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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07章 卸甲

    魏军崩溃得很突然。

    秦郑二师身处异国,秦人是因为长期以来的骁勇不愿投降,郑人则是因为赵氏在洛水的屠俘而不得不死战,与之相比,反倒是主场作战的河东魏军士气最为低落。前些天便有上千人在夜晚偷偷跑出营地投敌,赵氏也充分利用这些人,让他们回到魏营前宣传赵氏的政策:降者免死,甚至不必担心沦为奴隶。

    可毕竟盗跖屠戮俘虏的事件导致赵氏公信力大大下降,不是所有魏卒都愿意相信,可他们对自己的主帅,也渐渐信不过了……

    魏驹征召他们,号称要带他们走向胜利,许诺了很多赏赐,然而现在众人的老家却全丢了,家人提前去了河西的人还好,亲朋皆在河东的却满腹牢骚。

    力分者弱,心疑者背,这是用兵大忌。

    在前路被封锁,无处可去的时候,这些魏氏兵卒们只能与秦人互保。然而在这关键的战局里,因为秦人冲击赵无恤帅旗所在之处,导致东面和东南面的两支赵军开始朝中路靠拢,他们所守的河岸顿时出现了一个一里宽的空隙。

    就好像一个长期被困在密室里的人猛地看到外面的阳光,一时间喜极而泣;又像是在笼子里被关得太久的野兽一下子瞧见逃生的路后,便情不自禁地朝那儿狂奔。

    魏军一下子崩溃了。

    他们没有遵从魏驹的命令,去阻止河内、上党两支赵军对中路的包抄,而是成群结队地撂了挑子,自发地往东方的缺口涌去……

    普通兵卒是看不懂战局的,他们关心更多还是自己的性命,反正他们的主帅魏驹在长平一战里做过表率,临阵倒戈和临阵溃逃相比,还是前者更无耻一点吧?这种印象让魏军不擅长死战,尤其是还有一线生机的时候。他们对帮助秦军与赵军拼命兴致缺缺,加上知道魏邑还没陷落,敌阵的大缺口仿佛是在引诱他们逃生一般。

    只要能到魏邑,就不必承受与赵军野战的恐惧了。

    至少有一半魏卒加入了溃逃,魏驹大惊,不断击鼓传令试图挽回。但眼看生路在前,魏卒们都红了眼,谁阻止他们谁就是敌人,一名试图阻止溃逃的魏氏将吏只来得及砍了两个逃兵脑袋,便直接被后来的兵卒们推倒,踩在脚下一命呜呼。

    类似的事情在整个魏军里重复出现,像是突然崩塌的楼阁,溃逃愈演愈烈,全军的方向都被带歪了。最后连号称“忠勇”的魏武卒也加入其中,他们索性裹挟着魏驹的车马,朝东方逃去……

    魏驹感到了一种无力感,曾经指挥大军如挥臂的感觉没了,他的戎车如同骇浪里的一叶扁舟,身处洪流之中,任何举止都无济于事,只能被动地在他们裹挟下一同向东奔去。

    “如此也好……”绝望之下,魏驹回头看了一眼秦军,想必子虎一定在破口大骂自己吧,但他已经来不及去给子虎示警,说赵氏正面的引诱或许只是个圈套,真正的杀招在于围拢过来的精锐……

    ……

    “魏驹小儿!”

    子虎发出愤怒的吼声,却无法追上去斩其头颅泄愤,他们已经进退维谷,只能力战不休。

    在东面的魏军突然崩溃,自行奔逃而去后,秦军的侧翼顿时门户大开,赵氏的河内郡兵、上党郡兵乘机掩杀过来,这两万人直接撞到了正在调动的秦军身上,将他们的攻势瓦解,并把前锋和后阵截为两段。

    心怀被出卖的愤怒,秦将子虎依旧指挥着万余秦人奋力向前,邺城兵的阵列在秦人的打击下逐渐变得稀薄,而在他们背后,就是赵无恤帅旗所在!

    身后是渐渐朝这边蚕食过来的河内、上党部,西面的郑军也在赵氏骑兵、太原郡兵的打击下岌岌可危,现在是战局的关键时刻,秦郑的覆败已成定局,唯一的希望就是擒拿或斩杀赵无恤……

    “随我冲阵!”

    这时候还能鼓起勇气与子虎一起冲锋的,都是秦军中最为凶悍的勇士。纵然被敌人分割了阵型,但他们还是下意识地跟在子虎身后向敌阵进发,起初是小步的慢跑,后来速度渐渐加快。在跑动中,他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尖端的锥形,随着秦人的纵声狂吼,整队人仿佛一柄巨大无比的铁椎,向着赵氏邺城军的阵列轰然撞去。

    首先迎接他们的是赵军密集的箭矢,和秦人这边射出的零零散散不同,赵军材官使用的是他们赖以成名的三段射。在河东连月鏖战,导致秦军甲胄兵器损耗严重,这些跟着子虎的秦人几乎都没有披挂甲胄,对箭矢的防御能力接近于零,故而箭矢落下,顿时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但他们仍然悍不畏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敌箭,让身后的袍泽前赴后继。

    其次依然是密集的长矛,对于赵氏的这种战法,子虎真是厌恶至极,但他也想到了破解之法。他令秦军中的勇士挥动长铍、长斧斩断矛杆,随即后面的秦人飞身扑前,试图将拉锯战变成白刃战。

    子虎也纵马冲锋在前,有一根长矛从他的额角掠过,将胄帽整个掀了下来,矛尖划破了额畔皮肤,大量鲜血将他的视野染成了赤红色,好在他的马一脚踢碎了那个赵卒的下颚,子虎才没被戳下马来。

    秦人伤亡惨重,但这是值得的,在子虎赤红色的视野下,眼前坚持了近半个时辰的赵军终于撑不住了,他们自发地朝两侧退去,看得出来,这次不是佯败,而是真正的撤退。

    然而当瓮盖被掀开,瓮中囚徒看到的却不是他所希望的阳光,而是更加深沉的黑暗……

    眼前是一片惨烈的战场,之前冲入赵阵的秦国车兵无一幸免,人仰马翻,车辆的残骸到处都是,有的车轮子还在缓缓转动。

    至于武车士们,也尽数战死,或挂在赵卒的矛尖,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子虎来迟一步,而且让他更加绝望的是,瓮之外仍是瓮。

    虽然邺城赵军被击穿了,但他们身后,还有数支甲胄精良,蓄势待发的赵军,近万人结成偃月形的坚阵,牢牢守护着赵无恤的中军。

    赵氏玄鸟旗,安如磐石!

    ……

    “果然是陷阱……”不仅是普通秦国兵卒陷入绝望,子虎也没了冲劲。

    环视战场,虽然还能听到喊杀,但身后已经完全看不到其他秦军的身影,仅剩他们这数千人孤军奋战,郑国人也彻底败下阵来,这导致子虎被几支赵军团团包围。

    司马穰苴兵法上说:凡战,以力久,以气胜。意思是,一般作战的道理,凡是兵力充实则能持久,士气旺盛则能取胜。而此刻的秦人,兵力上既无优势,士气也已沮丧绝望。他们的勇气仿佛被烈日曝晒的积雪,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融化。

    此时有锦衣持旗的赵使过来呼喊道:“大势已去,左庶长何苦让秦人死绝,何不投降,上卿承诺的降者免死,仍然有效。”

    一时间,连坚韧的秦人也心绪动摇。

    战事大局已定,纵使秦人性格格勇悍,又在子虎的鼓舞下个个抱着死战的念头,但他们已经精疲力竭,而且很多人已经负伤,武器也缺损严重,在这种被团团包围的情况下面对着以逸待劳、而且武装到牙齿的赵军主力,绝无胜算。

    子虎垂下了头,做出了他这一生最为艰难的决定。

    “三军将士,向赵上卿投降……”

    一片沉默之下,子虎扔掉了武器,扔掉了带给他荣耀又给予他耻辱的佩剑,剑插在混杂着血浆的泥土里,摇摇晃晃,剑柄上光滑的虎头倒映着子虎不甘的目光。

    秦人也有样学样,开始放下武器,等待赵军收缴捆绑。

    接下来子虎解开了厚厚的甲衣,上面像是被鲜血染过一遍似的,从黝黑变为漆红,解甲的过程里牵动伤口,钻心的疼。

    等他解下发髻,全身累赘已去,子虎感觉到一身轻松,他温柔地摸着坐骑的鬃毛,目光则继续盯着赵无恤的玄鸟大旗。

    女修吞卵,而生嬴姓,这是秦赵共同的传说,然而今日两位玄鸟子嗣却在此刀兵相见,一决生死,终究是秦人败了……

    但败得憋屈!

    子虎回头地看了已经坐地放弃抵抗的秦卒们最后一眼,然后脚上一踢,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时刻,朝赵阵发起冲锋。

    “二三子不应当再为我送命,但秦国子虎,义不再辱!”

    他径直朝密密麻麻的赵军阵列冲去,一头乱发迎风飞舞,秦人们惊诧地再度起身,但已经太迟。

    赵氏材官下意识地瞄准了一人一马,一把弩机“砰”地发射,接着是另一把,无数把。如此近的距离,子虎又已经卸甲,他精壮的肉身犹如单薄的纸张,箭矢钉在他肩膀上、大腿上,以及坐骑身上,然而那匹身上钉满了弩箭的高头大马仍在向前冲,向前,踉踉跄跄地在赵军矛阵前一跃而起!

    弩箭飞射,长矛攒刺,等众人再细看时,鞍上已空空如也,仅剩下子虎的坐骑轰然倒地……

    “秦伯盘三年夏四月三十日,左庶长子虎帅郑师、魏师与赵军战于风陵渡,魏师先奔,庶长陷阵不果,令众人降,又曰:‘义不再辱’,遂卸甲入赵阵而死……

    君子曰:昔箕之战,先轸言‘匹夫逞志于君而无讨,敢不自讨乎?’免胄入狄师而死。今子虎败军于外,秦伯不能讨之,遂行自讨之事,卸甲殉国,虽无智,却有勇有礼,《诗》言赳赳武夫,国之干城,有武夫如此,秦之未亡可知矣。反观魏师弃军先奔,力战,仪也,不弃袍泽,礼也,《诗》言,‘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可知魏氏之绝灭也宜哉!”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008章 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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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晋国给人印象便是公族衰微,异姓卿族掌权,可实际上这是错误的,韩氏魏氏都是姬姓,异姓唯赵氏而已。

    韩氏乃晋国曲沃公族之一自不必说,连魏氏其实也是周武王的弟弟,伐殷功臣之一的毕公高之后。毕国灭亡后,毕国公族子弟沦为庶民,四处流亡,或在中原,或在夷狄。其中一位叫毕万的流落到晋国,并在晋国任职,侍奉晋献公。

    公元前661年,晋献公以赵夙为御戎,毕万为车右,出兵讨伐邻国,此次战果丰硕,晋军一举消灭耿国、霍国和魏国。晋军凯旋而回后,晋献公为了奖励英勇作战的赵夙和毕万,便将耿地赐给赵夙,将魏地赐给毕万,并让他们二人担任大夫,这就是魏氏的得名和由来。虽然此时此刻赵氏与魏氏的命运大相径庭,可在当时,他们却与赵氏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魏地的条件算不上好,这里地处中条山南麓,南靠大河,未开发时许多地都是盐碱地,就像古老的《魏风》里唱的一样:“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其地陋隘而民贫俗俭,稼穑、桑麻、狩猎是这里的主要生活方式。

    陋隘的环境,早熟的文化,让魏地的民众意识也觉醒较早。无论是《伐檀》还是《硕鼠》,诗中充斥着下层民众对上层统治者的不满,他们嘲笑肉食者不劳而食,对剥削愤愤不平,认为所谓领主不过是寄生于民众之上的硕鼠而已。

    魏氏统治期间,因为历代家主还算善待民众,这种民风被压制住了,可近几年里随着天灾人祸频繁,却又有复兴之势,盐池盐工造反就是一例,当时机成熟时,他们宁可自己选择命运。

    比如在关键的决战之日,突然拒绝执行命令,反而裹挟魏驹向东逃窜……

    四月三十一,风陵渡决战的次日清晨,奔逃的魏卒在走了一天一夜后,已距离魏邑不远了。

    昨日开战时魏军尚有万余,突围时只跑出来小半,沿途又被赵氏的追兵阻截,或在中途自行离队、失踪,现如今仅剩两千不到,这些逃兵也没个军队的样子,他们扔了旗帜,卸了甲胄,只留着兵器防身,精神紧张好似流寇。

    魏驹的马车被夹在中间,当溃逃发生时,连他一向信赖的魏武卒也叛变了,他们轰然裹挟魏驹离开战场,在经历无数失败后,这支军队的精神气已经垮了,他们只求活着回家……

    当魏邑外的桑林遥遥在望时,这些又渴又饿,精神颓败的魏兵一下子泪流满面,纷纷唱起了《魏风》中的一首《陟岵》。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魏氏宣扬再多的忠主效死,也抵不过一句父母妻儿的“犹来,无死!”

    耳熟能详的歌声鼓舞了众人,纵然腿重得像是灌了铅似的,但他们还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步一步朝魏邑走去。

    ……

    魏邑之外是一处宽敞的桑林,四月底五月初正是桑葚成熟的季节,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喝的兵卒纷纷采摘桑葚、桑叶吞食,甚至为此打起了架。

    一些魏驹的亲卫好不容易从群狼口中抢下一些果实,送到马车前进献给魏驹。

    酸甜的紫色汁液让魏驹缓过神来,昨日的奔逃中,他一度掉下戎车,摔得晕了过去,好在一些亲卫忠心护主,他才能重新爬上马车,但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直到这会才清醒过来,看着周围乱作一团的魏兵,只能默默叹息。

    等靠近魏邑城前时,魏驹抬头看着上面高悬的魏氏旗号,不由感慨万千。

    苍老的墙垣,斑驳的苔藓,当魏氏败兵们进入城楼投下的影子,感受到的是一阵清凉,仿佛回到家中的那种安心。

    可对于魏驹而言,却是满心羞愧。

    当初,毕万归附晋国前请人为自己进行了一次占卜,得到了《屯》固《比》入的卦象,卜者说这是公侯的封象。毕万作为诸侯的子孙,入晋为官,假以时日,子孙必定能恢复诸侯的地位!

    而当毕万因功受封魏地时,晋国掌管占卜的大夫郭偃又预言说:“毕万的后代必会昌盛。因为他名为‘万’,万是满数;封地魏的意思是巍巍高大,魏氏必然广得民众拥戴,未来不可限量……“

    这是几代魏氏家主念念不忘的预言,壮大家族,恢复公侯地位,也是他们孜孜不倦的追求,这是魏曼多从小就教育魏驹的东西,所以在面对赵氏强势时,魏氏才不甘屈从,然而他们发起奋力一搏后,却发现预言的幻想却支离破碎了。

    战阵上败得一塌糊涂,河东也丢光了,好在魏邑还掌握在魏氏手里。从毕万被封于魏地,魏氏肇始,已经过去快两百年了,虽然魏氏的主邑迁到了安邑,但这里仍然是他们祖坟所在,谁能想到,这里也是魏驹最后的庇护所啊……

    未来会怎么样他不知道,赵氏的大军现在已经扫清战场,全灭秦、郑了吧,他们的追兵或许就是身后十里外,情势容不得魏驹多想,他现在只能让这两千残兵败将进入魏邑,依托古老的墙垣防守,能多活一日是一日。

    城门吱呀开启,急不可耐的魏氏残卒一拥而入,魏驹的车马反倒落在了后面,魏驹冷眼而观,他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带头逃跑的那些将吏统统斩了,重新树立起自己的权威。

    然而先行涌入魏邑的那千余人踉踉跄跄进去后,却发现有些不对……

    昔日熙熙攘攘的魏邑城内,现在却不见人影,街头一片冷清,仅有几只母鸡在道路上迈步,看到一群败兵涌入后才惊恐地扑腾着翅膀飞上屋顶。

    “吊桥!”就在这时,后面的人惊恐地大呼,但吊桥已经缓缓拉起,阻断了他们的退路。

    一阵喊杀声从墙垣上传来,众人一抬头,却见魏氏旗帜依旧高悬,可在城垛后面手持弩机瞄准他们的,却是赵氏的材官!

    “降者免死。”来自鲁国的神射手颜高居高临下,他率领两千配备强弩的材官,早已攻占了魏邑,这只是一个诱饵,诱使魏军抛弃盟友奔逃的毒饵!

    ……

    “魏邑已失……”当看到吊桥猛地拉起,城头魏氏旗帜被斩断,换上了赵氏旗号时,魏驹便知道情况不妙。

    城内是瓮中捉鳖,城外则两支各有千人的赵卒已经从城后包抄了过来,赵无恤兵力充足,分数千人来攻克魏邑不是什么难事,随后他们守株待兔,谁料正好堵到了魏驹的残兵。

    大约有三分之二的魏氏败兵已入城,还滞留在城外的不满千人,当最后的庇护所也宣告沦陷后,他们的精神一下子垮塌了,不少人也不想跑了,就跪在城池前呆立,或者索性坐在护城河便嚎嚎大哭。

    只有魏驹带着百余人匆匆掉头,这时候从风陵渡追过来的赵军也到了,前有狼后有虎,魏驹只能利用他们对魏邑地形的熟悉,堪堪躲开了夹击,逃入一条树林茂密的小路。

    这条小路通往魏氏祖坟。

    等眼前视野终于开阔后,魏驹一看身后,恍然发现,依旧追随他的,已经仅剩下数十人……

    魏氏的百姓、兵卒、食客、家臣,要么叛逃要么降敌,魏驹彻底感受到了什么叫众叛亲离!

