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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22章 姑苏台上乌栖时

    “当年先君不杀汝等,汝等却不知感恩戴德,真是活该有今日,传寡人令,但凡妄图在徐复国的诸大夫,一律处斩,其家眷亲戚降为皂隶,与吴人为奴!”

    坐在徐国的旧日宫殿里,看着在徐地妄图煽动徐人复国的那几个大夫之头被端上案几,夫差虎目微眯,满意极了。

    对这些徐地的叛逆,他的镇压犹如摧枯拉朽,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这徐国旧宫太过陈朽,远远比不上他在吴国建造的“姑苏之台”。

    今岁真是夫差的时运极其的一年,至少他自己如此认为,先是年初时,夫差期盼已久的新宫殿完工了。

    当初为了满足夫差对宫室的欲望,越国可是出了大力气的,据说越君勾践命木工三千入会稽山伐木,一年不归,伐得大批上等木材,全部送来给夫差。所有木材都木质硬朗而挺拔,其中更有一对巨楠木粗二十围,高四十丈!

    夫差见之大悦,不听伍子胥的劝阻,将这批木材照单全收,又让擅长营造宫室的太宰伯嚭督工,在姑胥山上建造富丽堂皇的宫殿与高台。伍子胥沉痛地说,“昔者,夏桀起灵台,商纣起鹿台,极大破坏了民力,导致民虚国变,于是****自取灭亡。大王若受之,往后必为越王所戮。”

    但夫差因为伍子胥与孙武刺杀勾践一事,对他大为恼火,不但撤消了他相邦的职位,伍子胥说的话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经过伯嚭两年营造,姑胥山上的姑苏之台终于完工了,高三百丈,宽八十四丈,有九曲路拾级而上,登上巍巍高台可饱览方圆二百里范围内湖光山色,高台四周还栽上四季之花,八节之果,横亘五里,让夫差能在上面流连忘返,逍遥享乐。

    昔日吴王阖闾在世时曾在次山筑烽火高台,预防外来之敌,如今却被铜钩玉槛取代,虽然吴国民间因为修筑此台而百姓困乏,但他们的声音被伯嚭所阻,传不到夫差耳中。

    宫殿既成,但夫差又不满意了,因为里面虽然富丽堂皇,却是空落落的,总感觉少了点什么。瞌睡遇上枕头,姑苏之台落成后不久,越国又派范蠡来了,这一次,他给夫差带来了几位美女……

    ……

    “越乃小邦,国内困迫,纵然有美人也不敢留下,寡君让臣送来献于大王,大王若不嫌弃其鄙陋寝容,还望纳之。”

    高台宫室最不能少了点缀其间的美人,夫差很欣赏越国的识相,不过他口味极其挑剔,范蠡让那几位美人一一上来见过吴王,夫差都不是很中意,直到最后一位……

    不同于吴越女子身上的粗野狂放,夫差更喜爱中原淑女,比如他面前这位女子,窈窕的身姿,长袖翩翩,像是天人跳着舞蹈踩着云彩落下,伏拜在他面前。

    “诗云:出其东门,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大王可有中意者?”范蠡的话夫差不理不睬,他眼里只有面前的美人,他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她一仰首,夫差便一时失神……

    螓首蛾眉,真美啊。

    “汝何名?”

    那女子眨着如水晶般闪亮的眸子:“贱妾郑旦……”

    声音悦耳,吴王更是大喜,难得地当面对范蠡夸赞道:“越贡此女,乃勾践之尽忠于吴之证也!”

    范蠡应诺,同时却不由设想,若他阴差阳错地将另一位寻到的女子送来,夫差又会是怎样的作态?

    是惊为天人?还是像范蠡初见她那张能让鱼儿羞愧地沉入水中的容颜时一般,完全窒住呼吸……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种女子,真不该是世间能有的,郑旦虽美,但比起她来,却仍逊色几分!

    对于她,夫差注定是无福消受了,不过范蠡心里也一阵痛楚。

    因为她的命运,也不属于他……

    当然,夫差对此一无所知,而且他纳美人这件事也少不了伍子胥跑到宫里来呱噪,痛心疾首地对夫差说什么“不可,大王勿受也。臣闻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

    然后就是什么“贤士国之宝,美女国之咎: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吴或亡于此女!”但忠言逆耳,吴王岂能将极其中意的美人再送回去,或者像孙武杀他母亲那样,暴殄天物地斩了头?真是笑话!于是像是要故意气气伍子胥一般,大张旗鼓地纳了郑旦。

    这郑旦虽说出身郑国女闾,却容貌出众,而且精通舞技,深得夫差之心,他对她很是着迷,便冷落了其余的夫人妻妾,专宠郑旦一人,遇上不出征时,就终日流连忘返于姑苏之台。

    然而若越国人以为用美女就能坠夫差之志,那就大错也错了,他的雄心高飞在天,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就算郑旦等美人,也不过是夫差用来消遣之物。

    不过作为对勾践费心思为他寻找美人的良苦用心,夫差还是投桃报李,多给越君勾践增加了一点封土——让越国从“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鄞,西至于姑蔑,广运百里”的小地盘,又加了百余里。

    在夫差看来,反正吴国在那辽阔偏远的越地进行统治并不容易,越人根本无法编户齐民,吴人的税官一到,他们就跑到深山老林里藏了起来,村庄也迁徙无定。这些越人依旧过着吴人在百年前就抛弃了的原始生活,根本压榨不出任何油水,比起膏腴的中原,甚至是开发稍早的淮水流域都差远了。

    四月份,当徐地有些小****时,许久没有活动筋骨的夫差便毫不犹豫地推开床榻上的美人郑旦,佩剑出征!

    徐地只是小患,不过数日便已平息,夫差此次出兵,真正的用意还是在西面:据他安置在淮上州来的傀儡蔡国汇报说,楚国境内多有车马调动!或是楚国要进攻淮上的征兆!

    ……

    上一次陈蔡之争,可以说是吴国输了。

    原本吴楚的疆界在陈蔡之间,可楚王乘着吴国攻越,抢先惩罚蔡国,陈国也顺风倒回到了楚国盟邦里。吴国事后虽然加以报复,但也守不住蔡地,更夺不回陈国,只能强行将蔡国举国迁到离自己较近的州来,作为侧翼屏障。

    这次楚国境内兵力调动,东线加强了防御,夫差原本以为,楚国是想要顺势再来进攻州来,将两国战线推进到淮北、淮南了。

    谁料等他赶到钟离时,却得知楚国发兵北上的情报……

    夫差顿时大喜过望,楚国大军北去,说明东线防御的加强只是假象,其内部定然空虚,这时候进攻楚国,一打一个准!

    对于这场战争,夫差信心满满,虽然在姑苏流连美色宫室已久,但他的甲兵依旧犀利,更何况,他做太子时就曾大败楚人,俘虏楚国八个大夫,逼得楚王熊珍迁都避让。

    然而就在他帅吴甲三万驻扎在钟离,打算进逼淮汭,夺回陈国时,一位不速之客却从北方仓皇而来……

    当吴兵推攮着那个极其狼狈的中原人进来时,夫差还没认出他来,直到那人主动撩起乱哄哄的头发,露出苍白的脸时,夫差才哈哈大笑:“这不是陈恒么?”

    陈恒去年曾来出使吴国,大谈吴国与齐国利益相同,而赵氏是他们的敌人,但夫差对太遥远的盟友没兴趣,当时他的精力都放在国内的宫室,和近在咫尺的楚国上面。

    笑完以后,夫差的语气瞬间阴沉了下去。

    “寡人闻齐国与楚同盟,你也在楚君身边侍奉,可有此事!?”

    手握从越国抢来的纯钧宝剑,夫差揪着陈恒的衣襟,气势骇人。

    陈恒却脸不红心不跳,请罪后道:“外臣岂敢背叛大王,我彻夜兼程来吴国,只是为了告诉大王一个好消息……”

    夫差冷笑地看着他,想看陈恒还要耍什么花样。

    “楚子已死……”刚说完,陈恒便感到夫差揪着他衣襟的手松开了,他习惯性地整了整后,又大声重复道:“恭贺大王,楚子熊珍,死了!”

    PS:这几章基本是对宋吴楚等国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事的追溯,时间都不超过主线的六七月份。

第1023章 令尹之叹

    PS:12点还有一章

    五月下旬,楚国都城载郢,新建起的王室宗庙外,树立着一株巨大的“建木”。

    扶桑、若木、建木,是楚地传说里的三大神树,其中建木被认为是沟通天地人神,乃至于肉体与灵魂的桥梁。故而这株建木也是楚国巫祝招魂用的法器,它外表通体髹黑漆,主干和树枝用红、黑二色间隔装饰,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其实如麻,其叶如芒,树梢上分别分别雕刻、安置着龙、凤、飞禽、走兽、悬龙、神铃等。

    此时此刻,无数艾草和柏叶燃烧的白色烟雾在建木周围萦绕,恍如仙境,而整个庙宇内部也被切切的瑟音,悠悠的钟吟,咚咚的鼓响,呜呜的管乐,叮叮的磬鸣所弥漫……

    钟鼓之外,便是招魂之声。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东方不可以往兮,东有大海,汤谷寂寥,弱水浟浟,螭龙并流。

    南方不可以去兮,南有深林,炎火千里,山莽险隘,蝮蛇蜿蜒。

    西方不可以向兮,西有流沙万里,豕首纵目,长爪踞牙。

    北方不可以游兮,北有寒山,人烟绝迹,天白颢颢,滴水成冰。

    魂兮归来!归来魂兮!”

    楚国卜尹观射父那浑厚沉绵的的男声独唱之后,是一大群人的齐齐高呼:“魂兮归来!归来魂兮!自恣荆楚,安以定只……”

    其声悲伤,仿佛可以穿透九天黄泉,遍及六极八荒。

    楚国令尹子西也在合唱招魂的人群里,他心里对失去君王、弟弟十分悲痛,好在昭王的灵柩终于抵达国都,在宫中布置妥当了,而新君也已经继承大统。

    随着仪式的深入,年幼的新王熊章登场了,他才五六岁年纪,却十分乖巧,学着观射父的模样一板一眼地唱《招魂》,祭拜昭王,惹人怜惜,子西不由发出了一声轻叹……

    自从四月份楚昭王暴毙于北征途中,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但这件事带给楚国人的伤痛却一时半会无法平息。

    “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国,宜哉!”连身在叶地的孔子也给楚王如此高的评价,更何况楚国的百姓、贵族呢?

    在楚人眼中,楚昭王是宽容厚道的,他一改灵王、平王时期朝堂的乌烟瘴气,驱逐了朝中小人,将国政交付给贤臣,恢复仁政,而且还号召楚国贵族效仿“筚路蓝缕“的祖风,休要被奢侈迷花了眼,这样也能给民间劳役税赋减负。

    而在令尹子西眼里,昭王的伟大之处不止如此,他年轻时是一个不懂事的弟弟,直到被吴军破了国都,与母亲失散,只能带着寥寥数人在云梦泽里流亡,受尽了苦头,随时都有被出卖的危险,这才成熟起来。

    一般而言有这种经历的人恢复地位后,都会变得猜忌多疑。然而复国后,楚昭王对自己的反省多于迁罪于他人,他宽恕曾背弃他的人,重赏有功之臣,将楚国君臣之间相互仇视提防的链条彻底斩断!他还放手让子西、子期等王兄掌管朝政,任用功臣之子沈诸梁镇守叶地,为叶公,视他们为肱股。于是楚的朝政军政一天天走上正轨,国土一片片被收回,在楚昭王手中,楚国已有复兴之兆!

    然而一切都在三涂山以北戞然而止,楚王薨,楚军退,他没能为楚国赢回大国地位,却成了家族诅咒的又一个牺牲品。

    然而对于楚人而言,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他们必须擦干眼泪继承先王之业,才能不辜负这位明君竭尽全力的一生。

    首当其冲的,就是彻底从中原大战里抽身,随着楚军的支援泡汤,秦、魏、郑联军彻底陷入绝境,已在河东全军覆没。在子西看来,既然赵氏的冉冉崛起已经无法阻止,那至少不要让赵无恤与楚国为敌,挥师南下。

    好在赵无恤也是位成熟的政治家,认识到赵楚矛盾完全没到兵戎相见的程度,在结束河东大战后,他便立刻派人来楚国吊丧,并表示自己是文明之邦,绝不会乘丧伐吊。

    这相当于是给楚国一个台阶下,令尹子西大喜,决定派一位正式的使节去晋国,与赵氏重修于好。这个人选,他相中了擅长言辞,熟悉中原礼乐的王孙圉,王孙圉这些天正在挑选礼物,准备北上。

    不过令尹子西也并未放松对北方强卿的警惕,叶公子高有意护送楚王棺椁归来,都被子西拒绝,让他半步不可离开方城。因为中原大战虽已告一段落,但赵氏在陆浑、上洛等与楚国相邻的地方仍有频繁的军事行动,不能排除赵无恤虚晃一枪,突然入侵楚国的可能性。

    老成,持重,这就是令尹子西的执政风格,可能没有什么亮眼之处,却是楚国现在最需要的。

    北方已安,至于国内,除了为楚王确定谥号和出殡招魂外,最重要的自然是选定新君了……

    对于新君的选择,虽然公子启说楚昭王死前曾说”国赖长君“,让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公子启中一人继位,这也是楚国的一个传统,除了楚昭王外,但凡有幼君继位,基本都被自己叔叔给弑杀取代了。

    也多亏楚昭王的宽容,他的三位哥哥也并无私心,三人商量之后,为了不开恶例,也让国人心服口服,还是迎立楚昭王的儿子为君。

    在楚昭王为数不多的儿子里,三位王叔无一例外,都支持王子章继位!

    不仅因为此子年少聪慧,颇似其父,更因为王子章的母亲越姒在得知楚昭王去世后,做了一件壮举:自杀殉王!

    越姒是越王勾践的女儿,虽然为楚昭王生下一子,却并不受宠,昭王更喜爱的是他新纳的美人蔡姬。其中还有一段故事,几年前,楚昭王难得地放下政务,偕同两位夫人去云梦泽游玩,玩到兴起时,多愁善感的他情意萌生,就和她们约定”同生同死,黄泉再为夫妻”。蔡姬嘴甜,立刻就答应了,但木讷的越姒却未点头,惹得昭王不喜……

    然而当昭王真的死后,蔡姬还没什么表示,越姒却赫然出列,愿意同赴黄泉,为君王驱逐狐狸恶鬼。

    子西、子期等十分震惊,楚国与越国有共同的敌人句吴,他们之前还派了文种去协助勾践。越姒的存在是两国不可少的纽带,便力劝她不必如此,楚国杀先王妻妾夫人殉葬的野蛮传统也早已放弃多年了。

    然而越姒却心意已决,她说:“昔日君王约妾同生共死,妾虽不言,心已许之。在越国有句俗话,信者不负其心,义者不虚其事,妾既然答应了,就必须做到!”

    言罢,越姒服药而亡,一下子,王子章便同时失去了父亲、母亲……

    作为补偿,他得到了一个王位!

    小楚王熊章没让子西失望,没了母亲后他虽然伤心了很久,但在出殡仪式上举止得体,有英主的潜质,让众臣放心不少。但他毕竟只有五六岁,要亲政也得十年之后,于是楚庭事无巨细,便都压在了令尹子西身上。

    楚王出殡后,至少载郢的民心还算平稳,不过中央对各地封君的控制肯定会弱上几分,而外部局势也不容乐观。

    六月的一天,令尹子西代替小楚王举行朝会,等退朝群臣散去后,他又忍不住叹气了……

    “唉……”

    这一声叹,正好被留下来协助子西处理政务的大夫蓝尹亹(wěi)听到。

    ……

    蓝尹亹也是一位受恩于楚昭王的人,当年吴军攻入楚国,楚昭王出逃,在成臼渡河,看见蓝尹亹用船载着妻子儿女正要离开,便恳求他道:“蓝尹载孤过河!”蓝尹亹竟然没调头,反而加速驶离岸边,弃昭王而走。

    然而昭王复国后,却没有把蓝尹亹大卸八块,反而宽恕了他。

    昭王的初衷大概是效仿晋文公释仇人里凫须,以谋求与战争时期冷眼旁观的许多楚国封君、大夫和解。但对于蓝尹亹来说,这次宽恕无疑再造之恩,他之后十多年矜矜业业,成了朝廷重臣,楚昭王死后,他哭得晕死过去,随即便拭去眼泪,誓死效忠熊章,辅佐子西治理楚国。

    现在子西刚退朝便长吁短叹,蓝尹亹顿时看不下去了,便不客气地批评他道:“吾曾闻,君子唯有在思索前代兴衰成败,或者葬殓悲伤时才发出叹息,因为理政思义,饮食思礼,宴飨思乐,以上种种事情都没有可叹息的。令尹在先君出殡时曾轻叹,当时我没说什么,如今身处朝堂又叹,敢问是何故?”

