏地而拜:“大王这次北伐,要么制霸中原,要么丧师亡国!臣还以为大王锐意北上,已经下定如此决心了呢!”

    一旁的伯嚭连忙指着王孙骆说他大胆,但夫差却摆了摆手,他现在已经没了杀伍子胥,刑被离时的刚愎自用,现如今,他只后悔伍子胥不在身边,否则,一定能献上一个万全之策吧?

    “汝等都下去罢,让寡人想想。”

    彭城本是徐国的地域,后来徐国衰败,这里就被蛮夷所夺,随着宋国向泗水流域扩张,又变成了宋公的行宫,此城虽然不大,但城内繁华的商贸、密集的人口、丰富的物质生活,都不是江南辽远之地能比拟的。

    “彭城便如此富饶,那商丘、陶、曲阜、新郑、洛阳等地,岂不是更繁华?”

    夫差喜欢这种将他所见之处均纳入疆域的征服快感,争霸中原,与自己的宿敌赵无恤决胜泗上,他不就是为此而来的么?藏于诸侯宫室中的美人,他要统统收集到姑苏之台上去,前方的城池和奇景,他还想一直看下去呢!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一念至此,夫差胸中的豪情壮志再度涌现出来,他当即让人连夜再将王孙骆等人唤来,说自己打算在七月初月黑风高之时,率军向赵无恤大营进攻!

    是霸是死,在此一战!

    然而就在夫差与众将等人商量作战细节的时候,又一封急信送到。

    “沛邑处又怎么了?”这几天彭城北面十里外的卫城天天发来急报,汇报赵国骑兵活动的频繁,夫差已经习以为常了。

    然而扫了一眼,机灵的太宰伯嚭便感觉不妙,这份帛书,不来自北方,而是南方……

    “小子友涕泪稽首再拜言!”

    看到开头那染血的字迹,是儿子送来的急报,夫差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再细细往下看,更是惊得他手脚冰凉,先前要与赵无恤决一死战的壮志瞬间熄灭。

    “越贼勾践闻父王北伐,遂尽起国内兵甲,袭击吴国,败王子地、王孙弥庸于始熊夷,又屯海通江,进围吴城。小子兵微力薄,恐不能守,还望大王早日抵定中原,回师来救!”

    PS:12点还有一章

第1068章 苦心人天不负

    时间回到两个月前,五月端午,越国,古木参天的会稽山深处。

    在新建立的大禹之庙旁,用石头堆砌起一个古朴的祭坛,一名身材中等的越人赤裸着上身,披散着头发,向巫祝奉献上自己的祭品酒水、牛、马、犬、猪等后,便后退数步,下拜顿首。

    “子胥含冤而死,吴人悲伤,越人欢庆。然勾践纵然与子胥为敌,却敬重其忠心,更为子胥不值。今昊天后土所鉴,防风之神在上,若子胥心有不甘,勾践愿伐吴为其复仇,可乎?”

    言毕,勾践身后密密麻麻的越人屏息等待,有风从林间吹过,拨弄着树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们似以为这是伍子胥的亡魂在对他们诉说什么,纷纷抬头……

    “看啊,酒爵动了!”就在众人分身的时候,祭坛上的巫祝却大声喊了起来。

    众人立刻转头看来,倒是没看到酒爵动,但里面盛得满满当当的浊酒,却是一滴不剩了……

    “是伍员显灵了!是他的亡魂显灵了!”

    巫祝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越人们顿时深信不疑,吴王夫差残暴地杀害了他的忠臣,还弃尸江中,让伍子胥的鬼魂无处容身。而越国人却祭祀他,他便光临了祭坛,享用了祭品,喝干了酒爵里的酒,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夫差的残暴,连伍员的鬼魂都看不下去了,寡人讨伐吴国之举,伍子胥也支持!此战,必胜!”勾践拔出腰间的剑,大声说道。

    “必胜!为越国雪耻!”类似的声音响彻会稽山内外。

    复仇心切的人群里,只有两个明白人,范蠡和文种对视一眼,摇了摇头。类似的花招,范蠡在周游列国时不知道看到过几次,不过既然能用来激起越人的信心,也算一件好事吧。

    但从会稽山下来后,文种却对披挂上甲胄的越王勾践劝诫道:“臣还是觉得,攻吴的时机还未到。”

    “时机未到?”勾践面露微笑,嘴上却丝毫不松:“寡人归国以来,卧薪尝胆,夙兴夜寐,一心只希望邦国强盛。于是到了第二年,越国丰收,百姓不再受饥荒之苦,当年越国的昆父兄弟都来到会稽请求说,‘从前吴王夫差让国君在各诸侯国面前丢尽了脸,现在越国也已经克制够久了,请允许吾等为君报仇。’当时种大夫就劝诫过寡人。”

    文种当然记得,他当时对勾践说道:越国刚刚结束战祸,在吴国压制下好容易得以喘息,稍稍殷实富裕,若越人整顿军备,一定会让吴国警惕,到时候越国必然招致讨伐。他比喻说,凶猛的大鸟袭击目标时,一定先将自己的翅膀隐藏起来,就是要让吴王夫差以为越国没有复仇之志,不值一提,于是妄自尊大,与楚国、晋国结仇,等到吴国疲惫时越国再出兵不迟!

    “正因为种大夫之言,寡人便向百姓们推辞说,’昔日之败,寡人之过,非百姓之过也。寡人连累越国至此,哪里还知道什么是耻辱?请二三子休憩繁蓄,勿要再提及复仇之事。”

    “如今,寡人已归国三年有余了……仓库殷实,也在会稽山里重整了武备,然而吴国施加在吾等身上的苛政和暴行却没有丝毫减轻,不但随意掳掠财物妇女,还征召劳役去为夫差开凿运河,修筑宫殿。于是昆父兄弟又来请求说:越国上下,爱戴国君,就像爱戴自己的父母一般。儿子会想着为父母报仇,做臣下的也想着为国君报仇,岂敢有不尽力者?请复战!”

    勾践向范蠡文种摊手:“这般请求,寡人难道可以拒绝么?如今夫差自大,杀子胥,刑被离,不顾国内稻谷不熟,虾蟹死绝,帅大军北上与赵国争雄中原。寡人得知,夫差已至宋鲁,与赵军对峙,此乃天赐良机!寡人还不伐吴,更待何时?”

    “若能再等几个月,等吴国被赵国击败,到时候夫差丧师于外,越国再袭扰其后,如此才是最佳良机啊。”

    “完全寄希望于赵国?赵侯倒是不急,但寡人却一日都等不了了。”勾践咬紧牙关,仿佛又闻到了口鼻中夫差粪便的恶臭。

    “大夫或许感触不深,但对于寡人而言,这三年,比三十年还难熬!恨不得有朝一日能食夫差之肉,毁大吴之国,如此方能消寡人心头之恨!”

    勾践都说道这个份上了,文种不敢再言,范蠡则轻咳一声说道:“夫差北上后,越国从后方袭扰吴国,也是与赵侯盟约中的一条,此事起兵虽然略嫌稍早,但这也是不错的机会。”

    若是等到赵侯尽灭夫差再攻吴,范蠡害怕到时候越国甚至拿不出足够的筹码来保证自己的复国。

    “何况越国一旦出兵,楚国必然追随其后,届时赵国再拖住吴军,则吴国可灭也。”

    文种仍有疑虑:“赵侯会履行盟约,拖住吴军么?赵军真能大胜吴国,不会放其南归?少伯你见过赵侯,觉得此人如何?”

    想到将西施双手奉上那一幕,范蠡心中又是一痛,但他随即驱走了自己的私情,对文种说道:“就我在赵国所见,赵国举国上下都宣传吴国之残暴野蛮,赵侯也一副必破吴而后快的样子,一山不容二虎,赵侯既然有称霸之志,想来是容不下夫差的。”

    最后还是越王勾践拍了板:“寄希望于中原强国必不可少,但破吴灭吴,还得由越国自己来做。”

    他宣布道:“寡人心意已决,半月之后,举兵伐吴!”

    ……

    “少伯,你当真觉得,越国已经做好伐吴准备了么?”

    离开越国宫室后,文种喊住了范蠡,面色忧虑,他直言自己擅长理政,对军争几乎一无所知,所以需要范蠡来解除疑虑。

    范蠡一边走,一边指着宫外把射靶当做游戏的越国人说道:“虽然大王归国才三年,可加上之前子禽你代理国政的年头,越国已休养六年有余,依靠讨好夫差,越国的疆域也已重新遍布浙江之南,除了与民休息,积蓄粮食外,军备上大王也从未松懈过,考虑到携李之战时越军远射不足,大王寻来楚人陈音教越士习射于北郊之外,三月,越国之士皆能用弓弩之巧,如今已有弩手千人。”

    “还有隐居深山的越女,大王后来亲自入南林寻找她的踪迹,求她出山,命越国五校之队长、高才拜其为师,追随其联系剑术,如今也有持短剑之士六千人,加上持戈矛之士四千,越国终于恢复一军实力了。”

    “至于水上,吴国将越国的战船统统收走后,大王命我去东海之中的岛屿甬句东招募外越渔民,已得两千人,驾船数十,如今吴国舟师全部北上,或运输兵卒,或进攻琅琊,吴国的江湖将任由越国船只出入。”

    听范蠡徐徐道来,文种稍稍放心了一些,但仍然担忧:“可夫差号称吴国有人口百余万,兵卒十万,纵然北上大半,可剩下的想必不少。”

    “吴国无岁不战,民生凋敝,兵甲绝对没有这个数,据我所知,除去到群舒和蔡国防御楚人的,吴国本土留守者不到一万,越国可以一敌!再说了当年周武王以小邑周数万之众,便能破大邑商百万之民,我相信,此战与六年前的携李,绝不相同!”

    他笑道:“大王已极得民心,更何况,还有那样东西,足以让百姓前赴后继,不顾生死呢。”

    文种也被范蠡这种信心影响,朝他行礼道:“少伯能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军争之事,自有大王、少伯和畴无余、讴阳诸司马统帅,我定会在会稽与八位上大夫一道为大军准备好粮秣和后援,此战,必雪前耻,复越国!”

    “必雪前耻,复越国,让大王得以闻达诸侯,立足江淮!”范蠡也握住了文种的手,他二人入越十年,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天么?他们都相信,苦心人,天不不负之!

    ……

    半月后,越国的分散于各地的青壮陆续聚集到会稽,越王勾践巡视众人,用越地方言发布誓词道:”寡人闻古之贤君,不忧其众不足,而忧其志行少耻。今夫差之国,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然不患其志行之少耻,而患其众之少,患其宫室之不大,患其美眷之不足,患压榨越人之弛……其倒行逆施,今寡人将助天灭之!“

    说完之后,众人大呼越国必胜,勾践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让他的司马范蠡来宣布新制定的军法。

    范蠡站出来大声说道:“大王不欲汝等逞匹夫之勇,欲汝等旅进旅退。进不用命,退则无耻;如此,则有常刑!进则思赏,退则思刑;如此,则有常赏。”

    言毕,他展开帛书,宣读起赏赐来:“从即日起,越国有功者赐爵,授田!爵分十二等,一等爵曰公士,二等曰造士,三等曰良士,四等曰戎士,五等曰国士,六等曰不更,七等曰秉铎,八等曰执戎,九等曰官大夫,十等曰公大夫,十一等曰执圭,十二等曰元戎!”

    范蠡北上赵国,可不止是送了一个西施这么简单,赵国的不少善政,都被他牢牢记在心里,回到越国后禀报勾践,择其善者而从之。

    说完完全照搬赵国的“十二等爵”后,范蠡又对一脸懵逼的越人们科普了每个爵位代表着怎样的地位,能分到几亩地,拥有多少房宅,得到几名奴隶。

    虽然越国人对这些陌生爵位不感冒,但那些好处则是实打实的,而且得到爵位的要求只有一个。

    那就是头颅,吴国人的头颅!

    一时间,越国人都互相鼓励,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曰:“孰是君也,而可无死乎?”

    五月下旬,越国举兵伐吴!

    PS:《史记正义》引《吴俗传》云:“越军得子胥梦,从东入伐吴,越王即从三江北岸立坛,杀白马祭子胥,杯动酒尽……

第1069章 黄雀在后

    PS:推荐一本书《1885英国大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喜欢外国历史的读者可以收藏试读

    ……

    六月中旬,站在吴城之上,望着在护城河外安营扎寨的越军,吴国太子友面色凝重,喃喃自语说道:“我早就说过的,不能贸然出兵,若是败了,则越人将无所顾忌,但无人听我一孺子之言啊……”

    公子季札深知无法改变吴王阖闾与夫差,便将精力放到了夫差的太子友身上,亲自教导他。受季札影响,太子友没有如他祖父、父亲一样文身断发,而是梳理着中原式样的发髻,穿戴衣冠,诵读诗书。

    这种生活方式与吴国大多数人格格不入,不过夫差虽号称“我蛮夷也,礼不足责”,实际上他一心争霸中原,也想让吴国的未来向北方发展,融入诸夏之中。所以对于儿子全盘中原化的穿着打扮,他也听之任之。夫差唯一不喜的是,太子友仁慈和善,不喜杀戮和战争,也没有争霸天下、逐鹿中原的雄心壮志,和自己的性格有着天壤之别。

    更严重的是,太子友的这种文质彬彬是吴国诸将无法认同的,这也导致夫差出征之时,虽然命令太子监国,可他在朝堂里的话语权却不大。

    五月下旬,越国突然宣布反叛,开始出兵反攻各地,驱逐吴国官吏,一时间吴国境内所有越人都群起反抗,浙江以南都不再归吴国所有。

    对此吴国都城却无计可施,因为夫差带走了吴军主力,偏师也放在淮南防守楚人,一时半会调不回来。他只给国内留到不到万人——全是因为夫差对越国的轻视和那莫名其妙的信任。如今事发突然,又没有伍子胥这种老臣主持大局,吴国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

    在收复浙江以南故土后,勾践立刻派遣范蠡、泄庸率领水军两千,船只数十,从海路进入吴国海岸,从东面登陆,打到了三江口。而畴无馀、讴阳则从陆路进发,率领前锋三千人,乘着吴国国内空虚,连续击败了数支吴师,其势如破竹,很快就打到了吴国都城的郊区……

    太子友和留守的王子地、王孙弥庸、寿於姚等人在吴城的外护城河泓水眺望越人阵列,王孙弥庸见到越国人打着姑蔑之旗,不由咬牙切齿,他的父亲是吴国的王子,奉命在越国的西境姑蔑驻扎,监视越人,这次越人突然反叛,夺了他的旗帜,想来他本人已经遇害了。

    于是王孙弥庸决意出战,说:“此乃吾父之旗也,吾不可以见仇而不杀!”

    太子友连忙劝诫他说:“且慢!大王空国北上,越人乘势反叛,如今三江五湖已非吴所有,但只要坚守城邑,吴城不丢失,越人就成不了气候。如今王孙想要出战,战而不克,国内兵卒空,恐吴国将亡!请待淮南援兵赶到再出战不迟!”

    主持城内兵事的王孙弥庸却不答应,因为太子友文质彬彬,打扮“不似吴人”,崇尚战争的吴国将领们一贯看不起他,竟不听他的命令,集合城内仅剩的五千人出战,王子地、寿於姚也一同出城,太子友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六月十日,吴越两军在城郊交战,因为畴无余、讴阳兵力较少,打了一会就开始败退。吴人大喜,一路猛追,然而当他们追到三江口时,却遭遇了埋伏在芦苇荡里的越王勾践主力,原来这是一场诈败……

    十一日,双方在始熊夷这个地方再战,虽然五千吴人苦战多时,但却被越国水陆军队夹击,越人同仇敌忾,又有新颁布的”十二等爵“刺激,作战异常勇猛,交战一天后,终于分出了胜负。王孙弥庸、寿於姚被俘,王子地战死,吴军全军覆没!

    十二日,大获全胜的越军再度逼近吴都近郊,勾践亲帅主力在城下安营扎寨,尝试攻城,而范蠡则继续帅水军从海路北上,进入大江,阻断吴国与北征大军之间的联系,也让淮南吴军无法顺利南下。而且他们也不敢南下了,淮南吴军很快就发现,楚国人也已经向群舒发起了进攻,而统帅,恰恰是被封为”白公“的楚国新贵王孙胜……

    太子友的告急信,只赶在越国舟师封锁大江之前,匆匆送到了淮南,又辗转数百里,最终送到了夫差的手中……

    ……

    看着伍子胥、被离,乃至于亲儿子太子友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夫差如遭重创,抽剑劈了案几后,才懊恼地说道:”悔不该不听吾子之言啊!“

    在伍子胥被杀后那段时间里,吴国再无人敢进谏夫差,唯独年轻的太子友拐弯抹角地用另一种方式来提醒他的父王。

    他天天拿着弹弓在姑苏之台下转来转去,被露水弄湿了衣裳也不停止。终于,太子这种怪异的表现引起夫差的注意,当夫差询问他这是在作甚时,太子友回答道:“父王请看,树上有一只蝉,正在饮露,而不知有螳螂在后欲捕之,而螳螂作势欲扑,竟不知又有黄雀蹑其旁!黄雀伸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小子在树下已张开弹弓,欲射之!此三者都只想得到眼前的利益,却不顾后患!天下之愚,莫过于斯!”

