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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93章 鸣条

    三天后,安邑城郊。

    初夏的南风从河东平原上吹拂而过,穿过安邑城外的桑树林,使得绿意正盛的枝条指因风吹而拂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是为“鸣条”。

    “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作《汤誓》。”

    纵马于鸣条之野上,赵无恤感慨良多。

    河东地区历史悠久,是华夏的主要发源地,也是这个文明的摇篮,上古尧舜禹时代都城皆在河东,黄土之下不知掩埋着多少古老的遗迹,故迈步河东,赵无恤分外能感受到历史的重量。

    其中安邑这一带便是夏墟,又被称为禹城,至今尚有千年前的城垣残迹。所以在春秋时代,夏朝是正儿八经的信史,是不容置疑的,不必搞什么夏商周断代工程来费劲证明。临漳学宫那边正在破解夏代留下的一些铭文和甲骨,这些只言片语一定要好好保存下来流传后世。

    其中有一条,就是夏的卜官为鸣条之战的吉凶请示上天,他最终没有写下占卜的结果,大概是因为战场上尘埃落定,或许是这位卜官自己也卷入战乱里了。

    而且嬴姓赵氏的兴起,也与鸣条这地方息息相关。

    传说嬴姓的始祖伯益生子二人:长子为大廉,开创了鸟俗氏;次子为若木,开创了费氏,他们的部落或在中国,或在夷狄,在中国的就必须服从于夏后的统治。若木之后不知过了几代人,传到其玄孙费昌时,正值夏的末代君主夏桀,桀文武双全,但荒淫无度,暴虐无道,所以许多部落都背叛了他。

    费昌也去夏归商,凭借自己家族擅长驾驭马匹的特长,作为商汤的御者,在鸣条决战里,帮助商汤大败夏桀,战后因商汤”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的承诺,费昌有功受赏,从此嬴姓世代作为殷商的重臣甚至诸侯,极受恩宠。

    只可惜无论夏、商都已经湮灭,宗周秩序也支离破碎,中原提前进入诸侯争强兼并的时代。而嬴姓的一对子孙赵氏和秦国,竟也在祖先曾奋战过的河东同室操戈。

    “历史真是太会开玩笑了。”赵无恤大摇其头,不理会一些家臣幕僚用商汤伐桀来类比他反攻秦、魏联军的阿谀之言,将目光转向几里外的安邑城。

    浓烟滚滚,在数里外依然能闻到空气中的焦臭味,安邑城的大火已经烧了一天一夜。

    魏驹和子虎已经做出不与赵军纠缠,只管后撤的决定,便果断撤离,但他们留下断后的死士在与赵军攻城部队拉锯的过程中,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竟在城内放火,火势在南风助阵下越来越大,最后成了这般模样。

    直到早上烈火才稍微弱了一点,但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也就此化为一片废墟。赵军后续部队扑灭火焰后,从这堆焦黑的残垣断壁间也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只剩下一些没有跟魏军离开的安邑百姓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从蝗灾肆虐河东,魏曼多不顾百姓死活,镇压入城争抢粮食的盐工后,魏地的百姓和魏氏已经有点离心离德了,只有吃着魏氏饭的武卒依旧效忠。如今赵无恤还得感谢安邑这把火,只要他向当地百姓大肆宣传这是魏氏自己放的,魏氏过去一百多年的德政便全烧没了。

    夏商周晋魏,一切都已成过眼烟云,河东将迎来赵氏统治的时代。

    烈火焚城并没能阻止赵军太久,赵无恤虽然才从曲沃移驾至此,但他的前锋部队已经追到盐池附近了。

    但无恤失算的是,秦人和魏军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去蒲坂渡河,然后一头撞进自己的圈套里。据斥候传来的消息称,秦魏联军突然转而向南,绕过中条山,去了魏氏最初的封邑魏邑,在那里与郑军残部汇合。

    他们没去蒲坂渡口,他们的目标是魏邑南边的风陵渡!

    ……

    “从河东去秦国,一共有三大渡口,龙门、蒲坂、风陵渡。其中龙门已被代郡新稚狗部控制,少梁也在上郡步卒的进攻下岌岌可危。而蒲坂被穆夏大军围攻,也指日可下,唯独这风陵渡……”

    是夜,赵无恤在羽林军护送下赶到位于盐池附近的赵军行营时,河内、东阳等郡的将吏正在里面讨论战局。

    却听被雪藏多年,略显老态的阳虎分析道:“风陵渡以北不远处便是羁马邑,此邑尚在魏氏控制之下。而南岸则是桃林塞,秦人在此修筑了函谷关,几年前韩魏联军就没将这处险隘打下来,今年开春秦军就是通过这里进入河外的。”

    “风陵渡虽然不如蒲坂,但也足以让秦魏渡河,倘若他们在我军赶到前逃到桃林塞,再撤退到渭南,就不好办了……”这则是河内军的宋人漆万在说话,此战关系到赵氏的包围能不能完美实现。

    “柳下军将正与韩氏进攻桃林,若不能咬住敌人尾巴,那就要抢先占领南岸才行。”

    赵无恤听完他们的分析后,掀开营帐迈步入内,众将连忙下拜。

    “甲胄在身不必行礼。”赵无恤让众人免礼,扫视众将,目光停留在阳虎身上。

    比起之前在东阳练兵的懒洋洋,阳虎这次精神好了许多,或许是因为重回战阵,与秦魏郑齐角逐让他兴奋,或许是赵无恤代晋之心已昭然若揭,又给他进一步往上爬,做开国功臣的渴望。

    “阳司马的担心不无道理,风陵渡的确是河东这张网唯一的出口。”

    他转而问道:“现在河西形势如何?可有新消息传来?”

    “半个时辰前传来的消息,秦国河西之兵已全灭,河西再无敌军,秦人在渭南也仅剩五千军队,另外桃林塞也有五千,若是河东秦军也全军覆没,那秦国的大半兵卒将不复存在。在蒲坂大捷后,代郡和上郡骑兵分为数队游弋河西,准备攻城略地……”

    无恤道:“河西已是我囊中之物,不必急于一时,让虞喜和邮成至少派出五千骑兵渡过渭水,向风陵渡、桃林塞一带包抄。此外,也让穆夏尽快结束蒲坂战事,若是敌军抵抗顽强,就不要理会,直接带大军进逼羁马……此外河外那边,也要催促韩氏和柳下跖加紧进攻桃林塞,三军合围,既然秦魏避开了蒲坂,那决战就只能在风陵渡进行!”

    众将凛然领命道:“唯!”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新的情报传来。

    年轻的伍林掀开营帐走进来,在赵无恤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无恤便点了点头,让他将营外的黑衣带进来。

    风尘仆仆的黑衣暗卫下拜稽首,向赵无恤递上了一份急报。

    急报装载竹筒里,上面的刺纹是“十万火急”的最高优先级,打开以后,赵无恤粗略一看,眉头一皱,又回头细细读了一遍,这才卷了起来。

    营内的将领们都在看着他,等待主君宣布这个消息,看他平静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坏消息吧。

    却见赵无恤举起这张来自河外的纸条,说道:“楚国出援秦军,大军已至伊洛,兵临陆浑城。”

    “啊!”

    “唉。”

    “嘿……”

    帐内立刻响起了意味不同的声音,但相同的是,大家心里是惊讶的,因为说实话,楚国的出场并不在他们意料之内,甚至在庙算时大家都认为,这种可能性也很小。

    现在,楚国的的确确出兵了,而且还不是偏师的小打小闹。

    只有孙武料对了,这老头真是庙算无敌。

    众将再次看向赵无恤,想听听他的看法,以及既定战略是否需要进行改动。

    无恤看上去的确很平静,但他内心却有一丝激荡和波澜,就好像南风拂过河东大地,让郊外的桑林枝叶轻轻拂动时,发出的微鸣……

    “二三子,这意味着吾等的强敌,又多了一个!”赵无恤强调道:“因为这一次,是楚王御驾亲征!”

第994章 楚王亲征

    三涂山旁,凤旗飞扬,楚歌豪迈,五万楚军在此扎营,一千乘战车列阵浩浩荡荡。

    楚王熊珍三十余岁,年富力强的他面色红得有些过分,唇上两撇矢须,颔下蓄着短须,他头戴华丽的楚式胄帽,身着赤色如火的犀皮衣,大氅上龙凤花纹齐飞,腰佩放长剑“湛卢”。他抚摸着佩剑那名贵的剑鞘,站在沉重的戎车上,目光扫视高耸的三涂山,突然对旁边的叶公子高道:

    “当年庄王北伐,向周王问鼎之大小轻重,就曾经过此地,不知不觉百余年过去了,距离上一次楚军北进路过三涂,兵临晋地,已经很久了吧?”

    与楚王同龄的叶公子高谦卑地说道:“是五十二年,灵王还是令尹时,曾率军由此路过,去虢地与赵文子会晤……”

    “还是叶公记得清楚。”楚王忽然意气顿生,哈哈大笑起来:“而今日,寡人也沿着伯父走过的路,来伊洛之地与赵文子的重孙会猎了……”

    左右的楚国公子启、莫敖、左右司马等人纷纷附和道:“是大王重振楚国之威,如今楚国力强盛,才能再度北上中原。”

    “是这样么?”楚王玩味地扫视他们,而后谦虚地说道:“寡人登位之初,差点让楚国灭亡。如今的楚国,只是舔着伤口不敢忘记危亡而已,而且多半是令尹、司马二人主持国政,才能让一切都走上正轨,寡人做的却寥寥无几。“

    他坦言道:“寡人也没有庄王那问鼎之轻重的大志,能让楚国恢复平王时期的疆域和国力,孤已经很知足了,此次北伐,只是为了报恩,如此而已……”

    众公子唯唯诺诺,叶公子高则斜眼向后看去,楚军里除了叶公的宛、叶之师,楚王自己的左广外,还有郑国七穆之一的驷弘,魏氏的长者魏戍,齐国陈氏的陈恒。过去几个月里,这些人陆续到楚国游说,想要劝说楚王加入四国连横,一起对抗赵氏。

    然而楚国与赵氏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冲突,而且吴国还对陈、蔡地区虎视眈眈,楚王和令尹、司马自然不乐意去与强大的赵氏为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楚国的整体国力虽然强于赵无恤的晋国领地,若逼急了集结十万大军出境作战也不成问题,但他们现在的精力都放在东方,对中原兴趣寥寥。

    直到二月下旬,眼见赵氏开始迂回河外,河东的秦魏联军也毫无进展,连横的发起者陈恒感觉有些不妙,便带着一位秦国公子来到楚国想再度劝说楚国出兵。他们前脚刚到鄀都,后脚便得知了盗跖大败郑军,屠杀郑卒五千的消息,河西那边也有赵骑突袭。

    “河东危矣!”

    陈恒顿时大惊,认为以赵无恤以往的做派,秦魏联军只怕很难从河东撤离,西线一败,东线齐国怎能独木难支?于是他便怂恿秦国公子在楚国王宫面前痛哭流涕,说什么“楚国将亡,秦国救之;秦国危急,楚能坐视乎?”楚王这才改变了态度。

    叶公虽然不在鄀都,但他知道,那位在楚王宫殿外哭得稀里哗啦的秦国公子,让楚王想起了一些往事……

    ……

    那是十多年前,柏举之战后,郢都陷落。楚王连他的秦国母亲都顾不上,便匆匆携带其妹季芈和随从们出逃避难。他一路上在云梦泽、郧城、随国等地流离失所,几次遇险差点丧命,或者被仇视他的人出卖杀死,最危险时吴军只与他隔着一堵墙。

    国君如此凄惨,而楚国也风雨飘摇,几乎被吴国灭亡。

    这危机时刻,楚国大夫申包胥跑到秦国求援,对秦哀公说:“吴国之野心,如同贪得无厌的长蛇,要把诸侯一个一个吞灭,楚国灭亡,秦国边境也将不得安宁。秦伯与楚乃姻亲,楚王乃君之子侄,何不出兵救楚?秦国若能助楚国一臂之力,楚将世世代代不忘秦国之恩!”

    考虑到秦国的国力不算很强,又有强邻晋国在侧,秦哀公最初不为所动,搪塞说要与庶长们商量商量。申包胥不肯告退,也不肯进食,在秦庭外哭了7天7夜之久,秦哀公怜之,加上子蒲进言说,就算楚国灭亡,秦国出了兵,至少可以分到一些楚国的土地和民众。于是秦哀公终于答应,赋诗《无衣》,发兵五百援楚。

    而率领这支秦军的人,恰恰是现在秦国的大庶长子蒲,以及左庶长子虎。

    秦师500乘出武关,过申县,纵横于方城内外,败夫概于沂邑,还灭亡了为虎作伥的唐国。吴王阖闾见前方大势已去,后方又有越国袭扰,这才全军撤回吴国。

    若无申包胥哭秦庭,秦国只怕不会出兵,若无秦国相助,楚国想把吴人尽快驱逐出去是很困难的。

    楚王复国后要封赏申包胥,封之以五千户,想让他做令尹、司马之类的高官,但申包胥却不认为自己的作为有什么了不起。且他的老友伍子胥想要亡楚复仇,申包胥却“不泄子胥之谋”,认为自己只是以功抵罪而已,便拒绝了封赏,逃离郢都,与妻儿隐居到江南之地去了。

    楚王使求之不得,只能用旌旗表彰申氏里闾曰“忠臣之门”。

    申包胥离开前只给楚王留了一封信,上面的部分内容便是他在秦庭时对秦国君臣许下的诺言,楚国定要牢记秦国的恩遇。

    “匹夫之诺,尚且言必信,行必果,寡人有五千乘之国,岂能背诺?”

    于是一向以知恩图报出名的楚王熊珍不顾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劝阻,出宫将秦国公子扶起来,对他赋诗《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意思是自己怎么会忘记秦国的恩情呢?便做出了出兵援秦的决定。

    等他率领左广三万大军来到宛、叶之地与叶公汇合后,又对子高吐露了自己的苦衷。

    “寡人乃秦人外孙,而秦国又对楚国有恩,恩不可忘,否则天下人都会觉得楚国无信,吾等如何再立足于天下?复兴楚国何从谈起?”