    “让蓝尹见笑了。”子西说道:“我近来一直在担忧吴国之患啊……”

    “阖闾之时攻楚势如破竹,若非秦国相助,我与王弟子期根本没把握将吴人赶出去。现如今阖闾虽死,然而其子夫差更胜于他,不但大败越国,将越收为附庸,在陈、蔡争夺上也咄咄逼人。上个月乘着先君帅师救援楚国,吴人又在边境集结,大有入寇楚国之势。虽然司马已经去东方主持军务,但我担心他不是夫差的对手,毕竟十五年前,夫差还是太子时,便曾大败楚国舟师,俘虏楚国八位大夫……故而叹息。”

    提及那场战役,子西心有余悸,当时楚人还以为柏举之战又要重演,连忙把都城迁徙到了远离江淮的鄀城,也就是现在的载郢,还在有惊无险。

    现在楚昭王刚死不久,主少国疑,封君观望,楚国的政令还无法像以前那样畅通无阻,这时候吴国要是大举进攻,的确是件值得担忧的事情。

    蓝尹亹却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令尹应该担心的是国内的政事德行没有做好,不必担心吴国!现在的楚国与十五年前大不相同,吴国也不再是阖闾时候的句吴了,我敢断言,夫差纵然能得逞一时,却不足为患!”

    PS:荆州天星观2号楚墓出土过一株“漆神树“,也就是文中的建木,现藏于荆州博物馆,作者曾见过实物,十分华丽璀璨,引人驻足,见过的人都会为楚国人的艺术细胞和想象力惊叹

第1024章 中原北望气如山(上)

    子西担心夫差攻楚长吁短叹,蓝尹亹却说夫差不足为患,子西顿时来了兴趣:“夫差之国,比起阖闾时大了不少,兵甲之利也毫不逊色,蓝尹这么说有何依据?”

    “先君将楚国派往吴、越的间谍交予我管辖,故我知道一些关于夫差的事,且让我说说阖闾和夫差的不同之处吧。”

    蓝尹亹道:“阖闾用食不贪图美味佳肴,每餐一条蒸鲫鱼足矣;也不喜欢听靡靡之音,兵卒用剑敲击盾牌之声便是他耳中最美的音乐;在女色方面,阖闾也对夫人美人们日渐疏远,甚至能下狠心斩了美人之头以挽留孙武;他从不贪图安逸,从早到晚勤劳国事,体恤百姓的疾苦。听到一句有益的话便欣喜不已,得到一位贤士好似得到了昊天恩赐,他有过必改,有咎必正,是故才能得到句吴百姓支持,实现了战胜楚国的夙愿……”

    子西同意,吴王阖闾的确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如今夫差继位,却刚愎自用,亲小人,远贤臣,他纵容自己过失,拒绝别人进谏,导致孙武出奔,伍员卸职。在征召兵卒出征之外,夫差还滥用民力来满足其欲望,从几年前开始,他便大修姑苏之台,又搜罗吴越美人充斥其中。夫差这么做,休说像他父亲一样破楚入郢,只怕用不了几年,便会将吴国搞垮,这样的人,又岂会是楚国长远的威胁?令尹只需等夫差四面树敌,内政不修,吴国自然会自毙!”

    子西颔首,恢复了一些信心,只可惜蓝尹亹这一番分析很有远见,但对眼下楚国面临的危局却没有任何帮助……

    很快,东方就有坏消息传来,原来,五月中旬时,夫差不知从哪抢先得知楚昭王已死的消息,遂祭出了吴国的老规矩:乘丧伐吊。吴国舟师主动出击,沿着大江逆流而上,与楚国舟师遭遇,在居巢打了一场水战……

    吴楚在长江上的水战可以说是常有的事,一般而言,上游船队与下游船队交战,应该是占据上游者有优势,然而尴尬的是,楚国舟师总是战败的一方,按照楚国人自己总结的原因,是由于楚船顺流而进,逆流而退;见有利就进攻,见不利想要退却,这就难了。吴船逆流而进,顺流而退;见有利就进攻,见不利想要退却,就能很快退却。且不说这种说辞是否有几分道理,总之吴国舟师凭着这种水势,屡次打败楚国人,这次也不例外。

    居巢水战,楚国舟师大败,被击沉俘虏百余艘船,吴师占据水道后,便从江南运了兵甲过来,横扫了舒鸠、舒廖、舒庸等“群舒”之地,也就是后世的安.徽合肥,一直打到大别山才停止。

    随即,稍北的地区也遭到了吴国和蔡国的联合进攻,吴军舟师无敌,陆战也很强。两万吴甲带着五千蔡兵,从钟离和州来出发,沿着淮河西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刚被楚国收复几年的夷虎,随即分兵略英、六、城父。

    因为楚昭王调了不少部队去伊洛,来回千里,还没来得及回防,在吴军那凶猛的攻势下,楚国东线顿时被捅了几个大窟窿。司马子期也是老成持重之人,在士气低落的当下,他不敢轻易与吴师野战——若是重演柏举之战的惨败岂不是糟了?于是便选择退守,拱手让出了英、六,也就是后世安.徽北部。

    雪上加霜的是,六月初,见楚军节节败退,吴军又占领了淮颍重镇城父,陈国也发挥了他们见风倒的风格,宣布脱离楚国盟邦,归附吴国……

    对于这次背叛,若楚昭王在,必定会立刻施加惩罚,但楚国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却无可奈何。

    楚军与吴军作战本来就没有心理优势,而且每逢国君死去,楚国都会陷入一个迷茫期:朝堂势力要重新洗牌,各地贵族封君要观望一阵,臣服与他们的巴人、濮人、越人也会乘机反抗,必须加以镇压,这不是寸土必争的好时机。所以面对吴国的咄咄逼人,陈国、蔡国的为虎作伥,楚国选择退守,暂时放弃淮水一带,收缩战线,以求国内稳定。

    好在吴国也没有做好与楚国打一场举国之战的打算,在臣服陈国后,吴军没有继续向西深入,而是乘着大胜的势头向北进发。

    因为六月中旬时,夫差接到了来自彭城的求援,宋公纠乞求吴国干预内乱!

    ……

    在收到来自宋国的求援时,夫差正好结束在颍东的军事行动,回到徐地。

    这次西进,乘着楚昭王死去,楚国内部畏惧战争的心态,夫差逞志于淮上,一时间大别山以东的”群舒“,颍水以东的“东国”非楚所有,当年吴王阖闾没守住的战利品,如今重新被夫差征服!

    这数百里土地的拓展,大胜之后得到的奉承和阿谀,让夫差飘飘欲仙,他的自信和自傲膨胀到了极点……

    于是他那颗因为报父仇而沉寂多时的争霸雄心,又开始跃跃欲试。

    来自彭城的求援,简直是瞌睡时来了枕头!

    宋国,是夫差心里的一个隐痛,十多年前宋国五公子之乱,当时吴国支持了向氏,夫差亲自领兵进攻萧地,逼近商丘,当时吴国为中原诸侯畏惧,他狐假虎威,好好过了一把威风,得到了“九十九牢”的厚遇。

    但美中不足的是,当时还是鲁国区区一“西鄙大夫”的赵无恤也盯上了宋国的内乱。他与夫差相遇,俩人一度合作,但性格相冲,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更何况夫差也看中了南子的美貌,想将其占为己有,南子却已心属赵无恤,更不想去吴国做牺牲品,她玩了一出“为国不嫁”做了大巫,让夫差未能得逞……

    对于此事,记仇的夫差一直耿耿于怀,虽然现在他有了美人郑旦,可姑苏台那么大,怎么会嫌美人多呢?据去过宋国,远远见到南子出巡布道的吴臣说,南子虽然年近三十,却保养得像二八少女一般,宋国那些迷信的天道信徒甚至传言她“不老”。

    吴国也有天道传入,在一些地方还十分盛行,夫差对那些教义毫无兴趣,但吴国也重鬼神、巫祝。有时候夫差也想,若能将南子掠来,置于宫中,一面可以满足他多年前未能得逞的欲望,一面也能让南子做吴国的大巫,为他祈求昊天鬼神,让自己能战胜强敌、增加国祚霸业,那该多好啊。

    怀着这种心思,外加陈恒也在不停盛赞宋地之膏腴富饶,地利重要,若是能降服宋国,便能北上中原,齐国愿意为吴国先驱指引,助夫差实现夙愿。

    与诸侯一争雄长,为霸中国!这就是夫差心中最大的心愿!

    北望中原,夫差意气风发,便应允了彭城的求援,他只有两个要求。

    “其一,宋公平定叛乱后,当举国作为吴之属国,以百牢之礼迎孤入商丘;其二,将大巫南子献予寡人!寡人要她毫发无伤!”

    彭城那边,司马耕虽然对引吴国为援有些排斥,但随着商丘之兵逼近,宋公便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得到回复后,夫差摸了摸唇上的胡须,满意一笑,遂派遣三千能日行五十里的吴甲,先行前往宋国!

    (前489年)六月三十,癸未日,东西两宋战于彭城之郊,西军占优,然而战局关键之时,三千吴甲突然介入战场,冲击西军侧翼,一时间形势逆转,西军败绩,损兵千余。又闻家主病逝,乐氏司马陈定国遂帅残部退往芒砀山……

第1025章 中原北望气如山(下)

    “寡人不过派去三千吴甲,便在彭城大败敌军,商丘那边的宋人又退回芒砀山去了。”

    坐在略显陈旧的徐国故宫殿里,吴王夫差不可一世,他夸耀着自己遣一师之兵,便能敌宋人半国之众。

    “大王敌于天下,今中国之人方知大王之威也。”这是押送军资来到淮北的吴国太宰伯嚭在拍夫差马屁。

    “然,大王雄武,诸侯无有能与大王为敌者。”这是陈恒在奉承。

    唯独在伯嚭、陈恒上首,坐席仅次于吴王的一位白发老者不以为然,他淡淡地说道:“宋国分裂,人心惶惶,吴军以百战之师突然出现,致使其弱旅惊惧而逃并不难,可若遇赵氏武卒,只怕就没这么轻松了。”

    这话若是伍子胥来劝诫,夫差大概又会嗤之以鼻,但从这位长者口中说出,他却只能强迫自己压住怒意,笑道:“叔祖父所言有理……”

    眼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是年过八旬的公子季札,他是吴国最长寿的人,也是弭兵时代硕果仅存的君子。原本一直隐居在吴国延陵,修身养性,不问外事,这次来徐地,只是想在清明时节为老友徐君扫墓,结果因身体有小恙暂时无法返回江南,便暂居徐国。正好遇上夫差兴兵入宋,耀武扬威,季札虽然不问朝政国事久矣,但见后辈小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少不了要敲打他一番。

    季札在吴国内部威望是身为吴王的夫差也无法企及的,季札是吴王寿梦幼子,寿梦临死前希望他继位,但季札却屡屡推辞,无奈之下,他的三位兄长只好兄终弟及,甚至故意战死让季札有机会继承,吴王诸樊、吴王余祭、吴王余眛,每次王位更替都会请季札登位。这俨然成了吴国的一道传统,作为后辈的吴王僚和吴王阖闾,乃至于吴王夫差得位时,也少不了要大张旗鼓地去延陵请季札出山。

    对这些虚情假意的邀请,季札从来都是一拂袖拒绝了事,他也不怎么关心吴国与诸侯的战争,因为从来都是吴国一路大胜,纵然几代国君死于非命,但吴国的国势是一路上升的,少他不少,多了他,只怕吴国君臣还会嫌这老头碍眼。

    直到他垂垂老矣时,季札一睁眼,才惊觉世事已变。吴国虽然看似强大,其疆域、国威、兵甲数量都在夫差手里达到了巅峰,可物极必反,满盈则亏,眼见夫差摩拳擦掌,准备做过去百年里历代吴王一直未能达成的夙愿:争霸于中原时,沉寂已久的季札终于发声了。

    “老朽虽然身在延陵,却也曾听闻,越国勾践回到会稽后,食不重味,衣不重采,他关心百姓,吊唁死者,慰问乡老,这正是想着将来要大用其民对吴国复仇才会做的事。老朽一甲子以来,看人从未出错过,勾践不死,必为吴国之患。现在对于大王来说,越国的存在就好比腹心之疾。大王却不先灭越国之忧,反倒南辕北辙,想要干涉宋国,攻打鲁泗,与中原大邦交恶,不亦谬乎?”

    此言一出,夫差默然不言,陈恒看了看收了他不少贿赂和许诺的伯嚭,却见伯嚭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惹这老人。夫差北上中原一事,关系到齐国能否在赵无恤如狂风骤雨的报复中幸存,陈恒只能暗骂一声,亲自上阵。

    “哈哈,季子……”还不等陈恒说话,季札便冷冷扫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陈文子也是位知礼有德君子,怎么会生出这样贸然插话的子孙来?给我退回去!”

    “唯,小子……失礼了……”

    陈恒冷汗直冒,陈文子是他的曾祖父,季札出使齐国时曾与之交游,这老头随便一下就抬出辈分这么高的祖宗来压他,是个人都扛不住,或许这就是“君子怒而心怀鬼胎者惧”,他不由有些畏惧地退了退,不敢再言。

    不过陈恒给夫差留出了思考的时间,面对季札的质问,夫差也有些不耐烦了,嘿然道:“叔祖父此言,和伍子说的话几乎如出一辙啊……”

    原来早在半月前,听闻吴军征服淮南淮北后挥师北上,身在江淮之间,为夫差督造一个大工程的伍子胥也心急如焚,献书来劝道:“只要越国存在一日,便是吴国的心腹之病。大王不先翦除恶疾,却听信齐人浮夸之辞,贪中原之地。鲁、宋之地,吴国得而不能守,纵然大胜,也像是开辟了一块磐石之田,无处栽秧插苗,为吴国获得实际的利益。还望大王舍中原而灭于越,不然,悔之晚矣!”

    伍子胥的话夫差早已是左耳进右耳出了,现如今季札的劝诫几乎一模一样,这是所见略同呢?还是两位吴国老臣开始暗地沟通,想要掣肘自己的霸业呢?

    季札对权柄虚名之类看得很轻,又岂会与朝臣勾结呢?一时间老公子有些气恼,甚至开始头晕目眩起来。直到招手让人献上汤药服用,这才缓过气来……

    他真的是年老力衰了,曾交游过的赵武子、韩献子、魏庄子坟冢外松柏都长得老高,与他齐名的好友叔向、子产、晏婴也陆续去世,弭兵时代的群贤璀璨,如今只剩他一人寂寞独活。

    不仅斯人已非,熟悉的旧物也不在了。季札也听身在鲁国的言偃回信描述过鲁、卫的新气象,当年他出使曲阜时所见的文质彬彬,礼乐之治已不翼而飞,三桓等钟鸣鼎食之家都在赵无恤的铁蹄下灰飞烟灭。而遥远的晋国,赵魏韩果然如季札预言的一样,一度瓜分晋权,三足鼎立。只不过赵氏太过强大,魏庄子的子孙被灭族,韩献子的子孙也被逼压到边鄙之地。晋国乃至于中原,赵氏一家独大。

    在赵氏的带头下,这世道,真的变了。

    五十年前诸侯还算尊礼重信,而现在则绝不言礼与信;当年各国还是唯宗姓氏族为尊,现在却世卿绝灭,大夫衰亡,乡邑聚为郡县,士人庶民在悄然崛起。国家之间,出于礼节的聘问朝见、宴会赋诗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尔虞我诈,合纵连横,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数十年之间……

    难道晏婴和叔向预言的“季世”,真的要到来了么?

    但也有不变的东西,那就是季札对中原与吴国能平息干戈,礼尚往来的希望!以及对这个国家未来报以期待的拳拳之心!

    既然不能动之以情,只好晓之以理了,季札用尽气力站起来,对他孙儿辈的夫差长拜,说道:“老朽曾听孙武子说过,大国之战,当兴十万之众,奉师千里,百姓之费,国家之出,日数千金。”

    “宋国乃赵氏与国,鲁泗乃赵氏禁脔,吴师北上,赵氏必然会来阻挠,我听人说,赵卿与秦、魏、郑战于河曲,能出动十万大军,吴国虽号称兵甲亿有三千(十万三千),但大王真的能尽起大军北上么?”

    “就算能出动十万兵甲,粮食可否接济得上?从吴地到宋鲁千里之遥,又得出动多少民夫飞驺挽粟?若大王执意现在北上,纵然前期可能会有小胜,可迟早会因为国力不支而大败。大王若不念士民之死,而与赵卿争一日之胜,我以为吴国将有危亡之患!老朽肺腑之言,还望大王三思!”