    吴王听后,面色不豫,他知道儿子这是在把齐国比作蝉,把赵国比作螳螂,把吴国比作黄雀,将楚国、越国比作树下拿着弹弓的童子,在变着法子提醒他注意身后潜伏的灾难杀机会!

    他当时只觉得这是伍子胥的“遗毒”,一拂袖,轻蔑地说道:“孺子之言,军国大事,你懂的什么!?”

    可现如今,夫差却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只看眼前不顾后患的“天下至愚”了。

    他自嘲道:“寡人悉境内将士,耗尽府库之财,暴师千里北上中原。只知道逾境征伐,却不知勾践选死士出三江,入五湖,屠我吴师,围我都城!”

    夫差说完后一把揪过伏地请罪的伯嚭,怒斥道:“汝不是说勾践忠心耿耿,绝不会叛乱么!现在又如何?”

    “是汝,就是汝构陷子胥,让寡人杀了他,今日寡人不如杀了你这祸国佞臣!”

    伯嚭战战兢兢,无言以对,夫差气得都要举剑杀他泄愤了,还是王孙骆拦住了夫差。

    “大王不可!杀子胥已是错事,今日又杀太宰,是又杀一国之柱石也!”

    王孙骆深知,伯嚭虽然贪婪而奸佞,可他的执政能力却是不差,伍子胥死后,吴国的政务基本是伯嚭一个人担当的,他的势力已经很大,在朝野里盘根错节。别的不说,就说这次战争里,从大江到徐地,沿途的粮食转运都是伯嚭亲信负责的。若是今日夫差为了泄愤而杀他,那伯嚭的亲信指不定会叛乱或者逃走,那样的话,吴人的后方也会一片混乱。

    夫差也知道现在杀了伯嚭也无济于事,遂顺势罢手,厌恶地踢了他一脚,让他滚出去。他随即在堂内不断踱步,对王孙骆道:“兵败于泗上,而越人楚人又袭扰吴国之后,国都危在旦夕,太子告急,现在当如何是好?”

    王孙骆贴近建议道:“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国内的事,决不能让三军知道,更不能让彭城宋公、皇瑗等知道,否则军心不稳,必生变故!”

    夫差微微点头,让人好好招待来报信的七名吴国信使,等他们大醉后,又下狠心将其全部杀死!

    可怜这些吴人一心告急,却遭了毒手。

    做完这件事后,夫差哪本来打算尽起大军与赵无恤决战的心思也没了,国内都一团糟,若是再把大军折损在此,吴国就算不想亡也要亡了。王孙骆便乘热打铁,进言道:“大王不如遣使前往赵营,看看能否与赵侯和谈,化干戈为玉帛?”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070章 太宰嚭

    回到春秋后,赵无恤见过许多古人,有国之干城的勇士,有为知己而死的刺客,有庸庸碌碌的贵族,也有对地位充满渴望的庶人。至于名人,他见过被后世顶礼膜拜现在却只是一个流离失所老人的“圣人”孔丘,见过纵横山河杀人无数的大盗柳下跖,也见过集三代兵法大成的兵法家孙武……

    可他偏偏就没有见过奸佞,尤其是伯嚭这种可以称得上是“遗臭万年”的大奸。

    七月中旬,当一位吴国使者抵达赵无恤坐落在芒砀山以东的大营,并表明自己身份竟是吴国的太宰时,赵无恤少不得要让人将他好好迎进来,同时细细打量其相貌。

    和想象中的奸臣面相不太一样,伯嚭容貌甚至称得上俊朗,他年轻时候一定是个风度翩翩的楚国君子,如今生活太过奢侈富裕,导致身材走了形,难免臃肿。但眼珠子里依然透着精明强干,进入大营后也能不卑不亢,没有摇尾乞怜。

    赵无恤却没有被他的外表所迷惑,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没想到太宰还敢来见孤,对于太宰,孤可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

    他伸手让旁边的子夏举起一篇帛书,念道:“鞅之子无恤,乃狄婢之子,近狎邪僻,残害忠良,娶姊屠兄,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无恤不知悔改,更逼迫诸姬,为其请封,俨然窃取七鼎,列为诸侯,此乃姬姓之耻,夫差之耻也……”

    才念到一半,伯嚭脸色就变了,暗道不好。

    果然,赵无恤面沉如水地质问道:“这篇夫差讨伐赵国的檄文,是太宰的手笔罢?”

    伯嚭却没有惊慌,而是大笑了起来:“嚭身为吴臣,吴国与赵国为敌时,在檄文里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抹黑赵侯了,否则就算不上忠臣,可现如今……”

    “好啊,那寡人这便成全太宰,让你做吴国永远的忠魂!”

    赵无恤打断了他的话,一拍手,顿时有数名全副武装的羽林侍卫入内,要将伯嚭拖出去杀了。

    伯嚭这才变了脸色,高呼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礼也!”

    “吴国乘丧伐吊之事也没少做,寡人为何要与一蛮夷之邦讲究军礼?”赵无恤挥了挥手,一副不想与伯嚭废话的模样。

    伯嚭这下是彻底慌了,谁知道这赵侯一点不按照常理出牌,他不顾自己代表的是吴国,用变了声的嗓音尖叫道:“外臣与赵侯,也算得上是亲戚,还望赵侯看在姻亲的份上饶命,饶命!”

    “亲戚?”赵无恤细细思索许久,似是才想起来,笑道:“也对,寡人庶长子的舅舅屈敖,恰好是太宰之婿。如此算来,太宰还是寡人的长辈。不知屈敖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伯嚭连忙道:“大王本来要杀屈敖,幸而外臣替他担保,如今无只是被大王解除了职务,在淮南陪伴妻儿……”

    “果然是被夫差软禁起来了……”赵无恤叹了口气,自从赵吴矛盾表面化后,邢敖的消息已经断绝小半年了,赵无恤对他有些担忧,如今看来,若非屈敖抱上了伯嚭的大腿,恐怕是活不了了。

    说到这里,无恤对伯嚭和善了不少,起来一拱手向他施礼,让人赐座。

    当然,也少不了再威胁一句:“我那妾室很想这个弟弟,倘若夫差不肯将他送归,我只能自己去南方迎他了。“

    伯嚭被吓了一通,满头冷汗,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来意。

    他口若悬河地对赵无恤说道:“屈敖很快就能北来与君侯相见。毕竟两国战和部定,实属常事。当年秦国也与楚国有过交战,秦人进攻上鄀,杀死了不少楚人,可后来两国却结成了世代姻亲,休戚与共。如今赵国和吴国也因为一点小小误会,在泗上构难交兵……”

    “小误会?”赵无恤冷笑:“这与檄文里夫差号称姬姓之长,要讨伐屠戮我这个异姓的说辞,大不相同啊。”

    “南北消息不便,寡君与君侯未能及时沟通,反而听信了外国说客之言,现在想来也后悔不已,好在见兔放犬为时未晚,故而吴国希望与赵国休战,恢复和谈……”

    “夫差想要请平?”弄清楚伯嚭的来意后,赵无恤脸上的神情有趣极了,以夫差那糟好面子胜过一切的性格,愿意主动向自己低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想来是自己在越国埋下的暗子已经有效果了吧?而一直力挺保全越国的伯嚭也遭到了极大的猜疑,这次他主动前来与赵国和谈,看来是希望将功赎罪,重新得到夫差的信任。

    可赵无恤却没有轻易许诺和平,他傲然道:“太宰来的路上应该见到了,赵国和友邦的兵力,两倍于吴,又有地利之势,机巧之功,以此攻城,何城不破?届时两路夹击,吴国必败无疑,赵国必胜之师,何必和谈?”

    伯嚭也不示弱,口若悬河地说道:“赵侯敢说自己一定能嬴?棠之战,数倍赵军围攻吴国偏师,不也损失惨重么?若是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必然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对两国都不利!到时候赵吴相伤,得了便宜的就是秦、齐、楚了!”

    “越国呢?”赵无恤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

    “太宰怎么不提越国?”赵无恤嘴角露出一丝笑,“夫差一直想与寡人了结十年前的恩怨,并争夺中原霸业。如今匆忙请平,与之前的他大相径庭,莫非是吴国国内生变?莫非是越国从后方袭扰了姑苏?”

    “这……”伯嚭心里一紧,他不知道赵无恤是得到消息了呢?还是凭空猜测的,或者更可怕,越国的袭击也是他安排好的一部分?当自己的底线被赵无恤戳破后,伯嚭就再也演不下去了,如同一条泄气的充气鱼般,信心迅速干瘪,差点瘫倒在地。

    说实话,伯嚭也没想到越国的反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他现在一心想要保住自己在夫差面前的宠信,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服赵侯与吴国和平,保住吴国的大国地位。

    他这时候也顾不得吴国的大国尊严了,低声下气地说道:“赵军之强盛,鄙国直到北上后才得以见识,之前的冒犯,实属海滨边鄙之国不知中原大邦之威……故今日愿意请平,希望与赵国化干戈为玉帛。赵侯,吴国的确是诚心请平啊!”

    无恤却不以为然:“寡人自打列为诸侯以来,每日都要见许多使者和说客,个个都一肚子的心计,无中生有、恐吓吹嘘、下套设陷的,算计百出。若是只以谋略取富贵倒也罢了,可里面常有敌国派来下套设伏的,若是不小心错允一句,就可能损失十万将士的性命,乃至割土失地,丧权辱国,毁却辛苦创建的基业……吴国诚心与否,口说无凭,要看太宰此次带了何等代价。”

    “吴国的条件,君侯定能满意。”伯嚭初来时的形象已经完全被赵无恤摧毁,这会已经恢复了在夫差面前的点头哈腰,递上一份帛书。

    “呵。”赵无恤扫了几眼,轻蔑地扔到一旁:“夫差还妄想以琅琊台上的千余赵军舟师残部为筹码来与寡人谈判,他以为割断与齐国的关系,撤离莒国,背弃公孙纠和皇氏,承诺将宋国让予寡人,这就算完了?寡人就会放他南归?”

    他猛地一拍案几:“夫差以为寡人的坐在街边等着嗟来之食的乞丐么?琅琊台的兵卒,寡人自己会救,宋国之地,寡人自己会取,齐国陈氏,寡人也能亲手族灭,何必他来做好人?”

    伯嚭战战兢兢,但这已经是夫差的底线了,自家君王的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王孙骆为了劝说夫差先与赵国和谈,回去击破越国,来日再卷土重来,在门前跪了整整一夜,夫差也没答应。

    直到得知楚国也派遣王孙胜进攻群舒后,夫差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在北方盘桓下去了,这才有了伯嚭的赵营之行。

    “无论如何,让赵无恤以为吴国要和谈,拖住他即可,但休要丧了吴国的威风,让赵无恤轻视寡人!”夫差最后的嘱咐是这样的,面子依然是第一位的。但伯嚭知道,若是此次自己再失败,那在夫差心里就毫无地位了,他在吴国的一切也将荡然无存!

    于是伯嚭心一横,掀开了这次请平的底牌。

    “吴国还有一个条件,君侯可愿听之。”

    赵无恤高坐案上,俯视伯嚭:“是何条件,太宰倒是说说看。”

    伯嚭的胖脸上露出了微笑,后退几步下拜顿首道:“方今天下,诸侯争强,天子暗弱。赵侯神武,起于冀州,诸侯无不景从,不应再拘泥于侯号,与鲁、卫等国同爵,何不如与吴国一起称王?”

    “这……”一旁的子夏听得目瞪口呆,连手里的帛书也掉了,因为这条件太荒唐了!

    赵无恤倒还算冷静,但也愣了愣,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此条件,寡人的确未曾想到。”

    伯嚭自以为得计,再拜道:“寡君,愿意与君侯在徐州相王,平分南北,同时盟誓承诺,自此以后,宋鲁以北归属赵国,吴国再不踏入中原半步!”

第1071章 徐州相王

    “赵无恤意下如何?”

    七月中旬,彭城吴军大营,刚从赵营回来的伯嚭跪在吴王夫差面前陈述自己这次深入敌营的见闻,期间夫差提及赵侯,竟一点都不客气地直呼他的名讳。

    “赵军数量众多,兵甲精良,没有受远道而来影响,而且粮草充沛,几乎每个粮仓都堆得满满的,从鲁国、曹国方向还源源不断有辎重抵达,若是与其正面交锋,只怕难以取胜。不过赵侯……赵无恤似乎对吴国的条件意有所动。”

    伯嚭想起在赵营里受到的刁难和赵无恤那揣测人心形势的手腕,顿时一阵后怕,比起赵侯来,眼前的吴王好对付多了,至少他爱憎分明,表里如一。

    虽然不确信赵无恤答应和谈到底是真心还是虚以委蛇,但伯嚭这时候为求自保,便少不了吹嘘是他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赵侯。

    “赵无恤说若大王真的愿意与他在徐州相王,他可以考虑考虑……”

    夫差冷哼一声道:“考虑?恐怕他早就急不可耐了罢。寡人早就看出赵氏子对天子有不臣之心,他费尽心思从卿族升为诸侯后,便将兄弟和儿子安置到鲁、邾、卫,这是想要效仿晋国故事,把整个中原变为嬴姓的天下,逐渐取代我姬姓。可他素来谨慎,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称王,于是便希望击败吴国得到威望,以此作为台阶。现如今寡人愿意与他相互承认王号,倒是直接成全了他,赵无恤既能保全军队又能得到渴求的东西,他应该会吞下这枚香饵……”

    一般而言,以夫差的性情,是绝不会接受以这种方式结束战争的,但王孙骆苦口婆心的对他说,香饵之中,其实也暗藏锋利的金钩,现在向赵国示弱,是为了日后卷土重来。

    王孙骆说,吴国之所愿意奉上一个王号,其目的是想让赵氏成为众矢之的。夫差暗自想道,若是赵无恤受不了诱惑称王,必然会引发一连串的动荡,中原看似被赵国降服,其实并不稳定。到时候秦国郑国反抗,韩氏反叛,齐国莒国这边的战事也无法及时了解,处处起火之下,赵无恤便无暇与吴国为难了。等吴国回头灭亡了越人,打跑鲁国,想什么时候北上,就什么时候北上!那时候,形势就要反转了。

    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这是聪慧的王孙骆从越国背刺一事中领悟的道理,一转手就打算用在赵国身上。

    “可是大王……”说到这里,伯嚭有些为难,因为就算卑躬屈膝说愿意给赵侯献上王号,但赵无恤似乎不满足,他还要求吴国在退出宋国,撤离莒国之余,能让徐国独立……

    “做梦!痴心妄想!”夫差登时大怒。

    “先王暴霜露,斩荆棘,率军北伐,这才有了徐国之地。寡人之国虽大,但岂能如此不加珍惜,举以予赵,如弃草芥?就算把徐国割舍出去,吴国纵然能得一夕安寝,只怕越寇还没驱逐,而赵军已渡淮至大江了!”

    徐国,是吴王阖闾和伍子胥征服的地方,如今已经纳入吴国国土二十余年,他可以放弃盟友和外邦,但徐国却不绝能丢失!

    因为现如今徐地不仅是吴国重要的财政、兵源来源地,更修通了邗沟,从徐地可以直接乘船抵达大江,若徐国被赵无恤所得,后果不堪设想,夫差可不想南边北边同时被人兵临城下,让伍子胥那恶毒的遗言得到印证。

    “大王。”伯嚭连忙劝道:“赵无恤之贪得无厌,臣也未曾想到,但此次与赵国和谈,是为了拖延时间,故不可断然拒绝,不如再派遣使者回去,与赵无恤讨价还价……”

    夫差想了想,同意了:“可,此事便由太宰全权负责。”

    伯嚭大喜,他知道夫差对自己的信任算是回来了一点,虽然他已经从之前极力支持夫差北上的主战派变成了一心求和的主和派……

    这次吴国主动请平的真实目的,其实是借和谈之余撤离宋国,王孙骆提议,说吴军可以把江淮各地的船只调到彭城来,然后数万大军就可以陆续坐船离开,先沿着泗水到邳国,再从邳国入淮。

    水路转运的功率比陆路移动快得多,等赵无恤反应过来,吴军早已逃离生天了!利用水路进行战略转移,这是吴军的拿手本领。当年吴军在孙武的带领下乘舟走淮水,抵达楚军后方,又舍舟登岸,杀了他们各措手不及,现如今,这种妙招却是用来逃跑的……对此,夫差难免感到了一丝羞愧,但国内的情势如火如荼,容不得他再顾虑面子了。

    和谈在继续,两军暂时停止了进攻和交锋,吴国使者已经秘密往返赵营数次,然而七月中下旬吴军兵力和船只的频繁调动,在被赵军探知前,却先叫彭城的宋国人发现了。

    这一天,彭城宋军的统帅司马耕怒气冲冲地来到吴国大营求见夫差,性格耿直而容易生气的他单刀直入地质问夫差道:“吴君这是打算抛弃彭城,独自南归么?”