    就在这时,马车的车轮卡在石缝里,再也出不来。

    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赵氏不知道出动了多少人手来追杀魏驹,他只能在亲随护送下下了马车,踉踉跄跄朝坟包密布的祖坟跑去……

    魏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求祖先的庇护么?事实证明这并没有什么用处,亦或是想要在最后的时刻得到先祖的原谅呢?

    这是一片巨大的坟陵区,首先经过的是被允许葬在周围的魏氏家臣坟墓,慌不择路间,魏驹还瞥见了阎没、女宽等人的名字,他们活着的时候勇于进谏,死了以后也分布在陵区周围拱卫家主亡魂。

    身边还跟着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他们在石制的墓碑间穿行,后方不断有箭矢射来,让魏驹无法停留喘息,只能不停地跑。

    再往里,就是魏氏的例代家主之墓了……

    他看到家族肇始者毕万的坟冢芳草萋萋,两个石制的武士像立于封土左右,因为年代久远,武士脸庞已经模糊不清。墓碑上依稀能看到两个卦象,这是毕万对后人的期待,可那个预言是彻底破灭了,魏氏非但没有获取”大名“,恢复诸侯地位,反倒被逼入了绝望的窘境。

    接着,他看到魏武子那粗犷不加修饰的坟墓,听说这位家主是个纯粹的莽夫,追随晋文公流亡,却在归国后犯下大错,勉强逃死后功勋却被削除殆尽,只能憋屈地回魏地老家做一个松闲领主,最后死在床榻上,这也使得魏氏在晋国的发展陷入瓶颈,在赵氏、狐氏对执政发起争夺的时候,魏氏的子孙却只能以大夫的身份努力拼搏……

    然后是魏相、魏锜之墓,小宗吕氏的两位家主,魏驹想起自己的堂弟吕行,既然魏邑陷落,想必他也和蒲坂的令狐博一样,死于非命了吧。

    断后的人发出惨叫,魏驹也不幸中箭跌倒,一抬头,他发现自己已经抵达了坟区的最深处,两座拥有高大封土的坟陵屹立在此……

    魏庄子和魏献子之墓,魏氏最伟大的两位家主,为他们世卿世禄地位打下基础的祖先。

    一时间,魏驹热泪脱眶而出。

    魏庄子绛,是晋悼公时代的宰辅之臣,他主张和戎,并多次立下战功,在外交事务上也有突出贡献,晋悼公八年之内,九合诸侯,其中就有他一半的功劳,自此以后魏氏才得以第一次登上卿位,染指国家大权……

    至于魏献子舒,魏驹的祖父,更是魏氏第一位晋国上卿,他在太原之战首创魏献子方阵,让魏军成为一时翘楚,魏驹在此基础上结合赵氏战法,创建了魏武卒。其后魏舒执政6年,展尽才华,瓜分祁、羊舌,让魏氏领土达到巅峰……

    “祖先何等英明,奈何子孙不肖!”

    魏驹先是大哭,随即又是大笑。

    他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听说狐狸如果死在外面,一定会把头朝着它的洞穴,而魏驹在被逼入绝境的时候,又回到了魏氏的起点处……

    “不肖子孙驹,今日最后为祖父、曾祖献上血食!”

    在历代魏氏家主英魂的凝视下,魏驹拔出了剑,横于颈前,在追杀而来的赵兵触碰到他前,于魏庄子、魏献子墓前自刎而死!

    他的血溅射在二位祖先的墓碑上,好似朵朵红花……

第1009章 函首

    是日傍晚,风陵渡的赵氏大营内,传出一阵欢呼之声……

    “恭贺上卿获取全胜!”

    “恭贺主君毕其功于一役!”

    “恭贺上卿灭亡魏氏……”

    逢迎阿谀不绝于耳,赵无恤却没有理会,只是在细细端详面前的首级。头颅是盛放在上好的木函里送来的,因为是刚死不休,所以栩栩如生,若不看发髻和胡须上沾着的血渍,以及脖颈处可怖的断口,翻卷出来的皮肉的话,死者仿佛只是在闭目养神一般。

    这人是魏驹没错,听颜高说,他是在魏氏家族墓地里自刎而死的,赶来的赵兵为了争夺魏驹的头颅,在坟墓前打成一团,有不少人死伤……

    毕竟赵无恤为这颗头颅悬赏五十万钱啊!

    赵氏内部的贫富是以家资为根据的,中人之家的家资标准是“十金”,即五万赵钱,五十万赏金便相当于十个中人之家的家财,斩获魏驹头颅者,不管之前有多么贫贱,都可以瞬间跻身于富裕阶层,几代人都享不尽荣华富贵。

    如此重赏,也怨不得众人竞相争夺魏驹首级。

    但此时此刻,这个让赵无恤付出了五十万钱的首级放在眼前,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欣喜和愉悦,反而有些空虚和恶心。

    魏驹是他的敌人不假,但之前二人也有十多年的交情,还曾结为义兄义弟,那些生死与共的誓言犹在耳旁。

    虽然此事是魏驹不仁在先,但赵无恤自己也不敢称义,赵魏之间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和他步步相逼脱不开关系。归根结底,赵魏矛盾是对晋国权力分配的不平衡造成的,因为毕万留下的预言,魏曼多、魏驹父子都有重新成为诸侯的野心,他们迫切希望能均分晋国,列为诸侯。然而赵无恤却压根不想重复三家分晋,他只想在确保晋国完整性的前提下,独吞这个泱泱大国……

    而魏氏又不肯屈居人下,加上陈恒怂恿,秦郑相邀,魏驹便彻底与赵无恤决裂,最后落得个身死族亡的下场。

    随着魏氏最后一任家主丧命,魏军也稀疏投降、被杀,领地完全陷落,魏氏可以宣告灭亡了。

    一个百年世卿大族,转眼间便灰飞烟灭。

    赵无恤叹了口气,合上木函,对侍候在旁的子夏说道:”将魏邑府库内的东西稀疏分给有功将士,但魏庄子、魏献子是对晋国有大功的人,虽然子孙不肖,图谋叛乱被诛杀,魏是血食也就此断绝,却不能抹杀他们过去的功绩,让人好好保护,不许兵卒肆意入内破坏,违者严惩不贷!“

    子夏听得眼前一亮,当年周朝灭殷商,虽然斩了商纣首级,又杀武庚,但周公却仍然对一些殷商贤君加以祭祀,甚至刻在周原甲骨上流传后世,于是殷民归服,不敢再叛。赵无恤此举有效仿周公之意,战争时期对敌人要严酷,胜利后却要显得大度,比如宽恕轻罪者,对当地民众念念不忘的先君贤人加以凭吊,都是收拾民心的好办法,只有这样,赵氏才能取代魏氏,统治魏地百姓。

    “还有魏氏叛国,但魏地百姓无罪,赵军不得滋扰,违令者降为皂隶!”

    “至于魏驹的首级……”赵无恤想了想,让他的行人楚隆上前,下令道:“以大夫之礼葬其尸身,首级盛于木函中,汝亲自送去虢城给韩卿过目。魏氏在战争里完全忘了当年温县结义之情,多次围攻韩氏,杀其百姓,毁其城邑,想必韩卿一定恨之入骨,让他看看此人死状,也能消一消心头之恨……”

    这又是一个敲山震虎之策,经过魏氏的教训后,赵无恤已不想再打一场内战了,与其让韩氏生出非分之想,改天再弄出幺蛾子来,不如先吓吓韩虎,稍后再给他点甜头,让他搞清楚晋国现在谁说了算。

    何况在赵无恤之后的计划里,韩氏还能派上不少用场呢。

    “这之后,便请韩卿来风陵渡与我会面,就说内贼虽已扫清,外敌却仍在跳梁,只有赵韩两家诚挚合作,才能逞威雪耻于外!”

    ……

    兵者国之大事,一旦交兵,别说过程的繁复多变,就连善后之事也不是保护一个坟墓,送去一个头颅就能解决的。

    河东经过半年大战后一片凋敝,人口十去三四,百姓或死亡或流浪,田地都撂荒,仍由杂草疯长。将这片膏腴之地纳入统治后,赵无恤必须着手恢复,否则领地的扩张非但无法带来好处,反倒会成为累赘。

    不过那是之后几个月里需要做的事,至于眼前,赵氏急需处理的还是战俘问题……

    早在决战前,因为韩城之战、龙门之战、蒲坂之战等战役都大获全胜,赵氏已经收纳了万余秦、魏俘虏。风陵渡之战后,因为魏氏先奔,秦郑早早崩溃,死者不多,投降者甚众,当场便清点出了三万多人……加上溃逃的魏卒还在源源不断地被抓获过来,预计最终俘虏人数会达到四万五千……

    加上先前的那些,赵氏一下子便拥有了约合六万俘虏,各个战俘营人满为患,粮食压力剧增,这是战前做梦都想不到的。

    因为盗跖洛水屠俘的缘故,战俘成了一个敏感的话题,赵无恤身为大国上卿,不但要顾实利,也要顾脸面,像盗跖一样不管不顾统统杀了自然是不行的。不仅因为内外舆论对屠俘的谴责,更因为在赵无恤眼中,这些俘虏都是宝贵的资源,比黄金、铜锡、木材、皮革更加金贵的资源!

    当项橐带着从后方押送来的辎重牛酒前来犒军时,他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战俘们被打散重新编制,抢在战场上的尸体腐烂前将它们收敛埋葬,几乎每队俘虏都有赵卒持刃看守。

    等他步入大帐时,正好遇上赵无恤在营内把玩积木,那些木头下部宽大而上部短小,正好搭成一个阶梯。

    “子革你来。”

    赵无恤见项橐入内,便招呼他过来,随后指着地上的积木道:“看到此物,你想到了什么?”

    项橐一瞧,每块木头上还有一些小字,他眼尖,能看清是“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工商”“皂隶”之类,其中天子最高,皂隶最下,一个累叠一个,最后形成了阶梯型的塔状。

    他脱口而出:“楚国有位大夫曾说过,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是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庶人、工商,庶人、工商臣皂隶……”

    “不错。”赵无恤颔首:“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也是当今天下的几个等级组成。“

    他指着被压在最底部的积木道:“皂隶低贱,无人身自由,却干着最苦的劳作,也没有报酬,每日所得食物仅能果腹。虽说拥有自由身的农夫和工商才是晋、鲁两国根基,可赵氏能有今天的成就,缺了皂隶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赵无恤露出了一丝苦笑,过去十多年里,他每到一处便打击殉葬,取消活人祭祀,在许多方面的确是朝着“以人为本”的方向迈进,可唯独有一样罪恶的陋习,是他这个政权暂时无法剥离的,那就是奴隶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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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1010章 奴隶制

    中国没有所谓的”奴隶社会“,但奴隶制度却长期存在,殷周如此,春秋战国如此,哪怕是在教科书里被称为”第一个封建王朝“的秦也不例外。

    所谓”商鞅变法废除奴隶制“早己经被海量考古材料证明是个历史错误,真正的情况是“秦为无道…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商君不但没有废除奴隶制,还设置了众多将战俘、平民籍没为奴隶的条款,秦的刑徒、皂隶、臣妾比例远超六国,甚至远超商周……

    当年赵无恤知道这一事实时也曾惊诧得不敢相信,可现如今他算是明白了,越是社会分化严重的时代,越是战乱加剧的时代,越是难以摆脱这一陋习。

    马克思理论认为奴隶产生主要原因之一是因为贫穷,这是有道理的,春秋以降,随着各国井田制的解体,社会贫富分化加剧,于是贫者因破产而沦落为奴,富者大量利用奴隶去从事物资生产。晋国的公族栾、郤、胥、原、狐、续、庆、伯等贵族的后代尚且会降在皂隶,就别说普通百姓了。

    皂隶、臣妾,都是被压在阶级金字塔最底部的人,他们的生活十分凄惨。赵无恤忘不掉自己的妾室伯芈年幼时沦为隶妾,他也忘不掉初入新绛人市时看到的污秽暴行:那些狭小的囹圄、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唯一有双明亮眼睛的小奴将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当时天真的他暗暗捏着拳头说自己要像废除殉葬一样,将奴隶制度也埋葬掉。可直到真正执掌一国时才发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东西是不以个人意志转移的,纵然赵无恤能极大推动其进步,可想要量变导致质变,非十年百年不能成功。

    赵无恤在治理鲁国的实践中明白了一件事情,在眼下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春秋晚期,天下大同,人人幸福是不可能做到的。想让政策立竿见影,除了依靠科学技术外,最便捷的法子无非是依靠残酷剥削一群人,让社会上另一部分人得到减税、减役的实惠……

    古今中外,这种方法屡试不爽,宗周靠压榨殷民和各国土著居民让周人贵族过上了钟鸣鼎食的生活,所以才有东方殷人抱怨道:“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

    此外还有秦国剥削六国遗民而肥秦地的军功贵族;元朝剥削汉人南人而肥蒙古、色目;清廷剥削汉人而肥旗人;近代资本家剥削黑奴为白人经营种植园;德国剥夺犹太人财富转移战争矛盾;党带领下广大人民对地主富农的******……

    这也是赵无恤搭那积木想要阐述的道理,人类的历史,就是不同阶层之间压榨与反压榨,阶层成员不断流动和固化的过程,而且根本不存在纯粹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更普遍的是多种制度混合并存。

    现如今,在社会总财富增长缓慢的情况下,赵无恤也不得不利用皂隶来承担他广施“仁政”带来的经济压力了。

    过去在晋国鲁国的经济关系,是“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隶食职”。而现在赵氏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现在的赵氏是一个古怪的集合体,在名义上还是封邦建国,但幼弱的晋侯只是挂名,赵无恤才是最大的封建主。可在赵氏之下,一切都被打乱了,行政上是郡县制度,虽然在选官上还不够完善,可世袭的卿大夫被领取俸禄的官僚完全取代是迟早的事。所以“大夫食邑”基本不存在了,赵无恤可以直接从郡县收取赋税。

    郡县地方赋税的主要来源,自然是士、庶人和工商了。一方面赵无恤鼓励军功授田,分割大宗族,造就了许许多多小农家庭,增加了税收户数。他还放宽对工商的限制,在邺城、朝歌等城市,手工业和商业蓬勃发展,带动着经济繁荣,农税和工商税是财政收入的大头。

    然而在这之后,是阳光照耀不到的黑暗角落。

    在现实面前,赵无恤妥协了,赵氏现在的政策和后世的秦朝很像,庞大的皂隶群体是赵氏维持经济繁荣的重要手段,因为他们和十税一、十五税一的士农工商不同,所创造的价值被完全剥夺归公。所以使用官奴来进行大型工程建设,或者从事挖矿、采盐等重体力活获利极多。

    但和过去、未来都不一样的是,赵氏实行军功授田制度,土地是归赵氏所有的,授田只是授予使用权,无故不得买卖土地,加上此时地广人稀,土地兼并的大潮尚未来临。

    所以,赵无恤在晋、鲁很大程度上遏制住了贫民自卖为奴的趋势,他们的奴隶来源比较单一,主要是战俘。

    赵氏剥削的第一批奴隶是早年在东方时俘获的齐人、卫人,若非他们承担了大量劳役,鲁国民众的日子恐怕没现在这么滋润。第二批是六卿之战里投降的大量齐、范、中行、知氏兵卒,若没有他们,联通晋鲁的大动脉卫渠就没法开凿,邺城也不可能这么快完成建设。

    对奴隶进行剥削,是减轻普通农民、工商负荷的重要手段。可奴隶身份并非一成不变的,赵氏的皂隶一般是三到十年,若有功劳和突出贡献,还能提前恢复自由,所以称他们为“刑徒”可能更恰当些。如今休说最早的那一批,就算是六卿之战后沦为奴隶的战俘们,若没有劳累致死,也早已脱离隶籍,或加入赵军,或恢复庶民身份了。

    所以眼下的赵氏其实很需要大量皂隶:对官府而言,各郡县的道路、水渠、堤坝需要人维护,被毁坏的城市需要修缮,更多的运河需要开凿;对个人而言,在这场大战里获得战功的将士,都期盼能分到一些个皂隶,带回家去,在自己出征服役时在田里干活……

    故而在一下子拥有数万战俘后,赵无恤便如同一个坐拥金山银山的巨富,他手下的将领臣僚也馋得眼红,既然杀之不仁,释之纵敌,将这些战俘变成刑徒、皂隶是最妥当也是最能获利的办法!