    季札不愧是曾出使列国获得一众好评的人,言语精炼,句句都戳中了夫差的痛处,让他无法再把这番话当成“危言耸听”。

    没错,虽然现在吴国不断扩张,疆域两千里,不亚于晋、楚,但人口一直是硬伤。江南淮河地广人稀,所以比起楚国的三百多万,晋国的五百多万,吴国人数估计仅有百余万。何况许多地方组织度又低,纵使全民皆兵,能拼凑出十万大军已是极限,至于能派去外国出征的,不过五六万。

    若只凭这些力量去与赵氏争雄于中原,纵然吴军骁勇善战,但也略显不足。

    而且交通和粮草的确是个大问题啊……

    迟疑之下,他看向了陈恒。

    陈恒一个激灵,连忙出列道:“齐国苦赵氏残暴压榨久已,愿为吴国强辅,出兵与大王会师于鲁泗。何况还有郑国扰其心腹,使赵氏左右不能兼顾,如此一来,赵氏必失东方,到时候秦、中山、燕等响应大王号召,群起反赵,则大事可成矣!”

    季札冷笑:“想必你这竖子也是如此说动楚、秦、郑、魏的罢,如今诸侯已败,皆是拜你所赐!大王,应当立刻驱逐这个嫁祸于他国的不祥之人!”

    “楚子时运不济,魏乃宵小之辈,秦则冢中枯骨,岂能与吴王这等英雄豪杰相提并论?”陈恒却仍嘴硬。

    夫差眉毛微动,眼睛从没从他身上离开的伯嚭见状,立刻就知道北上中原是夫差真的夙愿,便插话道:“季子所言甚是,与赵氏争雄于中原,非一朝一夕可胜。但子常说的也不无道理,大王率师北上,一定能让赵无恤知道,什么是百战百胜之师!如今最大的问题还是粮草和运兵,大王不若等上半年,仅派数千人帮彭城的宋公稳住战线,臣等在后方一边筹备粮草,一边稳定陈、蔡和群舒,待江淮之间的水道疏通,再北伐不迟……”

    “大善!”不愧是伯嚭,两不得罪,而且还把话说到夫差心坎里了。

    距离越国臣服已经整整五年了,这五年里,吴国并没有大规模军事行动,但夫差并非一心一意沉迷于宫室、美人,对中原摩拳擦掌之余,他也在大江以北进行着一个大计划,那是一条前所未有的运河:

    邗沟!

    PS:“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中学课文《勾践灭吴》,今晚只有一章

第1026章 邗沟、菏水

    PS:等会还有一章

    江南之地水道纵横,吴人生活中几乎离不开舟楫,舟楫对于他们而言,就好比中原人的牛车马车一般,所以吴地也是世界上最早开凿运河的地区之一。二十年前,吴王阖闾为了方便舟师伐楚,便让伍子胥在太湖和长江之间开挖了”胥河“,这也是中国第一条运河。

    到了夫差继位后,他的雄心比其父更大,有鉴于十年前与赵无恤争宋,以及前几年与楚国争陈、蔡,吴师总是苦于交通不便,无法将江南的兵甲、粮食运到淮上。在伯嚭的建议下,夫差决定延续他父亲吴王阖闾时对胥河的开凿,在大江以北也修一条运河,这条运河的源头是邗城,也就是后来的扬州,故其名便是“邗沟”。

    夫差为了避免伍子胥在身边呱噪,这几年已经将他发配去修“邗沟”去了,但与长度仅数十里的胥河不同,“邗沟”计划自长江引水北流,最终汇入淮河,全长三百余里。纵然江淮之间水网沼泽纵横,有些地方只需要以较短的人工渠道将两个湖泊或者天然河道联接即可,但想要挖成,也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

    但夫差并不在乎,虽然伍子胥有所劝诫,但他认为以吴国国力之盛,区区一条运河不在话下,这里面,又何尝没有与北方赵氏开凿“卫渠”叫板的意思。

    此刻提及邗沟,夫差意味深长地笑道:“邗沟之凿,多半是役使五湖以南的越人来做,这样,叔祖父和伍子就不用担心越国有余力做吴国的心腹之患了!”

    季札还待再劝,但夫差心意已决,他说道:“让伍子抓紧开凿此水道,若劳役不足,大可役使徐、钟吾、群舒之人来做工,待明年邗沟全线畅通之时,便是寡人率兵北上之日!”

    ……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在遥远的晋国,也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丰收,赵氏的地盘现在已增加到了一都九郡,人口四百余万。虽然因为去年又是大旱又是蝗灾,导致今年收成也不怎么好,但邺城、太原、河内、东阳、河间、上党这几处至少还有粮食可收,百姓温饱不成问题;代郡和上郡本来就不是产粮地,也不必多做指望;倒是昔日的产粮重地河东,因为兵祸连连,几乎是颗粒无收,从秦国处割取的冯翊也不容乐观……

    从河西回来后,赵无恤先在新绛筹备成立了河东郡,让任章招募战争流民恢复生产,同时不得不耗尽常平仓里的余粮,用来接救济河东数十万嗷嗷待哺的饥民……虽然增加了这个大郡,但短时间内却成了赵氏的负担。

    光靠赈济是赈不过来的,正好其他各郡大部分征召兵复原回乡进行秋收,赵无恤索性在河东征召了万余人,称之为”河东新军“,随武卒去河内集结训练,他则回了邺城,与计然商量如何将新增加的两个郡纳入赵氏的经济体制里,尽快转亏为盈。

    忙活到七月份时,他也得知了宋国变故的新进展。

    商丘宋军因吴国干涉,受阻于彭城脚下,而乐溷也没熬过去,于上月去世……

    “哀呼吾兄子明……”在邺城,连续几天赵无恤都在为死去的宋国大司城乐溷遥祭,安慰他的夫人乐灵子不要太过伤心,他的嫡子赵恒生于赵氏灭代之年,如今已经六岁了,已经十分懂事,也知道陪着母亲,穿着孝服为舅舅守孝。

    乐灵子在头几天哭得形容憔悴,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兄长,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下来,转而关心起司城乐氏的未来来……

    乐溷的长子名为乐茷,说起来他的出生很尴尬,正是在乐溷为其父乐祁守孝时违礼而生的……现在已经十五六岁,已继承大司城之职,乐氏有老成持重的家老和家司马撑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宋国现在的情况极为不稳,宋公纠和皇氏、司马子牛跑到了彭城,抨击占据商丘的乐氏是叛逆。而商丘宋人则一口咬定宋公失德,已经被大巫革除了君位,宋国现在的国君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玄子”。

    八月份时,赵无恤布置完国内事务,借口筹备救援乐氏,离开邺城到了河内,一个低调的使团已到达朝歌城,一个襁褓在巫祝和乳母的小心看护下,递到了赵无恤的面前……

    这就是被宋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玄子”,也是让他们有勇气背弃国君的凭证。

    豆粒大的小嘴,沉睡中被惊扰后颦起的淡淡眉毛……虽然才半岁不到,但像谁不像谁,眼眉间已经能看出点名堂了。

    赵无恤孰视良久后,展颜而笑,轻声说道:“此子似我……”

    ……

    八月秋高,西征的赵军武卒已在河内休整了月余,因为家乡颗粒无收只能硬着头皮加入赵军的“河东新军”也被武卒手把手地训练了一个多月。

    “虽名新军,其实里面不少人曾是魏氏的兵卒,甚至还有不少所谓的魏武卒,也多亏了魏氏操典、体制都是照搬赵军,所以基本不需训练,这些兵卒便能成行成列,再教之以军法,便能有模有样了。”漆万向赵无恤汇报着这支新军的成军情况,比起重头训练,收编降卒也是一种极好的扩军方式,反正这些人的亲眷都在河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若现在拉出去,这支新军能作战么?”赵无恤关心的是这一点。

    “许多人还没忘记战败被俘时的情形,降卒士气不高,跟着武卒打打顺风仗还行,若是攻坚就差强人意了……”

    赵无恤颔首,心里也在为这时代低下的战争效率而感到无奈。

    乐氏是他的姻亲,南子是他的情妇,要想实现狸猫换太子,让子商取代宋公,救宋就势在必行。

    但彭城的宋公纠之流只是跳梁,真正的威胁,是不断联结起反赵同盟的齐国陈氏,以及对宋鲁泗水跃跃欲试的吴国。

    在孙武的建议下,赵无恤与连横的交战主要集中在西线,东线只是牵制,故赵军未能深入齐国,齐军也奈何鲁、卫不得,齐国虽然屡遭失败,但这个海岱大国的底子在那里,不容小觑。

    吴国更是江淮之间冉冉升起的军事强国,齐国的经济和吴国的兵卒互补,便足以对赵无恤的鲁、宋秩序造成巨大冲击。

    好在齐军无胆,一直龟缩于夷仪、高唐、平阴以及齐长城一线。

    而考虑到吴国也刚刚和楚国结束一场大战,吴王夫差没有尽遣吴甲北上,他先派遣数千人进入彭城附近,协助宋公纠维持现状,按照屈敖送来的密信,要到明年江淮间运河修通,夫差才会挥师北侵——不过随着赵吴矛盾日益摆上台面,屈敖是越来越受提防了,他现在除了协助伍子胥修凿邗沟外,竟无一官半职。

    吴国有自己实力不济,必须拖到明年的苦衷,赵无恤又何尝没有呢?

    他也向孙武请教过如何对吴、齐作战,但孙武在赵氏与秦魏为敌时还不吝建言,让赵无恤制定了起兵以来最成功的一次三线大包围战略。可轮到他的老东家和母国时,却一言不发了,只是拐弯抹角地说什么”役不再籍,粮不三载。“这意思是,善于用兵作战的人,兵员不征集两次,军粮不运送三次……

    此言正好戳中赵氏的要害,经过大半年的鏖战,赵氏已经透支了数年之粮,武卒疲惫,役兵的心思也全在家里的田地上,甚至连攒了几年的万余匹战马,也在千里奔袭中死伤近半,虞喜的代郡骑兵已经有不少人无马可骑……

    若再穷兵黩武,与齐、吴立刻展开长年累月的大战,只怕国内也会吃不消。

    “赵氏今年内无法再用兵于千里之外,故宋国的局势,只能让曹、鲁遣兵去支援,维持现状。”

    在赵无恤的计划里,救宋、伐齐、抗吴之役只能推迟到明年,和夫差一样,他同样要等一条运河挖通,那就是子贡忙活了三四年的“菏水”。

    铁路公路修到哪,现代文明的征服就能到哪,上古时代也一样,运河修到哪,大军就能调度到哪……

    “一旦明年春天菏水修成,将连接济水和泗水,使得赵氏的兵卒和粮食可以直接从大河抵达泗上,如此方能与吴国争雄!”

    “不过这还有一前提。”在朝歌举行的军议上,赵无恤的手指缘济水而上,到达了河济交汇之处……

    古济水的流向在《禹贡》中这样记载:“导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邱(定陶)北,又东至于菏(菏泽),又东北会于汶,又北东入于海。”

    赵无恤所指的济水河道,其实也是黄河的一条故道,在荥口分离,又独自东奔。

    而荥口,现在仍在郑国境内!

    旧仇新怨,正好一起报了!

    赵无恤对众人言道:“昔日晋楚欲争中原,必先争郑,如今吾等欲宋国,必先占据济水,救宋之役,当从伐郑开始!”

第1027章 虢郐之间

    九月中旬,大河与济水交汇处,随着百舟渡河,随着数万赵卒奋呼,旌旗飒飒,战鼓雷鸣,荥阳小邑陷落了……

    赵无恤在欢呼中登岸,望着河济奔流的壮丽景色,不由对他身边的子夏等人道:“夺取荥阳,非但此次伐郑之役稳了,连明年的救宋之役也先胜两分……”

    子夏熟读典史,自然清楚,早在三百年前,郑桓公为周幽王司徒,他对腐朽的宗周十分忧虑,想着要自立门户,离开这条注定要沉的船,便利用职务之便为郑国在东土寻找新的落脚点。当时的太史伯就对他分析道:“方今天下,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若克二邑,则前莘后河,右洛左济,郑国可以少固……”

    所谓的东虢之地,也就是荥阳了,荥阳在战国、秦汉、隋唐之际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七国之乱里汉与吴楚的对峙,也与如今的赵氏——吴齐敌对颇为相似,荥阳必将在明年的战争里发挥重要作用。

    现在的荥阳远不是后世的荥阳重镇能比的,仅是一座简陋的土围子,比起它西边几十里外的成皋大为不如。但对赵无恤而言,荥阳的地位远胜能“扼成周咽喉”的成皋。此处雄峙中枢,控御着河济交界的荥口,是赵船沿济水东去曹、宋的重要枢纽,也是他这次伐郑志在必得的第一处地方。

    没错,这次不顾国内经济困难伐郑,赵无恤可不打算像从前一样讹诈一笔赔款就走,而是打算让屡屡与自己作对的郑国人付出一些代价……

    考虑到郑国才在大战里损失了近两万人,其中大半被赵氏俘虏,小半被盗跖屠杀,郑国内部虽然对此颇有怀恨之心,但整个郑国的力量已经被极大削弱,预计仅有不到三万人能用于防守。所以赵无恤也没有兴师动众,仅出动了四万人:一军武卒,一军河内郡,一军河东新军,外加一支从韩氏借道袭击郑国后方的偏师。

    郑国对被敌人侵入国境习以为常,自从郑庄公小霸后,齐、秦、晋、楚等诸侯都把控制郑国当做战胜对手,建立霸权的必要步骤。让郑国处于各条交通线的中枢,加上其国力不弱,归属于哪个势力对战略格局举足轻重。

    所以可怜的郑国在短短两百余年间,就遭遇了80次战争征伐,尤其是晋楚争霸常常以郑国作为战场,也把郑国服从于谁作为霸权归属于谁的标志。

    赵无恤这次对郑国动手,何尝没有”重建霸权“的意思在里面,不过更多的,主要是要防止吴国北上,与郑国勾结……

    如今夫差已经迫使陈国屈服,陈国往北,就是郑许之地,若放任郑国不管,待赵氏与夫差对峙于泗上之际,郑国在自己的后方突然发难,那赵氏就要首尾不能呼应了,越之于吴乃心腹之患,郑之于赵也是眼中钉肉中刺。

    更何况,魏氏已灭,秦国已降,唯独郑国因为屠俘时间造成的影响,迟迟没有降服。据说郑军虽然战死的人得不到收殓,受伤的得不到治疗,但新郑人却哭泣哀嚎,尽力共同分担忧患,加紧耕田劳作多生资财。而郑国朝堂上也君臣忧虑恐惧,早晨很早上朝,晚上很晚退朝,用低下的言辞和厚重的礼物,四面派出使者向诸侯请求联合,结亲陈、蔡,连好齐、吴,处心积虑,把防范赵氏当作最要紧的事情。

    这就是屠俘导致的恶果了,但发生的事既已发生了,因为盗跖的英勇战死,赵无恤又将他尊为一位污点英雄,为那些冤死的郑人洗冤已不可能,这样的话,就只能让他们接受这么事实了……

    “余有必要让郑人清醒过来。”

    话虽如此,但赵无恤并没有随漆万、穆夏所帅的主力沿着南北大道直逼新郑,而是带着五千兵卒向东进发。

    经过外战的损兵折将后,郑人虽然满怀愤恨,但抵抗的确比几年前韩赵攻郑弱了许多,大概是七穆将主力抽调回新郑集中防守的缘故罢,赵无恤这支偏师一路势如破竹,于九月下旬抵达了郑国东部的一处小邑。

    ……

    “川原平旷,水陆都会,真是个好地方……”赵无恤对此处地势赞不绝口。

    大难临头,一国之中有力主抵抗的,也肯定会有投降卖国的。郑国虽然出国弦高那样的爱国主义商人,可并非人人都能如此,子贡与郑国商贾贸易已久,也收买了不少人,这些人之前一直潜藏不发,等赵军入郑时,便纷纷冒出头来,为赵军指路。

    虽然郑国重商,但仍未脱离“工商食官”的旧制,比起赵氏以“士农工商为国之柱石”,鼓励商业,默许小商贾脱离官府自由行商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些,据说赵氏还宣布战时纳粮万石以上,商籍也能做士,十万石以上可为大夫……虽然此举被许多人诟病,但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战时筹备粮草的权宜之计,后世的秦、汉都实行过。

    所以赵无恤军中也有一些郑商,其中一位对当地舆图较为熟悉的谄媚地对他说道:“上卿好眼力!此地名为启封,郑庄公在附近修筑储粮仓城,取‘启拓封疆’之意,故定名启封……”

    “郑庄公乃枭杰,敢箭射王肩,礼崩乐坏始于此也,只可惜他虽然雄心壮志,郑国疆域却再也难以拓展一分一毫。”留下一句不知是褒是贬的点评后,赵无恤继续打马上前,审视这片开发程度不高的土地。

    “此地无名山大川之限,放眼望去,都是条达辐辏,四通五达之郊,而且襟带河、汴,控引淮、泗,足以禁制东方……”

    他下马捻起一撮土壤道:“是黑坟土,虽然此地人烟不多,但稍加开发,便可地富人繁……”

    赵无恤起身,拍了拍手里的灰土,宣布道:“从今日起,此地更名为大梁!”