    ……

    司马子牛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向氏的家主,曾经在宋国五公子内战里出力甚多,与赵无恤也交情不浅。但他为人一向耿直,对南子的做法越来越看不惯,终于在皇瑗的劝说下倒向了宋公纠,这一年多来,若没有他指挥作战,只怕彭城早就被南子夺取了。

    对这位彭城宋军的实际控制者,吴人还是有几分尊重和忌惮的。

    伯嚭见夫差面色不豫,不打算理会司马耕,他便立刻出来替君说话:”绝无此事,大司马何出此言?”

    “不是么?”司马耕冷笑道:“自从棠之役吴军进攻失利后,大王就将全军退到彭城,每日虚耗粮草,今日来更是在泗水上频繁调动船只,甚至连宋国的小渔船都全部强征,就我所见,吴君是想要让大军撤离宋国返回本土了罢!这不是抛弃友邦,还是什么?”

    “调动船只,只是为了运输稻米北上,大司马休要无端猜度。“伯嚭说起谎来眼皮都不眨,在吴国人的撤离计划是,彭城这仅剩的万余宋卒是牺牲品,是用来拖延赵军追击步伐的绝佳阻碍。

    然而就在伯嚭用花言巧语将司马子牛唬得将信将疑,抱歉离开后,负责大军撤离事项的王孙骆却面色凝重地进来了。

    “大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个坏消息。”

    “吴城失陷了?太子身死了?”夫差一个激灵,下来拽着王孙骆质问。

    “不,不是,是一支赵军骑兵突然从东鲁绕道郯国,于两日前攻取了邳国,我军最便捷的退路,已被阻断……”

    “什么!”夫差难以置信,而他身后的伯嚭,乍闻此言,更是两眼无神,直接瘫倒在地……

    PS:12点前还有一章

第1072章 少昊之国

    PS:推荐一本《征战五千年》,老司机三红出品,书荒的可以看看。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用这句话来形容郯子此刻的心情再恰当不过。

    郯国,本是少昊氏之后,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两三千年前的两昊时代,当时便有嬴姓部落定居在沂水中流,建立城邦,命名为“郯”,那时候,夏商周的祖先都还是蒙昧的野人呢。

    虽然郯国历史悠久,是东夷地区的一个文化中心,但由于位置偏东,与中原交流不多。直到周公东征后,郯国才被纳入华夏体系内,降服于周王朝,被封为子国。时间进入春秋后,郯国成了北边鲁国的附庸,双方多次联姻,郯子也屡次朝鲁,吸收了不少鲁国的周礼,与本土的少昊遗泽结合,形成了独有的文化。

    之后吴国兴起,北伐郯国,自此之后郯国卷入了齐、吴、鲁三个势力的夹缝里,在中间被推来攮去,没有一天消停,历代郯子只能唯强是依,以此保持自己的社稷。直到二十年前吴国已经完全席卷淮泗,郯国才彻底变成吴王的属国。

    郯人的官职用的是鸟名,连贵族的名号也是鸟名,这一代郯子名为“鸿”,郯子鸿继位十年以来,一直乖乖听吴国的话,每年都要按时朝贡觐见,地位和吴国一个小封君差不多,如此才能勉强维持郯国的独立。

    谁料今年以来,泗上的形势却骤然生变,吴军大举北伐,与赵国在宋鲁交战,郯就在漩涡边上不知所措,郯子鸿也夜不能寐,总是担心忽然有一天会不会有一支军队兵临城下?

    他的担心在七月中旬时变成了现实,一觉醒来,郯子鸿愕然发现,一支三千人的赵军骑兵已经在他的城邑下叫门,而更远处,还有五千邹国军队徐徐开来,扬起漫天烟尘。

    一向好文不好武的郯国人惊呆了,郯子鸿也欲哭无泪。郯国太小了,整个国土还不到五十里,人口不足一万,城内的守卒仅有五百而已。在绝对的武力下,他不得已打开城门,赤着身子,牵着羔羊投降。

    就在郯子鸿绝望地以为赵军会踏平他的城邑,夷灭郯国社稷时,一位自称赵广德的贵族却笑着扶起了他,拭去他身上的灰土,替他穿上衣裳,说什么赵与郯都是嬴姓后裔,赵侯早已相见他这位远亲多时了。

    随即,赵广德便不由分说,将郯子及他那小小的后宫众人塞入几辆马车,派兵卒押送他们离开了郯国,至于这八千赵军,还有另一项任务要去完成……

    鲁国的路经过整修十分平整,车速很快,郯子鸿就这么七晕八素地被带到了宋国,他这辈子从未到过的地方,在芒砀山以东的麻邑赵军大营,见到了他的“远亲”赵侯无恤。

    ……

    “郯君主动让出道路让赵国偏师通行,真是识大体,辨正邪啊,寡人在此谢过,这一路上辛苦了。”

    与郯子鸿想象中残酷霸道,一言不合就要族人全家灭人社稷的桀雄不同,赵无恤待他十分和蔼,因为两人年纪相仿,郯子很快就放下了紧张,与其攀谈起来。

    “鲁昭公十七年时朝鲁的郯子,是君何人?”聊了一会,赵无恤如此问道。

    郯子鸿连忙回答:“正是先祖父,谥号文公……”

    赵无恤称赞道:“谥法曰,道德博闻曰文,无不知;愍民惠礼曰文,惠而有礼。这谥号真是绝配。”看来郯国虽然保留了许多东夷礼仪,但谥法上却已经与诸夏接轨。

    “寡人素来敬佩郯文公,听闻他为太子时便能鹿乳奉亲,堪称纯孝。继位后勤政爱民,让郯国文教兴盛,到鲁国朝聘,与鲁国大夫交谈也十分得体。他年高识富,当时孔子听说了后,也称赞‘天子失官,学在四夷’,从此以郯文公为师……”

    说起让郯国人骄傲的文公,郯子鸿因突遭变故的紧张心情也完全平复了,之后他还向赵无恤介绍了从少昊时代就一直在郯国流传,现在也依旧存在的“鸟名官”制度。

    “以前黄帝受命时,有祥云之瑞,所以以云纪事,以云名官;同样的原因,炎帝以火纪事,以火名官;共工氏以水纪事,以水名官;太昊以龙纪事,以龙名官;少昊即位时,凤鸟适至,所以以鸟纪事,以鸟名官……”

    “其中,凤鸟氏为历正,掌历法;玄鸟氏掌春分、秋分;伯赵氏掌夏氏为司徒,掌教化;鸠氏为司马,掌法制;鸬鸠氏为司空,掌工程;爽鸠氏为司寇,主刑罚……”

    涉及到嬴姓古史,赵无恤听得津津有味。太昊和少昊,是上古时代东方的两大集团,太昊为风姓之祖,而少昊为嬴姓之祖,双方大概以泰山为界,少昊之国的中心在曲阜,也是当时的一个文明发源地。可惜虞夏之交的时候伯益被夏启所败,嬴姓遂退到东方。在殷商时因为子姓部落也与嬴姓有血缘关系,嬴姓一度重新崛起,经历了后来的周公东征后才彻底衰败,曲阜的奄国灭亡了,其余小邦只能零散地在边鄙之地苟延喘息。但这些小邦保留的官职和历史,却是嬴姓不可多得的记忆,比如赵氏的祖先,就曾在少昊之国担任过玄鸟氏,甚至衍生出了殷商,这才有了玄鸟坠卵的传说……

    “鸬鸠氏之下,又根据五方设立五雉,也既是五位工正,分管五种技工:东方叫鶅雉,掌管制陶;南方叫翟雉,掌管冶金;西方叫鷷雉,掌管木工;北方叫郗雉,掌管皮革;中央叫翚雉,掌管织造和印染。”

    说到这里赵无恤拍着膝盖哈哈大笑:“说起来,我也曾将琅琊水师的五艘楼船以五雉命名,可惜数月前惜败于吴国齐国舟师,沉没在海湾里了。”

    “额。”见赵侯自曝其败,郯子鸿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无恤却似是不怎么在乎那五艘楼船,而是意味深长地说道:“虽然海上赵军还无法与吴人争锋,可在陆地上,夫差已经被彻底包围。郯君还不知道吧,多亏了君让开道路,从郯国借道的那支偏师,刚刚灭亡了负隅顽抗的邳国,切断了吴军撤离的必经之路……”

    “什么!”听到这里,本来已经极为放松的郯子鸿心中大震,邳国,是郯国南边的一个小邦,国土、人口、兵卒差不多是郯国的两倍,他这才被掳来不到几天,那支赵军便已经灭亡了邳国?

    想到这里,郯子鸿不由又战战兢兢起来,忽然意识到自己与面前这位“远亲”,完全是两个级别的,他是中原霸主,自己却是蕞尔小邦,赵侯只需要动动手指头,郯国几千年的社稷就会顷刻覆灭!

    晋献公假虞伐虢的故事,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然而赵无恤却诚惶诚恐要起来的郯子鸿按回了坐榻上,对他说道:“少昊氏乃嬴姓之祖,其后人遍布天下,各以其封国为氏,其中有有奄国、徐国、郯国、络黎国、菟裘国、梁国、黄国、江国、修鱼国、白冥国,以及秦国……虽然不及姬、姜,可也算十分兴旺了。”

    “可现如今呢?”赵无恤似是遗憾地说道:“时过境迁,诸嬴纷纷被异姓灭亡,如今只剩下赵国、秦国和郯国仅存了。”

    郯子鸿连忙讨好道:“赵侯立国于冀州,实在是复兴嬴姓的壮举。”

    “不错。”赵无恤笑道:“嬴虽旧姓,其命惟新。方今天下姬姜将衰,正值我嬴姓复兴之际,赵秦郯更应该休戚与共。”

    他也不管郯子鸿答应不答应,直接宣布道:“秦国已是赵国小宗,暂且不论。郯国昔日侧身在强雄之间,欲想安邦定国,也十分艰难,有时亦不得不屈从于人,以求自保,故而不得已做了吴国多年附庸。但自此以后,有赵国保护,郯君大可不必向夫差那断发文身的蛮夷卑躬屈膝了!”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郯子鸿就在这个营帐里与赵无恤签署了一个盟约:郯国脱离吴国,从此以后作为赵的属国,受赵保护,同时也会在这场战争里,将郯国对赵军开放,郯人竭尽全力协助赵军伐吴!

    在盟约上重重按上的自己的国君之印后,郯子鸿被请出大帐,去为他准备的行营里休息。赵无恤暂时不肯放他归国,而是请他能将郯国保留的古礼对赵国的礼官细细分说,好为赵国日后将周礼与少昊古礼相结合做准备。

    郯子鸿怅然若失地走出来,面对阳光,才略微清醒了一点。这几日的一切依旧似在梦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郯国的命运,已经被赵无恤从吴国手里夺取,而郯子鸿却不知道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

    郯子鸿离开后,赵无恤也卸下了在他面前的亲和,对旁边的子夏冷笑道:“夫差还真以为孤与他一般,是会被百牢虚名弄糊涂的愚人,徐州相王,看似诱人,实则是要将寡人架在火上烤啊!”

第1073章 江淮藩篱

    徐州相王,赵无恤料定自大的夫差肯定想不出这主意,这一招不知是他哪位臣子出的计策,着实阴毒。就赵无恤所知,后世好几位霸主都在这招面前栽了跟头。

    比如魏惠王时魏国空前强大,打得周边邻国纷纷讨饶,于是秦国商鞅便故意逢迎,让魏惠王志得意满,不顾魏国严峻的战略形势,召集泗上小国,自立为王,开了战国诸侯称王的先河。于是魏国捅了马蜂窝,不到十年,就从霸主的位置上跌落下来,魏惠王晚年只能凄惨地对孟子说:“晋国(魏国),天下莫强焉,子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

    随后魏惠王又把相同的招数用在打败了他的齐威王身上,与田婴齐在徐州相王,一向英明的齐威王飘飘然,然而却惹得楚威王大怒,发兵伐齐,齐国一路败退,只得求和……

    几十年后,齐威王的孙子齐闵王又重复了祖父的故事,与秦国相互承认为“东西二帝”,自然也引了一堆仇恨,加上悍然灭亡宋国,就导致了后来的五国伐齐,齐军大败,齐国七十二城仅剩两座,齐王身死,为天下笑……

    子夏深知称王对于一位即将称霸中原的诸侯而言诱惑极大,但赵无恤却和他们不一样,他虽然对周天子一点尊敬都谈不上,起家以来也践踏了不知多少周礼,但唯独这条底线从未突破,因为他深知“广积粮,缓称王”的好处。

    故而对“彭城相王”的邀请,赵无恤不为所动,吴越和楚国的称王,虽然乍一看很霸道,实际上也只是关上门自己玩罢了,赵无恤的目标,是在整个华夏圈子里独一无二的王,天子!而不是一个蛮夷之君的虚名,再说了,谁乐意与夫差平分秋色?

    但他也没断然拒绝,而是将计就计。吴国人打算借和谈伺机从水路撤离,赵无恤也与他们虚以委蛇,同时派遣虞喜和赵广德率部袭击了吴军的后方……

    此时此刻,无恤再度审视地图,既然郯国归附,邳国也攻下,赵军已经扼住了泗水的咽喉!

    首先是郯国,其处于山东与江淮之间,东向大海、南面徐国、北控诸夷,地理位置非常特殊,早在西周时就是一个重要的军事据点,周昭王曾从这里进攻徐国,楚庄王也曾派兵从这里讨伐莒国。到了近百年来,郯国更是吴国人北上争夺鲁泗的跳板。也是吴国的主力都集中到宋国来了,这才给了赵军可乘之机,一举拿下郯国。

    至于邳国,这是一个姒姓小邦,是薛国的亲族,原本是一国,后来经过迁徙一分为二。邳国国力比郯国略强,但是已经吴化,对吴国死心塌地,更有两千吴兵驻守。无奈守军压根没料到,赵军虞喜部,邹国赵广德竟然会在赵无恤授意下,绕道东鲁突然袭来,只花了两天时间邳国便宣告灭亡。

    比起郯国来,邳国更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

    争夺邳国的计策,也是孙武的建议,他让伍封转述赵无恤:“为将者用兵有三患,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这就是所谓的縻军,吴军不顾后方冒进彭城,已经是一支縻军,君侯大可在徐泗之间将其歼灭。”

    “泗上北接中原,南通吴国,正是鲁、宋、吴、东夷之要冲,君侯与夫差南北争雄,必先争泗上。而若要争夺泗上,邳国又是重中之重,此地扼守沂水、泗水交汇,乃舟车之会。对于北方而言,是进取南方的必经之地,对于南方而言,此处又是江淮的藩篱咽喉。君侯若能从鲁国袭击邳城,夺取此地,不但可以让宋国的吴军退无可退,更能进一步南下淮北、淮南。”

    孙武在吴国多年,多吴国境内的山川形势烂熟于心,他纵使人在千里之外,却也能准确地指出吴国的七寸在哪,要如何打才能让夫差痛不欲生,而且每一条战略之后必有后招,一环扣一环,其势不可抵挡,真不愧是“兵形势家”。

    赵无恤对孙武的建议十分赞同,邳国在后世被叫做“下邳”,但凡中国的分裂时期,这里都是各方势力必争之地。最著名的是三国时期,这里发生了下邳之战,曹操吕布刘邦以彭城小沛下邳为战场,和今日赵宋吴三方角力十分相似。最后曹操得之,借此控扼东南,压得淮南袁术抬不起头来。

    到了南北朝时,南方的刘裕扫平南燕,也是从江南帅舟师

    从淮水进入泗水,至下邳,留下船舰,以步卒进攻山东。整个过程里大军南来北往,下邳实在是辎重和兵力的调拨中心。

    七月下旬,“徐州相王”和虚假和谈被摒弃后,赵军再度向吴国露出了獠牙,从始至终,赵无恤就没有跟夫差坐下来谈判的意思。

    占领邳国后,吴国南北通航的道路登时被切断,形势已经对赵军十分有利了。

    如今吴军所在的彭城,已被赵军从西、北、东三面包围,其中东面邳国有虞喜、赵广德部步骑七八千,北面沛邑有冉求两万人,西面赵无恤亲帅赵、宋七万联兵临萧邑。

    赵无恤与他的幕僚们认为,留给吴国的选择不多,要么集中主力与赵军决战,要么坐待这个大包围圈越来越紧,寄希望于守城。再或者,放弃彭城向东突围,重新夺回邳国,可一旦赵军紧随其后,吴军就要面临前后夹击的危险,或许那邳城之下,就是吴军覆灭之地。

    优势已如此巨大,但赵无恤仍嫌不够,七月二十七日,在经过数日鏖战,赵军终于攻克萧邑后,他从被俘虏的吴人里挑出一百人,将他们放了回去,并让这些人向吴国大军散播一个消息:吴城已经被越国攻陷,吴国太子死了,吴中也被越人屠戮一空!

