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7章 第二次反赵同盟
ps:卡文,今天就一章,明天三更
郑伯胜十年,十月下旬,时值隆冬,到处都是一副天寒地冻的萧瑟场景,但好在河水还没结冰,新郑的运输往来没有被耽误。
但与往年不同的是,新郑东门外也少了士与女的出游调笑,毕竟这几年郑国多难,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先是老执政驷歂,还有子产的儿子国参相继去世,七穆的传承落到了罕达肩上。接着晋人入寇,赵氏占据了南燕,韩氏霸占了成皋,一西一东,都威胁着郑国的安全,国君倒是不管事,郑国的大当国罕达却差点愁白了头发。
赵氏倒还好,这两年里与郑国相安无事,但韩氏的动向,却是对伊洛之地和郑国本土很感兴趣,就像把爪子搭在兔窝边的饿狼一般,一对绿眼睛死死盯着他们,随时可能扑上来,所以郑国人也无时无刻不想将这头狼赶走。
结果两年下来,韩氏虎牢关依旧像一根钉子般牢牢扎在大河南岸,反倒是郑国这边攻势疲软。倒不是他们打不过韩氏,而是因为以郑国现在的国力,一边要防备赵、卫、宋三方,能用来进攻成皋的兵力实在不多。
韩氏割取郑国领土之心昭然若揭,赵氏又很乐意支持他们,郑国对此无可奈何,他们已经打算着,要不要重新开始“唯强是依”的传统,乖乖献上伊洛之地,换取赵氏说服韩氏放弃虎牢
不过罕达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顽强的抵抗和立刻投降,受到的待遇是有巨大差别的。于是他想要结交其他强援,利用友邦帮自己狐假虎威,为谈判赢得资本。
只可惜天下几个强国里,吴国离得太远,与赵氏没有核心利益冲突,楚国则自保不暇,不值得依仗。
于是郑国人只能退而求其次,从次强里寻找盟友,就无非是齐、秦两国了,他们和郑国情况类似,都被赵氏带着韩魏小弟欺负的很惨。
也是瞌睡恰恰来了枕头,就在今年,因为晋国遭到了大旱灾,接着又被蝗灾席卷,很多地方颗粒无收。于是赵氏的敌人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被赵氏势力团团包围的齐国开始积极奔走起来,陈乞派他的嫡子陈恒四处游说,联络诸侯,试图再度编织一个反赵同盟。
先坐船到吴国,又西行入楚,入秦,一路下来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而郑国,是陈恒此行的最后一站。
郑国执政虽然是罕达,但按照传统,遇到戎与祀之类的大事,七穆都得派代表到场。
目视七位卿士,罕达不由感慨万千,与七年前子贡来郑国游说那次相比,七穆的成员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驷、国二卿病死,丰氏的子般也死于虎牢之战里,郑国七穆正处于青黄不接的阶段,若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年轻一辈能不能让七穆延续下去
他同时也后悔起来,若是那时候知道赵氏得志后如此咄咄逼人,就不该上端木赐的当,在齐国和知氏夹击赵氏的时候,去打什么伊
洛之地。现如形势逆转,赵氏和韩氏随时可能图谋郑国,贫瘠的伊洛之地只能作为战略缓冲,弃也不是守也不是,尴尬无比。
所以他对一切游说之人,都提前留了几分小心,纵然陈恒说的天花乱坠,罕达都默然不语,而是在心里计较着利害得失,他们只有和商人一样精明,才能在这个礼崩乐坏,尔虞我诈的时代生存下去。
却听陈恒慷慨激昂地说道:“今年早些时候发生的事,当国和诸位卿士都很清楚,赵无恤挑动卫国卿大夫叛乱,又以弑君的罪名将他们统统杀死,其族人强行迁徙到赵氏领地上实边。过了才两个月,他又悍然进攻邾国,不单将邾子俘虏,连带小邾、滥两国国君也被抓到曲阜拘押起来,三邾美其名曰合为一国,赵氏代为管理,实际上和卫国一样,都已经化作赵氏的郡县了”
此子牙尖嘴利,说得七穆点头不已,连一心防备的罕达听了也不由赞叹。赵氏的扩张的确引发了诸侯的警觉,和远在天边的代戎不一样,卫、邾都是近在咫尺的邻居啊,指不定哪天这种命运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尤其是赵无恤每控制一国,都提拔社会的中层士人为官吏,却对位居上层的世卿之家压制严重,可以这么说,赵氏已经化身成为世卿世禄最大的敌人。
更让人震惊的还在后面,陈恒停顿了一下,危言耸听道:
“如今晋国已三分,其中韩氏紧跟赵氏,我从别处得知,赵无恤用来收买韩氏的代价,正是让韩氏吞并郑国”
此言连罕达也难以置信:“韩氏想要吞并郑国”
“不错,韩氏占据虎牢,绝不是只想割取几座城邑就完事,他们是想要蚕食郑国,最终灭亡郑国,将新郑变成韩氏治下的城邑,而赵氏对此完全清楚,却一如既往地支持。”
陈恒目视七穆,放言道:“赵韩皆有吞并邻国,囊括中原之心,再不能对其绥靖了之了,如今的形势是,齐、秦、郑都遭到晋国进攻,单独面对强晋,三国望风披靡,齐国丢了河间,秦国丢了河西,郑国丢了虎牢,下一次,只怕就没这么简单了。故而,这不是少几座城邑的问题,而是关系到社稷存亡”
“陈氏已经想明白了,面对此等恶邻,三国若想要靠割让城邑贿赂晋人,就好比是抱着薪柴去救火一般,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可晋人的攻势纵然缓解一时,过些时日,到另外两国被各个击破,当国起视四境,而赵韩之兵又至矣,到那时郑国已经失去了强援,不能独自保全。三国之地有限,而晋人之欲无限,奉之弥繁,侵之愈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三国联合起来,乘着国内还有粮食和战力,乘着晋国大灾,处处饥荒,吾等放手一搏”
陈恒从郑国宫室出来时,作为他随行之人,旁听了整个过程的堂弟陈豹佩服地说道:“听说当年赵氏的行人端木赐第一次出使,便让邾国匍匐,第二次出使,让莒国归降,第三次出使,更让郑国停止了夹击赵氏,转而与楚国争夺蛮氏,让赵无恤喘过气来,赢得了六卿之战的胜利,堪称辨士里的佼佼者。”
“堂兄今年连续游说
了吴国、楚国、秦国、郑国,除了吴国楚国相互提防,态度模棱两可外,秦国的大庶长和郑国当国都被堂兄的话折服,愿意与齐国结为同盟,相互扶助,同进同退。堂兄若是个辩士,成就已不亚于那端木赐了”
“你懂什么”比几年前又成熟了不少的陈恒叹了口气:“游说,结盟,这是弱者的无奈之举,赵无恤根本不需要如此,自然有无数趋炎附势的小邦倒贴上去,愿意做他的傀儡。”
如今的情势是,齐、郑、秦面对晋国扩张,为了避免各个击破,他们必须联合起来,才难自保。
秦、齐两个两千乘之国,郑一个千乘之国,三国联合的实力是恐怖的,甚至能凑出十余万大军出征。但仅仅能与赵氏东西两边的兵力持平,在战斗力上还略有不如,所以这个同盟,还需要其他人加入。
陈氏本来的计划是,利用吴王夫差的自大和他显露出来的北上意图,诱使吴国进入泗上,牵制赵氏在东方的兵力,那样的话,赵氏就没法尽情进攻齐国了。
另一边,陈氏也想要利用秦楚同盟,将国力雄厚的楚国拖下水,让他们成为第二次反赵同盟的一员。
只可惜,吴国和楚国显然都把对方当做最危险的敌人,狡猾的吴国大宰说要再考虑一下,楚王也没有给予肯定的答复。
若是赵氏在三国夹击下手忙脚乱,吴国必然会北上鲁邾,若是诸侯联军没有进展,吴国就会乘着楚国帮秦国之际,乘机偷袭陈、蔡,真是打的一手好主意啊
可这样一来,所谓的三国同盟就尴尬了,他们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能够撕开赵氏的口子,主动进攻,收复失地。
比如说,魏氏
但魏曼多老谋深算,绝不会趟这堂浑水,连陈乞都没把握,陈恒对魏氏就更不抱希望了。
也恰在这一天,他在新郑听说了魏曼多在安邑遇刺的消息。
“机会来了”陈恒本来已经安寝,听闻后立刻掀开被子,光着脚在冷冰冰的地上走来走去。
他将陈豹唤来:“立刻派人去传播消息,就说魏卿是被赵无恤指使刺杀的”
陈豹一愣:“当真”
“就算编,也要编得有鼻子有眼,此番刺魏的无非是秦人和赵氏,尤其是赵无恤,无论如何解释,他都脱不了干系”
这还没完,考虑到秦魏从秋天起就在河西对峙,现在说不定都打起来了,陈恒又让人连夜备下车马,他决定亲自去河西一趟
轻车疾驰,夜间的冷风吹得他脸皮发疼,但陈恒心里却欣喜若狂。
“若能得到魏氏入盟,那此番诸侯联合抗赵,便足以成事了”
未完待续~~
第949章 树挪死人挪活
赵魏领地在换地后,以霍太山为分界,山北为赵氏太原,山南为魏氏河东。在去年的蝗灾里,魏氏的北部领地吕县、霍县、杨县、垂棘等地离大卤泽最近,是蝗虫南下的必经之地,所以是受灾最为严重的,比起安邑附近的盐池,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县位于汾水中流,在西周时是赵城所在,赵氏肇兴之地,后来在下宫之难后,赵氏失去了这里,便划给了羊舌氏,羊舌灭亡后,又辗转到了魏氏手里。此地在后世有一个更著名的名字:洪洞。
杨县最著名的,就是枝繁叶茂如同车马华盖的大槐树了,几乎每个乡,每个里都长着一棵,他们的乡社就设在树下。
这里原本土地肥沃,能养活许多人,是一处重要的产粮地。但天灾无情,蝗虫也啃尽了地里的庄稼,于是杨县便落到了饥荒的窘境,当地人的腰带,在一天一天地勒紧。
杨县的百姓半饥不饱地过了几个月后,极度缺乏营养,脸上皮包肉骨头,显得眼睛很大,闪着饥饿的亮光,他们现在除了饥饿外一无所有。
冬天到来后,整个杨县都有点儿萎靡不振,除了去到处寻觅山上和水里的食物外,平时就一动不动地呆在他们引以为傲的大槐树下,省省力气,实际上就是省省粮食。
所有人说话时声音有点儿病后的样子,走路也东倒西歪,飘飘忽忽,因为他们瘦巴巴的肚子使不上劲,夜里还经常出虚汗,饿到最厉害时,眼睛绿得想啃石头,嚼树皮。
但槐树皮是不能啃的,也不知为何,当地对四处都有的大槐树有一种崇拜,相信祖宗的魂魄是寄居在上面的,啃了树皮,不单光溜溜的树不体面,若是树死了,让祖先的鬼魂上哪去?
他们就这么苟延残喘,也没指望魏氏会来救济,自从统治这里的羊舌氏灭亡后,官方救济在晋国早已是很久远的历史了。
谁料在晋侯二十二年冬十一月,就在杨县即将山穷水尽,百姓不得不抛弃他们祖辈所居的大槐树,去外面寻出路时,却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了回来。
“晋国的执政要赈灾,汾水北面有粮船往南来!”
一时间,整个杨县都沸腾了。
……
“众所周知,飞蝗是从北面飞来的,听闻赵氏太原郡的瓜衍、千亩等地也遭了蝗灾,但他们与这边不同,非但不立神蝗庙,反倒各种捕杀,甚至还把蝗烤了吃……”
换了大灾前,可能会有人要皱眉或者面露惊恐,可现在杨县人都饿坏了,只差易子而食,听到油淋蝗虫、烤蝗虫等多种吃法,撒上一点盐和花椒,他们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不由垂涎三尺。
可他们醒悟得太晚,魏氏官方到处求神拜鬼,竖立的神蝗庙没起到任何作用,蝗虫饱餐一顿飞走了,只留下光秃秃的原野,杨县人现在就是想吃蝗虫都吃不着了。只是有觉得自己上当了的百姓在北边赵氏领地事迹的激励下,去砸了神蝗庙,将那些供品洗劫一空,不过闹市的人很快就被魏氏斩首于市,一时间民间又缄默了。
但各种小道消息是止不住的,比如这次赵氏要赈灾的说法。
“赵氏的两个县都在秋天就赈济过了,那里的人至少不用像吾等一样挨饿,现在终于来救济轮到吾等了。”杨县人唉声叹气,不过,有粮船来赈灾的消息给杨县人打了一剂强心针,他们每日都充满期盼地站在汾水边眺望,希望能提前看到粮船的影子。
至于他们是魏氏之民而非赵氏之民,理论上赈济与他们没什么关系这点,已经被选择性遗忘了。
反正要往之前一百年推,他们也的确是赵氏之民呢!
然而粮船是从几百里外的太原等地驶来的,因今年长久干旱,汾水中缺水,水道很浅,船行驶得很慢。等了几日后,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传到了杨县。
赵氏的赈灾部队,被汾水上游的吕县给截住了!
这个消息,给整日翘首期盼的杨县人一个沉重的打击。
吕县是魏氏的北大门,也是他们统治了一百多年的重要据点,驻扎一师军队,自然不能坐视赵氏轻易南下了。当然打是不敢打的,吕县的魏军借口要通报家主,想要拖延时间。可魏氏新家主在河西,一来一回就要十多天,对于吃饱喝足的魏武卒而言可能不算什么,可对于汾水沿岸的饥民而言,每多一天,就有数百人死去!
天气越来越冷,野外的食物搜寻越来越困难,杨县人走路,腰有点儿弯了,一个个懒得说话,即使说话,也是蚊子哼哼一般。
他们已经山穷水尽,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已经有许多人饿倒,许多人开始没完没了地睡觉,仿佛要一口气睡上百年、千年。
甚至连杨县的狗都瘪着肚皮,在村巷里走动时,东摇西晃。
绝望之下,杨县的百姓都各自聚集在他们乡里的大槐树下,向祖宗哭诉祈求,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站起来振臂一呼:
“树挪死,人挪活,既然赵氏的粮船进不来,那吾等便去北面就食何如!”
……
树挪死,人挪活,说得轻巧,可实则却并不容易。
晋国诸县,杨县人最为恋乡,而且对故乡的眷恋总是与大槐树联系到一起。
他们每个人出生后,会被父母带到这里向槐树感谢,让槐树看看新的生命,给他们赐福,无病无灾。若是病了,最好的药,就是槐树枝煮的药汤。而每到节庆,杨县人都会给大槐树披挂上帛布彩缎,夜晚点上篝火,在槐树下摆上筵席,用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浑浊到不能再浑浊的酒彻夜欢庆。等到死的时候,棺椁更是要从槐树下经过,再埋到看得见槐树的地方。
因为大槐树,就是他们的根。
死了的人尚且离不开大槐树,更别说生者了。
这一天,已经下定决定离开这片失去生机土地,北上就食的杨县人不约而同,聚集在各自的大槐树下,仰望养育他们的祖灵化身。
春夏时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只剩下了几片叶子,显得瘦削而寂寥,衬托着众人不舍的哭泣,气氛十分凄凉。
在离别的时刻到来时,不少人纷纷去抚摸大槐树,就像要离开家乡的游子想要抚摸拥抱父母一般。腹中的饥饿,求生的**,让他们背井离乡,但每个乡、里带头的人手里,都举着槐树枝,指引同乡北上。
故乡的大槐树渐渐望不见了,唯有手中的槐枝,”杨县大槐树下“,不管他们到了何方,还能不能回来,也不管过了几代人,都会对后人口口相传,自己的根系所在。
风吹过杨县空旷的土地,大槐树的最后一片叶子被风吹拂,飞向了北方……
冬十一月中旬,在雪落之前,一场因为赵船南下赈灾的传闻,而引发的魏氏数县数万流民,开始向北进发。魏氏的边境堡垒吕城,在面临赵氏太原数千军队逼门的情况下,也必须应对这些饥肠辘辘的流民。
这一日,杨、霍、彘等几处流民潮开始出现在地平线上,嚎哭着希望吕城守将开关,让赵氏的粮队粮船南下,或者他们自个北去。
然而吕城守将是魏氏的死忠,他依旧按照魏氏那边的命令,闭门不开。
看着在寒风中饥寒交加的流民,刚刚从太原南下抵达此处的赵无恤眼中也露出了一丝不忍。
“看啊!”