    楚王的举动,甚至让还在叶地寄居的孔子赞不绝口,认为是仁德之举,楚王在他眼里,也成了普天之下最好的君主。

    ”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楚君守诺举兵,可谓有信。“他甚至都忘了追究楚国僭越王号的事情。

    不过楚王的目的并没有孔夫子想的那么单纯,他与叶公商量道:“赵氏有吞并中原之心,若大败秦、郑,南侵至三涂山,则楚国宛、叶之地也要受其袭扰,与其树一强邻,不如扶持秦、郑,避免二国主力丧尽。”

    而且楚王不笨,他没想要在不熟悉的地域与赵军决死一战,只打算侵入河外,击败盗跖军,让秦、魏联军能从这顺利撤退,保全一些实力。到时候楚国再出面与赵氏议和,让秦、郑付出一些代价与赵氏达成和平,便是皆大欢喜。如此,楚国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让秦郑保存下来。

    至于魏氏的死活,河东还能不能保住,楚王一点想法都没有。

    不过当楚国五万大军绕过三涂山,等待他们的是路途险隘的陆浑城。

    这座城台基较高,像是横空出现在云雾里一样,易守难攻,赵氏在里面驻扎着两千多人。盗跖是收买了当地戎人后裔后打下的,楚军人数虽多,但要啃下这块硬骨头,迅速进入河外之地,还是有一定难度。

    先行抵达的前锋已经对城中试探过了,他们还告知楚王一个消息:“陆浑的赵军守将是王孙胜……”

    ……

    “王孙胜?是楚国的王孙?”楚王搜寻着脑中的记忆,他的父亲楚平王虽然在政务上昏庸得一塌糊涂,可在生子上却是位多产的君主,楚国王子公子就有许多,王孙就更多了,但他不记得国内有一位名叫“胜”的。

    叶公长期驻守楚国北境,所以知道此人,他对楚王解释道:“是废太子建的儿子……”

    “是他……”楚王顿时眉头大皱。

    楚王的母亲秦国公女伯嬴,本来是楚平王为太子建娶的,结果到了楚国后,楚平王却垂涎伯嬴美貌,于是在费无极的怂恿下将其占为己有,这才有了熊珍。而太子建也因此与楚平王生出间隙,最终叛逃楚国,这件事还引发了伍奢一家被杀,伍子胥单独逃离。后来太子建死于郑国,伍子胥又抱着他的儿子王孙胜入吴,最终借助吴国的力量成功复仇,给楚王熊珍带来了一段难以忘怀的耻辱经历。

    因为事关王室秘闻,这是在楚国禁止被提及的往事,但十多年过去后,以宽容而闻名的楚王熊珍也不太在意了,眉头逐渐舒缓下来,反倒是王孙胜自强不息,主动离开吴国,投靠赵氏并在赵军里崭露头角的经历让他产生了兴趣。

    “当年,楚国令尹子木与大夫声子曾有过一段对话。”

    目视随行的众位芈姓宗亲,楚王缓缓说道:“声子说,晋国有才能的大夫不少,但是大部分是从楚国去的。因为楚国不会利用人才,就好比上好的梓材、皮革,产自楚地,却在晋国加工成好东西。过去这样的例子层出不穷,如绕角之役,晋国败楚军,导致楚失华夏,实则是叛楚的大夫析公所为;彭城之役,晋楚遇于靡角之谷,楚军再败,失去了东夷,也是楚人雍子为晋人出谋划策的缘故。至于子灵和苗贲皇二人的事迹,更是不必再提,晋霸、吴兴、楚失诸侯、几乎灭亡,都是这两人逃到晋国做大夫,透露楚国弱点,扶持吴国的缘故,这些本该本楚国利用的人才,对楚国的危害却延续至今……”

    众人一片车沉默,这些都是楚国的失败史,但楚王今日说来,却没有羞怒的意思。叶公子高忽然有些感动,比起刚登位时的青涩,楚王已经成长为一代明君了,他宽容,他守诺,他爱民,他知道自己的局限,相信未来的楚国能越来越强大,恢复过去的荣光!

    最后,楚王熊珍指着远处如临大敌的陆浑城说道:“现在的王孙胜也是如此,能在人才辈出的赵氏有一席之地,说明他很有才干。祝融血脉,不宜远离故土流落在外,王兄子闾?”

    “臣在。”楚王的哥哥公子启连忙出列应诺。

    “你起草一份寡人的诏书射进城去,就说寡人不计较过去的事情,孤那侄儿若是肯以此城回归楚国,他就还是楚国的王孙,与其余王族一视同仁,封之以土地百姓,策之以官爵珠玉……”

    楚王熊珍已经开始想象他与王孙胜叔侄相见的场面了,他抚着胡须笑道:“胜会来的,他应该知道,寡人,言而有信!”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95章 叔侄

    夜色渐深,紧紧攒着手中的信,王孙胜走出简陋的城楼,眺望城外的楚军大营。

    “今楚地方四千里,持戟二十万,寡人仅帅左广、宛、叶之师至伊洛,人发一石,便能葬送陆浑小城,以楚之强,汝之守卒弗能当……”

    他那楚王叔叔在信中并非夸大,陆浑城其实没高到能一览众山小的程度,只因山隘前四周都是平坦空旷的原野,王孙胜才能极目眺望遥远的地平线。但不论望向何方,惟有焰火可见。营火如同坠落人间的繁星,覆盖四野,组合成无穷无尽的星辰大海

    王孙胜的手下最初还试图数一数究竟有多少营火,以便判断楚军人数,可数了一会他们才发现,即便数到旭日东升也数不完……

    而陆浑城内的火光呢?与之相比,只是萤虫尾端上的微弱光芒罢了。

    星星岂能与太阳争辉?楚王是这么劝说他的,他在信中说上一辈人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王孙胜作为楚王之孙,祝融血脉,不应该再流离在外与母国为敌,不如以陆浑城归顺楚王,与他一起回归故土。楚王承诺,会一视同仁,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来看待……

    “儿子?父亲?”王孙胜不由攒紧书信,对于他那死去多年的父亲,王孙胜的记忆是模糊的,因为那时候的他尚在襁褓之中,然而伍子胥对这段往事的描述听得多了,王孙胜有时还是会在脑海里自行拼凑出过往的光景:

    他的父亲因为不甘和野心,勾结晋国图谋郑国,被郑军攻破城邑,秘密处死,他母亲也命丧于此,香消玉殒。

    伍员紧紧抱着他,在当空皓月下逃离郑国,在原野上一步步跋涉,足履被石子磨破了,衣裳被荆棘撕裂了。身后是楚国的箭矢在追,身前是未知的黑暗。王孙胜虽然少不更事,但也在这逃亡路上感受到了最初的恐惧,因为没有母乳,他没有力气哭喊,只能紧紧缩在伍子胥怀里,浑身颤抖。

    在昭关下,青年的黑发一夜之间化为白雪,而王孙胜也全靠他指尖的血滴,以及好不容易弄到的鱼羹续命,等他们抵达吴国时,大人和孩子都憔悴得不成模样了。

    可以这么说,伍子胥就像是他的乳母一样,而到了吴国寄居后,他则扮演了“父亲”的角色。

    在被仇恨冲昏头脑时,伍子胥会高声怒吼,痛哭流涕,在研究阴谋时,他会草菅人命。他狠辣起来,连吴国人都很怕他,但他待王孙胜始终亲切慈蔼,唤他作“少主君”,有时则是更亲切的“胜”,他的双手抚过头顶时犹如皮革般柔软。他把王孙胜视为己出,亲自教导他识字,请孙武教他兵法剑术,同时向他灌输仇恨……

    仇恨是他们活命的养料,是促使他们行动的前提,后来伍子胥帮助吴国破楚,烧郢都,鞭挞楚平王的尸体,算是报了家仇。但伍子胥却没把弱冠之年的王孙胜带上,他不顾王孙胜的请求,将他一个人丢在了吴国。

    即便是被复仇冲昏头脑的伍子胥,也会排斥让王孙胜与楚国为敌这个念头。与伍子胥不同,他是芈姓熊氏,是楚王的直系孙子,这就注定了他不能参与到覆灭楚国的战争中,否则就算死了也难见祖先。

    那是王孙胜第一次被独自撇下,他愤怒地在院子后面的树干上挥舞长剑,斩得树叶落满庭院,他倒不是想对楚王一家做什么,只是想回到让他魂牵梦萦的楚地看看而已。

    后来伍子胥载誉归来时,王孙胜也没有向他恭贺,伍氏一族的仇是报了,伍子胥从此能安心地辅佐吴国称霸。但王孙胜却不能,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在吴国没有容身之地,只能用对郑国的“仇恨”来麻醉自己。

    所以在加入赵氏后,每次讨伐郑国,王孙胜总是最积极,可惜盗跖屠杀郑国五千俘虏时没带他,而是将他留在了这里,留给了楚国大军……

    他又一次被撇下了,一种被抛弃的愤怒再度从他心中弥漫出来。

    现在,以宽容而闻名的楚王熊珍来了,他是王孙胜的亲叔叔,一面展现武力,围困陆浑,另一面又放下为王者的高傲,对他伸出了手。

    早在吴国时,王孙胜就听说过楚王的大度。

    当初,楚王逃亡途中,在郧地暂居。夜半时分,郧地的大夫斗怀怀恨楚王族灭斗氏之仇,便磨刀霍霍,想杀了楚王,幸好被他的长兄斗辛厉声喝止,这才作罢。

    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后来立下了一些功劳,却不足以抵消罪过,但楚王在复国之后,却决定一视同仁,对斗怀加以奖赏。令尹子西反对,曰“请舍怀。”楚王却没有计较斗怀试图弑君的举动,说“大德灭小怨”,照样赏之。

    更过分的还有蓝尹斖,这是楚王最为痛恨的人。当初在成臼渡口,蓝尹斖置求渡心切的楚王于不顾,自行驾舟带着家小远遁而去。然而楚国重建后,楚王同样放过了这个让他咬牙切齿的人,没要他性命。

    这些举动,或许是在效仿晋文公,晋文公放过曾追杀他的里凫须,让晋国诸大夫放下心来,知道文公不会因为旧怨报复他们,楚王也想一改楚平王、囊瓦时代的苛政,建立一个崭新的楚国,但至少能看出来,楚王有足够的胸怀来原谅曾经严重伤害过他的人,更何况被他“夺了”王位的太子建子嗣呢?

    “子为楚国王孙,祝融血脉,寡人会将汝视为己出,封之以土地百姓,策之以官爵珠玉……”他是这么承诺的,以王孙胜道听途说对楚王的了解看,这应该不是说说而已。

    其实这是一个回到楚国的好机会。

    魂牵梦萦的故乡啊,那波涛浩淼的云梦泽,那高耸入云的章华台,那筚路蓝缕的荆山,那埋葬了历代楚王的夷陵……

    可是……

    没有脚步声,身后的来人不知不觉靠近到他五步之内,直到王孙胜回头时,才惊觉他的存在,也不知站了多久。

    一身劲装的眉间赤手搭在剑上,冷冷地看着王孙胜。

    “楚王之邀,王孙要去么?”

    ……

    眉间赤目视王孙胜,想通过面色变化弄清楚他心里的打算,再决定要不要一剑捅入他的胸膛。

    自从铜鞮宫变杀了晋国太子后,赵无恤为了让眉间赤远离漩涡中心,便打发他到前线效力,汲取一些战场经验,以便将来大用,但任谁也没想到,眉间赤主动请求,要来陆浑做副将。

    在赵氏战前庙算时,孙武预言,说以楚王的脾性,有很大可能会出兵援助秦国。也许是冥冥中的命运,眉间赤也觉得楚国不会安分,来到陆浑,他或许有报父仇的机会……

    王孙胜对这个与楚国有仇的年轻人不冷不热,而且他也知道,眉间赤名为自己下属,实则也是监视他的监军。王孙胜虽然有这一师之众的指挥权,但他一旦有不臣之举,权力随时会被暗藏赵无恤虎符的眉间赤剥夺,甚至连性命也保不住。

    这眉间赤虽然没什么领兵的才干,但剑术却是不虚的,连王孙胜也没把握胜过他,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两名黑衣,同样可以让王孙胜死在城墙上。

    “胜岂是那样的人?”不管愿不愿意,王孙胜都把那封书信撕了,当着眉间赤的面洒落城下,眉间赤和两名黑衣的杀意才收敛下去几分。

    “但楚王乃我叔父,胜虽然为赵氏效力,却不可无礼,可否让我回一封信?”

    对于这个要求,眉间赤等人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他们还是寻来笔墨,盯着王孙胜的一举一动。

    竹笔在手,王孙胜又看了一眼城外连绵数里的营火,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开始蘸墨下笔……

    “叔父在上,侄胜惶恐再拜言,王驾亲临,小子竟不能远出百里亲迎,大罪也……”

    “然人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小子之仇,郑也,今叔父伐晋以救秦、郑,小子若忘父仇而与郑人同处一室,是为不孝!”

    字面谦卑而恭敬,可实际上,在楚王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视他为子时,王孙胜只想大笑。

    他有父亲,两位,前者太子建给他留下了一桩必须报偿的仇恨;而另一位伍子胥则不断强化它,让仇恨充斥王孙胜的内心,此仇不报,他就没了立身于世上的理由,纵然有了安身之所,心也安定不下来。

    王孙胜瞥了一眼眉间赤,此子也是从小就被他母亲灌输仇恨吧,虽然罪魁祸首囊瓦已经死了,但只要当时坐视此事发生的楚王熊珍还活着,他们的仇恨就没有结束。

    他继续写道:“又晋国有俗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子乃赵氏之臣,弃军纳城而降,是为不忠。叔父有召,小子当从之,然不忠不孝之举不可为……“

    ……

    ”大军攻城,小子不得不操戈矛与楚为敌,若城破身死,叔父可枭小子之首,若陆浑完好,小子幸免,待报父仇后,自当引颈入楚,叔父大可戮小子于宗庙……”

    次日清晨,陆浑城外的楚军大营,公子启将王孙胜的回信念诵一遍后,抬头观察楚王的表情。

    没有被拒绝的震怒,只有淡淡的忧伤和惋惜。

    “寡人有一个好侄儿。”楚王对左右感慨道:“有忠有孝,日后必成大器,只可惜……”

    他赫然起身,让侍从为自己披挂甲胄,又让左右司马下去,准备攻城。

    望着黑云压城的陆浑小邑,楚王笑道:“我越来越欣赏胜了,只可惜他不知海之宽广,妄图以螳臂之力,阻挡楚国戎车。”

    “既然此小子不听话,寡人便稍稍教训他一顿,等拿下陆浑城后,再让他向孤请罪,到时候孤依然会将他扶起来,拭去他身上的灰土,带他回楚地,在先王之庙让他认祖归宗!”

第996章 楚巫

    对陆浑城的攻势并没有楚王想象中那么简单,两天下来,楚军虽然数次登上城头,但都被赶了下来。

    世人皆知赵氏有骑兵,有武卒,故而野战无敌,加上他们器械精良,每逢攻城都会以雷霆之势拔城。但他们的守城能力究竟如何?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因为赵氏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总是能在野战中解决对手,以攻为守,而不会让战争进入己方被动防守的局面。

    所以赵氏城邑被围攻的次数寥寥无几。

    但在陆浑攻防里,第一次与赵军接触的楚军很快就对敌人的顽强,以及守城方式的多种多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初,他们欺负赵军只有两千,便采取了最简单的蛾附战术,妄图利用自己的人力优势,朝城墙发动源源不断的攻势,登上并不算高的城垣。

    但在试探了一个上午,付出数百人伤亡后,这种战术便被叶公沈诸梁叫停了。

    “依仗人多势众、驱赶士兵像蚂蚁、飞蛾般强行攻城,这不过是为将者恼怒发急之下不理智的举措罢了。”

    他指着陆浑城对楚国莫敖道:“陆浑位于山隘之间,道路狭窄,我军只能围其南面,每次仅能出动两三千人攻城,并不能形成优势。”

    守城的王孙胜很聪明,他已经加固过陆浑城垛,让赵氏的弩兵居高临下向爬城的楚人射击,并在城头布置了一些简易投石机,一时间,飞矢和沙石象雨点般向楚人头上打来,他们攀爬用的梯子也被推开,这样一来,蛾附攻城就失败了。

    莫敖有些发愁,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对付蔡、胡、顿那样的鱼腩,很少遇到这么难缠的对手。

    “那该如何攻取?”