    吴军的实力不是秦、齐能比的,赵无恤也没想跟夫差硬碰硬。旁敲侧击,制造包围让吴军受挫,用流言蜚语来打草惊蛇,在吴人没有战心的情况下,逼迫夫差向东撤退,再在追击中打击其有生力量,最终在邳城下将吴军歼灭,这才是最佳的战术……

    ”流言蜚语将在吴军内部传播开来,我倒要看看,横行南方的百战之师,能在这种情形下撑多久而不撤退?“

    ……

    夫差坐在大帐内,烦恼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自打年轻时掌兵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此被动的局面。

    营帐的一角被掀开,王孙骆走了进来,小声说道:“大王。”

    “外边情形如何?”

    王孙骆面色愁苦:“大王,外面已是军心大乱,人人都在担忧家中情形,而群舒、徐等附从兵也有了骚动。昨夜还发生了营啸,兵卒在黑暗中互相残杀,所幸控制及时,没有太多人伤亡……”

    夫差登时大怒,拍案道:“将那些被赵军放归的人统统斩首,营中有敢于骚动者就地格杀,必须迅速整顿军纪,好随寡人去袭击赵军,与其决战!”

    “此一时彼一时,之前我军士气尚高,决一死战胜负当在五五之分。但如今赵军已破萧邑,此时西去与其决战,根本起不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还容易被沛邑方向的偏师袭击,更何况……”

    王孙骆下拜稽首,哽咽着说道:“何况吴人已经没有战心了。”

    不管流言是不是真的,现在的情形是,越国勾践已经反叛,并攻入了吴国腹地。吴国人的心都是肉做的,谁会不担心家人的安危?这种情况下,已经没人愿意跟着夫差在异国他乡拼死作战了。输了就万事俱空,就算是赢了,抢了再多东西回去,面对被烧成白地的家,面对不知所踪的家人,他们这次出征的意义何在呢?

    王孙骆坦言,执拗的吴人已经不愿意再去与赵军作战,他们心里现在只有一件事:回家!

    “唉……”夫差仰天长叹:“寡人这是欲战不能啊……”

    他也暗暗后悔,可惜当初轻信小人,没有听伍子胥之言。现如今伍子胥的预言全部成真,夫差孜孜以求的霸业已成泡影,纵然他不愿,却不得不接受现实。

    夫差纠结了许久,才恨恨地说道:“也罢也罢,虽然赵军三面合围,但仍有空隙,寡人不日将帅师突围,水陆并进,先夺回邳国,获得船只,再走水路南归吴中。”

    因为彭城在泗水之南,而赵军主力、偏师都在泗之北,大军渡河极其缓慢,这就给吴军从泗水南岸撤离赢得了时间。

    “不可。”王孙骆却道:“彭城的船只只够乘坐数千人,而赵军固守邳国,若是大军无法在数日内攻克邳国,等后方赵军主力赶到,我军将被两面夹击,何况我听闻斥候回报,赵军已经将邳国的船只焚烧一空,并沉船堵塞河道,纵使我军破城,水路也难以通行。”

    夫差恨得咬牙:“赵无恤何其奸猾,纵然水路不通,但陆路上,邳国仍是归国最快的路径,除了强攻之外吾等还有得选么?”

    王孙骆笑道:“有,还有另一处地方,虽然过去大军通行不多,却也是归国的一条捷径,而且能避免赵军合击……”

    ……

    七月的最后一天,得知吴军骚动后,赵无恤认为散播流言已经起到一定作用,便下达了进攻的命令。数万大军自萧邑渡过泗水,准备进围彭城,然而就在这时,他得到了前方的情报:吴军昨日开始从彭城匆匆撤离了……

    然而吴军的举动却也偏离了赵无恤的预想,他们并不是往东,而是径直向南!

    “向南?”赵无恤眉头大皱,这倒是之前没有料到的,他立刻让人展开地图查看,很快,在旁作为向导的伍封就确定了吴军可能撤去的方向。

    “睢水!符离塞!”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074章 追亡逐北

    赵侯元年(公元前488年)秋八月一日,濉水以北五十里处,一场一边倒的战斗正在接近尾声。

    作战的双方分别是赵军前锋田贲、赵葭部和宋公纠、皇瑗统帅的数千宋人。

    原来,在吴王夫差惊闻国内生变,没了战心,仓促撤退之时,彭城的主事者皇瑗也知道没了吴国支持,彭城被赵军攻克只是时间问题,遂说服宋公纠跟着夫差一起逃走。

    宋公纠没什么见识,唯皇瑗之意是从,他同意撤离彭城,彻底依附吴国,毕竟一个流亡的国君,也好过被南子弑杀吧。消息传出后,聚集在他们身边的宋国贵族也慌作一团,叫嚷着要“护翼君侧”,一同南下。

    近十年来,在商丘极其兴盛的“天道教”本质上与一百年后在宋国流行的墨家没什么不同。其核心思想是首先是“明鬼”,辨明鬼神的存在,鬼神能扬善惩恶。其次是“天志”,教义里创造了“天道”这一概念,认为天是有意志的最高主宰,天的意志是兴利除害,一切鬼神,都是天道的化身。

    除此之外,便是阴阳、兼爱、节用、节葬、非乐、尚贤、尚同几样了,只不过尚同被更改成了宋国人要在玄王和玄子的带领下实现大同……

    总体而言,这些教义的思想是偏向中下层小工商业者和农夫的,上山下乡传播教义的巫祝能够将他们拧成一团。但这些思想对贵族却有极大的打击:节用、节葬、非乐限制了他们的奢侈生活,尚贤更是否定了他们生来就可以统治百姓的权力。随着天道教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引起了许多宋国公族的恐慌,所以才有皇氏和大多数宋国贵族支持宋公,打算驱逐南子,夺回政权的举动。

    可人算不如天算,这场内战就要以他们的惨败而告终了,在宋国,政变失败可不像鲁国那样脉脉温情,从华向之乱开始,每次内战后都伴随着灭族和屠杀,知趣的宋国贵族,已经准备好跑路了。

    只有固执的司马子牛坚决不离开,他声称要为子姓宋国守住最后一片国土,带领一师向氏族兵留守彭城。除了他外,忠于国君和皇氏的宋国贵族都选择跟着吴军一起奔逃,他们的族人、部曲加在一起,共计五六千人。

    七月底,彭城以南的道路上,附庸于贵族们的氓隶手中推着小车,上面堆满了瓦罐、米粮,其他大的行李,则用马车或是牛车拉着,金银珠宝,青铜礼器都在里面。

    正是因为这些宋国贵族携带了大量财货辎重,拖累了全军的脚步,夫差便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抛弃,径自带着脚程快的吴军先行走了。虽然皇瑗心急如焚地不断催促,但无济于事,在离开彭城的第三天,这群吊车尾终于被赵军的前锋给追上了。

    战斗是突然发生的,赵军骑兵从后方追来,田贲所率的悍卒更是势不可挡,宋人仓促结成的阵线顿时被冲击得千疮百孔。

    胜负很快就分出,当浩浩荡荡的赵军主力数万大军抵达时,再没有任何一个宋人能保有战斗的意志。宋国贵族的家兵们开始溃败,他们丢弃了甲杖和旗帜,三五成群地向后方抱头鼠窜。这副兵败如山倒的情形酷似一年前在吴国支援下,彭城军在萧邑击败商丘军的场景,只不过胜败双方恰好掉了个儿。

    往南的路上烟尘弥漫,到处都是丢盔卸甲逃命的宋人,而赵军则不慌不忙地追杀,恰如同草原上的猎人从容追逐着慌张逃窜的畜群。偶尔有宋人想要聚集起来,赵葭等人统领的突骑就会毫不犹豫地向前,将他们狠狠地冲散。

    战斗在辰时完全结束,许多投降的俘虏被勒令聚集在一处洼地,一名兵卒或许是想解手,鬼鬼祟祟地往洼地外侧的灌木丛走去,立刻就被发现了。手持长矛的商丘士卒大声喝骂,那彭城人在枪尖面前步步后退,不停解释着什么,脸上露出尴尬而讨好的笑容。虽然不久之前尚在手持武器厮杀,但此刻看来,他们也不过是些面貌木然的工匠和农夫而已,跟赵军里夹杂的商丘宋兵没什么区别,只是一边是为了南子和乐氏而战,另一边则是被宋公和皇氏裹挟。

    除此之外,还有大批赵军以十人二十人规模的小队分布在这片山岭间的狭窄平野上打扫战场,抓获那些东躲西藏的宋国贵族。

    当赵无恤的车驾抵达时,田贲和赵葭回来向他报告了战况,同时也将两名垂头丧气的宋国贵族押解上来,正是宋国名义上的君主纠,以及宋国的大司寇皇瑗。

    ……

    大军停歇的地方是一片点缀着灰白蘑菇和树桩的草地。

    被按到赵无恤面前跪下后,皇瑗抬起头,看着君侯打扮的赵无恤和他身边一身甲胄的乐氏家主乐茷,不由惨笑道:“赵侯终于能遂了心意,将子姓宋国变成嬴姓宋国了!”

    赵无恤面无表情:“司寇怕是糊涂了,寡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明明上帝,临下之光,南子说天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若是他知道了汝等的苟且之事,不知会做出何等惩罚?莫非赵侯真以为南子能上达天听?操纵昊天的意志?人在做,天在看,休要以为天下人都瞎了眼!”

    “一派胡言。”赵无恤一挥手,就要让人将皇瑗拉下去,杀了灭口。

    皇瑗仍然不甘心,大声说道:“君侯现在是得志了,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南子会脱离控制?她连亲父都能谋杀,连亲叔都能栽赃加害,赵侯以为,自己真能驾驭住她?泰誓曰:牝鸡司晨,妇言是用。或许日后颠覆汝赵国社稷的,正是此女!”

    赵无恤冷笑道:“寡人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无须大司寇担心了,死到临头还要离间赵宋关系,真是费尽心机,子叶!”

    “侄儿在!”一旁侍候的宋国大司城乐茷正听得发怔,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件事情虽然很多人都有猜测,可敢当着赵侯的面说出来,皇瑗必死无疑了,这时候突然听到赵无恤叫他,顿时一个激灵。

    却听赵无恤对他道:“乐氏皇氏同属于戴族,汝乃戴族宗主,皇瑗叛国叛族,按照乐氏家法,理应处死!”

    “唯!”乐茷应诺,正要指点旁边的乐氏司马陈定国去寻几个刽子手来行家法,却被赵无恤纠正道:”寡人要你亲自动手!”

    “这……舅父,我……”乐茷顿时颤抖了起来,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是乐氏的新家主,理当领兵出征,但因为年纪幼弱,内战期间他一直呆在商丘。赵无恤这次来前线特地将他带上了,只为训练下自己的妻侄,让他有一个卿士应有的英武,以及机智和狠辣……

    他拍着乐茷的肩膀:“寡人十六岁时,已经捐甲率军在鲁泗与群盗作战,与齐人角力了。你已行冠,必须见一见血,亲手杀死叛族之人,树立乐氏家主的威望!”

    在赵无恤看来,至少此子不像他那死鬼父亲一样,是不可雕的朽木。而未来的宋国,他也不希望南子只手擎天,真如皇瑗所说的的,脱离了自己的控制,继续扶持乐氏,与南子形成异论相搅,让两者彼此牵制,这就是未来十年赵无恤打算对宋国实行的政策……

第1075章 离离原上草

    PS:今天论文正式开题,只有一章,大家用推荐票助我好运一次通过吧。O(∩_∩)O~

    “寡人十六岁时,已经捐甲率军在鲁泗与群盗作战,与齐人角力了。你已行冠,必须见一见血,亲手杀死叛族之人,树立乐氏家主威望!”

    想着赵无恤的叮嘱,乐茷努力止住自己的颤抖,接过家司马陈定国手里的利剑,站到了被五花大绑的皇瑗面前……

    “不错,我已成年,是宋国真正的执政,不再是孺子……”

    皇瑗的甲胄上满是泥土,花白的发髻上还沾着草叶,没了平日里卿士的威仪。

    但是皇瑗依旧僵硬地抬起头,凝视着乐茷的眼睛。

    “茷,是你。”看清楚来者后,他咧开嘴笑了。

    “大司寇……”乐茷不敢正视皇瑗,乐氏与皇氏同属于宋戴公之后,他们的关系可以追溯到两百年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瑗似是有很多话想对乐茷说,他叹了口气道:“宋戴公的血脉不止流在你身上,也流在我身上。乐氏与皇氏,是血肉难分的亲族,一直关系密切。我年轻时跟在你祖父身边学诗、书和颂,也同汝父亲一同在内战里与乐大心、五公子为敌。汝父病危,还将汝托付给了我。”皇瑗一声长叹:”老夫最没想到的是,今日会死在你的手里。”

    乐茷无言以对,他小时候也多次去皇氏府邸拜见过这位长辈,算起来还得叫皇瑗一声伯父呢。犹豫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赵侯正对他鼓励地点了点头。比起皇瑗口中的血脉之亲,乐茷还是觉得赵氏更像自家亲戚,两百多年了,皇氏和乐氏的血缘已经淡得跟水一样,反倒是赵侯夫人乐灵子,才是自己的亲姑母,而且在乐氏危难时能伸出援手。亲自去勃然兴起的赵国走了一趟郈,乐茷更下定了要好好追随赵侯的决心。

    于是他收起了那一点对皇瑗的愧疚,故作恼怒地说道:“大司寇既然明知皇氏与乐氏是亲族,为何还要谋害我父,想要夺取乐氏的执政之位!最后还叛离了商丘!纵然你我是宗亲,也救不了你的命!我今日,就要学石蜡的大义灭亲!”

    皇瑗见乐茷如此天真,不由大笑起来:“说得好,大义灭亲,老朽进攻乐氏又何尝不是大义灭亲?符合礼法的宋国国君如同傀儡,南子却窃取了权柄,大兴巫教,更与赵无恤生下孽种,妄图取代国君,颠覆子姓社稷。老朽身为宋国公族,岂能坐视不理?如今吾等战败了,忠臣反而被诬陷为叛贼。茷,睁开你的眼,好好看看,究竟谁才是国之大奸?”

    乐茷虽然年轻,但也知道有的事情装糊涂比较好,何况与他的祖父父亲不同,在他成长的年代里,宋国已经不再是“事其君”的传统国度了,他被教导除了要忠于乐氏自己外,只需要谨遵赵国的姑母和姑父吩咐即可……

    忠君?那个毫无气度的宋公纠,就算是幼弱的乐茷,也生不出朝拜的心思。

    当然,他对南子和那所谓的“玄子”子商,也没有一点崇敬之感,反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警惕……

    这不是细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乐茷听到身后的家司马在咳嗽催促他,若再不动手,只怕姑父会等得不耐烦吧。

    他不由分说,让人将皇瑗按在一根树桩上,对他轻声说道:“大司寇,你死之后,我会以卿士之礼葬之,并善待皇氏一族……”

    虽然身为卿大夫本不应受刑,但从公子阳生被腰斩开始,这世道早就变了,宋国的贵族群体自这场大乱以后也几乎全灭。皇瑗起码保留了一个卿士的尊严,他没有反抗,也没有畏惧,将头放在树桩上,侧着脸看乐茷举起了沉重的铁剑。

    “大司寇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戴族原本枝繁叶茂,现如今却只剩下乐氏一支独存,如今宋道凌迟,天下动荡,汝要当心南子,当心赵国,休要让戴族亡了!”

    “小子谨记长者之言!”

    皇瑗闭上了眼:“没了,给我一个痛快罢……”

    事到临头,乐茷不再颤抖,他回忆着家司马教他的武艺,双手举起铁剑,一剑挥下,沉重而精确,一击致命,没有让皇瑗受苦。

    但或许是皇瑗的骨头太硬,他连斩了三次才将头颅与躯体分开,此时,死人和活人都浑身浴血。乐茷厌恶地甩开剑,提着皇瑗的首级,无言地走到赵无恤前,下拜道:“姑父,皇瑗已授首!”