他纵马于汾水之上,对众将吏下令道。
“君弃其民,民亦弃其君,说的就是眼前的情形。立刻对吕城宣告最后通牒,余乃晋国执政,持国君之命前来赈济河东,若他再不开门,则我便要宣布魏氏抗命谋反,石砲就要砸到他头上去了!“
(未完待续~^~)
第949章 树挪死人挪活
赵魏领地在换地后,以霍太山为分界,山北为赵氏太原,山南为魏氏河东。在去年的蝗灾里,魏氏的北部领地吕县、霍县、杨县、垂棘等地离大卤泽最近,是蝗虫南下的必经之地,所以是受灾最为严重的,比起安邑附近的盐池,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县位于汾水中流,在西周时是赵城所在,赵氏肇兴之地,后来在下宫之难后,赵氏失去了这里,便划给了羊舌氏,羊舌灭亡后,又辗转到了魏氏手里。此地在后世有一个更著名的名字:洪洞。
杨县最著名的,就是枝繁叶茂如同车马华盖的大槐树了,几乎每个乡,每个里都长着一棵,乡社就设在树下。
这里原本土地肥沃,能养活许多人,是一处重要的产粮地。但天灾无情,蝗虫也啃尽了地里的庄稼,于是杨县便落到了饥荒的窘境,当地人的腰带,在一天一天地勒紧。
杨县的百姓半饥不饱地过了几个月后,极度缺乏营养,脸上皮包肉骨头,显得眼睛很大,闪着饥饿的亮光,他们现在除了饥饿外一无所有。
冬天到来后,整个杨县都有点儿萎靡不振,除了去到处寻觅山上和水里的食物外,平时就一动不动地呆在他们引以为傲的大槐树下,省省力气,实际上就是省省粮食。
所有人说话时声音有点儿病后的样子,走路也东倒西歪,飘飘忽忽,因为他们瘦巴巴的肚子使不上劲,夜里还经常出虚汗,饿到最厉害时,眼睛绿得想啃石头,嚼树皮。
但槐树皮是不能啃的,也不知为何,当地对四处都有的大槐树有一种崇拜,相信祖宗的魂魄是寄居在上面的,啃了树皮,不单光溜溜的树不体面,若是树死了,让祖先的鬼魂上哪去?
他们就这么苟延残喘,也没指望魏氏会来救济,自从统治这里的羊舌氏灭亡后,官方救济在晋国早已是很久远的历史了。
谁料在晋侯二十二年冬十一月,就在杨县即将山穷水尽,百姓不得不抛弃他们祖辈所居的大槐树,去外面寻出路时,却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了回来。
“晋国的执政要赈灾,汾水北面有粮船往南来!”
一时间,整个杨县都沸腾了。
……
“众所周知,飞蝗是从北面飞来的,听闻赵氏太原郡的瓜衍、千亩等地也遭了蝗灾,但他们与这边不同,非但不立神蝗庙,反倒各种捕杀,甚至还把蝗烤了吃……”
换了大灾前,可能会有人要皱眉或者面露惊恐,可现在杨县人都饿坏了,只差易子而食,听到油淋蝗虫、烤蝗虫等多种吃法,撒上一点盐和花椒,他们仿佛已经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不由垂涎三尺。
可他们醒悟得太晚,魏氏官方到处求神拜鬼,竖立的神蝗庙没起到任何作用,蝗虫饱餐一顿飞走了,只留下光秃秃的原野,杨县人现在就是想吃蝗虫都吃不着了,只是有觉得自己上当了的百姓在北边赵氏领地事迹的激励下,去砸了神蝗庙,将那些供品洗劫一空。
“何况赵氏的两个县都在秋天就赈济过了,那里的人至少不用像吾等一样挨饿,现在终于来救济轮到吾等了。”杨县人唉声叹气,不过,有粮船来赈灾的消息给杨县人打了一剂强心针,他们每日都充满期盼地站在汾水边眺望,希望能提前看到粮船的影子。
至于他们是魏氏之民而非赵氏之民,理论上赈济与他们没什么关系这点,已经被选择性遗忘了。
毕竟要往之前一百年推,他们也的确是赵氏之民呢!
然而粮船是从几百里外的太原等地驶来的,因今年长久干旱,汾水中缺水,水道很浅,船行驶得很慢。等了几日后,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传到了杨县。
赵氏的赈灾部队,被汾水上游的吕县给截住了!
这个消息,给整日翘首期盼的杨县人一个沉重的打击。
吕县是魏氏的北大门,也是他们统治了一百多年的重要据点,驻扎一师军队,自然不能坐视赵氏轻易南下了。当然打是不敢打的,吕县的魏军借口要通报家主,可魏氏新家主在河西,一来一回就要十多天,对于吃饱喝足的魏武卒而言可能不算什么,可对于汾水沿岸的饥民而言,每多一天,就有数百人死去!
天气越来越冷,野外的食物搜寻越来越困难,杨县人走路,腰有点儿弯了,一个个懒得说话,即使说话,也是蚊子哼哼一般。
他们已经山穷水尽,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已经有许多人饿倒,许多人开始没完没了地睡觉,仿佛要一口气睡上百年、千年。
甚至连杨县的狗都瘪着肚皮,在村巷里走动时,东摇西晃。
绝望之下,杨县的百姓都各自聚集在他们乡里的大槐树下,向祖宗哭诉祈求,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站起来振臂一呼:
“树挪死,人挪活,既然赵氏的粮船进不来,那吾等便去北面就食何如!”
……
树挪死,人挪活,说得轻巧,可实则却并不容易。
晋国诸县,杨县人最为恋乡,而且对故乡的眷恋总是与大槐树联系到一起。
他们每个人出生后,会父母被带到这里向槐树感谢,让槐树看看新的生命,给他们赐福,无病无灾。若是病了,最好的药,就是槐树枝煮的药汤。而每到节庆,杨县人都会给大槐树披挂上帛布采缎,夜晚点上篝火,在槐树下彻夜饮酒欢庆。等到死的时候,棺椁更是要从槐树下经过,再埋到看得见槐树的地方。
死了的人尚且离不开大槐树,更别说生者了。
这一天,已经下定决定离开这片失去生机土地,北上就食的杨县人不约而同,聚集在各自的大槐树下,仰望养育他们的祖灵化身。
春夏时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只剩下了几片叶子,显得瘦削而寂寥,衬托着众人不舍的哭泣,气氛十分凄凉。
在离别的时刻到来时,不少人纷纷去抚摸大槐树,就像要离开家乡的游子想要抚摸拥抱父母一般。腹中的饥饿,求生的**,让他们背井离乡,但每个乡、里带头的人手里,都举着槐树枝,指引同乡北上。
故乡的大槐树渐渐望不见了,唯有手中的槐枝。
风吹过杨县空旷的土地,将槐树最后一片叶子被风吹拂,飞向了北方……
冬十一月中旬,在雪落之前,一场因为赵船南下赈灾的传闻,而引发的魏氏数县数万流民,开始向北进发。魏氏的边境堡垒吕城,在面临赵氏太原数千军队逼门的情况下,也必须应对这些饥肠辘辘的流民。
这一日,杨、霍、彘等几处流民潮开始出现在地平线上,嚎哭着希望吕城守将开关,让赵氏的粮队粮船南下,或者他们自个北去。
然而吕城守将是魏氏的死忠,他依旧按照魏氏那边的命令,闭门不开。
看着在寒风中饥寒交加的流民,刚刚从太原南下抵达此处的赵无恤眼中也露出了一丝不忍。
“看啊!”
他纵马于汾水之上,对众将吏说道。
“君弃其民,****亦弃其君,说的就是眼前的情形,立刻对吕城宣告最后通牒,余乃晋国执政,持国君之命前来赈济河东,若他再不开门,则我便要宣布魏氏抗命谋反,石砲就要砸到他头上去了!“
(未完待续。)
第950章 武装赈灾
ps:一会还有一章
吕县,也就后来的灵石县,城邑建立在一条狭窄的谷口外,现在叫做“灵石口”,后世称之为“鼠雀谷”。
“鼠雀谷”西倚太行,东望易水,附近最有名的地点乃是狼牙山,幽深逡巡,幻化莫测,隋末时李渊李世民父子都在这里苦战过,可见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若是强攻,赵无恤也占不到太大便宜。
好在虽然吕城的守将对魏氏极其忠诚,奈何城外有打着国君名义的赵氏军队逼境,内有聚集到数万的饥民冲击,在被弩砲轰了一波城门后,他被迫打开了城门,让赵氏入内“赈灾”。
但赵氏比他想象的更过分,他们不顾魏吏的抗议,很快就收缴了守卒的武器,将他们监禁起来。
同时粮车和粮船停靠,开始在城内外设置粥棚,进行第一轮赈灾——或许是因为北风吹拂的缘故,秋天的蝗灾对太原郡大部分地区没有造成损害,五年前的大量故绛移民,在地广人稀的太原郡开辟了大量土地,这里的肥力充足,连连丰收,保证了蝗灾期间的粮食供应,加上常平仓里的存货,这才能南下赈灾。
一时间,吕城的空气中,再度飘散起久违的粟麦香味,这是蕴含着阳光和秋天的味道,光是看着大车大车的粮食堆积成山,就让人感到世界一片明亮。
当天晚上,久饿的人们终于吃上了一顿好饭。
虽然用来赈灾的多是去年的陈米,但无论是熬好的小米粥,还是蒸熟的麦饭,饥民们都吃得香喷喷的。他们在月亮下,一个个端着木碗或者一片瓦,吃着赈济的粥,想着已经过去的艰难日子,竟一时舍不得吃。他们用鼻子嗅着这醉人的香味,有几个瘦巴巴的老人,眼泪止不住地往碗里掉。
“不想竟还能再吃上热汤饭。”
虽然对魏氏官吏用的是国君的命令施压,但对于这些民众,赈灾则是以赵氏名义进行的,他们欠赵无恤一条命。一时间这些人都开始对赵氏感恩戴德起来,赵无恤骑马经过,对他们嘘寒问暖时,纷纷为赵上卿祝寿,魏氏主君早就被忘到脑后了,若是告诉他们以后就归赵氏统治,估计就山呼万岁了。
这正应了赵无恤说的那句话:“君弃其民,则.民亦弃其君”。
绕了一圈后,一直主张直接吞并魏氏,甚至曾请赵无恤自立一国的石乞绕过来问道:“此番以后,主君打算如何,一路赈济到绛、曲沃,然后再秋毫无犯地退出来,让魏氏感恩戴德?恕臣直言,若是将粮食用在兵卒上,从太原、长子、上郡集结三军直入河东,如今早就打到安邑,灭亡魏氏了!”
赵无恤笑道:“你这番见解,和秦穆公将救晋饥时,邳豹的想法一样。”
石乞对秦晋的这段恩怨并不熟悉,有些不解,子夏便在旁解释道:“那是晋惠公四年,晋国饥荒,乞籴于秦国。秦穆公召见百里奚和邳豹,百里奚说,‘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救灾恤邻,国之道也。与之。’邳豹则说‘不如伐之’。”
接下来的事情石乞也清楚,他当即说道:“结果证明百里奚错了,邳豹对了,晋惠公不记秦国的恩情,却图谋进攻秦国,结果还不是打了一场韩原之战,秦穆公的这番作为白费苦心,反倒为天下人所耻笑。”
子夏反唇相讥:“不然,其君是恶,其民何罪?比起调兵攻魏引发内战,主君赈济汾水中流的魏氏各县,实乃大仁大义,君不见百姓已经归心了么?”
还不等石乞说“百姓归心又有何用”,赵无恤便制止了他们的争论。
“汝二人的意见我都清楚了,如今吕城已接受赈灾,南方各县也不能拉下,立刻让兵卒准备南行,一边带着饥民归乡,一边继续向南推进,一直到平阳为止。”
石乞眼前一亮:“倘若有人阻挡如何是好?”
“谁阻挡,谁就是首祸者,尽可以剿灭之,以赵军的数量和势实力,对付区区守卒应该不在话下,何况,还有如此多的饥民带路。”
吕、彘、杨这数县之地,与魏氏的河东本部隔着韩氏的平阳,在地理上是分离的,纵然发生什么也很难得到照应,赵无恤这是打算先撷取这片土地的实际控制权。
对于饥肠辘辘的底层百姓而言,对国,对君的忠臣是遥远到天边的东西,他们的准则是,有粮便是主君!若能先得数万百姓的拥戴,那他们所在的土地,自然也能在事实上纳入囊中。
无恤可不是白白帮魏氏赈济百姓的,这数县之地紧邻太原,是南下河东的必经之地,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他必须控制此地,才能将主动权抓在手里。
所以他没有选子夏建议的慢慢赈灾以收民心,也没有完全按照石乞等人想速攻魏氏的计划,而是两相结合,挟晋侯以令诸卿,如此一来,既不大动刀兵,也能高效率地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时候恰逢魏氏内部一片混乱,所以赵军在没遭到任何抵抗的情况下,就轻取汾水中游的各县,派人往平阳送去粮食的同时,却没有再轻举妄动,而是准备安定这数县后就绕道南行。
虽说主动权完全在他手里,可赵无恤也不想太逼迫韩氏,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是比魏氏靠谱太多的盟友。
“现在就看魏驹作何反应了……”赵无恤登上了自己老家赵城的废墟,等来年,他打算在这里重新修一座城邑,还是叫赵城,让这片地区的百姓重新认为自己是赵人,而非魏人。
“就这样从太原、长子慢慢向河东腹地推进,魏氏若反,则大军长驱直入,魏氏若无反应,就会被我慢慢蚕食,哪里有饥荒,吾等的赈灾就会到达哪里,好消息是,魏氏每个县都有饥民。”
而坏消息则是,魏氏能让出汾水各县,却不能再退,赵氏已经逼近新绛、故绛,再退的话,魏氏在内战里获得的利益便荡然无存……
十一月中旬,在第一场雪下起来的时候,第一场流血冲突在赵魏交界的黄父城爆发!
赵氏长子军入河东“赈灾”,因黄父魏军闭门不开,遂悍然破城,魏氏败,死伤甚重……
至此,绛地的大门便向赵氏敞开了。
……
“赵氏那边对黄父发生的事可有解释?”
“赵上卿说这是场误会。”
“什么误会能让赵军攻击魏氏的城邑,导致近百人死伤,并鼓动百姓反抗他们的邑主?”在失去领邑吕城后,吕行开始变得暴躁。
而魏驹依然没有回河东,仍然留在少梁,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河东的形势愈发不妙,秦人在河西的攻势也日渐猛烈。
这种情况下,赵魏关系因黄父的流血事件跌入冰点,虽然赵氏在这边的使者依然笑容可掬,称赵氏只是想要帮魏氏分担压力,可在吕行等人看来,这已经是赵氏对魏氏直接宣战的标志了。
“赵无恤以赈灾之名,行蚕食魏氏之实!”