    事不宜迟,大战后第三日,赵无恤便下达了对战俘的处置……

    ……

    五月二日这天,风陵渡战场清点得差不多了,赵军将士辨明身份后被装在麻袋里运走,他们会在附近找一处风水宝地统一埋葬,至于敌军的尸体,则被就地火化,化为一捧捧灰土就地掩埋,这样做也是为了防止尸体太多疾病滋生。

    这些活基本是俘虏在干,挖坑、填土,耗尽了他们的体力,每天仅能吃到一碗稀粥,而且兵卒都被打散编制,无法结伙作乱。但每个人都很忐忑,不安定情绪在人群里蔓延,毕竟洛水屠俘的名声太烂,赵氏一时半会还洗不掉这块污迹。

    直到赵无恤的正式命令下达后,俘虏们,以及负责看押俘虏的各支部队才松了口气……

    ”赵氏有律法,曰:寇降,以为隶臣……“

    不出意外,这数万战俘都将失去人身自由,不过虽然同为奴隶,却也有详细区分。

    河东籍贯的魏兵降卒,若愿意加入赵军作为死士,在大军陷阵时充当填沟壑者,则可以当场获释,若立下战功,还可以得到升迁,不愿者要作为刑徒服役三年。

    秦人、郑人的兵卒要惨一点,他们也是刑徒,但服役期限为五年到十年不等……

    这是考虑到赵氏可以马上对河东展开统治,魏兵只要把他们的旧主抛在脑后,就是赵氏的顺民。而秦、郑一时半会无法纳入治下,与其放其归国,不如作为奴隶,帮晋国弥补战争带来的创伤……

    ”各郡肯定会为这些刑徒的使用争破脑袋。“在与项橐谈论时,赵无恤已经预见到各郡太守的你争我夺,这么多精壮刑徒,完全足够一个郡完成一个大工程,为郡守的政绩锦上添花了。

    不过赵无恤打算统统否决郡守们的乞求,如今赵氏领地又扩大了,河东落入手中,河西也随时可以夺取。故而最重要的事情,是修通一条连接太行山东西的大道!除了部分刑徒将赏赐给军功卓著的个人外,都得拉到太行沿线修路搭桥。

    对于一些战俘而言,这个结果是残酷的,意味着他们在未来很长时间里要失去人身自由,和父母妻儿天各一方,以最低廉的代价为赵氏创造价值,也许一不小心就会死于山石、滑坡,或者冻饿致死。

    可对于另一部分人而言,战后没有遭到屠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三到十年不等的刑期又让他们有了恢复自由的希望。而且赵氏律法在这方面是较为完善的,就算是社会底层的皂隶,也拥有法律地位,比如获得奴隶的主人就算要惩罚、杀死其奴,也必须报请乡、亭核准执行;否则,主人就构成“擅杀”、“擅刑”罪,要负相应的刑事责任。

    所以就算苦点,也有盼头啊……他们如此希望着,本来打算着若是要被屠杀,便奋起一搏,现如今拳头却松开了。

    在群臣忙着细分战俘的时候,赵无恤却于风陵渡口大摆筵席,等待除他以外,晋国仅存的卿韩虎……(~^~)

第1011章 国殇

    ps:早上写了章公众章节说明一些问题和设定,有兴趣的可以看看,第二章在晚上

    ……

    近来韩虎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魏驹首级的模样。

    虽说魏氏为了转移天灾造成的损失,引秦、郑入寇,大肆掠夺韩氏的人民仓禀,让韩氏遭受重创,还把虢城围得水泄不通。韩虎也曾恨透了魏驹,可眼下见有二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死于非命,身首异处,心里却又感到一阵阵的悲凉。

    还有害怕。

    晋国赵氏一家独大的局面已不可逆转,魏氏已亡,接下来会是谁呢?

    而且他对那个头颅所代表的含义猜测不已。

    是威胁?是恐吓?是嘲笑?亦或是寻常的传首告之消息?

    肯定没那么简单。

    虽然战争里和赵无恤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但韩虎被受邀赴宴时,也犹豫再三。

    最后还是他的谋士段规力劝道:“主君必须去!”

    他分析道:“赵军大败秦、郑、魏后,士气正旺,但赵无恤却没有急着入秦,而是停驻风陵渡,看着河外地虎视眈眈,倘若主君不去赴会,赵无恤定会对韩氏生疑,说不定那数万大军就会渡河南下,配合桃林塞的赵军一起席卷河外,到时候又是一场兄弟阋墙,血光之灾啊!主君觉得,韩氏挡得住么?”

    “挡不住……但赵韩两家联姻结亲,我与他也亲如兄弟,子泰不至于如此吧……”韩虎十分踌躇。

    “一旦威胁到自己,赵无恤连自己的两个亲兄长都能屠戮,更何况义兄义弟?至于联姻……赵魏、赵知又不是没有姻亲,结果如何?赵武子死后,他的魏氏夫人因害怕赵无恤,遂逃奔回魏氏,怯怯而死,知氏夫人也被软禁,终日以泪洗面,最后一命呜呼。主君真的觉得,两家关系是一介女流的柔弱躯体能承载的么?”

    这些话韩虎听进去了,纵然有些害怕,但他还是备上礼物,赶赴风陵渡与赵无恤会面。

    他没有走险要的函谷关、桃林塞,那些“跖之徒”把盗跖的死也归咎到了韩虎头上,认为若不是他自行撤离,盗跖也不至于死在桃林……

    韩虎心里大喊冤枉,当时楚王势头正旺,大有席卷河外之势,谁想得到他会突然病逝啊!可他解释也无用,过去几天里函谷关的跖之徒已不止一次阻断韩兵西去,若不是有军法约束,他们大概会杀到虢城抢掠一番泄愤吧。

    所以韩虎是一苇扁舟渡河,从河东去到风陵渡。

    路途中,入眼尽是一片凋敝,晋国的精华河东地区在连绵战火中损失惨重,百姓流离失所,田地或被抛荒或被兵卒践踏倒伏,一些秦、魏、郑的残兵逃入山林行盗匪之事。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地方的居民已经开始返回家中,赵军控制的地方,秩序在一点点恢复。

    等韩虎到风陵渡时,天色近晚,战场已经收拾完毕,进攻韩氏时不可一世的秦、魏、郑联军现在却垂头丧气地做了俘虏,认命地在地上刨坑,填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臭,混杂着烟火熏肉的味道,想到这是大量尸体焚烧的残留,韩虎胃里一阵翻腾,这直接导致整个宴飨上,他一块肉都没吃进去,只是在默默地抿酒。

    赵无恤的热情不减当年,席间片语不提魏驹,不过韩虎却止不住想,十年前温县桃园结义大家其乐融融,今日两人为坐上主客,另一人却已入黄泉,他就感觉到一丝不自在,甚至连酒盏里的影子,也染上了一丝血红……

    韩虎喝不下去了,停杯于案上,赵无恤见状拍了拍手后,斟酒的侍从徐徐退下,上来的是一群“乐工”和“舞者”。

    名为乐工,却个个五大三粗,没有琴瑟,却拿着短萧金铙;名为舞者,却个个披甲带剑,杀气凛然地鱼贯而入,一时间帐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

    韩虎和随行的段规等人见状凛然,却听赵无恤说道:

    “此行是为了剿灭叛贼,驱逐敌寇,故而未带雅舞雅乐,只有短箫铙歌。这些都是赵氏军乐,却正合《周礼》所言,王大捷,则令凯乐,军大献,则令凯歌者也。奏乐的是战场上敲打腰鼓的乐官,舞蹈的也是战场上斩敌方首级的勇士,二三子谨以剑舞为韩卿取乐,不知子寅意下如何?”

    韩虎面色有些不好看,勉强答道:“昔日黄帝败蚩尤,使岐伯作军中之曲,用来建武扬德,鼓舞战士,正合今日场面。”

    赵无恤颔首,示意舞乐可以开始。

    萧铙并奏的鼓吹曲子在帐内悠扬响起,仿佛真是战场上的冲锋信号,那些军乐身上的杀气丝毫不比堂上舞剑的武士们薄弱。

    “喝!”的武卒也迅速列了方阵,齐齐握剑持盾呼喝,一边以剑敲击盾牌,一边高声唱道:“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一首被赵无恤修改过的《国殇》伴随着鼓吹,剑舞,真可谓气势如虹,悲壮莫名。

    过去百年里,多有楚人北上投奔晋国,其中更有不少乐官,所以晋国音乐也渐染楚风、楚音,属于晋地的国风《唐风》里便有“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楚歌里的语气词“兮”被大量借用,所以对这一首新诗,众人也不以为怪,反而为其中的所表达的悲烈感染了。

    席上,赵无恤眉毛上挑,一脸严肃,赵氏众将激动不已,只差起来加入其中,韩氏君臣则在武卒犀利的目光和剑锋所指下面色苍白,韩虎已经后背微颤,坐立不安,恐怕已经被吓到了吧。

    最后,鼓吹和剑舞在“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的终曲里落下帷幕,帐内已是一片肃杀。

    “好曲,好乐,好壮士!”韩虎愣神了半响,才在段规提醒下起身向赵无恤敬酒,祝贺其赫赫武功。

    赵无恤与其对饮后道:“此番邀子寅前来,一是你我自开战以来便未见过,心中想念。其二便是关于晋国的未来……”

    韩虎见赵无恤终于将话挑明,心中松了口气,却听赵无恤道:“魏氏已灭,魏氏河东地的归属,子寅可有想法?”

    “不敢,子泰乃晋国上卿,一切都听你安排!”韩虎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刚吃完人的虎豹盯上了,逃离还来不及,岂敢再觊觎他口中的食物?他看了一眼谋臣段规,想从他那里寻求帮助。

    赵无恤突然叹了口气:“此次诸侯连横伐晋,若不是靠韩氏出力,还不等赵氏大军集结,河东估计已经守不住了,故而我不敢忘记韩氏的功德。只是我身为晋国上卿,不能以私情而忘国事,俗言道一山不容二虎,魏子腾的事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当两家领地犬牙交错时,便容易引发冲突,让人生出异心来。如今赵韩虽好,可假若有一天子寅的家臣怂恿你夺取河东,或是勾结外国挟持,到时候你也身不由己了。”

    这句绵里藏针的话吓得段规将圆场的话咽了回去,鼓吹也好剑舞也好都是**裸的威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韩虎有种预感,今日若是忤逆了赵无恤的要求,他和众人很可能就走不出这个大帐了。

    韩虎也十分忐忑,问道:“那按照子泰的设想,应该怎么办?”

    “很简单。”赵无恤笑道:“再与赵氏交换一次土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1012章 虽行无道

    ”楚王身死,楚军退兵后,赵氏的王孙胜、眉间赤等人带着援军开始反攻,昨日来报,说已实际控制陆浑等地。此地方圆百里,乃晋国故土,也是子寅孜孜以求的地方,我打算将陆浑等地转交给韩氏,你看如何?“

    陆浑地区是段规为韩虎规划的未来扩张方向,眼馋多年终于到手,但韩虎心中却没有喜悦,因为他更担心赵无恤究竟要韩氏付出何等代价来交换。他心中很是忐忑,韩氏不求得到富庶肥沃的河东,只求自己的旧土不要被强夺。

    谁料赵无恤却卖了个关子。

    “大军士气正旺,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之时,子寅可否愿意与我入秦游猎一番?”

    赵无恤前一句还在谈战后地域瓜分,后一句却突然变成约韩虎伐秦。

    韩虎和他的谋士段规一愣,对视一眼后,段规站出来试探地问道:“上卿欲攻秦国?”

    “不错,秦军主力都在河东被歼灭、俘虏,秦国国内空虚,正是跃马雍州,恢复晋国故土的好机会。”

    他让人将一幅地图挂起,指着上面说到:“韩氏已经出力太多,子寅只需为我守住陆浑,防止楚人再度北上。我将帅主力从蒲坂入河西,再遣一军从函谷入上洛,两路钳击,秦人却少兵卒,一定无法抵挡。“

    他拊掌笑道:”等攻克这两处后,河西归赵氏,上洛则归韩氏,子寅觉得如何?“

    所谓上洛,也就是洛水上游,位于陕西东南部的商洛一带,之前也属于晋国控制的地域,在六卿之战里被秦夺取。

    上洛、陆浑、河外,这三处倘若连成一片,也有方圆数百里之广,若赵无恤以此作为对韩氏在战争里力战不降的谢礼,韩虎是欣然接受的,但这两处却非白给,赵无恤接下来还要向他”换取“一些地盘……

    看着赵无恤又抿了一口酒,嘴唇轻启,韩虎的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韩氏放弃河东、河内、上党所有领地,这便是我的条件!“

    ”什么?“

    韩虎一口气没顺过来,酒水全喷在案几上,整个人也差点拍案而起,将手指指到赵无恤鼻子尖上了。

    还是他的谋臣段规机灵,连忙越过上首席位,过来狠狠踩了韩虎一脚,将他拉到身后,随即笑嘻嘻地对帐内剑拔弩张的赵氏众人说道:”我家主君不胜酒力,醉了,醉了……“

    不等韩虎说话,他便朝赵无恤一拱手,又回头对帐内侍者道:”还不带路?韩卿要去更衣!“

    拦在帐外的武卒看向赵无恤,却见赵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子寅去吹吹风也好,好好想想这个条件,想想赵氏和韩氏最初的融洽关系。”

    段规忙不迭地点头,拽着韩虎朝外走去,走到帐门前,却听后面又传来了一句幽幽的话语:

    “子嬴,千万别忘了狐射姑的教训啊……”

    ……

    “你听到赵无恤说什么了么?除了祖地韩城可以保留作为汤沐邑外,韩氏放弃平阳、箕、州、野王、上党等地,赵韩以大河为界……”

    在一处狭小且散发出淡淡异味的厕所内,佯装酒醉的韩虎已是怒不可赦,刚走进来他就再也忍不下去了,语气急促地说道:”这就是赵无恤的原话,这哪是换地啊,简直是强取豪夺!“

    虽说韩氏的旧领地加起来和赵无恤承诺给他的上洛、陆浑差不多大小,可都是开发了几百年上千年的熟地啊,人烟密集,工商业发达!可不是豫西山地里鸟不拉屎的偏僻所在能比的。

    虽然赵无恤还承诺韩氏可以迁徙民众到新领地,可这场交换,怎么看都是韩氏血亏啊!

    “而且他还以晋襄公时的次卿狐射姑忤逆正卿赵盾,导致狐氏失去领地,宗族衰败,家主出奔之事加以威胁。”

    韩虎又怒又气又悲,怒的是赵无恤明火执仗地索地,气的是过去小半年来,韩氏辛辛苦苦抵御秦魏作甚?悲的是赵无恤得志便猖狂,终于露出那颗贪得无厌的心了……

    ”主君,切勿焦躁。“段规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厕所外,这里离筵席并不远,宴飨上的觥筹交错还能听见,赵氏的兵卒也寸步不离地守在外面,若非他呵斥,甚至还要跟进来。

    他压低声音对韩虎说道:”赵氏的要求,吾等不可断然拒绝,赵氏在晋国之内已经无敌,所以赵无恤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索地。何况韩氏的韩城、平阳、上党、州、野王在战时被赵无恤以方便转运辎重,防御敌军为由接管,至今已过去数月,韩氏的宗族、女眷大多在他控制下。这些地方实际上已经归赵氏了,他现在打着交换的名义来索地,假如主君不答应,以赵军的强大,说不定就会撕破脸皮,帅十万大军兵压虢城,到时候非但旧土守不住,连韩氏社稷都有危险……”

    赵军不可敌,从这场战争里,韩虎已经牢牢记住了这一点,但他仍然不服气。

    “他真的会如此做么?”韩虎颇为悲凉地说道:“我执意不答应,让天下人看清他的真面目也不错。”

    “看清又能如何。”段规掰着手指对韩虎说道:“国君被弑,魏氏已灭,秦国郑国实力大损,现在只能任由赵氏宰割,却无还手之力。更远的楚国刚死了国君,君位未定,暂时不会北上,还有齐国,虽然一直在与赵氏作对,过去半年里,齐国在东方可有什么作为?至于吴国,吴国太远,远水解不了近火,根本帮不上韩氏。”

    “到了最后,我韩氏却得了个孤立无援的下场?如此算来,当年我家便不如投靠知氏……”韩虎咬牙切齿。

    那韩氏可能早就灭亡了,这句话段规没说出来,他同样没点明的还有另一件事,虽然赵无恤的要求看似过分,可越是这样,就越证明他没有灭亡韩氏之心,只是想把韩氏赶到晋国的边鄙地区,与赵氏利益无赦,那样便能井水不犯河水。

    说白了,就是让韩氏远离晋国中心,一边玩去,这种一脚踢开是段规比较放心的,反倒是表面温情蜜语,暗地里设计颠覆的行为让他更为忌惮。

    “既然无法拒绝,也无法夺回,不如顺水推舟给赵氏土地,以增其贪婪之心,臣料想,赵无恤一定会习以为常,继续向别国索地,若有不从者,赵氏一定会挥兵讨伐。这样,韩氏就可以免于祸患,在河外静静等待形势变化……”

    段规苦苦相劝,他对韩虎在晋国内与赵无恤角力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在他看来,与其争尺寸之地,逞一时之勇被赵氏灭亡,跳出晋国这个被赵氏填得满满的大瓮,或许对韩氏而言,会别有一番天地呢!