    ”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这是武王灭商后对于周人能入主中原的欣喜。

    虽说金角银边草肚皮,但对于春秋的诸侯卿大夫而言,无论在边角发展了多少时间,积蓄了多少能量,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能够在中原地区一争雄长。

    这就是两百年霸权迭兴,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等人的夙愿!

    而大梁,恰恰可以作为赵氏进取中原的桥头堡!

第1028章 王孙归不归?(上)

    九月下旬,郑国西南部的负黍等邑。

    “这一带本是周室领地,十多年前,周大夫儋翩率王子朝余党反叛,引郑军入寇,于是这冯、滑、胥靡、负黍、狐人、阙外六邑被郑国占领,之后晋国虽然帮周王一度夺回,奈何很快又陷没于郑。”

    因为郑国把兵力都收缩到新郑去了,其边邑抵抗甚微,经过半月鏖战,一支三五千人赵氏偏师已经占领了这片区域,王孙胜是这支军队的统帅。

    再次纵马郑地,王孙胜感触良多。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距离惨烈的陆浑之战已经过去了小半年,王孙胜和眉间赤成功抵挡了楚国大军的北侵,甚至把楚昭王拖死在城下。

    不过事后,回到河东论功行赏时,王孙胜和眉间赤都狠狠告了对方一状,王孙胜说眉间赤“不通军事,擅自越权指挥”,眉间赤说王孙胜“无决死之心,欲临阵后退”。

    这两人性格相冲,各说各的理,一时间水火难容。

    赵无恤的处理还算公正,在听取陆浑幸存者的证词后,没有因与眉间赤更亲近而惩处王孙胜,反倒认可了他在陆浑一战里临阵应变,赵无恤亲自召见他加以勉励,赐金帛若干,加食田千亩。

    但也仅是如此而已了,因为对王孙胜的这种“合理判断”是不可能被公开褒奖的,反观眉间赤的待遇可高多了,他从废墟里生还后几乎成了南线赵军眼里的英雄、楷模。赵无恤需要他站在前台作为誓死不退表率,所以大加宣传,加官进爵。不过经过此事,无恤也认为眉间赤的确没什么军事才干,索性又调回身边做郎卫,他曾杀晋国太子的罪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虽说王孙胜有些嫉妒和愤愤不平,但对于他而言,只要赵无恤不将他雪藏起来,便都能接受。得知新的作战计划是征伐郑国后,王孙胜立刻又主动请缨了,考虑到王孙胜多次与郑军交战,熟悉伊洛地形,赵无恤便让他帅五千人从周室轘辕关借道,袭击郑国后方城邑。

    九月下旬,在拿下负黍等邑后,因为北面有岩幛苍翠的太室山(嵩山)所阻,王孙胜率部向东,沿着颍水行进。他们逶迤前行,穿过连绵起伏的豫西丘陵进入颍水谷地,郑国是肥沃而富饶的,不仅有桑麻农田,还有许多果树林子,大军完全可以因粮于敌。

    两日后他们到了雍氏城……

    雍氏城历史悠久,相传为黄帝命大臣雍父做杵臼之处,故得名雍氏。城池高耸于宽广肥沃的颍北平原上,下了一场秋雨后,泥泞的地面被一马蹄和脚印弄得斑驳不堪。

    在王孙胜眼里,一切都是这么熟悉:外郭那些开裂的夯土墙垣不知是夏还是商就垒起来的,秋雨一扫,缝隙中长满了厚厚的苔藓。内郭倒是近年来翻修的,整个城垣近十分方正,墙高两丈,极为厚实。不过此城因为缺少守卒,在赵军的攻城器械下很快陷落,王孙胜进去后发现,大多数人已经逃走,仅有一些心存侥幸者留了下来。

    因为顾虑攻城者加以利用,城邑周边十里内的树林基本被清理一空,然而在内郭里面的邑寺附近,还保留有一片小小的树林……

    这是一片强壮的榕树,这些树木据说和雍氏城一样古老。尤其是中间的那株,它是这片榕树群的始祖,入秋后树叶渐渐掉落,只剩下树须无力地垂落下来,像是一位疲倦的老人,但巨大的树枝又像瘦骨嶙峋的手指一般倔强地伸向天空,最上方的枝条甚至在城外都能看见,几窝杜鹃鸟在上面筑巢,夕阳西下时陆续飞回,发出短促而凄厉的鸣叫。

    “子归!子归!”

    当步入这片树林时,王孙胜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此城此树此景,他尤记于心!

    想当年,他的父亲太子建,就是被郑人诛杀于此树之下的啊!

    虽然许多事情都是伍子胥后来的追述,但凭借这零碎的记忆,王孙胜完全可以拼接出当时的情形来……

    他的父亲太子建,乃楚平王太子,因其未婚妻(伯嬴)为父王所夺,父子之间遂生隙,加上奸臣费无极的挑唆,太子建被迫离开楚都,居城父。次年,费无极又向楚平王进谗言,诬陷太子建要联晋叛楚作乱,楚平王有了儿子熊珍后,已视太子建为眼中钉肉中刺,便决意将他处死,顺便把伍子胥一家也灭族了。

    太子建并不想他的前辈申生那么愚忠愚孝,他立刻惧而奔宋,在那里与一齐国女子生下王孙胜,后来又为了躲避宋国华向之乱,辗转入郑,郑国将他封在雍氏,做当地大夫,伍子胥也跑来投奔。

    在雍氏的最初时光应该是快乐的,虽然这里已经属于中原,但距离楚地不远,气候差异不大,不但有榕这种南方树木,民间也渐染楚风。王孙胜可以想象,他的婴儿时代肯定就是在这片阳光充沛的榕树林里睡眼惺忪。

    至于大人,他们则在树影下筹划阴谋。

    人心不足,巴蛇吞象,虽然郑国君臣对太子建还不错,但太子建和伍子胥念念不忘回楚复位、复仇,为此极度期盼抱上晋国大腿。于是太子建便在替郑出使晋国时与晋顷公勾结,约定晋国攻郑之时,太子建就在雍氏作为内应。

    然而举事的时机还没成熟,太子建的一位亲信却将此计划出卖给了郑国君臣,郑定公和子大叔当机立断,发兵雍氏,在当地人的配合下,在这片榕树林里将负隅顽抗的太子建乱剑戮杀。

    至于襁褓中的王孙胜,在母亲绝望自杀后,外面的郑人为是杀死他还是遗弃在野外而争议不休的时候,他被胆大包天的伍子胥救走,一大一小踏上了逃亡之路,这一离开,就是三十多年……

    “子归!子归!”杜鹃还在鸣叫,那一日,想必也是杜鹃啼血吧……

    如今王孙胜回来了,回到了他父亲生命结束的地方,年已三旬,一事无成,他必须得面对这份仇恨,这是他存活的依据。

    待军队清点了城内还能搜刮到的粮秣辎重后,一名旅帅前来请示:”校尉,此城如何处置?“

    “烧城!”王孙胜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命令。

    “可是……”那旅帅有些迟疑,赵无恤曾经宣布过的“毋杀民,毋坏室,毋填井”依然是凑效的,他的战争目的不是把中原变成一片无人区,尤其是板上钉钉可以拿下的土地,若郑人不反抗,也不必赶尽杀绝。

    王孙胜自有自己的理由:“雍氏南边就是颍水,颍水再往南数十里便是楚国,此乃楚师北上救郑必经之地,若楚人来此,雍氏或不能守,与其让这里的辎重城邑资敌,不如烧之!”

    旅帅讷讷地离开了,走的时候嘀咕道:“且不说楚人会不会来,若留下此邑,不就可以就地防守了么……”

    话虽如此,因为王孙胜有足够的“理由”,作为麾下应该相信他的判断,赵军还是执行了这项命令,将雍氏城化为灰烬!噼噼啪啪,砖瓦墙垣在烈焰中开裂,一些躲在地窖里没逃出来的邑民就成了火海里的冤魂。

    在烈火焚城的背影下,王孙胜面容冷峻,内心却在疯狂地大笑。

    如今郑定公死了,子大叔的儿子游速也在河东战场殒命了,但对于王孙胜而言,他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首先,就是这雍氏小城!

    赵军一路放火,整个颍水谷地都被火光映照,环绕雍氏城的树林、农田和果园都消亡殆尽——只剩下泥土和灰烬,以及四处散落的烧焦的房屋和断壁残垣。

    这是王孙胜对雍氏助郑国君臣杀他父亲的报复!他只恨不能公然效仿盗跖,尽屠其邑民!

    不过还没结束,已经被一己私愤冲昏头脑,不再为整体战局考虑的王孙胜红着眼,带着大军转而北上。

    往北数十里,便是新郑近郊,王孙胜将与赵氏大军汇合于此。这一次,他要让整日在灯红酒绿的溱水洧水边春游秋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士与女们感到无比的恐惧,他要让郑国君臣在绝望中看着城墙被冲破,他要看着曾杀死他父亲的这个国家,彻底灭亡,宗庙隳为尘土!

    然而刚刚渡过洧水,瞧见新郑的城墙,王孙胜便得知了一个令他又惊又怒的消息:

    郑国已向赵氏求和请平,而赵无恤,竟欲释郑而不灭!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029章 王孙归不归?(中)

    郑国的求和看似突然,实则酝酿已久。

    其实早在赵郑洛上之战前,郑国内部便一直有部分反战的声音,认为加入连横对郑国无利可图。但洛北一役盗跖的残暴屠俘行为让这些人噤声了,国内一片激愤,一时间赵与郑犹如死敌,坚持抗争到底成了政治正确。

    不过那时候,正是秦魏未败,楚国北上的时候,战争的胜负尤未可知,郑国人也还报有几分侥幸,他们不知道,这场战争里,几乎每个势力都在心存侥幸地指望着别人。

    等到楚昭王病逝兵退,河东也尘埃落定,游速战死,郑国的远征部队或死或俘后,郑国就再也翻不了天了。

    期间也有郑国使者去与赵氏接触,希望能结束战争状态,双方既往不咎,然而赵无恤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和平,并且提出了极其过分的条件。郑国自然无法轻易接受这样的亡国条款,他们不肯在谈判桌上退步,那赵氏就只能自己来取了。

    郑国国内只有三万不到的军队,而赵军出动了五万,这怎么打?

    九月份,郑国境内遭到了南北夹击,赵无恤帅师一路打通了济水沿线,穆夏、漆万的大军也兵临新郑,王孙胜的偏师也完成了对南方的征伐,即将会师。

    一时间,原本抗赵呼声很高的新郑也人心惶惶,投降派再度抬头。不过顽固的反赵派,执政罕达仍然比较乐观,他认为郑国的力量、粮食已经集中到新郑来了,只要拖到入冬,赵军必退,等到明年,吴师从陈国北来,或者给鲁宋更大压力,赵军就不得不放弃征服郑国的计划。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在新郑被围困的第七天,异变发生了……

    郑国执政罕达在穿着朝服上朝时,被从两阙突然涌出许多大夫,亲昵地朝他靠近,向他行礼问好。罕达不疑有他,还礼之时,那些大夫却突然从袖中亮出匕首,对着罕达连刺二十三刀!

    在罕达倒在血泊中后,一场政变也在新郑中发动了。

    力主顽抗的罕氏、游氏遭到了其余五家的围攻,罕达已死,游速丧命于外,这两家没有实权人物出来力挽狂澜,一时间土崩瓦解,宫中和城内局势很快就被驷氏、国氏、良氏、印氏、丰氏所控制。

    五穆政变胜利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罕达的头颅函首,让被推举为新执政的驷弘送出城,以此作为郑国求和的诚意。

    赵无恤对此欣然接纳。

    驷弘完成献首后,按照约定,留下一个公子和五穆的嫡子在赵营里作为人质,他则回城中准备投降事宜。

    只等赵无恤将和约的条件补全,郑国再全盘接受,和谈就能板上钉钉地结束了……

    ……

    当王孙胜丢下军队,帅几名轻骑飞奔到赵氏大营时,赵无恤正在与谋臣们拟定对郑国的和约……

    王孙胜心急如焚,不经通报就风风火火地掀帐而入,带起了一阵风,卷动了帐内的烛火和地图一角,让赵无恤不快地皱起了眉。

    “上卿,我听闻郑国乞降……”

    “大胆!”

    王孙胜还不及说完话,前路就被几名羽林侍卫封住了,赵卿的另一位义子伍林对他怒目而视,拔剑堵在赵无恤身前。

    因为同属于羽林卫系统,他们与眉间赤较为亲昵,判断一个人是以能不能为赵卿去死为依据的,所以对王孙胜十分厌恶不满。此刻见他难得地失仪,怎么会给他好果子吃?顿时便有几人围了过来,将王孙胜夹在中间,厉声喝道:“跪下!”

    王孙胜被当头棒喝,稍微清醒了一些,硬着头皮对身披大大氅,面色冷峻的赵无恤下拜顿首道:“臣胜已破郑国西南数邑,于期限前与大军会师于新郑,特来交付军令!”

    赵无恤在案后坐下,轻轻地品着让人从吴、楚寻来野茶后培育的新茶,淡淡地说道:“汝所帅之师何在?”

    王孙胜冷汗直冒:“尚在五里之外。”

    “赵氏军法有文,将帅统兵与友军汇合,需先亲帅军队报到,遣使通报一次,完成扎营后再亲自交付军令。如今赵军身在敌境,兵在五里之外无人约束,其校尉却孤身一人冲撞我大帐,军法官,该当何罪?”

    黑衣黑冠,一脸古板的军中理官道:“此乃渎职,杖责三十,削职,罚俸。”

    “赵氏以法立家,以法治军,不可不严,请军法官即刻监督行刑。”

    说完赵无恤便不再理会王孙胜,偏过头去继续全神贯注地查看地图,原本深蓝色连成一片的郑国疆域,已经被黑色的赵氏色调划走不少。

    在屈辱的目光中,王孙胜被羽林侍卫们拽了出去,就在外面的草地上摆开架势,打了他三十军杖,这打军杖也是有学问的,有的皮开肉绽,却过几天就好了,有的看似外伤不重,实则内里淤青,更为痛痒难耐。这些羽林卫打王孙胜用的就是后一种法子,然而王孙胜整个过程里却一言不发。打到一半,伍林本以为他是痛得晕过去了,凑近想用冷水泼醒,孰料王孙胜却双目赤红,死死瞪着新郑城的方向,模样骇人,连羽林卫们也不由放慢了手上动作,为之心悸……

    就这么熬到结束,等三十棍打完后,王孙胜又被抬进大帐。但他左右一推,甩开了羽林侍卫的搀扶,坚持用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下身一步步缓缓膝行进去,以至于地面上全是血点,整个人像极了一只坠落人间,被拔了羽毛的落魄凤凰。

    如此惨烈,帐内众人不由变了颜色,子夏有些不忍,便问道:“王孙,汝弃军疾行至此,究竟有什么要紧话对上卿说?”

    王孙胜对着从始至终一直波澜不惊的赵无恤三拜稽首,大声说道:“上卿,臣胜固然有罪,然郑国不可不灭!”

    无恤终于肯正面看他一眼了,示意王孙胜道:“说下去。”

    ……

    “其一,郑地雄峙中原,控御险要,乃南北之冲要,上古之时,夏商于此分雄,近世以来,晋楚于此争霸;此地北限大河,鲁无溃溢之患;西控虎牢,不乏山溪之阻;南通蔡、邓,实包淮、汉之防,东临曹、宋,上卿欲与齐吴争长,必先得郑!外加此地土田沃衍,商贾通行,人民殷富,足称地利。上卿若能得此处,其利不亚于得到河东大郡!”

    这是赵无恤听过对郑国地理形势最为精妙的总结。

    “其二,郑国或服于楚,或服于晋,前后反复二三十次之多!今日请平,明日血口未干却又撕毁盟誓,如此反复无常之辈,不足为信!若上卿明年与吴、齐征战于宋鲁,郑国乘机起兵再反,新郑距离河内,不过两百里之遥,到时候必为赵氏大患!如今郑国兵卒死伤近半,国内空虚,人心惶惶,正是灭郑的大好时机啊!”

    这一段也是把郑国人的秉性分析得十分到位。

    王孙胜殷切地看着赵无恤,期盼着他一句首肯,自己就再度请缨,发兵杀入城去。等拿下城池后,便屠尽郑国公族、七穆,若是可以,甚至要把他们的宗庙也付之一炬,彻底毁灭郑人的历史,如此才能消心头之恨。

    于情于理,王孙胜都觉得自己的理由毫无破绽,他希望赵无恤能够被说服!