魏驹却仍在忧虑,与赵氏对抗,这是痴人说梦,但除非,他们甘心做丧失了武力和魂灵,一个任人鱼肉的无为卿族,否则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应该回师河东,组织起来,让赵氏停止他们的推进。或者是亲自去见赵无恤,向他祈求帮助,承认赵氏将魏氏领地化作郡县,以求赵无恤继续支持魏氏在河西的统治。但魏驹此时却发现,自己已动惮不得,因为西面的敌人也已经到达。
秦人抵达少梁城下的第一天,就派遣勇士致师,朝城头射了一箭,魏驹让人将箭捡来一看,却是一封信。
“和谈,现在?”魏驹腹背受敌,本已绝望,尤其是他之前曾乘着秦国国丧讨伐秦人,还觉得秦人不会原谅自己,谁料秦国大庶长却说愿意谈谈,魏驹一时间欣喜若狂。
“也许有诈?”吕行有些不信。
“若是秦国人自己的意思,我也不信。”魏驹甩了甩信,对众人说道:“但齐国陈恒也来了,他愿意为秦魏斡旋。”
第951章 连横(上)
谈判地点乃是少梁城外数百步外的旷野,夏天的青草已经干枯死去,露出了土黄色的地表,河西的第一场雪在昨夜落下,却不大,只是将地面点缀得黄白相间。
马蹄踩着积雪,重车驶出车辙,陈恒和堂弟陈豹、御者陈庄一行三人先行抵达这里。
“就是这了。”
将皂色的旗帜插到谈判地点处后,陈恒反观在远方扎营营地和缩在城池里的秦、魏双方,陈氏三人孤立于两军当中,将作为斡旋者,为他们组织一场和谈。
数日前,他风尘仆仆地从郑国一路飞奔到河西,驰入秦军大营,请求拜见秦国大庶长子蒲,以冬雪初降为由,请他不要行两败俱伤的攻城之举,而是与魏氏坐下来谈一谈。
“只要河西还在魏氏手上,吾等便没什么好谈的。”秦国人古板的性格和倔强的脾气让陈恒气得直咬牙,只能费一番唇舌。
他劝子蒲说:“秦国内有宗周故地肥沃的田土,西有义渠、西羌、群戎输送牛马,南有巴、蜀运来金锡丹砂,国大而人民彪悍,东西千余里,战车两千乘,徒卒八万,储存的粮食够吃好几年,秦穆公虽不能东出称霸,却能开拓群戎,让秦人安居乐业,百余年间避免大战。”
“然而大庶长应当知道,当今天下至强者莫过于赵氏,赵无恤野心勃勃,近年来连续灭代、取河间,傀儡卫、邾,又挑唆魏氏伐河西。秦国不被赵氏侵犯,无非是因为晋国三分,魏、韩挡在秦赵之间,倘若大庶长为了河西一时之气,冒着寒冬强攻少梁,秦魏两败俱伤。而赵氏取魏氏河东,只要发出号令,不到一月,数万大军便会越过龙门、蒲坂直逼河西,到时候秦国只怕又要得而复失。甚至于,没了魏氏做屏障,赵氏骑兵可以在上地白翟指引下,长驱直入秦国腹地。到时候晋人饮马泾水,当年麻遂之战的屈辱只怕又要重演。”
陈恒说的有理有据,子蒲不由沉吟了,陈恒乘机劝道:“还不如放下兵戈,让外臣与魏氏谈一谈,若能不战而收复河西,秦魏共抗赵氏,岂不美哉?”
他好说歹说,才让子蒲相信,他们最大的敌人是赵氏。如此,才有了那封射向少梁的信,也才有了这次陈恒一手促成的和谈。
“太危险了。”御戎陈庄倒是一言不发,堂弟陈豹却一直有些害怕。他觉得这场秦魏争端与齐国,与陈氏无关,陈恒纵然有心拉拢秦魏,千金之子又何必亲自到这阵前两军中间来呢?何况陈恒的计划比他想象的更加大胆,更加疯狂。
“陈氏看似辉煌,执政齐国,实则却危如累卵,倘若不能联合秦、魏,齐国便会第一个被赵氏击破!为了宗族存亡,吾等只能冒险。”陈恒语气尖刻,陈豹以为他想来这?天寒地冻的冬日,躲在临淄城里温暖的屋子里烤烤火,把玩妻妾多好?
但父亲陈乞既然委以他重任,他便要实实在在地负责。
陈恒深知,要在被赵无恤利用河西闹得彻底翻脸的秦、魏之间打造和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为了陈氏的未来,他必须一试。
此时此刻,陈恒远眺少梁城,巨大的城池于阴郁的天空下。这座城是很坚固的,因为末代梁伯喜欢大兴土木,少梁城在他苛刻的要求下建了五次,一次比一次高大,一次比一次坚固。
然而这本应安全的地方,却成了知氏的最终覆灭之地,两年前赵秦少梁之战留下的土木工事依稀存在,被推平的土山、被砍伐殆尽用于制作攻城器械的树桩,这里曾搭建起许多巨大的攻城塔和投石机。当呼啸的狂风和巨大的石块从大砲中咆哮而出时,城墙都被一一粉碎,据说当时整个城池都在战栗不已。
名为“少梁砲”的可怕器械宣告,这世上再没有赵氏攻不破的城。
既然少梁会被攻破,那陈氏过去七年里苦心打造的长城也会在投石砲面前不堪一击。
也因为想到了这点,陈恒才如此恐惧,才如此急不可耐地奔走于诸侯之间。
或许是从鞍之战就延续下来的诅咒,齐人总是打不过晋人,这个诅咒延续到了现在。雪原之战,汶水之战,河间之战,齐人已经三败于赵氏,从目前来看,无论从器械之精巧,武器之犀利,还是兵卒之数量来看,齐国都不占优势。陈恒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只有连众弱
以抗一强,他们才有延续下去的可能。
天上又下雪了,透过细雪覆盖的田野和一望无际的平原,陈恒遥遥望见从秦军大营和少梁城里,各自有一辆车驶来。
……
这是他给双方的提议,作为斡旋的中介,陈恒会确保会谈公平安全,秦魏双方只能单车赴会。
魏驹一袭黑衣,头上还绑着白色的葛布,他依然戴孝,这位刚过三旬的魏氏新家主面上带着谨慎和小心,隔着老远就停了下来,起身向陈恒施礼,两人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缘。
“子常。”
“还请子腾节哀,赵无恤公然派人刺杀魏卿,简直令人发指,人神共愤!”
“家父乃是知氏余孽所刺,说起来,倒是秦人嫌疑大一些。”魏驹却矢口否认,他眼睛抬起来,看着慢慢靠近的秦人战车,大庶长子蒲腆着腹端坐其上,看到魏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摸了摸矢状的卷须,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在知果死于少梁后,知氏残部便星散了,岂会做出潜伏数年刺杀之事?”
两人开始了相互的指责,魏驹虽然初为家主,面对子蒲却一点不犯怵,陈恒笑而不语,他听得出来,魏驹的愠怒是装出来的,他的那些指责,无非是在试探秦人而已,这是在谈判之前的交锋,是每一个卿族必备的技巧。
反正不管强硬到什么程度,都有陈恒给他们台阶下。
“魏氏数万大军拒城而守,秦人暴露于寒冬旷野之上,冻死者十只四五,魏氏将不战而胜。”
“秦国数万将士兵临少梁,断了龙门、蒲坂,魏氏与河东的联系便会断绝,如今魏氏大饥,不出月余,河西自然唾手可得。”
慢慢地,等二人的争论从究竟是谁刺杀了魏曼多,慢慢转移到河西的归属之权时,陈恒才轻咳一声,说道:
“二位卿士也别争什么河西了,我听说过一个故事,天下第一快狗韩子卢去追天下第一狡兔东郭浚,追了一山又一山,双方筋疲力尽,都被累死。恰在此时,一个田父刚好路过,捡到快死的狗和兔子,得意洋洋地归家去了。现在秦国和魏氏相持下去,恐怕赵氏就会有田父之功,到时候河西,依旧会被赵氏得到,二位如此争持,反为他人做了嫁衣,岂不是要为天下笑么?”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952章 连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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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氏的领土地方虽小,但也有二十个县,城邑田舍密集,人口众多不下数十万。车马奔驰,徒卒三军,军力也相当于一个千乘之国,足以与赵无恤分庭抗礼。可惜魏氏自从侯马之盟以来,就一直看着赵氏的脸色行事,被所谓的君命指派得团团转,我私下为魏氏感到羞耻。”
这场和谈陈恒名为斡旋者,可实际上,从一开始,便成了他极力说服秦、魏入伙的演讲。
“然而魏氏甘居赵无恤之下,便能制止他的野心了?只怕不能,因为地势所决定,河东东连上党,西界大河,南通河外,北阻太原,可谓是表里河山之地。如今晋国只剩下三卿,赵魏韩的关系譬若人有腹心之疾,若非三家均势,那就是赵氏独大,吞并魏韩。赵氏已经从晋国内部包围了魏氏,无时无刻不想夺取这片河山之固,刺杀魏卿,正是出于这种打算,这之后赵无恤是不是乘着魏氏丧期,派兵进入河东,打着赈济的名义开始接收魏氏领地了?”
历史上成功奠定陈氏代齐基础的陈成子,纵然此生一直被赵无恤压了一头,但年已三旬的他足以担当起家族的顶梁柱。作为长期以来的对手,陈恒对赵无恤是很了解的,这次,竟被他言中了。
见魏驹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他便再接再厉地劝说道:“如今摆在子腾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其一,便是忘记杀父之仇,向赵无恤俯首,但从卫、莒、邾的教训里可知,魏氏一旦示弱,赵无恤必然会变本加厉,土地有限,赵卿的**无限,魏氏离灭亡之日就不远了,子最终只能做一个没权势也没有地位的傀儡卿士,甘心?”
魏驹当然不甘心,但反抗赵氏的危险,似乎更大,两项抉择是十分困难的。
陈恒却已经转换了目标,对秦国大庶长子蒲说道:“且如此一来,将导致严重恶果,赵无恤一定会打着晋侯的名义,孜孜不倦地将魏氏领地化为他自己的郡县。然后再以河东为基地,向四面扩张。赵氏切断轵道,韩氏便断为两截,任其差遣;赵氏攻占孟津,天子也要随着他的心意行事;加上已经附庸于赵的卫国、鲁国、宋国,赵氏随时可以在中原建立霸权,而这之后,一定会发兵攻击秦国。”
“若能得到河西,隔着大河,秦国并不畏惧赵氏。”子蒲不甘示弱。
陈恒摇头道:“赵氏之所以不敢发兵直接攻打秦国,是因为魏氏挡在中间,魏氏可以算秦国东边的屏障了,一旦魏氏被赵氏吞并,借助龙门、蒲坂发步卒渡河,再从上郡征召蛮夷车骑直插秦国腹地,以秦军之能,可否阻止十万赵卒?赵氏大可以象蚕吃桑叶一般逐渐侵占秦地,直到逼近雍都为止,这也是小子替大庶长忧虑的原因。”
然而纵然陈恒舌灿莲花,也没法无视掉秦魏交兵的原因:河西。
子蒲不为所动,再次审视魏驹的面孔,依旧一点笑意也无。
“从穆公之世开始,河西便属于秦国,否认这点的都是秦的敌人。”
秦人的固执倔强,可见一斑。
陈恒深感头疼,对子蒲拱了拱手,又目视魏驹,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让秦魏两嬴。”
在降雪后,秦人一鼓作气攻下河西的打算便落空了,子蒲反正也得班师回去,索性让陈恒发挥,看看能做到什么程度。
而魏氏进退维谷,河西被秦人逼迫,河东被赵氏逼迫,一时间无计可施,实际上只能指望陈恒说服秦人退走,让他们能喘口气。
所以子蒲与魏驹都需要陈恒的斡旋,便一起看着陈恒,问他:“那陈子有何妙计,可解此死结?”
陈恒挑了最好的时机介入,因为齐国的身量和秦魏双方都结交的盟友或准盟友,便获得了较重的建议之权。
陈恒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他深吸一口气,说道:“魏氏带着河西、河东脱晋入秦,为秦国之卿,则可两嬴!”
……
“魏国……脱晋入秦……”
魏驹瞪大了眼睛,为这个疯狂的想法而震惊,子蒲的面色却变得有趣起来。
陈恒主动问道:“魏氏曾对秦国多有得罪,不知秦国愿不愿意接纳。”
却见子蒲沉吟思索片刻后,将冷脸变为微笑:”说起来魏氏与秦也有一番渊源,百余年前,晋国为了招回已降秦国的士会,乃使魏寿余假装以魏邑叛晋投秦,晋人故意捉拿了他的妻子儿女,让寿余只身逃脱。寿余逃至秦国,提出愿将魏邑献秦,得到了先君秦康公的信任,魏寿余于是暗中联络士会,最终逃归晋国……“
“每每想到此事,我便十分遗憾,魏氏人才辈出,魏寿余若能归秦,秦国在与晋国交锋中岂会落于下风?若魏卿愿意带河东河西并入秦国,寡君定然会喜出望外,正如秦穆公之得由余、百里奚,阖闾之得伍子胥、孙武,愿意虚左庶长的席位以待。”
在秦国,左庶长就相当于晋国次卿,这份条件可比秦国接纳知氏时给知果的待遇要强多了。
子蒲之所以对陈恒的这个建议意动,是因为他们上次见识到了魏武卒的战斗力,如今天下诸侯纷纷效仿赵氏的战法和兵种,其中魏氏是走在最前沿的,若是秦国骑兵与魏武卒一起,说不定能与赵氏精锐对抗。
更何况,如此一来,秦穆公也没有实现的东进之愿,就能轻易实现,秦军也能兵抵太行西麓,想想都亢奋不已。
为此,他甚至愿意对魏氏做出一定让步。
“至于河西……魏氏可以保留一些沿河城邑,与河东沟通。”
魏驹已经从震惊里冷静下来了,他凝神苦思,计较这其中的利害。
陈恒不失时机地说道:“我私下为二位卿士考虑,相攻则两败俱伤,相和则能避免被赵氏各个击破。以我之见,入秦之事可以从长计议,在此之前,不如放下干戈,使秦、齐、魏、郑四方结盟,连众弱以敌一强,对抗赵氏!”
在陈恒的计划里,从少海到西歧,秦齐郑魏四方东西万里横向联合,共同对抗赵氏,故谓之为“连横”!
继晋国诸卿和齐国的赵氏包围网后,这将是第二次反赵同盟的开始。
但魏驹并不是被所谓家仇和前景一激就上头的人,在一番天人交战后,他选择了拒绝。
……
“《周书》有言:绵绵不绝,蔓蔓奈何?豪釐不伐,将用斧柯。这意思是事前不考虑清楚,后必有大患。如今我考虑的,除了保全宗族外,无非是让百姓渡过饥荒,无须卷入大战中去。使百姓安定的根本,在于选择邦交,邦交选择得当,魏氏之民就安定;邦交选择不得当,魏氏之民就终身不安,死于沟壑。”
魏驹不糊涂,他知道自己的决定将意味着魏氏的命运,一旦同意叛晋归秦,无疑将在晋国内部重新点燃战火,一场比六卿之乱更大,蔓延到整个天下的战火……
这不是魏氏能承受得起的,纵然最后所谓的“连横”取得成功,得利的也只会是秦齐,魏氏的河东到那时只怕已变成战火下的废墟了。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大受损失,他宁可彻底彻底向赵氏低头,只求保全六卿之乱前魏氏的一隅之地。
桃园结义,侯马之盟仍在,赵无恤不会悍然将魏氏赶尽杀绝,他仍然存在一丝幻想。
“多谢陈子的斡旋和大庶长的好意,但魏氏家主新丧,毛羽已折,不可以高飞,今日的话,就当魏驹没有听到。”
他不顾子蒲阴沉得发黑的脸色,准备让人调转马车,回到少梁,他终于鼓起勇气,打算回河东,与赵无恤好好谈一谈……
“子腾留步!”陈恒却让人驾车追了上来,双手高举,以示自己没有敌意。
“我还有几句机密之言,要对子腾说,可否让我蹬车?”
