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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37章 大开明堂受朝贺(下)

    赵氏的大船“渭阳”号在渭水上走了整整一天。

    这艘中翼在过去几个月里已经被改造了一番,底舱是船工的居所,一层住的是侍卫武士,二层才是几位主官的住所,秦国公子的寝室被夹在中间,外面十二个时辰都有侍卫看护。

    外面天气寒冷,加上公子刺有点怕生,进了船舱就不再出来,只是隐隐能听到嘤嘤的哭泣,慢慢声音变弱,化作轻轻的鼾声。

    两位赵氏官长也在背着手观望两岸景色,同时也在谈论这位质子。

    “昔日贵公子,明日阶下囚,这秦国公子小小年纪便要受这羁旅之苦,子轲,你也是秦人,你怎么看?”阚止身居高位,言语里多了几份自信的傲然。

    年轻的刘德连忙说道:“小人乃赵国冯翊郡人,不是秦人。”

    阚止见他吓成这样,大笑道:“要等明年元月一日,赵国才算正式建立,你初入赵氏,可能无法理会吾等的心情。从君上在鲁国建立基业,到现如今威服中原,列为诸侯,十多年来的辛苦筹划,总算是有了回报。”

    他又遗憾地叹息道:“可惜我要镇守冯翊郡,无法亲自去观摩此等盛况。”

    “君上一定不会忘了郡守的功绩。”刘德虽然才加入赵氏幕僚不到半年,却因为他嘴甜懂事,又十分了解秦国事务,遂被赵无恤看重,经常使唤他跑腿,若不出意外的话,未来恐会是赵侯身边的新红人。

    但现在的话,他只是一个跑腿小厮,许多高层的事情都不得知晓,此刻既然提及,便试探地问阚止道:“小子听闻,君上正式建国后,将更易制度,不知未来赵国的六卿会是哪些人?”

    “六卿虽然尚在,可与晋国六卿完全不同了。”阚止哑然失笑,“赵国只会有一个挂名的上卿,那就是永镇三川的韩子寅,但他又不会担任任何中枢实职。国内军政,将由五位亚卿承担,分别是相邦、大理、大司马、计相、宗正,自此以后,政、军、财、法将分离开来。”

    阚止虽然对位列百官之首的卿一级别十分眼热,但他也知道,以自己的年纪和资历,是暂时无法企及的。赵国相邦自然是老臣董安于,也有人猜测,等董子告老后,在鲁国掌权的张孟谈会被调回来接任。大司马则是邮无正,但兵权实际上控制在赵君手中。管理财政的计相不必说,计然是也。法律专家邓析任大理,可见赵侯对律法重视到了何种程度,至于宗正,赵氏家族里最年长的史赵将担任此职,不过这也是最没有实权的一个。

    至于阚止等稍年轻一些的,顶多能做一郡之长,按照“宰辅必发于州部”的原则,想要再往中央爬,先在地方上做出一番成绩来罢!

    不过阚止并没有丧失信心,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且赵国六卿除了韩氏外,都不再是世卿世禄,而是随时可以替换。

    何况赵无恤也在酝酿更多的改革,比如改易爵位,比如在策侯建元后,给诸多功臣的封赏,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阚止。

    受到刘德的吹捧,阚止心里舒服了一些,拍了拍他,勉励道:“赵氏为官不论出身,唯才是依,子轲也要多努力……”

    刘德唯唯诺诺,不知不觉,百里山河转瞬而过,天色近晚,“渭阳”号也驶入了风陵渡口,按照行政划分,这里已经属于河东郡的范围,赵律规定,郡县长官无故不得越境沟通,阚止也就送到这里,让刘德和百余赵卒继续护送秦国公子入邺……

    远看一行人在河东地方官迎接下远去,船上的阚止又叹了口气。

    “届时邺城一定是明堂大开,君上高坐君榻,享受诸侯朝贺,只可惜,我看不到这一幕……”

    ……

    人生第一次长途旅行的秦国公子刺晕船了,在傅姆怀里吐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大船靠岸,本以为可以歇一口气,谁料旅途才刚刚开始。

    好在河东官吏考虑周到,给秦国质子配置了一辆四轮大车,白色羽绒做成的轿帘,里面还烧着暖炉,鹅毛填充的丝质枕头垫着公子刺的脸蛋,毛皮镶嵌的壁墙在头上汇成拱顶,瑟瑟的寒风中车内却温暖宜人。但不管整修得多么平整,路面总会有颠簸,亏得四轮车子十分稳健,只是轻轻摇晃着,令人安慰的晃动让公子刺感觉自己仿佛还呆在母亲臂弯里。

    一队骡子跟在他们后面,驮着秦国献上的礼物和河东官吏认为足够养活秦国质子的食物。比起秦国那不太讲究的宫廷食谱,赵氏的各种面制甜食显然更合公子刺的胃口,不考虑外面的天气的话,一切都还算不错。

    沿途下车小解时,公子刺只感觉寒风几乎要冻掉自己的小鸡,抬头望去,整个河东平原一片白雪皑皑。不过他们运气不错,在翻越太行山时,天气开始转晴,虽然积雪给车子前进造成了很大困扰,好在沿途每隔二十里便有一处亭驿,裹得严严实实的亭长和亭卒们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氓隶过来帮忙推车搭桥,在无数双手的推攮下,车队得以继续前行。

    不过公子刺忘不了那些在寒风中冻得满脸发红的氓隶,他们神情苦闷,头发长期没有清洗都板结了,在这大冬天里依然散发着一股哄臭。最让他惊惧的是,有一次竟有人乘隙靠近,跪在他面前陶陶大哭,声称自己是秦国兵卒,希望秦国公子能把自己带走,带回家去……

    那个人很快就被赵氏的亭卒拖了下去,赵氏官吏过来出言安慰,这场惊吓也并未延缓他们的速度。

    公子刺不知道的是,他们所走的这条釜口道,过去车不并轨,马步并鞍。多亏了战败后数万秦、郑俘虏没日没夜的劳作,才拓宽成现在的模样,因为劳作强度太大,几乎每前进百步,都有一个俘虏丧命。这条连接邺城与河东,跨越太行山的道路因为是横向的,故被称为”横道“,据说赵无恤还有意再修一条从河内一直延伸到柏人“直道”。

    十二月下旬,换了一辆双轮车后,他们终于翻越了层峦叠嶂的太行山,进入河北平原。

    邺城,已然在望了。

    ……

    公子刺是在雍都出生、长大的,在他眼里,雍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直到车队抵达邺城郊外,掀开车帘,他看到眼前是一片繁荣的景象。

    结冰的漳水河畔,农田被皑皑白雪覆盖,阡陌整齐划一,一个又一个里闾相连,一直延伸到天边,人口的密集远胜岐阳。笔直的大道在此交汇,被洒了一层黑色的炭渣防滑,道路上车来车往,繁荣的市场点缀其间,哪怕昨夜刚刚降下大雪,也无法冷却商贾们的热情。

    “人口近十万,富丽甲天下……公子,欢迎来到邺城。”曾经的秦国人刘德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赵的一员,骄傲地给公子刺介绍邺城,冀州最璀璨的明珠,未来赵国的都城。

    “若是在晴天入城,会比现在更多几分热闹与喧嚣。”一边说着,刘德一边和从邺城出来迎接的鸿胪寺官员接洽,他本人便是在鸿胪寺任职的,这是专门负责外交事务的官署,相当于昔日的行人署。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八,秦国质子正好赶在明年元月一日的策命典礼前抵达,让鸿胪寺的主管公西赤松了一口气,这些天总有外国使节络绎不绝地赶来,可把他们忙活坏了。

    前来朝贺聘问的外宾,一律都要接到内郭的馆舍好好保护起来,所以一行人开始横穿邺城,朝内城走去。

    所谓“大都无防”,其中很大一个原因是城市太大,并且时刻都在扩张,城墙很难围起来,邺城这种新兴城市更是如此,今年修了城墙,明年城墙外又会增加许多街巷,对防御不利,于是索性把防御交给都城周边的附属要塞,只在内城修墙。

    当穿过车水马龙的邺城大道,远远看到白雪中屹立的赤黄色城墙时,所有初到邺地的秦人都张大了嘴。

    这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雄伟城池,高达十丈的高墙又用砖包了几层,不但使城墙更加坚固,比起夯土墙也美观了不少,何况鲁班的设计也考虑到了外观的美感,此刻阳光一照,整个城池仿佛是金色的……

    赵国的新城已经不考虑是否逾越了诸侯规格了,赵无恤一改刚搬到此处时的简朴,对鲁班的要求便是:要把邺城建成独一无二的雄城,冀州的中心,天下的中心!

    “金城千里,天府之国。”来自秦川的刘德不由生叹,这是对邺城,对河北最恰当的评价,此处真是霸业肇兴之地。

    公子刺也坐在车帘边抬头仰望,仰之弥高,连脖子都酸了。这就是他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要生活的城市么?

    也不知这面城墙后,会是怎样的光景,又能带给他怎样的震撼?

    孩童总是对新事物充满好奇的,在旅途的消磨下,离开故乡,离开母亲的悲伤已经略为淡去,他那颗小小的心脏,已经不知不觉充满了期待。

    还不等他们从缓缓开启的城门洞下通过,公子刺便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少女的吆喝。

    “喂!”

    他再抬头,却看到一群人高马大的赵军侍卫满脸慌张,被他们护在中间的,是一位扎着发鬟,紫衣金饰的贵族少女,她正努力踮着脚,试图爬上比她还高的城垛。

    公子刺何曾见过这等人物,不由惊呆了,却见那少女也不用旁人帮助,自己跳上了城垛。

    她叉着腰,居高临下,虽然才十岁不到,却像极了一位睥睨众生的女将军,伸手指着城下的公子刺道:“我听兄长说,从秦国来了个质子,唤作赵刺,便是你了?”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038章 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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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氏迁入邺城时没有大兴土木,直到今年列为诸侯的大局已定,才开始加紧修筑宫殿,因为赵氏的臣子们都认为宫室”非壮丽无以重威”,纵然财政困难,也必须把君上的寝宫和朝堂给补上。

    于是鲁班亲自规划了两座宫殿,分别名为“长乐宫”和“未央宫”,取自当时“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的吉祥话语。其中未央是朝会用的大殿堂,重在威仪。长乐是寝宫,更为生活化一些,亭台楼榭,山水沧池,布列其中,其规模虽然比起虒祁、铜鞮略为不如,但式样的新颖和舒适却更胜几分。

    长乐宫中也有让赵无恤办公的偏殿,名为“日居”,取自《邶风.日居》,“日居月诸,照临下土”,总之任何一座宫殿的名字,都拥有其独特的含义,显得古风十足。

    十二月二十八这天,日居殿内,赵无恤坐于君榻上,虽然正式的典礼在夏历元月一日才举行,但他已经开始称孤道寡,冠冕衣服也换上了诸侯的式样。不过他现在却没有诸侯该有的高高在上、深不可测,而是像一个寻常家庭的父兄般,对一个立在殿内的小女孩训斥道:

    “胡闹,简直是胡闹!城墙高十丈,若是脚下打滑失足落下,你现在已是粉身碎骨了!”

    女孩十岁左右,发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白狐裘内是紫衣金饰,此刻正撅着嘴背着手站在赵侯面前。

    一般女孩这时候会哭哭鼻子,钻到父兄怀里撒撒娇,然而赵佳却还有些不服气,倔强地说道:“我身轻如燕,绝不会失足,此事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都是那些羽林侍卫告状……”

    “休要怨别人,你可知道,我虽不责打你,但侍卫却是要连带受罚的,你每一次犯错,侍卫便要被鞭打几下,日积月累,跟在你身边保护的谁不是一身伤痕?”

    赵佳这下知道自己不占理,她脸皮厚,又仗着兄长宠爱,自己受罚无所谓,身边人受责备却会很伤心,顿时垂首认错道:“佳错了,还望兄长不要责罚侍卫们。”

    “在你真心认错改过之前,身边人的受罚便不会停止。”赵无恤叹了口气,十分无奈,也有些欣慰,其实只要本心不坏,年幼调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国内大夫贵族面前,赵无恤是对他们生死予取予夺的可怕君主;对国外诸侯而言,他是贪得无厌的霸道强邻;对他的儿子们而言,他是令人畏惧的父亲。可唯独对这个调皮的小妹,赵无恤偏偏就无计可施。

    许多次在她惹祸调皮的时候,无恤都气得想要举起竹棍,扒下她裙裳狠狠打一顿屁股让她知道教训。可每每举起手来,看着她那双颇似父亲赵鞅的倔强目光,心却又软了下来,怒火烟消云散,最后只是将高高举起的手在她头顶轻轻拍了几下。

    长兄如父,邺城赵宫内的人都知道,赵侯疼爱这个小妹更胜他的子女几分。

    于是也滋生了她的娇惯和放肆,渐渐愈演愈烈,四处飞鹰走犬,在宫室里荡秋千已是常事,如今更是跑到城墙上撒欢……

    这种危及她生命安全的事情,赵无恤就不能容忍了。

    “佳这不是想见远房堂弟心切么……“见兄长真动了怒,赵佳便换上带着酒窝的笑,开始坐到赵无恤怀里,揽着他的脖子撒娇。

    看着小妹脸上的酒窝,赵侯的怒气消散了,直到这时,他才正眼看了看一同被领进来的秦国质子,恢复了威仪的声音问道:“汝便是秦国公子刺?”

    “小子正是……赵刺。”公子刺才七岁半,眼前赵无恤与赵佳兄妹情深的场景,让他又想起了母亲的怀抱,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好在这一个月的羁旅成长了许多,勉强忍住泪花,努力按照雍城大郑宫里的规矩给赵无恤行礼。

    在秦国见过他的鸿胪寺也在赵侯耳边证实,这的确是秦伯的嫡长子,对此赵无恤很满意,虽然还不能放心,但这是秦国屈服的标志。

    “按照渭水之约,我……寡人与秦伯以兄弟相称,你应该是孤的子侄辈才对。”

    赵无恤拍着赵佳笑道:“他应当称你一声姑母。”

    “姑母?”赵佳眼睛顿时就亮了,抬起尖下巴对公子刺道:“快叫我姑母!”

    “姑母……”公子刺小声喊了一下,赵佳便欢喜得不行,手舞足蹈,跑过来绕着他看了又看,最后拉着他的手道:“佳又多了一个侄儿,你以后便跟着我了。”

    这让公子刺脸都红了,他从小在雍城,从没跟这么漂亮的同龄人接触过,虽然少女的手并非柔夷,而是极为有力……

    看着赵佳一副将公子刺”罩着你“的神态,赵无恤哭笑不得,其实非但是这外来的质子,就算是他的儿子赵恒,以及赵氏的长孙赵周,在长乐宫里都是跟在赵佳身后乱跑的小跟班……

    这样下去是不是不太好?唐朝公主干政之患,是否要提前防范一下?赵无恤也有过这样的顾虑,他打算在自己列为诸侯后,也要让夫人们在宫中立立规矩,请一些傅姆给未来赵国的公女、公子们上一上礼仪课,诸侯之家跟寻常百姓家毕竟是不同的。

    但在此之前,就让她们尽情享受童年吧……赵佳正在和七荤八素的公子刺商量等会是去玩雪还是冰嬉,无恤笑了笑,不想剥夺独属于孩子们的快乐。

    不过对于公子刺的处置,还是要谨慎的,考虑到赵氏强行将秦变成了小宗,公子刺改称赵刺,也算赵氏宗亲的一员。于是他便嘱咐宫人在长乐宫附近为赵刺安排一个居所,配备一些照料起居成长的人员,待遇一如赵国公子,平日允许他进出长乐宫。

    在勒令赵佳不得欺辱公子刺后,无恤将这两个孩子打发了出去,正了正衣冠,继续开始办公。

    一个国家建立的前夜总是忙碌的,无论是军、政、财、法、礼,都要考虑许多事情:旧的制度要废弃,新的制度将确立,还要安排对臣下的封赏。

    不过眼下最为迫在眉睫的就是两件事:其一是建国典礼的演习,二是大开明堂,广迎宾客……

    就在秦国公子刺入邺的次日,来自楚国的使节团也驶过了漳河桥,进入邺城,行人王子圉当日就被迎入内城,赵无恤在未央宫中接待了他。

    ……

    和一副古典园林范的长乐宫不同,未央宫继承了商周以来宫殿的规整大气,连接邺城南北二门的笔直中轴线正好从这里穿过。

    未央宫的大殿名为“含元殿”,左边的偏殿为“宣仁殿”,右边为“宣德殿”,对外来使节的接见,一般在“宣德殿”举行。

    尽管赵无恤本人是排斥使用太监的,但为了避免人言可畏,长乐宫里还是使用了铜鞮、虒祁二宫中淘汰的的小寺人。与其一墙相隔的未央宫则不禁男子出入,基本使用竖人,只因赵无恤不想大规模阉割少年。

    在竖人的指引下,楚国使者王孙圉步入宣德殿。

    王孙圉一路上没少观察,他发现不论是未央宫,还是这宣德殿,其威仪都不亚于楚国郢都宫室。

    宣德殿前,中央为有蛟龙浮雕的斜坡,用于得到特许的人乘车而上,左右为洁白的石台阶,供一般臣僚使者拾级而上。

    王孙圉登上台阶,一抬头,但见大殿础石之上耸立着高大木柱,屋檐上对峙着一双彩绘的玄鸟,展翅欲飞,其下木兰为栋椽,杏木作梁柱。青石板的地面延伸在整个视野内,数十名持戟的羽林侍卫站立于此,个个都燕颔虎头,魁梧雄健,穿披铁甲,手持长戟,威风赫赫。

    经过层层防卫后,便是宽敞的殿门,门扉上有漆染的花纹,门面上装饰着鎏金的铜兽首。

    进入殿内后,回廊栏杆上雕刻着清秀典雅的图案,窗户上镶嵌着赵氏独有的“玻璃”,采光极佳,这倒是在其他诸侯的宫殿里见不到的奇景。

    “久闻赵氏国力强盛,能在与诸侯大战之后,便建起这样一座宫殿,而民间却还没有凋敝之色,这赵国,真是可怕啊……”

    “楚国使者到!”

    “请入内!”

    随着引导者的两声长呼通报,王孙圉收回自己的惊异,将佩剑卸在剑架上,褪下鞋履,只着足衣,趋行入殿。等走了十数步后,他直视前方,却见殿内君榻上坐了一人,身着诸侯规格的常服和冠冕,衣黑绶赤,配玉玦,腰带干将宝剑,也在看着他,大概就是赵侯无恤。

    “楚国外臣王孙圉,代寡君问赵侯安好,恭贺赵国之立!”

    以外臣见诸侯的礼仪拜见后,王孙圉高高举起国书,子夏将其接过交给赵无恤过目。

    虽然楚国称王,但过去与晋外交时,一贯只称“君”,以免两国在称谓上尴尬,这封帛书里也一样。信中说,楚君对赵能列为诸侯充满欣喜,希望能延续楚晋之间互派行人常驻的传统。这番作态,明显是想与新兴的赵国做朋友。

    “楚国国君、令尹之愿,亦寡人之愿也……”经过多日练习,赵无恤依旧习惯了称孤道寡。

    两边又是一阵寒暄,赵无恤还表达了对楚昭王薨奄的沉痛心情,对他率师伐赵陆浑只字不提。虽然从他这里叛逃的王孙胜很有可能跑去楚国,但与楚国化干戈为玉帛,对赵国而言有利而无害。

    随后王孙圉又从袖中抽出这次北上所带的礼物名单,希望赵侯笑纳。

    无恤粗略地看了看,无非是楚国特产的苞茅、犀角犀皮、象牙、梓木、铜锡之类。扫了一眼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笑道:“久闻楚国多宝,敢问王孙一事,和氏之璧犹在乎?”