    ……

    “韩卿和段规去了快一刻了。”项橐忍不住提醒赵无恤。

    “不急,十多座城邑,三十万百姓归属,换做是我,也会犹豫踌躇很久。”

    “韩卿会答应么?”连项橐也觉得赵无恤的要求有些过分,今日的上卿,不似平常的上卿。

    “晋国夹于河中,横穿国土的太行就好比是脊梁,而河东则是其腹心,河内犹如肠胃,太原好比手足。晋国若分裂,则地势大泄,纵然能仗着祖先遗荫逞威一时,可终究会被外敌各个击破。反之,晋国若全,则天下无敌。消灭魏氏一统河东已经耗费了数年精力,我可没时间与韩氏纠缠数十年,慢慢理清那些犬牙交错的领地。”

    “可这是不是太过霸道了……”

    无恤大笑:“当年晋国举行邾南之会,面对齐、鲁等国的虚以委蛇,号称谦谦君子的叔向说了这么一番话。”

    “叔向指着浩浩荡荡的晋国车阵,对齐、鲁使者说,寡君有装载甲士的战车四千辆在那里,即使要做点什么无道的事情,难道还有谁阻止得了么?牛纵然瘦,压在小猪身上,难道怕小猪不会被压死?现在赵氏就是一头强壮的牯牛,韩氏则是头瘦弱的小彘,一脚踩不死,那就两脚,三脚……”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只是我也不想赵韩两家快两百年的交情,以这种方式结束,韩厥庇护赵氏孤儿的恩情,决不能轻易忘记。故而给还是不给,我只问他一句话,屈服还是灭亡,只在韩虎一念之间。若他放下野心,服从于我,无论是名分还是荣华,韩氏可以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说话间,韩虎和段规一前一后进来了。

    赵无恤停住话头,定定地看着韩虎,他并未起身迎接,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

    韩虎面色不豫,但还是走到赵无恤跟前,像是对待一位陌生人般,生硬地拱手道:“韩氏,唯赵卿马首是瞻。”

    我又失去了一个朋友,也许是最后一个,赵无恤自心里叹了口气,地位越高,那里就越是一片孤寂。他起身对着韩虎长拜及地,随即挥走仅存的歉意,郑重地说道:“无恤在此立誓,不管今后形势如何变化,只要赵氏还在一天,这天下就有韩氏一席之地。“

    ……

    风陵渡的这场筵席,不单将赵氏对河东、上党全境的占领确定下来,同时商定的,还有赵无恤之女和韩虎之子的婚事,赵无恤还请求,韩虎那刚出生不久嫡女,还望嫁与他的嫡子赵恒,以后两家将代代联姻,赵韩再度结亲合作,共同征讨外敌,也就是秦、郑。

    其中,入秦作战定在五月中旬,届时风陵渡这边的战俘清点工作也接近尾声。

    赵无恤手下不缺押送刑徒的人,伴随着国内战争告一段落,赵韩之战最后也没打起来,赵氏的数万征召兵在论功受赏后便要各自归籍。因为夏收近在眼前,河北去年已经受灾,全靠常平仓存粮才撑过来,赵无恤可不希望今年又是颗粒无收。

    如此算来,秋收结束之前,赵氏将损失一半的战力,这也是生产力落后时期的战争法则:作战都是分季度分年份打的,打完一仗回家栽秧收粮,次年再集结重新开打,不然的话后勤撑不住啊,不想把国家府库拖垮,就得悠着点来……

    好在赵氏还拥有大量职业的武卒、骑兵,以及新归附的魏氏降兵,这些人不用回去种田,可以继续作战,零零总总加起来,光是西线,赵无恤手头还有四五万战力。

    他自己的后方要休息,却不想让敌人喘息,如今正是给秦国郑国致命一击的好时机,战争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赵无恤现在要忙着去收取胜利果实。

    五月十日,赵氏主力西渡蒲坂,入秦!

第1013章 入秦

    早在一个月前,河西便被赵氏的两支骑兵打穿了,仅剩不多的秦军龟缩城邑,不敢出门。风陵渡决战后,乘着河西兵力空虚,邮城便充当赵氏先锋,开始攻城略地,大城难以攻陷,小邑却一举拿下。等赵无恤大军入河西时,便一路势如破竹,赵军行动很迅速,五月十日渡河,五月二十日便全取河西,横渡西洛水。

    严格来说,河西一直都是晋国领土,故而直到赵无恤沿着浮桥抵达洛水西岸,才算正式入秦。

    秦国能征召的总兵力不超过十万,其中四万赔在河东,被俘大半,万余赔在河西、函谷关,仅有数千人逃回渭南。秦国国内已空,虽说雍城那边还有部分守军,强行征发民间青年也能凑出一批人来,可他们的速度没有赵军快,这泾水以东,洛水以西的地区,几乎没有设防。

    次日,赵无恤顺利抵达崇国废墟,他登上残存的夯土墙垣,放目望去,满目皆是平坦的平原、农田,期间点缀些许森林的绿意,八百里秦川就这么一览无遗地展现在赵无恤面前。

    他不由默诵着前世在史记里张良评价关中的一段话:“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天下之脊,中原龙首也……”

    不过眼下的秦国,既无巴蜀汉中,又无崤函之固,反倒是被赵氏打进国门来。而春秋晚期的关中盆地,也远不是秦汉之际的“金城千里,天府之国”,虽然《禹贡》里盛赞“雍州之域,厥田惟上上”,并且周代也曾大力开发,但骊山之难后这一带长期沦为戎狄的猎场,农田废弃,所以熟地不算很多。

    比如泾水、洛水相夹的这片区域,汉代属于三辅之一的左冯翊,也就是后世的铜川市。此时尚有许多茂密森林和泽卤之地,要等郑国渠、白渠相继开凿后,这里才能成为全中国产粮最高的沃野,成为华夏文明的中心。

    也正是在崇地,赵无恤凭吊了周文王,同时对三军宣告道:“当年周文王伐崇时说,‘崇侯虎侮辱父兄,不敬长者,听狱不中,分财不均,苛刻待民,余征之,只是为了崇地之民’。今秦国勾结晋国叛贼魏氏,出兵攻晋,掠我河东,惊我百姓,毁我田畴,对晋犯下大罪。今叛逆已灭,为祸河东的秦卒也稀疏投降服刑,本元帅率师伐秦,只为惩戒秦国君臣之穷兵黩武,并不涉及秦地豪长、氏族、百姓。军中将士毋杀民,毋坏室,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有不如令者,死无赦……”

    郑重宣告军纪和此战的目的后,赵无恤也不理会秦国大庶长那边三番五次发来的请平,而是继续让邮成、虞喜各帅三千骑兵西侵,分为两路直扑泾阳、麻遂,争取六月前全取泾水以东,他自己则带着羽林军和辎重部队,朝栎阳走去……

    ……

    栎邑地处渭水之阳,故称栎阳,后来秦献公在此建立都城,加上郑国渠、白渠都从此经过,让此处十分富庶。

    不过现在的栎阳远没有后世的繁华,只是一处不起眼的小邑,邑外栎树成林,黄土夯成的矮墙,城周长不过一里,踮起脚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多半只有些低矮的陋屋,这就是大多数秦国城邑的模样。这里已被赵氏前锋控制,按照赵无恤的命令未加屠戮,当无恤车驾抵达时,一大群人已经黑压压地跪在城外相迎。

    这些人多半是当地的长者、豪长、氏族族长,秦国的社会结构和晋国差不多,不同的是因为政局稳定,阶层间流动趋于固化。在朝堂,卿族和大夫实力羸弱无法对君权和公族庶长产生威胁,故而话语权不高,但在乡间,他们还是有一定势力的。

    栎阳也是由几个中小氏族构成的,虽为小贵族,但今日的投降场合,他们都不敢锦衣出行,纷纷换上了色调灰暗的着装,携带牛酒并排跪着。

    见到赵无恤撑着华盖的马车驾驶到跟前,一位高冠博带的中年贵族从车上淡淡地看着他们,众人心知正主来了,便纷纷俯首,口鼻对着地面,大声说道:“弊邑恭迎晋国上卿!”

    有趣的是,一堆口音很重的秦腔里,却夹杂着一声字正腔圆的晋国河东话……

    赵无恤越过前排那些老者、中年人向后看去,辨明发声者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他挥了挥手,让那少年过来。

    弓着身子,少年小心翼翼的踱到赵无恤车前,抬头看了一眼,又立刻挪开了眼睛,再拜道:“小子刘德,参见上卿。”说完,他就将额头紧紧贴在地面,等待赵无恤发落。

    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赵无恤这下知道自己没听错,少年说的的确是标准的晋国话。而且此子表现不错,赵无恤身后就是气势汹汹的大军,他却没有怯场,而是将该有的礼仪一丝不苟地做完,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像个雕塑一般。

    “刘氏,莫非是范武子之后?”

    “正是。”刘德说道:“吾家乃范武子入秦时留下的子嗣之后,几代人都世居栎阳,小子今日是随祖、父来迎接上卿的。”

    “原来如此。”

    赵无恤有些好笑,这里面还有一段缘由,说起范武子士会奔秦的过程,和他祖先赵盾脱不开关系。

    当年晋襄公死去,晋国诸卿为立哪位公子为君争论不休,原本赵盾支持在秦国做大夫的公子雍,于是派士会入秦迎接。谁料驱逐政敌狐射姑后,赵盾觉得还是一个幼主容易控制,于是他改立晋灵公,又伏击护送公子雍继位的秦军。令狐之战,秦军大败,原本将有迎立之功的士会也里外不是人了,一气之下,索性调头回了秦国做大夫。

    士会入秦后,一时间成了晋国大敌,比如他在河曲之战中为秦国献计,成功击败晋军。赵盾也为之苦恼,便又承诺给他一个卿位,这才用计迎回士会。

    士会在秦国呆了许多年,也留下了一些子嗣,他们的后代为了与晋国的范氏、士氏加以区别,遂改为刘氏,至今已百余年了……

    若历史再往后延伸,再过两百年,秦国的刘氏又开始向东迁徙,士会后第十代子孙刘清在魏国任职,魏灭后迁至丰县、沛县一带,后来这个家族出了个名叫刘邦的浪荡子……

    后事且不提,赵无恤让刘德站起来说话,却见此子轮廓分明,身材修长,气质也不错,给人第一印象不错。

    于是他便和蔼地问道:“刘德,你乃秦人,为何会说晋言?”“

    刘德其实还是挺紧张的,表面镇定,手心里却全是汗,身后是祖父、父亲、叔父兄弟们的目光,家族存亡,或许都系于他接下来这句话。

    “小子不是秦人。”他断然否认了自己的国别身份。

    “祖父和父亲说吾等虽然流落在秦国,但根却是晋国的,所以打小便让晋国过来的亡人教小子说新绛话,以示念念不忘故土……”

    赵无恤嘴上赞不绝口,心里却不以为然。念念不忘故土?别说笑了,且不说士会的那些儿子终生没有回过晋国,严格算起来,刘氏还算范氏余孽呢!

    不过宗法时代已经接近尾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休说刘氏跟范氏之间的血缘已淡得跟水一样。就算在晋国本土,也有大量范氏、士氏的小宗子孙在为赵氏卖命,赵无恤不至于狭隘到对某个姓氏一棍打死。

    归根结底,还是刘氏有点小聪明,他们从三年前河西被晋国夺回开始,便认为秦国必败,不断通过商贾跟晋国这边眉来眼去,请人教刘德说晋国话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最初是联络魏氏,魏氏也完蛋后,赵军入秦,刘氏就忙不迭地做了带路党,以栎阳降赵。

    今日让此子来说这些,也是为了表忠心,不仅此子有胆识,他的祖父、父亲也是老油条。

    纵使看穿,赵无恤却不至于将这些说出来,勉励刘德一番,并赏赐了他一柄剑后,才正式接见了刘氏为首的当地氏族,好言抚慰,并承诺大军不会入城。

    “战争不会持续太久。”简陋的宴飨上,他对这些对自己又敬又畏的秦国小贵族说道。

    “秦君和大庶长已是第三次求和,我也准备答应,在两国重新缔结和平前,栎阳和泾洛之间的稳固,还要多多仰仗二三子之力……”

    这次入秦,赵无恤不打算空手而归,他要狠狠咬下秦国的一块肉,让秦地从此门户大开,对他再也构不成威胁。

    可攻城略地容易,纳入有效统治却很难。

    看着笑容卑微的刘德和他祖父、父兄,赵无恤若有所思。

    他知道,要在远离晋国本土的地方建立统治,光靠军中莽汉和不通当地方言的外来官吏是行不通的,还得借助当地氏族、豪长的帮助。

    像刘氏这种对秦国谈不上归属感,谁强大就依附谁的地头蛇,是赵无恤最理想的扶持对象!

    无恤决定了,等他的两支骑兵前锋实际控制整个泾水以东地区,便是军事行动停止,和谈开启之时,他会逼着秦国缔结一个比“河西之耻”还要耻辱几十倍的城下之盟!

    ps:要离酱龙套拿好,第二章在晚上

第1014章 泾渭分明

    ”泾清而渭浊,还真是这样啊!“

    五月下旬,天气炎热无比,泾渭二水交界的地方,一群赵兵一边饮马,一边盯着黄绿相交,仿佛有一条线将它们区分开来的水面看了半响,觉得十分神奇。

    ”渭水泥沙多,泾水泥沙少,故而一清一浊,泾渭分明。“统帅他们的一名赵吏整马背鞍,对此不以为怪。

    兵卒们纷纷奉承道:”赵校尉说的有道理,不愧是在临漳学宫就学过的……“

    ”是副校尉。“赵葭不苟言笑。

    骑兵们对这位唇红齿白的贵族青年赵葭十分恭敬,不仅因为他出身赵氏,还因为他先在临漳学宫学习,这场战争开始后才加入赵军,虽然来得晚,却颇有胆识,历次战役里冲锋陷阵都少不了他。

    此番赵军大举入秦,上郡骑兵全数参战,代郡骑兵马匹损耗较重,虞喜带着大部分人回太原休整,只是让新稚狗带着千余人做邮成俯首。他们的任务是作为前锋扫清前路,为后续部队过来攻城略地做好准备。

    赵葭所帅这百余骑属于上郡骑兵,他率先抵达了泾、渭交界处,若在此南渡,就算真正进入秦国腹地了,现在渭水南岸虽然还是一片田畴分布、森林茂密的乡野,可再过上两千多年,那里就会屹立起一座巨大城市:西安!

    不过赵无恤的目标不是渭南,在查探附近没有敌人后,赵葭便带着着百余骑沿着泾水向北移动,赵氏两支骑兵分道一南一北,而最终汇合地点,是一处叫做”麻遂“的地方……

    ……

    麻遂刚刚进行过一场小小的战役,一支秦兵妄图抵挡赵军前进,结果被邮成、新稚狗两支骑兵包夹歼灭,这会正在收拾战场。在剥去秦兵装备武器的时候,赵氏骑兵们会时不时惊喜地发出声来,他们在地上不断拾到残缺的兵器,上面铜绿斑驳,掩埋尸体时也会刨出大量集体掩埋的尸骸。

    ”谁挖出来的,都给我埋回去!并且要磕几个头赔罪。“上郡骑兵司马邮成很不高兴,对晋秦往事不太了解的屠何人新稚狗则有些不解,当赵葭到达时,邮成正在给他解释其中缘由。

    ”晋厉公时,曾让诸卿率领上,中,下及新四支大军讨伐秦国,参与进来的还有齐、宋、卫、鲁、郑、曹、邾、滕八国之师,周简王亦派大夫刘康公、成肃公率军助战,联军共计十余万。而秦军则有五六万人,便是在麻遂和联军交战的。麻隧之战秦军大败,多名大夫被俘,诸侯联军方面,曹宣公也死于军中,此役还有不少晋国将士死伤,便就地埋葬,从戈矛的铭文来看,这些应该就是他们的坟墓。“

    邮成这么一说,新稚狗也肃然起敬起来。

    ”如此说来,的确需要尊敬那些战死者,对了,晋军最后打到了哪?“

    邮成想了想道:”秦军残部败退后,晋及诸侯联军渡过泾河追击到侯丽,然后才回师,侯丽大概在泾水以西三十里外。”

    新稚狗道:”我还以为吾等是攻入秦国最深的,不料先辈更厉害。“

    谈及往事,邮成也有些心驰神往:“不错,麻隧之战让使秦国数世不振,不再对晋国构成威胁,从此秦、狄、齐三强服晋,中原诸国均为晋之属国,又过了三年,晋在鄢陵之战中战胜楚国,重建霸业……”

    听到这里,赵葭没忍住,高声报告入内后,汇报侦查情况后,又下拜道:“小子妄言,二位司马勿怪,麻隧之战虽是晋**容之盛,却不及今日的风陵渡大战,晋厉公击败狄、秦、齐,却无法改变晋国被团团包围的形势,远远比不上今日上卿威服诸侯,肆伐秦国。“

    他挺直了胸膛道:”就像上卿在战前勉励吾等说的话一样,‘英雄人物,还看今朝’,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赵的时代!”