陈恒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并不能对人高马大的魏驹构成威胁,魏驹也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让戎右下去,换陈恒上车。
“事到如今,子常还要对我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陈恒贴了过来,他的脸靠的很近很近,魏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腥咸的汗水味道,以及沉重的呼吸,他突然觉得不妙,一个激灵,拳头猛地打出。
但陈恒动作之快超出他的想象,魏驹的拳头却打空了,还不等他拔剑,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魏驹大惊失色,却见陈恒先前的文弱君子模样已不知所踪,他手脚灵活地迅速换到魏驹身后,防止魏氏的御者冒死救助,陈豹、陈庄也开弓搭箭,瞄准了要拼命的戎右。
“放下武器,休要动弹!”
“吾中计了!”魏驹大呼上当,再看陈恒,却见他得手后露出了笑容:“现在,魏卿可否下令魏氏弃晋归秦?”
……
那还是六十年前,晋国发生了震惊世人的栾盈之乱:栾氏虽然被放逐,但是国内的家族势力依然存在。而且栾、魏两家是世交,栾盈与魏舒的私交更是亲密。因此,栾盈在齐庄公的帮助下冒险回国复仇,他一方面纠集家族党羽,一方面秘密联系魏舒,而魏舒对栾氏愿意两肋插刀,他欣然允诺,同意作为内应,一起发动兵变。
然而,在乱起当日,这边的魏舒也已将家族人马召集起来,准备与栾盈并肩战斗,却来了个不速之客。范鞅直奔魏家,骗得蹬车后,突然亮出匕首胁迫了魏舒,要他命令魏军倒戈,结果孤军作战的栾盈终于失败……
这是一段魏氏子孙提及就愤愤不平的历史,然而魏驹却没料到,当年的这一幕却在河西重演了。
劫持,这是魏驹先前没有料到的事情,看上去文弱的陈恒其实是个剑术高手。劫持了他后,魏氏备下的兵卒还在百步之外,秦人的伏兵便已一涌而出,按照与陈恒”若魏氏不从,便以武力胁迫“的约定,将魏氏三人团团围住。
魏人投鼠忌器,于是魏驹便被带回了秦军大营,名为客人,实为囚犯,彻底丧失了讨价还价的本钱。
先前魏驹推脱了陈恒与秦国大庶长的计划,可现在他却不得不让人回少梁通报执行了。
老家主被刺杀,新家主又被劫持,不出数日,少梁、王官的魏军无计可施,只能敞开城门,放秦人入内。
在陈恒的劝说下,子蒲倒也理智,没有大肆报复魏氏乘着秦国国丧讨伐,并杀伤大量秦人的仇恨。他知道,若是秦国想要守住河西,甚至继续往上郡、河东进取,那就必须依靠魏氏,依靠这些可靠的魏武卒。
于是魏驹被允许在秦军营帐中自由走动,在商谈时,他也作为三方代表之一参加,子蒲对劫持他一事再三表示歉意,并请他坐到了上席。
陈恒已经为这个同盟设计好了未来:“秦、齐、郑、魏四方在新郑洹水之上聚会,相互沟通故有的嫌隙,杀白马歃血盟誓,彼此约定。假如赵氏继续逼迫魏氏,那么齐秦就从东西牵制赵氏,郑国则切断赵氏与其盟友的联系。假如赵氏攻打齐、郑,秦魏也要牵制住赵军。吾等还可以寻求燕、中山等对赵氏面服心不服者,再说服楚国或吴国加入,到时候集结天下的力量讨伐赵氏,那么赵无恤一定不敢从冀州侵犯诸侯了……”
他对子蒲长拜说道:“当然,盟主暂时还请大庶长担当。”
楚国和吴国的态度未定,陈氏为了恭维秦国,让秦人牵制赵氏,一个虚有其名的盟主,“横长”之位自然不会舍不得,子蒲也不敢受此任,推脱后将这名义给了秦国年轻的国君。
太大意被劫持后郁郁不乐,整个人瘦了一圈的魏驹当然不会有反对意见。现在是寒冬腊月,没法大肆动兵,这点连赵氏也不例外。陈恒和子蒲催促他赶快命令河东魏军据城固守,等待开春后,秦军将踏上河东,帮魏氏抵抗赵氏。
“吾会效仿泛舟之役,从秦国发粮船救济河东,不能让赵无恤专美于前,收尽河东民心。”子蒲还保证了粮草的供应。
“一切都随大庶长定夺……”魏驹眼中已经失去了光彩,他深深感到,在发出命令后,他已经成了宗族的千古罪人,魏氏,或许要毁在他手里了。
直到冬至日那天,河东传来的消息才让他精神一振,大笑不止。
“叔祖父,真乃魏氏的主梁啊……”
首先说服秦国人,一言不合就冒险劫持魏驹,再提出“连横”。
陈恒计划好了一切,环环相扣,但他唯一没料到的是,魏驹这疯狂而孤注一掷的命令与平日谨慎的他大相径庭,故而被驻守河东的老魏戌认为这是“乱命”,他拒绝执行。
第953章 富贵险中求
ps:一会还有一章
“此乃乱命!”
当魏驹“赵氏日夜相逼,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弃晋投秦”的命令传递到河东时,坐镇安邑的魏戌却如此拒绝。
“我那侄孙要么是被小人挟持了,要么是因为乃父遇刺伤心过度,得了癔症,否则绝不可能下次乱命。”
休说是与其谨慎的性格大相径庭的抉择,纵然是魏驹亲自跑到他跟前说这番话,魏戌也不会轻易遵从,而是会好好将他斥责一番。
魏戌是晋平公时代便在政坛崭露头角的老人家了,年近八旬的他再清楚不过,魏氏现在的处境极其危险:河东大饥,外有秦人逼近河西,内有赵氏怀侵吞之心。主少家疑,魏驹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决定魏氏的命运,延续,或是灭亡。
所以之前一个月,面对赵氏打着赈灾名义进入领地,魏驹在抗议之余,一直都停驻河西举棋不定。对此魏戌倒是可以理解,换了他,也难以很快做出正确的选择,但弃晋投秦?这恰恰是最臭的一招棋。
虽说借助齐、秦、郑等反赵的诸侯,的确可以让魏氏有了一份避免赵氏吞并的可能,但是……
“如此一来,魏氏就必须顶在抗赵的最前沿,河东要沦为战场了。”晋国六卿之战时,魏曼多极力避免的事情,将在此事发生,以魏氏现在的状态,靠什么和赵氏比拼?靠模仿赵氏军队打造的武卒?靠已经空空如也的粮仓?靠已经丧尽的民心?还是靠在赵氏器械面前好比纸糊的城邑?
简直是小孩子气的胡闹!
“河东之地势,虽然号称表里山河,但全部维系在几个重点上,北则霍太山,灵石口,可以阻挡太原之敌;南则中条山,虞虢之地,上阳下阳,可以庇护安邑。如今赵氏打着赈灾的幌子进入吕霍,已打通灵石口南下,至于南方地势,也在侯马之盟里划归韩氏,南北地势尽失,赵氏只需要借道平阳直逼绛地,再攻破黄父城杀入曲沃,便是一马平川,魏氏纵然引秦人进入,又如何与强大的赵军抗衡?”
这糟糕的形势,就算让魏献子复生,也很难打赢吧,魏戌简直要掀案几了。
魏氏的年轻一辈忍赵氏这口气很久了,在魏驹命令到后,很亢奋地想要响应,但魏戌却对他们当头棒喝,命令诸城闭门自守,不响应魏驹“弃晋投秦”的命令。
他要亲赴蒲坂,看看这是不是侄孙的本意。
作为宗族长辈,除了服从家主外,很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以自己的经验规整他们,并在家主的决定偏离家族道路时,挽狂澜于既倒。
魏戌出发时,雪花正从天上飘落,俗言道瑞雪兆丰年,但这个寒冷的冬天对魏氏而言,是极其难熬的。不过有忧也有喜,没有军队能在这月份大肆活动,哪怕赵氏的精锐也不行,这是魏氏最后的机会,现在去阻止魏驹,还来得及……
……
十一月份,在控制魏氏汾水中流数县后,赵无恤便带着臣僚们转移到了铜鞮过冬。
可就在“小雪”这天一大早,赵无恤就突然召集群臣将吏,宣布了一个消息。
“魏氏以河西降秦叛晋了。”
整个晋国都普降大雪,众人还沉浸在暖被窝里,听到这个消息,便个个都像被冰水浇了一身似的,瞬间清醒过来。
“魏氏疯了……”子夏等人摇头叹息,心里又觉得,这又何尝不是赵氏逼之太急的缘故。
“主君挥师攻魏,不需要借口了!”石乞等人则大喜过望,摩拳擦掌地请缨出兵。
“魏氏反复小人,过去就曾数次背盟,背弃栾盈,叛知伯,如今血口未干就又忘记了侯马之盟,既然魏驹不念桃园之义,我也不必再容忍他。”
虽然还不知道魏氏内部因为魏驹"乱命"引发的脱节与混乱,但这次,赵无恤从善如流,选择了武统派的主张,或者说,他这一年来所做的这一切,就是在等魏氏忍不了去犯糊涂的这天。
他心中默默说道:“魏驹,你也休要怨我,要怨,就怨你我生在晋国这处诸卿争衡,最后只能剩下一只蛊的斗兽场吧。”
不过对于是现在就打着晋侯的名义向魏氏开进,还是等一个月,等到春天到来,众人也有争议。
地图展开,扫视城邑密集的河东,赵无恤说道:“若坐等开春,魏氏一定会引秦人入河东,到时候河东形势就变得复杂起来,诚然,赵军两面进攻,秦人和魏氏绝无胜算,可若河东糜烂,韩氏的态度,也就难以预测了……”
对于魏氏,赵无恤步步紧逼,对于韩氏,则极力安抚,让他们绥靖赵氏,不要倒向魏氏,可若是赵氏独霸晋国,吞并韩魏之心显露无疑,韩虎也会犹豫不决,很可能会选择坐观成败。
“要在魏氏河西主力归来前,要在秦人大军介入前,就分出河东的胜负。”
石乞道:“好在灵石口已在主君的先见之明下夺取了,只需要借道平阳,便能直逼绛地。”
“新绛是魏氏重镇,没有攻城器械便不好打,而且大军从韩氏领地经过,也得先与韩卿打好招呼,当此之时,不可再刺激韩氏。还是得先从故绛这边下手,乘着魏氏主少家疑之时,攻破故绛,新绛和曲沃的大门便敞开了,如此更为稳妥些。”
“故绛虽小,但这大雪天里攻城略地,也是一场硬仗啊。”
“是难打,故而需要一名猛将。”
赵无恤将目光移到了黄父城,那里本是赵氏与魏氏的交界城邑,上个月他让人打着赈灾名义,想要重复吕县的事情,但被黄父守卒拒绝,双方发生了冲突,赵军破黄父关后,在那留了一个师的兵马,作为进取魏地的桥头堡。
“我记得,田贲也在黄父?”
……
“田师帅,这是……”
一副硬邦邦的皮甲,内里是保暖的厚麻衣,腰间拴着个酒葫芦,背包里是干粮和可以披在身上,也可以作为被褥的羊皮大袄子,缠好的绑腿,一双无论底子还是帮子都足足纳了有三四层干草的葛鞋……这就是田贲给士卒们准备的东西。
“是代师帅,若是此行打了败仗,我连卒长都做不了。”田贲对这个称呼很开心,不过还是严肃地对老下属们说明严重性。
前年少梁之战,田贲冒进损兵后受了重伤,虽然赵无恤让医者救了他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被一撸到底,名爵被收回,田宅剥夺殆尽,降为卒长。
对于降职,田贲早就习惯了,让他难受的是这两年太行以西一片祥和,赵军没有仗打,赵氏此番与魏氏冲突倒是让他兴奋不已,他还是老脾气,降职没有让他气馁,在军中依旧我行我素,反倒是身边没了督军勒令,让他可以再次冲杀在前,杀人斩首。
入黄父时,他就不顾命令大杀一通,他的上司奈何他不得,告到赵无恤那,田贲又被申饬一番,他正郁闷,谁料赵无恤却突然给他官复原职了。
“为我取故绛,复汝大夫之爵,若不能,提头来见。”
军令言简意赅,说白了就是黄父两千步骑归他指挥,让田贲自由发挥,赵无恤知道,这头出笼猛虎从来对规定的死死的命令不感冒。
如今看这架势,众人都知道这是要动兵了,“田师帅,吾等要去何处?”
“去……”田贲手里也有地图,盯着绛地看了半响后,面色变得狰狞。
富贵,险中求!
“吾等去新绛!”
第954章 田贲雪夜下绛都(上)
深冬的十二月,天空阴沉沉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一片有形的云彩,低垂的苍穹宛如一口倒扣的大锅,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空。
天上纷纷扬扬飘着雪花,地上两千人的队伍拉成长队,他们虽然是堪称这时代精锐的赵卒,但在这种天气里,也只能勉强保持着行军队列。地上的雪已经埋到小腿肚子深度了,打着绑腿的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有兵卒感觉寒意不断渗入体内,便灌了一口腰间的烧酒,问道:“故绛还有多远?”
故绛距离黄父并不算远,仅有五十余里,一个白天的脚程,但士卒们却不知道,他们的统帅心很大,他们真正的目的地,其实不是故绛……
当田贲给将吏们许之以重利,统一意见,然后又召集士卒,宣布要去攻击故绛时,兵卒们都有些不可思议。
“师帅,外面正降大雪……”有人指着外面的天气说道。
“雪天敌军无备,故绛城邑破旧,加上人口大多被移到了邺,只剩下老弱病残,吾等突然抵达,便如神兵天降,城邑可以不战而破。”
田贲扫视在场众将吏士卒,说道:“此行不必苦战,且上卿有令,若是胜了,全军皆有赏赐!”
于是黄父的赵军全部出动,携带干粮,冒着腊月大雪漫天,沿着笔直的道路,向绛地进发……
空气中密布的刺骨寒意让每个人的血液都在不知不觉中接近凝固的冰点,严酷的天气已经让河东境内所有的商贾和农事全部停止。魏氏的民众都躲回了屋子里,运气好的还有点余粮,运气差的什么都没有,只能瑟瑟发抖,忍耐饥饿,可就算再饿,也不能去雪地里冒险,因为严寒会夺走他们所剩无几的体力,迟早会死在旷野里。
所以就连平日里绵绵不断的流民队伍如今也已经看不到了,茫茫原野之上,天地之间,除了纷纷扬扬不知要倾洒得到什么时候的雪花之外,便只有这支队伍还在艰难地移动着。
这样也有好处,那就是不必担心军队暴露,沿途偶尔遇到外出的人,田贲都让人立刻扑过去将其杀死!
一个白天的跋涉,在沿途干掉几条运气糟糕的冤魂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故绛城外。
故绛已经几乎成为一座空城,城内除了五百驻军外,人口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迁徙到邺城去了,此次两千赵卒中,就有不少自幼在故绛长大的人,他们熟悉道路和城中虚实,甚至于,城内还有内应……
大雪漫天,城内守军的防备十分空虚,面对一座城墙低矮破旧的空城,田贲没费多大气力就夺取了,伤亡不过数十人。
但田贲的目的不在于仅仅破一座空城,他命令严守四面城门,不准放任何人离开,而且城头旗号也不准更换,一切保持原样。
任务顺利完成,全军都十分高兴,田贲也搜刮了府库仓禀,给士卒们加餐,不仅有热喷喷的米饭,甚至还有肉吃!
