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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32章 盐粒

    南子这次在鲁国呆的时间很长,从立夏呆到小满——赵无恤已经让樊迟把诸侯民间流行的八节气扩展为后世的二十四节气,但时间根据实际情况作了一定修改。

    或许是因为小别胜新婚,或许是对未来子嗣的渴望,南子索求甚烈,赵无恤也放浪形骸,两人也没有像过去那样采取一些保护的措施。

    但当南子离开时,赵无恤仍然能看出她的犹豫。

    “妾若为君子生子,并非子姓,而是嬴姓啊……”如此一来,宋国数百年社稷,不就要毁在她手里了么?

    “他的父亲就是玄王,是天生神降,是子是嬴又有何区别?”赵无恤在她耳边轻声诱惑。

    他利用南子创建的宗教,在宋国造势近十年,也是时候结出应有的果了。

    他在卫国做的,是移花接木之策,在三邾做的,是釜底抽薪之策,在宋国要实行的,则是偷梁换柱之策……三管齐下,赵氏的三个盟邦,就相当于进行了一场颜色革命。只是宋国关系到东南局势,只能徐徐图之。

    南子不傻,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拥有“平天下”野心的赵无恤要让宋国也变成赵氏的江山,才能安心。无论如何,现在中原大势很明显了,赵氏一家独大,宋国是未来赵氏秩序里的重要一员,与其让宋国便宜了乐氏,或者是赵无恤未来的某个儿子,还不如留给自己子嗣血脉呢……

    除非……南子背离赵无恤的事业,为了保全子姓宋国的社稷,与赵无恤为敌。

    但赵无恤认为,在自己的地位和一姓社稷的抉择上,南子会毫不犹豫地选前者。他只希望,这只对别人是亮出兹兹毒牙的蝮蛇,在自己面前却是承欢于膝下的小猫会继续乖乖合作,不要将她的爪子对准昔日主人。

    “我是不是变得太大男子主义了?”他自嘲一笑,真是时代改变人,前世的他可不是这样的啊。

    他目送南子的车辇离开,虽然她提出要多和赵无恤待一段时间,甚至去晋国“访问”,但考虑到孔姣和女儿还要同行,赵无恤可不想一路偷情,把那张白纸的三观给毁了。

    等他回到曲阜准备归晋时,正值五月初的芒种,芒种字面的意思是“有芒的麦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种”,冬小麦就快有收成了,可苌弘预测的大灾,却迟迟未到。

    “或许学宫的预测有误?”赵无恤心怀侥幸,后世高科技的天气预报还没个准呢,苌弘再厉害,还能连续两次预见天灾么?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赵无恤也让鲁国这边同样做好准备。

    就在他要启程离开曲阜那天,赵无恤收到了一条来自东方的消息,不是坏消息,而是好事情。

    分在莒国琅琊管理盐政的商吏卜祝双手捧着一碗青色的盐,小跑着追上了赵无恤的车驾,跪在他车前,稽首道:“恭贺上卿!大喜,琅琊晒盐大获成功!“

    ……

    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了,赵无恤利用子贡在外交上说服莒国用一处海滨之地与鲁国的一个小邑做交换,从此赵氏便有了莒南三十里长的海滩,就算像齐国一样发动海滨民众大量煮盐,每年能产万钟就不错了,但这仅能满足鲁国三四个月的需求,赵氏领地用盐依然有巨大的缺口。

    所以赵无恤便突发奇想:要将海水变成盐,不光可以用煎煮,也可以利用阳光,利用海风。盐本就是溶于水的,海水一干,不就析出一层层的盐了么?这便是后世广泛使用的晒盐法。

    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赵氏在莒南缺少人力,所以直到近年完全控制琅琊后,有徐承建立的舟师保护海岸,杜绝近海盗寇的袭扰,才有了晒盐和运输的条件。

    而且古人又不是傻子,岂会放着简单易行的晒盐法不用,却用煮成1钟盐约耗木柴400斤的煮盐法呢?海水不比安邑盐池,里卖弄除了氯化钠外,还有许许多多杂质,直接取海水晒出的盐苦涩难吃,吃多了还会中毒,只有最贫贱的人才会吃这种劣盐。

    靠这种劣质的盐,可没法与齐、魏的盐竞争,赵无恤猜测,这是没有过滤海水中杂质的缘故,于是他让鲁国盐商卜祝带着数百盐工去琅琊摸索了几年,终于设计出了一种行之有效的法子!

    ”被征发的莒人在海边建筑围堤,开挖一些田亩,靠前的田亩浅而广。谓之为蒸发池;靠后的田亩稍微深一些,谓之为结晶池。再让人开挖沟渠,或者利用潮汐让海水灌入蒸发池,春夏烈日暴晒,海风吹刮。大概几后海水便能蒸发许多,析出盐来……但色泽与海滩上的细砂无异,故称之为砂盐。“

    ”但这种砂盐在市场上卖不起价钱,所以再刮取砂盐用少许海水浇淋,制成较浓的卤水,用海里取出来的海绵过滤一道,再运到新的池子再晒,若是阴天,则用火煮。由此制出来的海盐,色泽青黑,颗粒较大,味道当然比不了安邑盐,但与齐国、燕国、吴国煮出来的海盐已无甚区别了。“