    邮成和新稚狗都是三旬之人了,看着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如此宣言,一愣之下又是哈哈大笑。赵葭是曾经的温县大夫赵罗的次子,邹国执政赵广德的弟弟,他年幼时恰逢六卿战乱,当时的一些记忆锻造了他坚韧尚武的性格,所以在成年后被赵无恤送入学宫三年,便投笔从戎,带着一批学宫士人加入赵军。

    赵葭没有凭借赵氏子弟的身份自傲自得,而是矜矜业业,一点也不像他那浮夸的父亲,赵无恤也对这个年轻后辈关注颇多,虽然赵卿没有直言让邮成关照此子,但看着他一副冲劲十足的样子,邮成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将赵葭拉起来拍着他的肩膀道:“子芦说的不错,过去的辉煌都已化作枯骨灰土,至多为吾等起了个好榜样,现在是赵军横扫诸侯的时代!”

    “所以吾等要比麻隧之战里的晋国四军走的更远。”赵葭却再度下拜,请战道:“葭请帅师渡过泾水,入秦国腹地,勒石杨威!”

    ……

    “渡过泾水?”邮成和新稚狗对视一眼,恢复了严肃的神情道:“上卿的军令是兵临泾水,泾水以西,赵军暂时不必攻略。”

    在太原、代郡、上郡几处军中摸打滚爬十年后,邮成见证了太多死亡,重担在肩,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一脑子建功立业的功勋子弟,而是一名成熟的将军了,他很清楚赵无恤不让赵军冒进的原因,从河东河西数次大战里可以看出来,秦国人有一股子韧劲,虽然现在兵卒已去一半,可若被逼到危亡的地步,困兽犹斗之下,也会爆发剧烈的抵抗。

    就好比麻隧之战二十年后,时值晋国明君悼公在位,为了报复栎之役战败之耻,便让上卿中行偃率晋师,会同诸侯,发兵伐秦。这场被称为迁延之役的战争声势不亚于麻隧,然而秦军抵抗激烈,联军损失不小。好不容易抵达泾水,又遭秦人在上游下毒,饮者纷纷腹泻生病,诸侯不肯渡河,晋军逼迫他们强渡后,抵达泾水以西二十里的棫林,结果这时候晋军自己闹起了别扭,于是大军只能无功而返,沿途还遭秦人袭击,死伤不少。

    后来,晋人把这叫做迁延之役,迁延,退却之意也。赵无恤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了只取泾水以东的决定,因为现在秦国尚未丧失抵抗的能力,入秦这段时间邮成能看出来,秦人在集结战力……渭南已经有一两万,雍城那边若全民皆兵,只怕更多,越是向西,抵抗就越是频繁。

    如此看来,赵氏想要一战灭亡秦国?至少现在不太可能,还不如拿下自己能控制的土地,适时结束这场战争,若深入太多,再来一场迁延之役,反倒不美,何况东方的盟友需要帮助,敌人也需要去惩处,何苦死死耗在广袤的秦地呢。

    然而赵葭却也有自己的考虑和想法。

    “小子认为,想要让秦国惊惧害怕,在和谈时任我宰割,就必须走到他们家门口示威。“

    邮成思索一番后,觉得赵葭此言虽然有理,但骑兵孤军深入太过冒险了,正要好言劝他放弃,却见赵葭目视邮成,又目视新稚狗。

    邮成会意,不动声色地请新稚狗去看看各路斥候是否都回来了,同时告诫士卒们不要饮用泾河里的水,以防秦人投毒。

    新稚狗走后,赵葭才道:”司马,这一次赵军必须比麻隧之役、迁延之役里的晋军走的远!”

    “为何必须如此?”邮成微微皱眉。

    赵葭靠近了邮成,对他坦言道:“因为赵氏必须证明给晋人看,比起晋君,赵氏能更好地开疆扩土,保护百姓,驱逐外敌,其中的差距好比泾清渭浊!邮氏乃赵氏世代家臣,清楚家主之志,想必司马能明白我的意思,早则今年,迟则明年,上卿或有大事于晋!“

    ”小子再拜稽首!还请司马给我一百老卒,三百匹马,我率领精骑渡河西去!”

第1015章 西岐有凤,鸣于昆岗

    ps:有点事,今天只有一章

    哗啦哗啦,数百匹马儿趟过水流,慢慢从河中露出躯干,攀爬上岸后抖动身体甩去水渍,场面蔚为壮观。

    赵葭任由麾下整理马鞍,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张有些模糊不清的地图上,他想要弄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

    在他的请战下,邮成最终还是准许了他的计划,本来打算派更多兵马追随,可赵葭却认为他的目的是侦查,而非作战,带的兵马越多越容易被发现,一旦深入秦川,遭到秦人车骑追杀,一百骑和两百骑有区别么?

    于是一行人趁夜渡过泾水后,昼伏夜出,争取不要被严阵以待的秦人发现。

    他们所行经的平原正是后世咸阳以北地区,赵军对这一片区域的情报所知不多,地图也是猗顿的商队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拼凑起来的。

    这里远没有后来的文化璀璨,人烟稠密,但星星点点的小邑已经在渭水平原上分布得到处都是,若是赵军骑兵们耐心观察,还能看到那条宽敞笔直的“周道”上,一直有兵卒由此向东而去。他们是秦国从境内召集到的青壮,为了保卫邦国而赶赴渭南,赵氏大军正在那隔水与秦国大庶长对峙。

    赵葭也见识到了秦人的民风彪悍,一些偶尔瞥见赵军游骑的秦人妇女不但不躲,反而手持农具朝他们怒目而视。

    他不想浪费时间,一路上避开了所有城邑,沿着靠北的山地丘陵向西前进,较之南方的沿河平原,这边的地势较为崎岖难行,但好处是沟壑纵横,容易隐匿行踪。

    第一天时,他们越过了迁延之役时晋军停驻的棫林,第二天傍晚,又把麻隧之战后联军抵达的侯丽甩在身后……

    “还不够,吾等还能向前。”到了第三天,当麾下兵卒请示是否要调头时,赵葭却断然拒绝了。

    他目光热切地看向西面,在连绵的丘陵深处,隐隐能看到一座鹤立鸡群的高峰……

    “岐山,吾等的目标,是岐山!”

    ……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虽然多次在书中读到类似的句子,可真正抵达岐山脚下时,赵葭也不由对这里的壮丽叹为观止。朝阳映照在岐山上,其主峰高千丈,余脉也山势耸拔,岭麓回复,草木萋萋,鸟鸣喈喈。

    正所谓“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剪商。”他在学宫里听大祭酒讲过,岐山,是周室肇基之地。当年周人作为后起之族,自称“小邦周”,远不能和“大邑商”相比,但他们就靠着这座大山以南的百里区域兢兢业业,耕作纺织,打造了一个庞大的王朝。

    后来这里一度被戎狄攻占,可随即又被秦人收复,秦德公时正式将都城迁到了周原,称之为“雍”,至今已两百年了。

    “也就是说,秦人的都城,就在这座大山的西南方不远处……”

    赵葭这么一说,他麾下的兵卒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辛苦跋涉六天六夜后,竟然已经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他们百骑渡泾,行三百里至岐山,马匹亡去三分之一,途中也有数人坠马而死,加上不小心被秦人抓获的、夜间掉队的,现在只剩下八十骑。

    好在此行目的已达成一半。

    “二三子此举必将载于史册,为后人所称道!”

    对着蓬头垢面的众骑兵长拜及地以示感谢后,赵葭带着他们沿岐山北麓继续前进,他们的目标是附近一座名为“杜阳”的小邑……

    ……

    五月末的一天迟暮,岐山北麓的杜阳小邑外,金灿灿的田地里稀稀拉拉地散布着些妇人、孩童,弯着腰在田中努力收割。

    随着战争的愈演愈烈,赵军入秦,秦伯大恐,发各邑丁壮兵卒集结于雍城,准备在和谈不果的情况下拼死一搏,所以杜阳就只剩下一些妇孺。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五六月间正是冬小麦收获的季节,虽然秦地不像晋、鲁那样大规模种植,但是种缓解青黄不接很好的作物,尤其像今年这样兵役连绵的时节,那些黄灿灿的麦子更是救命的口粮。

    男耕女织,按照性别分工是常态,虽然秦妇们干起农活来也是飞快,但没一会就腰酸腿疼,正在那满头大汗地锤着背喘息,身后捻着麦穗吃的孩子也哇哇大哭起来。

    妇人正要回头呵斥,却见远处的涂道上尘烟弥漫,从东边来了一支军队,人人骑马,杀气腾腾,更有数骑朝这边打马奔来,这就是孩子哭闹的原因……

    杜阳以北百里之外,便是秦国的北境密须,秦国西、北两面被群戎团团包围,虽然秦穆公时“称霸西戎”的威势任再,但偶尔也会有心存侥幸的义渠、空同戎人过来劫掠。

    秦妇们顿时变了颜色,护子心切的连忙将孩童抱在怀里,朝反方向逃去,来不及走的则伏身于草中,希望能不被发现。不过,却也有镇定胆大的,翘着脚望了会儿,说道:“这不像是戎贼,倒像是秦兵。”

    不过那些骑兵很快就证明自己来者不善,他们下马后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把,从路边往田亩里投掷,干燥的麦秆麦穗遇上烈火,加上风势助阵,顿时烧了起来,一时间整块麦田均是熊熊烈焰……

    这下连妇女们也嚎嚎大哭起来,有的人更加飞快地逃走,也有的舍不得田地,返身回来挥舞手里的陋衣,徒劳地想要扑灭火势。

    有赵骑不忍此景,别过脸露出怜悯之色,赵葭却没有轻易动摇,战争是无情的,在敌后造成巨大的恐慌,是他这次孤军深入的目的,所以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让麾下众骑将这片田地点燃后,一行人开始朝杜阳汇集,邑内人口不过三百户,男丁全都集中到雍城去了,邑中极为空虚,加上不少人外出割麦,邑门大开,等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了。老弱妇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十骑赵兵破邑而入。

    抵抗没能持续多久,杜阳很快陷落,此邑的邑主被绑在一根木柱上杀害,当地用来宣布秦君和庶长法令的露布被撕下,蘸着邑主的血,赵葭略加思索,便在上面逼走龙蛇般书写起来……

    而他的麾下将邑中民众驱逐出去后,又一把火将整个小邑付之一炬,是夜远在数十里外的雍城也能隐隐看到来自岐北的火光……

    ……

    杜阳邑的大火被点燃一天后,秦都雍城,大郑宫。

    一声巨响传来,案几上的卷宗被震得落到地上,殿内的秦国大夫们垂着头,面色凄苦……

    “边境无警,若不是赵军在杜阳放了把火,寡人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兵临城下了!”

    秦伯盘怒不可赦,拍着案几对群臣发怒,他继位才四年,却恰好碰上秦国立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夜夜都操心前线战况,几个月下来像是年迈了十岁。

    本来他觉得虽然秦军战败,但好在国大物博,从河西到岐阳整整六百里,赵军没那么快打过来,大庶长一定能挡住他们,让赵军觉得再前进无利可图,能坐下来给秦国一个谈判的机会。

    可杜阳那一把火彻底将秦伯盘烧醒了,就在他以为敌人远在天边时,赵骑却已经蹬鼻子上脸,在雍都附近向他耀武扬威了!

    而且烧了杜阳的赵军还留下了一样东西,更是让秦伯怒火中烧,却又心惊胆战……

    那篇宣言是写在杜阳邑露布上的,纯黑色的布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血字:

    ”赵氏之先,与秦共祖。殷相飞廉有子二人,一子曰恶来,事帝辛,为周所杀,其后裔沦为皂隶,镇守西陲,为周天子牧马,是为秦。恶来之弟曰季胜,其后裔为天子御者,是为赵。季胜玄孙造父助周穆王西巡东归,灭徐偃王有功,天子乃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赵氏。是时秦之祖乃天子圉、牧,无氏,亦无封邑,遂以造父之宠,大骆、非子皆蒙赵城,以赵为氏……“

    ”是时秦赵犹如一家,其后秦襄公列为诸侯,赵氏入晋为卿,亦戮力同心,两家若壹,盟誓曰:叶万子孙,毋相为不利。”

    ”然今秦伯盘无道,淫佚耽乱,不畏皇天上帝。内则暴虐不辜,外则穷兵黩武,伙同叛贼魏氏而谋血亲兄弟,使庶长率郑魏之兵,以临加我,入我河东,伐我新绛,我是以有龙门、韩之役。秦犹不悛,又引南蛮(楚国)伐我陆浑,翦我河外,欲隳赵氏家庙,伐灭我百姓……我是以有风陵渡之战,数万秦卒不得返乡,皆秦之过也!”

    ”今赵氏上卿,顺应皇皇上帝之命,惟恭行天之罚,统全晋之力,挥师渡河,以临泾渭。张矜亿怒,饰甲底兵,旌旗十万直指雍城,吾等乃上卿前驱,烧尔小邑,以予告诫:若秦之社稷危亡,七庙隳为土瓦,非赵氏敢忘伯益、飞廉,乃秦先绝我之好也!“

    当秦国大夫将这篇檄文读完后,整个大郑宫内已是一片噤若寒蝉。此文体例模仿当年的《绝秦书》,但书写者却只字未提晋国、晋君,反而通篇都以赵氏、赵无恤为主角,直接以卿的身份,跟秦伯平起平坐叫板了。

    且不说此人颠倒黑白能耐颇有吕相几分真传,就说这里面”秦之社稷危亡,七庙隳为土瓦“的威胁,随着杜阳的大火,已经化为现实!

    秦伯盘咬牙切齿半响后,终于发话道:”速速派人去渭南,将此事告知大庶长,不惜一切代价,要与赵氏达成和平,让他们退兵,除此之外……“

    他恨恨地说道:”杜阳幸存的人说,赵骑人数不多,不过上百。传我诏令,让岐北密须等邑出动车骑,追剿这批胆大妄为的赵兵,秦国可以战败,可以请平,可以接受赵无恤的条件,可这批蔑视我秦国的小卒,一定要统统杀死!“

第1016章 蒹葭苍苍

    ps:回来晚了,只有一章,明天三更补上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在河岸上对着如画河川吟诵此诗,赵无恤对旁边的子夏嗟叹道:”秦风有其肃杀悲壮的一面,却也有委婉凄美的一面,只需要寥寥八字,便能将人拉到诗情画意里,民风里蕴含的智慧,真让人叹服。“

    ”上卿的诗也不逊色。“虽然没有拜入孔门,但子夏对诗书也很精通,他这么夸赞赵无恤倒并非恭维,除了编篡风雅的尹吉甫,在作诗上,很少有人能像赵卿这般”高产“。

    赵无恤没有得意,那些东西都是他借用后世的,他只是搬运工而已,不至于恬不知耻地自我夸耀。

    虽然他赞颂秦风之美,但如今渭水之畔芦苇依旧青青,伊人却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秦赵两支军队夹河相望。

    一苇小船离开赵军水营,从北岸缓缓驶向南岸,舟上是一名衣冠楚楚的使者,高举着赵无恤给秦国人开出的条件。

    ”秦人会接受上卿的条件么“子夏看着船愈行愈远,不由问道,战争已经接近结尾,秦人再也不想打下去了,而赵无恤在西面的扩张也抵达极限,再拖下去反而不美,是时候考虑下东方宋国的变故了。

    ”秦人国内已空,他们没有选择。“赵无恤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前日位于泾阳的邮成派人来请罪,说他擅做主张,让赵葭帅少数骑兵去泾水以西扬赵氏军威。

    说起赵葭,他的名便是源自”蒹葭苍苍“,这个名字颇具女性色彩的青年却天生大胆,是赵氏年轻一辈里最出众的,赵无恤对他也十分喜爱。如今赵葭冒险孤军深入,无恤甚至都不期待他是否能做下一番大事让秦国震惊,只希望他能平安归来,至少让这边有赎回他的机会。

    不过秦国的大庶长子蒲却不这么想,看了赵无恤送来的和谈条件后,他的心一下子就寒了。

    ”秦须昭告天下,承认此战是秦不义在先,秦国要向赵氏投降,接受赵氏的一切条件,条件如下:

    “第一,归还河西、桃林、上洛等地,并退出所谓连横,盟誓永不与赵氏为敌。”

    ”第二,在河东投降的秦兵要被赵氏役使三到十年不等。”

    ”第三,秦肆虐河东,造成大量损失,作为赔偿,秦需输送一百万石粮食入晋,限三年交割完毕,此后七年,每年均要输送十万石。“

    “第四,在粮食交割完毕前,泾水以东五县十三城将由赵氏代管十年。”

    ”第五,秦国年内拆除渭南诸城邑的城墙,驻军不得超过万人”

    “秦若接受此约,便形同灭亡了”子蒲差点晕死过去,虽然设想过赵无恤条件肯定会很苛刻,但却不曾想,过分到了这种程度。

    且不说秦人要给赵氏提供十年的粮食,俘虏则做免费劳役,赵氏这是要骑到他们头上,想榨干秦人的血汗泾水以东那些城池被赵氏控制十年,十年后又是什么情形以赵无恤对卫、鲁做的事情看,或许它们就永远离开秦国,再也无法回归了

    至于第五条,更是将秦国可能的抵抗扼杀于萌芽,渭南无防备,赵军便可以从数条战线长驱直入。

    对于子蒲而言第四第五条难以接受,而对于秦国国君而言,之后的第六条更是在他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第六,赵秦本为一家,穆天子因造父之功赐赵城,为赵氏。是时秦之祖乃天子圉、牧,无氏,亦无封邑,遂以造父之宠,大骆、非子皆蒙赵城,以赵为氏其后非子封于秦亭,秦仲为西陲大夫,秦襄公列为诸侯,遂忘其赵氏本源,而以秦为氏矣今若秦真心和谈,当废弃秦氏,复以赵为氏,秦自