田贲将故绛所剩无多的牛羊狗彘全部杀了,两千名士兵几乎每人都吃上了肉,这顿晚饭很够分量,除了这些加菜之外,大木桶里还装满了热气腾腾的姜汤,让士兵们吃饱后喝了一通,顿时浑身发热,一天跋涉的劳顿寒冷顿时就没了。
这顿饭吃得赵卒们心满意足,是夜便在故绛废弃的民宅里睡了个好觉。
虽然此战很轻松便拿下故绛,赏赐不一定多,但明天终于不用冒着大雪行军了,他们无不开心地想道。
然而次日天还未亮,他们的美梦便被一阵急促的军号惊醒了。
田贲扫视众人,说道:“二三子吃饱穿暖睡足否?“
在得到一阵响应后,他便拍了拍肚子道:”吾也吃饱喝足,只是腰间双刀饥渴难耐,吾等也是时候向下一处进发了。”
士卒无不惊异,又听说要去的是新绛后,纷纷变了脸色。
新绛,更在西面五十里外,今天又要一日行军么?
昨日被田贲说服的将吏在无惊无险地打下故绛后,精神也松弛了下来,上卿指定的任务已经完成,一般人肯定会不求功多只求无过。
而且虽然田贲攻破故绛后做了许多准备,但谁也说不准在破城前后,有没有人已经跑去新绛报信,且新绛不同于故绛,魏军有至少两千守卒,一旦这支赵军冒着大雪孤军过去被发觉,再回来就困难了。
“没有风险,何来富贵?打仗就是要出奇制胜!”田贲却已经决定,他从黄父出发时已经给赵无恤发了信函,认罪后陈述了攻取新绛的可能性。
魏氏的精兵都驻扎在河西,河东不过万余,分散在安邑、曲沃、新绛等地后,每个城分不到多少,乘着河东大饥,城头站着的魏卒也东倒西歪之时,抓住空隙,直攻新绛,夺取新绛是没有问题的。
又是一大碗姜汤下肚,腰间的酒壶被灌满烈酒,和鲁地的浊酒不同,晋地的厚酒一口下肚,就能感觉到肠胃发热,整个人也不怎么冷了,这是雪地长途行军必备的东西。
留下少许人看守故绛后,田贲带着大军再度出发。
大雪一直没有停歇。积雪漫过膝盖,厚厚的冰壳如白色的护胫覆盖在小腿上,使他们的脚步拖沓而踉跄,比起昨日慢了不少。背上的装备也越来越沉重,若非将吏在旁边看着,兵卒们肯定已经将甲卸了,剑戟扔了。
众人跌跌撞撞前行,纵然赵卒们感觉自己上了当,但到了这时候,他们已无法回头,而且以田贲的狠辣劲,会将任何抗命的人以处死,抛尸荒野吧,所以大家都暗暗叫苦,却不敢违令……
这时候更不能掉队,掉队等于死亡,只能咬着牙坚持,同时肚子里已经把田贲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田贲让人看着兵卒,不要让他们把酒一口气喝光,又在短暂休息时,对新兵们讲述十年前赵齐雪原之战的事迹,为他们鼓劲。
“齐侯的四万大军,就这样被上卿带着吾等杀入分割,大败而逃,连军旗都落在我手里……“
群情亢奋之余,有人担心地问道:”吾等会不会重蹈齐人的覆辙,被魏军发觉击败。“
”不会!“田贲扫视众人:”吾等会再立奇功!此功不亚于雪原轻骑破齐!“
虽然风险巨大,但田贲心里只有功劳,他需要一场大功劳来雪耻。
天色慢慢变得黑洞洞的,北风越刮越紧,鹅毛般的大雪越下越密。
入夜时分,赵军已抵达新绛郊外,此时此刻,新绛魏军还在茫然无知地呼呼大睡……
第955章 田贲雪夜下绛都(下)
新绛算是田贲的故里,虽然他的乡里邻居们早就在六卿之乱后的大瓜分里划给赵氏,迁到太原去了,但人非物在,这里的每一条小径、酒肆,还有远远能依稀看到的城墙影子,都让田贲感觉熟悉无比。
“吾回来了……”就算神经大条的他,也会近乡情更怯。
上卿跟他说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可惜田贲扫视身旁众人,十五年前一起被赵无恤选为部属的那几百新绛晋人,现在还活着几个人?
至少他身边一个都没有。
不说那个,且说十多年前从陶丘出发,一起偷袭甄邑的老兵悍卒,他最开始的属下,军中也所剩无几了……
甚至于雪原之战,追随赵无恤纵马追逐齐侯车驾的千余“武卒”,也慢慢凋零,退伍的退伍,提拔的提拔,十之六七杳无音讯了。
铁打的将军,流水的兵,一转眼十多年已过,田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莽夫小卒,他成了统领数千人的将,而且除了勇猛外,也学到了一定的智。
这才有了此番雪夜奇袭新绛的壮举,勇、智缺一不可。
此时雪越下越大,跋涉了一整天的赵卒们已经十分疲惫,于是田贲让他们占领了一个绛城外的小乡,作为休憩的地点。
粗略清点人数,发现他们一路上都有人掉队,数十人在雪夜里失去了踪影,田贲只能祝福他们命大,然后让活着的人吃饱干粮,整理好战马的笼头和缰绳。
稍事休息后,田贲再度带着众人出发,时值大风大雪,旗帜都吹破,天色黑暗,城上没人愿意冒头,也没人发现这批鬼鬼祟祟的偷袭者。
四更天时,赵军就在落雪的声音掩护下小心翼翼地贴近城墙。
土黄色的城墙屹立在道路尽头,朝两侧绵延,一看望不到尽头。田贲对此太熟悉了,曾几何时,这里是诸夏的中心,数不清的诸侯使节逢年过节便来过来朝拜霸主晋侯,动辄数百上千人,不绝于道,他年幼时也对此有印象。城内则人丁兴旺,贵族的府邸一座连着一座,他们的车驾出行时,旗帜迎着风高高飘扬,市肆里闾内黎庶摩肩擦踵,国君有召,一声呼和便能得万余人拔剑响应。
可现在,它却成了一座空虚的废都。
从赵无恤玩了一手三分公室后,城内三分之二的人口已经被迁走,剩下的人经营着大不如前的行当,市肆无人,熙熙攘攘的粮食、陶器产业风光不再。
而魏氏的守卒也十分懈怠,三三两两地在城头打着瞌睡。
田贲目测了一下,绛都的城墙有四到五丈高,若是正面来攻,如果没有云梯等器械的话,只怕很难进入。但有利的一点是,新绛的守卒数量和它的个头不成反比,漫长的外城周长可以达到十二里之远,却只能布置几百人来防守,于是处处漏洞,如何守得过来。
所以田贲打算通过某些方式,让精锐部队先进去……
严寒将天地万物都冻得硬邦邦的,墙壁也不例外,忙活了半天,才用工兵铲在墙上挖出一个个坑坎,被选拔出来的死士踩在坎上,将粗麻绳制作的铁钩往上一扔,便拽着它缓缓向城头移动。
“先登者,其爵升一级,赐环首刀一柄,金帛田宅!”
田贲答应给爬上去的每人一把新武器,他说这些话时,呼吸在冷气中结霜,太冷了,此地确实不可久留。
死士跳上城时,看守城门的魏卒根本就没料到是有敌人强袭,他们在酣睡中突然被捂住嘴巴,割了喉咙。
很快,这片城头便被数十名死士扫清了,纵使他们也是付出了许多代价,伤亡数十人。但田贲让人不要杀害打更的人,让他们照常沿着城墙打更,让城内的魏氏军队麻痹大意。
另一边,死士们经过一番恶战,很顺利地打开了城门,让赵军进城,到了里面,也是这样行事,城里甚至都没有觉察到有外敌入侵。
直到田贲带着众人一路冲杀,直扑绛地司马的府邸,才终于有个眼尖的魏卒发觉不妙,连忙告知新绛的魏氏守将。
“司马,大事不好,有敌来袭!”
天气寒冷,魏氏的新绛司马懒洋洋躺在榻上不想起来,见属下求见很急切,这才生气的起身,听完属下讲述事情经过,便没好气地说道:“并非敌袭,一定是绛地的乱民们又在闹事,等天亮了看乃公来收拾他们,扰了我清梦。”
安邑盐工的暴动甚至影响到了新绛,本来新绛人口凋敝,生意不好做,发现自己辛苦一年都买不起米粮,家人则忍饥挨饿,这些工匠、商贾便开始组织闹市、抢掠,类似的事,这位司马算是司空见惯了,这次肯定也是他们搞的鬼。
末了他又补充道:“如此天降大雪,岂会有行伍敢于在雪地里夜行?”
正所谓“行五十里而趋利者军半至,行百里而趋利者撅上将军”。就算是魏氏内部最强大的魏武卒,也只能勉强做到这点吧,更别说跋涉后直接开始战斗了。
直到外面的箭矢射入府邸,那新绛司马才明白是他错了。
他慌慌张张起了床,只听见院子外一阵阵吆喝传令声:“束手就擒……”接着,又似是成千上万的兵士的应声。他这才害怕起来,带了所有的亲信兵士爬上院墙抵抗。
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攻城的消息传遍了新绛,但到底是谁,来了多少不得而知,整个城邑陷入了一片混乱,因为魏氏司马被困住,根本没法发号施令,魏卒分别驻扎在四个角,也赶不及支援,只能各自为战,和寻觅过来的赵军乱打一气。若是放在魏曼多还在时,当不止于此,魏卒应该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可如今魏驹在河西突然宣布要脱晋入秦,魏戌又认为是乱命,亲自跑去当面质问,魏氏上层的动荡影响到了人心军心,人心惶惶之下,还以为是赵军大部队来攻呢,本来人数势均力敌的魏卒竟在远道而来的赵卒进攻下节节败退,战了一阵后,或逃或降了。
另一边,顺利入城的田贲命令将士继续攻打院墙,砸烂了外门,由此占据了主动权。魏氏的司马还想凭着院墙顽抗,但田贲一把火烧院墙的南门。新绛本来就不是魏氏领地,最初几年还算不错,可今年大旱和蝗灾却实在受够魏氏统治的苦,听说是在汾水上游赈灾的赵卿派人来了,纷纷大喜,都扛着武器来帮助赵军围堵魏氏,到天色大亮时,赵军兵士射到内院里的箭,密集得像刺猬毛一样。
到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内院终于被攻破,魏氏司马没有办法,只好哀求投降。
……
“新绛归赵,田贲这次是立下大功劳了!”
新绛易手,对于赵无恤而言,既在情理中,又在意料之外。在得到田贲请罪和要去攻新绛的信件时,他也深深为他捏了把汗,还骂了一通,并派人去勒令田贲休要再冒进了。
按照无恤的想法,等明年汾水冰消雪融,可以行船后,就用船只运送军队南下,稳扎稳打地拔除新绛,夺下这处河东之眼。
谁料田贲有胆有识,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虽然冒雪行军,一路上折损了近百人,连续拔除故绛、新绛,又折损数百,此次战损接近三分之一,这已经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了,赵无恤又多了一大批孤儿寡母要抚恤。
不过若狠下心来想,提前控制新绛,避免河东糜烂,付出一些代价绝对是值得的。
新绛曾是河东的中心,晋国的心脏,夺下来后,除了战略上可以撕开安邑、曲沃的口子,防止秦军在河东站住脚外,也能占据大义上的名分。
不过面对魏氏之叛,在伐交上,他也得有应对之策才行。
赵无恤安排好对雪夜夺城一战将士的赏赐后,又唤来他的新行人,楚隆。
作为子贡的继任者,楚隆虽然年轻,但言辞巧辩也很出色,他之前为赵无恤负责与越国的沟通,传回来了不少很有用的情报。
这次赵无恤决定派他去韩氏。
“再度转告韩氏家主,魏氏叛晋,赵韩当携手伐之,等挫败魏氏后,盐池安邑,伊洛之地,可以归韩氏所有。”
这是赵无恤给韩虎画出的饼,他已经得到消息,此番秦、齐、郑、魏,竟然组织了又一次反赵同盟,想要借着今年冀州大旱和蝗灾围堵赵氏。
有趣的是,因为四方地理上呈现东西横状,故名之为“连横”。
他们可以联合勾结,赵无恤又岂能没有盟友呢?在国内,第一个要拉住韩氏,否则韩魏一起叛了,赵无恤也得为之苦恼一阵。
国内让楚隆跑腿,至于国外的事,他打算让远在曹国的子贡来完成,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包围谁呢!
至于新同盟的名字……
赵无恤露出了一丝有趣的笑:“与连横相对,就叫做‘合纵’吧!”
ps:最近要弄论文,今晚只有这章了
第956章 合纵(上)
ps:有论文要写,这几天没法正常更新,只能尽量不断更,抱歉
大河上的冰渣接连不断,撞击着从蒲坂渡口往来的船只。冬十二月的天气是极度寒冷的,连日降雪,让大河也有封冻的迹象,再过几天,只怕连行船都困难,无论是运粮还是调兵,都得乘着几日完成,否则,就得等到开春雪化,可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魏戌站在岸边,身上披着一袭厚实的灰色大氅,仿佛一个孤独的守望者,他站了快半个时辰,目视对岸良久,终于盼到了家主侄孙的船。
然而等船只从河上的冬雾里现身后,魏戌却发现来的不是魏驹,而是吕行。
看到他现身后,魏戌皱起了眉。
“家主为何不亲来?”
“莫非是觉得此事还不够关系到魏氏的存亡?”
吕行面露难色,登岸后先朝魏戌下拜,三度稽首,泪流满面。
“小子惭愧。”
见他这般模样,魏戌已经猜得**不离十,等到吕行将发生在河西的变故说了一通后,魏戌长叹一声:“驹从小稳重,不会轻易做此决定,果然是被挟持了。”
吕行又道:“如今秦国两军,夹魏氏一军正在西岸,一起来的还有百条秦国粮船,家主让我在蒲坂接应。”
魏戌看了看与他同船的那几名秦吏,一把拉住吕行,走到一边轻声道:“一旦秦军东来,裹挟魏氏与赵氏开战,那此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会有怎样的后果,你可知道?”
“不叛晋,则魏氏被赵氏蚕食,连卿位都保不住,叛晋入秦,魏氏至少还能在秦国享受世卿的待遇,与国同休,要我说,赵氏也遭了灾荒,拼死一搏,或有机会……”吕行是魏氏内的鹰派,对赵氏侵吞他的领地吕城早就不满了。
“糊涂!”魏戌大骂,恨不得用鸠杖狠狠敲吕行几下,“先主魏襄子(魏曼多)至少还知道让别人去拼命,而魏氏坐享其利,汝等小辈却毫无头脑,借刀杀人,却把整个魏氏先搭进去,真是气煞老夫了!”
不过在魏氏的信使急匆匆从安邑追来,在河边向魏戌通报了赵氏奇袭故绛、新绛,如今两城已失的消息后,连魏戌也不觉得有什么回转余地了。
“赵无恤已宣布魏氏为首祸叛臣……”他苦笑道:“赵氏子,也这么急不可耐么?”
也许是时代不同的,魏戌的时代,但凡要吞并其他卿族,总得找一个好借口,慢慢调和国内各家势力均衡后才敢联合别人动手,完了以后还要讲究一点不绝人血脉,毕竟都是卿大夫的斗争,太过野蛮也难看。
可大概是从六卿之战开始吧,他熟悉的那些礼乐之交就彻底消失了,卿族之间尔虞我诈越发变本加厉,大家都变得急功近利,喜好兼并起来。
事到如今,魏氏半推半就地举起了反赵的大旗,赵氏也旗鼓鲜明地宣布魏氏是自己的敌人,两家已经开战,这是再无回头路了……
魏戌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他将渡口让了出来,让吕行履行他的职责。
“新绛、故绛丧失,秦魏纵然进入河东,情势也越发艰难了,等开春全面开战,也不知能撑多久。”
“齐国郑国也会对赵氏发动进攻,在晋国内还有许多对赵无恤心存不满的卿大夫和公族,说不定明年就能击败赵氏。”吕行倒是有些信心,在被迫宣布叛晋后,魏氏众人也横下心来,要为宗族奋战。
“叔祖是要在此与我一同等待家主和秦人,还是回安邑、曲沃整理兵卒?”