    卜祝介绍完后,赵无恤伸手拎起一颗盐粒,尝了一口,果然除了咸味外,还有淡淡的苦涩,跟后世包装袋里白花花的食用盐自然没法比。

    ”这是最上等的青盐,次一等的是黑盐,再次一等的是砂盐。“

    赵无恤关心的不是味道,”成本各是多少?“

    卜祝面带喜色:”晒盐法人力简而天功多,青盐的话,仅为齐盐的三分之一,安邑盐的二分之一!黑盐仅为其一半,砂盐就更便宜了!“

    如此说来,琅琊盐已经具备了与齐盐、魏盐竞争的质量和价格。

    赵无恤追问:”全面开工的话,一年能产多少?“

    ”若能有数千人手,除去阴雨天,琅琊一年大概能产盐五万钟……“

    ”五万钟!“赵无恤欣喜地从车上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齐国煮盐一年也只能得到十万钟盐,除去自己的需求和囤积外,剩下不到一半卖到整个北方,各国都分不到多少。

    但光是琅琊一地百里海岸,依靠晒盐就得了五万钟,效率是煮盐的数倍,成本却大大降低。这么多盐,完全能满足两百万人口一年的用盐需求。

    若是在莒国多开设几处盐场的话,产量只怕还要更多。

    赵无恤想了想,回过头道:”我记得河内、陶丘、卫地,都依仗魏氏的安邑盐。”

    他的笔吏们一翻文书,应诺道:“正是如此。”

    “从鲁国再派些人过去,让琅琊那边增加人手,力求晒更多的盐出来。所得之盐,统统运来鲁国,再从鲁国通过泗水、济水、卫渠运到陶丘、帝丘、朝歌去,让子贡囤积琅琊盐,再以低于安邑盐的价钱抛售,具体要如何做,他比我更清楚。”

    至于晋国本部,自然有计然来操作。

    赵无恤目光炯炯,他已经预见到了,从下半年开始,一向价钱高昂的魏氏安邑盐将遭受重创,在陶丘、濮阳、朝歌的市场上被打压,这对陷入河西泥潭的魏氏而言,将是雪上加霜……

    不过在算计别人的同时,赵无恤也被老天算计了。

    等他的车船回到晋国境内时,这里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下雨了,一场大旱,正在冀州全境肆虐!

    下车后,顶着艳阳,看着因缺水而耷拉脑袋的粟麦,赵无恤面色凝重。

    “苌弘预测的没错,大灾来了!”

    ps:1点还有一章

第933章 天灾

    晋侯午二十二年,夏六月。

    这一年很怪,粟米还没黄的时候,粟穗青青的刚长出来,老天就不下雨了,晴空万里,偶尔飘来几朵白云,可就是一滴都不往下落。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中间虽说阴过几天,可出两天又晴了。

    邺城郊外,西门豹的祖辈和叔叔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沟渠里的水一日少过一日,粟穗往下垂,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粟全耷拉着脑袋,粟杆也呈现出缺水的不健康状态。乡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觉得这是了不得的大事,都担心再旱下去,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老人们想起了在故绛时遇到旱灾的情形,那叫一个惨啊,大旱经年累月,农田里颗粒无收,饿殍满道,城里的粮食卖到天价。与此同时,诸卿对灾情无动于衷,晋侯的赋税还一提再提,修筑虒祁宫、铜鞮宫的劳役也一点不给减免……

    于是老人们根据往年的经验,主张乡人们之后得数着米下釜了,虽然去年有官吏要求他们适当存粮,但地窖里积蓄下来的粮食不算多,勉强能撑几个月。一时间,谁家也不敢煮粟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寄希望于可以熬到下一季粟麦收割的时候。

    这样几天下来,西门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顿时饿得两眼发晕,连去学堂的气力都没了。

    等他父亲从邺城回来后,这种情形才被制止。

    ”不是才收了麦子么?再怎么苦,也不能让老幼饿着!“

    西门豹的父亲已经成功当上了亭长,对赵氏官府充满了信任,在乡中老人都危言耸听,说再不省一点,等到明年只能挖野菜过活了,他却很乐观地说道:“何必如此发愁,天无绝人之路,赵上卿不会不管吾等死活的。”

    有人不信地说道:“虽说年前吾还看见各地的粮食被均输官运到常平仓里,而且乡里的长吏说会给各里发放粮食,可谁也没见有粮食来,故而不敢全信……“

    西门豹的父亲笑道:”正要告诉二三子一个好消息,吾来的时候,看到各常平仓正在往外发粮,一天好几十车!城里的粮价没涨!”

    在提起众人的信心后,他又大声对乡里邻居们呼吁道:”赵上卿说了,天地不仁,生民哀苦。吾身为百姓之父母,岂能坐视不顾?“

    果然,三日之后,根据他们这一个乡的灾情,县里匀过来了几车粮食,稳定了当地市肆的粮价。各亭也开始架设筒车,很快,漳河里的水又自己灌溉到田地里,众人不必每日顶着烈日去打水了。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觉得又多了些熬过这场旱灾的信心,他们不知道的是,赵无恤一行正轻车简从,从乡亭外路过……

    ……

    日头很毒,天气闷热,邺城郊外的乡亭间,深衣广袖的赵氏官吏们呆了没多大会儿,帻巾和衣服就被汗水浸湿了,却不敢像农夫一样敞开胸,摇扇降温,因为赵上卿还顶着日头,站在地里皱眉忧民呢。

    赵无恤蹲在一片粟地边,抓了一把干土,触碰了一下低低垂着穗子的粟苗,忧心忡忡地望向远处田间。

    他现在对苌弘的天文本事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庆幸自己去周室把他抢了过来。和苌弘在学宫天官预测的一样,冀州的大旱如约而至,邺城附近已经两个月没有下雨了,原本润湿的土地干涸,一些浅溪甚至断流。