    此为赵氏小宗“

    子蒲可以想象赵无恤在拟定这一条时脸上的戏虐神情,但他虽然心中大怒,却不得不强忍着怒火对赵氏的使者说道:

    ”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大夫之氏可更易诸侯之氏亦可轻易乎更何况诸侯岂能为卿族小宗此事秦国万不能从。”

    “除此之外,渭南堕城削兵,秦愿从之,若上卿能将秦卒早日放归,泾水以东城邑让秦保留,秦将放马于终南,不在泾东维持一兵一卒,全力耕作,在十年之内向赵氏献上两倍的粮食还望尊使如此转告上卿”

    秦川平坦肥沃,只要在农业上用心,很容易产出粮食。在子蒲看来,粮食没了还可以再种,钱帛没了还可以再攒,但土地、人民,国之本也,纵然赵氏已经实际占领了泾东,可他们迟早要离开,作为秦国的掌舵人,子蒲决不能轻易弃地弃人

    然而赵无恤的回答却让他绝望,一个时辰后,使者回来了。

    “上卿言,秦国若不想再受刀兵之灾,使得社稷危亡,就必须接受赵氏提出的一切条件,不得讨价还价此外上卿还有一句话: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已然。赵秦之先曾为殷商诸侯,宗周时沦为圉、牧,其后非子为附庸,秦仲为西陲大夫,至于秦襄公,遂复为诸侯。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秦能如此,焉知明岁赵未为诸侯哉“

    子蒲脸色一阵轻声一阵白,赵无恤之心路人皆知,看来晋国之内将有大事,可现在魏氏已亡,连横已败,再也没人能阻止他了。

    秦国的情况子蒲最明了不过,秦的血液在河西流光,精锐也沦为俘虏,他们已经没有再战的本钱了,渭南这支拼凑起来的”秦军“,不知有多少稚嫩少年和老迈长者,赵氏虽然在东方有事,可赵无恤为了逼秦屈服,一意孤行率兵伐渭南、雍城,那秦国就真的危险了,搞不好最后他们失去的还不止泾水以东

    赵无恤给了他数日时间与雍城那边沟通,就在子蒲犹豫的当口,次日,一份来自雍城的急报传到了渭南。

    展开帛书看了看后,子蒲本来已经满是皱纹的额头皱得更紧了。

    是赵军前锋抵达岐山以北,烧杜阳而去的消息,雍城为之震撼,秦伯盘派遣车骑前去追剿,但赵氏大批骑兵已经在泾阳集结,随时可能渡水西侵,所以秦君急不可耐,催促子蒲不管什么条件,先接受下来

    ”唉“子蒲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秦国的百世罪人,便由我来做吧,只望秦国社稷能延续下去,只望后世子孙不要忘记今日渭水之耻“

    对秦国大夫、校尉们如此宣布后,子蒲无力地走向渭水之畔,宽大的深衣沾满泥水他竟丝毫未觉。秦国大夫们神色悲苦,看着大庶长背脊微驼,背影充满了无奈而伤感,真是引人唏嘘。

    当年入楚驰援,击败吴军,灭唐国,再造了秦国的大国地位,他和子虎是多么意气风发啊他们本来想要中兴秦国,复穆公之业,谁料到头来,却又是一出崤函之耻

    不,这次秦国从赵氏处所受的羞辱,百倍于崤之战时他们被迫跪在赵无恤脚下,不仅割地赔款,还要奉他为大宗

    当年秦穆公花了十年时候挽回尊严,这一次,秦国又要花多少年才能重新站起来呢

    子蒲不知道,他只知道,坚韧不拔的秦人绝不可能接受这种命运,十年不成,那就二十年,三十年

    终有一日,要复此大耻

    但现在,他得低下头,接受赵氏的一切条件,秦国才有未来可言。

    六月五日,渭水之畔,秦国降服

    未完待续~~

第1017章 冯翊

    ps:晚上还有两章

    随着渭南秦军旗帜横放,表示屈服,渭水北岸的赵军大营发出了一阵欢呼……

    “秦人降矣!”

    “万胜!”

    “吾等可以归乡了!”

    普通士兵想到的是未能看到今天这一幕的战死袍泽,是即将获得的封赏,是衣锦还乡后受到的欢呼和崇拜。

    或许是对此早有预料,赵无恤大帐里则冷静多了,在齐声祝贺一番后,子夏长吁了一口气道:“还以为秦人会讨价还价一番,不想这么快便接受了上卿提出的条件。”

    赵无恤心情很不错:“余本来也打算坐地起价,秦人若无法接受再稍加损益,多亏了前锋做得漂亮,大批骑兵在泾阳虎视眈眈,加上吾弟子芦跑到雍城边上的岐山大闹一场,遂让秦君认为赵军的入侵迫在眉睫,雍城危在旦夕,是故他才匆匆求降,甚至都没给秦国庶长讨价还价的机会。”

    秦国内部反战的声音一直都有,随着军事冒险失败更是愈演愈烈,已经有许多公族要求子蒲下台问罪。秦伯的压力也很大,作为新君,他的权威在这场战争里完全跌落神坛,所以秦国急需和平,一旦战争持续下去,秋收也受影响,国内生出变乱来,就不是暂时失去泾水以东的问题了。

    总之不论过程如何,秦晋之间持续了大半年的战争就此宣告结束,以赵氏大胜而告终。

    但赵无恤手下的臣僚笔吏们却比以往更忙了。

    和平的盟约必须细化,少不了要跟秦国那边接洽,此外还有撤军的计划要拟定,要对这大半年来参战的部队进行论功行赏,募兵是有军饷的,但征召兵却是义务参军,除了每日食粮外,他们的所求只是以军功获得田宅奴隶,这又是一项繁复的重要工作。

    赵无恤为政不像秦始皇一样事无巨细,他通常都只定大概方向,细节一贯交给手下人,只是完成后过目审视一番而已。

    于是子夏等人忙得焦头烂额,赵无恤与羽林军先行回到了河西的大荔城,他要在这里与从各地赶过来的封疆大吏们筹划另一件事情:如何治理新获得的领土?

    ……

    信奉老子之学,喜欢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任章在被外放做县令几年后,终于又被赵无恤提回身边,让他负责河东地区的战后恢复。

    “河东饱受战乱之苦,户口十去其三、四,有的地方甚至十室九空,至于庄稼……更是从春耕耽误到了夏收,大多数县、邑基本颗粒无收,不过好消息是,随着大战结束,加上臣等奉上卿之命招募劝慰,百姓已陆续返回家乡,比如之前逃往太原的杨县人,已返乡补种庄稼。”

    任章接手河东两个月后,已经颇有成效,赵无恤颔首,对他的作为十分满意。随着魏氏灭亡,韩氏放弃河东平阳等领地,河东已经完全被他控制,他打算新设一个大郡:河东郡。

    这将是赵氏人口最多的一个郡,北起霍太山,西、南两面濒临黄河,东邻上党盆地,囊括了晋国的主体部分。河东纵然饱受战乱之苦,等流民归乡后人口也将近百万,远超其他各郡,如此大的地域和人口,至少能分出二三十个县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努力让当地经济恢复到战前灾前水平,同时消弭持续了几百年的世卿宗族统治,将过去从属于不同卿族的百姓,彻底变成赵氏之民……

    在恢复战争创伤这方面,用道家政治最适合不过,所以任章是赵无恤中意的河东郡丞。至于太守,他打算让董安于从寒冷的太原退下来,回他熟悉的新绛下宫养老。

    此外随着韩氏被迫放弃上党、河内的领地,赵氏河内将连成一片,长子郡改为上党郡,治所仍在长子城,一时间,这个郡的分量便重了起来,也相当于给老臣尹铎升官了……

    除了这些晋国固有领土外,还有赵无恤刚刚收复的“失地”。

    作为补偿,上洛会交到韩氏手中,如此一来河外、陆浑、上洛连成一片,范围与后世东汉的弘农郡相吻合,此地虽大,但位于豫西山地,哪怕两千多年后也是穷乡僻壤,韩氏就算想另起炉灶,也积蓄不了实力,正好远离赵氏的利益中心,作为赵楚之间的缓冲。

    更何况,还在函谷关、桃林塞的赵氏驻军盯着他们呢。

    虽然段规在风陵渡的宴飨后曾向赵氏讨要过函谷关,但赵无恤借口此地乃他麾下大将柳下跖战死处,断不能交予别人,韩氏只好作罢。桃林塞和函谷关太重要了,扼守秦晋,管控三川,赵无恤不放心将其交给别人。

    此外河西地区已被赵氏实际控制,加上刚到手的泾水以东地区,他打算将这三处合在一块,设置一个新的郡:“冯翊郡”。

    “冯翊者,冯翼也,有句话叫‘冯冯翼翼,承天之则’,形容众多而盛大,盟约签订后,赵氏将与秦国共有八百里秦川,而河西、泾东加起来就占了三百里,土地广阔,城邑众多,故称之为冯翊……”赵无恤如此向人解释。

    冯翊郡的治所没有设在少梁,因为少梁在战争里已城坏人空,没有十年很难恢复之前的繁荣,而是设在赵无恤所在的大荔城,只是将大荔改名”临秦“,取其濒临监控秦国之意,这个新郡的疆域恰恰与东汉时代的“左冯翊”契合。

    虽然同属一郡,但晋国从未统治过的泾水以东地区比较特殊,虽然答应只是占领十年,可赵无恤却压根不打算归还秦国。只是当地百姓对赵氏颇有敌意,故赵无恤打算在统治的触须布满河西前,泾水以东暂时依靠栎阳刘氏等当地氏族、豪长来维持,赵氏只驻留军队,再派一名郡官驻于栎阳进行间接统治。

    当然,赵无恤对这些地头蛇并不放心,他让各邑氏族挑选族中嫡出子弟送入晋国,在他身边充当侍从笔吏。这看上去是了不得的恩宠,实则那些子弟也成了人质,各族纵有异心,也得掂量掂量,何况年幼的子弟入赵氏熏陶上几年,再回到家乡,就能取代他们的父辈,成为赵氏建立统治的基石。

    对栎阳刘氏,赵无恤点名要了刘德,此子是个不错的人才,在身边或送入学宫培养一番,未来或许能有惊喜。

    不过比起刘德,赵无恤对自己小堂弟赵葭期待更多一些,若非他孤军深入到岐山附近大闹一场,吓坏了秦君,秦人不会这么快接受他的条件,故而无恤对赵葭的去向和生死很是上心。

    过去几天,他数次派人去渭南逼问秦人,一面是追加条件,索要秦国太子作为质子,一面也让秦人交待赵葭去向,还威胁说若赵葭有什么三长两短,赵秦还未敲定细节的条约又要苛刻几分。

    不提秦国那边遭到恐吓后焦头烂额,六月上旬的一天,从渭北赵军大营传来消息,说失踪快半月的赵葭终于回来了……

    赵无恤十分高兴,让赵葭立刻来临秦,要好好赏赐勉励他。

    战争需要英雄,需要万人景仰的目标,在多年前的齐国伐鲁之战里,赵无恤纵马于齐侯车驾前,斩其大将,夺其旌旗,他自己就是那个英雄。

    六卿之乱里赵氏与范、中行决战,当时的英雄是帅偏师绕道的邮无正,追击齐军之战的英雄是勇敢出曲阜迎敌的冉求,灭代之战的英雄是奔袭八百里败敌的虞喜。而这场诸侯大战,柳下跖虽然被大书特书,但他已经死去,而且因为洛水屠俘一事,不宜成为榜样。所以赵葭孤军深入,扬威而还的事迹应该大加表彰,加上他是赵氏子弟,在赵无恤有意代晋的微妙关头,更值得大肆宣扬。

    过了两日,赵葭到了,不过同来的不止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骑兵袍泽,还有一些戎人——义渠人!

第1018章 吾家之千里驹!

    ps:12点还有一章

    六月十三日,当赵葭抵达临秦(大荔)时,秦国承诺交割的第一批粮食正沿着渭水往下游运来。

    他们在岸边观望,却见被重量压到吃水线下的船只源源不断朝码头驶来,在临秦靠岸后,赵氏那些精于计算的官吏眯着眼打着算盘清点粟麦,船上的秦人眼巴巴地看着一袋袋粮食被扛下去,羡慕得直咽口水。

    未来十年,秦人都得饿着肚皮运粮东来了……

    赵葭吁了口气,他们百人渡泾,归来时却仅有五十不到,但看到眼前这一切,袍泽的牺牲便是值得的。战争结束了,活着的人暗自庆幸,战死者也没必要太过悲伤,他们家中能分到不少抚慰田、粮——与后来的商鞅变法后的秦不同,赵氏武卒战死后,除非他家里已经绝嗣,否则军功田不会被没收,而是能传给下一代,官府还会派些劳役、氓隶去帮忙耕作。

    随后赵葭他们一行人抵达临秦城门,这临秦就是大荔戎国的都城,自打八年前灭亡后,大荔人先后受秦、魏统治,现在换成了赵氏,对于他们而言也并无区别。

    因为赵无恤近来住在这里,临秦又被选做新郡的首府,刚到任的赵氏官吏便组织人手修缮在战争里被损坏的城楼、城墙,如今看去焕然一新,城楼上刷了新漆,阳光一照,明亮生辉,虽然秦地硝烟才平息不久,但临秦已经是一番战后太平的好气象了。

    就在城门边上,他们受到了先前没有想到的热切欢迎,两排甲胄鲜明的羽林侍卫挺立在此,好似两行白杨,远远看到赵葭等人过来,便在鼓声和号角中齐刷刷地行礼致敬,让赵葭等人从中穿行而过,他们感觉自己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

    赵无恤也穿着朝服,站在城门边上笑呵呵地看着赵葭过来。

    赵葭连忙两步并作三步迈过去,远远便下拜顿首道:“弟尺寸之功,侥幸而回,岂敢让兄长亲迎?”

    赵氏人丁不旺,赵无恤的兄弟四人更只剩下他一个,此外除了被委以重任,外放做傀儡国执政的赵伊,赵广德外,全族男丁仅有五六人而已,且都是年纪小的。可也就是这些赵氏年轻一辈,却有一种对赵无恤的痴迷崇拜,赵葭也不例外,在他们眼里,这位家主堂兄无疑是本族里五百年一出的英主,带领赵氏战胜宿敌,操持晋国国政,甚至横扫诸侯,称霸中原。历史上赵成子、赵宣子、赵文子、赵武子这春夏秋冬四季之阳加起来,都不如他伟大。

    赵氏子弟的自信和自傲已经抵达了顶峰,所以赵葭才会带着百余人深入秦国,只为证明赵氏比晋君强!

    如今赵无恤亲迎,等于承认了他此举的价值,赵葭怎能不激动莫名?一时间口里尽是诚惶诚恐的话。

    “渡泾入秦,犯岐北,震雍都,促使秦国降服,你此番立下了大功,是赵氏的英雄,又为我解决了麻烦,我怎能不降阶相迎?”

    赵无恤笑着将他扶起,拍去他身上的灰土,随即顾左右曰:“纵横秦地千里,又平安归来,此吾家千里驹也!”