第1030章 王孙归不归?(下)

    王孙胜大谈必灭郑国的诸多理由,然而赵无恤却无动于衷。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说道:“有件事你应该知道,百余年前,楚庄王讨伐郑国,占领了郑国全境,围困新郑三个月,攻破其城墙。当时的国君郑襄公肉袒牵羊迎接楚庄王,说:‘我违背了天意,忤逆了君王,使君王带着怒气来到敝邑,这是我的罪过,岂敢不唯命是听?君王若是把我俘虏到江南,放逐到海边,悉听君王吩咐;若要灭亡郑国,把郑地赐给其余诸侯,让郑国人作为氓隶,也听君王之命。但若君王顾念周厉王、宣王、郑桓公、武公的庙宇,而不灭绝我国,让敝邑重新侍奉于楚,这是君王的恩惠,敝邑永不相忘,从此将把自己当做楚国的诸县,敢布腹心,君实图之……’”

    “当时楚庄王的左右随从都说不能答应郑国,因为得国无赦,然而楚庄王说,郑的国君能够屈居他人之下,必然能够取信和使用其百姓,恐怕无法轻易灭亡。于是楚军退兵三十里而允许郑国讲和,这之后,才有了在郑国协助下,大败晋国的邲之战……”

    王孙胜急道:“此一时彼一时!”

    “不,当时和今日的情形是颇为相似的,楚庄王有大敌晋国,我亦有大敌吴、齐,何况南方的楚国也与郑相邻,想要一战亡郑,赵氏并无把握,反倒容易陷入战争漩涡。入郑这些日子你应该也看到了,郑国人宁可抛弃自己的房宅田亩,也不愿意轻易屈服。他们汇集到新郑,老弱妇孺都登上城头防御,郑的抵抗之心,比当年的卫国要强十倍有余,若我强行攻取,只怕要付出不小代价。加上郑人极为开化,不是不知礼仪廉耻,容易驭使的蛮夷,若我贸然灭亡郑国,只怕其公室虽亡,社稷虽灭,大夫、士、百姓却仍不会服我。”

    若郑人化整为零,流窜入济水旁的各个沼泽反抗,断赵氏航道,麻烦更大。跟后世西方列强的心思差不多,赵无恤宁可和一个软弱的,投降的政府打交道,也不愿意面对一群心怀亡国之恨的流寇。

    更何况,赵无恤从王孙胜眼中看到的并非是理智,而是一种被仇恨折磨到病态的疯狂……

    言尽于此,虽然王孙胜还想说话,但赵无恤挥了挥手:“更何况,军国之事,不是你一区区大夫、校尉能干预的,今日之过暂不深究,下去养伤罢!军令与虎符暂时收归中军保管,待你伤好之后,再观后效!”

    王孙胜又被羽林卫架下去了,当离赵无恤的案几愈行愈远时,他眼睛里的目光是……

    绝望!

    ……

    是夜,月明星稀,虽然郑国投降在即,但赵军仍未放松戒备,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排除郑人突然毁诺偷袭的可能。

    所以还掌着兵的校尉、旅帅等中层军官还得轮番起来巡视营中,但惟独押送辎重的后军,一个孤零零的凄冷营帐里,王孙胜像一头病虎般,无力地趴在行军毯子上。

    赵无恤没有放任他自生自灭,而是派最好的医者来为他疗伤,在用烈酒消毒后,灵鹊医者退下,只剩下王孙胜一人。

    上了草药后,臀部的伤口似乎更痒了,而皮肉下的那种肿痛更是让王孙胜欲死不能,他经常受伤,但从未有过如此的经历,他能感到赵无恤身边羽林卫们对他那深深的恶意……不过让一只骄傲的凤凰更在意的,还是被惩罚本身所带来的屈辱感!

    耻辱啊!

    他投入赵氏,就是希望能乘着赵卿在北方雄起的时势,干一番大事业,顺便报了父仇。现如今非但一事无成,因为赵氏愿意与郑国达成和约,连私仇也报不了了……

    他终于明白父亲太子建的感受,被夺走本该属于自己的妻子,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王位,寄人篱下,一辈子都有人嘲笑他,所以不得不铤而走险,可惜最终失败,但也比碌碌无为强。

    熊胜啊熊胜,汝生于此天地之间,还有什么用?

    骄傲的祝融血脉,火凤之嗣,如何会落到这种地步,只能寄人篱下,甚至连眉间赤、伍林那种只能飞到鸡舍顶的家鸡都不如?

    在王孙胜看来,赵氏虽然号称是诸侯中最为公平公正的地方,只要是有才之士,不论出身都能一展所长,可等他进入这个体制内部后,发现其实也就那样。

    除了那几个被外放到傀儡国,可以与小国诸侯分庭抗礼的赵氏子弟外,赵氏内部晋升的途径大抵有这么几种:

    首先,赵氏的旧臣,董安于、邮无正、杨因、尹铎是赵鞅时代的老臣,现在基本都是郡守级别的封疆大吏。这些人的子侄辈也得到照顾,如邮成等,常常能凭借父辈的关系,年纪不大就获得青睐。

    其二,便是“猛将起于行伍”的武夫,也就是跟着赵无恤从底层和国外一路杀上来的将帅们,虞、穆、田、伍、漆五人等便是代表,这些人出生低微,比较感激赵氏恩遇,掌握着军中实权,平日作战赵无恤也喜欢点他们去做主帅。

    其三,“宰丞发于郡县”,赵无恤喜欢培养一些他看好的年轻人,带到身边做笔吏,参与政事,等到稍微成熟点就放到县上历练,十年之后,便可以做郡一级别的封疆大吏,再十年,可为宰辅之臣,像是之前的成抟、项橐、任章,现在的子夏,都是如此。

    其四,就是已逐渐成型的羽林卫了,赵无恤把大量战争孤儿抚养长大,教之以书数、武艺,显现出才干的人重点培养,这些人在他身边做一段时间宿卫后,一般会被放到边疆做中层军官,虽然跟邺城想比苦了点,但前途无量。

    其五,是被赵无恤当做垫脚石的孔门子弟,原本占据很大比例,但随着晋国取代鲁国成为赵氏中心,那些孔门子弟也就能在鲁地混个资历了。

    至于学宫的士人,因为没开起来几年,在官场的影响并不大。

    而像王孙胜这种从外国来投奔的,便常受前四个集团排挤,想要在这种体制下打出一片天地来,还是很难的,何况与他从未真正效忠赵氏一样,赵无恤也从未真正信赖过他。

    “良禽择木而栖,或许是你没选对地方,才会十年无鸣,十年不飞……”他心里有个声音如此对他说。

    这念头像是春天播下的种子,迅速在他心里发芽生根,茁壮成长。

    越想越心寒,他便从贴身衣物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帛来。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但蕴藏的信息却无穷大。

    这是八月份时,一份从南方递送给王孙胜的密信,写信者是他的另一位叔叔,楚国令尹子西……

    楚昭王之死,王孙胜虽然感到震惊,却并不为他伤心,诚然这位王叔人格魅力极大,但他毕竟是夺走了王孙胜父亲王位的人,也被伍子胥追得满云梦泽跑过。不过出于贵族应有的礼,王孙胜回到河内休整时,还是为楚王戴了三个月的孝,联系起他在陆浑给楚王那不卑不亢的回信,赵军一些较为传统的将帅还是很赞扬王孙胜这种行为的。

    这件事不知为何传到了楚国去,所以才有了令尹子西的来信。

    从信中明明的字上,王孙胜分明看到了这样的暗示:“王孙兮归来,异乡兮不可久留。”

    “楚人没有记恨于我?”对子西的招揽,王孙胜也有些意想不到,因为楚昭王的死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他本以为楚国君臣恨透了自己,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忠于其主,不忘其仇”也是楚人认可的一种价值观,甚至连曾助晋与楚为敌的苗贲皇、巫臣,甚至是伍子胥,楚人也没有过多抱怨,因为这些人的出奔都是楚国自己造成的。甚至于到了后世屈原时,还把伍子胥当做楚辞里的正面形象,多次提及称赞他。

    加上楚昭王对他的评价极高,死去念念不忘要众人若有机会一定要让王孙胜归国,于是子西听闻王孙胜在赵氏不得志,便萌生了招揽的念头。

    当时正值赵无恤要征伐郑国,王孙胜心存侥幸,故而只是犹豫,可现在……

    “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当晚他发起了烧,过了一天,烧又退了,因为体制硬朗,伤口痊愈的不错,已经没最初时那么疼了。到了第三天,王孙胜已经能站起起来,一瘸一拐地穿戴好衣裳,这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一片欢呼声。

    当他出帐时,一些开心的年轻兵卒正从外面跑过,大喊着:“郑人出城投降了!”

    敌人投降,战争结束,意味着他们可以在入冬前回到故乡,过一个好年,也意味着论功行赏不用拖到明岁。

    但王孙胜一脸冷漠,拉了拉皮冠,遮住眼睛,他与那些交相庆祝,与有荣焉的欢快浪潮而逆,孤独一人朝马厩走去……

    ……

    郑国的投降仪式刚结束,赵无恤就接到了一个消息。

    “王孙胜走了,在后军营地击晕饲马人两名,夺马两匹而去。”伍林阴着脸,请命道:“此子刚受责罚,腿上有伤,肯定跑不远,臣愿带人去将他捉回来!”

    赵无恤问道:“是多久前的事?”

    “两个时辰前……”漆万有些脸红,郑人已降,赵军绷紧的神经也松懈下来,辎重营的人还以为那两个马夫上哪庆祝去了,谁料一直被绑在草料堆下面,所以这时候才发现。

    “两个时辰,只怕已经在二三十里外了,此处并非赵地,没有驿站可以一路索拿通缉,随便绕一条小路,便能让不熟悉地形道理的汝等难觅其踪……”

    不过看着伍林那殷切的目光,无恤挥了挥手:“想追便追一追罢,若无法追回,让他去也无妨。重要的是,让军中理官将王孙胜所帅之师接管,把他的亲信筛选出来审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不得有叛臣遗毒在军中留下!”

    众人应诺而退,羽林卫们摩拳擦掌地许诺一定会把那叛臣捉回来大卸八块,以解其恨,因为这是赵氏第一位叛逃的中级将吏,在他们看来简直无法容忍。

    不过赵无恤却没感觉到多大的愤怒。

    他知道王孙胜其心难测,其人难以驾驭,所以一直留着一手,纵然用他,也不给他兵权,所以常常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同样是从国外来投奔的,计然,邓析因为没太多私心,如今已经位列高官,被邓析带出来的理官们,甚至渐渐形成了一股赵氏官场里的清流,唯君与法是依。

    至于失去王孙胜会不会感到遗憾?也不多,诚然,王孙胜也算一位一流的人才,但赵无恤需要的,是伍井那种哪怕要他与仇人握手言和,气愤得咬牙切齿,却也能顺从地去做的人,这种臣子才是好臣子。

    剑是用来杀人的,若不听使唤,不安主人的心意挥动,再锋利也是无用之物。

    所以说嘛,他为何要为一个心思难测的臣子私仇,而误了真正的大事呢?

    臣之志,必须服从于君之志!

    何况王孙胜叛逃,很有可能会回楚国,那也不算一件坏事,一山不容二虎,楚国的老虎可不止一头。

    赵无恤摇了摇头,又审视起手里赵郑歃血而盟后确定的和约。

    第一,郑国割大河、济水沿线荥阳、大梁十五邑,方圆百里地予赵。

    第二,郑国彻底放弃陆浑、伊洛之地,悉数交给韩氏,不过郑国手里所剩本已不多,仅有小邑两三座,方圆六十里而已,仅相当于赵氏赏给韩氏的残羹冷炙,谁让韩虎这次兵都没派。

    第三,郑国将十多年前非法占有的冯、滑、胥靡、负黍、狐人、阙外六邑归还成周!

    如此一来,郑国的国土顿时少了三分之一。

    不过赵无恤更看重的,还是第四条:

    “十月,郑伯将随赵卿入成周王城,朝天子!”

    PS:1.”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这句唐诗是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虽然是汉代仿古之作,但是全文与王孙胜的处境倒是十分相似。

    2.屈原的作品中,有三处提及伍子胥:一是《涉江》“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二是《惜往日》“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三是《悲回风》“浮江淮以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这里面的伍子胥基本是忠贞的形象,而非“楚奸”。

    今天只有一个大章

第1031章 朝天子(上)

    PS:回来晚了,1点半还有一章,早睡的不用等

    十月份,成周王城。

    一阵秋雨一阵寒,随着隆冬降临,成周的穷人们无衣无褐,难以为继,很早就起来张罗生计;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则暖烛高照,完全可以窝在被褥里饱睡终日。

    然而这一日天还未亮,周天子的公卿刘承便起了,他让御者快马加鞭,火急火燎地跑到单府登门拜访,不想在门口撞见了单平的车马,刘承也顾不上公卿的体面,跳下车一把搭住单公的车栏,吓了车上的人一大跳。

    “单公听说了么?”刘承仰着头急促地问道,面色不知是激动还是被霜降冻得,有些病态地发红。

    “刚刚闻讯,正要去告知刘公。”单平的确没说谎,他也是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穿戴好衣冠朝服正要出门。

    “那吾等便一同入宫?将此消息告知天子?“

    ”还是谨慎些,待此事证实后再张扬为好。“单平面色犹豫,这也怨不得他,毕竟刘承乍闻郑伯将入周朝见的消息时,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原本,在西周时周公就规定了这样的礼制:”诸侯之於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

    所谓的朝,就是朝觐,乃诸侯亲自朝见周王,向他报告治理侯国的政绩,并献奉职贡。聘则是在路途遥远不便亲来时,派遣国内的卿代劳。

    朝聘制度是周天子与诸侯之间封建关系的依据,表明诸侯对周王仍然顺从,若怠慢此制度,诸侯就会遭到贬爵、削地、讨伐等处罚……

    然而时过境迁,随着周天子东迁,王室衰微,礼崩乐坏,朝聘制度也慢慢朽坏了。

    别说其他诸侯,诸姬里,和王室血缘最亲,距离最近的郑国,自从郑庄公和周桓王翻脸后,不痛不痒的聘问倒有过几次,朝见则是快两百年没来了吧……

    到了周王匄这一代,因为郑国窝藏乃至公然支持王子朝之党,并侵吞王室领地的缘故,周郑关系更是低落到历史冰点,十余年来无任何往来。

    现如今郑伯胜不但破天荒地要亲自朝觐天子,更连带着归还非法侵吞的六邑土地,换了以往,刘单二卿肯定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这一次,他们都知道,一向对王室爱理不理的郑国为何会如此作态,这件事情背后的真正推手是谁……

    这让他们即兴奋,又不安……

    这种不安在卫、鲁两国国君同时发出朝觐请求时,达到了顶峰。

    ……

    卫、鲁之君请求与郑国一同朝觐天子的消息,让整个成周都沸腾了。

    和郑国这初封时区区畿内伯国的份量不同,卫鲁是周初分封时数一数二的大诸侯,鲁伯禽、卫康叔,都是做过东方伯长的,进入春秋以来,卫鲁虽衰,可会盟论次序时总能排到靠前的位置。

    不过卫鲁之君朝见聘问天子,那也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尤其让人心寒的是,号称继承了最多周礼的鲁国君主,春秋以来朝聘周王仅有两次,朝聘晋君却有十二次之多。卫国也差不多,宁朝霸主,不聘天子已经成为姬姓诸侯共识,可知周王混得多寒酸。有时候死了天子,或者坏了王城修不起,还得派公卿腆着脸一国一国地去讨要帛币,跟叫花子似的,后来末代周王甚至闹出了”债台高筑“的闹剧。

    那是后话,不过眼下鲁、卫之君一改常态,积极地前来朝见,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读了几遍周人古礼后洗心革面了,而是因为遭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若要他们说心里话,郑伯胜,鲁侯将,卫侯辄,他们只希望天子能拒绝朝见请求,让这件事无果而终。

    然而对此,王室却不能拒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周天子虽然落魄,但一直没忘记昔日的辉煌,谁没梦到过恢复旧时万国来朝,蛮夷率服的荣光呢?之前没人来也就算了,百年来头一遭有三位诸侯联袂来朝,岂能拒绝?就算要动用周王的私库钱帛来张罗仪式、排场,也得咬紧牙关办下去啊,因为这事关天子脸面!

    好面子这件事,从周到清,自视为天朝上国的朝廷从来没放得下过。

    另一方面,刘、单二公也不敢拒绝此事。

    因为这次三君来朝背后的推手是赵氏,在九月底逼降郑国后,赵军又借道成周返回,但回去了一半,尚有万余人盘桓在周室边境,控制了来往要道,说是要在诸侯朝见天子时维持秩序,装点门面。

    归还城邑,三君朝见,赵无恤给足了周天子实惠和面子,可他一手硬一手软,有这万余人施压,若周室不识抬举的话,那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假如王室直接拒绝,刘单二公不敢想象对这件事志在必得的赵卿会做出什么来,虽说现在赵军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可二公从未忘记盗跖路过成周时对着天子宫阙撒的那泡尿……

    既然如此,还是遂着赵卿心意为好。

    于是天子下诏,“鲁将、卫辄、郑胜,汝三人封兹东土,不忘故周,尊礼朝觐,王若曰:可!”