“都不。”
魏戌却苦笑了一阵后,摸出了魏曼多留下的魏卿之印,以及调遣河东魏军的虎符,递给了吕行。
吕行大惊:“叔祖父这是何意?”
“我老了,不能陪着汝等力战了。”
他叹息道:”我将告老,并且更易氏族,带着梗阳一系的儿孙离开魏氏,分为梗阳小宗。“
”这……小子的小宗一百多年前就分出来了,还不是留在魏氏效力,魏氏离不开叔祖父。“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顶什么用?我不仅要离开魏氏,还要离开晋国,去楚国。“
吕行愤怒了:”叔祖父这是要逃?“
魏戌将吕行拉近,低声斥责道:”汝回去告诉家主,四国伐赵并无胜算,除非楚、吴加入才有可能。我现在去楚国,尽力劝说楚王加入秦、魏、齐、郑,挥师北上,或许还能逼迫赵氏接受请平,若是不能,则赵氏胜利,魏氏必亡,我这是要给魏氏留一点种子,也许我这支系在楚国还能生根发芽,覆巢之下,不至于一颗完卵都不剩……“
他松开了目瞪口呆的小辈,在皑皑白雪中叹息而去。
据说蚯蚓这种虫豸生命顽强,纵使被斩为数段,仍然能各自存活下来,与其让整个魏氏伴随魏驹孤注一掷的命令灭亡,还不如各走各的。
将不同的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如此一来,不管未来形势如何,或晋或秦,魏氏总有一部分能延续下来,纵然失去了领地和世卿,但至少不会亡家灭种。
……
晋侯二十二年的是极具戏剧性的一年,上半年时,赵氏四面出击,大肆购粮囤积,随后又连续消灭了卫国的卿族,擒拿三邾国君监禁,赵氏小宗子弟撷取了两地政权,天下诸侯为之震惊,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到了下半年,情况却急转直下,先是稷下学宫那些天天观望星象月影的学者预测的大灾竟然真的发生,先是大旱,然后是山西蝗灾横行。
在天灾接近尾声的时候,**袭来,白虹贯日之日,魏氏家主魏曼多被刺杀于安邑,凶手是知氏的家臣豫让,其动机有人说是纯粹的为魏氏报仇,有人说是赵无恤聘用其刺杀政敌,又或者是秦国人唆使。
魏氏自己大概更相信第二种说法,十一月,身在河西与秦人对峙的魏驹突然宣布,因为赵氏刺杀其父,并日益侵吞魏氏领地之故,魏氏脱晋入秦!
与此同时,一个名为”连横“的反赵同盟建立起来,陈氏为了组织这一同盟煞费苦心,不过盟主倒是给了秦伯,毕竟秦国现在是抗赵的第一中坚。
与秦、齐同时为敌,是统一时期的晋国也极力避免的事情,更别说还有郑这个战斗力强悍的千乘之国,以及掌握了河东,有强大方阵步卒的魏氏。
然而这次反赵同盟,虽然看上去强大,但论包围的严实程度,远没有第一次那么完善。到这时候,天下人赫然发现,赵氏上半年做的各种伐谋伐交,在这节骨眼上却显现出奇效来了……
周王匄三十一年,晋侯午二十三年(公元前489年),一月初一,赵氏与秦魏几乎平分了河东,在冬日里沉寂一个月后,这里战事一触即发,齐、郑也开始摩拳擦掌地在边境集结兵力。而另一边,在号称”天下之中“的陶丘,这个天下间唯一一个无君无父的”共和国“,赵氏的盟友们齐聚一堂,在端木赐主持下,商量对付齐秦等国”连横“之策。
子贡对主持这样一次盟会很高兴,虽然主角是未能亲自到场的赵无恤,但这次大会对于提升曹的国际地位,至关重要。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次大战之后,中原的诸侯的疆界将支离破碎,按照与赵氏亲近,以及在战争中的出力程度,各国将分割战后的利益。
甚至于整个天下的格局,将在战火中进行一次洗牌……(~^~)
第957章 合纵(下)
“这是中原最大一次盟会么?”从议事的殿堂里出来后,酒色过度,眼袋很大的乐溷擦了擦汗,整了整头上的卿士冠冕,问旁边的子贡道。
“不是。“子贡态度恭谨,曹国共和后,除了仅剩维持治安的守卒,武装已经削除殆尽。他要在宋、鲁、卫之间求生存,除了背靠赵氏,力求与诸侯平等相处外,就是在交往时尽量谦虚,持恭谨的态度了。
宋国执政乐溷不学无术,不通典史是大家都清楚的事,子贡耐心地解释道:“十七年前,也就是范献子担任晋国执政刚刚三年的时候,应蔡国的诚恳请求,召集诸侯,合兵讨伐楚国。是年春三月,晋、宋、鲁、蔡、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17国国君,加上齐国的国夏,共计18国代表,在召陵集会,周天子的卿刘文公也亲自莅临,这是平王东迁后,最大的一次会盟。”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此番宋、鲁、卫、邹、曹、莒、滕、薛八国参与的陶丘之会,与过去的大盟会里,也算不上什么,更别说燕、中山未来,天子的使者还直接去了邺城。”
未能超越前人,乐溷有些意兴阑珊,不过子贡的恭敬,却让他心里对曹国越俎代庖主持八国盟会,商议如何助赵的举动消了气。毕竟是出自赵无恤的命令,而子贡中立的态度和丰富的经验,也让他成为协调各国兵卒和物资调动的最佳人选。
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如此认为。
“这场盟会应该放在卫国或者鲁国举行,怎能让曹国这些商贾居中协调?”稍后出来的赵伊盯着前方子贡的背影,对同宗的赵广德抱怨道。
他们两人托了赵无恤的福气,从大夫一跃成为一国之卿,如今相当于卫、邹的首脑,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尤其赵伊,卫国在去年的旱灾蝗灾里没受太大影响,卫地土地肥沃,人口稠密,只要统治者不要太作死,让百姓好好春耕秋收,只用了一年时间,卫国的情况已经缓过来许多,商业贸易也在逐渐恢复,这还多亏了卫渠的开通,以及赵无恤念在自己人的份上,降低了勒索。
于是赵伊雄心勃勃,颇有一番好好治理卫国,让朝歌取代陶丘成为新的中原贸易中心之愿。可惜陶丘也不落下风,开始挖掘“深沟”,在商贸上,两个城市竞争十分剧烈。
所以赵伊对曹国人并无好感,更别说曹国的制度在中原别具一格,若非赵无恤庇护,容许这个异端共和国的存在,早就被周边国家灭之而后快了!
“是为了方便宋人吧,毕竟此番鲁、宋当为攻齐、攻郑的主力。”赵广德猜测道。
赵广德和子贡素有交情,十多年前赵无恤离晋时二人就相识,这么多年过去了,子贡将陶丘经营得井井有条,为赵氏势力创造的财富是数不清的。赵广德在陶丘有产业,连接陶丘和泗水的运河挖开后,他执政的邹地也会因此获益,所以赵伊的抱怨,他嘴上迎合,心里却不以为然。
不过他明面上必须和赵伊站在一起,因为这次参与陶丘之会的各国里,鲁、卫、邹名为诸侯,实际却算是赵氏分支管辖的郡县,与赵无恤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要鼎力支持。故而他们需要团结,做出拱卫赵氏本家的姿态来。
抱怨完后,二人都一齐停下脚步,等待稍后出来的侄儿赵操,他已经十岁了,虽然身板依然撑不起卿士的衣冠朝服,但举止越发得体,盟会上虽然发言少,但每句话都能做到不失礼,鲁国人已经习惯了有这么个弱冠将军。
赵伊赵广德都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赵无恤将他们放到卫、邹,无非是作为拱卫鲁国的左右两翼,鲁国才是赵无恤在东方的根本所在。
而即将到来的大战,比起刚刚从毁灭边缘恢复过来的卫、邹,鲁国才是东方战场的主力。
此外宋国也是不亚于鲁国的战力,而居于天下之中的曹国能充分协调物资。两国对于战争也持积极态度,子贡长期为赵氏之臣,现在也是赵无恤的钱袋子,自不必说;宋国那边,乐氏作为赵氏的姻亲,还多次被赵无恤所救,遇到战争自然要出手,更何况这次招惹赵氏的,还是宋的死敌郑国。
这就是此次盟会上有资格发言的五国,其余莒、滕、薛三国,只是凑个人数而已。
虽然八国之间各有不少矛盾,但在凌驾其上的赵氏一声令下后,都开始准备进入战争状态,不敢拒绝。
他们信誓旦旦,在陶丘建立同盟,除了这八国外,更有路远未能及时抵达的燕国、中山国,还有不愿意来陶丘,直接去了邺城的周室卿士,都加入了同盟。算上主盟者“晋国”,十二方按照燕、中山、晋、卫、鲁、曹、宋的排列,大致是南北分布的,故与四国“连横”相对,称之为“合纵”!
……
“十二国合纵,其中更是有天子迫于赵氏压力,派单公来邺城亲自表示支持之意,光是声势而言,比四国连横大到不知哪里去了。”
赵氏的臣子们很是兴奋,颇有一种此战未战先胜的感觉。
本着在战略上轻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赵无恤却没有因为子贡在外面为自己纠结起来的庞大盟友而太过兴奋。因为说实话,除了鲁宋以外,基本都是拖后腿和靠不住的,归根结底,盟友,只能起到牵制作用,想要取胜,还是得靠自己。
从去年冬天开始,赵无恤便坐镇铜鞮,让田贲奇袭绛都并攻了下来,抢占了先机。这也让韩氏感觉到赵氏胜算更大,加上赵无恤给的战后韩氏可得安邑、盐池的承诺,脚便牢牢地站到了赵氏这边。毕竟秦、魏、郑来攻,韩氏的领地都首当其冲,必须依靠强援,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在“连横”和“合纵”两个颇具戏剧性的同盟建立后,中原的大战也迫在眉睫了,身在铜鞮,消息网却布到了千里之外,赵无恤在一月初各国忙于调兵遣将,还未大战的时候,便与家臣幕僚们进行了大量的”庙算“。
所谓庙算,就是做战略上的筹划比较等工作,正如孙武所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更别说战前一点筹划都没有了,庙算,是战争胜负的起始。
这么一算下来,众人发现,赵氏有优势,春耕一结束,各郡加一起,大概能征召十五万大军,但优势并没有到压倒一切的程度,齐秦郑魏加起来,总兵力近二十万!
就算都是乌合之众,数量也比赵氏要多。
不过赵氏的十多个“合纵”盟友们,还有韩氏,同样也能凑出近二十万兵员。
当然,这是可征召人数,真正能上前线的,基本要打个折。
大体上,预计的战线依然分为三条:西线,南线,东线。
“东线乃齐国,齐国首倡连横,必须严惩。齐地被燕、中山、赵氏河间郡、卫国、鲁国、莒国团团包围,更有国、高、晏等失败被逐卿族虎视眈眈,若是以上盟友均能参战,这条战线将持续向齐国推进的。齐国在过去几年连遭损失后,可征召兵卒不过六七万,赵氏发卒三万,加上盟友配合,十万大军从河间、泰山、卫、燕、琅琊五路伐之,齐人必然应接不暇,无法策应盟友,东线无须担忧。”
“南线主要是郑国,郑国有卒三军,且战斗力强悍,足以威胁河内和韩氏的河外安全。但只要宋国发一半的兵力来攻,郑国人便将被绑在原地,无从抽身。”
“西线主要战场乃河东、河西、河外三地,如今秦军已在魏氏指引下入晋河东,预计秦人在春耕后可征召五万人东来,加上魏氏三万卒,共计八万。八万人不可能全部进入河东,故河东秦、魏联军至多五万人,其余三万,或防备上郡,或配合郑军进攻韩氏河外地,或作为后备接应河东之敌。”
等谋臣们将理论上的情况和胜机分析完后,赵无恤沉吟片刻后道:“故而赵氏要同时打三场战争。”
这与六卿之战基本没区别,不同的是,那时候赵氏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弱势方,这次他们却是占优势的,赵无恤可以稳坐铜鞮,调兵遣将把敌人一一击败。
但总得定一个,或者两个主攻的方向。
他思考片刻后,做出了决定:“东线让河间和鲁、燕、中山等主动进攻,让齐人连春耕都来不及;南线请宋人出力,拖住郑国;至于西线,第一个月先依仗新绛守住秦魏的攻势,同时引诱秦人不断增兵河东,直到把主力都渡河过来,等后方各郡春耕完毕,大军调拨至此后,再在河东发动反攻,东西各以十万之兵同时开花!只要魏氏覆灭,秦齐失败,这场仗吾等便赢了。”
说完之后,赵无恤扫了一眼兴奋的众人,又回头看着旁听完整个过程,却一言不发的孙武,问道:“武子,不知可有什么遗漏的?”
孙武被赵无恤邀请来铜鞮,理由是这里有许多温泉,多泡泡对他身体有好处,到了以后,自然少不得被赵无恤请来旁听战略布置,不过孙武通常不会参与,只是坐在席上默默旁听,只有赵无恤一再求问,才会说上几句,这老头,总是这么惜字如金。
却见孙武缓缓说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上卿都已经做到了极致,只是,所谓庙算,总是以己方最佳情况考虑,却唯独忘了一件事。”
他伸出一个指头,道:“战局变化莫测,总会有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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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8章 意外
“若非河外之地是我与子矩合谋主动要来的,我肯定会觉得,赵无恤是存心将韩氏放在这里,让吾等承受外敌攻击……”
二月,本是春风拂柳,燕子筑巢的美好时光,可韩虎却面容憔悴,没了如玉君子的风采,他仿佛又回到了六卿之乱祖、父俱死的最阴暗时期。
去年赵氏魏氏连续遭到旱灾蝗灾,韩氏的主要领地河外却因为大河阻隔,没有太受影响,但韩虎却没太多时间庆幸,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应接不暇。
魏曼多死了,有人说赵无恤是主谋,无恤自辩,魏驹却孤注一掷地宣布脱晋入秦,还和齐人、秦人、郑人一起组成了一个同盟,开始与晋国,与赵氏为敌。
过去六年里,韩氏的策略是在赵氏和魏氏之间保持平衡,政治上偏向赵无恤,但又不彻底站到赵氏那边,对魏氏出手。
现如今,韩虎便发现,这种中立是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因为好死不死,韩氏的四块领地恰恰挡在秦魏郑攻赵的必经之路上。
六卿之乱后,韩氏的领地大概分为四部:河内的数城临近大河,对面就是一心想要夺回虎牢的郑国;韩氏上党盘踞上党盆地,隔绝了魏氏河东和赵氏长子郡;韩城、平阳、箕位于汾水中游,夹在魏氏河东和赵氏太原之间;最后是家族的主要根据地河外,有虢、宜阳等城,位于桃林之塞以东,占据了洛水以北,恰恰被秦、魏、郑三面包围,大河北面还有虞、茅津等邑,因为靠近盐池、安邑,一直被魏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在赵魏彻底翻脸后,赵氏磨刀赫赫,宣布魏氏叛晋,派人来拉拢韩氏,一起捍卫晋国领土主权完整;而魏氏转投秦国后,也迅速派人来说之以“唇亡齿寒”的道理,向韩氏“借道”,还希望他们与魏氏一起抗赵。
到这时,韩虎就必须面临抉择,究竟是助赵伐魏,还是助魏伐赵。
他连忙将家臣段规唤来问对,“魏氏引秦国入河东,秦以渭水通粮运兵,如今抵达蒲坂者已有数万,有魏氏指引,只怕河东要陷落了,韩氏当何去何从?”