    这对于农业的打击是巨大的,好在冬小麦已经接近成熟,抢在旱灾造成损失前收割入府库粮仓了,所以受灾的多为粟、菽。

    他召手示意立在不远处的计然过来,问道:”先生,邺城现在粮价如何?“

    计然是治粟内史,掌管赵氏的农业经济,平准均输及冶铁、盐业和铸币等事,算是赵氏的”计相“,赵氏的经济,基本是以他的“计然七策“为理论基础运作的,对于各地粮价高低,仓禀虚实,自然烂熟于心。

    ”冬小麦提前收割入库,由均输官运往不种麦的郡县,解了燃眉之急,这青黄不接的时节才没有出现饿死人的情形。加上去年储备在常平仓里的存粮进入市肆,高价售粮的商贾也被平准官打击逮捕,粮价维持在可以接受的范围。邺城人每天吃的少了一些,但人心还算稳定。“

    赵无恤松了口气,”如此便好,我离开邺城小半年,多亏了先生治理得当。“

    计然侃侃而谈道:”管夷吾是计学之祖,他为桓公治理齐国时曾说过,善为国者,必先除其五害。所谓五害,就是水、旱、风雾雹霜、瘟疫、虫灾。此五害为祸甚重,若有家有国者应对不当,轻则农田衰退,人口迁走,重则邦国大乱,盗寇横行,甚至亡国灭家的恶果!既然旱灾已经成为事实,现在赵氏需要做的,还是如何救灾。”

    这方面计然可谓专家,从五月份旱灾初现端倪起,他已经制定了一揽子抗灾计划,灾前预防自不必说,赵氏已经准备了大半年,常平仓里全是均输官从各地和其他邦国搜刮来的粮食,可以确保明年秋收前赵氏各郡不会陷入断粮的困境。

    除了粮食储备外,兴修水利、完善农业灌溉体系也是防旱的重要手段。据计然说,周代有司空一职其职责包括“修堤梁,通沟浍,行水潦,安水臧,以时决塞,岁虽凶败水旱,使民有所耘艾。”

    所以赵氏所修的漳水十二渠堰,以及邺城周边几个乡的水利网,也有利于解决干旱问题。

    枯水时,漳水沿岸的十二道低堰也能拦蓄水流,供给渠道足够的水量,这些沟渠里的水通过筒车和水车作用,再流入邺城周边十二座乡的田地里,使邺地的十万亩农田都得到灌溉,不至于因为没有雨水而颗粒无收。

    这几天里,赵无恤他们已经将周围几个乡绕了一圈,大多数地方仍然是粟苗青黄,撑到七八月秋收应该没问题。

    只有沟渠没有涉及到,地势较高的丘陵地区缺水厉害,对于这些地方的百姓自然不能丢下不管,计然建议掘井取水,组织些人手来浇灌土地,这是笨办法,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问题是,此次旱灾波及区域很广,横跨太行东西,不但邺城受灾,赵氏七郡里,邯郸、河间、河内、太原、长子都不同程度地受灾,只有吕梁山以西的那几个县和上郡、代郡逃过一劫,不过那些地方人口稀少,产粮很低,赵氏没法指望他们反哺。

    甚至连韩氏、魏氏,乃至于卫国、齐国济北也受到波及,天灾是没有国界的。

    所以在稳定邺城的同时,赵无恤也得对水利灌溉不发达的受灾地区加以赈济救灾。

    这些事情,沿用前人经验即可,计然搬出了典籍里,周室大司徒总结的“荒政十二条”,包括发放救济物资、轻徭薄赋、缓刑、开放山泽、停收商税、减少礼仪性活动、除盗贼等,后世救灾基本不出此范围。

    但赵无恤唯独对“敬鬼神”一条加以限制,每逢灾年,正是宗教泛滥的时候,虽说这时代除了南子的天道教外,还没有成气候的宗教,但黄巾之乱的可怕,他却不得不防,他可不想看见漳水沿岸,用活人祭祀河伯水神的陋习复苏。

    “我不会因为这场旱灾,就向各地淫祠低头的。”赵无恤态度坚决。

    在回到邺城后,他以文书的方式,对众吏,以及全部赵氏治下的百姓下达了抗旱宗旨。

    “人定胜天!”

第934章 天道远

    夏六月,晋国魏氏,安邑。

    旱灾是没有国界的,干燥的北风从北面吹来,将一切积雨云蒸发殆尽,魏氏领地和赵氏一样,已经旱了快两个月了。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数百里土地干涸龟裂,农民愁眉苦脸。

    与此同时,盐池里的水也是日渐干涸,大片白花花的盐矿露出地表,更容易开采,所以与农民的沮丧相对,采盐人都十分高兴。采盐是当地的支柱产业,有的宗族世代以此为业,需要的时候,全家老小全部上阵,将盐块挖出来,敲成容易运输的小块,再送到盐官去。

    这一日午后,盐氏之女脚步匆匆地从盐池边走过,她粗衣陋服,衣不曳地,系着形同围裙一样的蔽膝,拿着几个陶盆,里面是为数不多的水,而且还呈现一种浑浊状--盐池附近的水井都是咸的,要跑很远去河边舀来河水给她的父兄饮用,他们喝之前也会往里面撒上一点盐,这样更不容易疲劳无力,而且还能避免拉肚子。

    干燥的盐滩上,她那光着膀子干活,晒得皮肤黝黑的父亲仰头饮水,很快半盆水便见底了。盐氏女咽了下干燥的喉咙,轻声对他说道:“父亲,家里的田地干涸,粟苗都快萎了,秋天若无收成的话,该如何是好……”

    他父亲将陶罐放下,狠狠瞪了她一眼:“粟全枯死又如何?吾等的衣食住行都在这盐田里,只要老夫还采得动盐,就不会让汝饿死!”