第1039章 和氏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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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氏璧,是一个在当世流传甚广的传说:两百多年前,楚国人卞和在荆山中获得了一块不起眼的璧,将它奉献给了当世的楚君蚡冒,声称是美玉。蚡冒让攻玉之人鉴别它,攻玉之人却说:“这是石头。”蚡冒认为卞和在说谎,便一怒之下砍去了他的左足。

    等到蚡冒死去,雄才大略的楚武王即位,卞和又一瘸一拐地把璧献给他。武王同样让让攻玉之人鉴别,依然认为这是普通的石头,于是卞和再度被砍去了右足。

    又过了许多年,楚武王死于征途,楚文王即位,没了双腿的老人卞和抱着他的“玉璧”在丹阳哭泣,三天三夜还不停歇,眼泪流干,从眼眶中滴落的是血。宅心仁厚的楚文王听说此事后,派人问他:“楚国受到刖刑之人何其多也,汝为何如此悲伤?”卞和则说:“小人不是因为受刖刑才伤心,是因为如此罕见的宝玉却被世人看作石头,小人的一片忠贞被当成谎言,寒素清白被冤枉成浊泥,何其哀也?”

    楚文王十分怜惜卞和,于是派攻玉之人剖开这块璧,才发现在粗糙的外表下,果然是一块璀璨夺目的宝玉,于便命名为“和氏璧”,从此藏于深宫,作为楚国之宝。

    当是时,若要论天下美玉,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晋有垂棘,楚有和璞。这些都是举世罕有的重宝,和璞也就是和氏璧,所谓的“结绿”,则是宋国乐氏世代流传的“不贪之玉”,当年乐祁认为比起儿子来说,女儿和女婿更能托付大事,便将结绿传给乐灵子保管;而垂棘,就是当年晋献公听荀息建议假虞伐虢时,用来贿赂虞公的宝物,本来一直藏于晋国宫廷,晋殇公和太子死于铜鞮宫变后,晋国名存实亡,这在府库里蒙尘已久的美玉也落到了赵无恤手中。

    故而赵无恤的“赵侯之印”,乐灵子的“赵侯夫人之印”,便是用垂棘璧和结绿璧制作而成的,这足以让其余诸侯艳羡无比,可在赵无恤心里,它们的分量加起来,仍不如和氏璧重……

    和氏璧之所以闻名天下,两千多年后还让人津津乐道,不仅因为它的瑰丽华美,更因为那些个脍炙人口的故事:价值连城,完璧归赵,传国玉玺……

    凝结了这些故事的和氏璧,才算一块完璧,才算“无价之宝”。

    在赵无恤心里,还是颇想将此玉弄到手把玩把玩的,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王孙圉看来,赵无恤言语之中,对他们楚国的国宝和氏璧颇有觊觎之心啊……

    王孙圉顿时心中一紧,宝物是小,国家荣辱是大,赵氏已有轻楚之心,值此之时,绝不能让他认为楚国低赵一头,可以像秦、郑那样肆意讹诈!

    于是王孙圉一笑,说道:“和氏璧当然还在楚宫之中,但对于楚国而言,却从来没把它视为宝物过。”

    “噢?王孙请说说看。”赵无恤顿时来了兴趣,他正襟危坐,开始觉得这个楚国贵族并不简单。

    王孙圉一拱手,开始侃侃而谈:“楚国视为宝物的,是一位叫观射父的大夫,观射父不但精通卜辞,善于取悦于天地鬼神,顺着他们的好恶,让神灵们对楚国没有怨气。而且擅长辞令,出使诸侯国时举止得当,不会让敝国成为笑柄,此乃文宝。”

    “楚国还有叶公沈诸梁,他继承了其父沈尹戎的忠贞,吸取了前代人让国家衰败的教训。在叶地养兵息民,修建东西二陂,治水开田,颇具治绩,使得方城内外一片富足。民富而知礼,知礼而能报国,如今叶公每月都会召集宛叶民众,演练荆尸之阵,有他守卫方城,楚国北境可以无忧,此乃武宝。”

    “此外,楚国还有一片云梦大泽,它连接着大江,方圆数百里,这里盛产金、木、竹、箭,宝龟、珍珠、犀角、象牙、皮革、羽毛,这些特产可以用来供给兵赋,强国富民;也能作为礼物,让外臣携带进献给北方大国,此乃地宝……凡此种种,才能算作是楚国的瑰宝。至于那和氏璧,不过是先王的玩物罢了,算得上什么宝物?赵侯若是想要和氏璧,楚国大可送来,因为楚虽身处蛮夷,但楚国的新君,是不会沉迷于这种叮当作响、徒有其表的美玉的!”

    一席话不卑不亢,让人不由正色敬佩。

    “哈哈哈。”赵无恤大笑起来,拱手还礼道:“王孙真是伶牙俐齿啊,惭愧,方才是寡人失礼了。”

    见赵无恤轻楚之心已去,王孙圉心里也有淡淡的自得,楚昭王虽死,但他们楚国,依然是天下前三甲的大国,不容轻辱。

    不料赵侯话音一转,说道:“孤也曾听说过,国宝只有三种,贤明之人能够辅佐君王治国安邦,国家就把他们当作宝物;山林湖泽足以提供财货用品,百姓所需,国家就把它们当作宝物;金龟珠玉等物,可以用来取悦神明,使得邦国没有水旱灾害,国家便将它们当做宝物……如此说来,楚国有宝,赵也不少。”

    “在外,孤有大司马邮无正,使守东方,则齐人不敢西渔于河;有龙城飞将虞喜,使其镇守北方,则胡人不敢南下牧马,戎狄不敢弯弓而抱怨;更有张孟谈,使其守鲁,则东夷不敢为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聘。”

    “至于内部,寡人有相邦董子,国之柱石;有大理邓析,严明律令;有计相计然,量入为出;有国老史墨,精通典史;有祭酒苌弘,经天纬地;更有临漳学宫,纵然是一块顽石进去,几年之后也会变成镶金的玛瑙……”

    “有这些贤才为宝,光耀足以照万里山河,的确比和氏璧只能照亮脚下数尺土地要强多了……”

    王孙圉夸耀楚国之宝,赵无恤则针锋相对,大赞赵国之宝,他的麾下群贤云集,人才辈出,若光论这个,的确比楚国强多了,话语里更有炫耀武力的意味,让王孙圉也不由心惊。

    这是一南一北两个大国间的交锋,唇枪舌剑间,高低立判,楚国有求于赵,就不得不稍微低下自己那高贵的头颅。

    将王孙圉的劲头压回去后,赵无恤才道:“当然,赵国初兴,最需要的宝物其实是来自邻邦的友谊,等王孙归去时,孤会派遣一使节随行,常驻楚国,也方便两国沟通。要知道,赵与楚的敌人是相同的,那便是贪得无厌,觊觎邻邦国土的吴国夫差!”

    这无疑是给了王孙圉一个台阶下,维护国家尊严固然重要,但达成令尹和叶公的嘱咐才是最主要使命,他连忙道:“诚如赵侯所言,吴国是楚赵共同的敌人。”

    聊了一会,交换了一下对局势的意见后,也到了告退的时候了,但王孙圉却仍然有未尽之言。

    “王孙可还有什么事?”赵无恤问道。

    “方才赵侯提及计然,可是曾在宛叶做过叶公宾客的辛文子先生?”

    “正是,辛先生乃宋国人,先入楚国,却郁郁不得志,而后入赵,才被我引为国器。真是宝玉常有,而卞和不常有啊……哈哈,这也是赵国之宝多于楚国之宝的缘故吧,王孙可是后悔了?晚矣,晚矣。”

    王孙圉一笑:“辛先生已是赵国重臣,楚国南方偏僻之地,怎么还容得下他?外臣只是想起一件事来,辛文子先生有一弟子名为范蠡,也是楚人,后来辗转去了越国,听说赵侯曾多次招揽过他?”

    赵无恤不动声色,想了想道:“似有此事。“

    王孙圉拊掌道:“不瞒赵侯,如今越国被吴国所败,沦为夫差附庸,听闻赵侯立国,越君勾践心中欣喜,却不敢公然来朝贺。于是便通过楚国,让外臣在车队中夹带越国使者前来觐见,其正使,便是范蠡范少伯!此子千里入朝,用心良苦,赵侯可愿见他一面?”

    PS:参考《国语.王孙圉论楚宝》,这本来是王孙圉与赵简子的互动

第1040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虽然范蠡凭借着文种和叶公的老关系,搭上了楚国使节团的顺风车,还凭借自己的才干见识赢得王孙圉倾心结交,但当范蠡抵达邺城后,他的使命却进行得不太顺利。

    在王孙圉代他表明来意后,范蠡却未能立刻得到接见。

    或许是之前他多次婉拒赵侯之邀,让赵无恤感觉拂了面子,或许是已经明白范蠡是为什么会来到邺城,故意想晾晾他。听说范蠡到来,赵侯只是噢了一声,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迫切感。

    范蠡不得已,只好再度找到他的老师计然,正式请求觐见赵侯。计然如今是赵氏六卿之一的“计相”,掌管财政大权,在他的斡旋下,未央宫外等待接见的诸多使节里,才有了范蠡一席之地。

    这几日的未央宫,门槛都快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使者踏平了。按照流程,楚国之后,赵无恤还要接见鲁国来的亲儿子赵操,宋国的大司城乐茷,这两位是赵氏至亲,也是明年与吴国齐国角力的主战场,不能不见。

    后面则是大半年来一直在掐架的中山和燕国,需要好好申饬一番,同时用“寡人欲助中山君列为诸侯,由天子封为子爵,让中山国脱离戎狄之列,跻身华夏”的诱饵让中山继续做赵氏的马仔,同时敲打燕国,让他们离齐国远一些。至于加塞进来的越国使节,被排到了最末尾,只比泗上小邦和周边蛮夷靠前,由此也足以看出赵侯心中,对赵国外交轻重缓急的排序。

    按照赵氏礼官的说法,谁让越国人不走流程呢?既然如此,那就慢慢候着吧。对此范蠡也无可奈何,越国是吴国附庸,岂敢公然朝见赵侯?如今是他们有求于人,便只能在外默默等待了。

    这一等就是两天,直到十二月三十一日近晚时分,范蠡才得以携带礼物,进入未央宫。

    未央宫的宏伟让人震撼,跟刚接管家业时不同,现在的赵无恤举办典礼力求一个体面,所以宫中装饰虽算不上奢侈,但也不便宜。

    重堂邃宇,层楼疏阁,连栋结阶,许多竖寺和宫女在雪中忙碌着明日的建国典礼。看着这在鹅毛大雪下焕发新生的赵国宫室,范蠡满脑子里想着的,却还是遥远南方,他的君主勾践正在过的苦日子。

    自打三年前勾践顺利脱身回国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怕自己受不了诱惑,贪图舒适的生活,消磨了报仇的志气,晚上就枕着兵器,睡在稻草堆上。还在自己的屋里挂了一只苦胆,每顿饭前都要尝尝苦味,提醒自己:不能忘了在吴国的苦难!

    那为奴为婢的凄惨啊,那替吴王夫差尝粪的耻辱啊,一想到那几年,勾践就夜不能寐,还会有干呕的症状。

    平日里,他也不居宫室,而是身着粗布,顿顿粗饭粝食,每逢春耕秋收,还要赤着脚下到水田中跟百姓一起劳作。越王夫人则带领妇女养蚕织布,发展生产。

    除此之外,在文种的建议下,勾践还效仿了赵氏兴国的一些举措。

    越国的土地其实是很肥沃的,加上气候适宜,只要洒下种子,栽下稻秧,便很容易获得丰收,也难怪到了后世,有“苏杭熟,天下足”之称,但最大的缺点,就是人烟稀少。

    归国后的第二年,勾践对全体越人宣布休养生息:“今寡人不能,将帅二三子夫妇以蕃!”

    在法令中,勾践规定在越国,壮年男子不许娶老年妇女,老年男子不能娶年轻妻子;姑娘十七岁不出嫁,其父母有罪,男子二十岁不娶,其父母要判刑。孕妇临产,要及时向官府报告,由官府派去医生照顾生产。生男孩,赏酒两壶,狗一条;生女孩,赏酒两壶,猪一头;如果一胎生了三个孩子,官府派给奶妈,一胎生两个孩子者,由官府提供口粮……

    以上都是有利于人口繁衍的法令,于是越人大喜,被勾践的这些举动感动,对他丧师亡国的抱怨也慢慢消失了。这些年于越人受的种种苦难,都化作了对吴国的仇恨。越人虽少,却人人奋发图强,希望早日灭吴雪耻。

    然而勾践很清楚,越国倾全国之力,也只能凑出万余人来,如何与称霸江淮的吴国对抗?于是他又采用范蠡的建议,以重金贿赂吴国太宰,让他在朝廷里为越国说话;赠送木料和工匠,耗费吴国人力物力兴建姑苏之台;同时散布谣言,离间吴王与伍子胥的关系。

    但这还不够,越王又让范蠡亲自在民间寻找美女,送入吴宫,以迷惑夫差,同时也可以送去北方,为越国结交强援……

    范蠡先从郑地女闾里找到了一位名为“郑旦”的少女,虽然年纪不大,但其容貌美艳,而且颇有舞蹈天分,于是便被范蠡买下。

    但郑旦并不是他最中意的作品。

    范蠡侧过身看向身后,她依旧紧紧跟着他,或许是因为寒冷,或许是因为忐忑,一只手还轻轻拽着他的衣角,对此,范蠡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

    “西子,注意些礼数,吾等就快到了。”

    ……

    越国的居民多为土著的于越人,但也有例外,比如诸暨苎萝山,便是几十年前一支徐国遗民逃难到此,受越国庇护繁衍生息下来的,过去就一直在为越国宫廷提供美女。

    范蠡寻到这里后,选了适龄的女童十余人,悉数带回会稽调教。美玉总是会发光,锋利的锥子总是会脱颖而出,他很快就从这十余人里相中了一人,一个浣纱人家的女儿,子姓施氏,因家住村西,故名“西子”。

    她天生丽质,渐渐长大后更是清尘脱俗,美丽不可方物,用旁人对她的形容,就是容貌美到能让河里的鱼儿迷醉得沉入水底……

    和再好的美玉也需要雕琢一样,在阅女无数的范蠡心中,真正的美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美貌,二是善歌舞,三是体态。

    郑旦和西子虽然有美貌,但其余方面都还不够格。

    于是这十多位少女在会稽一呆就是三年,期间范蠡又千方百计找来楚宫宫女,教她们歌舞、步履、礼仪等,当然,对于重点培养的郑旦和西子,还不止这些,还得教会她们如何在宫中与其他女子竞争,甚至是防身暗杀之术……

    美丽的蝴蝶,翅膀上或许就沾着剧毒!翩翩起舞间,或许就能要人性命。

    三年时光飞逝,在范蠡从更靠南的地方完成筑城练兵回到会稽时,这些少女已经可以出师了。

    是夜,在悠扬的乐曲中,众女翩跹起舞,婀娜迷人,但当郑旦登场时,众女都被她的风姿掩盖下去了,宛如众星捧月。

    然而当西子身穿款款深衣,踩着木屐缓步走出时,月亮和群星都惭然失色,只能退避到一边……

    范蠡也一时失神,彻底被西子迷倒,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了当年赵无恤在宋宫里赋的一首诗: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她非但舞姿如天人下凡,举手投足也已经由一位浣纱人家的烂漫少女,成长为修养有素的美人,每一个动作都不刻意,却颇能显示出体态婀娜之美,极为撩人心痒,待人接物,也十分得体,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感。

    纵然郑旦不服,但不得不说,她仍然不如西子远矣……

    若非范蠡意志坚定,也差点深陷入中不能自拔。

    最终,范蠡决定,将郑旦送到吴国姑苏之台,去讨好夫差,让他放松对越国的警惕。数月后,再将西子送往北方赵无恤处,为越国赢得一个强援。

    “二女分别送往两国,可有缘由?”文种当时就提出了疑问。

    “西子之美胜过郑旦,若郑旦不小心在夫差面前吐露此事,以夫差的性格,只怕会立刻兴兵北上吧……”范蠡无辜地笑了,越国派人北上讨好赵氏,若能保密则尽量保密,若不能,那就要将这件事本身也利用上,就说是赵无恤强行索要更美的西子,将夫差的怒火引向赵,这样越国便有可乘之机……

    这并非是简单的美人计,而是一个连环计,赢得赵侯的友谊,又在赵吴矛盾里添一把火……

    若单纯靠那寥寥数十万的越人,越国的复兴太艰难了,想在有生之年帮君主实现夙愿,一雪前耻,范蠡只能寄希望于外力。

    想到这里,范蠡抬起头来,发现在竖人指引下,他们已经从未央宫侧面绕过来,抵达长乐宫日居殿外,因为是秘密接见,所以选在了这里。

    司仪让他们稍等,在这间隙里,范蠡再度回首,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女子,自己的得意之作。

    南方人是扛不住冻的,更没见过雪了,范蠡身后,少女披着厚厚的红皮袄子,里面是齐足的淡紫色深衣罗裙,但这无法掩饰她窈窕的身姿,面上披着面纱,却遮不住倾城倾国的容颜。此刻,她正充满好奇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雪花发呆,白雪落在她发梢上,和她的脸蛋一样白皙,白皙里还有几分被冻出来的粉红,像是提前开放的嫩桃花。因为靠的近,从她樱唇里呼出的热气,就吹在范蠡的脖颈上……

    范蠡再次看呆了。

    虽然他的老师计然在洞悉他的打算后,摇了摇头道:“少伯,赵侯不是一般的君主,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没用的,范蠡想道,不管是怎样的人,枭雄也好,圣贤也好,就算是传闻里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要是男人,只要还知道美为何物,就肯定会被他身边这女子迷倒。

    勾践那种只以复仇和雪耻为目的的豪杰君王,在乍一见西子时,也几乎忘掉了他的志向,要把西子收入宫闱了……

    只差一点,范蠡就无法带着她北来,只差一点,范蠡也差点没忍住,半道带着她远走江湖了。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女人,或抵死缠绵,或野合淫奔,或露水鸳鸯,但从未有过像这样的感受,仅仅是相敬如宾,无肌肤之亲,便能如此爱她。

    因为她是西子,有沉鱼之姿,是人间少见的绝妙佳人?