    “好侄儿。”

    赵无恤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乐茷亲手扶起,他依然在颤抖,今天的事情他别无选择,但从现在开始,他便从一个童子成了冠者,成了卿士,成了可以托付重任的人。

    当年的赵无恤,何尝不是从乐祁的尸体里品味到了这时代的残酷呢?

    ……

    皇瑗的首级将被传递回彭城,去威胁那里负隅顽抗的死硬分子投降,他的尸身则被乐氏好好收敛起来,准备带回宋国安葬。

    整个鲜血淋漓的过程,宋公纠都亲眼目睹,当皇瑗那无头的尸体从他面前被抬过时,宋公一下子崩溃了,瘫倒在地,没了这位肱股老臣指点,他就六神无主。

    他下拜乞求赵侯饶恕,说之前是自己糊涂,被皇瑗和司马子牛所惑,今后愿意乖乖做赵国的傀儡。或者废黜他也行,只要给他一个小邑,能让他在后半生醉生梦死即可。

    如此丑态,不但赵国众臣心生鄙夷,连乐茷也看不下去了。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宋公纠本来是旁支公孙,年幼时稀里糊涂被南子扶上君位,十多年年一直屈居宫中,半点权力的乐趣都没尝到,现如今再次稀里糊涂地被卷入内战,被自己的国人摈弃,堂堂宋公成了阶下囚。

    于是乐茷便询问赵无恤要如此处置这位落难君主。

    此人曾想谋害自己的子嗣,赵无恤对他一点怜悯都没有,便淡淡地说道:“毕竟曾经是一国之君,纵然要废黜,也得给他一点体面,只怕宋公也没有胆量自尽,给他一杯鸩酒,留个全尸罢……”

    并不是他刻意折辱皇瑗和宋公,只是在权力的游戏中,不当赢家,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中间地带!

    宋公纠十二年秋,随着一盏鸩酒灌下肚,属于纠的纪年结束了,宋国也就此告别了动荡的年代,开始了名为“子商元年“的新时期……

    赵无恤的脚步却并未就此停下,就在他让人搜捕逃窜的宋国贵族时,赵氏的数千骑兵仍在向南追击,希望能追上并留住夫差的吴国大军。

    ……

    一日后,符离。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赵无恤前世小时候一直以为这首唐人白居易的《古原草》说的是北国草原,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淮北的一处地方:符离。

    “九夷之地,方圆千里,有符离之塞。”这处位于淮北九夷之地的小邑之所以叫做符离,是因附近产符离草,也就是莞草而得名。此刻赵无恤站在戎车上放目望去,却见宽广空旷的草场在丘陵下方延展开来,随着秋天到来,草叶干枯泛黄,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青铜色,风起云涌,长长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

    这里本应该是一处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只可惜赵无恤今日前来,不是为了郊游狩猎,而是追歼敌军。

    说起来,虽然春秋之时并没有得到重视,但符离在历史上一直兵家必争之地,刘邦与项羽在这里进行了濉水之战,汉军被楚军杀得大败;宋金对峙时期,符离也是主要战场之一,隆兴和议正是由于宋军在符离大败才不得已请平。总之,这里和下邳相似,也是南来北往的一处要地,符离南下不远,是著名的大泽乡,东南边则是灵璧,再渡淮河,就进入了吴国腹地,夫差选择这里撤退,避开了下邳,又防止沛邑赵军加入追击,也是一招妙棋。

    当然,前提是夫差要跑得掉。

    吴国人跣足,脚程却比穿鞋的宋国人快,从彭城到符离一百二十里路,他们只花了两天。赵军的骑兵连夜追击,但因为沿途进攻宋公和皇氏耽搁了一会,所以直到今日中午才堪堪赶上吴军,虽然立刻投入了进攻试图阻止他们南渡,但效果并不显著。

    此时此刻,赵无恤远远望见,三万吴军正位于这片古原之上,面向波光粼粼的濉河,而且已经渡过去了大半!

第1076章 一岁一枯荣

    濉水之畔,吴王的大纛高耸入云,粗壮的躯杆坚挺有力,顶端巨大的鸟篆文“句吴”二字肃杀又威严,随风飘荡之中,尽显睨视天下的冲天霸气。

    夫差立于大纛之下,全身紧裹在一套漆得玄黑的犀皮甲中,一整块厚实的犀甲覆在胸前,两肩之上,红色的大氅被风吹起,悠悠飘扬,更衬托出吴王的英武不凡。满是老茧的右手紧握令旗,左手轻搭在腰间纯钧宝剑之上,那闪亮的剑刃透出粼粼寒芒。

    吴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如岩石般坚硬的线条就如同他的性格一般刚强而暴戾,或许是连月征战,他的眼窝略微有些凹进去,显得有些深邃和疲倦,此刻这对虎目正紧盯在不远处的濉水,久久不愿移动。

    濉水中,尽是正在渡河的吴兵。

    吴国虽然号称兵甲十万,实际上远没有那么多。夫差北上时带了五万人,在泗上被歼灭一万,在邳城又被歼灭两千,加上从彭城撤退时一路上拉下的,或者是自行脱离大部队的群舒、徐地兵卒,如今仅剩下的三万多吴人。

    濉水是吴国和宋国的国界,过了河就是淮北,并不大的符离塞扼守此地,里面有数百人驻扎,因为濉水较浅,江南之人又精通水性,所以连浮桥都没有搭,也不用渡船,众人直接脱了甲胄往齐肩深的水里一扎,就往对岸游去。

    所以这一会,整个濉水里尽是赤条条黑黝黝的吴人,唯一没有卸甲的,就是仍在北岸的夫差,以及簇拥在他身边的三千犀甲卫士了。

    “大王,各军旅皆已找到地点下水,大王也渡河吧。”眼看大军渡得差不多了,太宰伯嚭战战兢兢地来劝说夫差渡河。

    夫差嫌弃地看了伯嚭一眼,若非还要仰仗他处理国政,完成撤军事宜,夫差早就杀了这佞臣,此刻伯嚭来劝,他岿然不动,说道:“在最后一个吴人渡河前,寡人都会站在此处。”

    吴王夫差本来就是依靠军功得到吴国人认可的,他在这段撤离路上的果断和坚定,是吴军没有崩溃变乱的重要原因。

    伯嚭不敢再言,夫差不过河,他也不敢过,只好怯怯地站在一旁,心急如焚。他心里隐隐担忧,虽然抛下了宋国人在后面阻碍赵军,但以赵军骑兵的脚程,也应该快到了吧……

    果然,不多时,在远处的斥候便匆匆来报,说是看到大片烟尘朝这边扑来。

    一刻之后,赵军到了。

    除却吴人渡河的划水声外,空气中有多了一种声音,那便是隆隆的马蹄声,很快,一支风尘仆仆的骑兵抵达了濉水。

    一里外的古原草场上出现了一列黑影,是骑兵,两千匹战马赶了几十里路,但在主人的驾驭下却没有丝毫躁动声息。

    ……

    看着这些全身笼罩在黑胄黑甲之中,就连前排的百余匹战马也罩上了马甲的骑卒,不管是岸上还是水里的吴人都感觉到了一股来自背后的杀气。

    在北方这段日子里,擅长步战的吴国人可算是见识到了赵国骑兵的威力,他们的来去如风,他们冲锋时能摧毁世间一切的凌厉霸气。

    伯嚭不由自主的吞咽下一口口水,伸出舌头滋润了一下因为干涸而开开裂的嘴唇,想以此来驱散笼罩在他头顶的压抑和缓解心中的紧张,但赵国骑兵那股浓浓的气势依旧能让人窒息。仅凭这两千骑兵,就已把吴国人心中的防御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让还停留在岸上的人浑身都开始颤栗。

    “大王,请速速渡河!”伯嚭再劝夫差,然而夫差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古原上的宋国追兵咬牙切齿。虽然吴军仅剩三万多,但追来的赵军和商丘宋军也不过五六万,吴人完全有一战之力,当年面对十倍于己的楚军,他们也大获全胜了!

    但如今的情势对吴军极其不利。

    现在吴国人正处于半渡的状态,以赵军那实用性的战术,肯定不会像宋襄公一样等他们渡完才发动进攻。

    半渡而击,这是吴军的厄运,也是对方的机会,夫差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不让吴军遭到突击,全军覆没于此。

    “请大王渡河!”这会非但伯嚭在劝,负责夫差身边宿卫的大将专鲫也过来请求吴王速速离开。

    夫差眼中充满不甘,他指着那批骑兵道:”赵无恤的玄鸟大纛就在后面!“

    王对侯,这是夫差十多年来渴求已久的时刻,然而在正式交锋前,他就在战略上被赵无恤击败了。

    眼见夫差又起了性子,专鲫跪下苦苦相劝:”我军若战则不利,大王若能南归,灭越破楚,十年生聚,定能再度兴兵北上,报今日之恨!”

    “寡人此生还能再渡濉水么?”夫差苦笑,他也深知这会若与赵军强行交战,只会自取其辱,于是他无奈地摆了摆手,让留在北岸的人立刻渡河。

    但赵军显然不想放他们离开,一里外,那支赵骑已经休息够了,他们结成了凌厉的雁形攻击阵势,开始缓缓朝岸边靠近,试图进攻吴军,阻止他们渡河。

    “大王放心地去,臣愿留下断后!”

    在夫差和伯嚭登上竹筏后,专鲫重重地推了一下,让小筏往河中央驶去,他却在岸上,与身旁的三千犀甲卫士齐齐朝夫差下拜,高呼:“恭送大王!”

    “伯鱼!”夫差在竹筏上愤怒地大呼,这些犀甲卫士是他手里的精锐,随他征楚,伐越,北上,谁料今日却必须由他们断后阻止赵军半渡而击,虽然夫差沉迷于奢侈的生活,已经很久没有与士卒同甘共苦,吴人也对他慢慢疏远,但这批甲士却依旧对他忠心耿耿……

    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二三子,活着回来,归于吴国!”心里在流血,夫差于竹筏上朝三千断后甲士重重一拜,这一拜里有感激,更有愧疚……

    ……

    “魂归吴国倒还差不多,对岸就是吴土,倒是不远。”面对君主的呼唤,专鲫哈哈大笑,吴人轻死易发,他与身边这三千甲士,早已有了为君而死的决心。

    转过身,摸着腰间的鱼肠短剑,专鲫扫视着众人说道:“大王身边的犀甲卫士,皆是是从军将之家子弟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从先王时创建,至今已三十年了,期间伴随先王和大王伐楚,破越,历经大小数十战,吾等的目的,就是保全大王,让吴国的主心骨不受损伤。为此,一批又一批犀甲卫士死了,死在柏举,死在郢都,死在携李,死在会稽……但每死一人,便会从各家子弟里挑选一名英勇尚武者补入,故而一直能维持三千之数,恰恰如同这莞草每年枯萎又每年新生秋枯春荣,岁岁循环,生生不息……”

    三千张纹着狰狞绣青的面孔静静地看着专鲫,却见他慷慨说完这番话后,拔剑站到了方阵的最前列,剑尖指着一里外开始朝这边小跑的赵军骑兵,大声说道:

    “今日,轮到吾等为王而死了!”

    “死于此!”三千把武器齐齐拔出,高举向天空。

    专鲫很满意:“二三子听我号令,布阵!”

    吴国人的英勇和悍不畏死是远超中原之人的,孙武到来后,又教给了他们另一件事,“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这意思就是治理大军团就象治理小部队一样有效,是依靠合理的组织、结构、编制;指挥大军团作战就象指挥小部队作战一样到位,是依靠明确、高效的信号指挥系统。战场之上,只有组织起来的士兵才是军队,只有组成战阵的步兵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才能战胜不可一世的贵族武车士,同理,也唯有密集的方阵,才能抵抗纵横北方鲜有对手的赵国铁骑!

    “二三子!肩并肩靠拢,戈矛举起,长戈在前,长矛次之,弓弩居后,脚下踩稳,布四武冲阵!”

    “二三子!随我喊……句吴!”

    专鲫在军旅里浸淫二十年,知道要如何才能调动这批死士的情绪,他喊着,用足了全身力气喊着,仿佛能用这声音激起吴甲的全部斗志;仿佛能用这声音给赶了两天两夜路,已经筋疲力尽的袍泽们注入无尽的气力!

    “句吴!句吴!”

    犀甲卫士放声怒吼,这声音刺破了濉河的哗啦水声,传到了对岸,让刚刚踏上吴国土地的夫差热泪盈眶,这声音也一直席卷到了两里之外,赵侯无恤所在的赵国中军处。

    虽然听不懂那些吴语说的是什么,但看着那些不要命的吴国人的架势,也能猜出个大概。坐于戎车上,赵无恤眼中流露出一丝赞叹和惋惜,但口中的话却冰冷无比。

    在他的道路上,顺者昌,逆者亡,任何阻碍者都会被无情地消灭,不管他们是高尚、英勇、无畏,还是阴险、狡黠、圆滑。

    赵无恤的手拎起了鼓椎,说道:“传令,进攻,将彼辈踏为肉泥!”

    PS:12点前还有一章

第1077章 野火烧不尽

    PS:一个不小心写多了,发慢了

    “啊呜呜呜呜……”沉闷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是赵军骑兵进攻的信号……

    濉河北岸,三千吴甲的呼吸,都不自觉的加快了几分,虽然他们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心理准备,可当真正面对敌人时,仍然止不住一阵心悸。

    昂首望去,他们便能看见千步之外,无数顶黑色尖胄在临近正午的阳光底下起伏波动,汇成了一股洪流,猛地向这边压来。马蹄践踏着地面,发出了隆隆的轰响,好似山洪暴发,雪山崩裂一般。

    专鲫站在两排弓手之前,望着如怒涛一般奔腾而来的赵国骑兵,瞳孔微微缩紧,心跳猛然加速!因为有一半骑兵去突袭邳国,所以今日追至的并不多,但仅仅是两千骑的冲锋就有如此气势,若专鲫麾下的不是吴军中最为精锐骁勇的犀甲卫士,只怕他们甚至都没勇气握紧戈矛,站在这里。

    “结阵,举戈矛!”

    眼看骑兵将席卷而至,专鲫也握紧了一把吴戈,呐喊着下达军令。

    作为吴军中的精锐,犀甲卫士是专职的战士,他们所受的训练和经历的战阵远不是那些平日在水田渔船上忙碌的征召兵卒能比的。眼看骑兵轰然而至,他们没有畏惧,而是齐声呐喊起来,相互聚拢,凝聚成了青铜丛林一般的坚阵,无数把长戈从大阵前排伸出,在阳光底下泛出了阵阵寒芒!

    ”弓矢……发!“

    戈矛之后,还有强弓!无数张强弓张开,”绷“的一阵响动,羽箭好似飞蝗一样划空而去,直奔那些正试图掠阵的骑兵!

    赵军战马的马速已经冲开了,而且还是列阵冲击,这一批数百人的马队组成了个锋矢的形状,准备将这些负隅顽抗的吴军刺个对穿,用马蹄将胆敢挡在君侯大旗下的蛮夷踩成肉泥。谁知却低估了这些吴国人的勇气和战斗力,不少骑兵迎头撞上了密如飞蝗的箭簇。

    锋利的羽箭纷纷穿透了赵国骑兵身上厚厚的皮甲,不过翻身落马的却没有几个!虽然天下甲胄以吴楚水犀之甲最佳,但赵军的皮甲也是用牛皮精心打造的。因为平准官垄断了北方皮毛的贸易,选料是最上乘的,而且在赵无恤大力对骑兵砸钱的情况下,一些骑将皮甲之内还有厚厚的丝绸内衣,形成了多重复合防护。强弩之末不能穿缟,即便是吴军的羽箭能将甲穿透,弓力已经消耗殆尽,很难再对甲胄之内的躯体造成致命损伤。

    “戈矛,刺!”

    开弓射落两骑后,专鲫再次下达命令,一杆杆长矛猛然向前,准备迎接下一刻的剧烈碰撞。

    然而眼见吴人没有因为冲击而慌乱,这批本意就是试探的赵骑顿时降低了马速,开始向两边绕去,打马回转。

    “绷绷绷……”又是一阵弓弦响动,吴军的弓箭手抓住了这个机会,在赵骑掉头的时候射出了第二波羽箭!这一回,从马上跌落下来的骑兵明显多了不少。

    赵骑已经放弃了这次冲击,风也似的散开退去,并没有强行和吴人纠缠肉搏,他们中有不少人是中箭带伤而返,在原地还留下了十余具倒卧的人马尸体。

    “顶住了!”专鲫大大松了口气,敌军骑兵的第一阵冲击没有成功,知难而退。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顶住下一次。

    ……

    看着派去试探的三百骑兵折返回来,少了十余骑,还有不少人受伤,骑兵校尉赵葭的脸色不豫。君上的大军还在二里之外,他很想在他们赶到前击溃这些吴人,届时大军便可渡河追击吴王主力,于是赵葭下令进攻,谁料却遇到了极为难缠的敌人。

    以赵葭的经验来说,百骑走千人,千骑破万人,在这平坦的古原草场上,骑兵应当占尽优势才对,他相信哪怕吴国人的意志坚韧如铁,只要两千骑兵轮番骚扰冲击,他们迟早会崩溃!