    ……

    时值仲冬严寒,北方都开始降雪,这种情况下,宋国的内战在芒砀山僵持住了,商丘奈何彭城不得,彭城也奈何商丘不知。

    而两边背后的势力,赵氏在击败郑国,割取济水一线土地后心满意足地休兵,今年赵氏一直在打仗,急需休息,为来年再战养足力量。吴国人也因为受不了北方的严寒,没有北上的欲望,加上楚国也在舔舐楚昭王死后的阵痛,一时间天下进入了短暂的和平。

    在这种情况下,十月底,鲁、卫、郑三位诸侯便陆续上路。

    他们根本不需要担心国内,因为鲁卫本就是赵氏傀儡国,国君只是提线木偶,郑国也有暂时亲赵的五穆掌握,只是苦了三位国君,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还要在路上跋涉。

    尤其是郑伯,刚被逼着签订了城下之盟,又要跑这趟苦差事,一路上他不知道跟旁人暗暗抱怨了多少遍。

    不过对像是被关在鸟笼子里的卫侯、鲁侯而言,这次朝见也是次难得的远足……

    但毕竟和寻常人家的远足串亲戚不同,觐礼,是周礼中极其庄重繁复的一项,鲁、卫、郑三君没有分开前往,而是约定好时间,十一月中旬在成周东边的巩地汇合。

    巩,商代称阙巩,周为巩伯国,周王室东迁后,小小巩国的领地被东来的卿大夫们圈占,慢慢也消亡了,如今便设了帷宫,作为三君朝周的汤沐邑。

    帷宫一如其名,是由帷幕布置成的行宫,这大冬天里住这种地方实在冷得够呛,郑鲁二君第二天起来都哆哆嗦嗦的,还没成年的卫侯差点给冻病了,他们的随行人员就更惨了,百多人的队伍喷嚏连天……

    不过这也没办法,王室条件有限,帷宫里的炭火都供应不够,偏偏要固守宗周礼制,不能去巩邑里住,只是苦了朝见队伍,不少人已经暗暗开骂,说难怪没人来朝周,原来是趟苦差事。

    好在成周那边没有再拖延,次日刘公就穿着皮弁服,带着玉来慰劳三君。

    相见以后,又少不得按照周礼演一出戏,可惜的是那天又下起了冬雨,在临时搭建的坛上,三位诸侯听刘公宣读天子之命,稽首受玉的仪式没有想象的庄重,反倒在雨打风吹下有点飘零萧瑟之意……

    好不容易完成了前戏,三位诸侯终于能跟随刘公抵达成周了。

    洛阳,天下之中。

    卫侯辄是个半大孩子,在他父亲被推翻死去后稀里糊涂地戴上了君冕。鲁侯将虽然年长一点,但深锁宫中不得见天日,每日与寺人女婢玩乐,也没什么见识。

    不过同样是傀儡的他们,也偶有出入宫内的有心之人向他们灌输:上到天子,下到诸侯,姬姓才是正宗,其余不过杂姓臣子,而洛阳,更是天下的中心……

    所以他们对周,便有一种“郁郁乎文哉”的虚幻想象。

    然而今日,当遥遥望见成周和王城这对双子城时,本来满心期盼,能一览赫赫天子宫室,感受姬姓荣光的鲁侯将和卫侯辄却大失所望!

第1032章 朝天子(下)

    “城墙怎么还不如邺城的气派……”

    “是啊……”

    虽说是深锁宫中的傀儡,可卫侯鲁侯好歹比盗跖军中那些群盗氓隶出身的人有见识,他们因为担心刚结束战乱的郑国境内不够安全,这次是绕道邺城,从赵氏领地过来的。所以见过邺城新修的高墙,再与成周比较,便有些失望了。

    他们哪里知道,邺城的内郭城墙是鲁班亲自设计亲自督造,虽然不长,却是这时代第一座包砖城墙,更有瓮城等超越时代的设计,二十年前工艺垒起的夯土墙自然没法相比……

    “道路也不若邺城的宽,不是说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么?”

    “门上的漆虽是新刷的,但成色不佳,堂堂天子怎能用这等劣质品装点门面?”

    “我看那些沿途夹道欢迎的兵卒外面披着新甲,抬头挺胸,内里却穿着破衣烂褐,这也太寒酸了吧……”

    “百姓也有不少面带菜色,想来城中并不比邺、朝歌繁华。”

    快到城门边时,两人抱着与周卿见面时用的皮帛,一边走一边在那小声嘀咕。

    作为长辈,走在他们前面的郑伯胜回头瞪了俩人一眼。

    “汝等以为周是什么样的?”

    作为与周最亲近,最紧邻的国家,郑最了解这位“长兄”不过了。

    自打周桓王以后,周王室便缺钱缺粮,无兵无将,连城池也只剩下洛邑周边二十余座,还被郑国、晋国诸卿、蛮夷占去了许多,休说与秦晋齐楚这些大型的诸侯国相比,比之鲁郑宋卫之类的中等邦国也是大大不如。

    据说周天子治下百姓已不足三十万,又层层分封出去,直属的王田不过几十万亩而已,还不如赵氏一个封疆大吏。天子六师也所剩无几,名额有万五千人,实际上只有六千,且以老弱病残居多,兵器甲胄已是年久失修,眼前这些拿出来凑数的,只怕是临时刷了层漆的旧货吧。

    至于城墙之类,他们眼前这座成周城,本来就是王子朝之乱后重建的,当时周王室穷得拿不出一张帛来修,在前代刘公单公的苦苦哀求下,只能由晋国的卿士们出面号召天下诸侯募捐……

    诸侯们当然是不乐意的,还是晋国人开了几次会连催带逼,最后才不情不愿地你拉来几千石米,我派遣几十个人,这边搬来点砖木,那里寻来些瓦片,东拼西凑才有了成周城,修筑期间还几度停工,若是细心点,甚至能发现这城墙并不是方方正正,而是偏斜的,因为本来打算修很大,最后圈子却越绕越小,墙也越筑越矮,且各处风格混搭。也就这正面迎客的东门比较高大上,但也无法和邺城相比。

    也许未来,赵氏的邺城才是正儿八经的天下中心?

    郑伯胜赶走了这个念头,当年搪塞修筑成周,他的父亲郑定公也有份,卫、鲁也少不了,今天又觉得成周不够高落了姬姓的面子,这不是自打脸么?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会儿,郑伯发现周与郑真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枝干若枯死,叶子还能挣扎几时呢?他现在很是后悔,当年他的父亲为何要为了区区一点土地支持成周叛臣,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当年郑庄公箭射王肩,开了诸侯叛周的先河啊……

    但后悔有什么用呢?于是郑伯只能劝两个小辈道:“慎言,为天子,也为卫鲁两国留一点颜面吧!“

    卫侯和鲁侯脸色绯红,也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只能垂头丧气地朝城门走去,那里,单公已奉天子之命前来迎接,他依然在为自己临时布置的排场沾沾自喜,一点不知道三位诸侯中的两个,已有轻周之心……

    ……

    经过入城时的事后,卫侯和鲁侯的兴致没了,只想着早点完事早点归国,躲在深宫里暖和,不用受成周令人发指的繁文缛节束缚,谁料被单公迎接入城后,朝见却还不能进行。

    “冬至乃周历里一年之末,这一天朝见天子正好。”单公刘公早就跟周王把日子定下了,眼下还有好几天,三位国君只好在文王庙门外天子赐予的馆舍住下。

    成周是一座遍布庙宇的行政之城,而文王武王之庙,无疑是重中之重,这期间又有数不清的仪式要三位国君一一来做,光是穿戴各种衣物,朝见各种先王先祖,就让他们累得够呛。

    左熬右熬,终于到了冬至日,这天一大早,郑鲁卫三位诸侯穿裨衣,戴冕冠,到祢庙放下礼物,然而乘坐悬挂有代表诸侯身份的龙旂墨车,正式进入王宫。

    这王宫,倒是比卫、鲁两国的气派,而邺城的赵氏之宫因为正在修,所以卫鲁二君总算没做对比。

    刚进入宫门,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过了甬道,眼前一片开阔的广场,青石铺就的地板被清扫得一尘不染,积雪也悉数除去,广场边上是一溜的宫室,暗红色的墙体,褐色的屋顶,屋檐上是整齐的神兽。

    不过虽然恢弘壮丽,却唯独少了几分灵气,多了点古板陈旧,固步自封……

    不止习惯了曲阜、帝丘新格局的鲁卫之君,甚至连郑伯都感到了一丝不舒服的压抑之感。

    他们不及多想,便又被单公迎王周王所在的正殿。

    广阔的大殿中,乌泱泱人头攒动,不过却没有丝毫吵闹之声。带路的单公见状松了口气,这些天把三位诸侯放在宫外等待,他们也没闲着,一直忙着排练礼仪呢!

    说起来惭愧,王子朝之乱后,许多礼官史官都跟着他跑了,而且还是抱着各种典籍竹书一起跑的,这之后也几十年没有诸侯朝周的事情,以至于王室竟连如何接待都得现查。

    好在此事的总导演赵卿也考虑到这点,派了精通礼典的公西赤来协助,这才让成周这边捋清了礼仪次序。不过在找人来凑场,也费了很大的劲,因为周室的贵族二十年前被清扫了一大半,尤其青壮的大夫大多是叛党跑了,现在能找来的要么太老要么太稚嫩。加上周王不想理政,朝会闲置已久,这处大殿被冷落了多年,百官们大多数不要说参加这样的大盛会,就是小朝会也没有参加过,最开始时乱糟糟闹哄哄的恍若集市,最后在公西赤的指点下才有点模样。

    这让刘单二公很羞愧,如今周也失礼了,礼赫然在鲁?

    不,不对,鲁国现在的礼乐风气也不怎么样,世上最熟悉周礼的,还是孔子和他的门徒们。

    无论如何,这场冬至朝觐总算是能开张了。

    在“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旂阳阳,和铃央央。”的《周颂·载见》乐声里,郑卫鲁三君手捧有丝垫的圭玉,跟随单公,穿过周室群臣相夹的大殿,朝全天下名义上的统治者,周天子走去。

    入殿便是第一拜,在司礼的示意下,三人齐声说道:“臣郑胜、鲁将、卫辄……觐见天王!”

    稍许,一个努力让自己显得中气有力的中年男声传来:“三位叔父实来,予一人嘉之。叔父其入,予一人将受之。”

    三位国君向天子道谢后缓缓起身,再往十步,这才看清了周天子的模样:

    他看上去五十多岁,穿着绣有十三章的玄色衮衣,戴着王冕,外黑色,里朱红色,如珍珠玉帘的十二旒垂于额头前,遮住了那些深深的皱纹,却遮不住灰白的头发和干枯的胡须……

    殿上摆设绣有斧状图案的屏风,屏风左右是玉几,天子则背向屏风站立。

    周王匄,也是个苦命人,他是周景王的儿子,王子朝和周悼王的弟弟,本来王位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周景王死后,王子朝与周悼王都声称自己才是正统,周室由此分裂,没多久周悼王被杀害,单、刘二氏便扶持王子匄上位,依靠晋国支持打赢了内战,在变成一片废墟的成周上做了个没多大趣味的天子,期间还因为国内判乱一度出逃,诸侯基本无视他的存在。

    这次三君朝周,大概是他回归成周后遇到最重要的事了。

    不过对于三位诸侯来朝见的真正原因,胆小的周王匄其实也挺忐忑的。

    好在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三位诸侯行过第二拜后,再得以往前十步,先后将自己所执的束帛、圭玉奉上,连带的还有各自邦国的贡奉名单,其实也就是些土特产,什么鲁国的戎菽、鲁缟,卫国的丝竹、裘服,郑国的彩陶等,基本是象征性的。

    不过对于周王而言,这已经是前所未有的殊荣了,他按照礼制抚摸玉帛,红光焕发地说道:“予一人将受之。”

    至此觐见礼告一段落,三位国君站在殿首右侧,北面而立,他们接下来将一一出面,告知天子自己的来意……

    也就是在这时候,场面陷入了小小的尴尬。

    卫侯鲁侯像是哑了一般,面面相觑,他们一齐看向年纪较大的郑伯,郑伯也无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后,叹了口气,带着两个小辈,一齐执圭,迈步,下拜,像是背诵台词一般,齐声说道:

    “中国失伯,奸邪滋生,先有鲁国三桓乱政,晋卿知、范、中行乱国,后有齐魏勾结吴楚,扰乱天下,髃凶觊觎,分裂诸夏。鲁卫率土之宾,争相流亡,郑国溱洧之民,不得已从贼……值此我夏不绝若线之时,幸而有晋国赵卿奋起于冀土,保乂我姬姓,弘济于艰难,臣等未亡于齐魏丑类,未陷于吴楚凶蛮,实赖赵卿之德也……”

    “昔日秦襄公护平王东迁有功,其子孙又复岐山之地,遂得为诸侯。今赵卿之功威震华夏,远胜秦襄,周书云,有功之臣,舍爵、策勋,礼也,臣等敢请天王,使赵氏列为诸侯!”

第1033章 列为诸侯(上)

    “赵氏欲为诸侯!?”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殿堂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表示了不同程度的惊诧。

    天子建国,诸侯立家,这是在周代建立一个邦国的必要条件,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虽然周室衰微,可终究是天下共主,故而一个新的国家若要合法诞生,首先就必须经过天子的同意,然后才能授土授民,策为诸侯!

    类似的事情,周朝初期几乎每年都会册封一些诸侯出去,但问题在于,如今的成周暮气沉沉,是这天下间最保守,最古板,最害怕新事物的地方。大夫甘氏曾任用外来的士,结果被亲族们愤恨杀死,王子朝曾锐意改革中兴周室,却被保守势力赶走,最后不得好死。如今的周天子更是个没主意的,他害怕变化,只想蜷缩在祖制的蜗牛壳里做鸵鸟。

    所以郑鲁卫三家诸侯朝周,并在殿堂上公然为异姓赵氏请封,可把大周天王吓坏了。

    想要允许吧,这与周室近世的规矩不符,想要拒绝吧,又害怕赵氏的报复。

    一时难以决策,天子只好使出拖字诀,

    “此事当从长计议,叔父无事,归宁馆舍,静候佳音!”

    按照规矩,第一次朝见这就算完了,三位诸侯话已带到,再拜稽首而出。

    天子也忙不迭地扶着冠冕离开,他必须回去冷静一下,等单、刘等公商量出结果了再与他沟通。

    天子和三位诸侯一走,整个殿堂就恢复了往日的噪杂无序,大夫们闹哄哄地各抒己见。

    “二三子肃静!”刘承竭力让他们静下来,说道:“赵卿刚刚给了王室两份大礼,其一是被郑国夺走的六座城邑,二是三位诸侯时隔百余年后的联袂朝见,王室之尊得以维系,实赖赵卿之力也。”

    但守旧的成周大夫们还是没搞清楚现状,有人嘀咕道:“虽说赵氏有功,但当年管夷吾也有大功于天子、诸夏,可管子至多是得以位列国、高之下,获得一些殊荣,如此而已,何曾有过觊觎诸侯之位的野心。”

    “卓拔卿大夫为诸侯,此事自秦襄公受封后再未有过,与祖制不符,不可轻启恶端,以免天下卿大夫争相效仿啊。”

    刘承对这些不能成事的成周大夫们是彻底绝望了,赵氏的军队就在成周边上虎视眈眈呢,这时候敢拒绝赵无恤之愿,只怕场面会难看很多。他看向单平,这件事,其实只要他们二人说服天子即可,刘承希望能有其他人能为这件事分担责任,毕竟让一个异姓升为诸侯,事后恐怕会被成周的大夫们记恨唾骂。

    单平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看向殿门,一个深衣广袖的使者正慢慢迈进来。

    是赵无恤御用的行人楚隆,他方才在殿尾旁观了整个朝见,以及王室犹豫搪塞的闹剧。

    楚隆风度翩翩,礼仪得当,让人如沐春风,然而他一张口,说出的话却是赤裸裸的威胁。

    “上卿让三位诸侯转述的话,他们可能有些没说清楚的地方。”

    见众人凝神细听,楚隆整了整衣袖,淡淡说道:“当年楚国第一次讨伐随国时,楚子熊通让随侯给天子传话说:‘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楚国想要王室加其爵号,从最低位的子国提升为侯国、公国。”

    “当然,天子和周的卿大夫都知道爵号是不可轻易更改的,谁也不敢开此先例,便让随侯带回否定的答复。熊通便大怒说:我的先祖鬻熊曾经担任文王的老师,成王封我先公熊绎以子男之田居楚,如今南方蛮夷各族都敬服楚国,楚有如此大功,天子却吝啬一个名号?好!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于是自封为楚武王……”

    说完,楚隆又一拱手,转身离开了大殿,只剩下一众公卿大夫噤若寒蝉……

    “王不加位,我自尊耳……”单平咀嚼着这句话,琢磨着其中意味。

    赵无恤给足了王室面子,又是送还失地,又是让三诸侯朝周,倘若这样周王都要拒绝他的愿望的话,接下来将降临的,恐怕是一场疾风暴雨吧……

    和两百年前,被视为蛮夷的楚人在江汉自立为王不同,若赵氏一怒之下,公然脱离周朝这腐朽的秩序,只怕整个中原都将天翻地覆!在场的公卿大夫的宅邸家庙,也不知还能存否,周天子的冠冕,也不知还能保得住么。

    单平和刘承对视一眼,不再理会像是蔫了脑袋的大夫们,急匆匆朝天子寝宫走去……

    冬至日,下午黄昏时分,天子同意了郑、鲁、卫三君和单、刘二公之请,准允赵氏列为诸侯!