    或许是察觉到范蠡在看她,少女也转头望来,黝黑的睫毛凝结着冰霜,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里是谜一般的雾气。

    范蠡几乎失神,接着发现他与少女在二目相对,便又立刻挪开了眼睛。不知为何心中涌现一阵痛楚,因为稍后,他就得将她拱手送上,送给赵侯……

    他深吸一口冷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向前走去。

    殊不知,少女眼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失望。

    路在前方已是尽头,巍峨的日居殿已到,一对镇宅的瑞兽凶神恶煞地看着她,她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拉着范蠡的衣角了,在这异国他乡里唯一能带给她一丝安全感的东西。

    轻轻收回柔夷,将冻得微红的手缩进袖管里,西子似是认命地垂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PS:这几章推荐听着kaiser的《越人歌》看,O(∩_∩)O~

第1041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提着裙摆,沿着有螭龙纹浮雕的台阶而上,西子紧跟着范蠡来到了长乐宫日居殿外。虽然只是座日常办公的小殿,远不能与未央宫的三座正殿相提并论,但在越人看来,这里已经极有排场,胜过会稽城中越宫的竹楼高脚屋无数。

    但这些东西却又无时无刻提醒西子,她已经步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怀揣使命,一言一行都必须谨慎才行。

    她家曾是子施氏的贵族,徐国灭亡后流亡到越国寻求庇护,至今已经过了两代,完全视自己为越国人了。江南温润的水土养育出柔情似水的俏佳人,却是养在深山无人识,直到范蠡出现,才带她离开诸暨苎萝山,来到外面,知道了宁静山村生活之外,还有如此繁复的邦国和奢靡的生活。

    对于西子而言,范蠡不仅是提携她,让她张开眼睛正视广阔世界的老师,更是她短暂生命里第一个闯入心扉的男子。范蠡乃楚国名士,身材高大,容貌俊朗,年纪也才四十不到,他既博学多闻,又擅长言谈,是少女心仪的对象。非但西子,还有郑旦,以及一起被接到会稽接受训练的姐妹们,无不将范蠡当做自己的梦中情人。

    甚至连越王勾践与之相比,也大为不如,毕竟勾践相貌是“长颈鸟喙”,加上一心复仇,面相阴郁可怕,西子在他那不加掩饰的目光面前也畏惧得不行,比起入越宫服侍勾践,若能与范蠡远走他乡或许更好一些。

    可惜她们训练繁重,范蠡也时常离开会稽去各地练兵、筑城,使得怀春的少女们也没机会一吐真心。何况等待她们的,是无比残酷的命运:用自己的身体,去为越国换取机遇。

    越人守信重诺,有施氏全族全靠越王庇护才能生存下来,西子背负着“报恩”的心态,毅然踏上了北上之路,只是当她发现是范蠡送她来赵国时,却又感到了一丝命运的无常与绝望。

    一路上,范蠡恪守于礼节,束缚于志向,与西子保持着距离。而西子坐在马车上,只有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才能忘掉离开故土的痛楚,好几次情绪涌上来时想要一诉衷肠,终究欲言又止,只能叹息一声: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踏入日居殿后,她便再也没功夫想那些事情了,穿着黑色礼服的女御们来搜西子的身,当面纱被解下后,她们一个个嘴巴都张成了O型,即便以中原人的审美来看,西子也是绝色佳人……

    “请越使入内!”在搜身之后,随着赞者指引,范蠡解下所佩长剑,携西子进入殿中。

    时近傍晚,殿内烛光通明,赵侯无恤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冕旒,高坐在台上,等待范蠡的拜见。因为距离较远,看不清他的样貌,不过在西子一路的想象中,这位从赵氏庶子跻身于诸侯之列的君主,应该是和勾践差不多的人物。她接下来就必须使尽浑身解数来勾引他,想到这里,西子便心生忐忑。

    伴君如伴虎,她总觉得,这些草菅人命的王侯枭杰,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人。

    “揖!”赞者大声说道。

    于是西子眼中的伟丈夫范蠡,便只能下拜作揖,以屈服的姿态朝赵侯行了大礼,他那高高的冠都快垂到地面了,不管在少女们面前如何风度翩翩,在这庙堂之上,终究是弱者。

    赵侯也起身朝范蠡一揖,随即用一种意味不明的语气笑道:“寡人派人请了数次,少伯都以各种理由推辞,今日终于肯来了?”

    似调笑,似寒暄,似愠怒,在少女多疑的心里,能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听出无数种可能,君心难测,她只能攒着心,看范蠡如今应付。

    范蠡淡然一笑:“赵侯抬爱,外臣惶恐,然外臣之师辛先生之才百倍于我,有先生在赵,赵国可霸北方,范蠡来了也是拾其牙慧,做不到更好。与其养着我这无用之人,赵侯还不如另寻高明。”

    “辛先生曾对我说过,楚国有两位大才范蠡、文种,得一人可兴国,得二人可称霸一方。越君得汝二人,却落得个国破身囚,几乎丧命于吴的下场,如今更是只能做吴国的附庸,这究竟是辛先生所言不实呢?还是越国不适合少伯辅佐呢?”

    “秦穆公有崤函之耻,最后也能称霸西戎,寡君是为了越国百姓,才忍辱负重的,刑天舞干戚,其猛志常在,范蠡相信,只要越国不亡,便有翻盘的机会。”

    范蠡再拜道:“但夫差兵力强盛,越君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复仇雪耻太过艰难,不知道赵侯愿不愿意给越国一个机会?”

    赵无恤轻敲案几:“赵国能有什么好处?”

    “当年晋楚对峙于中原,都奈何不了对方,于是巫臣请求出使吴国,教吴国人驾驶战车,整治兵甲,于是吴国袭扰楚国后方,使得楚军疲于奔命,于是晋国才能战胜楚国,制霸中国……如今的形势类似,夫差与赵侯争于鲁宋泗上,待两军列阵之时,若越国能在其后方袭击姑苏,吴人一定会阵脚大乱,到时候赵攻吴淮北,楚国攻吴群舒,越攻其江南,吴国可亡也!”

    “此计虽好,可寡人怎么觉得,少伯是想要将赵吴二国推到风口浪尖,而楚越坐山观虎斗,等到赵吴都疲倦之时,从中受利啊……”对于范蠡想要做什么,赵无恤似乎心知肚明。

    “越国与吴国的仇恨不共戴天,只要赵侯大军伐吴,越国可以立刻在后方举事!“范蠡现在最怕的就是赵与吴打不起来,他从袖中抽出帛书道:”为了表示越国的诚意,寡君让蠡献上礼物……”

    礼单被送上,赵无恤只是随便翻了翻,见里面除却金玉珠宝之类,还有一些越地的宝剑等物,看来越国人对于他的喜好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于是无恤笑道:“越国的礼物可送了不止一家啊,孤听说越君送了许多工匠和木料去吴国,让夫差修筑姑苏之台,弄得民间疲惫,怨声载道,真是高明,这是少伯的主意么?”

    范蠡脸色一滞,赵无恤似乎已经看穿他和文种的疲吴之计。

    可事到如今,他只能继续演下去:“赵侯说笑了,越国会稽山巨木甚多,只可惜越地与邺城万里相隔,风马牛不相及,否则外臣肯定会拉一批过来为赵侯修筑宫殿……不过除却这些礼物外,还有一样,希望赵侯过目……”

    范蠡身后,一袭倩影从殿尾趋行走来。

    是一女子。

    赵无恤眯着眼睛望去,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美人?”

    “然,越地美人,寡君不敢稽留,谨使臣蠡献上。赵侯不以其鄙陋寝容,愿纳以供箕帚之用……”

    将心仪之人拱手送给另一个男人,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但范蠡纵然痛彻心扉,却只能强撑起笑容,示意西子上前。

    烛光中,少女披在外面的红色裘服落下,露出一袭紫色深衣,却见她身材娇小,却玲珑有致,肩膀瘦削,显得脖颈修长,惹人怜惜。面纱也已除去,露出一副沉鱼落雁之容,伏拜在地,如云彩般的头发垂落下来,她用清婉的声音柔声说道:“下妾西子,拜见君侯……”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042章 君莫舞

    “铮铮嗒嗒”。

    这是木屐与地板碰撞的声响。

    日居殿中所有的人,范蠡、女御、寺人、赞者,统统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的目光一眨不眨,看着美人起舞。

    西子最擅长的是越地独有的“响屐舞”,但见她长袖纤腰,裙系小铃,脚踏木屐,在殿内旋回舞蹈,婀娜奔放,情随舞起,那么的韵味十足,那么的轻盈妩媚,那么的神采飞扬。

    此情此景,西子好似下凡的羽人,如梦如幻如仙,这日居殿似已非尘世。

    只可惜,她今日之舞,是为引诱赵侯而舞,不是为了范蠡。

    随着西子舞蹈渐入佳境,范蠡不由想起了一首诗: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陈风·宛丘》)

    台上,女子优美地跳着,台下,痴情的男子默默地望着,但她终究无法属于他,无奈之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范蠡轻叹一声,努力将目光从西子处抽离,转向赵侯,他本希望赵侯能像夫差初见郑旦时,便被其容貌体态所迷惑,却无奈地发现,赵无恤面色晦暗,并无见色心喜之意……

    努力跳完最后一段,西子的额头已经冒出了香汗,结束这一曲舞蹈,再度拜谢时,绸衣贴身,更显出几分魅惑。

    但赵无恤没有急色地跑下来搀扶,只是轻轻扬了扬指头:“此舞精妙,赐酒。”

    女御端着倒满的玉爵过来,西子接过后先是抿了一口,比起南方的稻米酒而言,北方的粟米酒味道更重,散发出浓烈的醇香,让她舌头像是着了火似的……

    但即便如此,也得闭着眼睛喝下去,一滴不能剩下。

    “这是君侯恩,就算是毒酒,也得往下喝!”教她们宫廷礼仪的楚国宫人曾这样说过。

    恰在此时,台上的赵侯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君莫舞……君不见,妲己褒姒皆尘土!”

    啪嗒,西子心中一颤,酒盏失手落地!

    ……

    日居殿内,比方才众人沉迷于西子舞蹈时,还要更静谧几分……

    听赵无恤提及妲己褒姒,将西子与这两个亡国祸水相提并论,范蠡心里一紧,“难道赵侯看穿了越国的美人计?”他心中想道,但已经来不及了,西子已失手将杯盏落地,酒水也撒了一地。

    “下妾该死。”还不等范蠡做出反应,西子已经匍匐在地,俯首告罪。

    “赵国天寒地冻,比不了南方温润,下妾一路北来手脚冰凉,故一时失手,请君侯责罚……”

    此女不但容貌过人,还有灵机应变的本事,这也是范蠡相中她担此大任的原因。

    “或许是你不该来北方,而应该去吴国。”赵无恤眼中多了几分兴趣,但他这话却让西子更加疑虑重重,她只感觉,自己背负的使命仿佛早就被赵侯看穿,他只是晓有兴致地看她拙劣表演一般。

    赵无恤让西子起身后又道:“这位美人果然不俗,可见越君诚意,赵国可以与越国签订密约,助越君摆脱吴国附庸的地位。”

    范蠡连忙道谢,不料赵无恤却摆了摆手。

    “此外还有一事,寡人听闻越国有这样传说,说越君祖先乃是夏禹?”

    “似有此事……”这其实是个误会,去到越国的楚人常把当地的会稽山当成夏禹曾东巡的会稽山,其实天差地别。”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夏的国土就在中原一亩三分地,怎么可能跑到几千里外的江南去?

    夏禹所至的会稽,应当在鲁国泰山附近,与越地无涉。不过在以讹传讹下,在楚国就有了“越国乃夏禹之后”的传闻,其实于越人是正儿八经的当地土著,因为没有史书传统,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哪来的。

    范蠡对这件事的真伪十分清楚,所以并没有关注,越王一家对此也不甚在意。

    赵无恤却是在意的。

    “赵国与越国签订密约共同伐吴国的条件是,越君要在会稽山上修大禹陵,以夏禹为祖,四季供奉,不得怠慢!此外越国至今依旧被中原视为蛮夷之地,开化程度连吴国都不如,往后纵然一雪前耻,断发文身之人,又如何跻身诸侯?寡人也希望能派一些士人去越国,推广衣冠之礼,让中原声教远播江南。”

    这是范蠡从未听闻的结盟条件,这赵侯不为女子所惑,又提出了这么古怪的要求,果然如他老师计然所言,绝非常人啊。

    不过范蠡的聪明脑瓜一思索,也琢磨出一点东西来。赵侯果然有称霸的企图么?此举是要将“蛮夷”的越国纳入诸夏之中,造成一种四夷归化,远人徕朝的景象?

    或者,他想的还要更远一些?范蠡细思恐极,突然觉得或许吴国在北边作为越国的屏障,其实也挺好的……

    不过他若想完成使命,就必须答应赵无恤的要求,越人对祖先其实没那么看重,而且越国上层也喜欢效仿中原礼制,勾践为了兴国,肯定会满口答应下来,范蠡便在这先代他同意了。

    商定此事后,心里一颗大石头便落地了,这场出使有许多出乎他意料的地方,原本是主角的西子已经退到一边,反倒是范蠡更受重视一些。

    在这场接见的末尾,赵无恤叹息道:“此女虽美,不过越国之人物,寡人最想得到的还不是她。”

    西子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范蠡也一凛:“不知是何人?”

    赵无恤指着范蠡道:“自然是你,范少伯!”

    “赵侯……”范蠡都有些感动了,但还是下拜道:“赵多范蠡,只是锦上添花,越无范蠡,则有亡国之虞,越君待范蠡有知遇之恩,范蠡不能忘本……”

    赵无恤对勾践收买人心的伎俩有些佩服,但更诧异的是范蠡这种面对更好前程还能坚持留在越国的行为。从历史上他助越破吴后功成身退就能看出,范蠡不是那种愚忠之人,更明白勾践可同辛苦却不可共富贵,他之所以坚持留越,多次拒绝赵无恤之邀,或许是身为“士”的执拗吧。

    若那些传说所言不虚,为了志向,他甚至不惜抛下情爱,前世今生,整整两次。究竟是对是错,世人无从评价,其中冷暖,更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少伯连续拒绝我两次了,寡人最后问你一遍,你此番来赵,除了表明心意外,真的就没有其他所求了么?”

    他是看着西子对范蠡发问的,范蠡自然知道赵无恤意有所指,那分明是在说“若有所求,你只需下拜求我即可!”他需要的是他的臣服,主动的臣服!

    但范蠡毕竟是范蠡,纵然心中颤抖,纵然万般不舍,但还是咬了咬牙道:“范蠡只为公事,并无私心。”

    这句话,让一直旁听的西子心如死灰,头低低垂了下来,忍着眼泪不要往下落。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好,好,好。”赵无恤则连说三个好字,再也没了挽留的意图,他朝范蠡挥了挥手:“既然如此,那寡人也不强留,少伯请回吧,将赵国的要求转告给越君吧,就说我期待早日与他会猎于吴……”

    “至于越君所送美人……”赵无恤起身,踱步下殿,走到范蠡身边,侧过脸审视他的表情,君侯的成全之意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现在就算范蠡反悔跪下求他,也为时过晚了。

    既然好人做不成,那只好做棒打鸳鸯的坏人了,赵无恤拍了拍范蠡的肩膀,笑道:“这美人,孤便笑纳了!”

    ……

    范蠡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日居殿,无关人员也知趣地退下,殿内只剩下几名近侍和赵侯、西子了。

    “抬起头来。”

    “他弃我而去了,留我一人在此处……”西子心中默默念道,她咽下绝望的泪,断情的苦,努力抬头,对君侯绽放笑容。

    但她眼中的待宰小鹿般的战栗,却是很难掩饰住的。当然,西子很清楚,软弱无力也是女人的一种武器,若是换了其他男人,或许能骗得他们怜惜,靠女色轻易迷惑过去,可面前的赵侯,这是位谜一般的大人物,洞若观火,似乎将她的使命,连同她对范蠡那一丝儿女之情统统看在眼里。

    此时此刻,赵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看她眉眼,看她的唇线,欣赏她的婀娜身姿。

    她也得以一睹他的近容,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精神十足,只可惜其貌不扬,若论俊朗远不如范蠡。

    但因为他手握重权,比起范蠡多了几分霸道和自信,对女人而言,这两样东西比皮囊更具吸引力,虽然西子现在还不太懂。

    “真美,如云如荼。”赵侯终于舍得发出赞叹了,不知为何,西子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又有几分自得,毕竟很少有男人在她的容颜面前不败下阵来。

    一个对女色有兴趣的君侯,似乎就没那么可怕了。

    西子的使命,就是在赵侯宫中博取他的宠爱,寻找机会为越国说些好话,最好迷得他如痴如醉。

    所以就算赵侯要在这里对她公然施暴,她也得笑着承受。在会稽,她不仅学了舞蹈礼仪,还有专人传授房中术,虽然她仍是处子,没尝试过,但按照那些女子的言传身教曲意逢迎,西子觉得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然而赵无恤却没有对她动手动脚,而是转过身喃喃自语道:“只可惜啊,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西子顿时愣在了原地,她在会稽三年也学过《诗》,自然知道这是何意。

    “听说你是徐国遗族之后?”问题接踵而至。

    “唯……”顾不上细细思索,西子连忙应下。

    “巧了。”赵无恤颇觉有趣地笑了笑,对旁边的女御说道:“今日乃除夕之夜,孤还要去乐氏夫人那边,汝等先将此女送到徐嬴夫人宫中,就说是越君送来的徐国遗民,让她留在宫里以备箕帚之用!”

    PS:越人以夏禹为祖先为攀附一说,见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夏禹所至会稽山在山东一说,参考林华东《绍兴会稽与禹无涉——兼论於越源流》。其实早在汉代,会稽人王充在实地考察所谓会稽禹穴后,就在《论衡·书虚篇》中提出质疑:“舜至苍梧,禹至会稽,非其实也。”

第1043章 元年(第四卷完)

    除夕除夕,意味着辞去旧岁,迎来新年。

    这一年,随着晋侯忌落魄地迁离铜鞮,回去曲沃老家,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继续做他的“晋君”,冀州大地彻底易主,晋国被赵国所取代。

    赵国的都城设在邺城,城中有长乐未央二宫,其中长乐宫是寝宫,里面包括了日居殿、温室殿及长信、长秋等宫室。赵侯夫人乐灵子住在长信宫,与之相对的,便是徐嬴夫人居所:长秋宫。

    今天是赵侯接受天子策命,受土受民的大好日子,天亮后会有许多繁杂的典礼仪式,长秋宫里几乎彻夜未眠地在做准备,被称为”徐夫人“的季嬴也忙活到很晚才休息。鸡鸣刚过,她便又起来了,在宫女协助下打扮好自己,接着便要为女儿整理好着装。

    和卿大夫之家不同,诸侯的女儿便是万众瞩目的公女了,更何况蓁还被许给了韩氏的嫡子,今天可能是两个孩子初次见面的日子,季嬴不能不加以重视。

    蓁才四岁,比起闹得长乐宫鸡飞狗跳的赵佳而言可安分多了,可以想见长大后肯定是位颇似季嬴的小淑女,只是因为渴睡不断打哈欠,嘴里的牙掉了小半,一张嘴露出粉嫩的牙床,惹人疼爱。

    听到脚步声从身后进来时,季嬴正在给蓁梳理发鬟,都不用回头,她便知道是谁来了。

    “夫人如何知道是我?”赵无恤的脚步声夹杂在一大群跟班鲁,他很好奇季嬴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窗外有一百个人走过,妾也能分辨出君侯的足音……”因为其他九十九人都是踏在地上,唯独丈夫&弟弟的脚步,踏在她心上。

    季嬴笑着把女儿打发出去,她知道丈夫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便一早过来,肯定是是有话要对她说。

    随着列为诸侯,赵无恤的宫闱也逐渐建设起来了,其实早在之前,外人便暗暗揣测,随着宋国大司城乐子明病死,乐氏继承人幼弱,商丘权柄掌握在南子手里,如此可能会导致乐灵子的地位随之下降,而颇受赵无恤宠爱的季嬴很可能会取而代之,成为赵侯夫人。

    然而他们的猜想落空了,虽然季嬴颇得赵氏老臣、旧部拥戴,但乐灵子却牢牢占据着邺城百姓的心。无论是以白衣灵鹊的身份出去延医施药,还是资助小儿医、带下医,在民间广泛传播育儿经,都让她得到了极大的民望,在百姓眼里,她是当之无愧的“国母”。

    更何况,赵氏的嫡子也赵恒也已初长成,年满五岁的他被许多人看好,所以乐灵子的地位未有任何动摇,依然与赵无恤携手入主长乐未央,牢牢占据了最重要的长信宫。

    但季嬴也不算委屈,她被封为“徐夫人”,地位仅次于乐氏。

    不过麻烦事也接踵而至,随着列为诸侯,赵无恤晚上去哪位夫人的宫室里睡觉,已经从家事上升到国事了……

    昨日是夏历的除夕夜,赵无恤为了打消那些流言蜚语,特意留在长信宫中过夜,今天一早,在乐灵子盛装打扮的当口,他便移驾长秋宫。

    “君侯来的这么急,莫非是因为昨日遣来的那位‘西子’?”季嬴为赵无恤整理着装,一边促狭地开着玩笑。

    “夫人见着她了?”