    “先筑土山,等土山与城墙等高时,以楚国弓手压制城内弩兵,到时候再进攻不迟。”

    叶公又看了看陆浑周边的山势,指着东、西两面说道:“再派两队蛮兵入三涂山寻找小路,绕到陆浑背后,待大军攻城时一起发难,前后夹击。”

    早在八年前晋国内战时,沈诸梁便与郑国瓜分了蛮氏子国,将当地戎人整编为蛮兵,编入他的宛、叶之师里。这些人没有秩序,不知阵法,在堂堂正正之战里没什么用,但在伊洛地区山地作战时,却是很好的向导和斥候,也可以作为奇兵袭扰敌后。

    安排完这一切后,叶公又看了一眼陆浑城头屹立不倒的赵氏军旗,在被攻打两天后,城内伤亡也不小,但却没有被城外楚军浩大的声势吓到,许多人依旧在城头堆放石木,修补破裂的墙垣,不时还会指着城下说笑一番,看来他们对守住城池很有信心啊。

    这是个可怕的敌人……虽然只遇到了赵氏的偏师,但叶公认为,他们是和吴国一样难对付的大敌,不考虑报恩的守信等道德因素的话,楚国这次北上救秦与赵氏冲突,真不是什么好策略。

    他不由想起了大军从叶地向北开拔前,楚国巫祝对这场战争的占卜……

    ……

    与人道渐渐优先于鬼神的中原不同,楚地保留了浓厚的巫文化传统,那里的风俗信巫鬼,重淫祀,祭祀时必须作歌乐鼓舞取悦诸神,各种神话传说在民间流传甚广。这也是后来屈原《九歌》,《山海经.山经》乃至后世湖广地区傩歌傩舞的来源。

    所以从官方到民间,楚国的巫觋数量众多,人们普遍好巫。所谓“巫”者,除掌管祭祀外,占卜也是他们的专职,每逢国家大事必占卜,这次出兵援秦也不例外。

    然而,龟甲上显示的占卜结果却是“出兵不吉”……

    王族和群臣顿生疑虑,纷纷看向楚王,想知道他对此怎么看。

    楚王却道:“寡人刚登位时,年纪幼弱,不能理政,国事统统托付给了令尹子常。然而子常轻慢贤臣,却迷信鬼神,好巫术。祭祀群神时,经常亲执羽祓(fu),在祭坛下舞蹈。吴**队已经兵临国境,子常率军与之战于柏举,战前在汉水之滨设祭坛,左司马来请他安排战法,子常却说:余正在取乐神明以灭吴军,哪有时间安排此等小事,昊天自会保佑楚国……”

    他无奈地笑道:“结果二三子都知道,柏举之战楚国大败,吴军攻破郢都,寡人出奔,百姓流离失所,楚国社稷不绝若线……”

    群臣面面相觑,楚王的意思是,他不相信这占卜?

    只有叶公子高和公子启等人知道其中缘由,和迷信鬼神的楚康王等君主不同,楚王熊珍不喜巫师,不光是因为子常信巫误,还因为楚国官方和地方巫祝间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虽然楚国的风俗是尊崇鬼的,但实际上,鬼并不灵验。只是各地的巫想使鬼显得很灵,于是与各县邑的封君、大族互相勾结,他们打听有官府政令和诉讼案件的胜败,使得自己的预言象回声一般准确无误。倘有人不事先用钱财去求巫,那本该很顺利的事情也会变得不顺利。

    这样一来,巫祝俨然成了楚国的地头蛇,楚人信奉巫远远超过了信奉楚王的命令,他们宁肯违抗楚王的禁令而不敢违抗巫说的话。官府的许多政令若过不了巫祝这关,就很难在地方推行,这便形成了楚国君权不下乡邑的尴尬局面。

    雪上加霜的是,从几年前开始,从宋国开始有一支名为”天道教“的巫祝派系传入楚地,在楚宋边境泛滥。那些脖颈上悬挂阴阳鱼的宋巫宣扬这样的理念:不管是云中君、湘夫人、山鬼,甚至是更为强大的东君、东皇太一,其实都是”天道“这种秩序在人世间的体现。

    所以说,楚国几千个淫祠,数百种地方神明,其实都是统一于天道的……

    这种学说一出,极受楚巫欢迎,皈依者甚多,过去信仰供奉不同鬼神,不相往来的楚巫们,一时间被拧成了一股绳。

    这种情况虽然只是楚宋边境的局部现象,但慢慢地连鄢郢都出现打着阴阳鱼旗号的巫师传教了,不由得楚王不加以重视。他对巫鬼的厌恶更甚,只差命令人带兵去杀巫烧淫祠了,好在令尹子西劝阻,这才隐忍不发。

    在叶公子高看来,楚王引孔丘入楚,将他安置在叶地,吹捧为中原贤者,还派了一些贵族子弟去做孔子的学生,也有借用孔丘”天道弥人道远“”敬鬼神而远之“这些学说的意思。

    所以楚王不信占卜结果,也就不足为奇了,但他还是得说服王族和群臣,让他们支持自己打这场战争。

    “吴楚长岸之战前,令尹阳丐卜战,占卜的结果是’不吉‘,于是打算退兵,司马子鱼却说:我得上流,何故不吉?于是便强行重占,得到了吉兆,后来楚军大胜吴军于长岸……”

    楚王笑道:“寡人倒不是想改卜,只是想再卜一卦。”

    他制止了大巫,而是亲自持龟甲,说道:“予小子请卜退兵!”

    第二次占卜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退兵也不吉利……

    众人面面相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下他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难道要在叶地驻军,坐看秦郑全军覆没么?

    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刻,楚王终于拍板了:“从先王渠开始,楚国就有一个旧俗,君主如果几年不出兵,就会被国人认为是忘了先王之业,死后不能以先王之礼安葬。距离上次出兵伐蔡,已经过去了三年,楚师既出,若没出国门就退回去,那就是欺骗盟友,是寡人的奇耻大辱!如此占卜,出击不吉,后退也不吉,但比起抛弃盟约、逃避誓言,寡人宁可战死沙场,至少那样下了黄泉也不会愧对先王!”

    “以必死之心,求必胜之道”,虽然只是场于楚国关系不大的驰援之战,但楚王却极其重视。一时间,楚人因楚王的豪迈而士气大振,哪怕他们在陆浑攻势受阻,情绪也没有低落。

    只因为楚王还在军中,楚人知道他们的王总是会与他们同在。

    叶公沈诸梁却没有士兵们的狂热自信,在他看来,陆浑邑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攻破此邑后,楚军很可能要与盗跖、韩虎那正在进攻桃林塞的两三万人遭遇,楚国仍然有很大胜算。

    但真正的考验将接踵而至,赵氏的河东主力将与楚军夹河而对,若到时候秦、魏、郑残部还在,楚军还有把握将他们接应到南岸来,完成出兵目标。但若赵军抢先歼灭他们,楚军就尴尬了,救援失败不说,还与强大的赵氏结了仇,到时候秦、郑已不足引为奥援,再加上东方的吴国……楚国很可能会面临两面夹击。

    那才是最糟糕的情况。

    是日傍晚,楚军的攻势停歇了下来,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空,残阳如血,有云彩好像一群红色的鸟一样,夹在太阳两边飞翔……

    看着这片红云,叶公沈诸梁心里越发不安,他下定决心,再度回到楚王大营,打算再劝劝楚王:在破陆浑邑,展现楚国实力和援秦的决心后,不要太急着深入河外,只需要迫使韩氏回头防备,让秦国保住桃林塞,河东的秦魏军队应该能顺利突围。

    至少不必让楚军伤筋动骨,和赵氏彻底敌对。楚国与晋争霸耗尽国力,被吴国乘虚而入的可怕历史,沈诸梁不想再重演了。

    不过等沈诸梁走到营帐外时,却发现这里守备森严,较前几日更甚。

    他连忙入内,刚掀开营帐,就遇到了负责楚王禁卫的王兄子闾(公子启),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大王怎么了?”叶公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低声且急促地问道。

    子闾虽然强自镇定,却掩不住眼中的焦虑,他左右看了看,也压低了声音对叶公说道:“大王心荡……”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97章 心荡

    在春秋史官的记载里,上古时代,高阳氏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黎,重黎担任高辛氏的火正,颇有功绩,于是高辛氏赐予他“祝融”的职务,也就是火正。随后共工氏乱德,重黎因作战不力被帝喾所杀,重黎的弟弟吴回接任火正,仍然称祝融,他们的子孙一分为八,被称之为祝融八姓,其中一支就是芈姓楚人。

    所以楚国王族骄傲地自称“帝高阳之苗裔”,在楚国,楚王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他是凤的化身,血液里燃烧着从祝融时代起就延续下来的熊熊烈火……

    但一般人绝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宛如神明的王族,却也有自己的致命弱点。

    那是两百多年前,楚君熊通因为周王室不肯加封他的爵号,一怒之下说:“吾祖以子男之田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再次僭越称王。他奉行铁腕政策,征服了江汉平原,把汉阳诸姬变成自己的属国,又征服了濮人和扬越,楚国由此强盛。

    但就是这样一位雄主,晚年却死于一种不治之症下。

    楚武王五十一年,楚国因为随国背叛,派兵大举进攻,在出发前,楚武王却对他的夫人邓曼说:“余心荡……”

    从年轻时候起,楚王的心跳便常常不安,但他却浑然没有当回事,可这一次,这种隐患却要了楚武王的命。他死在出征随国的路上,因为突发的心病死于一株樠树下面……

    如果说楚武王是到了晚年才暴疾而死,那他的儿子楚文王,则是壮年早亡。

    楚文王继承其父遗业,继续壮大楚国,将国都从老家丹阳迁到鄢郢,在江汉平原的基础上,又灭申、邓,占据南阳盆地,再灭息国,控制蔡国,讨伐郑国,兵锋直指中原。以至于当时的中原史官惊恐地记载道:“南蛮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

    这南蛮,指的就是楚国了。

    然而仿佛被诅咒了一般,文王和他父亲一样,同样因为“心荡”而死在征途中……

    接二连三的国君暴毙,这让楚人心中存疑,对接下来的楚王,令尹和司马们忧心忡忡,若他们也突发”心荡“该如何是好?

    好在接下来两百年里,或许是不再需要那么拼命地亲征,或许是医疗条件改善,历代楚王虽然或多或少都有点心疾,但至少没有出现突然暴毙这种情况。倒是楚国王族的支系屈氏、斗氏有过几起”心荡“导致死亡的事件。

    然而时至今日,看着躺在病榻上,没了昔日生龙活虎模样的楚王,叶公沈诸梁和公子启等人才悲哀地发现,那种诡异的恶疾没有离开楚国王族,它们只是蛰伏起来,寻找时机重新出现……

    在多年前逃离郢都的过程中,熊珍出现过一次心脏绞痛,自此之后,这种病症就会时不时发作,召唤医者入宫诊治是常事——他不相信巫祝的祈祷能救自己,曾有占卜的人说,楚国王族这种怪病是大河之神在作怪,只要加以祭祀就可以痊愈。然而楚王却嗤之以鼻,大夫们请求在郊外祭祀,楚王也断然拒绝。

    他说道:“三代时便规定了祭祀制度不可超越本国山川。长江、汉水、睢水、漳水,是楚国的大川,寡人的祸福由这些大川决定,就算孤再没有德行,也与大河无关!若要祭祀河神,好啊,等寡人扩土到大河边上再说罢!”

    所以此时此刻,入帐内的依旧是一些医者,但都束手无策,纷纷摇着头告罪而出。

    倘若赵无恤在这里,他或许会告诉楚王、叶公,这种病叫做冠心病,而且会在家族中遗传,导致心肌缺血、心绞痛、心肌梗死、心率衰竭、猝死等症状……

    很不幸,帝高阳之苗裔从楚武王后,就一直被这种遗传病纠缠困扰,而且在这个时代无药可医。

    最后被获准进帐内的,是一位周王室的太史,他是王子朝之乱里避难入楚的,王子朝遇刺后,这位太史没了效忠对象,只能在楚国王宫内混口饭吃,遇上楚王出征,也让他随行,偶尔还能问出点东西。公子启也是病急乱投医,才找来了他。

    太史自称精通医术,但为楚王诊脉后,也被那衰弱不已的心跳惊得满头冷汗。从医学角度无法给出答案,他只能归咎到鬼神身上,便低声对楚王说道:“此病不可医治……但若举行禳祭仪式,或许可以移到令尹、司马身上……”

    楚王熊珍睁开眼了,虽然嘴唇有些发白,但还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将此人扔出去,此生不得再入楚国!“

    等手下将满口求饶的太史赶走后,楚王才无力地对叶公说道:”令尹、司马,不但是我的王兄,更是楚国的两根顶梁柱。把腹心的疾病去掉,而放在大腿胳臂上,虽然能苟且一时,但若手脚四肢都废了,腹心又能苟且多久?上天若想要寡人在此夭折,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禳祭又有什么用呢?“

    “祝融和鬻熊一定会护佑大王的!”公子启下拜顿首。

    叶公则道:”大王不如先回宛地养病……”

    “不!”

    楚王摆了摆手,他在公子启的搀扶下,强撑着身体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当年楚武王说自己心跳不安,邓曼曾说过一句话,‘若师徒无亏,王薨于行,国之福也。’这句话说得好,就算寡人不幸亡于军中,汝等也切勿忘记此行的目的。叶公,去继续指挥攻城,倘若寡人亲征连小小陆浑都打不下来,就真的要叫赵氏看轻,让天下人笑话,也让祖先蒙羞了!“

    叶公叹了口气,下拜应诺:“臣谨遵王命!三天,三天内必拔陆浑!”

    ……

    土木结构的城墙在强弓的摧残下变得千疮百孔,凄惨无比。但是上面的赵氏大纛依旧迎风飘扬,神采奕奕,仿佛是在为守城士卒的又一次胜利而欢呼,只是前几天还游刃有余的陆浑城头,现如今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从昨天起,楚军的攻势突然变得凶狠无比,楚人悍不畏死地冲杀上城头,与赵军混战,所幸陆浑城的地势让他们无法一次性投入太多兵力,所以城头又被赵军夺了回来。

    但代价是惨重的,略显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城头一片狼藉,狭窄的过道里密密麻麻躺满了人,有的是战死的尸骸,有的则是力竭倒地一睡不醒的赵兵。

    王孙胜也躺在一个角落里,他没有因为击退楚军的进攻而开心,与之前打郑国人不同,他这些天杀死的每个人,本来都该是他的子民兵卒。

    手上又一阵疼痛传来,打算了他的思虑,王孙胜无耐的看了看紧裹着厚厚布条的右手,城内伤亡太多,刚才为了将楚军赶下城头,指挥官王孙胜也陷入了白刃战里。在混乱里,他被流矢射中,锋利的箭矢直接穿透他的右手掌,虽然在医者处理下箭矢被拔掉,也消过毒防止破伤风,但还是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孔。

    “这就是楚国箭矢造成的伤口么?”他看着那个洞,苦笑不已。

    王孙胜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只要稍微动一动,便能感觉到被箭洞穿的伤口处传来的巨大痛楚,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还确信手掌仍在自己的身上,同时也利用疼痛让自己别睡过去。

    因为是生是死,就在今夜了,王孙胜可不想在睡梦里稀里糊涂地丧命。

    ”汝去将副师傅帅请来……“沉思了一会,王孙胜忽然对着身旁一直监视他的黑衣说道。

    这几天的战斗王孙胜十分勇敢,斩杀楚人时也没有丁点迟疑,而且指挥得当,陆浑能守到现在,全靠他的用兵之才,所以黑衣侍卫对王孙胜也没之前那么警惕了,但也怀疑王孙胜是不是要支开他。

    ”我有话对副师帅说。“王孙胜举起自己受伤的右手,以示自己连剑都提不起来,没有任何威胁。

    见黑衣还在迟疑,他又补充道:”事关重大,关乎陆浑存亡,关乎城内将士生死!还望速去!“(未完待续~^~)

第998章 眉间赤

    “后撤?”

    在王孙胜找来眉间赤,将自己的想法与他商量后,城20头一时间静的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王孙胜,有的如释重负,有的则充满不解,甚至是愤慨。

    眉间赤是反应最强烈的人,在王孙胜提出撤离陆浑的建议后,他猛地一挥手,说道:“吾等奉上卿之命坚守陆浑,阻击来敌,倘若就此撤退,楚军将长驱直入,柳下军将和韩军的后背面临威胁!撤退之事,万万不能!”