    这个你好我也好的让步让成周不少人松了口气,不过新的问题也接踵而至:但凡诸侯,必有实封,赵氏的封国应该在哪?而赵卿的爵位又应该是何等级别?

    爵位问题,有的是时间让熟悉爵等礼制的士大夫们慢慢研究,对于封地问题,赵氏早就有了解决的办法,就在冬至次日,一份来自晋国的上书准时传到周天子面前……

    ……

    这份上书,是晋国那继位不到一年的幼弱国君亲笔所书,可上面的东西,一看就不是区区少年能说得出来的。

    全文先说了说唐叔虞封于夏墟,建立晋国的历史,以追述的方式忏悔晋国曲沃一系的得国不正,这种隐患一直潜藏在晋的国运之下,献公、文公的时候还没什么,到近世终于爆发出来,以至于晋平公之后出现了“晋道陵迟,为日已久,平公、顷公、昭公之后,世失其序。”的情况。

    等到晋殇公时,更是“奸卿乱政,强族虎争,县邑分裂,冀州鼎沸,蝮蛇塞路,天灾人祸横行于太行内外……”

    说到这里,年轻的晋侯忌已是泣泪交加,不能再言,总之一句话,晋国的朝廷已经维系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这危难之际,晋国的救世主出现了……

    书中用极其夸张和溢美的词汇形容道:“当斯之时,尺土非复晋有,一夫岂复晋民?幸赖赵武子起兵于河内,举义旗,清君侧之小人,使得奸臣侧目,不敢行不轨之事。武子不幸悯难,赵卿无恤缵承前绪,德膺符运。其奋扬神武,犁扫范、中行、知氏残党,清定区夏。又远赴代土,收复蛮夷……“之后更是有连败秦、齐、郑的反扑,碾碎了魏氏的叛乱的功绩,真是”布德优远,声教被四方”。

    据晋侯忌证实,赵氏的德行不但得到了百姓们的支持,甚至连天神也有了反应,七月份,正值赵无恤三十岁生辰的时候,有玄鸟鸣于殷墟,在鹿台遗址上来回飞绕,久久不愿离去。

    随后,赵氏的臣子石乞便在朝歌鹿台废墟附近掘出两口鼎来,清洗后请史官鉴定,分别是恶来之鼎和季胜之鼎,都是他们的父亲飞廉铸造。

    一时间,这成了嬴姓将有复兴的证据,想当年嬴姓本为殷商诸侯,牧野一战后方沦为附庸,其后秦襄公列为诸侯,然而如今秦依然是赵氏小宗,小宗为诸侯而大宗为卿,岂有此等道理?

    于是以此为依据,晋侯忌在书中稽首再拜言,请求天子顺应神命民心,让赵氏列为诸侯,至于封土……

    他表示,若非赵氏,晋国已是寸土不存,能恢复到数千里疆域,实赖赵卿之力,可以这么说,现在的晋国,每一寸土地都是赵无恤打下来的。

    在上书的最末尾,晋侯忌嘶声力竭地请求道:

    “今小子德行不足,幼弱无能,不能守土安民,与其尸位素餐,不如避位让贤。小子甘愿回归祖地曲沃,仅居一城,晋之疆土,尽归赵氏。请赵卿列为诸侯后,代晋治民……太行东西,大河内外,冀州之历数实在赵氏,此亦唐叔虞、文公、悼公之愿也!还望天王允之!”

    PS:今晚只有一章了,明天三更补上

第1034章 列为诸侯(下)

    “晋侯愿意将整个晋国拱手让出,作为赵氏列为诸侯的封土……”

    看着这份帛书,周天子和刘单二公心情很是复杂。

    当年周桓公曾经说过:“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郑先君武公与晋文侯戮力同心,股肱周室,夹辅平王……”

    可以说,周室能在东方立足,很大程度上是靠了晋、郑作为两大支柱才得以实现的,后来周郑翻脸,周天子就只剩下强大的晋国可以依靠了。

    王子带召引戎人侵犯周都,周襄王出奔,眼看成周王城将沦为荆棘之地,多亏晋文公帅师勤王,俘获王子带并杀之,延续了二十多年的王子带之乱终于平息。

    更严重的还有王子朝之乱,若非晋国派卿士帅师援助,只怕现在占据成周,戴着天子冠冕的应该是王子朝。大乱之后周室沦为废墟,财政困难,晋国也尽力组织了几次盟会,号召天下诸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至少不要让王室颜面扫地。

    虽说这是践土之盟里规定霸主应该履行的义务,虽说晋国的卿大夫们也没少欺辱王室,强占领地,但周天子对晋国还是有几分感激之情的,也希望这种关系能一直维持下去——与当年对齐桓公的防备和掣肘不同,晋乃姬姓,又无取代周室之心,是值得依赖的强援。

    然而时至今日,周室还在苟延残喘,晋国却将不复存在了……

    赵无恤对晋侯忌的处置是让他献出国土,再赶回曲沃老家,僻居一邑,虽然保留了名号和社稷,但这与亡国有什么不同?

    故而天子与刘单二公百感交集,却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王室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能按照赵氏的意思去做,期盼赵卿事后能继续承担起晋国的角色,扶持周室,维持秩序……

    如此期望着,赵氏列为诸侯一事也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商定国号、爵位。

    这件事,虽然王室很想像周初分封诸侯时一样大包大揽,决定了再一股脑交给所封诸侯,必须无条件接受,然而一个可悲的现实是,对此王室根本插不了手,一切都得身在温县的赵卿本人说了算……

    ……

    十一月底,河内郡又下起了小雪,如同柳絮一般飘满大河沿岸。

    随着韩氏拱手让出州、野王等地,河内郡已经完全连成了一片,从邺城去往温地的交通也方便了许多,所以这个冬天,赵无恤基本是携妻子在温县渡过的。

    这里有赵氏祖庙,可以亲自祭拜清扫,也可以第一时间与河对岸的周室沟通,逼他们答应赵无恤想要的东西。

    这一日,小雪初霁,温县的一处梅林——因为季嬴曾长期在此居住,她喜爱花木,所以赵氏之宫不止有桃花,也有其余树木花种。梅树不多,只有岸边稀稀疏疏百数从,此时白雪压枝下,鲜红的梅花在枝头迎着严寒含苞待放,让人望之精神一振。

    梅林边的小亭,有侍者四五人,围成一圈伺候,案几两边坐着一老一壮两人,穿着厚实的皮毛裘服,坐在亭子里饮酒观梅。

    天气寒冷,赵无恤也不由紧了紧衣襟,呼出一口白气道:“冬日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废为残贼,莫知其尤……虽说润雪兆丰年,明年的春小麦应该能有好收成,但这场雪也让河东赈济愈加困难,除了粮食外,还需要提供大量冬衣,好在我有计然先生量入为出,筹备款项,不然就成取地害民了。”

    “主君治下,总比晋侯、魏氏治下要好过。”董安于头上的银发比地上的雪还要白几分,体态也比几年前衰老许多,他在太原呆了十多年,将苦寒之地开发成了北国中原,在新一代的人才逐渐长成后,赵无恤终于让他从太原郡守的任上退下来,这位对赵氏忠心耿耿的老臣,应该有一个体面而舒适的晚年。

    再说了,光大赵氏,列为诸侯,也是这位老者期盼多年的夙愿,赵无恤希望能与他携手见证这一幕。

    感慨完落雪冬梅,二人的谈话开始进入正题。

    “国号将是‘赵国’。”赵无恤开门见山。

    “如此再好不过。”董安于十分欣慰,作为三朝老臣,他对这个族名有极深的情感。

    而且赵字的含义也不差,董安于对此也有研究,他说道:“趙,有疾行,超腾之义。少昊之时以鸟名官,其下各族也以鸟为族徽,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赵氏之先,应该是玄鸟氏,在少昊的邦国里担任司分职位……字中的‘肖’应是表示玄鸟,并供奉于右边的神案上,左边是疾行的人形,以示氏族职能,毕竟无论是费昌、中衍,还是季胜、赵造父,都是替殷周帝王驾车的御者……”

    赵无恤颔首,周代的国名,或以封地,或以族名,“赵”都符合规格,何况这个字拥有久远的历史和含义,所以他决定沿用下去。

    加上他虽然名为“代晋”,实际上晋国只是没了实体,社稷名号依然将在曲沃小城延续下去,把晋的名号拿过来放在自己头上,名不正言不顺,也像个见不得人的贼子似的。

    “我不是贼子,我是鹊占鸠巢的大盗。”赵无恤大笑起来,董安于也笑了,二人笑声回荡在梅花林间。

    “赵国……赵国……”笑够了之后,董安于念着未来的国号,一时间这位老臣激动莫名。

    他颤颤巍巍地朝着宗庙的方面下拜道:“先君武子,您看到了么?赵氏大起大落,从诸侯沦为御者附庸,到被封于赵城,为大夫,其后花了数百年,终于做到大国上卿的位置,现如今,赵氏又将列为诸侯,建立赵国,子孙如此光大门楣,赵氏列祖列宗可以安息瞑目了!”

    有风从河上吹拂而过,卷起残雪与红梅,让温县上空的厚厚云层裂开了一个缝隙,有阳光洒下,仿佛是赵鞅在开怀大笑……

    ……

    赵无恤拍板定下了国号的同时,温县的厅堂内,他的一众家臣也在各抒己见,商量爵位问题。

    随着赵氏列为诸侯板上钉钉,家臣们也将水涨船高,加官进爵,所以他们都十分欢喜,赵氏内部反对的声音是微弱的。

    不过就算在支持者里,也分歧巨大,光是爵位问题,他们已经吵了好几天了,主要是在争论赵国究竟当为公还是该为侯。

    “天下诸侯五等爵,公、侯、伯、子、男,公最贵,主君当为公!”这是劝赵无恤做诸侯的急先锋石乞在说话,这次事件他可以说居功至伟,先是主导铜鞮宫变,杀了晋国太子,吓得晋侯午自尽,让晋国公室衰弱到极点,随即又去朝歌伪造祥瑞,掘出两个鼎作为赵氏应该和秦一起列为住后的证据,现如今,他又力主赵氏应该称公。

    子夏以及熟悉礼制的孔门弟子宰予等则对这个不懂规矩的楚国蛮子嗤之以鼻:“天子三公称公,王者之后称公,其余大国称侯,畿内属邦称伯,蛮夷之君称子,小国采、卫之君称男,一切都有定数,岂可乱来?”

    按照周礼,公是尊称,非至贵者不能加也。当年宗周的核心区域在镐、洛之间,是为王畿,畿内土地封给同姓亲贵,这些人同时也仕王为卿士,于是便能称公——比方说周公、召公、毕公、虢公、虞公等。还有就是继前朝王者之后的“二王三恪”,最有名的是殷裔宋公,此外还有夏裔杞公(姒姓),前者的爵号一直延续至今,后者则因为用夷礼被削除。

    当然,更多诸侯则被封于畿外的遥远疆土,起“屏蔽王室”的作用,这些诸侯因为多为军事封建,如同天子斥候,所以被称为“侯”,但当其死后也可追称为“公”,以示优容。所以春秋时代的诸侯,不管国家大小、爵位高低,死后往往全都称公,比方说齐桓公、晋文公、鲁桓公等。

    公侯的爵号最高,其下才是伯。与霸主的称号“伯长”不同,是畿内封邦的一种,西周时封过曹、吴、郑等为伯,后来吴国曹国郑国都迁往王畿之外,但依然延续伯的名号。秦也算是一个畿内封伯,不过随着王室东迁,才逐渐发展成西土大国,此外东周还有原伯、毛伯等畿内伯,伯比公侯要低级。

    至于子国,一般用于与诸夏有区别的蛮夷之国,楚子,邾子,莒子等,男国十分少见,仅有许国、宿国等寥寥几个,现在都已消亡殆尽……

    在子夏和孔门弟子们看来,赵氏要想真正列为诸侯,不应该像蛮夷一样想要什么封号就伸手索要,而是应该按照一定规矩,否则就跟乡下来的暴发户似的,惹人嗤笑。

    赵无恤思虑再三,最终接纳了子夏等人的意见。

    “赵国当为侯国,侯卫北疆,雄镇雍冀,为王室屏蔽戎狄之侵!”

    不过当其夫人乐灵子问起时,赵无恤才吐露了实情:

    “赵公没有赵侯顺口,再说了……”

    他不以为然地一笑:“不管公还是侯,都是暂时的爵号而已,何必太过在意?”

    比起这些名号,赵无恤真正在意的,还是晋国另一位卿士对他列为诸侯的态度,是拒不臣服,让赵无恤落了面子,惹来征伐,还是乖乖俯首,换取更多好处,韩氏的生死存亡,都在韩虎一念之间!

    PS:周代爵位问题,参考陈恩林《先秦两汉文献中所见周代诸侯五等爵》,是把这些问题说得最清楚的一篇文章。晚上还有两更

第1035章 大开明堂受朝贺(上)

    “赵氏已公然篡夺晋国疆土,欲为诸侯,我韩氏乃公族小宗,亦是晋国最后的卿,是向赵称臣,还是举兵反抗?二三子怎么看?”

    河外虢城,韩氏的新大本营,一场气氛沉重的公议正在进行,韩虎一身常服,扫视堂下众家臣、小宗,却无一人出声,大家都垂首看着下面,似乎是今天菱形花纹的地毯比往日更美。

    最后还是他的堂弟韩斌轻咳一声道:“主君,韩氏虽有两军之众,但这天寒地冻,集结不易。何况函谷桃林扼守要道,有赵氏五千守卒虎视眈眈,与虢城一河相隔的河东,也有数千人驻守魏地。如今国内公族尽灭,晋国的忠臣绝迹,国外秦郑咸服,天子也顺从了赵氏的欲望,韩氏若起兵,实在是孤掌难鸣啊……”

    “然,何况州、野王、上党、平阳的一些民众还在赵氏手中,本来说好明年转交给韩氏的,现在若韩氏与赵氏翻脸,那些百姓就永远无法复归韩氏了……”

    众人连连附和,总之就是一句话,以一韩而敌大赵,恐不如。

    韩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他自己步入堂后,韩虎的第一谋臣段规已经在里面倾听多时了。

    赵氏将韩氏打发到河外一事,段规背了大锅,事后主动卸下了家老一职,只跟在韩虎身边做参赞,不过韩虎知道段规委屈,凡事依然会与他商量。

    现在韩虎阴着脸进来对段规说道:“先生所料无差,众臣果然都反对与赵氏为敌。”

    这是显而易见的,赵韩力量差距太大,虽然韩虎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想对赵无恤称臣,但却无可奈何。

    “其实想想赵氏的条件,也不算太差,赵无恤承诺,只要韩氏能愿意做赵国之臣,将作为赵国唯一的上卿,继续享有世卿世禄的殊荣,并且永镇三川之地,可以驾车进入邺宫,朝堂上不必下拜。除此之外,赵氏世世代代都会与韩氏联姻,主君之女,便是下一代赵君的夫人……”

    “哪怕是无上殊荣,也依旧是要向他称臣。”韩虎十分烦躁,彼时在新绛泮宫里初见时,赵无恤只是区区一个庶子,远不如他,现如今却将列为诸侯,一飞冲天了……

    一家之主和一国之君,绝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级别。

    “赵无恤不是还给了主君一封密信么,不知里面又提了什么条件……”

    没错,除此之外,赵无恤还有一个条件,只对韩虎吐诉的建议。

    也正是因为这个约定,韩虎才能稍微平息自己的嫉妒和不甘,认真考虑臣服于赵这件事。

    “赵无恤承诺,假以时日,他也会给韩氏赚取一个诸侯之位……”韩虎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火苗,但随即熄灭。

    “可终究不是现在……”

    段规劝诫道:“如今正是赵无恤逞志于成周,凌暴诸侯之时,天下嫉恨他的人何其多也,主君何不继续顺应赵无恤的欲望,为韩氏赢得休养壮大的机会。往后若赵无恤能信守承诺,让韩氏也列为诸侯,则再好不过,若他再次背信弃义,韩兵处于其胸腹之间,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臣等哪怕赴汤蹈火,也要为主君赢回该得的东西!”