    “见着了。”季嬴回想昨日乍一见西子的情形,那少女的容颜体态,连她也惊艳到了。

    “夫君就这么舍得将她交给妾,在这长秋宫里做区区奴婢女御?”

    赵无恤不以为然:“她本是徐国遗民之后,归入徐国公女的宫里,不是很适合么?”

    “暴殄天物,妾这小小长秋宫,只怕关不住这只南国的金丝鹊。”

    赵无恤反应过来了,笑道:“听夫人此言,好像是希望将她推给我似的。”

    “夫君现在是诸侯了,诸侯一娶九女,宫闱中应当有夫人,有世妇,有妻,有妾……”

    赵无恤摆手道:“夫人是知道的,我素来不好色,希望后宫能清净一些,赵国虽然顺利建立了,但如今是大争之世,诸侯不进则退,朝堂上的事已经让我很劳心,哪有功夫再大建后宫,在女色上耗费宵旰之劳,这些事情,等往后再说罢。”

    他感叹道:“我现在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夫差,不是楚国,甚至都不是这世间的旧礼残余,而是名为欲望的东西……女色这东西如狼似虎,能消磨英雄斗志,让人变得如醉如痴。我既不希望像有极好基础的夏桀、商纣一样败了家业,让女子白白担负牝鸡司晨的恶名;也不希望如齐桓公晚年一般,因欲望变得不理朝政,终于走向身死国裂的道路。”

    赵无恤吐露的都是真心话,季嬴默默地听着,她颇有些心疼地给无恤揉着肩膀,说道:“但诸侯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君侯宫内,原本仅有灵子、妾身、姣三人而已,如今薇携子归来,操儿渐渐长大,她便不用再去鲁国照顾了,长乐宫里也应该有她一个位置……除此之外,还有宋国的大巫南子……”

    “咳。”赵无恤正在喝热茶,差点被呛到,他将此事一笔带过:“总之,此女是越国君臣费尽心机塞给我的,其心难测,让她在此收收心也好……”

    季嬴叹了口气:“妾真是羡慕她。”

    “羡慕什么?”赵无恤扭头问道。

    “羡慕她的美貌胜过了我,羡慕她如此年轻,才是二八年华……“

    “她应该羡慕夫人,羡慕你不必远赴他乡,受国人爱戴,有一位爱你的夫君。”

    “而且很快就会凑齐一双儿女。”赵无恤靠着季嬴的微微隆起的小腹,舒适地闭上了眼,朝事繁重,只有在这长秋宫里,他才能卸下君侯的冠冕,做一个普通的丈夫,甚至都不用自称“孤”“寡人”。

    “或许还是女儿。”季嬴倒是没那么笃定,眉头微皱,除却赵氏老臣、旧部在力挺她宫中地位外,更有一批希望复国的徐国遗老遗少,把期望寄托在她早日生下一位公子上,只可惜去年他们被夫差镇压了一通,如今又偃旗息鼓了。

    “你我都还年轻,不急。”赵无恤安慰着她,他与季嬴都才年过三十,正值壮年。

    不过随着赵吴矛盾摆上台面,菏水工程在慢慢向前延伸,明年抵御吴国北上的战争也迫在眉睫了。若能战胜夫差,徐地自然要纳入赵氏的控制中。对这块飞地,类似卫、鲁、邾那样扶持傀儡,设置附庸是比较好的统治模式。赵无恤已经决定了,若季嬴能生下男孩,便让他做新徐国的国君,这将是赵氏第二位诸侯……

    这边,赵无恤一边打着吴国国土的主意,一边准备建国庆典,千里相隔的南方,夫差也在看着中原野心勃勃的同时,在国内办了一场丧事……

    ……

    吴国始祖,据说是太伯与其弟仲雍,他们均为周太王之子,于是吴国的宗庙除了太伯、仲雍外,最远就只追溯到太王。

    吴王夫差九年,夏历元月一日,江南吴城,太王之庙,一片素白黑缟,这里在举办一场丧事。

    如此隆重的丧礼,除了吴王阖闾战死的那次外,在吴国便再也没见到过了,不明所以的人还当是吴国哪位大臣或者吴王的宠妃死了,但等凑近之后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吴国的臣僚几乎全部站在庙外,神情肃穆,持剑静立在两旁,庙宇正中的吴王夫差更是头戴孝布,身披丝麻,眼中带着悲愤和仇恨。

    原来,这是为晋国举行的国丧。

    或许是消息千里回传出现了错漏,或许是夫差故意曲解了真相,在吴国人耳中,北方的剧变变成了:“晋臣赵无恤弑其君,如今晋国已亡,被所谓赵国取而代之了!”

    吴国当年被“弃在海滨”,与中原断了交流,还是晋国首先派遣使者来拉他们入伙,吴国这才能与中原互通有无,逐渐强盛。对于晋国,吴人还是有几分感情的,如今晋国已经“亡”了,对他们而言的确像是死了兄弟一般。

    凡是诸侯的丧事,异姓的在城外哭吊,同姓的在宗庙哭吊,同宗的在祖庙哭吊,同族的在祢庙哭吊,吴国与晋国同属于太王之后,算是同宗,于是夫差才会来太王之庙举行哀悼仪式。

    入太王之庙里一阵哭诉后,夫差出来扫视众人,让太宰伯嚭对众人宣读了一份檄文:

    “嬴姓乃东方牧马夷人之后,与禽兽为伍。最初在夏为御者,鸣条之战,费昌背弃其主叛归商汤,至于商末,飞廉恶来助纣为虐,于牧野列阵,与天兵为敌,为武王所戮。幸而周公宽厚,嬴姓遗丑得以存活,逐至西陲为周室守边,造父有宠于穆天子,侥幸封于赵城,为赵氏。当是时,赵氏不过一区区大夫。”

    “至平王东迁,赵氏再度背弃王室遁入晋国,幸而晋文公扶持,赵衰得以列为卿族,然彼辈狼子野心,赵盾弑其君,专晋权;赵婴齐秽乱下宫,赵氏孤儿亦其孽种;赵鞅首祸,叛君自立,致使晋国大乱,百姓流离失所……”

    “鞅之子无恤,乃狄婢之子,近狎邪僻,残害忠良,娶姊屠兄,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其入鲁为大夫,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倾覆三桓之家,践踏周公之庙。惜哉中原无人,竟使竖子成名,姬姓盟邦如鲁、卫、曹等,均为赵氏所窃。无恤仍贪心不足,窥窃唐叔虞之庙,弑其君二,弑太子一,屠戮公室,冀州血流成河,天灾人祸毕至……无恤不知悔改,更逼迫诸姬,为其请封,俨然窃取七鼎,列为诸侯,此乃姬姓之耻,夫差之耻也!”

    “哀乎晋国,竟为宵小所窃。”群臣也同样表示了哀悼。

    夫差又道:“晋乃诸姬霸主,晋国既亡,吴国乃姬姓之长,理当继承晋国扶持天子,征讨不臣之任!”

    他拔出长剑,直指北方:“即日起,吴国与赵氏不共戴天。“

    “大王!大王不可!”就在群臣应诺的时候,太王之庙外却响起了一个不偕之音,众人一看,却是白发苍苍,风尘仆仆的伍子胥,他刚刚督造完邗沟工程,回来交差,刚进城便遇到了这一幕,连忙入内,想要阻止吴王。

    夫差本来豪情万丈,如今被人打断后十分不快,瞪着伍子胥道:“伍子有何话要说?”

    伍子胥劝谏道:“老臣依然是那些话,越国是吴国的心腹之患,现在大王却偏偏相信勾践谎言,又贪图北伐中原的虚名。然而,吴国即使能够攻占宋、鲁,在赵氏援军抵达的时候也难以守住,就算守住了,南人不服北方水土,难以久居,这就好比得到了一块石田,既不能耕,又不能种,毫无用处,毫无意义!”

    他苦口婆心地劝诫道:“《盘庚之诰》说过:‘有叛逆不顺从的,就把他们彻底消灭掉,让他们断子绝孙,决不许他们在这块土地种下祸根。’这正是殷商能够兴盛起来的原因,也是有穷氏灭夏,终究却让少康复国的教训。还望大王能放下赵氏而先攻灭越国,若不这样去做,往后必将悔恨,那就来不及了……”

    夫差不听,说道:“越国乃小患,何况勾践已经表示臣服,不单每年都派万余劳力为我修筑宫室、运河,还愿派遣三千兵卒随我北上,何必忧虑。赵氏则不同,与吴国乃是国仇!”

    说完,他便不理会伍子胥,撕下了丧服,露出了里面的犀甲,下诏道:“如今邗沟已成,寡人不日将北伐中原,为晋国报仇,恢复姬姓天下!”

    “届时苦于赵氏暴政的中原诸侯一定会群起响应!大王取威制敌以成霸业,在此举矣!”伯嚭复述夫差之言,得意洋洋地看着伍子胥。这位老对手英明一世,可惜他终究不知道,大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像秦穆公那样在蛮夷里小霸就满足了?不,他想要的,是让整个天下都瞩目的大霸!

    如今陈恒已经回齐国做准备,吴军北上已成定局,还敢出来阻止此事的伍子胥,将彻底被夫差嫌弃,丧失王的信任,就意味着丧失了权力。

    伍子胥眼见无法阻止夫差,颇有些失魂落魄地退了出来,在一片欢呼中回到家里,儿子出来迎他,他便一把抓住伍封。

    “父亲,这是?”

    伍子胥对儿子低声说道:“我屡次劝谏大王,但大王始终不肯听从我的话,一旦大王执意北伐,吾等很快就要看到吴国的灭亡了。”

    似乎是预见到了那情形,他惨然道:“我伍子胥身受先王重恩,生死已经交付吴国,纵然吴国覆灭,我也要守到最后,你却不同,你还年轻,与吴国一起灭亡毫无意义……”

    他下定了决心:“你速速离开吴国,北上赵地,去投奔汝师长卿,为伍氏留下一丝血脉!”

    ……

    携同正室夫人乐灵子步入未央宫含元殿时,赵无恤似是心有所动,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南方。

    “夫君,怎么了?”乐灵子看着丈夫冠冕下侧脸端正的轮廓,柔声问道,赵国冠冕是“乗殷之辂,服周之冕”,融合了殷周的章服制度,此时乐灵子盛装打扮,身穿绛色深衣,头戴凤冠,玉带束着蜂腰,身上满是金、玉构成的饰品,一走动,便是一阵悦耳的鸾佩将将。

    赵无恤则是冠远游冠,穿着玄端礼服,他的眼睛很亮,清澈的双眸迎接着她的目。为君侯者,需要的不仅是家的港湾,也需要一位为他料理后宫,施恩于臣民的夫人,在这方面,乐灵子做的堪称完美。

    他心中涌现一丝感激,握着她的手,说道:“孤只是在想,从赵氏庶子一直走到诸侯之位,这一路实在是有些艰难,幸好,还有你们陪在寡人身边。”

    说道这,赵无恤也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季嬴和一众儿女,季嬴同样还以微笑,赵佳今天也难得像个小淑女一般,乖巧地不撒泼胡闹。

    “若说过去一切,都是在为今日列为诸侯拼搏,那夫君已然得志,今年又想做什么呢?”在一双殿前瑞兽注视下,拾阶而上的乐灵子突然问道。

    赵无恤轻轻一笑:“去岁发生了许多事,魏氏之头已悬赵阙之上;秦国自称小宗,纳质入臣;郑伯乞降,恳求保全宗庙社稷;代与上郡蛮夷羁縻为犬马,燕与中山俯首称藩;鲁宋泗上,更如同我的后院菜园一般……父亲一直期盼的晋国复霸,被我用这种方式实现,一统中原的大赵之国,即将成型……”

    “但这还不够!”

    宫门慢慢打开,宽阔的含元殿前,七座大鼎已烧至沸腾,里面的祭品已经烹熟,散发出阵阵香味。殿内,但见两排群臣、使者下拜行礼,赵无恤看到了董安于、邮无正努力抑制的激动神情,太史墨的意味深长,也看到了穆夏、虞喜等陪伴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将吏与有荣焉,田贲更是热泪盈眶,一脸笑一边哭。

    至于诸侯使者,年幼的秦国的公子刺一脸懵懂,中山、燕国使者满眼羡慕,韩氏的段规努力堆笑,却掩不住眼里的担忧。赵伊、赵广德等宗室洋洋得意,赵葭则谦虚拘谨。

    他似乎还看到了赵鞅高居台上,脸上是老怀欣慰;看到了盗跖箕坐在殿内,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问赵侯推翻了旧邦后,真的能开启一个少有所教,老有所依,天下人不必冻饿死于沟壑的新时代么?

    他甚至还在大殿的一角,看到了孔丘白发垂鬟,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无恤,目光中既有谴责,也有审视和疑惑。

    这一刻,赵无恤受到了天下瞩目,无论那些人到场与否。

    在一片朝贺声中,赵无恤仿佛是对乐灵子,又仿佛是对自己,对那些不在场的人轻声说道:“齐家,治国,平天下,继三代之业,开万世太平,当年中都竹林里所言之志,今日依然算数。”

    “放近了说,制霸中原,天子致伯,这是身为诸侯者应有的志向,但世间仍有不服我的邦国。”

    赵无恤的目光变得狠辣:“开春后,寡人将帅师讨伐彭城、临淄,擒宋纠、齐孺子、陈氏问罪于殿前!倘若吴国夫差想要来阻止的话,便让中原变成吴人的噩梦吧!”

    “夫君的志向远大,小童会一直伴君走下去。”乐灵子含情脉脉,随即端正容颜,也握紧了赵无恤的手,随着朝堂大开,赵侯夫妇将接受群臣和使者们的朝贺,同时宣布赵国正式建立!

    这是赵侯无恤元年春,元月一日!(公元前488年)

    历史,翻过了新的一页。

    PS:只有一个大章,第四卷《列为诸侯》完,明天将开始本书最后一卷《鼎之轻重》,敬请期待。

第1044章 怒海争锋(上)

    赵侯无恤元年三月十二日(公元前488年),琅琊近海一片平静,宛如一面碧蓝色的镜子。

    正午时分,这片宁静被打破了,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赵国战船离开港口,逆着潮汐向外海行进。

    徐承正是这支“琅琊水师”的统帅,自从七年前莒国归附赵氏,齐国的流亡卿族国、高、晏等进驻其北部,琅琊则成了赵氏的一块飞地。赵无恤派卜祝在这里晒海盐,修港湾,试图将琅琊打造成北方第一大海港。与此同时,也把水战经验丰富的徐承调到这里,让他白手起家,为赵氏建立一支海上舰队……

    一眨眼六七年时间过去了,赵无恤已经列为诸侯,俨然以北方霸主自居,在徐承训练下,琅琊水师也初见雏形。赵无恤将琅琊盐税全部用来打造水师,所以资金还算充裕,几千名当地人被征用,琅琊山的巨木被砍伐殆尽,风干后锯成不同形制,用来制作船只的龙骨、甲板、桅杆。

    船队的旗舰是一艘巨大的楼船,楼船是一种具有多层建筑和攻防设施的大型战船,外观似楼,故曰楼船。此船名为“玄鸟”,有四层,高八丈,通体漆成可怖的黑色,白帆上甚至纹饰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它不仅外观巍峨威武,而且船上列劲弩,树旗帜,戒备森严,攻守得力,宛如水上堡垒。只可惜航速较慢,只能行驶在船队中后方位置,起到指挥和制高点的作用。

    除了“玄鸟”外,更有其余五艘楼船,用少昊氏鸟名官里的“五雉”命名,分别是:鷷雉、雋雉、翟雉、鵗雉、翚雉。此外更有大翼、中翼、小翼十余艘,艨艟十余艘,加上由当地渔船改造而成的小船数十。整支船队加起来也算是“百舸争流”,挤得琅琊港满满当当,一齐出海演练时蔚为壮观。

    但与邻近的齐国比起来,琅琊水师这点数量根本不算什么。

    齐国,是传统的海上大国,早在齐桓公之时,齐国的舰船便开始在近海捕鱼,数百年的发展,让齐人的航海技术首屈一指。齐平公(齐景公)就很喜欢乘着大船在海边游玩,捕获海中大鱼,据说甚至有齐人能远渡到少海(渤海)对面的燕国去。

    相应的,齐人也建立了一支庞大的船队,济水舟师、大河舟师、少海舟师,大小船只加起来怕有三四百艘之多,远胜琅琊水师。

    平日里训练时,徐承的假想敌就是齐国舟师。去年齐国加入连横,与赵为敌时,他也曾派遣舰船沿海北上,去刺探齐国情形,但陈氏也在东莱驻扎了一支船队,琅琊舟师受其阻拦,始终无法绕过东莱半岛进入少海。

    碍于舰船数量稀少,海上作战经验不足,徐承没敢贸然入侵齐国海域,而是采取了较为保守的守势,等待赵国大肆伐齐时,他再海陆并进,达成赵无恤所希望的战略。

    谁料齐国人却先下手为强了。

    今年二月底,随着春耕接近尾声,已经和平了大半年的中原再次被战争阴云所笼罩,赵国在调兵南下,吴国也在调兵北上,宋、鲁、泗上和齐国将成为主战场。

    在陆地上,齐军是龟缩防守的,他们躲在夷仪要塞和齐长城后不敢露头,可是在海上,齐船却开始频繁出现在琅琊外海。

    两天前,徐承派出去巡视的船队遭遇了三四艘齐船,都是较为轻快的小翼,它们一见琅琊舟师便分头逃窜,最后还是被捕获了一艘,严刑拷打后,徐承得知了齐国在东莱集结各地舟师,将南下侵犯琅琊的消息……

    “齐国舟师数量众多,只怕无法战胜啊……”有人忧心忡忡,过去与齐人的零星交战,也是胜少负多,毕竟琅琊水师的水手主要是莒国渔民和大野泽水匪,对于如何在海上上作战,远没有齐国人擅长。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徐承却力主出击,在齐人没来得及封锁琅琊前,在外海将他们击败,虽然过去的交战琅琊水师不如齐船,但随着水手渐渐熟悉海上生活,这种劣势被一点一点搬过来,更何况,水师的船上还装备了一些齐国没有的新式武器,徐承相信,只要战术得当,便能以少胜多!

    更主要的是,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徐承是徐国公族之后,徐国亡于吴后,他曾屈辱地在吴国水师里服役,后来才辗转投奔赵氏。徐嬴夫人就是这些徐国遗民最后的希望,按照她与赵侯大婚时,赵侯对徐承的承诺,等打败齐、吴后,将让徐复国!