    然而在孙武多年训练下,吴人的步卒方阵比起秦、齐诸侯都要严密,而且这批三千人的甲士装备精良,穿着厚厚的犀皮甲,人人带剑,还拿着上好的吴国金戈,弓箭也尽是强弓。

    这说明,这些人是吴国里的精锐,不可轻敌啊。

    谨慎起见,赵葭决定放弃单打独斗,再等上一等,等到中军步卒来到,再配合他们以众凌少。

    但是每个兵种都有自己的骄傲,骑兵是赵军的王牌,赵葭更被赵无恤称赞为”千里驹“,他纵然要知难而退,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坐视夫差在他眼皮底下成功撤退。

    于是赵葭让那三百骑兵退回来,下令道:”分为数队,一千人在其周围游弋滋扰,另一千人在左右翼待命,若敌人冒进,便将其拦腰截断!”

    赵国突骑乃是靠冲阵破敌,一冲不破,如风而散,远处骚扰,乱敌阵型,结阵再冲!而不是古板的一味冲击,如今既然敌人阵整,那就不应该冒险,而是要诱使他们犯错,环骑疏哨,时发一矢,使敌劳动。

    赵骑如此做,果然让吴国人难受了。

    虽然吴军穿着厚厚的犀皮甲,更有头顶的盾牌抵挡,那些轻飘飘的骑弓对他们无法造成太大损害,可专鲫却知道,敌人越是冷静,他们的处境就越是艰难。

    怀着必死决心的这三千吴甲并不畏惧敌人冲到跟前与他们交战,反正都是个死,死前拖个人垫背是最好的。然而狡猾的赵骑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只是远远射箭,一旦吴人试图去进攻就如风般撤到远处。

    不是专鲫不想掩杀上去,而是指挥这支骑兵的赵将部署在两翼的骑兵一直蠢蠢欲动,等着他们阵型散开呢!吴人现在能凭借的就是自己的方阵,若是一乱,赵骑只消一个冲锋,就能破了没有了长戈大盾遮护的吴人军阵!在战场上散乱开来追敌的吴甲,更是禁不住骑兵的一冲。

    “纵然吾等不给敌军机会,只要拖到赵侯主力抵达,吾等终究会被屠杀尽。”专鲫微微摇头,浓眉已经拧成了一团,他们不怕死,怕的只是没有为大王争取足够的时间,没有杀死足够的敌军。

    就在这时,震天的鼓声突然席卷而来,专鲫愕然抬头望去,一面玄鸟大旗正在从古原上向下行来,在它周围,数万赵军兵卒正列阵而进,赵无恤这是准备用绝对优势的兵力将岸边这三千吴甲碾成粉末……

    “届时吾等一刻都撑不住……“专鲫叹了口气,风从后面吹来,吹得他胄顶的缨摇动不已。

    等等,风?

    专鲫突然大喜,这风虽然不大,远没到飞沙走石让敌军眯眼睛的程度,但却是一直在吹,吹得脚下古原上的枯黄草叶轻轻摆动……

    他摸向了腰间的燧石袋,裂开嘴大笑起来,笑容中带着一丝疯狂。

    身旁的吴甲都诧异地回头看专鲫,不知道主帅在高兴什么。

    直到笑够了,专鲫取出了腰间的燧石,大声问道:”二三子,汝等可愿为大王蹈火?“

    ……

    “真不愧是夫差的犀甲卫士……”

    赵葭指挥两千骑兵不断掠阵射箭滋扰,但吴国人很有耐心,仿佛是在学习河中的乌龟,竟一直躲在大盾后面无动于衷,偶尔有毛躁的受不了挑衅冲出来,也很快就被勒令回到他该在的位置上。对方一点机会都不给,赵葭在无奈之于,也不由赞叹一番,这的确是赵军从未遇到过的坚韧对手。

    实在不行,只能等着大军抵达,包围起来万箭射之,等敌人伤亡惨重时再掩杀上去,将其屠戮殆尽,赵葭也不遗憾,骑兵真正的大用处,依然是渡河追击夫差。

    ”吴国人在做什么?“

    谁料就在身后大军将要抵达的时候,不多时,吴人突然放弃固守,他们变了阵,一部分人持盾向前,另一部分人则小跑着往两边奔去。

    ”敌军溃了?“赵葭还来不及欣喜,却见那些散开来的吴人手里,竟然持着冒烟的火把!

    ”不好!“伸手感受了一下风向,赵葭脸色大变,急令道:”吴人要放火,游弋的骑从速速压上去,阻止他们!“

    ……

    在孙武的兵法里,天气、地形、山川、草木,万物皆可作为战争的辅助,而其中,尤其以水、火最为好用。

    在吴国时,他曾教过专诸之子专鲫”火攻“篇,当时专鲫听得瞌睡连天,等他真正踏上战场后,才发现受益匪浅。

    此时此刻专鲫手里拿着的,是用戈头缠着衣服,以燧石点燃的火把!

    孙子说:火攻有五种目标:一是焚烧敌军的人马,二是焚烧敌军的粮草积聚,三是焚烧敌军的辎重,四是焚烧敌军的仓库,五是焚烧敌军的运输设施。如今专鲫打算做的,就是”火人“。

    发火还要选择有利的时候,所谓有利的时候,指的是天气干燥,风向适合。

    如今正是八月中秋,草木渐渐干枯发黄,整个古原上皆是一片青铜色,而风向也是朝北吹的,当专鲫手中的火把沾到枯黄的草叶时,几乎是立刻就着了火,

    细小的火苗在水分稀缺的干草上窜来窜去,有如动作迅捷的红老鼠。小火苗渐渐变大,随即向周围扩散。火焰时而盘旋,时而扭动,彼此竟相追逐,被风一吹后,便向北面蔓延开去,很快就变成了熊熊大火。

    孙子的火攻兵法,主旨是一个攻字,但专鲫几日让众人放火,却是为了一个守字。

    对面一直在游弋的赵军骑兵似乎察觉了吴人的打算,他们猛地冲过来,试图阻止,一些跑到远处放火的吴甲被骑矛捅了个对穿,或者被环首刀砍了脑袋。但是离河岸稍近的地方,火随风起,已经成势。数百赵骑试图冲过来将吴国人赶下河,奈何在灼热的火墙面前,马儿眼中露出了惊惧,止住了马蹄,不敢越雷池一步。

    战马虽然被驯化,但终究是兽,是兽就肯定会怕火,而且起火的地方已经热得令人难以忍受……

    ”火烈具阜!“看着退却的战马和鞍上气急败坏的骑兵,专鲫在站在漫漫烟尘中哈哈大笑,带着一丝得意和疯狂。

    故而当赵无恤的大军抵达时,挡在他们面前的,已不止三千吴甲,更有已成燎原之势的熊熊烈火……

    ……

    ”这把火放的……“

    在赵无恤眼里,古原草场现在已经成了一座炼狱,不断扩散的火焰宛如一群咆哮的凶兽。它们吐出长长的火舌,高达半丈,疯狂地寻找一切能够吞噬的东西,枯草、灌木、树林。甚至有吴人自己不小心陷入火力,火焰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衣服甲胄都着了火,刹那间,他们仿佛穿着翻飞的火衣,身上冒出缕缕灰烟,惨叫不绝于耳。

    随着火势的蔓延,烟雾也愈加浓密,被风一吹向北刮来,骑兵的因为马儿不敢冲入火场,只能一边咳嗽,一边纷纷后退。

    “君上,臣无能,未能阻止夫差渡河……”赵葭也过来向他汇报。

    赵无恤摇了摇头:”不怪你,也亏了天时地利,加上吴国人同归于尽的心思,竟然敢用火来阻止我军。”

    眼见那烈焰高升,挥动着巨大而火红的翅膀,鼓起炼狱的强风,将赵无恤所在中军的旗帜也吹得啪哒作响,所幸风速不算大,火势没有急速蔓延到整个古原上。

    但古原的草场毕竟很宽阔,无恤让人去大军前方挖掘一条隔离带的同时,也估量了一下火焰的规模,叹息道:“此火只怕还得烧上一时半会,让大军小心躲避,休要被卷入火中去。”

    不但是马,人也对火焰有一种天然的畏惧,不敢靠的太近,但若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敌军断后死士扬长而去,只怕太伤士气……

    赵无恤的虎目扫过来中军等候命令的众将,淡淡说道:“其实此火看似剧烈,实则只是一道火墙,枯草比不了山林,穿过了火墙,便是烧焦的白地,所惧者,不过是一时灼痛。“

    他突然叹了口气:”孙子有言,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夫差滥杀忠臣,为人贪婪好利,却仍有许多壮士为他断后效死,不惜引火自焚。寡人自问一向善待众将,视兵卒如亲子,于军旅之中,也与将士同食同衣,不知军中可有愿意为寡人赴汤蹈火者?“

    ”臣愿往!“

    ”臣也愿往!”

    话音刚没,几乎每个部队的将领都争先恐后地请战,要做突入火场的前锋。

    有这股精神气就行,赵无恤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众人一眼后,点了一人的名字。

    “漆万。”

    容貌忠厚的宋国人漆万立刻出列:”臣在!“

    ”吴人自持甲阵精良,步战无敌,今日便由你去将其击败,入火场,战强敌,可有问题?“

    ”敢不为君上赴死!”漆万话不多,领命之后立刻前往自己的方阵,等待他的是一群坐于地上静待的甲士。

    漆万扫视眼前的一千人,他们人数虽少,却都包裹在黝黑的甲胄里,整齐地戴着头盔,身上披着沉重的铁扎甲,手中不是长矛,而是一面圆盾和一把三尺多长的环首刀。

    这是赵武卒里一个特殊的兵种,在经过十年发展后,赵氏的铁甲制造技术已经较为成熟,效率也高了不少,在战争的间隙里,从邺城邯郸等地的铁工坊源源不断地产出,让装备铁甲的赵军从三百增加到了一千人。

    赵无恤将他们集中起来,交给漆万统帅,而这支军队的名字,便是铁甲军!

    铁甲军身披铁札甲,个个身体健壮,站起来以后,如同一座座山峰,他们能将赵武卒重步兵的“不动如山”发挥到最大,而且冲击起敌阵来如同巨兽践踏,其势不亚于骑兵。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漆万说话速度很慢,好让所有将士都能听到。

    “今日有一个机会,一个作为前锋,为君上开路的机会。火势看似大,实则只是一道窄窄的墙,蹈火不会死,但需要足够的胆量,君上说了,铁甲军,便是赵军之胆!”

    ”愿为君上效死!“一个个身穿铁甲的赵武卒昂起了胸膛,为此感到骄傲。

    漆万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吴国的甲士就在前方,在大火之后,彼辈自诩为步战无敌,今日吾等就要让天下人知道,步战无敌的,不再是吴甲,而是赵军,是铁甲军!“

    他高高举起拳头,带着头,大声喊出了铁甲军的口号,赵无恤亲自为他们挑选的口号。

    “铁甲!”

    一千人将士齐声呐喊,声势盖过了风中的烈焰。

    “铁甲!依然在!”

第1078章 铁甲依然在!

    专鲫的本意,是等火蔓延出去阻止赵军后,他与余下的犀甲卫士便下到濉河里。一来能躲开烈火,二能乘隙渡河去对岸,他当然不是要逃跑,而是要在对岸重新结阵,再阻挡赵军几个时辰。

    吴国人的骁勇不亚于秦人,可作战的灵活善变却胜过秦军几分,这也是他们能在短短数十年内迅速崛起,横行江淮的原因。

    然而专鲫万万没有料到,对面竟然还有一支不畏赴汤蹈火的军队……

    在火焰焚烧草木的噼噼啪啪声里,一声声高昂的鼓声猛地敲击起来,节奏先是缓和随后是剧烈,这气势似乎将烈焰的火舌都压低了几分。正在火墙后的集合兵卒的专鲫猛然回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正前方望去,接着他的眼神一下变得僵直。

    在火墙最为薄弱的一处,一堵如同城墙的阵列顶着火舌灼烧冲了进来。他们手持打湿的大氅或一筐筐土壤,将拦在前方的火焰尽数扑灭,好让后面的人顺利进来。偶尔有人身上沾着火也不惊慌,他们在进来前用水打湿了自己,至多被灼伤一点皮毛。

    很快,密密麻麻的甲士火墙的缺口处涌入,随即,他们就在仍在冒烟的白地上排出一个严整如林的步阵。如果仔细观看,就会发现这些步兵只是最前排的人手持长矛,后面的人则举着圆盾,持着环首刀,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身上的甲衣,黑漆漆的,不似皮革,被阳光和火光一照后,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这群人就这么直愣愣地冲入了火场里,站在了吴甲的面前,沉默而杀气逼人。

    “重新结阵!”专鲫知道自己这会是跑不掉了,但眼前这批赵卒是步兵,而且仅有千余人,不到他们的一半,吴甲完全可以将他们重新推回火场里,再行撤离。

    他们在聚拢,敌人也没有歇着,伴随着腰鼓敲动,那一左一右两个庞大的步兵方阵开始朝河岸缓缓走来。在吴国人眼里,赵卒个个人高马大,身长七八尺,与南方个头稍矮小灵活的吴甲形成了鲜明对比,或许是甲胄太过笨重,他们每走一步路,感觉大地都在缓缓地颤动……

    专鲫的面色越来越凝重,阵胜在整,不在快,别看赵军笨重,可他们的步伐几乎是整齐划一的,可知这是一支精兵,经过无数次训练,见识过无数次战阵。他们的缓缓靠近,已经给原地以逸待劳的吴国人带来了巨大的窒息感,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堵墙、一座山在缓缓压来过来似的,更糟糕的是,他们还避无可避,这与之前跟骑兵的交锋完全是不同的体验。

    专鲫举起了手,刚才还没把弓扔掉的数百吴甲张开了硬弓,他们很冷静,在敌军进入百步内后才松手放矢,抛射羽箭。

    叮叮当当的一阵脆响,从天而降的箭雨落在了赵阵前排,或许是因为盾牌的格挡,竟似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对方阵列一点不慌,一点不乱。

    专鲫一愣,连忙喝令道:“再射!”

    “绷绷绷绷……”连续的弓弦弹射声响起,吴国人尽力开弓,飞矢如蝗,在敌人军阵前扫过。

    然而近千支箭射过去,却只看见数十个身躯倒伏下去。余下的战士却毫不理会不断落下的箭雨,仍然齐步向前,好似一座移动到钢铁丛林。

    “怎么回事?”吴人已经有些惊惶地面面相觑。

    这一回,吴人齐射的威力并没有比之前弱,然而专鲫却愕然发现,不少箭簇明明没有被盾牌挡住,射在了敌人身上,却轻轻弹开了,只是溅起些火星……

    他注意到,一个由他亲自瞄准的目标中了不止一箭,然而那些羽箭只是插进了那赵卒盔甲的缝隙里,挂在了他的身上,那人却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依然走着整齐划一的脚步。

    看着不闪不避,冒着箭矢逼近过来的赵卒,终于让这群不怕死的吴人感到了一丝恐惧和紧张。

    “敌军甲胄有异样……”但专鲫来不及想办法了,敌军已经逼近到三十步外,开始了冲锋!

    “二三子!随我结阵向前!”专鲫只能硬着头皮拔剑,声嘶力竭的大吼,挥动手中的长剑,让弓手退下,驱使着由盾兵和戈矛兵组成的横阵向前。

    此刻如果站在高处俯瞰,就能发现,在被烈焰烧得一片焦黑的白地之上,两堵由披甲武士组成的移动城墙,正快速地靠近。二十步,十步……他们已经能清晰地闻到对方口鼻里呼出来的臭气,看到对方罩在胄里的容貌的神情,或疯狂,或畏惧,或战栗……

    “轰”的一声巨响,赵军的铁甲兵,吴国的犀甲卫士,北方和南方两支步战无敌的佼佼者,终于碰撞到了一起!

    ……

    “轰隆!”