    盐工以盐为业,但家里多多少少有点土地种可以自给自足的粮食,但平日都没工夫料理,所以平日经常靠盐来换取粮食,自负的老盐工并不担心。

    盐氏女低下了头,咬着唇,不敢再回话,“家里多出吃白食的一张嘴”,她父亲这五年来就是这么看待她的……

    她虽说衣裳简陋,不过眉眼间自有风情,一派少妇风韵,只是头发是盘起来的,说明已经嫁人了,或者是曾经嫁过人,这件事她自己不敢乱说,她父母也守口如瓶,不愿意对外人提起。

    盐氏女的母亲心疼她,便怯怯讷讷地走过来对丈夫劝道:“若是再旱下去,安邑的粮价也会高到吾等买不起。”

    老盐工不理妻女,擦了擦汗,举起锄头又要继续采盐,最后还是旁边的长兄过来说道:“听说魏卿要在盐池边设坛求雨,若是实在担心,汝等也去看看罢,或许跟着一起磕个头,雨师就会心软降雨呢……”

    ……

    安邑盐池边,高大的祭坛上,魏氏宗主魏曼多深衣广袖,他在巫祝的引领下,虔诚地顺着祭坛慢慢向上攀爬。万众瞩目,数不清的魏氏的百姓匍匐在祭坛下,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君求雨。

    祭坛顶端是一尊木雕的塑像,刻画了一位栩栩如生的乌髯壮汉,他左手执盂,内盛一青龙,右手若洒水状。

    这便是华夏神话里,掌管降雨的雨师赤松子,传说是黄帝的部属,在与蚩尤的大战里立下奇功。

    为了今日的求雨,魏氏家主魏曼多特地斋戒三日,让巫祝在境内寻找龙之居所。找到合适的地点后,又征发安邑、曲沃数千人建造了一个高高的祭坛,设香案、茗果、糍饵,又杀犬马牲畜无数,然后率魏氏的群吏、安邑的乡老整日朝拜祝酹,祈求上天怜悯,降下救命的雨水。

    “昊天仁慈,还请让雨师降下甘霖!”魏曼多嘶哑着嗓子大声疾呼,直达九天。

    然而苍天无言,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对他们的祈求不理不睬。虽然连日祭祀,只差杀活人了,但十多天过去了,河东地区依旧滴水未降,魏氏领地上的数十万生民,都在烈阳似火,热风冲面的情况下苦苦挣扎……

    又因为秦人丢了河西后念念不忘,每个月都派兵来侵扰的缘故,魏氏不得不在河西维持兵力。所以领地上的赋税也没有减免,魏氏之民一边要承受天灾的损失,一边又要承担人为施加的重税,苦不堪言。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再过个把月,把地里的粟米收了以后,能有去年一半的收成就不错了。

    虽说交了税赋后所剩无几,但好歹能熬几碗粥,强撑到明年吧?

    韩氏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是大河以南的虢、宜阳受影响较小,所以还能拆东墙补西墙。

    韩虎在段规的建议下,采取的是“移民就食”的法子,与自发形成的流民潮不同,移民是历代政府组织受灾民众到条件相对较好地区就食的一种救灾方式,后来魏惠王和孟子对话时所说的“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正是如此。

    所以韩虎也可以委屈地说一句“吾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

    一时间,韩氏的上党数县之民纷纷南下河外就食,同样寄希望于秋收时河外之地能有好收成,除此之外,就没有太多举措了。

    与此同时,在赵氏,一场动员大会正在临漳学宫内召开。

    ……

    “今日,我要给汝等说一件往事。”

    临漳学宫里,赵无恤目视在场的群僚和士人,朗声说道:“在鲁国昭公十七年的时候,郑国看管灶神庙的巫祝告诉执政子产,说明年,宋、卫、陈、郑四国将在同一天发生火灾,如果吾等能用瓘斝玉瓒祭祀神灵,郑国就必然能禳除火灾。”

    “但子产不信,也没给他这些东西,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宋、卫、陈、郑果然都起火了,虽然不是同一天,但郑人已经对这个巫祝的话信之不疑。那巫祝得意洋洋,又预言,说若是再不用宝器祭祀神明,郑国还会再次遭灾。郑人都希望子产能遵从,然而子产再度断然拒绝,汝等知道,他说了句什么话?”

    在场的有许多学宫士人,就算来的时候是一介白丁,在学宫的石渠阁内浸淫数年后,也成了博学之士,当即有人回应道。

    “子产说,天道远,人道迩!”

    “不错。”赵无恤点了点头,重复道:“天道悠远,人道切近,两不相关。一个看管灶社的小小巫祝哪里懂得天道?如何由天道而知人道?就算应验,也只是偶尔说中而已。于是子产没有给他宝器,郑国的火患也轻松扑灭,也没有再遭灾。”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郑国之所以救灾成功,并不是因为有神灵来替他们禳除,而是子产在灾祸面前,将人力的补救做到了极致。火灾发生后,他安排宫人们到大火烧不到的地方,并让大夫子宽、子上巡视祭祀场所以及郑国的宗庙,让管理府库的官员各自坚守岗位,不得擅离职守。司马、司寇紧随火道,奋力扑救,分别管理好他们所征召的徒役,使其不要逃散。之后登记了烧毁的房屋,减免房主的赋税,并发放木材让他们重建,寻找有隐患的地区,加以拆除迁移。”

    “如此一来,尽管宋、卫、陈、郑同时起火,但陈国、卫国君主怠于救灾,宋国君主将希望寄托于神灵护佑上,都损失惨重,只有郑国减轻了损失,很快恢复繁荣。子产治国,虽万机而不失其理,了不起!”