    但徐承知道,就算徐国复苏,其在赵氏中原体系里占的比重,也是由他们这些徐国遗族为赵氏所立功勋决定的!

    躲在港口里“以逸待劳”可能更保险,但一旦错过这次机会,本来就饱受诟病,被认为是“浪费钱帛”的琅琊舟师处境将更为艰难,一旦赵侯对徐承失望,徐国究竟还能不能复国,就变成一个疑问了。

    所以徐承必须立大功以借重!而眼下,就是个难得的机遇。

    于是三月十二日,乘着海面上刮起南风,徐承毅然帅琅琊水师出港,去阻击正在沿海岸线南下的齐国水军。

    徐承站在楼船“玄鸟”号上,胄上鸟羽随风飘扬。

    外海不比港湾,波涛汹涌,浪花滔天,变换无常的风将风帆吹得咯啦作响,想要娴熟使用是很困难的。不过这支船队虽然已经离开港湾很远,却仍然能在风波中保持战列,徐承为此感到欣慰,多日训练,加上六艘巨舰的优势,让琅琊水师有了与齐人一战之力。

    在他们离开港口半个时辰后,前方充当斥候的小翼点燃了示警的浓烟……

    他们即将与齐国舟师遭遇!

    南风劲吹,风帆鼓起,隆隆的战号穿越海面,啸叫嘶哑深沉,犹如海中巨兽的呼唤,船船相传,号角和旗帜,这是水师传递消息的手段。

    船速在慢慢减慢,方便在遇敌后调整阵型,过了不到半刻后,徐承通过手中的“千里镜”,也看到了远在海平线上的敌船……

    因为逆风而行,齐船没有张开帆,而是靠着桨叶缓缓前行,但哪怕是这样,它们也已经占据了徐承的整个视野,从东到西,整个蔚蓝色海面上,都是齐船的影子!

    徐承放下千里镜,倒吸了一口凉气:“齐船怕是有两百艘之多,而且近在眼前……”

    齐国这是将老底都拉出来了,只为毕其功于一役,誓要将在家门口占了许多年的琅琊舟师彻底歼灭,控制海域。

    “收帆,”徐承急促地命令道,“降桅,桨手就位。”船员们匆忙跑上各自的岗位,楼船甲板上一片忙碌。

    徐承手心已经开始冒汗:“这片海上,谁主沉浮,就看这一战了!”

    ……

    与此同时,在琅琊水师北面十里外,齐国舟师也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赵船!”瞭望台上,船员大声示警,随即鼓声在各条舰船间轰鸣,齐国舟师的数量是琅琊水师的三倍,沟通交流也要困难上三倍。

    “下桨!”齐国船队的统帅陈恒大声发号施令,“成列!”他所在的大翼上,一百片桨叶同时入水,桨官轰隆击鼓,鼓声犹如硕大而和缓的心跳,每敲一下,桨动一分,百人犹如一体,整齐划一。

    迎着拂面的海风,陈恒面色凝重。

    他是位很谨慎的统帅,先挑选数艘快船深入琅琊近海,仔细审察,刺探虚实,而非轻率地猛扑而进。

    但他没料到的是,数量不到百艘的琅琊水师竟然敢主动出击,选择这处外海作为战场与他们遭遇,更糟糕的是,现在好死不死竟刮起了南风……

    怒海争锋,上风者占优,这是常识。

    现在敌船顺风而来,齐军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接战。

    随着陈恒的号令,绵延数里的齐船纷纷展开木翅膀,数百艘舰船速度一致,叶刃搅拌深蓝的海水。

    立于船头,陈恒能听见齐国士兵们隔海遥呼,彼此鼓励。自东莱出发以来,他们一直闷在舱内,无所事事,早已迫不及待,渴望战斗,并且坚信胜利。

    这是海滨渔民们独有的信心,就像是坚韧的礁石一般,任海浪冲击也屹立不倒。

    陈恒也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齐军在陆地上虽然屡败于赵,但在海里,吾等才是真正的霸主!今日,我便要让赵军水师知道,陆上的小蛇入了海,始终敌不过深海蛟龙!”

    随着两支庞大船队的慢慢接近,东方世界有史以来的第一场海战即将打响……

第1045章 怒海争锋(下)

    “保持阵列!”陈恒高声嘶喊,让传令之人用鼓声和旗号传递他的命令。

    随着两支舰队越来越近,海上众声喧嚣,充斥着吼叫、呼喊,号角、鼓点的颤音,除此之外,还有成千的木桨起落击水的声响。

    虽然风向对他们不利,但陈恒对这一战有很大的信心。他认为,主动出击是敌军统帅的巨大失误,若是在狭窄的琅琊内海里,齐国人船再多再好都无用武之地,一次顶多摆开二十艘,惟恐桨叶交割,互相抵触。

    可在这外海之上,由于船只总数足足是赵船的三倍,陈恒在远远发现敌人后,便直接将舰队编成十道战列,各由二十艘战舰组成。和陆地上的战争一样,海上争锋也是需要策略和阵型的,齐国人深蕴此道,陈恒打算让齐船依靠数量优势,从两翼合围,将敌军挤向中央,全部消灭。

    现下是南风,但由于舰队换帆用桨,所以行动没受什么影响,以陈恒所在的旗舰为中心,左翼右翼的船队都已经展开,各船甲板上排满弓手,虽然海风会让弓箭的准头大大降低,但若能接舷射箭,也能让敌人无法从甲板上抬头。

    齐国的船只虽多,但多半是较为轻巧的大翼、中翼、小翼,大翼长十丈、宽一丈半,可以载官兵和桨手90多人。船中兵器有弓弩数十,箭3000余支。这三翼是属于快速攻击的战船,船体修长,在海中依靠桨力疾行如飞,是依靠敏捷取胜的船种。

    反观另一边,陈恒已经看到了赵氏船队里那六艘庞然大物了,楼船,虽然齐国也有,但基本只作为齐侯游玩时用的坐驾,因为这种船只实在是太过笨重了,就算顺着风,帆桨并用,也只能摇摇摆摆地在洋面挪动,而且在剧烈的海风中,还容易失去平衡。

    然而还不等齐人取笑赵人不会海战时,前方已经清空视野的楼船,却响起一阵清脆的响声,有什么东西从楼船的船头射出,破空而来,落在一艘齐国中翼的侧方,溅起了大片水花……

    一时间,喧嚣的齐船水手统统噤声,陈恒也诧异地看着那片波澜,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赵军在船上安了砲?”

    ……

    “哈哈哈!”看着一艘齐人的大翼来不及进入弓箭射程,就被楼船尾部的弩砲轰中,船舷顿时被砸得凹陷下去,大片木屑在浪花里飞溅,徐承得意得哈哈大笑。

    玄鸟号有两百支桨,甲板两边布满操作蹶张弩的士兵,船头和船尾各放置一架弩砲,用来投掷石弹。它的其余五艘姊妹也一样,她们简直武装到了牙齿,像六座移动的堡垒,令人望而生畏,只可惜太过笨重,难以敏捷行动。

    但这些楼船也是徐承自信能战胜齐国船队的依仗,多亏了弩砲,蹶张弩等利器的发明和运用,琅琊水师刚建立几年,便在远射能力上远超敌人。一寸长一寸强,徐承的建军思路便是利用楼船上所载的远射武器,打得齐人抬不起头来。

    此时此刻,楼船甲板上一片忙碌,水兵们或开始给蹶张弩上弦,或调整船首的弩砲,准备瞄准试图靠近的齐船再射一发。

    与六艘高大的楼船相比,齐国的船只就像是一条条海上的小蜈蚣,长长的桨叶是其得以在海面上行动的脚,他们的攻击手段无非是弓箭,所以都妄图靠近百步之内,只可惜赵氏的六艘楼船都有其余小船保护,阻止齐船近身,就算能靠近,区区弓箭也不是蹶张弩的对手。

    加上徐承处于上风,整个船队逆着海岸线斜行,充分利用了风力,让陈恒试图利用船只数量将赵船击沉的打算落空,反倒是齐人这边已经被击沉击伤十余艘,慌乱之下,阵型也开始变得乱七八糟。

    战役一开始,优势便开始朝琅琊水师一边滑落。

    现在陈恒只觉得,自己贸然帅舟师南下简直是蠢透了,幸好他为这场战役做的准备,远不止这些……

    眼看号称“海中蛟龙”的齐国舟师就要在家门口的这片海域里折戟沉沙,而琅琊水师的六艘楼船将顺风胖揍齐人,成为新的海上霸王,可就在这时,被徐承安排在舰队后方的几艘警戒船只,却突然金声大作,并在甲板上点燃了狼粪……

    狼烟被海风吹拂,斜斜飘向空中,又很快消散了,徐承回头看着那些烟絮,面色凝重。

    这是后方出现敌人的信号……

    下一刻,南方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大片帆影。

    徐承举起千里镜看去,发现其中最大的一艘也是醒目的楼船,它有厚重的木板防护,风帆在南风吹拂下鼓鼓的。至于在楼船前乘风破浪的,则是一些狭长的船只,无一例外在船首都拥有尖锐的青铜撞角,船体上蒙着黑色的生牛皮,它们桨帆并用,顺风下速度奇快,就这么不闪不避地朝琅琊水师扑来……

    “是艅艎和艨艟……”徐承难以置信,他的手在颤抖,“是吴国人的舟师!”

    ……

    鼓点敲出战斗的节奏,数十艘艨艟向前冲去,拥有青铜撞角的船头劈开汹涌的蓝色海面。前方那艘笨重的赵氏楼船正在拐弯,试图避开它们,船桨拍打大海,玄鸟旗迎风飘荡,船头和船尾是还有远射用的弩砲,在艨艟靠近的过程中一直试图对他们发射石弹,但纵然有船被击中击沉,其余也毫不犹豫地继续破浪冲击。

    只因为它们是“朦冲”,只为冲击敌舰而存在,撞击敌船,接弦而战,这也是吴国水师统帅王孙骆最喜欢的战法。

    公正地讲,王孙骆一直觉得,这次吴国舟师受齐人之邀,跨越千里海岸线的北征,实在是有些不必要。在他看来,占据琅琊的赵氏舟师不过数十艘船,齐人出动百余战舰,完全能将他们杀得片板不留。

    但吴王之命不可违,王孙骆只能带着吴国舟师从朱方港出发。途中,海风一直不善,启航当天,两艘小船在大江入海口触礁沉没,真是个不祥的开始。随后在淮夷又沉了一艘大翼,接近钟吾海岸线的时候,舰队遇大风侵袭,队列溃散,有的船甚至被吹到外海。还好那边是吴国控制的区域,他们在钟吾沿海重整完毕,终于赶在约定日期前抵达了琅琊,这片陌生的海域还没有被黄河侵染,依然是碧水蓝天。

    南方诸侯国从海路远征北方,这在此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壮举,而且等进入战场后,王孙骆愕然发现,他的到来还是很有必要的。

    他看到了什么?数量整整是琅琊水师三倍的齐国舟师,竟然在被赵人追着打?

    王孙骆不忧反喜,当即下令舰队加速前进,从背面闯入战场,直扑琅琊水师的楼船而去!

    琅琊水师试图阻止吴人靠近,但那些碍事的小船,被靠前的中翼、小翼纠缠住了,加上吴国舟师来势汹汹,速度极快,楼船来不及召集其他船只保护,顿时被艨艟撞了个正着……

    嘭!撞击力道之猛,让两艘船都发出了剧烈的震动和摇晃,乃至准备接舷战的半数吴国水兵都跌倒了,赵兵也齐刷刷倒了一片。但楼船的船桨也噼噼啪啪地折断,这在王孙骆耳中犹如美妙的乐章,这意味着,楼船已经被艨艟缠上,无处可逃了。

    “冲过去,接弦而战!”王孙骆高举吴剑,咆哮着呼喊,更多的艨艟不顾自己那些因碰撞而整条船翻了过来的同袍,继续像捕食巨鲸的鲨鱼一般,猛地撞向楼船,拥有金属撞角的船首深深扎入其船体。吴国的勇士们也用剑敲击着盾牌,手脚并用地攀爬上赵国楼船,与水手们短兵相接。

    当距离被拉近后,赵船上的弩砲、蹶张弩都派不上用场了,琅琊水师的水兵只能拿起身边的武器,想要将入侵的吴人赶下海,但吴人近战何等骁勇,他们从四面八方攀爬上来,怒吼一声便加入战团,短兵相接,鲜血飞溅,不断有尸体四仰八叉地跌倒在甲板上,或掉下已经被染红的大海。

    一时间,整个琅琊外海变成了三支舰队的混战,优劣形势徒然逆转……

    ……

    “我的雋雉、我的翟雉!”

    玄鸟号因为被其余小船层层保护,避免了吴国艨艟的第一次撞击,但阵列却完全散掉了,直接被吴船一截为二,首尾不能相应。

    于是徐承一边要应付齐国船只的反攻,一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几艘楼船被吴国人登了上去。

    巨大的楼船甲板上,双方士兵扭打厮杀成一团,一时间,到处是刀光剑影,血光迸溅。战场上,战鼓声、号角声,将士的喊杀声、以及受伤士兵的惨号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

    琅琊水师在修习水战和远射上下了很大功夫,但一旦被近身,面对骁勇的吴国甲士,纵然英勇迎战,却有些抵挡不住。终于,赵卒在吴人如潮水般的进攻面前退却了,有些人试图逃到甲板底下,其他人呼喊求饶。

    但徐承也看到“翟雉”号上,有一大群人聚集在桅杆旁继续抵抗,他们肩并肩围成一圈,迎击吴人密密麻麻的剑矢,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了,甲板变得滑腻腻的,左右躺满一堆堆死尸和濒死的人。在无计可施的最后,他们只能举火点燃了船只……

    徐承所在的玄鸟号,以及另外一艘楼船带着十余小船侥幸地驶离了这片混乱的战场,但徐承知道,这场海战,他败了……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琅琊外海上一片混乱,其中两艘琅琊楼船都着火了,还有一艘被吴国人占领控制,更多的小船被齐船和吴船包围在中间,无法突围。船只相互碰撞,有些在燃烧,有些在下沉,有些被撞得支离破碎,船壳之间的水面犹如一鼎沸腾的汤水,点缀了无数尸体、断桨和扒在残骸上的人。

    ”完了,全完了,我辜负了君上的期望,害了舟师的将士……“徐承顿足捶胸,羞愤之至,几欲跑到船边投海自尽。

    船上的水师将吏连忙拉住了他,用“寡不敌众,无可奈何,军将当留有用之身,以将功赎罪……”好歹劝住徐承后,顺着晚风,这支残余的船队匆匆远离战场,朝琅琊港口逃去……

    对于当日之事,史书有载:“赵侯无恤元年春,徐承帅舟师于琅琊遇齐舟师,战正酣,赵将胜,吴人至矣……徐承大败,齐、吴遂围琅琊……”

    ps:(十年春)徐承帅舟师,将自海入齐,齐人败之,吴师乃还。《左传.哀公十年》,琅琊海战是中国有载于史的第一场海战,小说里因为历史的改变,齐吴由敌对变为同盟,交战由两方变为三方,时间提前三年

第1046章 王师北定中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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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月底的江南,莺飞草长,吴城胥溪、五湖边上杨柳垂垂,然而不论城内城外,已是一片大战来临前的肃杀。

    今年开春以来,吴国高举扶持诸姬的大旗,与新兴的赵国的鲁宋泗上剑拔弩张,吴国半数大军已悉数北调,据说夫差也打算在不久之后挥师亲征……

    唯一还如往常般安静的,只怕就剩下城中梅街楝树弄,伍子胥所居小庐了。

    已经从相邦职位上卸任的伍子胥二月份完成邗沟的开凿后,便被剥夺了一切职务,赋闲在家。他这会穿着一身楚式常服,坐在厅室里,正在与好友被离投壶消遣时间。

    被离年近六旬,乃是伍子胥老交情,当年伍员带着王孙胜流亡入吴,一度穷困潦倒,无奈之下只能吴市内跣足涂面,手执斑竹箫一管,吹曲乞食。

    当时在为吴国公子光寻找人才的被离正在做吴市小吏,他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伍子胥异于常人之处,再三追问下得知其身份,这才把他引荐给公子光。

    可以这么说,被离是伍员的举主,他能做下助吴王阖闾破楚强吴的壮举,多亏了被离在吴市里慧眼识珠。

    不仅如此,被离看人也极准,楚国伯氏被灭族一案后,伯嚭来吴国投奔。伍子胥与伯嚭虽无私交,但是因为遭遇相似,同病相怜,就将他举荐给吴王阖闾。当时陪宴在场的被离只看了一眼,就对伯嚭很不放心,认为此子举止鹰视虎步,本性贪佞,不得志时还好,日后若掌握权力,必定会专功而擅杀,恐怕连日后连伍子胥斗会受到牵累。

    当时伍子胥不以为然,却没有料到被离的话会在日后应验,正是当年穷途末路的伯嚭,时过三十年后,真就为了宝物、权力、美人而在吴王面前大加谄媚,放勾践归山,甚至将伍子胥排挤出朝堂……

    所以好颜面的伍子胥一直以来都有些不敢去见被离,直到对她极为了解的被离自己找上门来邀他饮酒。饮酒怎么能没有赌注,于是二人投壶戏耍,被离精于此道,几乎百发百中,然而伍员却心不在焉,所投出的箭矢十投九空。

    “啪!”这不,他又是一箭投歪,掉到了壶外面去了。

    “唉。”伍子胥叹了口气,锤了锤老腿打算去捡箭,不料被离已经先站起来,拾起箭对他笑道:“子胥今日神思不属,莫非是因为封回了申邑,你膝下无子女相伴,故而叹气?”

    伍子胥嗤之以鼻:“伍员虽不才,岂是那种会因为小儿女不孝顺就难过的人?”

    “的确不是。”被离绕了一圈,又回头道:“不然的话,便是在为吴国舟师越海北伐之事而担忧?”

    不必再问,从伍子胥皱起的眉来看,被离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原来,去年秋冬时,吴国和齐国便达成了一个“同盟”,旨在对抗渐有横扫中原之势的赵氏——到了今年开春,赵国正式建立,更是让齐国忌惮不已。夫差也在陈恒说动下,准备大举北上,与赵无恤对抗,做姬姓诸侯的救世主。

    在商量作战方案时,齐国人提出了一条:赵国几年前强占了莒国琅琊,并在那里建立了一支水师。琅琊阻断东海,让齐国、吴国的交通必须绕一个大圈子,若能击败琅琊水师,并夺回莒国,那齐国吴国便能顺利会师,同时威胁鲁国东鄙的安全,由此减轻齐国西部的压力。

    夫差允之,因为吴国人滨海而居,对大海并不陌生,当年伐越时,吴国舟师就从海上进攻过外越地区,俘获众多。

    于是王孙骆被夫差点中,让他帅舟师北上,与齐人约定好三月十二日会于琅琊海上。王孙骆其实并不是一个主战派,他与伍子胥素有交情,在北伐还是灭越上,站在先灭越一边。只是君命不可不从,王孙骆再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打赢这一仗。

    故而被离以为,伍子胥这是在担忧王孙骆的安危。

    他安慰道:“吴国舟师有大舟艅艎,更有三翼、艨艟百余,纵横南方江河从没遇到过敌手,就连擅长水战的楚国人也被吾等打得节节败退。王孙骆乃先君长孙,年少有为,执掌水师,七年前的伐越之役,他便帅船队从海路深入越地。此次北上虽然有千里之遥,但一路上海岸都由吴国控制,齐人也熟悉琅琊水文,两国合一,战胜赵国水师应当不难。毕竟赵无恤虽以陆兵之强闻名,在水上却不见有多少战绩,如何在海上与齐、吴角力?”