    两支由重甲步兵组成的军阵撞在一起,这一刻宛如共工怒触了不周山,天摇地晃。

    和碰撞同时发生的,还有惨重的伤亡。赵武卒的环首刀斩下,吴国人的戈矛刺出,双方在用性命搏杀,垂死的惨叫和疯狂的呐喊同时响起,让专鲫那颗本已视死如归的心又沉下去几分。

    打不动,不仅是方才射箭对敌人的杀伤微乎其微,当两军短兵相接时,一向擅长阵战的犀甲卫士们却绝望地发现,过去对付楚国人越国人皮甲时无坚不摧的吴国金戈今日却折戟沉沙了。戈矛触到赵卒甲衣的时候,就像砍在一块石头上一般,震得吴卒手心发麻,对方却没有受重伤,而是再度举刀将吴卒斩杀,环首刀带起片片血光。

    “是铁甲……”

    面前又一个吴卒冲上去送死后,专鲫堪堪退后一步,他的心已经沉下来了,这些赵军穿着的,似乎是曾在去年赵与秦魏交兵时使用过的铁甲,当时不过寥寥百人,如今却已经扩大到了一千人,组成一支无敌的方阵。

    也是犀甲卫士不幸,打遍南方无敌手,偏偏遇上了这样的克星。

    相较于铁甲而言,水犀之甲虽然贵重,防护效果也极佳,可在锻造的铁质武器攻击下,仍然十分脆弱,一次砍不开,那就砍十次,犀甲总是会在环首刀崩裂前被劈开。再说犀甲是一整块的,也就能防护胸腹和背部,其余地方如手、脚,被环首刀一碰,顿时血肉横飞。

    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如今地形是从缓坡冲击河岸,兵卒又千锤百炼,甲胄武器也比敌军更坚实锋利。这使得忠勇强悍的赵武卒士气更加高昂,虽然吴人是他们的两倍,但凭借着不可抵挡的气势,他们却将对方压着打,用自己的战刀肆意砍杀着吴兵,搅乱他们的战阵。

    突如其来的冲击确实给了吴人重重一击,让他们遭受了不小的打击,只能依靠个人勇武来维持不败。

    专鲫是专诸的儿子,自小便练就了一身高超的武艺,此刻被逼到绝境,他犹如狂龙出海,奋力厮杀。枣红的脸上沾满敌卒身体之中喷涌而出的鲜血,一眼看去,显得极为狰狞恐怖。血战之中,他根本没有机会去拭去涌进眼中的鲜血,只能瞪大双眼,挥舞着手中的长短二剑横砍竖劈,不断的配合着身旁的袍泽抵挡敌军冲击。正面刺不进去敌人的甲,他就寻找没有铁甲保护的地方:手腕脚腕、脖颈、缝隙、耳鼻,总之把自己的身本事全部都使了出来。

    在专鲫的感召下,许多吴兵有样学样,他们以三人为组,五人为阵,长戈、短剑、盾牌能攻能守。最让人惊愕的这些个阵中,居然还有吴兵弯弓搭箭以一支支冷箭来为远处的袍泽提供支援,在这种十步以内的距离,就算是铁札甲也不好防住利箭。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和死伤之后,凭借着小型战阵的配合以及高超的个人武艺,一路败退的吴人似是稳住了阵脚,遏制了赵武卒的冲击势头。

    只可惜,个人的勇武在这种重步兵方阵较量时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很大程度上,这就是个比气力的游戏,你推我攮,看谁先输。从交战到现在才过去了一刻,但赵兵精制的环首刀形成了巨大的杀伤力,皮革终究不及镔铁,他们身上的犀皮甲没了昔日的作用,数百名吴甲死伤惨重,对方却仅有不到百人倒下。

    不管侧翼的战场吴人如何顽强,只说正面,在赵武卒的不断推攮下,原有的阵列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失去战阵掩护的落单吴兵被卷入铁刀之下,几乎死伤殆尽,而吴人的阵型也被彻底撕裂为两半,首尾不能呼应……

    吴军两部各自为战的情况下,赵军的优势越来越明显,而且专鲫发现,一旦站住阵脚,就再也难以将他们打退,真应了“不动如山”的称誉。

    眼见着形势越来越危急,专鲫却又听到火场外面传来了一阵怒吼!

    一面旗帜穿火墙而过,出现在了战阵后方。这次上来的是一群身穿轻甲甚至一丝不挂的悍卒,前排的战士,人人手持红色的盾牌和闪着寒光的刀剑,后排则手持短矛手戟,他们头顶是几面火红的军旗,三朵明黄色的火焰绣纹在上方跳动。

    这是赵军的突击部队,号称“侵略如火”的田贲部悍卒!

    田贲一人当先,高举武器,大声喊道:“为君上赴汤蹈火的,不止是铁甲!”

    当这群悍卒嗷嗷叫着,如浪潮般从后方朝已被撕裂为两半的吴阵冲杀过来时,专鲫绝望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这场火焰里的战斗,已经宣告结束了……

    PS:然而并没有春风吹又生,逼死强迫症,晚上还有一章

第1079章 有杀生以成仁

    只要不是北方连绵数百里的草原,草场上的火烧不了太大,只是扑灭困难些,赵军挖开的防护带顺利阻止了火线,大军的车马辎重受损不算严重。但之前一片诗情画意的古原草场已经面目全非,放眼望去周围尽是焦黑的草炭,许多地方还冒着烟,发光的余烬自烟幕中升起,朝天空飘去,仿若千百只新生的萤火虫……

    当火焰终于熄灭,地面稍稍冷却之后,时间已近傍晚,残阳如血,濉水里也尽是血淋淋的尸体。

    赵无恤的车驾停留在一片灰烬之中,他正在听漆万和田贲汇报交战情况和双方的伤亡。

    “铁甲军伤亡两百余,悍卒伤亡五百余,吴人三千人几乎全部战死,仅剩百余人因伤被俘……”

    赵无恤有些无奈,这支犀甲卫士果然是吴军中精锐的精锐,在兵甲不利,人数劣势的情况下还能对赵军两大王牌造成如此巨大的杀伤,若是两军堂堂正正对阵于平原之上,不知道还会给赵军制造多大的损失呢。

    难怪孙子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者之善也。这场赵吴之间的角力,除了棠之战和符离之战外,在战术层面上没有太多碰撞。赵无恤更多是从战略上牵扯吴国的战线,加上其后方生变,吴人归心似箭,夫差也没了战心,赵军这才能一路追亡逐北,打顺风仗。

    如今回头看看,他的选择是对的,吴人之勇,不可小觑。

    赵无恤让二将下去统计斩获,收敛死者,安抚伤者,同时也叫人将被俘虏的吴将专鲫带上来。

    当浑身浴血的专鲫被带到后,赵无恤下马车孰视之,却见专鲫满脸都是血浆和泥巴、灰烬,整个将他的眼睛糊住,几乎辨不出样貌来。赵无恤唤来灵鹊医者,让他们用清水洗去专鲫脸上的污垢,他这才能重见天日。

    “赵无恤?”昂起头,专鲫认出了面前诸侯打扮的中年人。

    旁边的羽林侍卫伍林斥骂他大胆,赵无恤却不以为忤,感慨道:“伯鱼,吾等已经十多年未见了吧?”

    二人初识,是在曹国的宴会上,那时候专鲫是吴国使者仪仗里的一员,范氏派人行刺赵无恤,还是专鲫帮他击退了刺客。二人当夜把酒言欢,虽然有语言障碍,但赵无恤对这位专诸之子并无恶感。之后在宋国,赵无恤又见了他一面,不过那时候专鲫已经是夫差的亲卫,已经不能再与他交杯接盏了。

    如今一晃十二年过去了,第三次相会,二人却已经一为君,一为臣,一个为了霸业,一个为了忠君,兵戎相向,再难和平。

    这不是叙旧的好时间好地点,赵无恤也不啰嗦,单刀直入地问道:“夫差何在?”

    “大王已渡河脱身而去,不劳赵侯挂念……”

    因为失血过多,专鲫耷拉着脑袋,没了作战时的骁勇,但想到他的君王顺利脱身,他便十分高兴,裂开嘴嘿嘿直笑。

    “赵侯还是北返的好,今日之事你也见到了,吴国如同吾等一样悍不畏死者尚有数万,赵军若是执意与吴国为难,恐怕受的损失要比今日多十倍百倍!”

    赵无恤却笑了起来,对专鲫说道:“吴国纵然有勇士无数,孤却只佩服二人,如今伍子已遭夫差杀害,伯鱼也落败被俘,谁还能阻止寡人?”

    对于伍子胥的死,专鲫也心有惭愧,当年他父亲专诸就是伍子胥引荐给吴王阖闾的,两家交情莫逆,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对于夫差的忠心。但赵无恤拿他与子胥相提并论,专鲫像是听到一个大笑话,顿时笑出声来,笑得伤口阵阵发痛。

    “赵侯果然是北人,不晓南方之事,专鲫在吴国,只是一个小人物,大王身边有王孙骆,水战无敌,随军参赞,又有胥门巢,镇守两淮,中流砥柱。这次吴国北上,使出的实力连一半都不到!奉劝赵侯一句,勿要南下,南下必败!”

    “是么?现在可是夫差狼狈北顾。”赵无恤就这么盯着专鲫看,看得他心虚,看得他愤怒地偏过头去。

    只有与许久未见的人重逢时,赵无恤才能深刻地感受到时间的变迁,世道的更易,见专鲫如此忠诚,就算被俘了也不忘旧主母邦,他不由生出了一丝招揽之心,便问道:“寡人有一事不明,孔子说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国君不听忠言,滥杀忠臣,则臣也不必效忠,可以自行离去。伯鱼也是一伟丈夫,为何在夫差倒行逆施之后,依然如此忠勇,不惜为他而死?”

    专鲫一愣,随即理所当然地说道:“君,尊也,吾身为小臣,自当事之,无论君作了何事,这份君臣之义是不会变的。就像先王让吾父借献鱼之机刺杀王僚,吾父明知此去必死,却依旧毅然行刺。之后先王将我视为己出,让我陪伴太子学兵戈,上战阵,三十年来我一直在大王身边,深知大王的才姿,一定能成就大事。虽然如今被奸臣所惑,又遇到赵侯这样一个对手,霸业受阻,但大王依旧是大王,君依旧是君,若能以我之一死换取大王恢复励精图治,保住先王之业,鲫死而无憾……”

    他的眼睛虽然有不少血污灰烬,却是清明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这一席话后,不仅赵无恤默然,旁边的赵国众将也对专鲫这个阶下囚肃然起敬。

    过了半响,因为失血太多,又说了太多话,几欲眩晕的专鲫无力地恳求道:“言尽于此,赵侯若是念在多年前你我曾在一席同饮的份上,便杀了我,何必再辱?”

    无恤叹息道:“岂敢折辱壮士?”

    专鲫大喜:“善,若赵侯肯成全我,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但说无妨。”

    “鲫曾承诺要阻止赵侯到明晨,如今失诺被俘,无颜再活于世,吴士轻死易发,若不能尽君命,则必要自杀以谢邦国。鲫愿死,残存的百余吴甲亦愿死,此不情之请,还望赵侯能够成全!”

    言罢,专鲫重重下拜,额头叩在满地灰烬上……

    赵无恤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他才重重点了头:“如子所愿!”

    ……

    濉河向东南方奔流,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残阳如血,在尸横遍野、残烟缕缕的北岸,一群或瘸着腿,或少了胳膊的吴人相互搀扶着,一字排开。三千犀甲卫士,苦战之后只剩下一百八十三人存活。此时此刻他们的甲胄已经被收缴,人人只着单衣,或袒胸露乳,露出了身上的青色纹身。

    他们后面,有赵军弓弩手半开弓弦,警惕地注视着众人,一些将吏对自家君主允了这些吴国人有些担忧,但并不影响他们对那些吴国人投以尊敬的目光。

    赵无恤则没有说话,只是背着手,和众将一起站在车下静静看着这一幕。

    看着他们自杀……

    在后世人眼里,这是不可理喻的,生命多可贵啊,面对自杀者,应该好言相劝,让他们放弃轻生。

    换了刚来春秋时,赵无恤也会十分惊诧,这些吴国人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做这种事?为什么没人制止他?其实在春秋文化的背景下,自杀不是越轨的行为,社会准则规定了何时应当自杀以及用什么方式自杀,这些吴国人只是遵守了这些古老的准则而矣。

    中国人并非争强好胜的民族,但失败的屈辱感却浸透于先民们的骨岳血渊之中。古者,凡因怯阵战败而死的人,死后要“投诸茔外以罚之”,加以羞辱。平时,败军之将不得参加演武大会,人们常常会因为失败而羞愧得无地自容。宫廷争斗、宦海沉浮、战场角逐、日常生活的冲突,使得一批人因了失败的羞辱感而抉择了自杀……

    当年,楚国令尹子玉在城濮之战大败而回,楚成王心中愤懑,派人去对他说:“你若活着回来,有何面目见申、息两地父老?”骄傲的子玉羞愧难当,在连谷自杀身亡以谢国人。除此之外,齐国崔杼与庆封争权,败而自缢。鲁国人臧坚被齐人所获,羞及“拜命之辱”,遂用“以抉其伤而死”这种刚烈的方式自杀。

    他们觉得唯有自杀一途才能维护名誉、恢复人格尊严,所以才义无反顾地抉择死亡。

    “谢赵君成全吾等!”

    思绪回转时,却见专鲫手把鱼肠剑,带着一百八十三名吴卒先回首朝赵无恤下拜,感谢他的成全之意,虽然大半的人说的是赵无恤听不懂的吴语,但其中的感激之意,不用转译就能明白,虽然是敌人,但他们也是热血的汉子。

    随即,专鲫又与众人相互搀扶着面朝南方,面朝吴国的方向,再拜稽首,这才摸出了赵军归还他们的短剑……

    常言道:丈夫一怒拔剑而起,在自杀上亦是如此。剑是君子之器,常常成为勇者的象征,自刎被视为英雄气概的壮举,吴越之士尤其喜爱佩剑。吴越携李之战中,越王勾践使死士“三行造访吴师,呼,自刭”,即属于此。

    而今天,却轮到吴人自刭了……

    一百八十三人在专鲫的带领下,将短剑的锋刃一边对准了自己,大声说道:“二君交锋,臣等断后,战败受俘,不敢逃刑,敢归死!”

    言罢,一百八十三人均属剑于颈,或脖颈下俯伏剑而死,或颈上仰绝亢而死……

    血溅三尺,一时间濉水又被热血染红,吴人有的当场死去,有的运气不好没有立死。比如专鲫,他用了更残忍的剖腹自屠出肠,鱼肠剑深深扎入腹部,整个胸腹血流如注。

    此情此景,看得数万赵军目瞪口呆,田贲等性情刚烈者皆瞋目,之前与吴人生死相搏的漆万怒发冲冠,而赵葭等则不由慨叹,为吴国人惋惜。

    赵无恤看不下去了,他让人去给未能立刻死去的吴人一个了断,包括专鲫。

    当田贲亲自请命过去,将剑送入专鲫的心脏后,专鲫的眼神渐渐凝固,他的表情是痛苦的,但目光却是释然的……

    无恤想道:他是不是觉得,他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责,谅解自己的过失,避免遭受耻辱,报答了自己的君王,同时表明自己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再兴吴国的心意吧?

    望着专鲫和众吴人的尸身,赵无恤叹了口气,春秋之世,吴越之士,为了一句承诺,一个认可,便能将生死托付,虽九死而不悔,这样的人,纵然是敌人,他又如何不能肃然起敬,不能加以成全呢?

    虽然尊重了这些吴人的选择,但不知为何,赵无恤感觉口很干,心里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悲凉,它在内心不断膨胀,想要寻找一个释放的出口,这种感觉,回到春秋后他曾经多次感受过。

    那是在太行羊肠坂风雪夜刺,乐祁重伤,却视死为乐途的时候;是在夹谷之会,孔丘如螳臂当车般,驱车阻拦齐鲁两军交战的时候;是在六卿之乱,伍井为了给韩军断后,战死于台谷小城的时候;是在豫让毁容吞炭,蛰伏于安邑行刺魏伯的时候;是在秦赵交锋,秦国兵卒纵然知道自己必败,却仍然高呼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冲击赵军方阵的时候……

    这些人,他们用飞蛾扑火的姿态实践着道义上的最高原则,以追求精神上的永生,这就是春秋时代独有的人格独立精神,已经超越了国别,家族,成了士与国人自我尊严意识的卓然不屈。

    这就是先秦士风,阳刚而壮烈,一如论语所言:“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

    “壮哉,仰天呼气兮成白虹!”赵无恤脱口而出。

    他又道:“惜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赵无恤为专鲫这三千甲士,一百八十三名烈士的归宿慨叹惋惜,出于赵国官府对忠义的提倡,他会将此事大加宣扬。但他内心深处,却又为他们不值,为他们的境遇感到愤怒!

    “让麾下忠臣如此遭罪,是身为君王的失败。今日三千吴甲死于此地,非寡人所杀,今日一百八十三人自杀,实非自杀,而是昏君夫差杀之!”

    赵无恤传令道:“让辎重营留下收敛众人尸身,就地厚葬,与赵卒烈士同等规格。其余大军连夜渡河,步卒进攻吴国淮北地,骑兵彻夜追击!”