    千里驹之名,从此终生与赵葭相伴……

    ……

    相迎入城,安顿好疲倦的兵卒后,赵无恤暂未理会跃跃欲试想要过来与他搭话的戎人,而是为赵葭举行一场小宴,让他说一说这些天的经历。

    虽然对赵葭这些天的冒险略有耳闻,也能猜出个大概,可听他亲口描述他渡过泾水,越过晋军曾抵达过的侯丽等地,向岐山进发时,席上众人也不由为他喝彩。以百余人孤军深入敌国腹地,还真是非常人所为啊。

    随后赵葭说起他烧了杜阳,告诉秦人赵军前锋来了,并效仿《绝秦书》的体例和格式,留书一封,致使雍城震惊,秦伯惶恐时,赵无恤拊掌而赞,让他把所写的檄文再复述一遍,让笔吏一一记述下来。

    “今赵氏上卿,顺应皇皇上帝之命,惟恭行天之罚,统全晋之力,挥师渡河,以临泾渭。张矜亿怒,饰甲底兵,旌旗十万直指雍城,吾等乃上卿前驱,烧尔小邑,以予告诫:若秦之社稷危亡,七庙隳为土瓦,非赵氏敢忘伯益、飞廉,乃秦先绝我之好也……”

    等赵葭念完这段后,赵无恤已是赞不绝口,同时更加喜爱此子。赵葭远胜其兄赵广德,不但有胆子,还有见识,真不枉送他进临漳学宫学了三年,这样文武双全的后辈,若好好培养,十年二十年后出将入相指日可待。

    不过赵葭的故事还没完,这之后才是最为刺激的。

    “秦人得知杜阳之事,又被我留下的檄文所激,遂出动岐北各邑千余人来追杀吾等……”

    数十人骑着马在陌生的国度里躲避追剿,亡命天涯,说到惊险处,连赵无恤也为他捏了把汗,跟着赵葭回来的人不到一半,大多是这期间折损的。

    “秦人似是铁了心要将吾等杀尽,察知往东走的路被断绝,吾等只能向北走。到了豳地附近,吾等骑乘的马奔波十日后已极为疲惫羸弱,渐渐被秦人车骑追上包抄,眼看只能回头拼死一搏,恰在此危急关头,却有一支戎人车骑杀了出来,赶走秦人……”

    赵葭对赵无恤道:“这些戎人,便是此番跟我回来的义渠人了……”

    ……

    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戎人虽与华夏有较近的关系,但早已经因为生活方式的不同的分化离析。义渠乃戎人的一支,从殷周时代就已经存在,赵无恤传唤随行的史官左丘明询问,左史很准确地告知他:“武乙三十年,周师伐义渠,乃获其君以归……”

    义渠自古便与周人为邻,被击败后长期归附西周,缴纳虎豹等贡品。周衰,犬戎趁虚而入,义渠也随之南进。他们在泾北的“大原”地区,也就是后世甘陕交界的固原、平凉一带扎根,算是西北戎国里最为兴盛的。不过因为秦穆公“益国十二,开地千里”,压制了群戎的空间,所以义渠只能向北向西发展,与中原素无往来。

    赵氏也是在建立上郡后,通过白翟才知道上郡往西两百里便是义渠的势力范围。管理整个北方商贸的平准官猗顿试探性地派了一支商队过去探访,义渠那边也曾有人来上郡卖羊皮,可因为其间山岭纵横,来往困难,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交流了。

    不过随着赵无恤占领泾阳,赵氏与义渠便直接发生联系了。

    他对这个新邻居有点兴趣,因为这关系到冯翊的边防和稳定,就让赵葭继续说说在义渠的所见所闻……

    “豳地虽是周人肇兴的地方,可在骊山之难后,此处又被戎人占了,几经辗转落入义渠手中,秦国一直想收复,只是都未成功。就我所见,义渠吸纳周人遗民,既事农耕,也事畜牧狩猎,一些人通秦地语言,其君长称君,也自称为王……”

    “蕞尔戎邦,也敢称王?”席间有人十分不屑,把义渠当成蛮氏那样的小不点。

    赵葭还未回答,倒是陪坐的刘德小心翼翼地反驳道:“义渠可不小,秦国西北群戎,有义渠、乌氏、胊衍等,其中以义渠最大,其国土广袤,有方圆数百里,而且兵卒骁勇善战,遇到戎地没收成,还会入侵劫掠,偶尔还有小股戎人跑到泾阳附近……”

    赵葭点头道:“不错,义渠曾败于秦穆公,之后百余年养精蓄锐,筑城廓以自守,其国虽然僻处深山之中,但土地肥沃,水草丰茂。吾等被其所救后,随他们回到义渠君在泾水边游猎的行帐,虽然简陋,但兵卒却不少。”

    无恤问道:“义渠君有多少兵卒?”

    “不知详略数目,但一次出动两三万人并不难,只是义渠内也是部族林立,其君长从各部里推选,经常会相互为敌,故而过去数百年里对秦国威胁不大……”

    之后赵葭还说了些在义渠所见的风俗,什么“其亲戚死,聚柴而焚之,熏上谓登遐”,这种中原人不齿的火葬习俗在戎系各族处却是司空见惯。而且义渠人“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作战私斗都十分骁勇。

    据赵葭所言,他们在泾水上游见到义渠君后,义渠君起初并不在意,得知他们是与秦国为敌的赵军后,才不敢怠慢。义渠再闭塞,也知道近年来东方兴起了一个很强的”赵国“,连上地白翟也臣服于赵。于是义渠人对赵葭等人好吃好住地招待,还送他们女人……

    内部商量一番后,义渠决定派人送他们回来,不过义渠的使者也跟来了,看那样子是想与赵氏建立联系。

    赵无恤对义渠国的土地是一点兴趣没有……别说现在的赵氏,就算是全盛时期的秦国,宁可去与东方诸侯为敌,宁可跨越“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去开拓巴蜀,也不愿意往北挪动几步,直到秦昭襄王时,才灭义渠建立了北地郡。

    究其原因,是因为先秦时代的义渠戎狄太穷了,而且穷山恶水出刁民,从秦汉到宋朝,这一带一直未能开发起来,宋辽时期的环庆地区,仍是群蕃的天下,连西夏党项都嫌弃他们的粗鄙野蛮。

    所以赵无恤吃饱了撑着才会去打这块没肉骨头的主意……

    “不过彼辈毕竟救了吾家的千里驹,往后为邻,也少不了要打些交道,那就见上一见吧。”

    带着这种心思,次日,赵无恤传唤了义渠使者。

    义渠使者为此次觐见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他不知从哪找了一身深衣袍服,披散的头发也扎成椎髻,而且入内还知道下拜,可见其粗通礼仪。

    只是那一口蹩脚秦地方言让人忍不住想笑。

    “义渠君让小人来见赵君,问侯赵君无恙。”

    开场白一板一眼,可再开口时,这位戎使却提出了一个让室内众人目瞪口呆的建议。

    “义渠君还想让小人问问,赵君可愿与义渠共灭秦国,共分其地?”

第1019章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

    义渠使者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赵无恤却不知不觉神游天外,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后世的人能知道义渠,多半是来源于一部叫做《芈月传》的电视剧,虽然里面有许多加工的不实之处,可有一点却是真的,那就是义渠曾是秦国最严重的边患……

    若历史不发生改变,五十年后,就在秦国陷入“庶长之乱”的时期,义渠发大兵攻秦,从泾北一直打到渭南,致使渭水沿线一片糜烂。之后又过了一百年,在雍州憋了一辈子的秦国终于完成改革雄起了,义渠也被征服,变成了秦的属国。但桀骜不驯的戎人却叛服不定,秦惠王时,乘着诸侯伐秦,义渠再度独立,让秦人吃了不少苦头。

    直到后来来自楚国的宣太后用自己的**作饵,拉拢义渠王,跟他厮混于甘泉宫,以堕戎王之志,生下两个儿子后又将他谋杀,这才彻底灭了义渠。自此以后义渠成了虎狼之师中的一份子,后来秦兵马俑里的不少士兵,明显是义渠戎人的体貌。

    未来让东方诸侯畏之如虎的强秦,也得花这么大气力才能平定义渠,就别说现在国力跌落到历史最低点的弱秦了。

    若按那戎使所言,义渠能集结两三万人,发兵直逼雍都,赵氏与之配合发兵攻渭南,秦国就算侥幸不亡,至少也要丢掉陇山以东的全部区域……

    事后义渠占据岐阳,而赵氏占据渭南,皆大欢喜。

    面对这个可行性很高的建议,在震惊之后,室内的一些赵氏臣僚脸上露出了大不相同的神情。

    有的是不屑一顾,这是看不起义渠的力量。有的是意有所动,比如刚被任命为冯翊郡守的阚止就频频注目赵无恤,希望他同意义渠的请求,这样便能毕其功于一役……

    可是……

    赵无恤虽然多次毁诺背盟,欺骗朋友,欺骗敌人,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比如现在。

    深思熟虑后,他做出了回答,其言掷地有声: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义渠之请,我拒绝。”

    ……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这是十年前齐鲁夹谷之会,齐侯以莱夷威胁鲁君时,孔丘纵车而出说的一句话。裔,本义为衣服的边缘,也可指边远的地方,这句话的意思是,华夏以外的人不得干预中原事务,戎狄蛮夷之辈不得离间诸夏关系。

    这是孔丘在追思申侯引诱犬戎入寇,导致骊山之难,宗周覆灭得出的历史教训。虽然夹谷之会被赵无恤横插一杠搅乱,齐鲁的盟约没签订,可唯有这句话,他是牢牢记在心里了。

    他纵然有许许多多不是,与赵无恤产生了数不清的误会和矛盾,至今也不能化解,但他毕竟是这时代的佼佼者,开私学,树华夷观念,都走在世人前列。

    虽然孔子甚至不愿意承认与他的翁婿关系,但赵无恤有时也会谦称:“我亦孔子之徒也。”

    学的不是他的食古不化和迂阔之处,而是这些闪光点,是两千年后,也足以构成华夏精神内核的东西。

    赵无恤对不明所以的义渠使者说道:“你回去告诉义渠君,赵是信守承诺的,如今我与秦国已经达成协议,停止兵戈,恢复和平,就不会食言而肥。”

    义渠使者还想再说话争取一番,可他一紧张嘴里尽说出一些叽里咕噜的戎言,赵无恤示意他闭嘴,又道:“不过义渠君也救了我家子弟,只要义渠不要再侵犯泾阳之地,秦与义渠之间的龌龊,我会保持中立,不闻不问……”

    说完,赵无恤就让人关门送客。

    等义渠人离开后,阚止又回来了,欲言又止。

    “余知道子我想说什么。”赵无恤已然明了,他说道:“你是不是想说,义渠之请是难得的机会,只要撕毁与秦的协议,暗中集结大军突然杀向渭南,定能全歼秦军,亡秦之后,赵氏的西面便再无后顾之忧?”

    阚止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地道,但还是坚持说道:“然,至于与义渠共分秦地的约定,事后再反复一次即可。等驱逐了义渠,整个秦地便归于上卿治下,雍州之地只要稍加开发,并不下于冀州,有雍、兖、冀这三处在手,天下三分有其二!上卿便可以横扫中原!”

    他说的激动,也许是看到机会近在眼前,为赵无恤断然拒绝而遗憾惋惜。

    无恤等阚止稍微平复后才道:“赵氏与戎狄共灭诸夏同姓之邦的名声,可不好听。”

    “当年周武王不也是联合西方八国共同击商的么!濮、羌等辈,也是蛮夷戎狄之邦,成大事者何必畏惧名声?”

    “此一时彼一时。”赵无恤说道:“彼时华夏尚未形成,商人视周人为异族,周人自称‘我夏’,亦视商人为异族。而如今诸夏之邦与戎狄蛮夷泾渭分明,再这么做,非但让天下人寒心不齿,也会让秦人愤愤不平。灭秦不难,可治理秦地却不容易啊……”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河西和泾阳是赵氏蚕食秦地的开端,若连这两处都不稳定的情况下就急吼吼地灭秦夺地,说不定反而会便宜了义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一义渠在西北坐大,给赵氏带来的危患或许更甚于秦。后世宋朝自作聪明联金灭辽,联蒙灭金,结果又如何?与其豢养戎寇,赵无恤宁可跟较文明的秦人打交道。

    当然,若要赵无恤发自内心地说,按照这时代“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的标准,以文化为主,血缘为次,楚、吴、中山都算作诸夏一员的,尤其是楚国,文明开化程度让晋人也汗颜。那些后来骂他们是蛮夷的,比如孟子,已经不是民族问题,而是地域国别歧视问题了……

    何况赵无恤有自信,能在十年二十年内解决秦国问题,或许时间很长,但却能做到润物无声,而且得的堂堂正正,让人心服口服。

    他语重心长地对阚止、赵葭等人说道:“赵氏若只想占据几州之地,以强临弱,得逞一时,大可这么做,可我的志向,要比这更深远些……”

    无恤站起身来,踱步道:“辟土地,统诸夏,莅中国而开拓四夷,这便是我的大志。若想如此,赵氏便要考虑一下手段,像王子带那样勾结戎人图谋王室,像邢国那样附从狄人侵略诸夏,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我不取也!”

    取天下,不能一味用霸道,也不能一味用王道,而是要王霸道杂之。

    这下阚止无言以对,赵葭则更加崇拜他的堂兄。

    不过话又说回来,秦国内部想要雪渭水之耻的人想必不少,若是义渠的威胁能让他们清醒清醒,赵无恤也是欢迎的,这也是他采取“中立”的原因。

    既然以赵氏在雍州的力量,一时半会也管不了义渠人,那就让他们****裸地威胁秦国吧,让秦人在虚弱时为了避免被戎狄侵犯,向赵氏靠拢,乖乖地做赵氏的小宗。

    赵无恤希望能统合诸夏,开辟周边的戎狄蛮夷之地,前提是诸夏宾从于他,甘心做他的傀儡,做他的属邦……

    何况眼下,赵无恤已经不能在秦地耗下去了,国内秋收将至,从民间义务征召的士兵们急需返回家乡收割粮食,就算是脱产的募兵和两郡骑兵,在征战了大半年后也需要休整,在秋收结束前,赵氏必须停战。

    至于秋收之后,他就得考虑下东方的事情了,还有齐国需要惩戒,还有郑国需要征服,更得去支援下宋国……

    今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扑朔迷离,让人啼笑皆非,不过现如今,在宋国发生的变乱已经清晰地呈现在赵无恤案前了。

    他曾对那些事无奈、恼火,最后都化作对某个人命运的关切不安、心急如焚……

    事情还得从四个月前说起。

    二月初,己丑日深夜,在满城风雨的宋国商丘,毫社祭坛上,南子分娩在即……(未完待续~^~)

第1020章 分娩

    ps:呼,这章写了好久,精疲力尽,今晚只有一更

    似乎是为了应和紧张的气氛,密室里的灯烛无风而动,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

    躺在临时搭设的产床上,南子感到自己腹部传来一阵阵剧痛,两腿间有湿漉漉的感觉,去年四月份在泗上种下的种子,如今终于结了果……

    可摘果子的过程却不像她们结合时那么美妙。

    剧痛再度袭来,她忍不住喊出声来,大口喘息着,像是溺水的人寻求帮助,两名女巫祝握紧她的手,一名皮肤干皱的老妪在她腿间忙活着。

    “胎位不正……”老妪抬起头对南子喃喃说道:“公女勿要想别的事情,再使把劲……”

    这是她的乳母,懂得染血产床的所有奥秘,同时也能为她保守秘密,是值得信赖的人。然而南子就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宋国形势如此,外面波诡云谲,她怎能不去想?

    自从上个月(一月)亲近赵无恤的诸侯在陶丘会盟,建立“合纵”以对抗齐秦郑魏的“连横”后,中原的战事已迫在眉睫了。作为与赵无恤最亲近的国家,宋国当仁不让要承担起攻郑主力。

    宋国大司城乐溷回到商丘后,一直在着手准备此事——原本宋国是乐氏与南子共同主政,可随着南子肚皮渐渐鼓了起,她便不方便再露面。于是她便借口要进行冥想,与祖灵交流,从去年冬天开始就在毫社内闭关,纵使与人会面,也是躲在垂帘里。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月中旬时,乐溷却突然染上了时疫病倒了,如此一来,乐氏和南子便无法联手操持宋国。

    一时间,让宋公般亲政的呼声又在朝野上下泛滥,好在同属于乐氏阵营里的皇氏站了出来,次卿皇瑗很热心地让人给乐溷延医问药,同时承诺会处理好宋国出兵援赵一事。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他信誓旦旦地这么说。

    然而一直在暗暗操纵宋**政的南子却察觉出了一丝不妥:皇瑗调派的兵卒,主要是乐氏族兵,以及与赵氏关系友好的大夫之家,而且据她在宫中埋下的暗线来报,皇瑗近来与宋公往来甚密……

    她心中生疑,于是就在宋军离开商丘的前夜,南子突然越过宋公,越过宋国正卿次卿,发布了一纸卜辞,她借口占卜得到的回应是今日出师不吉,让宋军延缓出城!

    果不其然,这下宋公和皇瑗都慌了。

    这本来就是君臣密谋已久的事,宋公渴望亲政,皇氏则对南子的“牝鸡司晨”忧心忡忡,二人一拍即合,打算乘着乐氏兵卒外调时发动政变,控制南子,夺回宋国政权,同时也脱离赵氏的操控,恢复宋国独立自主的大国地位。

    然而南子抢先看破他们的伎俩,于是宋公便仗着自己是国君,拥有大义名分,立刻伙同忠于公室和皇氏的那批人发动了政变,控制了宋宫和东城门,同时还向乐府、毫社发动进攻。

    南子已经控制宋国十年了,信徒遍布乡邑,根深蒂固,那些政变者的力量远不如她,就算乐溷奄奄一息,南子也有信心自己解决麻烦。然而就在她轻蔑一笑,想要稍微动动手指,就让这场政变灰飞烟灭时,阵痛袭来了……

    ……

    当她被抬进密室时,商丘已经乱作一团,南子和乐溷都无法出面的情况下,已经有不少人倒向宋公和皇氏。更恶劣的是,有人背叛了南子,在外宣扬她名为圣女,实为荡妇,与晋国赵卿私通……一时间,舆情也对南子极为不利,宋国的局势变得未知起来。

    南子纵然有无数种反击的法子,却只能无助地躺在产床上,任由老妪摆布。

    她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她在外人面前是神圣不可冒犯的宋国大巫,是高不可攀的子姓公女,可归根结底,终究是个柔弱的女子。

    当怀胎十月时,南子才察觉到卸下那些头衔的自己是多么脆弱。

    “妇好也曾有过这般困窘么?”她不由想到了另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她的一位远祖。

    南子翻阅过武丁时代的卜辞,里面记载武丁的妻子妇好不但参与的政务,会见耆老,巡视王畿,她甚至有自己的封地,极为富有,遇上有战争时,她还会与武丁一同出征,夫妻二人一同屠灭不服的方国,载誉而归。

    总之,妇好参与的事务甚多,凡是男人们能干的事情,妇好都有所参与,巾帼不让须眉,有时候她简直就是半个帝王……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英武赫赫的女将军,女英雄,却死于产床之上。

    “甲申卜,壳贞:妇好娩嘉?王占曰: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嘉……出贞……王……于母辛……百宰……血……”

    当看到龟甲卜辞上出现这一段时,南子的心一下子凉了。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乳母曾唠叨的:男人的战场在城邑野外,女人的战场在产床之上。

    相比于戈矛剑戟,染血的产床对妇好更为危险,对南子也一样……

    “我会死在此处么?”那让人几欲昏厥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胡思乱想。

    “休要想他事!”老妪又训斥了一句,将南子惊醒过来,南子倔强地咬了咬牙,努力将自己拉回现实。

    是的,她看向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新生命正在苏醒过来,赵无恤的子嗣在她子宫里疯狂地踢打……

    只有将这个冤家顺利生下,她才能离开这凶险的产床,回到她熟悉的疆场。

    而且只要能让孩子活下来,赵无恤就绝不会对她置之不理,无论宋国的局势糜烂到何种程度,南子相信,只要有赵军支援,她都能翻回来!