    伍子胥苦笑道:“我担心的不是王孙吃败仗,我担心的是王孙若胜,对吴国反倒不好。”

    被离大奇:“不忧败而忧胜,子胥何意?”

    伍子胥道:“吴国与楚、越交战时,舟师乃胜负的关键,但北上与赵国相争,多了舟师不多,少了舟师不少,无论胜负,于全局都无足轻重,最终的决战依旧要在陆地上展开。但王孙若败,大王一定会对北方战事心虚,到时候我再劝谏一番,或许能让他幡然醒悟,先将后方的越国攻灭,如此一来,吴国虽然难以问鼎中原,却可以雄霸南方,保有先王基业,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可若是王孙与齐人大胜……”

    说到这里,伍子胥面色凝重,起身北望道:“若王孙大胜,只怕大王会更加骄傲,觉得北上争霸可行,愈发坚定了与赵无恤决战的念头。到时候勾践一定会在后方举事,此乃趋其小喜,而近其大忧也,到时候,只怕吴国将有亡国之虞。”

    被离善于相人,对国事却没这么敏感,伍子胥这么一说,他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急问道:“在子胥看来,吴国北上,当真毫无胜算?”

    “至多三成,不能再多。”伍子胥笃定地说道:“吴国国力不如赵,其一,吴虽有百万之民,号称十万之兵,实际上却仅相当于赵国四郡之地,虽然赵氏同样年年征战,财政困难得春耕后才敢征召出兵,但吴国更糟,大王连年修筑宫室、运河,民生凋敝,人心思安。“

    ”其二,纵然邗沟修通,但就我所知,赵国也在济水与泗水之间修了一条运河,其调兵南下比吴国调兵北上更快!其三,赵无恤之势已成,鲁、卫、邹等犹如赵国郡县,在别人家里交战,于吴军不利,虽然他列为诸侯让天子和诸姬战栗,必有心存不满者,但吴国也有楚、越这样的心腹大患啊,若是在赵吴交战正酣之际后方起火,吴国将不战自败!”

    说完理由后,伍子胥叹息道:“故而虽然对不起王孙骆,却只能祈求他小败一场,退回吴国,让大王能清醒清醒了。”

    “原来如此。”被离听后也冷汗直冒,或许,这就是智者老聃所谓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吧。

    然而未等二人就此事深入聊下去,却听到外面一阵欢腾,仿佛整个吴城都在庆贺什么,一阵接一阵的“万胜”“万岁”传入梅里。

    伍子胥和被离对视一眼,连忙朝外走去,问从外面回来的舍人道:“发生了何事?”

    舍人不明所以,满脸喜色地说道:“恭贺家主,吴国舟师于琅琊海上大败赵人!”

    ……

    “水师北上旗开得胜,此乃大王之威,吴国之福!”

    “如此一来,赵无恤应当知晓吴军的厉害,大王的无敌了!”

    “捷报传回,吴城内外无不欢欣鼓舞,人人都精神勃发,希望随大王北上建功立业!”

    “哈哈哈,此亦二三子之功也!”

    姑苏之台上,但闻一片阿谀奉承之声,夫差在伯嚭等人的逢迎下,喜不胜收,却强自按捺喜悦道:“此次海上小胜只是开始。”

    是夜,夫差遂在姑苏之台上大摆筵席,庆贺此役。与此同时,与”琅琊海战”相关的情报还在不断传回来,细节慢慢在夫差案前铺展开来。

    身材胖大的伯嚭极其勤快,他像个倡优一般跑出跑进,过了一会捧着一份捷报入内,恭贺道:“大王,大喜,大喜!”

    夫差晃着犀角杯笑问:“又有何喜?”

    伯嚭道:“原来,此战齐人本来将败,幸好王孙骆及时帅吴船赶到,才将赵人击败。事后陈子常千恩万谢,正式代表其君其父,与王孙骆在船上签订盟约。他与王孙将继续围困琅琊,争取早日让莒国摆脱赵无恤控制,同时齐军也将进攻鲁国北鄙,齐国执政陈乞说,希望早日与大王会师泗上,到时候,齐国愿奉大王为霸主!”

    “霸主……”夫差贪婪地舔了舔唇:“此话当真?”

    “白帛黑字,千真万确!”伯嚭也收了陈恒不少好处,此刻处处为齐国说话。

    “齐国在齐桓公时曾经是霸国,故而其子孙素来骄傲,从不轻易服人,甚至对极盛时的晋国,也不假颜色,晋侯也不敢像驱使别国一样使唤齐国。如今齐国愿意奉大王为霸主,中原诸侯一定会紧随其后!等到战胜赵无恤后,连天子也将为大王的伟业欣喜,派卿士尊称大王一声‘伯父’,设坛致伯,五伯九侯,吴实征之!”

    “五伯九侯,吴实征之……”夫差为这景象迷醉了,心痒难耐,只想立刻就挥师北上,会猎中原,与赵无恤争夺这霸主之位,这才是大丈夫该做的事情,屈居于江南穷乡僻壤,和越国人打来打去有什么意义?

    至于齐国在“海上之盟”的另一条承诺,他就不太在意了。

    “此外,齐国还将献上姜姓公女,为大王后宫添色……”

    “添色?”夫差不屑一顾,“世上最美的佳人,不就在寡人宫里么?”

    一高兴,夫差甚至让新宠妾郑旦露面,跳了一曲美妙的舞曲,郑旦如羽人下凡,旋舞间香汗淋漓,引起阵阵赞叹,看得伯嚭小眼睛都陷进肉里去了。

    搂着郑旦的肩膀,夫差自夸道:“王孙骆之父,吾兄太子波曾娶齐国公女为妻,号称硕人,乃诸姜最美者也,然而我看她除了身姿高大外,与寡人爱妾比起来,可是差得远了!”

    群臣唯唯称诺,伯嚭也奉承道:“大王之贵族乃天上仙子,人间谁人还能比得上她?”

    这是实话,郑旦无论容貌还是身姿,都比勾践范蠡送给伯嚭那十多个美女强多了,她们加起来,也不若郑旦一半好,但伯嚭纵然贪财好色,却也知道,夫差的女人,不是他能染指的,只能压下嫉意,说些让夫差高兴的话……

    却是夫差怀里,被夸得满脸通红的郑旦突然笑道:“大王,其实还有比下妾更美的人儿。”

    这下轮到夫差愕然了,他有些不信地问道:“何人能胜过爱妃?”

    郑旦垂首道:“下妾在郑国时,邻乡有女名西子,容貌举止舞蹈都胜过妾一筹,妾纵然不愿承认,但此时却句句属实……”

    夫差顿时来了兴趣,开始问那“西子”是何模样。

    “其貌,恍若天仙,螓首蛾眉,能使水中鱼儿迷醉沉底;其身姿,素手纤纤,增半分嫌腴,减半分则瘦;其舞,婀娜迷人,一双笑靥回首,可使全乡之人呆立半响……总之胜过下妾无数……”

    夫差沉默半响,与坐在君榻上如履薄冰,努力控制自己“欲望”的赵无恤不同,他有这时代为君王者常有的贪得无厌,不论是宫室、权力、面子、美食、美女,都希望拥有更好的,最好的!

    所以他曾贪南子之色,有了郑旦后也对她念念不忘,同时也对新的美色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他当即便急促地问道:“西子现在何处?”

    郑旦这时候却来了一出欲擒故纵,故作嫉妒难过,掩嘴道:“西子若来,大王就不爱妾了,下妾本不该说的……”

    夫差管不了那么多了,扶着郑旦的肩膀,再度追问道:“她现在何处?”

    郑旦肩膀被夫差铁掌捏疼了,只能含着泪酸溜溜地说道:“也是不巧,西子在下妾被越人寻到,送来进献予大王之前,便被到处为赵侯寻觅美女的赵国使者抓走了,此时此刻,只怕已在邺城赵宫,赵侯之榻上……”

    郑旦面色不快,可说完此话后,她却是心里一松。至此,她已经完成了入越的使命,越国也应该能放过她的家人了,只是夸西子之美她心里不情不愿,这般怂恿,也有些对不起宠爱自己的吴王。

    只不过,她还是不够了解夫差。

    “又是赵无恤,真是岂有此理!”吴王却没了往日怜惜她的样子,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在烈火里滴落的一滴油脂,夫差心中大怒,掀翻了案几,踢倒了铜鼎,吓得群臣下拜请罪,郑旦也连连后退。

    随即,他突然傲然挺立,大声宣布道:“寡人心意已决!”

    所有人都在仰视倾听。

    “越国勾践已入吴宫为奴为婢,楚军丢盔弃甲,闻寡人之名而生惧,陈蔡诸侯先后纳土内附。先君期盼的南方大霸,大吴之国,即将成型……”

    “但这还不够!”

    “寡人的眼睛里,现在只有中原!”

    夫差拔剑目视殿内众人:“如今邗沟已通,舟车已备,寡人将亲自出征鲁泗,帅师伐国,与赵无恤分个胜负!”

    夫差捏紧了手中的纯钧宝剑,心中暗暗念道:“十一年前未来得及分出的胜负!以及当下江山美人的胜负!”夫差一直对十一年前他还是太子时,与赵无恤争宋失利耿耿于怀,此番北上,也算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吴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大王必胜!吴国必胜!”伯嚭等近臣再度颂扬:“王师北定中原之日,便是赵无恤束手就擒之时!”

    “大王!”

    谁料在这夫差雄心万丈的时刻,和往常一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再度响起。

    夫差和殿内众人朝殿外看去,伯嚭的小眼睛顿时眯了起来,露出一丝冷笑,而而夫差则是满脸扫兴,眼中尽是嫌弃与厌恶。

    那位宴会未受邀请的不速之客却又来了。

    白发苍苍伍子胥使尽浑身气力,一把推开试图拦住他的吴国宫甲,踉踉跄跄地迈入大殿,也不管周围人对他使的眼色,下拜三稽首,随即昂首道:“大王此时北伐,吴国必亡!”

第1047章 家祭无忘告乃翁

    “伍员……”

    看到殿前之人时,夫差脸上露出了极大的不快。

    从他继位之初开始,伍子胥,这个先王时代的托孤老臣就一直在他耳边叨叨。在破越报仇之前,夫差还硬着头皮听之任之,因为不但伍子胥能力极强,能帮他把国政处理的妥妥当当,国内诸如被离、公孙圣等先王旧臣,都是“伍子胥之党”,他还要靠这些人控制吴国军政呢。

    可等夫差破越败楚后,便觉得自己翅膀已经硬了,这些曾经呕心沥血助他掌权的老臣,顿时成了绊手绊脚的阻碍。

    作为新王,夫差很想走出他父亲吴王阖闾的影子,建立属于自己的班底,打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吴国,而不是按着老臣们的计划揉捏。乘着战胜之威,被离、公孙圣,一个又一个老臣被剥夺了实权告老,而伯嚭等对夫差命令唯唯诺诺的新贵则登上高位,一个新的朝堂格局正在形成。

    几年下来,伍子胥的“党羽”卸任一空,连他自己也丢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邦之位,被赶去修运河。

    从此,吴国进入了夫差独断专行的时代。

    然而当聪明人纷纷闭嘴的时候,执拗的伍子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冒出来,打破夫差的雄心壮志。就像是一个半大孩童在洋洋得意地向周围人夸耀自己时,突然窜出来一个叔伯,一句话戳破他不可一世背后的脆弱,还想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回家,实在是太丢面子了。

    所以伍子胥,已然成了夫差最为厌恶痛恨的人,此刻见伍员又来打搅自己的壮行宴会,还嚷嚷着什么”吴国将亡“,顿时老大不快,板着脸问道:”大夫此言何意?还要用越乃吴国腹心之患,必先灭越而后北伐的老话来说动寡人么?要知道,此战越君主动请求派遣三千越人随我北上,以为助力。勾践之忠心可见一斑,若伍子还要诽谤他,那就不必再说了。“

    伍子胥叹了口气,说道:”臣此来,说的是天命。“

    夫差皱起了眉:”天命?“

    伍子胥道:”臣曾跟公孙圣学过《易》,知金匮之术,今年三四月间,时令为辛亥平旦,大王若帅师北上,前虽小胜,后必大败。天地行殃,吴国祸不久矣……“

    在说理说不清的时候,伍子胥也只能拿出了当年游说吴王阖闾的老把戏,开始说之以天命,希望能让夫差警醒。

    然而此言却让夫差大怒,伯嚭看着吴王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顿时明白了其心意,便跳出了斥责道:

    “荒谬,荒谬之极!因为先王之德,大王之诚,达于上帝。于是天帝赐下的征兆,吴国的舟师已在琅琊大败赵军,不日将登岸夺回莒国,这意味着天命在姬,将胜嬴姓。然而大夫年纪昏耄而不自安,自从西破楚国后,于国家再无尺寸之功,却见不得吴国的好,前些年多次派死士刺杀越君,如今更是公然以妖言惑众,想要阻止大王出兵,汝是何居心?”

    伯嚭句句诛心,伍子胥一向以忠臣自居,何曾受过这等冤枉,顿时也捋起袖子,将佩剑拔出来一半,直指伯嚭道:“鼠辈,若非老夫庇护,你连吴国都进不来,如今却颠倒黑白,我先杀了你以正朝堂!”

    说完伍子胥便要掷剑击伯嚭,身材胖大的伯嚭哪里是他对手,连忙躲到柱子后面,大喊道:“大王救我,大王救我!”

    “朝堂之上如此失礼,到底是寡人是吴王,还是你才是吴王?”夫差曾极度依赖伍子胥,让他拥有带剑上殿的特权,如今却大为后悔,立刻下殿阻止,让侍卫收了伍子胥的剑,让他不得放肆。

    “大王。”伍子胥苦口婆心地说道:“先王能听得进劝谏,故而能大败楚国,扬名江淮。如今大王却刚愎自用,老臣肺腑之言,大王屡次视若无物,却听信小人阿谀奉承之词……“他的眼睛扫向伯嚭。

    ”偏信妖媚惑主之言。”他还朝躲在夫差背后的郑旦怒目而视。

    “如今大王一意孤行想要北伐,以为自己成就的是霸主之事?错,大错特错,中原是一条不归路,若大王听老臣一言,与赵氏和解,先守住江南淮土,吴国还能延续下去,若不然,吴国或许要像晋国太史墨说的一样,过不了十年就要灭亡了!“

    一席话掷地有声,但夫差这时候哪里听得进伍子胥的话?他见伯嚭等人吓得讷讷不敢言,宠妾郑旦也花容失色,战战兢兢地躲在自己怀中,一股青少年青春期特有的叛逆感从心里升腾起来。

    他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说道:“不必再说了,寡人今日算是看清楚了,大夫阻止寡人北伐中原,不过是想要牢牢将寡人压在宫中,无法在天下人面前立威,你好专权擅威,独倾吴国,行周公之事罢!

    此言既出,伍子胥惊呆了,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大王你说什么?”

    夫差已经不管不顾了:“寡人早就忍你多时了,因你在先王时也立有一些功劳,所以没忍心将你正法,如今你已年老昏聩,不如卸任退出朝堂,回封地隐居,不要阻止寡人的霸业,也给君臣都留一个体面……“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虽然伍子胥不知道这句话,但心里的感触差不多就是这意思。为吴国尽忠职守的三十年浮现眼前,尤其是在吴王阖闾死后,他所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丝的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国家啊!

    现如今,他却遭到了君主最恶劣的背叛。

    伍子胥气得发抖,伸出手指着夫差,似乎是想要如当年鞭挞楚平王尸身一般破口大骂,最后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仰天长叹道:”遭此默默,忠臣掩口,谗夫在侧;政败道坏,谄谀无极;邪说伪辞,以曲为直,舍谗攻忠,将灭吴国:宗庙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荆棘……”

    他心如死灰,下拜涕泪道:“大王勉之,臣请辞矣!”

    说完,他也不等夫差准允,转身离去,姑苏的月光如镜,无论忠奸都在里面照得分明,灯光璀璨的姑苏之台上,伍子胥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显得孤寂无比。

    这一刻,他成了吴国唯一的孤胆忠臣……

    ……

    ”宗庙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荆棘……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伍员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一场好好的筵席,一段激励人心的出征誓言就这么被搅局了,夫差心里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坐在杯盘狼藉的殿内越想越气。

    ”大王……“伍子胥的政敌太宰伯嚭乘机上前,添油加醋地说道:”子胥为人强硬凶恶,毫无情义,猜忌而狠毒,年轻时便能抛弃父兄出奔。我最了解此人不过,他的仇怨能烧干云梦泽的水,焚尽章华台的金石,若不加以警惕,只怕要酿成大祸。”

    夫差凛然:“此言何意?“

    ”年初时大王为晋国哀悼,要出兵讨伐中原,子胥便认为不可,以种种理由阻拦。后来大王发兵从海路北上并取得了琅琊大捷,消息传回,子胥却因自己计谋没被采用感到羞耻,在他心里,只怕是希望用吴国的失败来证明自己的计谋比大王高明罢。所以今日才会来姑苏之台,强行谏阻,妄图诋毁大王的霸业。现在大王英明,看穿其诡计,将他逐出朝堂,实在是大快人心。但伍员在吴国多年,党羽甚多,与大夫、将吏的关系盘根错节,若他图谋不轨,大王不可不防。“

    伍子胥毕竟是他的“亚父”,也是拥立重臣,夫差有些犹豫:“图谋不轨?伍员虽然固执,但不失忠心,当不至于此罢。”

    伯嚭道:“有一件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夫差大手一挥:”说!“

    伯嚭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不瞒大王,伍员认为是先王的谋臣,是让吴国兴起必不可少的人物,现在不被信用,时常郁郁不乐,产生了怨望,所以臣一直对伍员不放心,便派人暗中探查,得知他在年初的时候,将儿子遣送回封地去了……“

    夫差不解:”让伍封回封地守财,有何不妥?“

    伯嚭冷笑道:”名为回封地,实则是去了北方,去了赵国!“

    ”什么!“赵国,赵无恤,现在成了夫差的逆鳞,他顿时拍案而起,让伯嚭把话说清楚。

    ”臣说的话句句属实,大王可以传唤大夫逢同等询问,伍子胥因为对大王心生怨望,就把儿子托付给出逃到赵国的孙武处,同时也为他与赵侯无恤联络,里应外合。“

    他冷冷地说道:“为人臣子,在国内不得意,就在外依靠其他诸侯,如此看来,伍员阻止大王北上,只怕是赵侯的意思,有这样大奸似忠的大夫掣肘,大王的霸业何时才能实现?还望大王早图之,不要让伍员再出卖吴国情报为他儿子换取前程了……”

    夫差依然有些不信,但传唤负责吴城守备的大夫逢同来一问,才知道他的确派人跟踪过伍封,他在一月份时出城后,没有回申邑,而是隐姓埋名北上陈蔡,辗转去了赵国……

    “老贼欺我!老贼欺我!“夫差这下是真的抓狂了,拔出腰间随身携带的属镂宝剑就在殿内的胡乱劈斩,直到刺死了一个宫人,鲜血淋漓才清醒过来。

    他瞪着通红的眼睛,呼着气对伯嚭说道:”纵然汝不说这些,孤也早就怀疑伍员了……“

    君王,是容不得背叛者的。

    吴王越想越气,最后直接让逢同上来,将还沾着血的属镂宝剑递给他。

    逢同战战兢兢地接过,却听吴王夫差道:”汝带人去梅里伍宅,将此剑赐给伍员,传孤懿旨……“

    白发老翁那故作忠贞的模样再度浮现眼前,在吴王阖闾死后,他俨然是夫差的另一位”父亲“,但凡为子者,总有那么一丝弑父自立的心态,夫差盯着散发出歹毒反光的属镂剑,咬紧牙关,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就说,汝以此死!“

    ……

    第二天清晨,天气出奇的诡异,一点都没有季春的温暖,天空灰暗,乍暖还寒,南风与北风相遇于姑苏,随后化为绵长而持续的梅雨。

    逢同站在伍宅屋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十余步外,徒跣褰裳,端坐亭中的伍子胥。

    作为伯嚭的同谋,逢同参与了对伍子胥的一切构陷和祸害,此时此刻,这个笼罩在他们头顶二十年的政敌终于被大王摈弃,即将踏上生命的终点,逢同在长出一口气之余,也不免产生了一丝哀怜之情。

    毕竟除了被雄心壮志蒙晕脑袋的夫差之外,在吴国谁都能看出来,伍子胥对吴王的忠诚,所以,只要伍子胥不反抗,他们也得给这位老臣一点点体面。

    当接到”汝以此死“旨意后,伍子胥是痛心疾首的,他仰望阴雨绵绵的天空叹息说:“唉!夫差啊夫差,我曾为吴国设谋破楚,南服劲越,威加诸侯,让先王称霸江淮。而你还没确定为太子时,诸公子争立,是我在先王面前冒死相争,才让你被立为王嗣。你继位时还答应若能报父仇,就与我分国,我却对此一笑而过,不指望任何回报,只望你能继承先王之业,守住吴国。可现如今,你竟听信谄媚小人的坏话,来杀害长辈,真是……真是……”

    随后他又对赶来的被离苦笑道:“果然如你所料,大王还是容不下我,不听我言,反赐我剑。“

    被离也曾暗暗劝他:“我听闻楚国有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子胥何必自杀,不如率领舍人门客,杀出吴城,逃亡而去,保全性命。”

    “我乃吴臣,生为吴鬼,纵然流亡,又能去哪呢?”