    他这几天也没少厮杀,虽然没法像王孙胜那样纵览全局,但凭借自己精湛的剑技也杀敌无数,这会身上满是红黑相间的血块,他也见证了无数袍泽死于非命。

    “更何况若就这么走了,这些天阵亡的众人岂不是白死了!”

    王孙胜也有自己的理由:“陆浑以两千将士战数万之敌,守四日而不退,战到现在,虽然重创楚军,但我军也伤亡过半,清点人数后还能守城的不过千余。楚人共有五万大军,这些天连续试探已知陆浑虚实,下次攻城必定更加凶猛,试问这千余疲惫之卒还能不能挡住楚军的下次进攻?”

    这是个严峻的问题,守住城池的希望微乎其微,看了看满城的伤兵,执拗如眉间赤也沉默了。

    王孙胜说的有几分道理,倘若他们死守,以仅存的千余士卒死拼五万楚军,势必全军覆没。过去几天已经有几百人死去,这批赵兵都是邺地人,家乡远在千里之外,却年纪轻轻就埋骨于此,死也不能回去看漳水一眼。

    那么现在,是继续死守,让剩下的人也统统战死,还是选择撤退,让他们留一条性命?

    王孙胜见众人意有所动,便继续规劝道:“在楚军出现之际,我已将急报传给虢城,此刻非但柳下军将和韩卿,恐怕连河东都已经得知这个消息了,相信都已做好戒备。”

    “再者,我认为要阻止楚军进入河外并非只有守城一途,吾等稍稍后撤,撤到洛水以北的地区,再分为数队,在沿河阻扰楚军渡河,照样可以拖延他们的速度。或者救近藏匿于陆浑山中,伊洛之地山脉纵横,道路蜿蜒难行,楚国大军远征,粮草辎重要从郑国或宛、叶一带转运过来,从这条险道经过,吾等正好断敌粮道。这样一来,楚军要么分兵来剿杀吾等,要么因为害怕粮道断绝而踌躇不敢进,岂不比死守危城以卵击石强?”

    王孙胜口才了得,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觉得这位师帅不愧是跟孙武子学过兵法的。他的战术灵活多变,已经跳出困守孤城的局限,将己方能发挥的战场扩大到了整个伊洛之地。

    有生还的机会,谁愿意死呢?不少人已经心生撤退之意,但还得看眉间赤的意思,毕竟他是监军,是赵卿的义子,手持上卿赐予的符节,关键时甚至能剥夺王孙胜的指挥权。

    从刚才起,眉间赤便一直默然不语,现在面对众人殷切的目光,他才缓缓说道:“羽林兵士从小被教导要为上卿,为赵氏效死,决不可临阵脱逃。而且陆浑本来就是晋国的领土,柳下军将从郑人手里夺回来,将赵氏的旗帜竖立于此,那这里就是赵氏的城塞!诸位别忘了,军法里可是有一条‘丧师失地者,主将问罪,其僚吏连坐’的……”

    众人顿时面露难色,赵上卿以律法立家治国,其中军法最为严苛,可不是说着玩的。哪怕是上卿的爱将田贲犯法,也会被一撸到底,从高官贬为小兵。他们这一撤退不要紧,若事后被军法官判定为“临阵脱逃”“失陷城邑”,自己受惩处就算了,甚至连家人都会被连累,被剥夺一些优惠政策。不仅如此,在宣传忠义的邺地,他们的儿女也会被乡人嘲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见眉间赤要将撤退这条路堵死,王孙胜一股无名火从心里窜了出来,他强压着怒意说道:“事急从权,军法里并没有规定死,吾等只是根据现在的情况进行判断……副师帅,你难道看不清眼前的形势么?”

    眉间赤并不笨,眼前的形势对赵军很不利他自然看得清,如今死守下去必死无疑。

    但是明知必死,眉间赤也要坚守到底,因为他不仅是赵无恤的家臣,也是被收养的孤儿,他的义子。

    在这生死抉择的关头,他想到自己在羽林军中所受的教育和熏陶,赵卿让人讲述‘永不倒下的林’的事迹:晋国内战时,伍井在台谷小城死守,数百人尽数战死,却至死不退。事后伍井被追封为上大夫,只要赵氏还存在一天,他的灵位就能享受高规格的待遇,一同战死的数百人也全部进入云台陪祀,而他们也成了羽林军效仿的楷模。

    他想到出征前义父亲手交给他的虎符,入手前看似轻巧,入手后却重如千钧。

    他还想到在开战之初,赵氏的谋士家臣们花费很多时间来庙算,筹划战略……

    想到这些,眉间赤便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直逼肺腑,将对死亡的恐惧也驱散殆尽了。

    而王孙胜的撤退计划说的好听,可楚军浩浩汤汤,岂是那么好阻击的?

    如今在河东、河外,很可能是决战的前夕,而赵军全歼秦魏的机会,很可能会因为他没能死守陆浑,让楚人兵临大河而前功尽弃……

    所以尽管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法去抵抗敌军下一波进攻。但也得以死抗敌,用堂堂七尸之躯拖住楚人前进的步伐!

    哪怕多拖延一刻也行!这样就能给赵军主力打赢这场战争赢得一刻时间……

    于是眉间赤迈步上前,逼近王孙胜道:

    “‘晋国有俗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子乃赵氏之臣,弃军纳城而降,是为不忠’……这可是王孙在书信里的原话,现在却忘了么?你以事急从权为借口,行弃城纵敌之实,与纳城而降有何区别?”

    此言诛心,王孙胜忍不住了,冷笑着道:“莫不是因为副师帅与楚王有仇,楚王在城外,故而不想离开?自己的私仇,何必用大义强迫众人留下。”

    被王孙胜如此诽谤,眉间赤双眉之间的红色胎记更红了,仿佛要滴血一般,他死死盯着王孙胜的眼睛,随即大笑道:“想必以王孙这天生贵胄,会觉得这死守城池,为后方大军会战赢取时间的责任,远远比不上你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野心罢……我从王孙的眼中,没看到必死的决心,汝大概是觉得,上卿的事业不值得你去死!”

    这是自然的,王孙胜从来就没对任何人生出“效死”的心情来,他只效忠于自己,效忠于自己的仇恨,效忠于自己的野心。但被人当面这么揭露,王孙胜也恼羞成怒,脱口而出:“满口胡言,我看汝是想要以这千余人的性命陪葬,来成就自己的忠名!”

    大敌当前,主将和副将却吵了起来,陆浑城的赵军将士们一时间手足无措,撤退和死守尽忠两个念头,也在他们脑海中不断争斗。

    恰在此时,城外平息已久的楚军大鼓再度隆隆敲响!

    随即城内也金声四起,“敌军攻城了!”示警声到处都是。

    “敌军想要乘夜攻城?”王孙胜下意识要去安排防务,然而不等他抬起脚,却被两名黑衣左右挟住了双手!

    王孙胜没有挣扎,而是冷冷地质问眉间赤:“此乃何意?”

    “王孙胜有临阵脱逃之嫌……“

    眉间赤高举虎符,看了王孙胜一眼,对众将吏说道:“我身为监军、副师帅,今日便以上卿虎符为凭,剥夺其师帅职权!”

    ……

    除了重要将吏外,普通士卒并不知道发生在城楼小屋里的争执,正在休息的士兵们几乎在听到报警金声的同时,便一窝蜂的拥上城头,但随即,他们便鸦雀无声了。

    不一样,楚军的气势和前几日完全不一样了,陆浑城外,五彩缤纷的战旗随风飘扬,明晃晃的戈矛剑戟森严夺目,一队队步兵迈着整齐的步伐,一乘乘战车排成长长的队列,在雄厚低沉的鼓声指挥下,踩着一致的步伐,坚定的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森森的杀气让怀着必死之心的眉间赤也打了一个寒颤,他知道,这次自己可能真的要黄泉陪伴亡父了……

    但随即涌现出来的,却是无穷的战意!

    他父亲母亲花费心血所铸的莫邪剑,现在很可能就佩戴在楚王,或者哪一位楚国贵族的身上。

    仇恨与责任交融,他拔出剑,直指来敌。

    “破敌!”

    绝境之中,胆怯恐惧都没用了,先是一伍,再到一什,再到一卒,最后整个南城墙的赵卒都齐声呐喊,“破敌”……

    只可惜,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数万楚人山呼海啸的声浪淹没……

    “拔城!”

    叶公让人堆叠的高大土山,已经与城头等高!

    楚军从土山上射出的弓弩箭矢像一场倾盆大雨般覆盖了整个城头,乘着守军抬不起头的当口,身着漆甲,火红一片的楚兵排山倒海般朝陆浑小城压来,甲士高高举着盾,几十架木梯同时搭在城墙上……

    而就在赵军的注意力被正面强攻的楚军完全吸引住时,在陆浑城背后的山岭上,一支千余人的兵卒也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这是叶公前几日派去绕道寻找小路的蛮兵到了,他们翻山越岭,终于抵达陆浑背后,此城除了南墙外,其余都没加高加固过,只能依靠地势防守。

    在一片厮杀声中,夜色悄然降临,天空逐渐灰黑,呼啸的山风如同死神的哀号,无情的吹向大地,吹向陆浑小城。而蛮兵们也乘着夜色,悄悄向陆浑靠近……

    是夜,陆浑城陷落!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999章 残城

    周室毛邑以南三十里处是熊耳山的余脉,这一日清晨,太阳从群山间冉20升起,散发出温暖的光芒照耀大地,夏日很快就驱走了黑暗和寒冷,让借助夜幕笼罩潜藏于山间的人或物难匿其踪。

    一处山凹里,王孙胜被阳光刺得睁开了眼,下意识地想抬手挡光线,随即右手掌传来的剧痛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揉了揉被地面埂得发疼的脊背,舒缓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不动而有些僵直麻木的胳膊,起身放目望去,百余士卒或躺、或倚、或坐,横七竖八地在树下、草地上休憩。他们身上是破败不堪的皮甲,手里捏着只剩一半的剑,人人面带疲惫和外伤,空气里有一股血腥酸臭味,有的人呼噜震天,有的人则在睡梦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咳嗽。

    这是一支饱受磨难的军队,他们能活着走到这里,简直是个奇迹。

    距离陆浑陷落已经过去了两天,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王孙胜先是与眉间赤就撤退还是坚守产生分歧,一言不合之下,便被他凭借虎符剥夺了指挥权。随即王孙胜被两名黑衣看押起来,只要他轻举妄动,只怕背后立刻就要挨上两剑。

    但形势很快就容不得他们内斗了,楚军攻势很猛,叶公子高出动蛮兵绕到山岭后面,与正面大军一起夹击。在付出数百人的死伤后,楚军于凌晨登上了城头,而后方城门也岌岌可危。

    在此危机关头,王孙胜乘机说服看押他的黑衣侍卫,重拾指挥权。他带着一些城中将士从陆浑北门强行突围,进攻那里的蛮兵不过千余,根本拦不下求生心切的赵军。

    王孙胜带着一些人顺利逃离危城,但到了次日一早清点人数,只有百余人侥幸逃了出来,其余尽数落在了城里,连眉间赤也不例外。

    或者说,正是眉间赤在南城墙的顽强抵抗,让楚人每前进一寸都要付出数条性命,才给王孙胜等人突围的时间,至于他本人,大概是死在此役里了吧

    虽然逃出生天,但跟着王孙胜跑到这里的那名黑衣原本锐利的眼神此刻充满着焦虑和忧伤:“军法规定,亲卫失其主将,罪比临阵脱逃,更何况他还是上卿的义子我回去必定会受重责。”

    “我失了陆浑,也是一样的罪责。”王孙胜安慰他道:“但吾等仍旧可以戴罪立功,只要及时将楚军动向通报给柳下军将,再尽力劫持楚军粮道和散卒,一样能起到阻扰敌军的效果。”

    实际上对于眉间赤的死,王孙胜恨不得拍手称快,此子仗着是赵无恤义子,手持虎符,竟然敢剥夺自己的指挥权。若不是因为手下这些赵卒都是邺城兵,只是战时临时听从王孙胜调遣,却对他没有丝毫忠心,王孙胜甚至想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他们脱离赵氏了

    可现在离了这些兵卒,他就一无所有,何况父仇未报,留在赵氏仍然是灭郑的最好机会。

    于是王孙胜便拾起他之前提出的策略,打算带着这百余兵卒潜藏在周王室边界,对从伊洛之地路过的楚军施加滋

    扰。事情有利就烧点粮草,不利就远遁山林,保全性命。反正他不会像眉间赤那么傻,把性命都搭在赵无恤的事业里了。

    “留着有用之身,做更值得做的事多好”

    王孙胜大可嘲笑眉间赤的愚蠢,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扰敌计划并没能奏效,并不是楚军防备严密,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从这附近路过

    不单是大军、粮车、辎重没有,甚至连斥候也没派一个,王孙胜知道这次楚军的指挥者是叶公沈诸梁,这位颇具名望的楚国县公,难道连这一点基本的常识都没有

    到了次日,王孙胜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决定冒一冒险。于是便带着赵兵残部们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山隘,沿着山间小路朝陆浑方向摸去

    陆浑位于熊耳山与三涂山交界处,连绵数十座山头,山峰不高,但却一眼望不到尽头。

    因为自古人烟稀少,所以这里的林子很深,四周静的可怕,除了几匹战马偶尔打几个喷嚏之外,便几剩下脚步声和风吹树叶带起的沙沙声。这种安静的气氛放在别处倒也算得上是清新自然,但在王孙胜看来,却显得诡异。

    要知道,就算在陆浑邑折损了不少,但楚军可是有五万大军的行动起来应该漫山遍野,但远处的山林间,连一只鸟都没被惊飞。

    难道说楚军攻克陆浑后便就地驻扎,不再前进了可他们总不能连进山砍伐柴火都不需要吧。

    带着这样的疑虑,王孙胜等人沿着他们逃离时走的小道原路返回,距离陆浑越来越近,在还有十里的时候,终于看到那边冒起的浓浓黑烟

    “楚军烧了陆浑”众人张大了嘴,王孙胜也觉得这种行径太过匪夷所思了,好不容易打下这座城,应该作为大军前进的中转站和屯粮地才对,烧了做什么

    直到他们壮着胆靠近到半里时,才发现,休说什么五万大军,这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烧成焦炭的木梁,被高温烘烤后坍塌的残垣断壁,以及在大火中逐渐化为灰烬的尸骸

    不,不对,陆浑的残垣里,还有一个活人在动

    不断冒烟的城垣缺口处,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里面钻出来,手里还拽着一具尸体,将尸体安置到平地上后,他又进去拖出另一具

    最后拽出来的,竟是一面残破的赵氏玄鸟旗

    当众人迟疑着靠近,那人也看到了他们,他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但还是倚着旗杆,尽力站直了身子迎接众人,咧嘴笑道。

    “二三子,何其迟也”

    “副师帅”声音嘶哑,却有几分耳熟,众人皆惊,等靠近一瞧,不是眉间赤还能是谁

    “[81你没死”看着眼前的眉间赤,王孙胜的表情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半刻前他还在想,楚军不知为何撤离陆浑,这意味着他可以收复此地,不但无罪反而有大功。