    汗水在肌肤表面凝结,自她额际流下,南子用尽了全力,一如在桐宫顶上将她父亲猛地推下一般。

    不同的是,那一次是为了杀死至亲,这次却是为了诞下希望。

    她捏紧了拳头,嘶声力竭……

    剧痛从双腿之间传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被撕成碎片,又再重新组合。

    随即,腹中猛地一空,有什么东西离开了她的身体,让她心里又是解脱,又是空虚……

    南子无力地躺在床榻上,身下已经完全被她的汗水浸湿,双腿深处麻木疼痛。喘息了十余下,在旁人帮助下她艰难地抬起头,殷切地看向她的乳母,想知道孩子的性别。

    “生男。”

    脐带已经被剪断,老妪将新生儿捧在手中,她爬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但眼里却满怀怜悯地回望南子……

    南子脸上的欣喜顿时凝固住了。

    那沾满羊水和胎衣的新生儿,没有呼吸……

    这是一个死胎?

    不不不不不!这不是真的!南子几欲疯狂,泪水从她眼眶里涌出,她从来没这么难过过,片刻前还依偎在她身体内的挚爱没机会看看这五光十色的世界,就这么被夺走了?这不公平!

    她努力挺起胸,用手肘支撑身体,与软巴巴的双腿搏斗,连坐起来都这么艰难,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南子张开双臂,抢回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男婴,新生儿都很丑,皮肤皱巴巴的,但在南子眼中,他若能顺利活下来,未来一定是位健康强壮的有匪君子。

    可这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她抱着他伤心欲绝,感觉整个世界都离自己而去,然而指尖却感受到过去几个月里****夜夜都能梦到听到的微弱心跳……

    这是只有母亲才能察觉的生命痕迹,南子眼里的阴霾,一下子就被吹散了。她连忙让旁人帮忙,一下又一下,她轻轻拍击抚摸他皱巴巴的脊背,但却无济于事。

    就在旁人都不抱希望时,一声轻咳,婴儿豆粒大的小嘴里吐出了一股羊水……

    接下来,就是几声嘹亮的啼哭!

    ……

    习惯了室内的昏暗,外面的世界亮得吓人。

    南子从庙宇里走出来时,感觉那些聚集在毫社外面祈求她回应的巫祝、贵族、百姓都在注目她。

    还是洁白的深衣,绝美却雍容庄重的容颜举止,他们看到南子终于出来时,发出了阵阵欢呼,但也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她怀里的婴孩……

    一时间,人群里弥漫着窃窃私语,信徒不可思议地瞪圆眼睛,贵族则用眼角余光怪异地打量她。

    宋公和皇瑗不惜以最恶毒的传言来中伤南子,说她并非处子,更非圣女,而是一个荡妇,有面首无数,经常借口访问国外,去与晋国赵卿私通,甚至还怀上了他的孽种。正是因为这种传闻,加上南子迟迟不露面,一些本来站在南子这边的宋人犹豫不决。宋公、皇氏的支持者乘机发动攻势,如今他们已经控制了大半个商丘城,只有乐氏府邸和毫社附近还在抵抗,就在此时,南子都能听到几个街巷外传来的喊杀声……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一时间看,被“天道“左右了近十年的信徒们感觉自己信仰的大厦正在坍塌。

    虽然走出来时有点短暂的晕眩,两腿深处还很疼痛,但南子觉得体力已经恢复,而她的内心,更是无比强大。现在她就像是一头护犊心切的母兽一般,比以前更加危险,任何打算伤害她孩子的人,都是自寻死路。

    听完巫祝的汇报的城中形势,面对外面这些疑惑不解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她走上前去,对众人说道:

    “玄王将至,此预言流传于宋,二三子已知矣……”

    “年前,我梦到天帝发声,曰:玄王已至,在北方,将继帝俊之业。然宋君无德,宋国恐衰,予赐汝玄子,振兴宋国以佐之,随即有玄鸟翱翔而过,坠卵一枚,正好落入我口中……”

    人群发出了唏嘘之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是殷人世代信以为真的传说,他们的第一代祖先冥就是这么来的,如今南子又梦玄鸟坠卵,难道……

    “不错。”见众人将信将疑,南子知道如果她回头,一切就都完了,于是她作出一丝羞涩之状,说道:“梦醒之后,我只觉得腹中一阵温润,后来才知道是有孕了。”

    南子这羞涩一笑美丽不可方物,怀抱婴孩,犹如圣母抱着圣子一般,宋人朴实,已经有不少人不疑有他,只以为这是神迹了!

    南子不等人群里的聪明人回过味来,便又向前数步。

    她不能退缩,不能畏惧。

    她高高举起早已清洗干净,在襁褓里酣睡的男婴,大声宣布道。

    “南子以处子之身梦玄鸟坠卵,感应而孕,此子便是玄子,注定将振兴宋国的玄子!”

    “玄子!”毫社外的众人习惯性地下拜顿首,又有人抬头大声问道:“敢问大巫,玄子何名?”

    “其名……”他虽然是赵无恤的骨血,却注定不能公然以赵为氏,但南子并不遗憾,成为母亲后,她的整个世界都只为他而活了。

    “其名为子商!”

    “子商!子商!”欢呼响起,信仰殿堂的垮塌停止了,更高的建筑拔地而起,在南子安排的亲信带动下,已有人高声唱起了商颂。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一片狂热中,只有少部分人突然想到:既然玄子已降,那么在北方,继承殷商尊崇的东方诸族远祖帝俊之业的“玄王”又是谁呢?

    答案只有一个。

    在商颂的歌声中,庙宇钟鼓齐鸣,在沉寂多日后,毫社再度发出了集结信众的号角,号召他们来保卫这座庙堂,而聚集在毫社外的众人也挺起了胸膛,手持武器棍棒,他们要保卫大巫,保卫玄子,哪怕敌人是国君也在所不惜,十年的洗脑,已经让他们只知天道、大巫,而不知宋君了……

    南子则将被惊醒的男婴收回怀中,看着他睡眼惺忪地寻找自己的***露出了怜爱的笑。

    他现在只是刚破壳而出的雏鸟,可未来的某一天,他将长成与其父一样伟大的枭雄,振翅高飞!

    她决定了,要送他一个庆生礼物,一个千乘之国!

第1021章 宋裂

    ps:12点半还有一章

    诸侯唯宋尊其君,这是许多年前,在鲁国三桓瓜分公室,郑国七穆架空郑伯,晋国六卿擅权夺政的情况下,时人对宋国政治的描述,不过在宋国乐大心、五公子之乱后,宋君的权威便一落千丈了……

    宋国现在的国君继位前叫做公孙纠,他是宋元公的孙子,公子褍秦的儿子,宋景公的侄子,五公子之乱后群公子死绝,作为公室近支硕果仅存的公孙,他便莫名其妙地被扶持为君主,这一当就是十年。

    十年过去了,昔日怯怯讷讷的小少年变成了唇上留须的成年男子,和身体一起日渐长大的,还有不甘于做一介傀儡的野心……

    外朝的事务被乐氏把持,作为赵无恤的亲家,原本不算太强的乐氏赫然成为宋国第一大族。至于宫中巨细,宋君年幼时,都是南子管着,等到他行冠后,南子才彻底离开宫室,在毫社居住,不过她的眼线和触须依旧牢牢监控着这里,宋君的一言一行都离不开她的法眼。

    宋君纠就在自家姑姑的阴影下生存,犹如她的提线木偶,宋国的外交、内政他统统插不上嘴,甚至连传统的祭祀权力也被南子剥夺,他就像一头无用的彘般被养于深宫,身陷重重危险之中,不得见天日。

    只有南子离开宋国的短暂时间里,宋君才有喘息之机,那些反对南子的人也才有接触他的可能。

    虽然南子在国内大兴天道,把百姓国人都变成了她的信徒,但也有人不信邪,并且一直忠于宋国公室,而不是这个“妖妇”。

    那是去年,赵氏拔邾国,南子借口邾泗与宋利益相关,跑去与赵无恤会面,也不问宋君意见,把他扔在国内。身为国君,毕竟得接触些诗书、典史,学会一些贵族必备的技艺,宋君平时也只能用这些来打发时间。一日,一位来自皇氏的公族老者在向宋君讲《齐风》时,专门将其中一首挑出来读了又读。

    “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遨……”

    末了他强调道:“此诗名为《载驱》,此诗乃齐人讽刺嫁到鲁国的齐女文姜与其同父异母兄齐襄公私通一事。文姜身为鲁君之母,专擅鲁权,导致鲁国妇言是用,她还不停自离开曲阜,急切地回齐国去,朝发而夕至,果谁为乎?为襄公也……”

    他吐字很重,说完还当着宋君的面,朝东北方努了努嘴,似乎意有所指。

    宋君强压着兴奋,低声问道:“夫子莫非在说,大巫去见赵卿,跟文姜与襄公私通如出一辙?”

    然而那位皇氏的老者不理他了,继续絮絮叨叨起来,正好外面有南子安排的亲信警惕地偏头进来查看,却一无所获。

    “君上只需要记住,文姜擅权之所以结束,是因为鲁庄公日益长大,并有季友等公族亲戚帮助,才让文姜不得不归还权力。”

    他还是在暗示什么,不过言尽于此,在监视之下,老者跳过这首诗讲起了下一篇。直到老者走前,宋君过去拜别,他才偷偷往宋君手里塞了一张被汗水浸透的布条……

    纠不敢当场就看,直到晚上回到自己的寝宫,才摸着黑让唯一信得过的小寺人点亮蜡烛,展开一看,里面是来自皇瑗的问候,这是皇氏在主动联系宋君!

    ……

    皇氏与乐氏同为宋戴公之后,故称之为“戴族”,然而两家也有很大的分歧,乐氏对赵无恤的要求有求必应,皇氏则认为应该像以前那样维持自主独立地位,宋国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中立于中原的特点,招徕各国使者,成为贸易中转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绝吴

    、楚之好。

    而且他一直对宋景公之死生疑,对南子的举措愈发不满,但介于多年前向氏一族的失败,皇瑗不敢造次,只能默默沉寂,按照南子、乐氏的吩咐办事,为此颇得大司城乐溷信赖。

    随着宋君日益长大,皇瑗也在默默关注着他,终于乘着南子外出的时候与其接洽后,孤军奋战多年的他终于有了君权的支持。

    随着时间进入宋公纠十年,南子因为有孕而躲在毫社里不出来见人,只能通过手下操控宋国,这就让皇氏看到了许多漏洞,乘着赵氏陷入诸侯围攻的当口,在皇瑗的鼓励下,宋君萌生了政变夺权的念头。

    政变必须有兵卒,城内大多数守卒是听从乐氏号令的,皇氏的兵卒远远不如,于是皇瑗又尝试着拉拢另一个实权派:孔子之徒,司马子牛!

    南子权势的日渐增长,对此担心宋国女主当权,将国之不国的不止皇瑗一人,作为孔丘之徒,司马子牛的许多观念也与南子奉行的政策背道而驰,也时常后悔当年放任南子坐大。

    “南子将于宋不利!”在皇瑗捕风捉影的劝说下,司马子牛也决定加入他们。

    不过顾及到与赵氏的关系,司马子牛也强调,这次政变的目的是:“逐南子,清君侧,只需要恢复国君与卿共治的局面即可,在外交上可以自主,却不可与赵氏为敌。”

    他相信以赵无恤的性格,若宋国继续呆在赵氏阵营内,南子掌不掌权赵卿应该是无所谓的,他不知道的是,南子的的确确怀了赵卿的孩子……

    于是他们便顺着赵氏号召宋国发兵攻宋的机会,试图利用司马子牛“大司马“的职务之便,调乐氏和受南子影响较深的那些兵卒出国,再乘商丘空虚一举拿下。然而南子却事先看穿了他们的伎俩,情急之下,皇氏与司马耕只能于二月初的己丑日提前发动兵变!

    因为乐氏家主暴病,南子又久久不露面,他们的拥护者人心惶惶,所以刚开始时,政变者的攻势是顺利而迅速的,在司马耕的同意下,一些城门守卒也参与进去,他们很快就占领了三面城墙,又杀入宫中,抢出宋君,接下来只需要攻破乐府和毫社就能大功告成。

    “再造宋国,二三子之功也!”宋君纠已经迫不及待开始了他的封功册爵,也暗自酝酿着对南子的凶狠报复!她将被砍去手脚幽禁,她生下的孽种是宋国之耻,扔到厕所里溺死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他们低估了南子对这座城市的影响力,十年如一日的宣扬,使得她的布道早已渗入到许多人心里。在毫社钟鼓齐鸣后,原本躲在家里不知要与谁为敌的天道信徒们一下子冲了出来,他们的目的地是毫社,任何阻挡他们前行的都是敌人!

    ……

    宋公纠、皇瑗、司马子牛,原本三位看到了胜利希望的君臣不曾想到,胜负的转换会如此迅速……

    至少在商丘,宋人已经不再”尊君“了,在狂热信徒的抵抗下,象征着南子神权的毫社迟迟未能攻下,恰在此时,乐氏的司马陈定国也率领城外的乐氏族兵杀了回来,一时间,政变者的军队恍如陷入汪洋大海,非但不能控制商丘,反而步步败退,最终宋君和皇、司马二人不得不抛弃国都,向东败退。

    南子在宋国内部的权威也分地域,在商丘最强,在乐氏、皇氏、司马牛各自的领地则较弱,尤其是彭城一带,皇室及公室的力量在这里依然强盛,若历史不发生改变的话,再过上百余年,皇氏将以此为基地,成为宋国唯一的强卿,最终完成代宋。

    于是二月中旬时,他们退至彭城,试图再次聚集忠于国君者,向商丘发动反扑,然而过了几日,三人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南子以大巫之名,声称宋君无德,撕毁盟誓,不敬鬼神,惹得天帝不快,遂将其废黜!

    “妖妇有何资格废我?”宋君大怒,皇瑗和司马耕也觉得这很可笑,哪怕宋国重鬼神、殷商遗民重巫祝,可在殷商时期,国君本人就是最大的祭祀,何时有过巫祝废黜国君的事?

    然而宋国早已不是原来的宋国,民不知君已十年矣,而西面的各小贵族领地又早已被乐氏吞并,或者沦为天道庙宇的自留地。于是以砀山为界,宋国一时间分为东西两半:西面包括商丘,被乐氏与南子控制,东面以彭城为中心,拥护国君的贵族聚集于此。

    时隔十年,宋国再度分裂,陷入了内战中,这就是赵氏与秦、魏、郑鏖战的时候,宋国袖手旁观的原因。

    因为他们已经无暇他顾了!

    战事最初一如如司马耕等想象的那样,东宋贵族驾驶的战车轻易从那些装备简陋,武器寒酸的庶民身上碾过,他们势如破竹,甚至再度打到了商丘周边。若非从曹国过来了一支援军救援,说不准他们就能夺回商丘,毁灭“妖妇”“孽子”和“权奸”了。

    不过事情慢慢产生了变化,彭城这边虽说对天道的信奉不如商丘那边浓郁,可乡间也有不少支持者,一时间,东宋带路党甚众。何况西宋的军队虽是拼凑起来的,却也有不少从赵氏退役的武卒老兵作为军官核心,他们最初在野战里不敌司马耕的军队,但经过三四月份的训练后,却发生了非同一般的变化。西宋的军队在陈定国的指挥下,在鲁、曹援兵的配合下,利用人数优势,打了两场漂亮仗,突然之间便进逼彭城!

    当时正值六月初,赵无恤已经打赢了河东、河西的战争,准备与秦国和谈。

    然而就在西宋军雄心勃勃要将彭城拿下,结束内战时,却发生了两件事情。

    其一是乐溷终于没熬过去,与世长辞了……

    其二是吴国的军队强行介入了宋国的内战,当三千吴甲亮出旗帜,在彭城下展开密集的方阵时,陈定国便知道,这场战争,将变得极为漫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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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介绍:
重生春秋,成为卿族庶子,被赶到马厩与牛马为伴,谁知霸业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晋?太低端了,我还是玩赵氏代晋吧!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气风发,吴越相争美人离殇。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右手长剑,左手诗书,用不一样的思维统一天下,迈步落日余晖的成周,鼎之轻重,我能问否?
这是我的华夏,我的《春秋》---我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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