    众人点头称是,赵上卿很推崇管仲、子产,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之所以开这么一场动员会,是为了稳定人心,随着灾情在赵氏领地蔓延,已经有一些地方的淫祠有死灰复燃的态势,甚至还有心怀不满的公族,知、范、中行隐藏在民间的余孽宣扬,说之所以遭灾,是赵无恤独擅晋权的罪过。

    面对这些流言蜚语,赵无恤可不打算下台还政于晋侯,他发告示,宣布“非百姓有罪,惟小子无良”,若是赵无恤真的有罪,还请上天降罪一人,不要波及百姓。

    在做足了姿态后,在内部,他则在对鬼神信奉不强的学宫内召开了这场动员会,公然否认天灾与所谓“德行”的关系!

    这时候,他就万分感激子产了,幸好公孙侨已经做足了榜样,赵无恤不是冒天下大不违的第一人。

    最后,无恤目视众人道:“故,天灾与德行无关,吾等岂能不如前人哉!?”

    “上卿所言有理。”

    看着对他这番话颇为认同的学宫士人们,赵无恤进一步说道:“故而,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

    他借用后世荀子的话,提出与其一味地迷信上天、屈从于命运,还不如把它当成物来蓄养而控制它,顺应它而利用它!

    这是赵无恤想要赵氏之吏、士、民都意识到的一点。

    天道远,人道弥,蒙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不应该被动地适应自然,也应该主动地改造自然,人定胜天!

    这是此次救灾的宗旨,也是赵无恤希望学宫士人们牢牢记住的事情。

    只有抱着这种心态,才能在愚昧和荒莽并存的春秋,开拓出一个伟大的,前所未有的文明来……

    于是就在邻国诸侯卿大夫日夜祭祀鬼神,被动地等待,以期能感动上苍早降霖雨时,赵氏却在“人定胜天”的口号下,发动领地群僚,开始积极地组织救灾。

    ps:第二章在12点

第935章 人道弥

    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赵无恤“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的理论,但赵氏的救灾事业,依然以此为基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邯郸郡各县伤于旱情,免除今年租赋,以苏民力。”这是免税降税。

    “长子郡大旱,官府赐百姓田宅什器,假与犁、牛、种、食。”这是官方出面,出借粮食、种子和耕牛农具,希望能帮助百姓渡过灾荒,也避免了私下的高利贷。

    而在靠近黄河,受灾较轻的河内郡,则要承担输粮救灾的重任,常平仓里的存粮陆续放出,维持粮价,避免城邑市民崩溃。赵无恤从鲁地调拨的粮食也通过卫渠源源不断进入河内,沿途免不了要分给卫卿赵伊一部分,如今赵卫一家,的卫国在赵氏的行政体系里,和一个郡没什么区别。

    除正常赈济外,在组织度较高的邺城周边,还有“加赈”,即根据灾情追加的赈济措施。另外,赵氏也提倡乡里周济,民间以什伍里聚为单位进行自救,作为政府赈济的补充形式。

    所以虽然受的是同一场旱灾,赵氏的情况却比临近的魏、韩,要好多了,除了积极的政府行为外,赵氏过去几年在河北保护植被,改良作物,改进农耕技术的做法,竟然也在旱情中显出奇效来!这倒是赵无恤未曾想到的……

    ……

    若是飞升数千米,俯瞰华北平原,那就会发现,在后世被砍伐殆尽,只剩下一片田亩种着单一农作物的大平原上,现在处处都是茂密的森林。林木带从东阳的柏人向南延续,覆盖了邯郸、河间、邺城大部分地区,究其原因,河北被开发还不到百年时间,所以植被保持完好。只有较早开发的河内郡农田比例较大,不过那里近邻大河,水量充沛。

    管仲曾经说过,“十年之计,莫如树木”,春秋先民已经认识到保护林木与水旱灾害之间的某种联系。过去几年里,赵无恤禁止大肆砍伐森林,邺城周边保持了一定的绿地,在漳水边保持植被,可以保持水土而防旱灾。另一方面,赵氏也放开了对山泽的禁令,农民们拿起猎弓,进入森林捕捉鸟兽,采集果实、苍耳等野菜充饥,之前对森林山泽的手下留情,现在换回了报答。

    反观生态破坏严重,有些山丘被砍伐得光秃秃的魏氏河东地区,尤其是新绛、故绛、曲沃、安邑周边,因为生态单一,水土流失比河北更严重,所以旱灾越发肆虐。

    而赵氏推广开的代田法,在旱灾里也拥有极大的优越性。

    赵氏的农民在劝农官的指导下,把耕地分成相间的甽和垄,种子播在甽底以保墒,幼苗长在甽中,也能保持一定量的水分。每次中耕锄草时,将垄上的土同草一起锄入甽中,到暑天时,垄上的土削平,甽垄相齐,起到耐旱抗风的作用。这种耕作方式让赵氏领地的粟苗虽然萎靡,却不至于枯死。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为江海,我十年前做下的事情,竟然在今天起到了效果,真是出乎意料啊。”