段规曾建议韩虎在河外建立大本营,然后就可以避开赵魏,朝外部扩张。然而河外既是扩张的跳板,当外敌入侵时,也是敌国必争的四战之地。
如此算来,段规的谋划是失策了,是把韩氏带进了一个大坑里,他倒没有被失败影响,果断地说道:“秦魏虽然来势汹汹,更有郑国在其后策应,短期内可能会攻城略地一番,但长远来看,还是赵氏能胜。”
段规分析道:“赵氏虽然去年才遭旱蝗之灾,但赵无恤令严政行,积极备灾,损失并不算严重,领地内未出现饥荒,甚至未向韩氏借粮。故而臣料想,赵氏内部未乱,其武卒死士皆列于太原、长子,南攻灵石口,已占据地势之优,不可与之为敌。虽然河东有失,看上去遭到四国围攻,但只要将山东各郡兵卒西调,秦魏也不是对手,加上鲁、卫、邹、宋等盟国助其牵制齐、郑,还望主君明察。”
韩虎认可了段规的建议,更一方面,韩氏与郑国为敌,还占领了虎牢,若是倒向秦魏,别说没有好处,甚至还要将虎牢归还郑国,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段规这种预测在此后的田贲奇袭绛都中被证实是可信的,赵氏既然已经攻下绛都,不但占据了礼法上的大义,也控制了汾水中游,河东的主动权到了他们手里。
加上亲赵诸侯在陶丘大会,宣布成立“合纵”,与四国的“连横”对抗,周天子甚至旗鼓鲜明地站到了赵氏这边。见己方的盟友如此人多势众,韩氏掐指一算,力量的平衡已经完全向赵氏倾斜了,心中顿时大安,在赵无恤许诺的安邑和盐池等好处的诱惑下,也就顺应时势,彻底倒向赵氏。
不过韩氏满心期望的开春后赵氏立刻调兵与秦魏在河东决战,速战速决后一起将敌人逐出晋国的想法,却被事实无情地嘲笑了。
……
整个一月份,秦国储存的粮食不断调入河东,魏氏兵卒也从河西回到了安邑、曲沃等城。相对的,赵氏却在河东采取了守势,兵线维持在绛地以南,数量不过两三万,主要是从太原郡调拨来的,其余兵员都在后方的郡县集结并参与春耕,预计要二月底才能完全投入战场。
于是这期间,就轮到韩氏难受了,他们就像是赵氏高高举起,挡在身前的盾牌,但凡敌阵有箭矢射来,韩氏就要先遭殃。
依靠水运的优势,秦魏已经在河东拥有了四万大军,他们在后援完全抵达之前不敢对赵氏这根硬骨头动手,便先捡着韩氏的软柿子捏,毕竟韩氏占据了道路的中枢,谁得到谁就占据主动。
秦魏联军开始进犯韩氏城邑,虽然韩虎让各县邑入城据守,但敌军数量太多,韩氏守卒又太过分散,而且韩兵的战斗力比起秦、魏而言,的确是鱼腩。
接下来一段时间,不断有急报传到虢城来。
“主君!韩城告急!”
“主君,茅津告急!”
“主君……”
不过一个月时间,先是老家韩城失守,接着大河以北没有高墙保护的上阳下阳、茅津纷纷宣告陷落,只剩下平阳、虞两座孤城苦苦支撑了。
好在之前攻秦之战中,桃林之塞已经被韩氏拿下了,依靠这里,至少秦国放在河西的军队无法直接攻入河外,这处韩军龟缩退守的土地。
但更让韩虎惊恐的事情还在后面,二月初,宜阳以东传来噩耗,一支多达五千人的郑**队,开始从阴地攻击河外,进逼宜阳……
韩虎大骇:“上个月陶丘之盟时,不是说好了郑国将由宋国加以牵制么!?”
宋国虽然几经内乱,但依旧是一个一千五百乘的大国,虽然宋军战斗力不如郑军,可人数却有优势,拖住郑人应该不成问题,为何却有一支五千人数的郑军大刺刺地朝韩氏包来呢?郑国不要东境了?
一时间,加上从商洛绕过来的秦人偏师,在大河北岸游弋的魏军,以及郑国的这支部队,韩氏的大本营河外竟被包围合击,呈现出岌岌可危之势……
“六卿之乱时便是这样,这次又是如此!”
韩虎欲哭无泪,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秦魏郑明显是想要先逼迫韩氏就范,他总不能开城投降吧。于是连忙派人向赵氏告急求援,等消息传到温县,再传到铜鞮时,已经是二月中旬了。
赵无恤看着韩氏的求援,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对韩氏的战力没有报太大希望,但这一次,还真不是他故意坑韩虎的。
“战局,总会出现意外。”
孙武说的不错,全面开战还不到两个月,赵无恤便碰上了第一个意外:也不知为何,宋国竟没有如陶丘之盟时允诺的那样,发兵牵制郑国,为韩氏减轻压力。
乐溷虽然不才,可对于赵氏却有求必应,他走之前还满口承诺地答应好好教训郑国,入夏前与赵军会师新郑呢,现在却没有出动一兵一卒。
宋国那边在短短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千里迢迢,赵无恤暂时还无从知晓,但他心中有一丝不安。因为算起来,这节点,为他怀胎十月的南子,也差不多该分娩了……
第959章 又是意外
“赵军有多少人?”
陈乞一共有四个儿子,其中陈恒最长,其次则是陈逆,夷仪城头,陈逆让有经验的老兵冒死去赵氏东线大营侦查一番后,得到了他的回报。
“灶火漫山遍野都是,人数不下三四万……”
“三四万……如此说来,赵氏山东各郡的兵卒大半都来了?”
陈逆有些忧虑,夷仪是陈氏苦心经营十年的要塞,而且这里也集中了不少齐军,与高唐、东阿、平阴互为犄角,只是守城的话,足以与赵军抗衡。
但对方可是赵氏,若他们的工匠抬来攻城利器,坚城也不一定靠得住啊。
不过对于陈氏而言,这也是一个好消息,既然赵氏东方主力在此,那就不可能西调去打秦、魏,西攻东守的战略初步实现,齐国只需要耐心下来,慢慢牵制赵军即可。
……
“盟邦的军队都到齐了么?”
与此同时,卫国北境的马陵,赵氏东线大营处,被赵无恤任命,全权统领三军的邮无正坐在行军凳上,威严赫赫地看着众将点卯。
凳本来是床前,或者上车用的踏具,数年前被赵无恤引入军中,作为行军便携的野外坐器。他军中的将帅,大多是从行伍里提拔上来的,一群军汉也不觉得在凳子上箕坐有何不妥之处,便这么沿用下来了。
当然这东西,依然等不了大雅之堂。
邮无正是赵氏资历最老,战功最显赫的将领,他年近六旬,在六卿之战的关键战役里奇袭范、中行后阵,立下大功。不过也在那一战里受了伤,战斗还未结束就伏在弓袋上呕血不止,自此以后出征便有些力不从心了。加上因赵鞅之死伤心过度,一度卧床不起,赵无恤体谅他,多半让他挂个高职,赋闲在家。此番又遇大战,赵无恤在西面坐镇,东方不能没有大将,于是邮无正再度出山,统领赵氏盟邦对抗齐人。
中原地区两大同盟已经全面开战,各自的调兵遣将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西面的秦魏一路攻势如潮,打得韩氏无还手之力,东面的齐国却谨慎地采取了防守,没有一兵一卒越境进攻赵、鲁、卫。
赵氏却不能扔下齐人不管,毕竟河内河北是赵氏的战略后阵,不容有失,而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邮无正将大本营设在马陵,此地位于卫国北部,隔着大河和赵氏的河间郡相望,赵军和卫军在此在此集结十分方便,往前数十里便能抵达齐国控制的夷仪。
邮无正以善攻出名,此次表现出来的就是一副率领东线大军拿下夷仪,收复晋国旧土的姿态。
“齐人窃取夷仪十余年,是时候夺回来了!”
对外他是如此宣称的,这也符合赵无恤刻意透露出来的消息,但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看似有数万大军,每日灶火旺盛的马陵大营,其实只有五千卫军和不到一万的河间赵军,每当开饭的时候,几乎是一个人点三四堆灶火,让齐人误以为这边的赵军铺天盖地……
其实真正的赵军主力,正在慢慢向太行山以西调拨,东边只是虚张声势,作为要攻打齐国的姿态,让齐人不敢轻举妄动。
与六卿之乱时先东后西的战略相反,因为这次鲁国强盛,基本不用担心在齐国的进攻下崩溃,而秦、魏反而成了反赵的急先锋,而且已经攻入晋国河东,若不早早铲除,恐怕晋国内部的反赵势力也会联合起来。
不过,这一战略光靠河间一个郡的赵军是演不下去的,必须依靠盟友的们的配合。在邮无正拖住主力的同时,又让盟友们在其广阔的边境不断骚扰,才能让齐国人左支右绌。
现在,按照陶丘之盟的精神,卫国赵伊已经派兵来了,虽然不多,但已经是卫国的极限。鲁国的冉求率军驻扎郓城,与马陵互为犄角,更有一军鲁卒在盗跖带领下被调到晋国,帮忙协防主力离开后空虚的河内、邺城。
至于邹、莒,还有齐国的流亡军人,都各有任务,只等北面的燕、中山各自出动的五千人也抵达攻击地点后,便可以多线出击,执行让齐人四境起火的袭扰战略。
但邮无正已经在马陵等待数日了,燕国和中山却迟迟没有消息,直到这一日,他才知道北方发生了意外:燕国和中山也不知道是抽什么风,两国的军队还未走出国门,就相互打起来了……
……
“燕国和中山相互攻伐,燕国说中山投靠了齐人,中山则说燕国投靠了齐人,都想要袭击自己,然后加入连横对抗赵氏……真是一场蜗牛角上的闹剧,王孙,你觉得谁说的才是真话?”
赵无恤不客气地将两国陈述的理由扔到案几上,转头对王孙胜询问道。
王孙胜在攻克虎牢后,在赵氏内的仕途终于开始顺畅起来,逐渐升到了军将副手的位置,他也曾随孙武学过兵法,故深知虚实之道,便应声道:”都真,也都假。“
“此言何意。”
“燕人与中山均是被迫服从赵氏的,自从上卿陆续将小宗分到卫、邹取代卿族执政,引发了一些诸侯的不安,燕国和中山也不例外,齐国陈氏为了摆脱被赵氏困死的局面,无所不用其极,既然能游说秦、魏,也一定与燕、中山打过招呼,引诱他们加入连横。”
“但燕国、中山均有自知之明,燕国居于北鄙苦寒之地,远离诸侯纷争,可代地的骑兵十天便能抵达其都城,他们不敢叛赵。至于中山,被赵氏和燕国四面包围,贸然反赵,就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他们也不敢叛赵。同时两国又相互提防,一旦有风吹草动就认为是敌国要图谋自己,于是就反过来一口咬定对方先动手,如此便有了借口讨伐,这才有了今日的闹剧。”
王孙胜分析的在理,赵无恤现在勒令其停手也没什么用,只能让燕、中山在那自我消耗一阵,等战后再收拾他们。
可如此一来,他本来只打算让五花八门的盟邦军队帮自己拖住齐人的意图,就无法完美实现,至少齐国的北境是没有危险了。
如今的局势,对赵氏已经有几分不利,首先是宋国那边遣使来致歉,说是执政乐溷归国途中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吃错了东西,突然染病,南子也身体不适无法出面理政。一时间宋国的权力开始出现空白,国内不稳,无法发兵支援赵氏。
这就意味着,郑国从宋的牵制中苏醒过来,开始进攻韩氏和赵氏,展现出他们惊人的作战能力。
对此,赵无恤已经迅速派医者去宋国,这时候乐氏家主千万不能倒下。同时,他也不得不在河内留下部分军队,以防郑国人铤而走险,渡河北上。
其次,燕、中山的相互攻伐给整个合纵同盟造成了巨大的危害,少了两支生力军,便打破了东线的既定计划。河间郡的兵卒调去牵制齐人,东阳郡和代郡的兵力也有部分西调,这两头疯狗相互撕咬,赵无恤暂时是控制不住了。
最后,是最迫在眉睫的,秦国和魏氏一路高歌猛进,他们已经占领了许多韩氏的河东城邑,进驻各城,从河西调过来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下一步,大概就是围攻新绛了。
一时间,晋国内部的反赵势力已经蠢蠢欲动起来,知、范、中行的余党们,他们从阴暗的角落里涌出,散发对赵无恤的不满,传播恐慌和不安。
在这种情形下,赵无恤毅然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西线之战决定了胜负走向,不容动摇。”
……
用示形的办法欺骗敌人,诱使其暴露企图,而自己不露形迹,使敌人捉摸不定,就能够做到自己兵力集中而使敌人兵力分散;我军兵力集中于一处,敌人兵力分散于十处,我就能以十倍于敌的兵力打击敌人,造成我众而敌寡的有利态势,便能做到以众击寡……
这是孙子兵法中的“虚实”,真正的战略大师,打的都是以多欺少的仗,赵无恤这次也不例外,对外张扬的是要同时对东西作战,一起消灭齐秦,实际上,太行以东的军队在结束春耕后就尽数西调,从太行山的各个隘口来到山西,为赵无恤的西线总攻做准备。
不过现在,是做出些许应变的时候了,赵无恤点了王孙胜名。
“汝立刻帅三千人前往温县,与柳下跖所帅的鲁军汇合。汝等以万五千人之众,从孟津渡河,借道成周,攻入伊洛之地,消灭郑人西征之师,解除韩氏之围,随后进入桃林之塞,等待下一步命令!”
王孙胜知道这是又一次立下大功的机会,领命而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郑国人肯定想不到,在河东情况如此紧急的时候,还有一支赵军会从成周杀过来。
而更让他心动的,是实现这一战略目标后的下一步计划。
据他所知,赵氏在引诱秦、魏主力进入河东后,已经调遣布置了近十万大军招待他们,此外,代郡的骑兵也在一月份时悄然南下,在塞外绕了个圈子后,已经抵达上郡,秦魏联军的脊背后方……
如孙子所言,既然战局处处都发生意外,那赵无恤也打算让敌人好好意外一番。
不过意外仍未停止,就在王孙胜奉命南下后不久,另一个楚国人石乞也匆匆赶来,他强行按捺下心中的喜悦,摆出了严肃脸,在赵无恤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知道了。”赵无恤面上表情无太大变化,继续与家臣们商量完战略后,才回身对自己的羽林侍卫眉间赤,轻描淡写地说道:“调拨羽林卫,包围铜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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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0章 铜鞮宫
“寡人闻,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上下尊卑有序,以待百事。”
夜色低沉,铜鞮宫深处的晋侯寝宫里,幕纱在轻轻飘拂,寺人和女婢所执灯烛下,年近四旬的晋侯午跪坐在地板上。
“寡人不幸,自即位以来,恰逢晋国之季世,公室不振,诸卿混战,晋国一分为六。本以为赵氏无恤乃社稷之臣,不意专国弄权,弃绛都祖宗之地于不顾,强行迁都于铜鞮,沿途常人未受之苦,吾与百姓共受之。幸而昊天有灵,降下大旱神蝗以示惩戒,然赵氏不思悔改,擅作威福,朕每每见之,便如背若芒刺。其名为晋卿,实为****,欺压君父,穷兵黩武,压榨友邦,敕赏封罚,不由寡人,幽闭深宫,不得见天日久矣!”