    “不错,大抵能下人者,方能上人;能忍人者,斯能胜人。当年韩献子不也曾做过赵盾义子,将他当做主君一般侍奉么……”韩虎一抬头,下定了决心:“我会派人去邺城,向赵侯朝贺,表明韩氏臣服之意!”

    ……

    “今年天气异样,连楚地也比往年冷了几分,孔子还好么?”

    王孙圉挪动了一下棋盘上的棋子,抬眼看着对面的颜回。

    粗布葛巾,有些发旧的羊皮袄子,虽然楚国叶公提供了孔子师徒一行食宿,但颜回依旧简朴异常。

    在离开鲁国十年后,孔门算是在这宛叶扎了根,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后,设坛讲学也重新做了起来,不少陈、蔡、楚、周、郑的子弟闻名而来,其中以陈国人子张最为有才干。

    不过孔子毕竟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让弟子代劳。作为孔子最得意的门生,颜回不单承担了很多课程,还要在孔丘不方面会客的时候出来接待,此子虽然出身贫寒,却让人感觉他才是真正的贵族,礼仪谈吐得当,让人如沐春风。

    他感谢了王孙圉的关切,说道:“夫子一向坚韧,何况鲁国泰山山麓的雪,只怕比宛叶的雨要冷上几分,微感小恙,并无大碍。”

    “我说的可不止是天气……”王孙圉又挪动了一下棋子,笑道:“不知贵师徒是否得知最近从成周传出的大新闻?”

    颜回眼神微动:“莫非是郑鲁卫三君朝周,赵氏欲为诸侯一事?”

    “正是。”王孙圉说道:“前几日,天子终于下诏,诏曰,‘予一人闻,先王并建明德,胙之以土,分之以民,崇其宠章,备其礼物,所以藩韂王室,左右厥世也。今赵氏有大功于周,不可不予嘉奖,以慰济济多士之心,使单公持节入邺,明岁春元月一日策为诸侯……’”

    作为楚国令尹子西千挑万选的聘问行人,王孙圉记忆非凡,能将那复杂绵长的诏书一字不差背出来。

    他说道:“赵国的建立,赵卿列为诸侯已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不知孔子对此作何评价?”

    一时间,颜回缄默不言。

    对孔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所支持向往的周礼秩序被一次又一次侵犯打碎,践踏在地更难受的了。几年前,夫子听说赵无恤让自己的堂弟取代卫卿、邾卿,将两国变成了傀儡,当时直接就气得吃不下饭,又听说公西赤、宰予等人还在为赵氏摇旗呐喊,更是痛斥:“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所以这一次赵无恤欲为诸侯,弟子们都很担心夫子会气坏身体,然而令他们诧异的是,夫子只是愣了愣,停了筷箸,默默地回到寝室,继续写他的《春秋》,从始至终没有斥骂一言。

    弟子们纷纷议论,说夫子是不是到了耳顺之年后,没有在鲁国时候的嫉恶如仇了。

    但颜回却能看出来,夫子很伤心,伤心得生病了,至今卧床不起……

    对于赵无恤,孔子已经很久没有加以评价了,他真的是看走了眼,这位出身尊贵的高婿,如今竟成了这世间周礼秩序最大的破坏者,或亡卿大夫之家,或颠覆诸侯社稷,在很久之前,赵氏内的官制、礼乐便已面目全非,迥异于其他诸侯。

    雕漆开,原宪等人议论纷纷,认为赵氏在做大不违之事,罪该万死,他们相信一定会有诸侯站出来反对,举兵讨伐赵无恤,然后天下群起响应的……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赵氏之势已成,当世之人,无人能阻止赵无恤这乱臣贼子窃国为诸侯,他们师徒曾寄予厚望的明君楚昭王已死,如今掌权的的令尹和司马甚至要派王孙圉去邺城朝贺。

    孔门内部一时间仿佛像是天要塌下来一般,也只有子路默默地练剑,颜回则在送走王孙圉后乐观地想:一旦赵正式列为诸侯,那将是一个全新的国度吧?

    子贡在写给颜回的信中,曾经畅想过未来“赵国”的模样:君明臣贤,国富兵强,人民安康,既尊礼乐又重法度,既维持传统又有层出不穷的新事物诞生,老有所养,少有所教,维持天下秩序,使得四夷臣服……

    但颜回不相信小康之世会这么轻易地建立起来,繁华背后,总有罪恶,鼎盛的背后,也有数不清的隐患。

    但他还是心存期待,和遵循周礼作为一生信念的夫子不同,颜回的思想,更加开明清澈一些,他从不固持自己的异义,能采纳他人的意见,无论什么话听来都不违于心、不逆于耳。

    少不得孔子也曾说他:“年三十便已耳顺……”

    颜回一笑而过,他能感受到,这十几年里的变化,比殷周之变还要剧烈,其精彩程度,两只眼睛都看不过来。现在只希望夫子能早日放下心结,以随心所欲却不逾矩的心态,重新审视这个亘古未有之大变局!

    ……

    另一边,王孙圉拜访完孔门后,回到了叶县的馆舍,他的车队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这次出使北方,本来是想与赵氏正式接触,缓和因为楚昭王伐陆浑而导致的赵楚矛盾。结果王孙圉刚到宛地,却惊闻郑、鲁、卫三诸侯朝周,并请求天子策赵氏为诸侯……

    一时间,天下都为赵无恤的大手笔而震惊,楚国人也不例外,王孙圉只能停下,等待国内商量好对策。

    王孙圉不知道,就在他离开郢都的时候,正好另一位流落在外的楚国王孙逃了回来,子西欣然接纳了他,王孙胜也投桃报李,把赵氏的虚实尽数告知楚人。

    于是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赵氏若为诸侯,其势更胜于文公、悼公时的晋国,故不可不与赵交好。何况,楚国最大的外患是吴国,如今赵吴在宋国交恶,若能让赵吴相攻,实乃楚国大利!”

    于是王孙圉被升了官职,一口气提到了上大夫,身份也从简单的行人变成了朝贺使者。

    使团离开馆舍后到了叶县的北门处,叶公子高在城门边为王孙圉送行。

    叶公沈诸梁一身常服,亲自过来为王孙圉执辔,王孙连称不敢,叶公则道:”子交手兮北行,送大夫兮南浦……这是当年弭兵之会前,先王送令尹子木出国时对他说的话,今日子牧北上聘问赵氏,其意义不亚于宋之盟啊……“

    王孙圉感受到了身上的责任之重,承诺必将不辱使命,让楚国与新兴的”赵国“顺利接洽交好。

    “还有一事。”

    叶公再度拉住了王孙圉的手,轻声对他说道:“之前没来得及告知子牧,此次楚国使团北上,可否在车队里夹带几辆从车?”

    “啊?”

    一般而言,出使外国也是贵族们做生意的好机会,因为使团是不必纳税的,就算夹带严禁出口的东西,也不会有人检查。所以每逢楚国出使晋国,总有一些贵戚之家派人带着楚国特产加入车队,不过以叶公的身份和地位,管控方城以北的边防和关隘,想要走私点货物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必求到他这里来?此事必有蹊跷!

    王孙圉有些困惑,顺着叶公的手看去,却见城门边上,数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已等候多时,但是没有打表明身份的旗帜,一位穿戴楚地衣冠的俊朗大夫踱步过来,朝他们行礼:

    “越大夫范蠡,代寡君问候叶公、王孙,楚越乃姻亲盟邦,蠡也早就耳闻王孙的博古通今,若能与王孙偕行北上,消解旅途苦闷,蠡感激不尽!”

    范蠡身后安车为轻风拂动,掀起了车帘一角,隔着帷幕,隐约能看到一窈窕女子,捧心静坐……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036章 大开明堂受朝贺(中)

    十二月初,秦国渭南。

    公子刺从睡梦中被一阵摇晃唤醒,但他没有睁开双眼,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翻过身还想继续睡。

    外面早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唯独渭南行宫里还温暖如初,他以为今天和往常一样,可以赖到天色大亮,而母亲也会怜惜地让他继续缩在被窝里,纵然生气,只需要一个鬼脸,母亲便能再度绽放微笑。

    然而今天不太一样。

    “刺,刺,快些起来,该上路了……”耳边再度传来母亲略显急促的声音,公子刺强撑着抬起眼皮,在朦胧的灯光中,看到了母亲被泪水打湿的脸庞,又触到了她因为害怕而变得冰冷的手。

    “母亲……”温润的小手摸着母亲的面庞,公子刺有些不知所措,他以为是自己让母亲伤心了。

    赵秦和约已经签订小半年了,其中一条是要遣送质子入赵,从入冬开始,夫人便带着秦伯的独子公子刺来渭南居住,等待最佳时机。

    公子刺以为自己惹母亲生气了,便不敢再撒娇,点点头,乖顺地由傅姆们伺候穿衣。母亲则亲自为他扎了个总角的发鬟,戴上金手镯,在裳上系上一块小玉环,随即擦干眼泪,牵着他的手,一块走出房间。

    外面依然被夜色弥漫,冷得人不想下脚,庭院里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想来已等候多时了。

    “夫人,公子……”当为首的人迎过来后,公子刺认出来了,他好像是父亲朝堂上那个颤颤巍巍的白胡子老头,公子刺喜欢唤他“白头翁”,母亲则拍了他一下,让他叫“大庶长”。

    “大庶长。”公子刺很听母亲的话,他乖乖行礼,大庶长子蒲顿时露出了慈祥而疲惫的笑:“辛苦公子了,吾等这便上路吧。”

    一驾四匹马拉着的安车已经在等待他们,因为秦国交付了大量马匹作为战争赔偿的缘故,一时间,国内甚至连公子出行都凑不齐四匹颜色一致的马。

    对此大庶长解释道:“岐山和陇山脚下的小马驹需要时间长大,公子入赵可以为吾等赢得时间。”

    “谁又能给他时间,刺他才七岁……”秦伯夫人又哭了,梨花带雨,公子刺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去擦拭母亲的泪,却被她反抱在怀里大哭起来,大庶长只好叹口气,不再说话。

    马车的终点是渭水河畔的小码头,码头里停泊着一艘式样古朴的大船,船长十丈宽约五丈甲板之上共有两层。这艘船本来是秦国在渭水最大的战船,战后也作为赔偿给了赵氏,如今是赵氏渭水舟师的旗舰。

    见一行人过来,站在船下呵气的赵氏官吏连忙过来寒暄,为首的中年大夫是冯翊郡守阚止,他的随从是赵无恤的新宠刘德。

    公子刺有一点怕生,躲在母亲背后看着大庶长与他们交谈,他能看出大庶长的笑容有些生硬,等谈完了,大庶长转过身朝他招了招手。

    “公子,请过来。”

    公子刺抬起头,询问地看了母亲一眼,他母亲的泪又涌出来了,但还是朝他点点头,仍由他过去,与那两个赵氏的大夫见了面,他们对他恭恭敬敬,一路开导,带着他走到船只楼梯下。

    “请秦国公子登船。”

    到这时,公子刺才觉得不对劲,他拼命回过头,看向母亲的方向,奋力张开双臂,呼喊母亲。

    秦伯夫人忍不住了,扑过来将公子刺抱住,泪水滴在他稚嫩的小肩膀上。

    “夫人……”舐犊情深,此乃人之常情,过了良久,等母子二人都止住了泪,大庶长等人过来想要劝诫。

    不等他说话,秦伯夫人已经咬了咬牙,狠狠心将公子刺交到傅姆手中。

    “刺,离了母亲,也要傅姆的话。”

    公子刺纵然不断哭喊打闹,但无济于事,他最后还是被带到船上,赵氏已与秦国平分渭水,踏上这条船,他就算得上离开了秦的国土。

    被抱着站在船边,随着船速越来越急,大庶长、母亲都越来越远。突然之间秦伯夫人撩起裙裳跑了起来,追到他们所在的区域,途中几度差点摔倒在雪地里,都倔强地起来,高高举起手,将怀中那镶金的手炉塞给船上的人。

    “此去邺城路途遥远,休要让他受凉!”她几乎是在用嘶声力竭的声音呼喊。

    但公子刺却想起了这些天母亲一直在耳边轻声嘱咐他的话:“刺,你以后不再是秦刺,而是赵刺了,可哪怕你去到邺城,也休要忘了母亲,休要忘了秦才是汝的母国!”

    公子刺早就哭干了眼泪,只能抱着还带有母亲余温的手炉,茫然地被大船带着向东驶去,心里是他这年纪还不能理解的撕心裂肺。而他对这趟旅途的记忆,也始于渭水之畔,母亲站在雪地之中,泪光盈盈柔肠寸断的送别景象……

    ……

    “渭水到风陵渡一线尚能行船,等下了船,还要走上大半个月。途中有赵军护送,还配备了精通小儿科的灵鹊医者,公子的安全没什么问题。明年元月一日前,应当能顺利抵达邺城。”

    秦伯夫人没有理会子蒲的宽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这个骄傲的秦地女子刚刚送走了自己七岁大的骨肉,为秦国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也对子蒲充满愤怒,回去以后少不了要在秦伯面前好好数落数落他。

    “唉,是老朽无能,以至于要用秦国的未来君主去向赵氏换取和平。”

    送走公子刺后,秦国大庶长子蒲又看了看对岸,这几个月来他不知眺望了多少遍。那片泾渭之间的肥美土地啊,从古至今都是雍州的一部分,如今却被赵氏割走,变成了他们的郡县,虽然号称只占据十年以观后效,可子蒲心里却没底。

    十年,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寿命是否还能再有十年,有些事情,纵使现在办不到,也必须做好准备,不能坐以待毙!

    按照和约,秦国在渭南地区的驻军不得超过万人,所以防御极其松散,但当子蒲的车驶离城邑和主干道,进入蓝田后,却别有一番天地。

    古称上等美玉为“球”,次玉为“蓝”,这里因盛产次玉,故名蓝田。蓝田地处秦岭北麓,地形复杂,山林密布,在上洛被韩氏控制后,这里俨然成了秦国的东南大门。灞水从这里潺潺流过,现在已接近冰封,水边的林子里,有一个隐秘的营地……

    子蒲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静谧,守备森严的秦国兵卒向他行礼,等子蒲深入到里面后,更是看到一大群士兵在坚持训练。

    士兵披着厚厚的皮甲,在雪地里绕着圈跑步,每人负重数十斤,而一位独眼的将吏正在呵斥催促他们加快步伐。

    听到背后沙沙脚步,那将吏回过头,竟是战争里不知所踪的魏氏党羽吕行!在攻破魏邑后,赵氏未能找到他,原来是跑到了郊野上躲藏,最后辗转来到了秦国,他的右眼已经废了,蒙着黑布,虽然是死目,里面却闪烁着名为仇恨的光芒。

    吕行见子蒲来了,并未让士卒们停止,他自己也仅是朝来者微微行礼:“大庶长。”

    子蒲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场中光景,问道:“这就是赵武卒训练之法?”

    “然,本来还要训练弩技,但雪天容易伤弩。”

    原来,自从六月份战败之后,这位秦国大庶长痛定思痛,做的第一项决定,就是秦国从上到下,都要效仿赵氏进行改革,如聚小邑为县,全国共得二十一个县,蓝田便是其中之一。

    此外,还要推行法制,开阡陌,分大宗族为小家小户,民间有父子继续同居一室者,要加以重罚!开始修订《秦律》,效仿赵氏建立法制,军中推行军功授田,但凡那些让赵氏强大的东西,秦国都要虚心学习,但凡是那些拖累秦国战败的,都需要革除。

    军事改革也势在必行,子蒲的思路是开始全面改战车为骑兵,同时步卒也不能拉下,他之所以收留吕行,是因为魏氏曾效仿赵氏建军,在河西之战里让秦人吃了不少苦头,若秦人也能掌握那种战法的话,也许就不会被赵氏打得那么凄惨了……

    “魏氏已亡,秦国与汝皆以赵氏为仇雠,助我以赵氏之法练出一支精锐之士!魏氏便有复仇的机会!”

    子蒲知道,他的一些列急促改革,已经触犯了大批秦国贵族,甚至连秦伯也对他极为不满,但他并不在乎。

    他完全可以在战败的耻辱中卸任下台,在羞愧中度过余生。

    可却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那就是燃烧自己的余生残躯,让秦国获得涅槃重生的机会!

    骄傲的秦人,绝不会心甘情愿地给赵为奴为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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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介绍:
重生春秋,成为卿族庶子,被赶到马厩与牛马为伴,谁知霸业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晋?太低端了,我还是玩赵氏代晋吧!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气风发,吴越相争美人离殇。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右手长剑,左手诗书,用不一样的思维统一天下,迈步落日余晖的成周,鼎之轻重,我能问否?
这是我的华夏,我的《春秋》---我为王!
春秋我为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秋我为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