    赵无恤在接到樊迟禀报此事时,也感慨冥冥中的注定,唯一遗憾的,就是缺少抗旱作物了。

    除了传统的五谷外,赵氏还有从燕国引入了戎菽,这是高产而耐旱的作物,平日与小麦、粟米、高粱杂种,充分利用它固氮的特性增加作物产量。到了旱灾的时候,其他作物枯萎不已,戎菽却依旧长势旺盛。

    不过只有戎菽可不够啊,赵无恤渴望更多的抗旱作物,只可惜农作物的培育选种需要几十年甚至数百年时间才有成效,急不来。他甚至打起了耐旱、对土壤适应性强的苜蓿的主意,可惜中原与西域尚无直接交流。就算是在西戎有很大影响力的秦国人,往西所知的最远处,不过是河西一带以中转玉石贸易的“隅支人”,赵无恤猜测,这就是后世的“大月氏”。

    想要穿过西羌数百野蛮部落,横渡流沙万里抵达葱岭以西大宛,简直难于上青天,这不是赵无恤现在能考虑的事情,当年周穆王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抵达昆仑的呢?

    总之,赵氏没有费力讨好鬼神,而是将人力治灾的尝试进行到极致,魏氏河东之民在小饥时,赵氏河北之民却能维持粗饱。

    等到七月份时,持续三月的大旱终于迎来了尾声。

    ……

    “昊天仁慈,让雨师降雨了!”

    魏氏,安邑,天上阴云密布,感受着降雨前夕湿润的风,魏曼多老泪纵横。

    他和儿子分工合作,魏驹在河西驻守,防御秦国人持续不断的试探,魏曼多则留守河东,力图解决这场让他们焦头烂额的旱灾,在搜刮数不清民脂民膏,连续祭祀了月余后,积雨云终于在河东积累。

    “这是吾等努力修德,虔诚奉神的结果。”他信誓旦旦地对臣僚和民众宣称,虽然打心底里,魏曼多是不相信鬼神赏罚的,但魏氏光对付秦国就捉襟见肘,组织不起有效的抗灾来,魏曼多只能通过愚民蒙蔽,将他们的希望寄托到鬼神身上,这才不至于有人铤而走险为盗。

    现在,他的表演却仍未结束。

    “这是昊天在赏赐魏氏的虔诚,此乃魏氏之福!”

    “至于不敬天的人,专擅国政的人,将继续受到惩罚!治下百姓也会遭殃。”

    魏曼多嘶声力竭,指桑骂槐地进行谴责。他认为,魏氏会在旱灾里如此困难,差点支撑不住低声下气地向赵氏借贷粮食,都是去年赵氏便利用商贾,大肆高价购买周边邦国的秋粮,在所谓的“常平仓”里进行囤积。

    “赵无恤一定已经知道今年有灾,却不对吾等做任何提示……”他在雨中咬牙切齿,发誓自己一定不会忘记这次损失的。

    只可惜,魏氏现在十分虚弱疲惫,还得继续靠赵氏支持才能在河西泥潭里与秦国角力,他纵然心中有恨,却不能表露出来,只能默默诅咒,赵氏最好年年旱灾。

    秋雨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滋润了干涸的土地,魏氏万千农夫喜极而泣。

    盐池边,盐氏之女倚着门,看着在雨水滋润下重新舒展身躯的瓜蔓和作物,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减产是肯定的,但总不至于颗粒无收。

    而她,也不至于因为家里口粮不够而被迫改嫁了。

    五年,她已经守活寡五年了,刚从绛都逃回来时,她父亲一直逼她再嫁,但盐氏女咬紧牙关不从。因为战争虽然结束,但她丈夫的尸体却一直未找到,他的那些同僚大半死伤,她苦苦寻访到的几人也语焉不详,究竟是被杀,还是失踪逃亡国外了?谁也说不清楚。所以对他的生死,盐氏女一直抱着一丝希望。

    她总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突然站在她的面前,就像他们两心相悦,尔卜尔筮的那天一样……

    ……

    让魏曼多失望的是,这场大雨是因为暖湿气流再度吹拂太行东西,而不是因为他的“虔诚”,“鬼神之泽”没有偏袒,没有大肆事神的赵氏领地,也迎来了秋雨,这阵及时雨在邺城引起了沸腾。

    “雨彼公田,遂及我私!”

    西门豹看着祖辈叔伯,还有父亲母亲跑到雨里狂欢,唱着古老的诗歌赞颂,便懵懵懂懂地意识到,或许他不用再每天都喝粥,吃野菜腌制的咸菜了……

    这场雨没持续多久,很快,干燥的北风再度吹拂,但少许的雨水,便足以让农田里的作物坚强生长,苟全性命,农夫们无不期盼一个月后的秋收,至少他们还有收成不是?聊胜于无啊。

    然而,正当冀州全境,赵魏韩数百万生民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在太原郡南部的霍太山地区,负责太原和上郡、代地贸易的猗顿停下了车队,他和所有人一样,正惊恐地看着头顶,一片巨大的阴云遮天蔽日,正乘着北风,朝南方席卷而去。

    它们成群结队,不知有几千万之多,覆盖了几十里地域……

    它们震动翅膀,发出巨大而恐怖的声响……

    它们所过之处,野无遗孑,寸草不留……

    它们是古代最恐怖的杀星,农业国家的灾殃……

    “是螽虫!”

    猗顿眼睁睁地看着虫群呼啸南去,拉住随从,说道:“快,快乘快马去邺城告知上卿,螽灾来了!”