    但眉间赤在,这件事就没有他说话的份了,在王孙胜看来,虽然

    赵无恤标榜唯才是用,可实际上仍是任人唯亲,心里偏袒得很。鲁国和赵氏的旧部遍布朝堂,担任封疆大吏,他不信任的人却难登高位。

    眉间赤完全没了之前的模样,他浑身是血和火焰燎过的水泡,脸上沾满烟灰。他默默听着那名痛哭流涕的黑衣叙述突围的经过,看众人的眼神恍如隔世。

    柔和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似乎触到了眉间赤的心底,让他百感交集。当夜楚军攻城,他带着残部且战且退,却寡不敌众,最后被卡在一道断壁缝隙里昏迷了过去,外面层层叠叠堆满赵卒的尸体,这才没被楚军揪出来,等他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次日下午了。

    他还能看到这轮升起的太阳,但是那些惨死的赵卒却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的脑海之中闪过,那晚的鲜血淋漓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一个又一个倒下的袍泽仿佛是一条又一条的皮鞭狠狠的抽在他心间,痛的他全身都抽搐起来。

    也许王孙胜说得对,他这是用他们的性命,为自己一个人的忠义陪葬。

    但眉间赤又觉得,这场血战是值得的。

    在赵卒的帮助下尽力从城内将赵卒尸骸运出来后,眉间赤拄着残破不堪的玄鸟旗,站到一块断壁上,他要解答这些人的疑惑:楚国大军上哪去了

    “楚军攻破陆浑后,便班师撤退了”

    待眉间赤宣布事情真相时,兵卒们没多想便交相庆贺,但稍微有脑子的人便觉得这不合常理:楚王亲征,是为了救援秦、魏、郑,现在好不容易攻破陆浑,可以长驱直入,却为何虎头蛇尾地烧了城邑撤退了

    是因为陆浑抵抗太过剧烈,楚军觉得接下来损失会更大知难而退了

    还是楚国后方生乱,比如吴国袭击陈、蔡聪明人王孙胜猜测纷纷。

    眉间赤眼中带着一丝未能亲手手刃仇人的遗憾,但更多的是无比兴奋。

    “因为楚王死了”

    他大声宣布道:“楚王病死在军中就在楚军破城的时候楚军大悲,五万人齐齐痛哭,次日劈了陆浑城柱为楚王做了临时的棺椁,便烧了城池撤退了”

    一片沉寂后是突然爆发的欢呼,在此地血战多日的赵卒喜极而涕,在雀跃的赵卒中,只有王孙胜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简直无法相信,他的楚王叔叔,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王孙胜猛地想起了当年楚武王、楚文王死于征途的事迹,不由摸着自己的胸口打了个寒颤

    直到感觉到眉间赤审视的目光后,王孙胜才勉强自己挤出了一丝难看的笑容,可这一刻,他心里萌生的想法却是:“楚军撤退,秦魏必败,偏偏在这紧要关头难道昊天真的在偏爱赵氏么”

    ps:左传.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将战,王有疾。庚寅,昭王攻大冥,卒于城父。”~~

头昏沉沉的,今晚请个假

头昏沉沉的,码不出字,今天没有更新,抱歉(未完待续。)

第1000章 行迈靡靡

    “难道昊天真是在偏爱赵氏么?”坐在戎车里,望着车外渐渐消失的山岭,想到这几个月发生的事,陈恒便忍不住抚膺长叹。

    首先是他们低估了赵氏的实力,谁能想到经历大灾后,赵氏还能出动那么多战力?陈恒费劲浑身解数组织起来的连横未能起到什么作用。在赵无恤入主十多年后,鲁国已非当年可比,加上卫国,便让齐军迟迟无法打开东线局面。西线败退也在情理之中,赵氏的战略水平突飞猛进,什么盗跖奇袭伊洛,骑兵千里进击,便让秦魏郑连吃败仗,被困在河东,眼看有覆没的危险。

    陈恒连忙救火,好不容易从楚国搬来救兵,眼看陆浑城破,可以长驱直入进入河外,接应秦魏郑残部撤退。谁料在城破之后,楚王却一命呜呼了……

    因为外人不得近楚王营帐,陈恒不知道当时的具体的情况,只是从自己收买的楚人那里隐隐得知是“心疾”。秦国公子因为地位较高,得以为楚王穿戴遂服,也就是寿衣,出来时已经红了眼睛,并对陈恒说楚王死状安详。

    稍后楚王入棺,陈恒终于能一睹其遗容,国君的入殓时的装束是一门大学问,因为正式的殡、葬都得回国再举动,所以这一切都是临时的。

    楚人把楚王打扮得似乎正要去参战:他穿着自己最好的犀皮甲,厚重的皮革上了火红色的漆,上面均有华丽的凤纹装饰。他的胸前放着梓木剑鞘、金丝装点的湛卢剑,此乃王者之剑,楚王用双手牢牢地将其握住,而棺材底部铺满了美玉……

    他死后的遗容都是如此尊贵,唯一要考虑的,就是这大热天里,棺椁从陆浑运回叶地,再走水路到郢都,即使一路小心,尸体只怕要腐臭不堪,希望像传闻说的,楚王嘴里含着玉能缓解这一过程……

    “彼苍天矣,歼我贤王。”众目睽睽下,陈恒也用宽大的袍袖擦了擦眼泪。

    他的确是发自内心悲伤,世上像楚王这种宽容实诚,还念着十几年前恩情的君主不多了,不过他伤心的是楚王这一死,直接导致楚国伐赵救秦的战略产生动摇。

    虽然楚王临终前留下遗嘱,以太子熊章年幼为由,让王兄子闾继位,带领大军继续深入伊洛,救援秦、魏,完成他的承诺和夙愿。然而楚王死后,在痛哭流涕以头抢地一番后,子闾却推让了他之前满口应下的王位。

    “君王舍弃其子而为国求长君,然楚国历来兄终弟及要么是弑君夺位,要么是没有好结果,我没什么才干,岂敢觊觎大位?立太子章才是顺应情理之举,就算要选择年长者,也该由子西、子期二王兄继位。吾等不如退兵,护送大王棺椁返回楚国,早日迎立新君,免得国人惶恐,国内生乱……”

    公子启没有理会陈恒、魏戍、秦国公子等人的反对,和叶公子高商量后,决定撤兵,并封闭道路,摧毁所有后方关隘。

    叶公和公子启亲自将楚王放在厚大的棺椁里,把棺木扛在肩上,他们俩一直抬着此棺走到城外马车旁。陆浑城外的楚人都得知这个消息了,火光摇坠下是一片哭泣声,陈恒从中体会到了死亡和破灭。

    背后是冲天的火焰和浓烟,烧了城邑从陆浑撤军后,人人心生惶恐,脚步也没了来时的高昂斗志,反倒乱糟糟的。

    陈恒不由想起了诗里的一句话:“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这次的事对他们打击太大了,楚人时隔数十年后再一次挺进中原,他们得到的却不是扶大厦于将倾、问鼎之轻重的荣耀,而是失去君王的惨重损失。

    没有了英明神武的大王引领,他们将走向何方?楚国人满心迷茫。

    ……

    随着离陆浑越来越远,楚军撤离伊洛的局面已定,公子启和叶公考虑的是要怎样稳定国内局势,防御吴国人乘丧伐吊,北面的战事变得与他们没什么关系。这下轮到秦、魏、郑、齐四方使者说客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了。

    “只要大军能渡过风陵渡,依靠桃林塞做屏障,就有机会返回渭南,转危为安……”至于这之后要如何以五六万败兵抵御赵氏十万步骑进攻,秦国公子也一筹莫展。

    魏戊则一言不发,这位老人入楚游说楚王和令尹、司马,已经耗尽了心力。在他想来,在失去河西、河东后,魏驹能幸存的机会十分渺茫,自己还是想想要如何在排斥外国人的楚地生根发芽,为魏氏留一点血脉吧。

    至于郑国七穆之一的驷弘,也是愁容满面,按照郑国人“唯强是依”的尿性,若不是因为盗跖在洛水边屠杀了五千郑国俘虏,导致郑国“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只怕他已经跑到赵军大营,向赵无恤摇尾乞降了。

    “竖子不可与之谋……”看着各怀心思的各方使者,陈恒悄悄退出营帐,不再与他们商量自己的打算。

    十五年,从赵无恤初入鲁地开始,陈恒就与他明争暗斗,至今已有十五年了,他也从稚嫩的弱冠君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家族砥柱,足迹遍布天下。他意识到仅凭自己是无法战胜赵无恤的,这般苦苦求索,只为了结交强援,遏制赵氏的壮大,避免齐国、陈氏覆灭。

    可战争不仅要靠实力、外交、策略,有时也与运气息息相关,这一次,运气没有站在他们这边。

    站在了赵氏那边。

    随着楚王的死,不管秦魏联军能否逃出生天,西线的战事大局已定。

    虽然现在看上去,这一切都成了一场空,但陈恒并不死心。

    “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

    在楚军失落地回到汝水之畔时,陈恒突然向公子启辞别。

    “我要回齐国,为抵御赵氏做最后努力。”他殷切地看着公子启和叶公子高,但他们除了口头的抱歉外,却没有任何承诺。看来这俩人是绝不想再与连横粘连一丝一毫的关系了,而楚国内部掌权的令尹子西、司马子期,也以政策的保守稳重著称。

    少了颇有进取之心的楚王熊珍后,楚国将进入一个龟缩自守的时段。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他们的敌人。

    于是陈恒毅然离开了楚军,驾车沿着汝水向东缓缓走去。

    然而等走到背后的楚国大军看不见的地方后,他便一把夺过御者的马辔,驱赶驷马加速向前驶去!

    他号称要回齐国,可这会却是朝东南行……

    他要去的是陈、蔡,是淮北!

    秦魏已经没救了,郑国也自身难保,陈恒现在的追求,仅仅是保全齐国,保全陈氏而已。

    天下还能与赵氏对抗的强国,唯楚、吴而已,既然楚国靠不住了,他只能去吴国。

    陈恒想好了,自己要给雄心勃勃的吴王夫差献上一份大礼,关于楚王的死,关于楚国东境的空虚,他要帮助吴王包揽两淮,夺取陈、蔡,让他的野心和自信膨胀到极点,再诱使他北上宋、鲁,吸引赵氏的火力,拉齐国一把!

    这场大战还没完,疾驰中,陈恒内心已经陷入了疯狂,纵然最终失败,他也要把全天下都拉下水,与陈氏一起赴汤蹈火!

    ps:谢谢大家的关心,睡了一觉身体好多了,12点左右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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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1章 函谷关

    函谷关,商代称之为桃林,周代在此设置小城塞,故名桃林塞,后来这里又被晋国划入疆域之内。到了晋国六卿内战,秦国乘机控制此地后,秦国大庶长子蒲便在小塞的基础上设置了一个关隘,因为这里扼守崤函古道里的函道,故称之为“函谷关”。

    早在函谷关设置前,崤函便入选了时人所谓的“天下九塞”:太汾、冥厄、荆山、方城、崤函、井陉、令支、句注、居庸,现在更是当之无愧……

    在喊杀声中,又一次进攻失败了,目视眼前的险关,盗跖眼中带着不甘,他满腹戾气,但却不得不承认道:

    “句注、井陉等均不如函谷,称之为天下九塞之首也不过分!”

    三月份时盗跖率军绕道成周,突袭联军后方,诱使游速回头,于洛水北岸大败郑军,并屠杀五千郑国俘虏,一时间诸侯大震,从此郑国小儿闻盗跖之名而止啼。

    因为郑军的溃败,正在围攻虢城的秦、魏联军自然没法安心攻城,便解除了包围,接下来,他们犯了开战以来最大的错误——转移到河东,然后便被赵无恤一招瓮中捉鳖困在了那里。

    盗跖的大军在虢地休整一番后,便让韩虎出动所有还能走动的兵卒,一部分在茅津牵制部分秦、魏军队,其余人统统随他进逼函谷关。

    这是赵无恤的军令,只要破了函谷,控制风陵渡南岸,河东就彻底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瓮。

    然而这座刚建立不到五年的城塞却不是那么好破的,还没到函谷关,盗跖就理解了为何提及此塞,韩虎和他手下的将吏们会一脸无奈。

    作为东去洛阳,西达秦国的咽喉,函道是盗跖这辈子走过最难走的险径之一,泰山的夹谷、太行的羊肠道比起这里也只能自愧不如。崤山至函谷关的路段多在涧谷之中,深险如函,故称函谷,这里到处都是松柏,行人在幽深的谷底,但闻山中老猿悲鸣,仰首却难见天日。

    从虢城到函谷关,足足有一百里地,盗跖带着人走了整整五天,有时候一日仅能前进十里。好在秦魏联军撤退匆忙,在这里没有设防,未能多做抵抗,四月初时,盗跖终于带着两万赵、韩军队抵达关隘。

    ……

    看清这座关城的模样后,别说在这里栽过跟头的韩军了,连挟大胜之威,满身血气的赵军将吏也顿时没了信心。

    虽然函谷关才建立了不过三四年,远不是后世那“天开函谷壮关中,万谷惊尘向北空”的不可攻克之城,可已经初具规模。

    关前是弘农涧,它构成了函谷关的一条护城河,时值初夏,涧中水流湍急,人马难渡。

    盗跖所帅的东来军马必须在函谷关北渡过弘农涧,过河后,又须沿河西岸南行,进入关前一条滨河倚着高岗的窄道后,才能逼近关城,那条窄道只能容纳两匹马并行,大军根本无法展开。不止如此,关楼东西两端都是高崇的黄土塬,它们犹如一道天然的城墙,成为外敌不可逾越的防御工事。

    “秦人是怎么选的城址……”盗跖只想翻白眼,他开始觉得自己带那么多兵马是徒劳无益,因为以这里的地形,任凭千军万马也无从施展。难怪几年前进攻秦国时,赵无恤给韩氏分的任务就是进攻这里,结果河西都打完了,韩氏还顿兵城下,一筹莫展。

    可再难打也得打,据盗跖所知,关内仅有三千人,其余都被拉去河西抵抗赵氏骑兵,接应韩、魏从蒲坂渡河了。

    在花了数日制作好简单的攻城器械后,盗跖让人发动了试探性的进攻,结果都以失利告终,不仅如此,就在四月中旬时,他还从后方得知了一个噩耗。

    楚王亲征,帅大军兵临陆浑!

    盗跖听闻后笑骂道:“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于是他便面临一个抉择,是继续进攻函谷关,还是回头去救援陆浑,阻击楚王?