    被离又劝说道:”封已至赵国,子胥不如也去投赵侯?“

    ”封有封的命,员有员的命。”白发老头倔强地举起属镂:”我的命,是它。“

    在拒绝被离的建议后,伍子胥便一直坐在亭内凝视着手里的属镂剑,对它那锋利的剑刃和做工精妙的独角鹿剑柄赞不绝口。

    ”我本以为自己会如同父兄一般,死于戮杀和车裂之下,却做梦都不会想到,取我性命的,会是这样一把小剑。当年夏桀杀关龙逢,商纣杀王子比干,如今大王诛杀老臣,只怕也要被比作桀纣之流了。伍员今日一死倒没什么,只可惜吴国宫阙过不了多久就要化作废墟,姑苏之台上长满蔓草……“

    此言一出,在他面前跪了一地的舍人统统失声哭泣,被离也掩面拭泪,为伍子胥的境遇不值。

    伍子胥何尝不气?在吴国三十年后,他已经完全不把自己当做楚人,而视这个新兴的邦国为自己的故乡了。对夫差,也含辛茹苦地扶持他登位,助他破越报仇,谁料却遭到了最可耻的背叛。

    小人在堂,忠言逆耳,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虽然心疼吴国即将到来的衰亡,但伍子胥对夫差的情分,也已经完全尽了。他不恨吴国,却恨夫差,恨那些小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宽容的人,以直报怨,以怨抱怨,一贯是他的人生准则。

    若换了十年二十年前,或许又是一出引弓接矢,夜过昭关,最后成功报复夫差的惊世壮举,世人之言,青史之笔?伍子胥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胸中之气是否舒畅,在乎的是大丈夫能不能让世人敬畏。

    只可惜,他年已六旬,为吴国的兴衰心力交瘁,再也没有气力做那些事情了。

    伍子胥自哀完了,大笑一阵后对被离、舍人们说道”: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我死后,汝等一定要在我的坟墓上种植梓树,让它长大能够做棺材。再挖出我的眼珠,一左一右悬挂在吴国都城的北门和南门城楼上。”

    他慨然起身,走入雨中,仰面朝天,让雨水与他悲愤的泪水交织在一起。

    “纵然到时候我的双目已经腐烂枯朽,也要告诉我的儿子伍封,在吴国灭亡的那一天,不要忘了举行家祭,好让乃翁知道,吴国到底是亡于赵侯之师,还是亡于越寇的偷袭!“

    言毕,他哈哈大笑,遂自刭而死!

    属镂锋利,破皮见血……

    尸体重重倒地,血水染红了水洼。

    ”恭送家主!“被离和舍人们哭着扑过去,围着他的尸体,在雨中伏拜送别。

    ”恭送伍子!“甚至连逢离的手下们也忍不住落泪,朝伍子胥的尸身下拜稽首。

    姑苏之台上,正在行云雨之事的夫差猛地地推开了郑旦,无言地走到宫室外,在大雨下浑身发抖,他的双拳紧紧握拢,脸庞则有雨水如注流下,面纠结,似悔似惧。

    而太宰伯嚭则与同谋们把酒言欢,欢庆这场十余年的政争终于分出了胜负……

    只有天地无言,大雨如注,一直下个不停,仿佛是在为伍子胥的死而哭泣……

    ……

    四五月间,雨水在季风的吹拂下由南向北蔓延,一直飘到了赵国在东方的新城大梁处。赵侯无恤刚刚帅兵抵达此地,就得知了吴王夫差杀伍子胥已,随后又帅大军北上宋地的消息……

    PS:1.前文说被离已死是错误的,吴越春秋载被离直到夫差北伐时仍然在世,人物太多容易出现纰漏,前后矛盾时一般以后文为准

    2.逢同在《吴越春秋》里是越国五大夫之一,《越绝书》里是伯嚭同党,剧情需要,取后者。

    五千字,恩,其实这是两章的量,以后遇到剧情不分离的话,就不分章了

第1048章 劳民伤财

    “国虽大,好战必亡,孤如今算是明白司马穰苴此言的深意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时间回到几个月前,巍峨的邺城未央宫含元殿,赵侯无恤颇有些苦恼地抚了抚额上的远游冠,比起卿大夫简单的一块板子而言,君侯的冠冕多了许多装饰、玉旒,在标志着权力扩大的同时,也意味着责任多了不少。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当真正列为诸侯,统治着从泾渭到河间、代北到中原的广大区域时,赵无恤才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取国难,守国更难。

    赵国是在晋国的躯壳里直接诞生的,国内许多地方已经被赵氏统治过年,算不上“百废待兴”,但仍有许多新的行政机构需要设立,每一项封疆大吏的人事任命都需要慎重考虑,整个国家的规划也需要无恤操心,光是钱粮一项,就让堂堂赵侯愁坏了。

    一月初,刚结束建国典礼的第二天,赵无恤还没从新身份里适应过来,被称之为“计相”的赵国太府令计然就来到他面前拜见,严肃地说道:

    “君上,臣有事要奏!”

    “太府请讲!”

    赵无恤也是有些怕计然了,每次他觐见,都会在财政上叫苦一番,勉强笑着赐座后,计然果然从袖子里拿出一叠厚厚的账薄道:“此乃过去九年的上计账薄……”

    “从君上正式执掌赵氏开始,一直到列为诸侯,期间九年,无岁不战,无岁不征。败齐兵,灭知氏,迁晋侯于铜鞮,建邺城,大移民。其后灭代国,出兵河间、河西、成皋。又兴学宫,造沟渠,羁縻上郡白翟、建琅琊水师,战河东、破秦兵、伐郑国,朝天子,修筑未央、长乐二宫,策侯典礼也耗费了不少钱帛……”

    这还是在赵氏不断从附庸国吸血,并且卫渠等大型工程让外国来承担的情况下,否则赵国财政将更加困难。

    说完后,计然一摊手:“虽然通过皮毛牲畜、铜铁造纸制瓷乃至于晒盐之法都能为赵国获得不少收入,但入不敷出,每年所得只够支出,库藏的五铢钱几乎所剩无几,差点就不够建国之后给诸将吏兵卒的赏赐。钱不多,粮也不多,虽然前几年常平仓里存了不少,但长期以来赈济各郡灾民和军粮辎重,坐吃山空,粮仓也已快见底了。今年的量入为出,臣是万万做不出来了!”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臣知道君上满心壮志,可如今府库实在是没钱了,到底该怎么做,您拿个主意吧。

    计然这一总结,赵无恤才恍然发现,这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居然做了这么多事情!说起来赵氏的财政算是比较良性的,除了一直在创办的诸多产业外,最初还能靠从鲁国三桓,晋国范、中行、知氏、邯郸那里抄来的余财过日子,可到了近年来财政便有些吃紧了。

    事到如今,赵无恤也变不出钱粮来,只好拆东墙补西墙,问道:“秦国和郑国作为战败赔款交割的粮食呢?”

    计然又递上来一张账薄:“虽然加起来也有几十万石,但只够给各郡臣吏发放俸禄,给在战事里丧生的兵卒家眷送去补偿。”

    赵无恤也是无奈了。

    他当然清楚赵国财政岌岌可危,但列为诸侯势在必行,邺城要招徕宾客,不知有多少诸侯看着,必须有应有的体面,所以未央长乐两座宫室勒紧裤腰带也得建,典礼也不能寒酸。可这富丽堂皇背后,谁又能知道,赵无恤和他的夫人们穿在里面的单衣都快打补丁了,他上朝走路都不敢迈大步。

    做君侯到这种程度,也是更古未闻了,殷周以来诸侯里国境最大,统治人口最多的赵侯,竟然也是衣食住行最寒酸的一位,说出去肯定会被不顾民生大造楼台,享乐优先于一切的夫差笑话吧。

    在这种情况下,赵无恤本心是很想让国家休息几年的,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宋国的内战还未结束,彭城和商丘在芒砀山一带对峙,南子的求援一个月来好几次,宋国是赵国所构建中原新秩序的屏障,绝对不能放弃。

    此外,齐国陈氏依然在四处牵头想要组织第三次反赵同盟,吴国夫差更是跃跃欲试,想要北上争霸。虽然这些敌人也修长城的修长城,造运河的造运河,但说实话,他们过去几年的动作都没有赵氏频繁,齐国更是不声不响地休养了近十年,没了齐景公的横征暴敛后,国力还有些复振。虽然赵无恤对陈氏这块牛皮糖厌恶至极,但却不能不承认,陈乞陈恒父子的确有些治国的本事。

    十年下来,赵无恤已经从一个挑战者的身份,变成新秩序的守护者,面对新的挑战,他不能不作出反应。

    但要打仗,就要有兵,要发兵,就要有钱粮。赵无恤算是明白后世万历皇帝、崇祯皇帝为什么那么抠门了,几乎到了见钱眼开的程度。此时此刻,赵无恤也恨不得以“吴饷“”齐饷”的名义强行征收重税。

    但他也知道,那样做相当于杀鸡取卵,钱可以慢慢攒,粮食可以慢慢筹,但贸然增税只会激起民众的不满,也会让苦于天灾人祸,已经只剩下一口气的河东、上党等地百姓没了活路。要知道,武卒在募齐三军后,便不再扩充,从长远来看,赵国征伐天下的主力,依然是从各地民众里征召来的农兵。

    农是国之基石,不能损伤,那应该从何处开源呢?

    赵无恤抚摸着他的玉印沉吟了起来,旷日持久的征战杀伐,毕竟劳民伤财。如今赵国的情况,和汉武帝时大破匈奴后钱粮不够,国内经济困难颇为相似,若不能解决此次危机,别说什么南征宋地,擒拿宋齐之君,让夫差灰溜溜滚回江南,赵国是否能延续下去都是个问题。

    一念至此,他不由目视计然,其实汉武帝时用桑弘羊进行的一系列财政改革,其源头正是管仲、计然和战国诸子的经济思想。

    无恤灵机一动,问计然道:“太府,最近大理寺那边出了这样一个案子,你可曾听说了?”

    PS:刚回到宿舍,累的够呛,今天还是只有一章,见谅,明天起恢复正常更新

第1049章 ”禁酒时代“

    大理寺,是赵国的法律机构,得名于曾经担任过“理官”的嬴姓祖先皋陶,他是赵国在维持礼制的同时,大力提倡“法治”的传统依据。担任大理的是郑国人邓析,又被称为“大理寺卿”,他每天过手的案子数以十计,其下属的各片区理官更是要负责数不清的诉讼小案,计然又不负责法律,岂能知道赵侯说的是哪一件案子?

    却听赵无恤说道:“计相应当记得,因为天灾人祸,国内粮食吃紧的缘故,寡人在去年出台了一项法规,效仿夏禹和周公旦,除了官方宴飨外,严禁国内酿酒、卖酒……”

    中国的酒传说源远流长,有说是黄帝时期的杜康所酿造,此说太过久远无从考证。到了夏代,相传大禹之时,有匠人仪狄造酒,作为贡品献上,夏禹品尝后感觉此物滋味十分美妙,便当成水一般一口接着一口地喝,不知不觉喝醉了。等他清醒后却勃然变色,让人将所有的酒都扔掉,并预言道:“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

    果不其然,后世夏桀、商纣的亡国灭邦都与酒精有脱不开的关系。或许是太过迷醉昏聩,或许是长期浸泡在青铜酒器里的绿酒包含了大量重金属,让他们的身体垮掉,精神也陷入了癫狂。

    总之酒这东西,少饮能让人愉快,但是心中的欲壑一开,便万难填充,古人开始意识到,对这种东西,必须加以遏止。

    于是殷周革命之际,周公旦就在《尚书·酒诰》中留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份禁酒令。周公反感商纣王时期那种“庶群自酒,腥闻在上”的颓废社会风气,有鉴于其亡国的教训,规定民间无故不得“群饮”,违者则“尽执拘”,平时则只许在特定礼仪场合,在遵守饮酒之德的情况才可畅饮。

    这条诰令虽然没多久就废弃了,但其精神不断得到重申。进入春秋之后,诸侯国也时常有禁酒之事,不过除了避免群饮乱德,酒醉误事外,更多还是由于实用性的目的:节约粮食。

    先秦时期,中国果酒不太发达,酒一般而言都是用五谷酿造,需要消耗大批粮食,而频繁的战乱和自然灾害会使粮食大幅歉收,这就常常出现民间饭都吃不上了,贵族却还在大肆酿酒饮乐的情形。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无疑是赵无恤不想看到的,于是去年,他下令国内不许造酒贩酒,并让邓析出台法令:“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钱三百”!

    赵国在还没建立前,已经俨然进入了一个“禁酒时代”。

    对此,赵无恤一开始是自我感觉不错的,不单因为同时代的晏婴等人多次站出来提倡饮酒要节制,最好是禁止酒类酿造贩卖,更因为历史上的赵襄子,也是个出了名的酒鬼。

    无恤记得自己曾看到过一篇小寓言,说是赵襄子在战胜知伯后志得意满,彻夜饮酒狂欢,五天五夜没有停止,还恬不知耻地对侍从炫耀说:“孤真是非同常人啊!喝了五天五夜的酒,却一点醉的感觉都没有!”最后还是近侍优莫说他:“主君再努力一吧,就能赶上饮酒七日七夜不止的商纣了。”这才把赵襄子吓醒。

    如今赵无恤在民间禁酒,官方也减少对酒的需求,一方面能节约粮食用于战争,另一方面也能与历史上的“他”有所不同,是一种自我肯定。

    然而在实行快一年后,赵无恤赫然发现,这条禁令根本就没什么卵用……

    虽然街市上的酒肆是消失了,但只要微服到市场周围看看,便能发现,光是邺城周边的乡邑、里聚,就有数百个私人酿酒坊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虽然都是藏在家里的小坊,所酿之酒不多,但合在一起就是一股洪流。

    想到这里,赵无恤便无奈地对计然说道:“从禁酒令下达以来,市场上的酒就从来没断绝过,就在年前,邺城令派人去周围乡里中暗访,便顺藤摸瓜找到了几个大酒坊,都是周边豪长资助的,甚至还有官吏牵连其中,而私下饮酒者也层出不穷。”多的不说,不少在战争期间立下军功的将士就曾在禁酒期间于邺城家中大醉,外出嬉闹,被执金吾抓了。

    “虽然大理寺已经审理此案,没收酿酒器具,对群饮者罚钱,并将知法犯法,勾结私酒坊的官吏一律废黜不再任用。但都城脚下如此,郡县上更不必说。”

    计然认可地点了点头,如今这项禁令已经完全流于形势了,这一法令制定的出发点是因为认定“节约粮食”,但实施的结果却事与愿违。

    禁酒之后,因为贩卖私酒的利润很高,地方豪长、富商争相酿酒,粮食非但没有节省,反而耗费得更多,甚至催生了郡县上的有组织犯罪。其中以东阳、河内等富庶地区更甚,寄托于边关几而不征,鲁卫那边也有私酒流入

    在吃了这次亏后,无恤也明白过来,在华夏这样一个追求现世福祉的社会中,无论出于道德、政治甚至是人命关天的理由,再严厉的禁酒令也不可能持久。后世的禁酒者如商鞅、汉文帝、曹操、刘备等,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不得不向现实让步。

    因为民众饮酒的需求是根本压制不住的,春秋之际饮酒之风盛行,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逢年过节,只要家境不太困难,劳累了一年的人们都希望能喝点小酒,手舞足蹈一番,至于酿造这口酒的粮食会不会是百里外饥民活命的口粮,饮用者并不在意。在乱世里,饮酒还尤其能安抚人心。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怯于祸患,只能借酒醉忘掉现实……

    在这种情况下,酒自然就禁而不止了。

    于是赵无恤对计然说道:“故而寡人觉得,既然酒难以禁止,其实可以换一种办法,既能遏制私酿的风气,还能让府库增加收入。”

    计然是财政经济上的行家里手,立刻会意,笑道:“君上莫非是要在赵国实行半禁半驰,民间禁止酿造,只由官府实行酒类专卖?”

    ……

    赵侯无恤元年一月,为了顺应举国同庆的气氛,赵无恤通过大理寺宣布:解除去年颁布的禁酒令!