    “唯!”目睹吴人的壮烈死状后,赵军众将也是豪爽男儿,无不怒发冲冠,也顺着赵无恤的话,将愤怒转移到夫差那里去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家君侯心里想的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通过这些吴人的悲壮的死,赵无恤开始对吴国力量重新审视。

    无恤认为,短期内征服吴国,统治吴人,看来是不可能的,这个邦国国民的轻死易发让人敬佩而又畏惧。若能击杀夫差,则吴国再也翻不了天,只能苟延残喘,若不能,也要尽量削弱他们的有生力量!

    “寡人就算追到淮河,也必得夫差而杀之!寡人不欲罪江淮壮士、百姓,唯问罪于夫差!”

第1080章 江东子弟多才俊

    八月十二日,淮南,钟离邑。

    钟离本是淮夷的一支,春秋之际夹在吴楚两个大国之间,经常成为战场,归属不定,直到鲁昭公二十四年,吴国最终灭掉了钟离国,把这里变成了这里的城邑,作为镇戍淮南的一个军事要塞。

    吴王夫差北伐期间,淮南作为吴军的后方,也留守了一定军队,由大将胥门巢戍守,这一日,胥门巢便于钟离城门外,迎接夫差的大军归来……

    才看到吴军前锋,胥门巢心中便咯噔一下,五月份北上时吴军锐气十足,现在才过去三个月,却一个个垂头丧气,甲胄不整,兵器丢失,旗帜也歪歪斜斜,哪里还有一支百战之师的风范?

    而且胥门巢粗略估算了一下,人数也不对,当初五万吴军北上,回来的,却仅有两万人……胥门巢便知道这些天来自北方的消息都是真的,吴军的确是在鲁宋吃了败仗。

    终于,在败兵陆续抵达后,胥门巢迎来了自家君王。

    夫差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车,而是与普通兵卒一起走路,王者的气概和威仪全没了,须发凌乱,双目无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胥门巢上前再拜呼唤他,夫差才清醒过来。

    向四周看了看,知道是回到淮南了,夫差吁了一口气,这三个月的经历,恍若隔世啊。

    当初他带着一颗争霸的心执意北上,不顾伍子胥等人阻拦,甚至不惜杀了他排除障碍,就像一个一心建功立业的愣头青,夫差在鲁宋认清了现实,吴国虽然已经很强大了,但比起北方的赵国而言,依然要略次一些,除了琅琊海战外,几场陆战都没占到什么便宜,最后不得不主动撤军。

    离开彭城时,吴军尚有四万人,可噩梦却是从撤退路上才开始的,赵军的骑兵速度极快,不断地黏上来袭扰,靠了用随行的宋国君臣做垫背,吴人才能顺利抵达符离塞,但也是在这里,夫差遭受到了这辈子最沉痛的一次损失,他儿时的玩伴,年长后的忠臣专鲫请命断后,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夫差顺利渡河,撤入吴国境内。

    但赵无恤却依旧没有善罢甘休,他连夜派兵渡过濉水,继续追击吴人,终于在灵璧,骑兵追上了吴军那散乱的后阵,一阵冲击下,队形溃散,那一战夫差起码丢了五千人,到了垓下这个地方时,脚程快的数千赵卒也追上来了。夫差畏惧赵国大军在后面,不敢恋战,又是一场追歼战,他又丢了五千人,加上在渡过淮河时流散的,夫差只带了两万不到的残兵败将回来,比起北上时,竟已折损大半,更别说最为精锐的犀甲卫士全军覆没。

    狼狈地进入钟离后,从彭城到淮南四百里路,足足逃了十多天的吴人终于得以喘息了。

    夫差却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立刻要胥门巢向他报告吴国近况。

    ……

    “大王在淮南留兵万余,令臣戍守,但从六月份下旬开始,楚国那边便出动了三万人,由王孙胜率领进攻群舒,臣兵微将少,无从阻挡,群舒各邑已失陷大半,如今王孙胜正欲北上进逼夷虎……”

    夫差却一拂手:“寡人不想听淮南如何,要知道的是吴中如何,姑苏如何?先前赵无恤派人于我军中散播谣言,说吴城已被勾践攻下,太子也死了,是真是假!?”

    “必为虚言。”胥门巢不假思索道:“臣最后一次与吴城沟通是在半个月前,从太子的帛书中得知,勾践虽已占据三江五湖,但吴城依然在太子坚守之下,而且越人兵少,根本不足以占领整个吴国!”

    “善,大善,天不亡吴国!”这是数月以来夫差得知的第一个好消息,都城就是国家的心脏,领土没了可以再征服,兵卒没了可以再生聚,只要吴城还在一天,吴国就不会倒下!

    胥门巢知道大王归国心切,等他高兴劲过了,才道:”吴城虽在,但是……据臣所知,越国大夫范蠡、泄庸二人率舟师屯海通江,断绝了淮南前往吴中的水路,淮南舟师先前被楚国司马子期在彭蠡泽攻击焚毁,故淮南虽有万余兵卒,却无法渡江回援都城,只能坐视越人横断大江……“

    这就是太子友困守孤城无人援助的原因,夫差大骂勾践奸猾,范蠡狡诈,但他同时也表示无妨。

    “吴国的舟师主力先前去了北方,在琅琊大败赵人,之后盘桓数月,协助齐人攻莒。就在寡人从彭城离开时,副将逢同统帅的舟师,也已从琅琊南下,吾等抵达大江时,舟师也应当归来了,对上楚、越舟师,亦有一战之力!”

    吴国陆战虽然一败涂地,可舟战上却从来没虚过谁,胥门巢大喜:“大王何时继续南下?”

    “在钟离休憩一日,即刻南下!”夫差归心似箭,对于北方却已经有几分胆寒,一路上他都在仓皇北顾。

    他下令道:“淮南吴师,半数随寡人南下,半数随胥门将军。赵军骑兵已在淮北游弋,赵无恤也将抵达淮河,钟离与吴城太过辽远,楚赵二军若至,想必无法守住,将军不如率军去善道、卑梁,守住邗沟即可。其余地方,如夷虎、群舒,乃至于陈蔡,钟离,皆可放弃!”

    话音刚末,胥门巢却大惊,连忙劝阻道:“臣知道大王是想集中兵力夺回吴中,但是钟离万万不能放弃!”

    夫差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做事喜欢按着自己的计划,对别人忤逆自己极其受不了,胥门巢否定他的战略,夫差本欲大怒,但忽然想到自己不听季札、伍子胥、被离之言落得的惨状,连身边的专鲫也英勇战死,便忽然间没了争强好胜的心力。

    每个男人都有自己成年的时候,但并不都是20岁行冠之时,赵无恤的成长,是在他目睹乐祁遇刺身死的时候;勾践的成长,是会稽之耻;夫差的成长,不是携李之战,不是当上吴王,而是伍子胥的死,是这次北上的失败,是专鲫的断后战死,这次刻骨铭心的教训,足以扭转一些他的暴戾性格……

    于是夫差叹息一声,耐下性子来问胥门巢为何说不能放弃钟离。

    “大王。”胥门巢说道:“钟离这地方府西连陈、蔡,东道徐、泗,为江南之门户。二十年前,吴国正是因为夺取了钟离,这才能西伐强楚,北图中原。虽然现在大王霸业受阻,但钟离也不容丢失,因为此地据淮河之中,形势便利,阻水带山,战守有资。若吴国失钟离,则必失淮南,失淮南,则江边卑外,将无以抗衡赵、楚!若仅剩吴中百里之地,恐怕连越国都敌不过!”

    这话不中听,却有理有据,夫差皱眉:“但赵楚势大,钟离仅仅有一座涂山,一条淮河作为屏障,如何抵挡?”

    “此言差矣,赵国楚国虽然一同进攻吴国,但彼辈不是盟友,前年赵无恤还与楚国交兵,使得楚昭王死于军中,这率兵进攻群舒的王孙胜,更是从赵国叛逃出来的!赵楚必然会在淮上生隙,淮南之地偏远,莽林江湖遍布,赵军没有舟师,骑兵又无从发挥作用,淮南得之不能守,弃之与楚国,则会让楚国强大,臣料想,赵侯一定不会主动进攻钟离,甚至会阻止楚国东进……”

    “善!大善!”夫差茅塞顿开,十多年前,吴国最勇猛的将领是夫概,最深明战略的是孙武,两方面胥门巢都不如他们。然而当夫概和孙武相继“背叛”吴国后,胥门巢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却站了出来,试图力挽危局。于是夫差当面朝胥门巢施礼道:“人言楚材吴用,实则吴中也多壮士智者,寡人虽然没了伍子,没了孙子,但却仍有将军,有王孙骆,有太子!吴国不会亡!”

    胥门巢连忙还礼:“大王只要拿出三年报越时的勇睿来,定能灭亡勾践,再兴吴国!”

    夫差当即发誓道:“夫差必不忘此耻,吴中自有寡人去收复,若将军觉得钟离可守的话,淮南,便交付予将军了!”

    ……

    翌日,在夫差帅军离开钟离,前往长江乌江渡后不久,赵无恤那浩浩荡荡的大军,也抵达了淮河,钟离邑的对岸……

    看着对面城邑依旧旌旗不倒,一副严防密守的架势,无恤颇为遗憾地感慨道:“追了四百里,可惜还是让夫差跑了……”

    对此,赵无恤心中有一些隐忧,吴国毕竟是有百年底蕴的大国,从专鲫等人毅然赴死一事,让他惊觉江东子弟多才俊,那夫差南渡后,有没有可能卷土重来呢?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081章 肯为君王卷土来?

    并非是赵无恤不想追歼夫差,而是在进入淮北后,大军已经完全进入敌国疆域,人生地不熟。虽然这一年来也有不少细作描绘了地图送回赵国,但因为没有精准的绘图工具,更没有细细考察,地图上的道路走势与实际情况相差太多,以至于赵军骑兵几次走错了道。而大军追击就更难了,这时代山野从莽遍布,他们一旦误入沼泽树林,就很容易延误战机。

    所以大军前进速度很慢,加上害怕吴国人来一出伏击,非得走一步看三步。就这么追追停停,以至于赵军主力一直拉在后面,仅有赵葭和田贲的前锋在灵璧和垓下追上吴军后队两次,击杀冲散了敌军万余人。

    等到了淮河,连日赶路的赵军也已经疲惫不堪,已无从渡河阻止夫差逃窜了。

    在淮河边踌躇了半日后,赵军的旗帜徐徐退去,似是放弃了。见此情形,钟离邑的吴将胥门巢顿时松了口气。

    然而胥门巢虽然说对了赵无恤不会对夫差赶尽杀绝,但他却也料错了一件事。

    那就是赵无恤比他更认识到了钟离邑的重要性,并且对此地志在必得!

    出于麻痹对手,赵军在淮河边稍作停留后,便做出北返的姿态回去了,然而让胥门巢没有想到的是,赵军主力却绕道西边几十里外的州屈,在沙洲上搭建浮桥,悄然渡淮,接着在敌军刚发现时,便猛地朝钟离方向发动了进攻。

    赵军来势汹汹,江北虽然仍有吴军万余,但却分散在夷虎、群舒、邗沟等处,钟离守军不过数千,还被夫差带走了一部分粮食,此时遇到十倍赵军进攻,胥门巢顿时没了战心,只得弃城向东南方向撤退,毕竟不是每支吴军都能像犀甲卫士那般悍不畏死,愿意放弃生命保卫疆土和尊严。

    八月十八日夜,赵军不战而占领钟离。

    当驾车步入钟离邑时,无恤发现这里几乎已成为一座空城,驻军和居民都逃窜一空。但赵无恤无所谓,他更看重的,是这里的战略价值。

    和胥门巢所说的一样,钟离这地方后世被称为“凤阳”,虽然穷了点,但也是一处要地,西连陈、蔡,东道徐、泗,为江南之门户。赵无恤既然担忧夫差会不会卷土重来,索性渡淮占领了这里,没了钟离,江北便再无屏障,淮不能守,则江亦不能守。赵军若是想进攻吴国,随时可以集结军队来此,而吴国若是想反攻淮北,一举一动却都在钟离的眼皮子底下。

    但大军在此休憩时,田贲等好勇斗狠之人却提议说,不如一路打到大江,甚至渡江直逼吴国都城,与越国共灭吴国!

    对此,赵无恤是断然否决了的。

    “没错,大军若是在此停留数日便继续南下,攻略江北诸邑,或许能兵临大江,甚至可以把夫差的军队再击败一次,使得越国能顺利攻下吴都,加上楚国东进,一年半载后,吴国可灭。可如此做,除了逞一时之快外,于赵国有何好处?”

    渴望建功立业的田贲毫不迟疑地说道:“君上可以占领吴国江北之地!听说此处方圆千里,相当于赵国好几个郡了!”

    赵无恤却摇头道:“可吴国江北之民,却不及赵国半个郡。”

    江北,也就是后世的淮扬地区,这里地势平衍,河流众多,湖塘密布,战国后期楚国以此为东楚,汉代时淮南国也是一个富庶的王国,到了唐宋以后,江北更成了赋税重地,鱼米之乡,不是江南,近似江南。

    可是在春秋时期,江北却与后世大为不同,比如这时代的江北没有洪泽湖,而是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湖泊,水网交错,不利于骑兵行动。因为湿润温暖的气候,这里河泽水草丰美,平原地带则草莽从生,低山台地茂林密布,从钟离邑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大片的原始森林,入夜之后虎啸猿啼,告诉从北方来的众人,城外,便是域外之地。

    这地方若是好好开发个几代人,大有可为,可惜短时期内利用价值不大,没有现成的城邑和百姓可以获取,远不如已经有许多熟田和城池的淮北,以及稍南一点的英、六、群舒诸邑构成的淮南。

    所以赵无恤若是带着数万大军不管不顾地去追杀夫差,只怕还没到大江,大军便要半路饿趴下,因为这时代的江北,就算他想要因粮于敌也没处抢去。

    更何况,对于赵无恤而言,既然吴国势力已经退出淮北,赵军也兵临淮河,那他就得面临另一个问题:楚国。

    去年,因为楚昭王的死,楚国东境被吴国狠狠咬了一口,失地数百里,今年随着夫差在北方战败,楚国也开始了反攻,据说楚国司马子期帅军进攻淮上,已包围陈国。而从赵军叛逃的王孙胜则摇身一变,成了楚国右司马,帅军攻略群舒,眼看就要打到蔡国附近了。

    这时候去追杀吴军,不是在为楚国人做前驱么?

    “故江北之地,赵国得之而不能守,弃之而肥楚国,何益之有?”

    至于先前对夫差能否“卷土重来”的担心,赵无恤不由想起了前世的一首诗。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弟子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

    在中原的失败,已经重创夫差,吴军辎重全丢,甚至连甲胄兵器也弃得差不多了,就凭这批败兵回去和勾践新胜之师较劲,反倒是勾践胜算大一些。

    就算没有越国,光是楚国厚积薄发的压力,也足够夫差喝一壶的了。

    如此情形,先不用担心夫差能否卷土重来,而是该思考吴国究竟能在楚越夹击和内部的民生凋敝下撑几年不灭亡。

    所以赵无恤否定了田贲等人请求夺取江北,兵临大江的想法,他亲手划定,这次南征的终点,就是钟离了!

    “以钟离为桥头之塞,留一师兵卒在此屯田,以控扼淮河,自此赵国即可遥遥监视吴国动静,坐视吴楚越三国交战,又可阻止楚军轻取淮南、江北。”

    但这还不够,赵无恤的手指又滑向了地图的东边。

    “除却留守钟离者外,大军分为两部,三万人随我东进,进攻吴国善道邑。”

    善道,是邗沟的北段终点,连接淮泗,是邗沟上极其重要的节点,这里后世被叫做”盱眙“,和钟离一东一西,均为淮河流域的重镇,北方得到可以俯视江南,南方得到可以北伐中原,夺取善道,也就封死了徐地的门户,赵无恤可以回师全取淮北。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赵无恤尤不满足,他的手指又重重点在钟离西面百余里外。

    “再有一万人,与赵葭部骑兵一同西进!汝等去蔡国!”

    “蔡国?”赵葭等人不由精神一震。

    “不错。”赵无恤笑道:“蔡侯与楚国结了死仇,又失了吴国庇护,想必此刻心中一定十分忐忑不安,若是能得到一强邻伸出援手,蔡国必然归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06/ 第一时间欣赏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作者:七月新番所写的《春秋我为王》为转载作品,春秋我为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春秋我为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春秋我为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春秋我为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春秋我为王介绍:
重生春秋,成为卿族庶子,被赶到马厩与牛马为伴,谁知霸业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晋?太低端了,我还是玩赵氏代晋吧!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气风发,吴越相争美人离殇。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右手长剑,左手诗书,用不一样的思维统一天下,迈步落日余晖的成周,鼎之轻重,我能问否?
这是我的华夏,我的《春秋》---我为王!
春秋我为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秋我为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