    “陆浑城同样是险隘,楚军攻此地不比吾等攻函谷简单。”盗跖一点没有去救王孙胜的意思,以他对王孙胜的了解,此子很看重复仇和名声,也不至于立刻投降。因为他若降了,不但赵氏恨透他,喜欢忠勇的楚国人也要看不起他。

    所以就让他自生自灭,阻挡他的楚王叔叔为吾等赢得时间吧,虽然没有直说,但盗跖就是这打算。

    “只要吾等于楚王破陆浑前攻破函谷,遣一师留守此地,再西入桃林、瑕地,控制风陵渡南岸,便能完成上卿之令,断绝秦魏逃窜的最后机会……”

    到时候就算楚军全取河外又有什么关系呢?函谷关会把他们挡在外面的,等收拾完河东残敌,赵氏十万大军,还怕他五万楚军不成?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弃车保帅的觉悟,听说楚王进军伊洛,韩氏的家主韩虎就慌得不行。

    在这次战争里,韩氏大概是赵无恤阵营里最大的输家,因为地势的缘故,他们第一个受到秦魏的进攻,郑国也过来凑热闹,报复前几年的虎牢关之战。这三方虽然打不过赵氏,打韩氏却轻轻松松,从一月到三月下旬,韩氏一直在吃败仗、丢地盘,以自己可怜的身躯抵挡敌军进攻,为赵氏集结大军赢取时间……

    现如今,韩氏仅剩万余人,河东与河外领地也多受蹂躏,粮食被抢掠一空,领民为避兵祸窜逃入赵,仅剩一个虢城,以及州、野王、平阳等还算完好。

    韩氏再也受不起损失了,反正留在函谷关,韩卒也被盗跖满怀恶意地点去蛾附攻城,几日下来损失近千,还不如借此机会撤走。

    于是韩虎便与盗跖就是否回援产生了分歧,盗跖坚持要攻函谷关,韩虎却认定破关无望,不如回头阻止楚军深入。

    虽然随着魏曼多被杀,魏驹叛国,韩虎已经升到了晋国次卿的高位,可盗跖岂是轻易低头的人?他嫌韩虎不会打仗,屡屡失败,对其放低姿态的请求完全不理。

    韩虎怒极,虽然赵无恤承诺时候会补偿他,可那些还算不得数,于是他便带着八千韩卒原路返回,比起进攻,他宁可防守……

    盗跖对韩虎的患得患失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行军打仗和为盗并无太大区别,冒得起险才能获得最大利益,尽管韩军先行撤离,但函谷关这个硬骨头,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啃下去。

    “若是有少梁砲就好了……”

    虽然带了部分鲁地工匠,可少梁砲是赵氏的核心技术,寻常工匠接触不到,盗跖只能让他们做一点云梯、冲车、投石机,外加军中携带的弩砲,对函谷关正面进行连续不断的攻击。好在这里不缺木头,不缺石头,赵军虽然很难展开进攻阵型,可猛烈的火力仍旧让关内的秦军守卒抬不起头来。

    但这还不够,光靠火力压制是无法破关的,必须有人登上城头才行。过去几天里,盗跖已经利用韩虎的兵卒做填沟壑者,极大消耗了守卒的精力,又狂轰数日,利用投石机和弩砲砸坍一座城楼后,他下达了蛾附进攻的命令……

    所谓蛾附,就是让士兵扛着木梯靠近城墙,接连不断向上攀爬登上城墙的攻城术,是最为原始,也损失极大的一种方式。

    有将吏反对:“蛾附之法,纵然成功也会导致兵卒损失惨重……”

    “但这却是破函谷关唯一的办法。”盗跖不为所动,从洛水边屠戮郑俘后,他便比以前更加冷酷,更加无情了。

    与冉求爱卒如子的治兵之法不同,盗跖却认为在此之外,为将者唯有严厉和残酷才能训练出一支强军。

    善用兵者,能杀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这不仅是在形容军法之严苛,也可是认为是作战能承受的损失比例,韩虎连十分之一都忍不了,所以才屡战屡败。而盗跖,他认为完全可以以数千条人命为代价,攻破函谷关!

    军令如山,兵卒们硬着头皮将云梯搭上城墙,首先被驱赶上去的是沿途抓获的秦国俘虏,然后是运气不好的当地百姓,一时间城头箭如雨下,滚木石块也被乱扔下来。

    惨叫连连,不断有云梯被推倒,也不断有人从上面跌下来摔碎脑袋,城下的尸体堆又高了一层。

    盗跖看着这个不断吞噬性命的屠场不为所动,他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函谷关内粮食应该还剩下不少,可箭矢却越来越少了,刚来的时候秦人射箭毫不吝惜,慢慢地却只在情势危急时射,箭头也从铜的变成石制的、骨制的,箭杆上的羽毛也渐渐稀疏,直至变成光秃秃的,其中不少还能看出是新制作出来的。

    等到守卒箭矢消耗完毕,只能就地取材用砖石和木头砸下来阻止进攻时,盗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猛地一挥令旗,赵氏的弓弩手开始肆意进入函谷关百步之内。

    虽然嫌弃韩氏的羸弱战力,可对于韩氏工匠的技术和效率,盗跖却是认可的,虢城里别的不多,箭矢和弩箭却造了无数。因为怯于肉搏,韩兵偏爱弓弩,这反倒便宜了盗跖,韩虎虽然走了,但辎重仍然远远不断地通过函道运来。

    于是漫天箭雨飞向城头,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一片乌云密不透风,强弓硬弩让城下的赵军可以远离城头扔下的石块砖瓦,三千弓弩手尽情的挥霍着一支支利箭。

    函谷关远不是后世“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雄塞,城墙也不算高,在这样猛烈的攻击下,没人敢抬头。

    盗跖眼看时机成熟,毅然下令攻城。

    几十面大鼓同时响起,沉闷的鼓声犹如来自九幽的死神呼唤,催促着战场之上的所有人。

    弓弩手逐渐撤向两侧,维持着对城头的攻击,函谷关外200步,柳下跖抽出锋利的铁剑举过头顶,剑刃泛起一阵异常冰冷的光芒。

    盗跖回过头,身后数千名赵卒将函谷关前的窄道占得密密麻麻,他们没有说话,没有抱怨,正在默默的注视着他。这些人大多是从鲁国远征而来的,其中不少是与他出生入死的群盗兄弟,被赵无恤招安成了为他卖命的死士。

    感受着身后士卒那一道道充满着信任与敬畏的目光,也不知为何,盗跖突然眼眶一阵温热。

    此战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再也无法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

    食赵氏之禄,受赵氏之田,为赵氏而战。

    先秦之人心里没太多弯弯曲曲,哪怕这些曾经的群盗也是如此。简单的理由,简单的逻辑,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促使他们来到这里。

    食人田禄替人卖命,也是盗亦有道!

    盗跖不再想了,他的剑指着函谷险关,却没有像其他赵军一样,喊出“天命玄鸟”之类的口号。

    而是群盗们熟悉的口号。

    “跖之徒!听我号令!”(未完待续~^~)

第1002章 跖之徒

    函谷关的城墙并不长,半里不到的狭窄谷口横亘着数丈高墙,所以赵军没法一次性投放太多兵卒,而城墙又用石头垒成,坚固无比,非少梁砲无法摧毁。秦军只需要在这里布置一千人的队伍,分作两排前后协作即可,能以二敌百,这便是所谓的“百二雄关”。

    但纵使如此,在城下火力的掩护下,蓄力已久的赵军很快就登上了城头,失去城墙掩护的守城秦卒只能忘死拼杀。弓箭没了,他们还有戈矛,戈矛残了,他们还有手脚,利用擂木、滚石等守城器具给赵军攻城步卒重击。所有人都清楚,只有将敌人赶下去,他们才有机会守住这处咽喉锁钥。

    秦卒戈矛突刺,带起一溜血水,血雾飞扬,一个刚刚从城头露出脑袋的敌军被长戈啄破脑袋,他的身体离开了云梯,垂直往城下摔去。下面的赵军士兵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往城墙上攀爬,然而就在这时,城头伸出守御用的木钩,抵住云梯……

    几名秦卒用力推动长钩,云梯顿时剧烈晃动起来,云梯上的赵卒大骇,加速往城墙上冲去,城下的人也想靠云梯下面的底座稳往长长的梯身,一时间城上城下,双方用尽全力争夺着这架云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秦军脸上青筋浮现,高喊着口号迸发出惊人的气力,这架云梯终究被他们推倒,上面的赵卒来不及躲闪,一连串地从上面掉落下来,重重的摔在地上,引起下面的一阵慌乱……

    但赵军的云梯有数十架,几乎铺满了整个城墙,被推开一架,再搭上一架,虽然临时打造质量不太好,但这却是赵军走向胜利的阶梯。

    赵卒没有气馁,他们前赴后继,犹如飞蛾扑火,惨痛的损失,横流的鲜血反而激起了这些鲁地青壮的回忆,仿佛回到了当年跟随盗跖起兵的日子……

    十多年前,诸侯奢靡无道,各地天灾连绵,饿孚遍地,活不下去的鲁、卫、宋百姓流窜进入山林沼泽,为了躲避诸侯卿大夫追捕惶惶不可终日。是盗跖的出现将他们拧成了一股绳,他们跟随自号“将军”的盗跖与诸侯、大夫为敌,纵横大野泽多年。之后又一同战败被俘,一同被赵氏收编。

    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他们也历经了数次大战,没有死在孟诸,没有死在凡、共,没有死在汶水,没有死在洛北,却死在了这座函谷关。看着亲如手足的袍泽永远倒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城上城下的赵卒眼中充满不甘,不由放声怒吼:

    “跖之徒!”

    如同时空轮回一般,更多的人颤声回应。

    “跖之徒,从卒九千,凌暴诸侯,横行天下!”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这个熟悉的口号激发了赵军士卒的血性。越来越多的赵兵开始加入呼号的队伍,发泄他们心中的悲愤,盗跖一时间也热泪盈眶,不由放声大喊道:

    “跖之徒,听我号令,拔此城邑!”

    “待入秦后,穴室枢户,驱其牛马,取其妻女……”

    随即盗跖也身披铠甲加入了战斗,几步便沿着云梯登上城墙,他身后欢呼连连,抢钱抢粮抢女人,这就是群盗们最为兴奋的事情,十年的军纪也比不上这口号的刺激。兵卒们追随着盗跖的旗帜,悍不畏死的冲上被血肉铺满的城墙。

    他们不再胆怯不再退让,而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打法,哪怕是以二换一,以三换一,他们也能取得最终胜利!一时间城头惨叫不休,秦军节节败退。

    是夜,经过半月攻防,连日连夜的激战后,函谷关陷落于赵军之手……

    ……

    “此关自此为赵氏所有矣!”

    四月中旬,在楚军突然从陆浑撤军后不久,函谷关城头,盗跖一头乱发迎风飘扬,他傲然独立,肆意地站在城垛上眺望四方。

    近处,兵卒们还在搜寻残敌,为了攻破此关,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千赵卒丢掉了性命,两千余人受了轻重不一的伤,无法继续前进。

    没错,虽然战损比高达五分之一,但盗跖依然要率领他们速速西去,他们的最终目标是风陵渡南岸。

    休整一日后,盗跖留下伤兵和一千兵卒守备此地,其余**千人再度启行,开始向西开拔。离开函谷关后,还需要走三十里“桃林道”,也就是函谷的西段,才能离开这处险要的谷地。

    传说上古之时,来自东夷的巨人夸父逐日途经此地,因为口渴,他便俯下身子喝干了河渭之水,却仍不解渴,他便想渡河去河北饮大陆泽之水,然而却渴死在这一带,夸父的尸体倒下后化作了一道山,便是崤山,而他所弃的桃木手杖掉在函谷关以西,就是桃林。

    桃林地区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崎岖在河岸高崖间,车不分轨,马不并鞍,赵军通过还须攀抓草根石棱,这才可免于坠落下去。

    于是赵军的队伍拉成了一条长蛇,沿着蜿蜒的小道缓缓前行,预计走到下一处地势较为开阔的城邑瑕邑,得花一天一夜时间。

    盗跖骑着马走在队伍的中段,不时抬起专属于他的“千里镜”观察周围情形。

    桃林的确有许多桃树,时值四月,正是桃花最为璀璨的时刻,在白日成昏的幽谷之中,却点缀着灿烂的鲜花,近万浴血的大军穿行在谷底,美丽里也带着一丝诡异。

    不过赵军的气氛倒很轻松,苦战之后人人精神都有些松懈,他们这一次远征可以说战无不胜,战后论功行赏必定人人都有份,于是便有盗跖的亲信在身后美滋滋地说道:

    “袭汝阳,****地,战洛水,败游速,屠郑俘,解韩围,破函谷,军将之功,战后当受重赏了!”

    “上卿多半会给我一个虚职的高位,外加一个看上去很大的封邑,然后打发我去养老吧。”盗跖不以为然,他心里很清楚,不管立下多大的功劳,战后赵上卿肯定会卸下自己的军权。

    至于借口,或是平息洛水杀俘一事的影响,或是关心盗跖的身体,可真实的原因,大盗看得很清楚。

    赵军无论是武卒、郡兵,或者说独立的代郡、上郡骑兵,都牢牢掌握在赵无恤手里,鲁国那边也不例外,冉求、虎会分掌兵权,唯一的特例,就是盗跖手下这支由群盗、流民整编而成的军队了,换了一个将领,大概就指挥不动他们了。

    在晋国未定,赵氏未将精力转移到整合鲁地的时候,赵无恤可能还需要这支军队的战力。可等中原尘埃落定后,指不定就要将这柄良弓藏起来了,不仅是盗跖要引退,连这支屡建奇功的军队也会被拆散,以免他们功高而傲,闹出一些危及赵氏的事……

    若是放在十多年前,盗跖肯定要愤愤不平,索性带着这些人西入秦国,去秦岭里继续占山为王也说不定,可现在嘛……

    他抚了抚鬓角的白发,和十多年前不同,盗跖现在年近五旬,儿子也到行冠年纪了,虽然他觉得自己还能领军,还能打,但一路走下来,不仅手上沾满血腥,连手下的老兄弟也越打越少……

    这与他们最初被收编时只求活,只求一片容身之地的初衷,渐行渐远了啊。

    这次远征盗跖是极其卖命的,甚至不惜让手下死伤惨重,他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让这支军队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赵氏重老兵,经历此战后,这一军中几乎人人都有军功,好歹在被拆散后,或分到一大片田地、房宅、奴隶,或留在军中,当上伍长、什长、卒长之类。

    “等这场仗打完了,士卒们铸剑为犁,过安生日子,而我就此远离疆场,第一件事就是要请上卿把大野泽里的东山岛封给我,在上面教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打渔驾船……”

    再然后,自然是父子仗剑,畅游五湖四海了。

    如此想着,盗跖心里不免宽慰了几分,一夹马肚,便朝前面走去,同时大喊对士卒们道:“吾知道二三子腹中饥饿,可再忍一忍,等出了桃林山谷再埋锅造饭不迟……”

    因为桃林险峻,若山谷上有一支敌军设伏,他们说不准就会重演秦军崤之战的惨败……

    一时间抱怨声、嘘声一片,将军待兵卒如弟,兵卒亦视将军如长兄,军中的嬉笑怒骂实属常事。

    谁料话语刚末,巨大的号角声却从山谷上方响起……

    “敌袭!”

    ……

    箭矢、滚木、飞石从山谷顶端落下,一些赵卒躲避不及,顿时头破血流,随着一块巨石轰隆隆滚落下来,拉成一字长蛇阵的大军也被一截为二!

    “勿慌!敌军伏兵不多!”从遇袭的那一刻起,盗跖便冷静了下来,敏锐地发现这次伏击并不剧烈,敌人也是仅在山顶大呼恐吓,未敢突然杀出进攻赵军。

    以他多年的剪径抢劫经验,盗跖料定,这支敌军大概是去支援函谷关的秦人,数量不超过一千!

    “冲上谷顶,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他拔出剑,指着谷顶指挥自若。

    然而一支箭矢从不远处的树林里射来,以刁钻的角度射入了柳下跖的胸口,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那支箭的羽端,随后便眼前一黑,从马鞍上滚落下来……

    “保护军将!”嘶喊声在他耳边回荡,纷乱的脚步,破空而去的箭矢,他的“跖之徒”们愤怒的怒吼……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慢到让柳下跖窒息,然后又突然变快,快到他目不暇接。

    他仿佛又回到了只身逃离曲阜的深夜,前方层层阻碍,他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留下一地尸骸和三桓的震惊,拂衣而去。

    他仿佛回到大野泽畔,统领九千群盗,高喊着“凌暴诸侯,横行天下”的口号,在湖中小岛做他的岛主,发誓要为这些没处去的苦兄弟搏一个未来,争一片田地。

    他仿佛回到与赵无恤初见坐谈之时,几杯酒下肚,眼花耳热,意气霓生,他听赵无恤大谈要如何掀翻三桓的统治,如何在鲁国再造一个秩序,一个穷苦庶民也能拥有自己的耕地的新鲁国。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盗跖当时便说:“君若能办到,我对你稽首称臣又有何不可?”