    一时间,民间各处富户、中人之家交相举杯庆贺,大夫和官僚、军吏们也在对这项举措拍手叫好之余,也大大方方地抬出了家里地窖中藏了很久的酒水,准备开怀痛饮。

    然而他们高兴得太早,这条政令还有后半截:“即日起,赵国实行酒榷!”民间禁饮法令解除,但禁酿之令仍在,私自酿酒的罪责更是加了一等,而官府将对酒类实行专营,以独占酿酒和销售的利润。

    对此,左史丘明的记载尤为精到:“自此,名禁而实许之酤,意在榷钱,而不在酒矣。”也就是说,名义上禁酿,其实又只许官府经营,目的是在从中抽税,而不是禁酒本身了。

    上头严令之下,地方上也不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雷厉风行地查出早就盯上的各处私酿,或收编或捣毁。一时间邺城及各郡县周围的大酿造坊都清扫一空,随之而来的,是酒肆重新开张,但摆上案几的,都是打上了官府专卖标示的新酒。

    对此,参与了私酒酿造贩卖,现在又被抄家的贵族、豪长、官吏,投机商人们自然叫苦不堪,可酒水的消费者们对此还是持欢迎态度的。虽然官府专卖的酒比起私酿贵了一些,可胜在质量,尤其是那些外界不知其制法的烈酒、清酒,更能卖出天价。

    这些酒榷收入对于入不敷出的赵国财政而言,犹如一剂强心针。酒榷政策实行后,仅仅是通过酿酒销售,太府即可以获得百分之二十的盈利。如果再加上高额的酿造利润——官府的作坊每生产一千钟酿酒,至少可得到二十万钱的盈利,其收入无疑是一笔很大的数字,确实能够解决财政上的匮乏。

    二三月份时,在“寓禁于征”里尝到了甜头的赵国太府,又连续出台了几项专卖政策。

    首先是重申了赵国币制,以黄金和五铢钱为唯二指定流通货币,废弃刀币、布币等币种,严禁郡县和民间铸钱。这次币制改革基本解决了私铸铜钱、币制混乱的问题,稳定了市场和流通。更重要的是,自此以后,不但是赵国九郡,连鲁、卫也被剥夺了铸币的权力,转由太府下辖的“邺城三官”(钟官、技巧、辨铜三官),分别负责鼓铸、刻范和原料。赵无恤这是狠下心来要狠狠吃一笔铸币税了!

    与之同时进行的,便是更加霸道的改革:盐铁专营。

    “盐专营”,即赵国官府明确规定不论是太原的大卤泽、河东的安邑池,乃至于各地煮出来的土盐,统统属于国有,贩卖私盐乃是死罪!在生产上实行官督民产,规定百姓在特定时间、特定地域煮盐,交付郡县的均输官、平准官统一收购、统一运输、统一销售。

    其实食盐由国家专营,并非是秦汉才有的东西,而是管仲的创举。

    按照管仲“官山海”的理论,计然给赵无恤算了笔账:“一个具有千乘兵车的大国,100万的总人口,每人每月征收3钱,一个月也就300万钱;但只要每升盐加价1钱,按照户籍实行计口售盐,每月即可多得300万钱,已等于每月3钱高额丁税带来的收入,就算打个折换算成粮食,也是一笔了不得的数量了……”

    “铁专营”与此类似,作为一种新兴的产业,官府垄断了境内大大小小的铁矿,从开采、运输、铸造、售卖都排斥私人商贩参与。使得这种赵国利器不会轻易流往境外,又能保证市场的垄断,让铁价维持在和青铜差不多的价格。

    简单的横征暴敛容易激起民变,但”盐铁专营“表面上并没有直接征税,不会引起人民的任何抱怨,达到“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是很高明的国家财政方式。

    这些都是赵无恤和计然一起合计的,计然的经济思想虽然重农,却不排斥其他产业,他曾向赵无恤明确指出“富国非一道,无末业则本业何出?”

    在计然看来,农业并非财富的唯一来路,工商业尤其商业同样是富国强兵的源泉,如今在农业上暂时玩不出花的时候,赵国便从工商上找到了出路,达到了不加农税口税而府库钱粮增加的目标。

    虽然以赵无恤对历史上“官营”,以及后世国企的一贯尿性了解,他自然也知道,在市场垄断和监督难以落实到基层的情况下,这三种专营不可避免会产生种种弊端。可如今府库枯竭近在眼前,就算是饮鸩止渴,他也只能执行下去,弊端之类的,只能期待在实践的过程中慢慢细化规范,加以更改了。

    有了这盐、铁、酒专营三管齐下的收入,计然今年的”量入为出“终于能顺利地做下去了,但虽然开了源,在支出上,依然得好好合计一番,咎待解决的,就是对赵国建立过程里,有功将士臣僚的封赏了……在这方面,计然就插不上话了。

    好在早在建国之前,赵无恤已经和董安于、邮无正两位商量好了举措。

    二三月份,在有功将士的期盼下,与当世制度大为不同的赵国《军爵律》开始颁布实行……

    PS:12点前还有一章

第1050章 军功爵

    PS:今晚第二章,求推荐票!

    “官大夫是第几级爵位来着?”

    刚下朝,田贲就揪着相邻的虞喜呱噪。田贲在受爵时太过兴奋,那些拗口的新爵位名字他压根就没记住,这会只能四下找人询问。

    “注意些礼数……”虞喜嫌弃地挥开他的大手,说道:”赵国功爵十二等,官大夫乃是第九级。“

    ”官大夫……“田贲喜笑颜开,听着似乎是个不小的官,他又问虞喜道:”那你是什么?“

    虞喜淡淡一笑,昂起头来,露出了自己的金带青绶:“公大夫,第十级。”

    田贲脸色一板:”比我高还是比我低?“

    ”十与九谁大?“

    田贲略一思索:”自然是十。“

    ”那我便比汝高一等了。”

    田贲怅然若失,其实他曾经驰援鲁国、强渡龙门、奇袭新绛,追击秦军,所立功劳其实并不亚于虞喜。只是他也有不少过失,一度还被降职到基层做卒伍,现在能混上一个官大夫,已经是赵无恤格外抬爱了,所以田贲也没有抱怨,反而有几分感动,只是穆夏虞喜两位老伙计都比他高,他却只能和漆万、邮成等后来者混在一起,不免有些不忿。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勉之,勉之。”

    虞喜笑眯眯地拍了拍田贲的肩膀,一副“汝继续努力”的神态,随后便拉了拉腰间帛带,迈着跟礼官学过的朝臣步伐往外走去了,他本是赵氏马厩里的一个小小圉奴,经过十余年出生入死,屡立奇功,如今却位列赵国功臣前十,俨然跻身顶尖贵族之列,虞喜自然有资格骄傲。

    面对他的衣冠和绶带,爵位比他小的朝臣们无比露出了敬佩的神情,恭送他离开,因为放眼未央宫含元殿,能得到“公大夫”这一爵位的实在不多。

    在颁布的《军爵律》中,赵国的武功爵一共十二等,从低到高分别是:一级公士,二级造士,三级良士,四级戎士,五级国士,六级不更,七级秉铎,八级执戎,九级官大夫,十级公大夫,十一级执圭,十二级元戎。

    考虑到赵无恤自己都只是诸侯,自然不会照搬秦汉二十等爵,闹出“关内侯、彻侯“之类闹出笑话来,至于”左庶长、大庶长“等名称,更不能向现如今向赵氏匍匐自称小宗的秦国效仿,于是索性根据晋国自己的特点,弄出了一个”十二等爵“来。

    《军爵律》在赏赐爵秩的原则上有较严格的限制,”官爵之迁与军功相称”。举个例子,刚刚年满十七岁,傅籍入伍的庶民是普通的”戍伍“,通过作战,斩首或者擒拿生俘,立功后由基层的军法官登记在册,战后核实,便可以按照功勋多少”率受上爵“。

    一个首级或生俘,可以从戍伍升为公士,也就是最低级的爵位,之后所需首级或生俘数量递增,从公士升造士,要两个首级;造士升良士,三个首级;良士升戎士,五个首级;戎士升国士,十个首级;从国士升不更,便要二十个首级了……

    当然,当爵位逐渐升高,在军中的职位也会水涨船高,戎士、国士等,已经相当于统领百人的卒长级别,所在的卒要杀伤俘虏二十人,虽然有难度,却也有机会。

    前六级,相当于没有改革之前的士,后六级,则是卿大夫级别,立功的标准也不再是简单的斩首和俘虏,而是要考量在战役乃至于战争里是否尽到了责任,起到了战胜敌人的关键作用了。

    所以虞喜才能在三十余岁便升到第十级的”公大夫“,因为他的骑兵屡次起到了胜负手的作用。

    他和穆夏、田贲、漆万等人的出身相当于对赵国全民宣布:凡立有军功者,不问出身门第、阶级和阶层,都可以享受爵禄!赵无恤甚至规定:“赵氏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高爵”,这是取消宗室贵族所享有的世袭特权,他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仅凭血缘关系,就可以获得高官厚禄和爵位封邑。

    这是否意味着赵国彻底与“世卿世禄”决裂了呢?不一定,因为军功爵是可以传子的,如果父亲战死疆场,他的功劳可以记在儿子头上,儿子若能作战英勇,就可以守住爵位,但若坐吃山空,三代以后爵除!

    这是促使赵国百姓前赴后继参与战争的刺激,因为作战时斩杀的敌人首级越多,立下的功劳越大,获得的爵位越高,获得的待遇也越高。

    在军中,爵位高低不同,每顿吃的饭菜甚至都不一样,每年所领的军饷俸禄也不尽相同。

    比如戍伍是没有报酬的,甲胄以外的衣服要自带,只能吃最基本的口粮,作战就算死了,也是为国家尽的义务,除了不多的抚恤外,家人很难得到其他补偿。可一旦升级为公士,待遇就不一样了,最吸引人的,就是“军爵受田”。

    一般的百姓,一个成年男子受田百亩,用来养活一个五口之家,随着军功爵的增加,公士可以受田1顷半,良士2顷,并且可以拥有氓隶来帮忙耕种,依次递增,到了执圭、元戎,所受田地已经多达上百顷,可以说是富比半县的大地主了,不过到了那种程度,土地房宅的多少已经入不了他们的眼了。

    《军爵律》里还规定,爵位高者赏赐重,爵位低者赏赐轻,对军官的奖赏高于士兵。以第九级爵位“官大夫”为分界,官大夫以下立了功,不过是加赐几千钱、几个奴隶而已。但像田贲、虞喜这些高级将领,在意的是立功之后,随之而来的“赐税、赐邑“,也就是加赐食户,甚至得到领邑,成为封君……

    春秋毕竟是”封建时代“,封土为主君是每个人的愿望,虽然在执掌鲁国时,赵无恤靠张孟谈以身作则和”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遏制住了手下人获得封地的欲望,可在回到晋国后,已经陆续将一些边地的乡邑封给了手下人,如今只是把这些封赏规范化,法律化而已。

    其中,官大夫食税三百到五百不等,公大夫食亭里,执圭食乡邑,元戎食县……

    官大夫还是封几百税户,可到了公大夫,已经是直接食地了,所以又被称为“里大夫“,执圭则俗称“乡君”,元戎是“县君”。

    迈步走出未央宫含元殿,得到了一座邺城附近里闾的“封地”,被众人艳羡的虞喜双目中,露出的更多的憧憬。

    赵国的十一级、十二级爵,现在只有数人,分别是董安于、邮无正等重臣,他们各自得到了一个乡,乃至于一个县的封赏!毕竟从赵氏到赵国建立的过程里,两位老臣付出了数十年心血,奠定了这个新国家的基础。

    虞喜缺席了对秦国、郑国的战争,否则他也能位列上圭的。

    这是赵无恤避免手下功高不赏的手腕,但虞喜依然期望自己能在未来的战争里立下更多功劳,像邮无正、董安于一样手持玉珪,穿戴卿士的冠冕,站在朝堂前列,更有一座可以世代相传的县邑,上万百姓等着他去治理……

    ”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立功异域,驰骋中原,以取封君!“

    从这一天起,立功封为县君,与国同休,不单是虞喜的志向,也是赵国有志于功名者共同的志向,虽然赵无恤已经在《军爵律》里直接说了:“所赐之县仅限代郡、上郡、河间、左冯翊,内郡一律不得封君!”

    而在有人介于国库空虚,试探性地请求,是否要实行”纳粟拜爵”时,赵侯更是断然拒绝。

    他说了一段话,一段出于孔子之口,但赵无恤希望子子孙孙在封爵策勋时永远遵从的话:

    “唯名与器,不可以贾人!”

第1051章 擒贼先擒王

    纳粟拜爵,最初是猗顿提出来的。

    春秋战国之际,本就是工商食官走到尽头的时期,齐国郑国商业日益繁荣,城市贸易与日俱增,赵国也鼓励工商业发展,十年之间,数不清的小工商业者在各地出现,虽然富比邦国的大商人受到了压制,但仍然有许多人依靠经商致富。

    这些人虽然有钱,但社会地位并不高,因为《田律》对土地买卖和兼并的限制,也无法大量购置土地转变为大地主。他们迫切希望能够在新兴的赵国占有一席之地,而商人出身的平准官猗顿就代表了这些人的利益。

    猗顿认为,之前赵氏就在实行商人多交粟帛可以免除徭役的政策,如今赵国初立,面临国库缺粮缺钱,不如更进一步,实行纳粟拜爵,让商贾们将钱粮交付国家,换取爵位。

    不少朝臣为此心动,也有不少君子嗤之以鼻,赵无恤思虑再三否决了这条建议。虽然他也知道,纳粟拜爵的政策秦汉都实行过,汉武帝时期为解决财政危机还采取过“募民买复”、“入羊为郎”的措施,增加了国家粮库的储存。

    但长远看来,这依然是一种杀鸡取卵的行为,纳粟拜爵其实就是变相的卖官鬻爵,秦汉军功爵之败坏,发端于此!之后愈演愈烈,到了东汉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不但军功爵已经完全流于形式,连三公都可以明码标价地叫卖了。

    所以赵无恤决定不开此恶例,不能让刚颁布的军功爵变成用钱粮就能购买的白菜。

    他毅然宣布道:“功名只向马上取!唯名与器,不可以贾人!”

    一时间,纳粟拜爵之说便渐渐没人提及了,在战争里得到了爵位的将吏们也松了口气,若是那些在他们眼里奸猾的商贾纳些钱粮就能与他们同跻一堂,那这功爵的分量就大大降低。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无恤是打算等到秋高马肥,粮食堆满仓禀后再出征泗上的,他让河间、卫国、商丘、鲁国等地保持防御状态,只派遣少量部队过境骚扰敌国春耕即可。

    然而树欲宁而风不止,三月底,有消息从东方传来:琅琊水师被齐吴舟师击败了,一时间,满朝震动……

    ……

    “自君上执掌赵氏起,十年来从未有此大败!”

    未央宫含元殿上,朝臣们一早就议论纷纷,所有话题都集中在琅琊海战上。的确,赵国建立的过程里,赵军虽然无岁不战,但大仗基本都赢下了,偶尔有小败,如田贲攻秦冒进被击退,也无碍大局。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几年前赵无恤力排众议,用琅琊盐税以重金打造了琅琊水师,拥有在海上看似无敌的巨大楼船,他亲自命名其为“玄鸟”号。然而被寄予厚望的徐承却在家门口一败涂地,船只损失大半,只能退回港口龟缩,向国内告急。

    好在玄鸟号没被击沉,不然国内少不了会有人认为“此战不祥”,劝阻赵无恤与吴齐开战了。

    “徐承丧师,此乃赵国之耻!”

    总体看来,朝中还是以主战派居多的,只是百战百胜惯了的赵国朝臣将吏们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次战败,纷纷提出,要严惩徐承。

    琅琊水师可以说是赵无恤一意孤行建立的,如今赵国立国后第一战就败了,实在是有些丢面子,但身为君侯者,就算是错了也不能轻易承认,何况赵无恤认为自己的未雨绸缪是正确的,只是因为执行、时机等种种因素导致了失败。

    在自述里,徐承承认了是他贸然出击导致了被齐吴舟师夹击,他这次注定要背锅。但以一支新兴水师大战两个水上强国,还能惜败而退,已经实属不易了,他有罪,但罪不至死,赵无恤可不想做杀了蔡瑁后发现水师无人可用的曹孟德……

    见有人甚至提出应该杀徐承以儆效尤时,他有些不快地说道:“如今就算杀了徐承,琅琊之败也不能改变,要紧的是赵国当如何应对。更何况,徐承退守琅琊孤城,左右无援,寡人纵然要杀他,也得先解除敌军包围才行。”

    现在的情况是,琅琊舟师已经退回港口,依靠投石机等岸防器械阻止敌船登岸。琅琊防守严密,齐国吴国的船只在海战里也有损伤,船上也没有运太多兵卒,故而在签订一份《海上之盟》后,没有强攻琅琊,而是在莒国其余海岸登陆,其意图是配合东莱齐军,反攻莒国!

    琅琊之败后,莒国已经是一团乱相:对沦为赵氏傀儡一直不满的莒子狅在一些大夫的支持下,试图在莒城起兵迎接齐吴军队,结果却被其余一些被赵国扶持的大夫,联合在莒国驻扎的国、高、晏三家击败驱逐,莒子逃往莒国北部投靠齐军,公然与赵国决裂,号召莒国人驱逐侵略者,恢复他们己姓公室的统治。

    至消息传来时,莒国已经和宋国一样分裂成两个部分:西部以莒城为中心的山地丘陵在国、高、晏三家控制下,东部的沿海地区则被齐、吴占领,只剩下孤城琅琊还在徐承手中,但也被包围起来,摇摇欲坠。

    含元殿上,一块巨大的诸侯方舆图被展开,侍中子夏指着东方对群臣说道:“莒国形势,其实均等的,国、高、晏三家军队有万五千人之多,过去一直在莒国驻留,以威胁齐国东部。齐、吴和莒子在莒国的兵卒也不会超出两万人……只是,琅琊城被从海陆两面包围,岌岌可危。”

    于是接下来的议题,便集中到了“是否要让鲁国发兵救琅琊”上了。

    众说纷辞间,一直以来都负责东方战事的大司马邮无正却道:“臣反对发重兵救莒!”

    此言掷地有声,赵无恤颔首:“大司马说说看。”

    众人纷纷噤声,凝神细听。

    赵国只有一位“元戎”,那就是永镇三川,享受世卿世禄的韩虎,董安于和邮无正则位列“执圭”,拥有可以世代相传的乡邑。邮无正身为大司马,掌管全国兵马,他的儿子邮成也位列官大夫,在做上郡司马,前途无量。不算韩氏的话,邮氏和董氏一样,俨然成了赵国第一批勋贵。但高处不胜寒,邮无正也要努力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一地位的。

    于是他侃侃而谈道:“君上本欲秋收再南下开战,然而齐吴丑类已经率先开战,与前年去年的连横类似,此战也将绵延数百里,让东方诸侯全部卷入。然而在臣看来,莒,疥癣之疾也;齐,肘腋之患也;吴,方为心腹大患!”

    “大司马所言甚是!”赵无恤拊掌称赞,邮无正的分析,可谓一阵见血,他也是这么想的,治病,当然是要从最严重的治起。

    莒国的动乱一是因为琅琊水师败了,二是因为齐国挑唆莒子反抗赵国。而齐国则被赵国及其附庸团团包围,根本无力与赵无恤对抗,让陈恒抱有幻想的,归根结底还是吴王夫差妄图北上争霸。

    赵吴之战,才是这场战争的关键因素,其余不论是海战也好,莒齐也好,都只是这场角抵的陪衬罢了。蛇无头不行,打了蛇头,这条蛇也就完了。

    “让东鲁运粮入莒,帮国、高、晏三家稳住局势。此外河间、卫国、鲁国合兵威逼齐境,让齐人无法南下。寡人将亲自率兵去宋国,去泗上,与夫差对决,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击败了吴国,则莒国之乱自然平息,齐国也成了冢中枯骨,亡无待日了!”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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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介绍:
重生春秋,成为卿族庶子,被赶到马厩与牛马为伴,谁知霸业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晋?太低端了,我还是玩赵氏代晋吧!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气风发,吴越相争美人离殇。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右手长剑,左手诗书,用不一样的思维统一天下,迈步落日余晖的成周,鼎之轻重,我能问否?
这是我的华夏,我的《春秋》---我为王!
春秋我为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秋我为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