第936章 螽斯

    “七月正望,有螽自西北方霍太山来,蔽空如云翳日,经铜鞮宫而去……”垂垂老矣的太史墨在书简上记述下这些话,长叹了口气:“社稷将亡,必有灾异啊……”

    螽,也就是蝗虫,这一年的初秋,不断有人目击到庞大的蝗群从太原南部的大卤泽一带乘着北风起飞,向南扑去。他们被霍太山系一分为二,一批往西进入汾水流域,另一批则往上党、长子一带扑去。

    靠北的铜鞮首先遭灾,一时间作为晋国临时都城的铜鞮小城像是下了一场虫雨,城外的柳树上、田间的粟穗上,还有街道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蝗虫。

    华夏人对于蝗灾并不陌生,比如诗经里就有一篇《螽斯》,鲁春秋也记载过“初税亩,冬,螽生……”

    晋国蝗灾的发源地基本都是湖泽,比如太原的大卤,河间的巨鹿泽,这地方为芦荡地区,天气忽湿忽旱,极利于蝗虫繁殖,等蝗虫大量繁殖两三代后,地区容纳不下,便会向外迁徙,引发蝗灾。

    一般而言,久旱必蝗,大旱之后常有蝗灾,这是因为蝗虫是一种喜欢温暖干燥的昆虫,干旱的环境对于它们发育和存活有许多益处。

    而且蝗灾比旱灾更加棘手,旱灾只要等到降雨便能缓解。但是蝗灾则不同,蝗虫成群结队,顺着风和气流迁徙飞舞,一日可行百里,根本来不及提前戒备。

    其所到之处无不实行三光政策,因为蝗虫多为杂食性,无所不吃,不仅为害农作物,杂草和木本植物的叶子都可以作为它的食料,它们经过的地方,草木无遗,禾穗和竹木叶都被啃食得干干净净,饿坏了的蝗虫,甚至连牲畜的毛发都能往嘴里嚼……

    就算是博学的史墨,也认为蝗灾难于防治,他忧心忡忡,一旦蝗虫肆虐成灾,恐怕整个晋国将陷入数年的饥荒无法根治!

    这次蝗灾来势汹汹,虫群数量庞大,小小铜鞮县可满足不了它们的胃口,因为太行山系的阻隔,它们无法去往河北地区,于是蝗虫继续向南进发,目的地是韩魏的河东领地,还有赵氏的长子郡。

    这下轮到魏氏的家史惊恐地记述了:“七月中,螽起北方,趋至河东,群飞绝汾水,坠新绛、安邑、曲沃,皆害稼……”

    ……

    盐氏之女做梦了,她梦到外面下起了瓢盆大雨,指尖大小的雨点猛地落下,打得屋顶也稀里哗啦,连瓦砾在颤动……

    她就在这个奇怪的梦里皱着眉醒来,迷迷糊糊间就听到她母亲一声惨叫。

    “螽斯!螽斯!”

    她从来没听母亲喊这么大声过,嘶声力竭,像是怯怯懦懦的小雀见到天敌而发出的悲鸣。

    她连忙下榻,推门一瞧,顿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他们全家,还有盐池邑全里的人都出来了,都在仰头望着天空。但哪里还看得见天空,密密麻麻的蝗群就是天空,一个流动的、发出嗞嗞啦啦声响的天空。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阳光被蝗虫遮蔽了,朝阳像一只爬满了黑苍蝇的大面饼。蝗群在天空随风盘旋着,一忽儿下降,一忽儿上升,像黑色的旋风。

    嘴碎的老妇在一起纺织或者洗衣的时候,常对她说起让人毛骨悚然的描绘:“螽斯飞过何处,何处就如受了髡刑的人脑袋一般光秃秃的,一片草叶都不剩!”话虽如此,但盐氏之女对蝗灾仍有一种很深的距离感。

    盐氏之女生在一个好时代,二十多年来,河东都没有遭过大的蝗灾,至少她在的地方从未遇到。她所理解的蝗,是爬在草叶子上弱小的卑微虫儿,人一脚下去,不知要踩死多少,她家的鸡鸭也不知道吞食了多少,吃了蝗虫后,还能长得肥,下蛋多。

    这会儿,她似乎有点儿明白了,单个的蝗和成群的蝗不可相提并论,这蝗群要是落下来,可不得了!

    盐池邑不单有采盐为生的盐工,也有不少种庄稼的人家,盐工采了盐换了钱帛,再与种粮的农民交换,这种关系已经维持了不知几百年了。

    所以刚从旱灾里幸存下来的庄稼是不少人家的命根子,他们已经喝了三个月的粥,干活都没气力,冬天的吃穿用度就都指望着这片粟地呢!

    现在还没到秋收的最好时节,粟只差最后一点时间就能成熟,所以粮食都还在地里。望着那一片已经黄灿灿的庄稼,盐池邑的人,在心里千遍万遍地祈祷着:让蝗虫飞向别处去吧!让蝗虫飞向别处去吧,哪怕是去邻近的邑也行啊。

    有人甚至都跪下了,但蝗群没有丝毫怜悯,它们正在渐渐下降。

    盐氏之女忽然想起来,老人们在闲聊时曾说,蝗虫喜欢顺风飞翔,风越大,越喜欢飞,可一旦遇到逆风,就会落下。

    现在吹的,正好是逆风……

    虫群的振翅声越来越响,到了离地面还有几丈远的高度时,竟嗡嗡嗡响得让人耳朵受不了,像是一大群乐官在琴瑟上弹拨着簧片,奏的却是最难听的乐曲。

    不一会儿,它们就像稠密的雨点一般,落在了屋顶上,落在树枝上,落在了庄稼上,盐氏之女睡梦中听到的声音,竟是来源于此。

    这些土黄色的虫子在飞翔时,都露出一种猩红的内翅,就像空中飘满了血点儿,又像是千万朵细小的红花。落在泥土上,又几乎与泥土一模一样。它们似乎饿坏了,一旦落地就开始咬啮,见什么咬什么,不加任何选择。