    这个诺言不幸成真了,盗亦有道,他自然要信守承诺。这之后十年,他大半时间都在为赵氏卖命的征途中,百里驰援,千里奔袭,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年之后,柳下跖不再是区区湖沼小盗,而是能把“诸侯名将”打得抱头鼠窜,威震中原的盗帅!让郑国小儿闻其名儿止啼的杀神!

    此生……足矣……

    但也有遗憾。

    待盗跖再度张开眼时,他已经仰面躺在兵卒们的怀里,人人眼睛血红,泪流满面,而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伏兵尽数被歼。

    “终日射弋,今日却被小雀啄了眼……”

    柳下跖苦笑着,这是他昔日剪径的手段啊,果然是从良已久,手艺生疏了么?但很快,他便不再关心这件事。

    他仰头看到天空很蓝,像是大野泽最清澈的时节。

    他看到白云朵朵,在风中缓缓挪动,像是在湖面上畅游的白鹅。

    他第一次发现,阳光是如此的炫目刺眼,那是湖水带起的波光粼粼么?

    他知道,自己是再也回不到波涛浩淼的大野泽了!

    但他还是努力伸出手,想要再触碰一次波光云影……

    有风从桃林上方吹过,拂动枝繁叶茂的桃树,朵朵盛开的桃花摇拽着,脱离了枝头。一时间谷中顿时飘满了粉红色的花瓣,其中一片落到了柳下跖的手背上、胸膛上,遮住了他身上的血迹……

    手徒然垂落下来……

    盗跖之名,终于桃林!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003章 纵死侠骨香

    四月份,随着秦魏联军的仓皇撤离,整个中条山以北都被赵氏攻占,赵无恤的大本营也不断南移,从曲沃到安邑,再从安邑到盐池……

    几日之内,可他便从南方接到了不少消息。

    在得知楚王北征,却病逝于陆浑时,赵无恤是松了一口气的,如此一来楚军南撤,他的作战计划便不用更改,也不必担心此战后还要与庞大的楚国陷入漫长的拉锯战。

    在得知盗跖攻破函谷关时,他则是拊掌而赞,盗跖一军的南线攻势,是赵氏在整场战争里转守为攻的起点,将战火烧到了敌人后方,让盟友转危为安,现在又替他啃下了函谷关这个硬骨头,接下来还需要西进桃林,拔除瑕邑、风陵渡,基本就能抵定胜局。

    然而就在数日之后,噩耗传来,柳下跖战殒于桃林……

    一时间,帐内群臣惊诧莫名,赵无恤也默然无言,久久没有说话。

    还是阳虎连连追问道:”柳下军将帅兵卒呢?函谷呢?“

    ”函谷无虞,仍在我军手中,至于柳下军将的兵卒……他们……“

    愤怒的”跖之徒“们在杀退伏击的敌人后,抬着柳下跖的尸体继续沿着桃林小道西行,一路上不知又中了多少次小埋伏,但也未能阻止他们的脚步,抵达瑕邑时仅剩八千人,这八千愤怒的鲁国子弟在监军、校尉的率领下花了一天时间拔除瑕邑,将这座策划了桃林伏击的小邑夷为平地,全城皆屠……

    当这份消息送到时,这些人已经席卷大河南岸,夺取风陵渡南岸码头!

    ”如此便好……“阳虎和帐内群臣都松了口气,随即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时候说这话有点不合适,众人连忙改口道:”柳下军竟然战殒于小小桃林,真是遗憾万千……“

    是啊,为将者马革裹尸而还,虽然这是武夫最好的归宿之一,但赵无恤唯独没有想到,柳下跖竟会这么早早地离去。

    初识柳下跖,是在十多年前他初入鲁国之时,听冉求谈起此人事迹,到了曲阜后,他又从柳下惠、三桓等人痛斥过盗跖,从贵族口中,和当地贫苦百姓口中,盗跖俨然是完全不同的形象,是凌暴诸侯,屠杀百姓的恶徒,亦或是杀富济贫,带着氓隶百姓翻身把歌唱的大侠?

    无论真相是什么,当时的赵无恤作为大野泽周边的领主大夫,当然不能容忍群盗势力继续存在下去。但盗跖也是他遇上最难缠的敌人之一,他花了数年时间,通过军事、民生双管齐下,才瓦解了盗跖的势力,并借了赵鞅的威势,才将此人收服……

    盗跖号称”盗亦有道“,那之后十多年里,赵无恤也敢用他,历次大战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可以这么说,”跖之徒“和武卒、骑兵一样,在历次战役里起着关键作用。

    不过此人也有些桀骜不驯,难以笼络,之前在洛水边屠杀五千郑国俘虏的事情,就一度让赵无恤这边陷入舆论被动。虽然他在这场大战结束前不打算追究,但也意识到,盗跖和他的手下们虽然能打,却是军队里一个不稳定因素,战时能利用他破敌掠地,和平时期却只能鸟尽弓藏……

    不过他没料到的是,还不等他来一出杯酒释兵权,盗跖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他之前做过的事情,无论多么天怒人怨,都不重要了,赵无恤心里只剩下了惋惜和遗憾。

    但看着帐内群臣那”这桀骜不驯之人,死了也不算件坏事“的态度,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应该给柳下跖这一生,下一个公允的定论。

    但给历史人物下定论的困难之处在于,他们的所作所为常常是矛盾的,在盗跖身上尤甚。

    是大盗还是良臣,是豪侠还是屠夫?

    赵无恤起身道:”取纸笔来……“

    子夏应诺,很快就取来最好的白纸和烟墨,长长的纸卷在案几上铺展开来。

    赵无恤右手持笔,粗豪入墨让它吸足墨汁至精神饱满,同时颦着眉静静望着身前纸卷,心里浮现的是盗跖的这一生。

    他的功,他的过,他的侠气,他的果断,他的惊鸿一现,他的突然陨落……

    赵无恤提笔出砚,脑中浮现的却是盗跖率军冲锋时如厉剑出鞘。

    他落笔入纸,恍如盗跖率军奇袭敌人后方,似刀锋入骨,一笔就搅活了整个局势!

    瞬息之间,纸上已经多了一撇,像是盗跖浓郁胡须,带着一丝聪明人讥诮的意味。

    随着破纸第一触,赵无恤笔势便再无停顿,巨大的墨字从跃于纸上!

    意尽,笔落,赵无恤将笔一扔,当着众人的面,怆然泪下。

    ”惜哉子石!”

    “惜哉军将!”

    众人连忙拱手一同呜呼哀哉,半响之后,阳虎才抬起头来,望向案几上,却见白纸上只有十个字,十个狂放的草篆……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

    周王匄三十一年(公元前489年),四月二十六日……

    这个月风云变幻莫测,先是楚王的病逝,楚军虎头蛇尾地撤退,随即盗跖攻破函谷关却又战死于桃林,他手下兵卒在悲愤之下以两千人的伤亡屠瑕邑,占领风陵渡南岸,至此,赵氏的战略计划完全实现,秦国已无兵可用,河东完全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瓮,秦、魏、郑仅剩的五六万人困于中条山以南,大河以北的狭长地段里,无处可去。

    就在这一天,一封祭文从盐池大本营发出,由轻骑扁舟四处投递,很快就传遍了大河两岸。

    从硝烟刚刚散尽的蒲坂,到卑耳山旁的下阳。

    从京观堆满河岸的风陵渡,到韩虎所在的虢城。

    所有人都在宣读这篇由赵无恤亲笔所书的祭文。

    “廿三日大风南来,云聚成铅,森森然惨兮,是日吾惊闻柳下军将战殒于桃林,不由怆然而悲。然逝者不可复生,余唯有斟烈酒以献君,聊凭文祭子石英魂,辞曰:

    君凭庶子之身,持三尺之剑,于大野泽擎帆弭而蔽旌旗,威震鲁宋,贪暴之徒恨之入骨,百姓氓隶爱之如父兄。其后君顺应大势,归附赵氏,随余西破宋五公子之乱,又北胜范、中行,抵定太行,横行河内。今年以来,袭汝阳,****地,战洛水,败游速,解韩围,破函谷,吟破阵之长歌,驰骋横行于中原;御边疆以安国兮,挽即倒之狂澜。子石之功,威震华夏!余时常骋望南方,盼军将之凯旋……

    奈军将岂哀逝兮,怆山河之苍苍。青天暗而涌泪兮,别永隔兮参商……子石殒于桃林,亡于宵小卑劣偷袭之手!彼苍天者曷其有极?

    军将乃国之大侠,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千秋壮士,烜赫赵氏!

    然将军之仇不可不报。

    河东余恶之贼不可不追!

    赵氏旌旗十万,不日挥师南下,越中条,断大河,必歼秦、魏于风陵,以告慰将军亡魂!

    此乃中原最后一战,愿此战之后,晋国长乐而未央!天下长乐而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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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4章 决战风陵渡(上)

    “大庶长想要……请平?”

    赵无恤将扫了一眼写在上好帛布上的秦篆文书,随即轻蔑地将其扔到一边,目视拜于他脚下的秦国使者。

    一如祭柳下跖的文书里所宣称的一样,四月下旬,赵无恤带着羽林军离开盐池,越过中条山,抵达羁马,这里已被穆夏的大军攻克。

    晋灵公六年,秦康公伐晋,取羁马,这是秦国最后一次东征抵达的地方,在羁马之南二十里,便是风陵渡口。

    此前秦、魏联军放弃了去蒲坂,而转向风陵渡,然而还不等他们渡过去多少人,盗跖的军队便抢先占领了大河之南。除了少数运气极佳的人往秦国太华山方向逃窜外,其余全部被杀,京观摆在河岸上以发泄他们失去主帅的悲愤之情。

    那些“跖之徒”虽然群龙无首,可基层的将吏还在,他们牢牢控制着军队,迫使秦魏联军不敢渡河,只能在风陵渡踌躇不前,来不及返回魏邑,便被从不同方向杀来的赵军团团包围。

    这个巨大的包围圈长达百里,秦魏联军背靠大河的营地也占地数里,赵军占据了各处要道,连营在外。

    就在这时候,秦国人却派人来请求和谈……

    秦国在渭南已经没有兵了,这时候只能寄希望于使者的三寸不烂之舌立下奇效。然而对秦国人这一套,赵无恤却完全无视。

    “大庶长似乎忘了一件事,是秦国挑起了战争,是秦国援助了晋的叛臣,是秦国侵入了晋的疆域,而现在秦军即将覆灭,大庶长却派汝来说秦国不想打了……”

    赵无恤笑道:“可这时候打与不打,已经不是秦人能说了算,战争的主动权,早已掌握在赵氏手中!若还有几分血性,便接了我的战书,若是没有,早点投降便可,不必再玩什么议和、请平!”

    “困兽犹斗,秦军仍有数万,背靠大河拼死一搏,于君何益?“那使者苦苦哀求道:”若上卿放秦军将士一条生路,秦国愿意归还河西,重修秦晋之好,永不再犯晋国!”

    “河西本就是晋国不可侵犯的领地,现在已被我骑兵控制大半,我若想要自己去取便是,何必还要秦人给?”这个条件远远无法满足赵无恤的胃口。

    “你回去告知大庶长,秦国若是不想打,也可以,但要以投降形式,让河东的秦军放下武器,跪着出营向我请降,其生死一律由我决定……“

    还不等赵无恤说完,他便见那使者面露难色,知道他是做不了主的,便停了话头。

    ”至于其他的条件,等秦军将魏驹的人头双手奉上再说!”

    一挥袖将那使者轰走,子夏等人过来说道:“秦人请降不诚。”

    ”不错,他们只怕是想拖时间,因为函谷、桃林均落入我手,秦国那边,大概还不知道楚王已经病逝,楚军已撤的消息,想要再拖延几日,等楚人来救吧……再或者,是在等东方的齐国能有所进展?可怜秦国大庶长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人了,在那秦使离开前将此事告知于他,正好乱一乱秦人的心。“

    随即,赵无恤目视他的将领们道:”如今无论是时间还是形势都站在赵氏这边,让各路大军慢慢收紧包围,不要急着进攻秦魏联军的大营,造投石机不断轰击,等他们粮食吃光、士气耗尽,再一蹴而就不迟!“

    “唯!”穆夏、田贲、阳虎等人齐声应诺。

    赵无恤强调道:“但汝等也休要放松警惕,余在祭文里没有开玩笑,此乃河东最后一战,二三子须尽力而为!”

    ……

    ”又逃了多少人?“一早起来,喝了一碗稀饭后,魏驹有些无力地问道。

    魏氏的家司马踌躇地说道:”昨夜共有百余人成群结队,试图越过壁垒出去,大多被守夜的兵卒射杀,仅有少数强行翻了过去……大概是投奔赵军去了。“

    ”大前夜是十余,前夜是数十,逃兵越来越多,再这般下去……“

    魏驹一声长叹,和两个月前的高歌猛进不同,这两月来,他们一直在败逃的路上,从曲沃败走安邑,从安邑败走魏邑,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到风陵渡,希望能从这里渡河去秦国。谁料和在龙门、蒲坂发生的事情一样,对岸已被敌军占据,大军无法渡河,想要返回魏邑也迟了,赵军一部已经攻占羁马,另一部也阻断了他们去魏邑的道路。

    魏驹虽然可以让秦人作为诱饵,但此时分兵必然会被赵氏各个击破,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他只能继续捏着鼻子,与秦军联营于风陵渡口以北。

    陈恒承诺会引楚国大军前来解围,至少让他们能有机会渡河逃生,可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大河之南却不见楚王一兵一卒,反倒是赵军陆续抵达此地,绕着联军的壁垒扎营。赵无恤也不急着进攻,而是就这么耗着,造投石机械发石摧毁土垒起的壁垒,制造恐慌。那边每日炊烟缭绕,战马嘶鸣,不时还有食物的香味飘过来,让联军越发难熬。

    并且还有传闻从赵军那边传来,说楚王已死,楚军已退……

    一时间,人心惶惶,随着粮食逐渐耗尽,一些家在河东的魏卒受不了了,他们忘记了委质效忠的誓言,成群结队地试图跑出去,就像是预感到大船要沉的老鼠一般。

    虽然秦军、郑军那边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逃跑事件,可再这么耗下去,他们将不战而自溃!

    ”不能再等下去了!“这一日,魏驹与秦国子虎、游速合计,若不想全军无粮自溃,就必须想点办法出来!他认为赵军的人数不过比五万联军多了三四万,未能达到”十则围之“的程度,若是猛地攻其一角,或许能起到奇效,突围出去。

    从赵无恤宣布魏氏全族叛国,捕获者必受酷刑而死后,魏驹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活路了,现在就算出去摇尾乞降,赵无恤也会肆意羞辱他一番后赐死,所以他只能力主出击。

    ”可……纵使击破赵军,吾等还能突围前往何处呢?“

    至于游速,洛水一战似乎击垮了他,但赵军的屠杀举动也将郑国人逼上了绝路,这下他们宁可死战也不愿意投降了。但出击之后的事情必须考虑清楚,现在河东三处渡口都被封锁,原本还寄以希望的楚军又迟迟不至,或许真如赵无恤所说的,楚王已死,楚军也食言退却了,那样的话,联军已经无处可去了。

    ”还有魏邑!我堂弟吕行还守在那里!“魏氏兴起的老家现在成了魏驹最后的希望。

    ”困守亦死,出击亦死,若能顺利退到魏邑,同时杀伤赵卒甚多,让赵无恤感到棘手,或许大庶长那边便能想出办法来……“

    子虎是三人中意志最为坚定的人,秦军也是联军的中坚,他也同意突围,既然他拍了板,三军便想要再尝试一次。

    可笑的是,这是他们第一次鼓起勇气在河东与赵军正面会战,之前两个月,一直在撤退和逃窜中被动挨打。

    商定之后,四月二十九日傍晚时分,魏军所在的营帐……

    昨夜逃跑的人依旧不少,但势头勉强被遏制了,为了振奋士气,魏驹杀了自己的驷马,给亲卫的魏武卒们熬制了一大釜肉汤,军中十余匹受伤的战马也杀了,又宰了几只驼辎重的驴,犒赏一下将士们。他军中的士兵们,别说肉味,许多人有十余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闻着肉汤诱人的香味,连魏氏的家司马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同一时刻,秦军、郑军营地也在发生同样的事情,仿佛是盗跖破釜沉舟,三军也面临绝境,秦国人喝完最后一滴酒后摔了仅剩的陶碗,郑军那边则是缅怀了五千在洛水河畔被当做牲畜屠杀的亲友同乡,一时间人人哭泣,复仇的**战胜了腹中的饥饿。

    何况三位主帅都谎称,秦国渭南有大军来救援,来自楚国的援兵也快到了!