他的潺潺低语在殿堂中游走,手里却不停,在一张帛上写着什么,若是凑近了看,就会发现,他用的不是笔墨,而是指尖和咬破后渗出来鲜血!
这是一份血书,国君之血所染的诏书!
念到这里,晋侯午突然想到过去几年间所受的苦楚,顿时悲从中来,泪洒衣襟。
“父亲,要继续写下来,将赵氏的罪过恶行全部公之于百姓,公之于天下才行啊!”一旁的晋国太子凿也跪了下来,劝诫被软禁几年后,精神已经变得十分脆弱的晋侯。
“如今赵氏四境火起,魏卿更是引秦伯攻入河东腹地,赵氏岌岌可危,正是让晋国公室复兴之时。”
晋侯午擦了擦泪,点了点头后,又挤了挤指尖,让更多的血流出来,继续写道:“寡人夙夜忧思,恐晋国将危。幸而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魏氏乃国之重臣,魏武子从先君文公周游列国,忠心耿耿,其后魏庄子、魏献子、魏襄子,无不是晋国的肱骨之臣。魏卿驹当继承祖志,念唐叔虞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引领友邦秦、齐、郑,高举勤君大旗,殄灭赵氏,复安社稷,则祖宗社稷幸甚,晋国百姓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寡人之意。二十三年春二月诏……”
写完之后,他又取来国君大印,呵气后重重盖在帛书上,顿时,一份血写的诏书便完成了。
太子凿小心翼翼地将这份在他看来重达千钧的血书举起,激动地对晋侯说道:”父亲,只要此诏书带出去,交到魏卿手里公诸于众,晋国的忠臣们一定会群起响应,共同颠覆赵无恤的残暴统治的!”
晋侯午心里依然有几分惧怕,毕竟从侯马之盟被劫后,他的胆子就吓没了,此刻喃喃说道:“满朝大夫均是晋国旧封,然赵氏专权后,竟无一人能救国难,寡人纵然写了血书,又要如何带出去,带给魏卿,让天下人知道呢?“
”父亲放心,小子已有安排!“
与年至四旬便呈现出一股神经衰弱之状的晋侯午不同,他的儿子,刚刚行冠的太子凿却十分精明强干。
他不但生得一表人才,从小便惹宫女傅姆垂爱,而且格外聪慧,被教育得很不错,娴熟于礼仪诗书,君子六艺无一不精。而且比起其父,他这个太子表现的更加不错,
当年赵无恤侯马之盟上掳走晋侯午,强行迁都时,太子凿还年幼,赵卒去虒祁宫”请“他离开时,当其余兄弟姐妹只知啼哭时,十多岁的他竟一身太子服饰,站出来呵斥赵卒,称自己乃唐叔虞后裔,堂堂太子,谁敢动手?
虽然一贯之知赵氏不知晋侯的武卒翻了翻白眼,就把这个错误估量了自己威势的小太子扛到肩头带走了,但太子凿对赵氏的愤怒不满,也在那时候种下了根。
他成年后,虽然很少有机会能从铜鞮宫出去,但一旦有机会,他都会在世人面前展露自己,比如河东蝗灾时,太子凿就让人派宫人带着粮食出去”赈灾“,虽然被宫门的守卫挡了回来,但也让人印象深刻。
由此,这位小太子身边也纠结了一批公族旧人,这一两年间,他但凡出去参加祭祀、狩猎,都会让人打探国际形势,见缝插针的齐国陈氏,也便是这样与他建立了间接联系。
故而在得知魏氏与赵氏翻脸,引秦国入河东,齐郑也一起建立连横抗赵后,太子凿兴奋不已,他不顾魏氏压根没想起已经丝毫没存在感的公室,悍然宣布叛晋归秦,依旧把秦魏当做解救晋国公室的唯一希望,便带着陈氏派到铜鞮的间谍,入宫对晋侯午陈述赵氏将亡,晋公室的复兴机会来了,怂恿他写下这份诏书。
血书写好后,晋侯父子便取出已经制作好的帛带一条,从中划开,将密诏缝在衬内,然后让他跟着日常出宫采买的寺人离开。在天真的太子凿想来,只要出去交给魏驹、陈恒,便能在晋国内部引起一些反应。
”小子相信世人当知晓君臣父子之义,这世间,应当还是忠臣多一些!”
然而他忘了一件事情,现在晋国朝野的臣僚士大夫,要么是赵氏的旧臣,要么是新投入其门下效力的,除了失去了一切,心怀不满的公族,谁还心向公室?这些人已经丢了权势,只能聚集在晋侯和太子身边嫉妒新贵,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甚至连这铜鞮宫深处,赵氏也不知安插了多少人手眼线,晋侯午和太子凿自以为秘密的谋划,其实都能一一传到赵无恤的耳边……
果然,那些寺人出宫不久,便赫然发现,宫门已经站了一大排身着锦衣的“羽林侍卫”。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是赵无恤养大的战争孤儿,也是对他最忠心的鹰犬!
明晃晃的剑戟逼近,想要蒙混过关的信使很快就被脸色苍白地揪了出来,指认他的,正是同行的寺人之一……
“密诏,就在他身上!”
心狠手辣的石乞骑马走了过来,盯着那故作镇定的信使,他一身旧衣,皂衣小帽,也没胡子,看上去无甚异常。
“解下衣冠。”那信使大惊,迟延不解,石乞便呵叱左右道:“替他统统脱下来!”
还不待诏书找到,那人便先被发现是个假寺人,石乞哈哈大笑:”铜鞮宫什么时候开始招男人入内服侍了。”
那份诏书很快就被找出来了,石乞扫了几眼后,面色便如同冬日的霜雪一般,冰冷无比。
他打马在高大的铜鞮宫门前绕了一绕,迟疑了一番。
这是晋平公建立的一座大型行宫,论规模和富丽堂皇的程度,比起虒祁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晋平公为此得意洋洋,在这里大会诸侯加以炫耀,和楚国的章华台类似,这里是晋侯权势的象征,让诸侯唏嘘羡慕的霸主盛世。
“入宫!”
然而今日,石乞,一个出身低贱,也从未得到晋侯褒奖,给予车马入宫特例的楚国士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骑着马,带着剑,与一众全副武装的赵氏羽林侍卫鱼贯而入,他们的脚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二月的月光照耀下,晋国公室的权威,唐叔虞后数十代人的君侯尊严,这一刻彻底被这些赵氏的士们踩在了脚下。(~^~)
第961章 赵无恤之心(上)
“事情败露了,败露了……”
寺人们未出宫门就被逮住,好在有个机灵的没跟出去,见状连忙跑回来通报。
如今,密诏的事情已然泄露,外面的赵氏羽林卫还仗剑公然进入铜鞮宫,听闻这个噩耗,晋侯午顿时一屁股坐倒在地,国君的冠冕也歪到了一边,喃喃自语道:“这该如何是好?”
那些参与密谋时七嘴八舌的近侍此刻却像是霜打的柿子,在旁边战战兢兢地说道:“事已至此,君上应该主动去赵氏府邸,与赵卿解释清楚,如今河东大战在即,赵卿当不至于为难君上……”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晋侯午已经吓破了胆,这便要起身。
“荒谬!”不等他们出门,太子凿就走上殿来,对那些人怒喝了一声。
“我只听过卿大夫朝见国君,没听说有国君反朝卿大夫的,如今赵无恤已经逼进铜鞮宫来了,汝等不思反抗,竟想让君上去自取其辱?置晋国社稷于何地,置君父之威于何地?”
众人回头,却见太子凿已经披挂上了一身甲胄,身后跟着一群同样披甲持刃的年轻寺人,满脸怒色地走上来。
晋侯午便问道:“太子,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太子凿一抱拳:“父亲,如今既然事已败露,不能坐受废黜之辱,不如让我出去拼死一搏,将彼辈赶出去。”
“去和赵军拼命?”晋侯午听了以后,一口气没缓过来,顿时晕了过去,众人也大骇,纷纷劝道:“不可,不可。”
然而太子凿心意已决,公室这位刚烈太子便带着身后的随从们出殿门去了,留下一众人围着昏厥过去晋侯,面面相觑。
……
出了殿门没走几步,太子凿便遇到了一些居住在铜鞮宫内的公室子弟,以晋昭公之孙戴子雍为首,听闻赵氏派人入铜鞮宫,顿时大惊,纷纷来晋侯寝宫询问情况,不料却见到太子凿全副武装地走了出来。
他们便在阶下阻拦,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是去讨伐逆贼赵无恤!,夺回铜鞮宫。”
众人大惊,为首的戴子雍更是跪在阶下,抱着太子的腿说道:“太子,当年鲁昭公不能忍耐季氏专权,发兵攻之,最终却因为势单力薄不敌三桓而败走,丢了君位和国家。如今晋国的情形与之相似,而赵无恤更强于鲁国三桓十倍百倍,朝中大夫士人纷纷阿附赵氏,甘心做他的鹰犬,国野上下,百姓也知赵氏而不知国君、太子。何况铜鞮宫宿卫已经被废除多年,仅剩一些守宫的竖寺。太子与之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此时此刻,应该隐忍,否则必惹大祸!”
“大祸已经惹下了。”
太子凿扫视众人,面容坚毅:“赵无恤心怀篡逆,人所共知!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找借口为难君上,更不会放过我,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赌一赌……”
“赌什么?”
“赌晋国的忠勇之士,会不会坐视赵氏围攻公室而不管,若能以小子的死,让天下看清赵无恤这奸贼的真面目,虽死无惧!”
众人震撼不已,没想到,太子竟存了这样的决心,但是也太天真了吧。
太子凿又问道:“汝等乃公族,理应为公室两翼,谁愿与我出去,与赵无恤决死?”
过了半响,却无一人回话。他们心中感叹良多,可脚下却没有挪动一丝一毫,晋国有点血性的公族后裔,在几十年前的羊舌、祁氏之案里就死光了。
太子凿不由仰天而叹:“当年唐叔虞射大兕于徒林,扒下巨兽的皮制作甲胄,被封于晋地后横扫当地蛮夷,恢复了夏墟。后来晋悼公弱冠之年归国继位,面对诸多强卿,一举手一投足就逼得他们匍匐称臣,祖宗如此英雄,不料子孙竟这么懦弱,真是羞于与汝等同宗……”
说完,他便喝令身后的侍从拔剑,胡乱挥舞,让这些公族不要挡道。
戴子雍望着太子远去的背影,心中戚戚,太子真是少年意气啊,不料他长于深宫,却如此刚烈,若是生在合适的时代,也许能成为一代明君,立下不亚于晋悼公的功业呢……
可惜,可惜。
不过,这并不影响戴子雍立刻悄悄对随从窃窃私语,将这一切告知入宫的赵兵。
天变之时,有人选择宁为玉碎不为,也有人选苟且偷生。
……
太子凿刚毅,身边也聚集起了一批宫中竖寺,名为伴读,实则每到深夜暗暗召他们一起角抵,锻炼身体。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引诱赵无恤入铜鞮宫,于殿上突然将他擒拿,然而赵无恤要么不来,来就前呼后拥,太子凿没有机会。
铜鞮宫很大,其中有几处不知什么年代起,就密封于地下的秘密武库,里面藏着旧甲胄、兵器,只有老宫人才知道地点,而外人却不得而知。太子凿正是开启了其中一处,取出里面的甲胄,让寺人们披挂起来,又拿起锈迹斑斑的兵器,与他一同去迎击赵兵。
所以当石乞和眉间赤带着数百人进入铜鞮宫时,便看到了这样一番光景:
宫中百余近侍都裹着苍巾,手持兵刃,从南阙鼓噪而出。在他们身后,是太子凿仗剑站在车辇上,英姿勃发,代表晋国公室的交龙旗帜飘扬不休。
“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石乞冷笑一声,让眉间赤带着羽林上前。
这数百羽林侍卫不敢说是赵军里最精锐能打的,却是装备最好的,前排清一色的二石强弩,后面的大盾涂上了羽林的纹徽:矛戟森林上的一对羽翼,预示着赵无恤对他们的评语:“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而且前排的几十号人都披挂铁制札甲,羽林侍卫和武卒里的重步兵是第一批分发铁甲的部队,寻常的兵刃很难伤害他们。
反观对面,太子凿带着的人看上去气势汹汹,可实际上却是缺乏训练的乌合之众,等冲杀到近前,看见在铜鞮宫南阙内摆好阵型的赵氏羽林军卫后,唯一可以依仗的勇气顿时就消退了。
太子见状,不由大怒,曾几何时,晋国公室的宫甲也是如此甲胄鲜明地拱卫宫室,可如今却统统被赵无恤收编、遣散了。那个赵氏的大盗,他窃了公室的土地和人心,现在,连社稷宗庙也不放过了么?
越想越气,愤怒战胜了恐惧,于是太子凿驾车往前冲去,并且仗剑大喊道:“吾乃晋国太子!汝等不曾奉诏便擅自闯入宫廷,难道是想弑君么?”
众人都清楚,现在赵氏依然只是晋国的卿,晋侯和太子依然是名义上的统治者,可以架空,政由赵氏祭由公室,但却没人告诉他们,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面对太子凿的叫嚣,他们都有些不敢妄动,众人竟有被晋国太子一举逼退之势。
迟疑之间,侍卫们却听到石乞在后面大喊一声。
“养士千日用士一时,上卿养汝等何用?正为今日之事也!”
立竿见影,众人忐忑不知所措的心顿时就安下来了,羽林侍卫们基本都是赵氏从民间收来的弃儿,或者是父辈战死沙场后被特殊照顾的孤儿,从小接受军事训练,而且也一直被灌输这样的思想:羽林忠于赵氏,而非晋国。
遇到这种情况,自然是该杀就杀,不必手软。
可问题来了,太子凿该怎么办?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国太子,天生贵胄啊。
眉间赤站了出来,他冷峻的双目回视石乞,问道:“缚之?杀之?”
石乞就喜欢眉间赤这种不思索太多,只执行命令的死士,当即指着驾车驰骋众人面前,顾盼自雄只以为自己真是黄帝宗姬血脉,凡人不敢伤害的太子凿,说道:“要死不要活。”
眉间赤不再迟疑,让羽林侍卫们弩矢齐射,将那些寺人射倒一片,他自己则左突右奔,直奔太子凿车驾前。
太子凿看到一个年轻的军吏朝他扑来,从未有过实战经验的他心里一惊,连忙挥动佩剑,虚张声势地大喝道:“匹夫胆敢无礼!”
话音未落,眉间尺已经靠近五步之内,他拔剑了。
眉间赤是干将和莫邪之子,他打小跟随母亲漂泊于吴楚之间,又辗转流亡到中原,受尽苦楚,在莫邪指点下锻剑、练剑,剑术水平远超常人,更在羽林孤儿军里学会了军人的坚毅,可以说是少有的高手。
赵无恤与他对剑,几乎无法撑住五回合,曾经的侍卫长漆万也不是这小子敌手,这才能放心地将近侍的位置交给他。
更何况,他手里的剑,还是莫邪用心锻造的好剑,剑名赤瞳,精铁的剑身剑刃,一点红铜作为剑格纹饰,与眉间赤眉心的红色胎记很是搭配。
这把剑是为杀楚王,报父仇准备的,不料今日却先沾上了晋国太子的血。
寒光闪过,鲜血溅射,旁边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凿已经被眉间赤一剑穿胸而过。
一时间,铜鞮宫南阙鸦雀无声,只有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太子凿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小个子,还有插在胸口的剑,他是晋文公的血脉,晋国公室的希望,堂堂太子,未来的国君,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敢伤害他。
随着眉间赤毫不留情地将剑拔出,太子凿吐出了一口混杂内脏碎片的黑血,身子一歪掉到马车下,滚了两滚便没动静了。
眉间赤的剑,从来都是一击毙命,一剑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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