    他们被告知,自己只需要打一场求生之战,去到魏邑,便能躲在安全的墙垣内,吃着饱饭,如此而已!

    日轮的光彩逐渐黯淡下来,东边遥远的天际,橘色、暗紫色相间的云层离地面仿佛触手可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个月里染上了太多的鲜血,还是因为这夕阳,整个河东大地覆盖着一层暗红。

    魏驹抚摸着自己仅剩的坐骑,一面远眺着联军壁垒后灯火通明的赵氏军营。趁夜突围也许过于孤注一掷,但在魏驹看来,若无更好的选择,冒险也是值得的。

    问题在于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像说的那么容易。

    此时的平原上一片寂静,甚至连夏虫的鸣叫都没有。可实际上,在夜色掩护下,赵氏派出的小股斥候一直在四处游弋,监视着联军的一举一动。而且魏驹不知道的是,赵军中有一种名为”千里镜“的利器,正借着月光朝这边窥探,己方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底下……

    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秦军的死士先向北突围,随后是秦、魏、郑大军乘机进攻东面,乘着夜色一口气突围出去,能走多少是多少,明日清晨便能抵达魏邑!

    然而还不等三军行动,宛如划破夜空的火流星,一节被烈焰包裹的圆木便被高高抛起,落到了壁垒之内,也照亮了这小片区域。

    随之而来的是赵军营地的号角此起彼伏,战马嘶鸣……

    杀声四起,仿佛瞬息之间,壁垒外面竟全是赵军的火把,就像一片火海。

    就在联军打算突围的当头,却是赵军抢先发动了进攻!

    ps:12点还有一章

第1005章 决战风陵渡(中)

    四月二十九的晚上,注定是一个让人难以安睡的夜晚。

    这一天入夜时分,就在秦、魏、郑五万大军决意突围去魏邑的时候,仿佛看透了他们打算般,赵军也针锋相对地发动了进攻。

    双方各有数万大军,一般而言人马越多,夜里就越是容易混乱,无法指挥,一旦发生混战,自相攻击也屡见不鲜。再说了,如果列阵的话,双方均是长宽数里的庞大兵团,哪怕是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想要指挥也是极其困难的。

    所以夜战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得已的选择,但对于突围一方来说,却也有有利的一面,当然,前提是他们不要在一开始就被敌人发觉。

    赵军并不怯于夜战,他们对此一直都有所警惕,既然乘夜突围已经丧失了突然性,那就是一次失败的举动。这个时候若强行突围,指挥不统一的秦魏郑只会乱作一团,甚至自相残杀。于是子虎只能强行取消突围计划,全军转入了防守中。

    幸好联军已经初步组织起来准备开拔,赵军骑兵冲入营内四处放火,虽然引发了一定恐慌,但在子虎、游速、魏驹的控制下没有产生大的伤亡。而赵军也比较谨慎,不想在夜晚混战里给敌人可乘之机,所以前锋很快又撤了回去。

    这些都只算试探,真正的决战,直到次日黎明才正式打响。

    天色渐亮后子虎发现,本来就不高的临时壁垒已被赵军夷为平地,他们纷纷围了上来,北面长达十余里的战线上,从东到西分布着阳虎的东阳军、穆夏所帅的武卒、太原军,以及田贲的悍卒、上党军、河内军,各自旗号鲜明,营垒互为犄角。

    赵氏的大部分战力集中于此,共计*万人,看上去密密麻麻,不仅如此,更有邮成的上郡骑兵早已渡过蒲坂,加入围困敌人的战斗中,他们横隔在秦魏郑联军的西方。

    总之,这是一片狭窄的区域,虽然战线拉了十余里长,可宽度却仅有七八里,最窄的地方大概才五里。五万联军就挤在这里,往后就是大河,一旦赵军逼压,他们退无可退,就算想作战也展不开队形。

    所以子虎索性让人推平了营地,来了一出背水列阵……

    和盗跖的背水一战不同,他们这是无奈之举。

    太阳逐渐从东方升起,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赵军的阵列也会越来越缜密,身为统帅,子虎必须加以抉择。

    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紧张,紧张到必须不停抚摸手里的剑柄顶端,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柄佩剑给他带来过荣耀与辉煌:十多年前还是壮年的子虎追随子蒲帅五百乘秦国战车援救楚国,他作战勇敢,杀敌无数,战后被楚王赠予此剑。

    这之后的岁月里,子虎便手持此剑守卫秦国疆域,追剿秦戎,至少在西方,秦国是当之无愧的西戎”霸主“。

    然而在少梁之战里,这柄剑却给他带来了耻辱,少梁城破之际,他打算自杀,却被赵军抢入阻止,剑掉到了地上,静静地躺在那里,一点都帮不上忙,在被赵氏囚禁期间,这柄剑也同样落入他人之手,直到他被赎回时才回归他腰间。

    耻辱啊,但更为羞愧的,是子虎没能将少梁一战的秦人带回来,听说他们大多数沦为赵氏的臣隶,被发配到代郡、东阳、河间等偏僻地方去做苦役去了。

    自此之后他便常常抚摸此剑,来告诫自己不要忘记旧耻,一定要学习秦国三杰孟明视,西乞术和白乙丙,虽败再战,直到重整旗鼓,战胜赵氏,报一箭之仇为止!

    然而今日,少梁一战时的绝望和惨状又要重演了……

    子虎不甘心,他告诫自己,他纵然万死不足赎罪,但至少要将这四万秦国将士平安的带回去,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这些本该在渭水平原耕地射猎的青壮,关系到秦的国运。

    想到这里,他便逐渐冷静下来了,子虎虽然不是智将,但在战场上也会判断形势。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只有一往无前,这样虽然生存的机会渺茫,但至少能给赵军造成更大的损失,而且,多少也会有些部队能突围成功。

    但主攻的方向,却是一门大学问……

    西面有邮成的数千骑兵保持着压力,北面则是密集的赵军方阵,在黎明来临之前,子虎也曾咬着牙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但穆夏只是将他的铁甲兵在阵前摆开架势,长矛森森让人不敢靠近,然后又对着秦军示威性地发射了一轮弩砲,子虎便知道,这是赵军最硬的骨头,一口咬下去,肯定会磕坏不少牙。

    而且侧翼的赵氏骑兵还不断发动冲击,过来射箭扰乱被安排在西面的郑军,若非游速结鱼丽之阵防御,依靠战车组成的防线,算是小小克制了骑兵,或许联军早就被突破击穿了。

    总之,这意味着子虎已经无法再往西,或北面突围。

    子虎的目光瞥向了正东和东南,那里分别驻扎着赵氏的河内军和上党军,别说是武卒,比起东阳、太原来说,这两处的郡兵较为羸弱,训练和作战经验也比较不足。

    甚至于,他们的阵列还呈现出一种松散和混乱,而且两支军队的间距也太大了吧。

    这是一个极其明显的破绽,要攻击那里么?子虎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随即警觉的声音瞬间响起。”围三阙一!“

    赵军在少梁布过的阵型,又一次在风陵渡摆出来了……

    子虎可忘不了自己在少梁一度率军突围结果却一头撞上了铜墙铁壁的窘态!

    东面和东南部,一定是个陷阱!

    他的眼睛不由瞄向了东北面。

    赵无恤玄鸟大旗所在的地方!由邺城都邑兵和他的羽林军守卫,但若联军全力冲击,或许有几分胜算。

    子虎下定了决心:”全军合击,向东北面突围,纵然不能先斩其首!也要力图让赵无恤陷入危险,从而撕裂赵军阵型……”

第1006章 决战风陵渡(下)

    五万多秦、魏、郑联军,背靠滔滔大河和他们的营地,布成一个正面宽度长达六里多的大阵。其中郑军一万人在左,秦军三万五千人在中,魏氏一万人在右……其中秦军的三万余人又分成七个小阵。,互为犄角。

    如此布阵,正是尽起精锐,一决生死之意。

    然而对面的赵军可不是好相与的,**万大军,每只军队都携带着数不清的旌旗,远远望去,整个大河之北,旌旗密布,战云蔽日,望之令人胆寒。

    “胜方能归!败则死于此矣!”

    与此同时,一个简单的命令在秦人卒伍间传递着,子虎晓以大义,令秦人知道此时已是生死关头,必须同舟同济,方有生路

    ,这个简单的命令一下子就攒紧了秦卒的心。

    若要他们死,可以,但必须死在巍峨高耸的太华山,肥沃的秦川周原,浑浊分明的泾渭,牧草青青的陇右……而不是这异国他乡的河东!

    “拼了!”秦人这两个月早就受够了憋屈,此刻为了归乡,只能对统帅报以信任……

    他们自然而然将目标对准了统帅令旗所指的方向。

    敌军包围圈的东北面,是一处略微隆起的坡地,虽不算太高,却可以清楚的看到整个战场的形势,也便于各军观察中军的旗令,赵无恤的玄鸟旗帜,就安置在那里!

    孤注一掷,斩将夺旗,在实力敌不过赵氏的时候,纵然渺茫,子虎自然而然要选择最有希望的目标了。

    他希望郑军帮他挡住西面的进攻,魏军则防守东面,秦人奋力一击,杀到赵无恤跟前,将他擒获或斩杀。虽不知“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但子虎的判断无疑的正确的。

    秦军耍了一个小花招,子虎派了数千秦卒列阵而行,目标是东南方向,在调动数支赵军做出相应位移后,从这数千人背后又冒出来两百乘战车,连同五千兵卒,径直朝东北方开去!

    而赵军,似乎是没料到秦军会向东北方向采取攻势,一时间从北、西、东均有一支部队出动,想要过来阻拦。

    便在此时,又是数声鼓声响起,郑军、魏军也相应向前行进,他们一左一右,掩护住了这支秦军先锋的侧翼。

    左右的赵师都被牵制住了,只剩下正面之敌,因为是车兵的缘故,这支前锋部队速度很快,三里的距离缩短为一里,秦人引以为豪的战车开始加速,徒卒也持着戈矛,迎着对面扑来的赵军杀去。

    这些赵兵是从邺城征召的都邑兵,比起太原、东阳的百战之师来说,他们只是一支成立较晚的征召兵,面对来势汹汹的秦人,一时间竟有些“杂乱无章”?

    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碰撞,对面赵军甚至没有架矛顽抗,几乎是一触即溃,还不等战车撞上去,这支数千人的赵卒便朝两侧退开,放秦国战车去了后方……

    如此轻松自如的破阵,让不少秦军校尉喜不胜收,然而子虎脸上却变了颜色,连忙挥舞令旗:“后方预备的各部速速上去,要彻底撕开这支赵军的口子才算得数!“

    然而不等秦军后续部队接上,方才直接朝左右分开,让秦人战车部队冲入的赵卒却又结阵将缺口弥合,仿佛是一头吞噬了猎物后合上嘴巴的凶兽,后续扑上的秦兵一头撞到了密合坚硬的牙齿上。

    刚才”不堪一击“的邺城兵,此时却一个个变了个人似的,悍不畏死,勇猛锐武,把想要突破他们的秦兵牢牢挡住。而冲过头了的车兵只能孤军奋战,车上的武车士奋勇挥动长戈,不停开弓,却被层层叠叠的赵军矛兵赶来围住,。

    秦国徒卒校尉双眼通红,却无法前进,只能眼睁睁看着友军陷入重围,他大呼大喊,焦急万分。

    这是个陷阱?

    被赵军所阻,子虎看不到那些车兵杀入敌阵后经历了什么,但他却知道,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秦军之所以还能战,只是因为胸中的一股气势,气势一弱,那便再也冲不动了!

    于是子虎咬了咬牙,神情突然一凛,急促地传令道:”击筑,起歌,陷阵!”

    筑是秦国特有的乐器,秦人的随军乐工们个个长得孔武有力,他们不会像东方的鲁卫乐师一样,操纵各种精巧而乐调美妙的琴瑟箜篌,而是一手持筑按弦,一手持竹尺,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奋力敲打,好像不敲得弦断柱裂不甘心一般。

    一时间,赵军那边的鼓声也被压得损色了几分。

    在筑声里,秦军的气势渐渐高昂,却见子虎刷地一声,拔出长剑,用秦腔高声吼道:“岂曰无衣!“

    便听数万秦地男儿一齐狂呼:“与子同仇!“

    这种数万人的猛然山呼,真有排山倒海之势,每一声的呼吼,必换来响彻原野的回应,每个秦国人都在这种呼喊声中,眼神变得狂热而危险。

    甚至连侧翼的郑兵也心声悲壮,被这种气势所感染,跟着一齐仰天长啸。

    筑声,就相当于秦军冲锋的号角,子虎的呼喊,则像是为他们壮行的长歌。

    于是约合一万秦军,两个远远称不上整齐的大方阵,就朝着刚刚闭合的数千赵军前进,慢跑很快就变成了没有秩序的狂奔,秦人们哇哇大叫着,迎着不断从头顶越过的石弹、箭矢,朝敌阵冲去。

    这下子,方才吞了车兵的邺城兵却有些真的慌乱了。虽说这几年赵无恤连续用兵,但出征的多是武卒和边郡兵,邺城移民则有三年的免税免役期,赵无恤信守承诺没有征召他们,故而仅是每月一训,这算是他们第一次在大规模会战里出场,按照训练时的惯性,以及身为赵氏主邑兵卒的自豪感,顺利完成抵挡敌军前锋的任务。可当面对动了真格,以死相搏的秦军发疯般扑上时,他们的阵型还是被搅乱了……

    秦军冲入邺城兵阵列时,已经完全是散阵了,可就算如此,也将面前的赵军搅乱,一时间秦赵双方的正面战线缠斗起来。

    ”机会!“

    万岁冲锋起到奇效后,子虎顿时大喜,他仿佛看到,己方的车兵还在重重包围下顽抗,等待救援,他仿佛看到,赵无恤的帅旗就在这支被搅乱的赵军身后,只要郑军挡住从西面包抄过来的太原郡兵和武卒,魏军挡住从东面过来驰援的河内兵、上党兵,哪怕一刻也行,秦军剩下两万人统统压上,也许就能拔掉赵无恤的帅旗,扭转此次战局!

    只要……

    然而等他扭头看向东方时,却惊诧得张大了嘴……

    他看到,魏驹的魏军乘着河内、上党军向中部靠拢,正东方露出一个大破绽的当口,已争先恐后地朝东方涌去,完全不顾正陷入赵军合围的秦人!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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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介绍:
重生春秋,成为卿族庶子,被赶到马厩与牛马为伴,谁知霸业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晋?太低端了,我还是玩赵氏代晋吧!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气风发,吴越相争美人离殇。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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