    里聚里的人呆不住,纷纷往自家田地跑去,刚到那里,盐氏之女便看到,田间地头都被虫子爬满了,它们在大口大口咬啮着黍豆。

    她心头痛得流血,家里的地不多,父兄去盐池采盐去了,田地就由她和弟弟们料理,试问哪一株粟豆她没浇过水?蝗虫啃食的不是庄稼,而是她们的心血啊!

    “无食我黍!”

    盐氏之女顿时急了,在蝗雨中奔跑着,想去抢救自家的庄稼,蝗虫不住地撞击着她的面孔,像雨点落在身上,生疼,直至麻木。

    她无力地挥舞着镰刀,却比不过蝗虫们的速度:它们单个地看,依然是那么细小,但爬在粟叶上,似乎有明确的分工,谁咬这一侧,谁咬那一侧,然后逐渐向中间汇拢,转眼间,好端端的一根叶子就消失了。除了叶子外,粟穗也不放过,它们的锯齿形的嘴边泛着新鲜的汁液,屁股不时地撅起,黑绿色的屎便像药丸子般一粒一粒地屙了出来。

    “无食我粟!”

    盐氏之女的长兄愤怒了,拿了一把大扫帚,在空中胡乱地扑打着。

    其他人家有样学样,都企图保住自家的庄稼。全邑的人,不分男女老少,或挥动着扫帚,或挥动着衣裳,加上大喊大叫,竭尽全力地轰赶着那些蝗虫。

    “不能扑,不能扑!”

    然而,却有乡老赶过来,慌慌张张地阻止了他们。

    “这些都是神蝗啊!”

    ps:一会还有一章

第937章 神蝗

    “这些都是神蝗,扑不得!神蝗都记仇,越是扑,来年闹的越凶!”德高望重的乡老十分焦急,张开双臂阻止众人莽撞的举动。

    盐氏之女的家人停手了,不但因为乡老的权威,也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徒劳无功。蝗虫纷纷坠落,根本不在乎扑杀,打落下一片,迅捷地又有其他蝗虫补上了。成百上千只的蝗虫死了,新的飞蝗又从空中来了,它们似乎看中了这片地方,就像滔滔不绝的河水般,冲破了乡人薄弱的堤坝。

    乡人们放弃了,扔掉工具,随着乡老跪在田埂上,不断稽首磕头,向着漫天飞蝗,在嘴中念念有词,祈求蝗虫快快离去。

    他们说,今年大旱,乡人为了保住这些庄稼,实在不容易。他们说,盐池邑是个穷地方,这区区数千亩地经不起神蝗一吃,汝等还是到别处去吧。所有人的眼睛里是哀求,是一片虔诚,他们似乎相信他自己的祈求能够感动上苍,能够让这些小小的生灵高抬贵嘴。

    但这无济于事,蝗群没有显现出一丁点怜悯。

    随着天色慢慢大亮,庄稼在一点儿一点儿地矮下去,杨柳和灌木一点儿一点儿地变成秃枝,草地也在一点儿一点儿消失不见……整个盐池邑一片萧瑟,就像提前迎来了隆冬。

    与此同时,空中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飞蝗,有人开始在蝗雨中无助地哭泣,哭声很快就响彻全邑。

    众人已经预见到了,这个冬天,一定会很冷,很饿,很难熬。

    盐氏之女没有哭,她的父兄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她则紧紧搂着母亲,安慰她,心里却只剩下恐惧。

    她怀疑这些一个劲地咬啮一切东西的怪物是不是会吃肉,一旦咬完了庄稼,就会来咬人。尽管经验告诉她,蝗虫是不吃人的,但她还是在暗暗地担忧着。

    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是思念丈夫,在没突然销声匿迹之前,他就是她的天,给她丰厚的衣食,安全的环境,无论面前是什么,他都会保她平安。

    他体格健壮,有一双满是杀意的眼睛,在新绛街头多看了她几眼的士人,被他回瞪了一眼便吓得伏地求饶。也不知他现在若是对蝗群大吼一声,它们会不会退散?

    可现在他不在了,盐氏之女就像在大雨中飘零的浮萍一般,孤苦无助。

    个人的命运,在天灾面前,竟是如此的渺小……

    ……

    “主君,安邑、盐池、曲沃、新绛,各地均有飞蝗落下祸害农田,该如何是好?”

    距离盐池小邑不远的安邑城内,魏曼多一脸肃穆,在臣下前来告急后,他立刻换上了一身祭祀用的礼服,不吃不喝地跪在家庙里祈求。

    旁人觉得魏氏家主真是忧心民众,实则他心里却骂开了,骂今年年景怎么如此之怪,骂为何秦国没事,自己却连续遭了旱蝗。对于如何治灾,魏曼多并没有什么章法,旱灾还可以按照周室大司徒总结的“荒政十二条”来做,虽然不如赵氏,但也算有点效果。

    可对于来势更猛,为害更烈的蝗灾,自从有记载以来,诸夏都无计可施,只能任其祸害庄稼。尤其是这次的规模如此之大,已经覆盖了大半个河东地区,赵魏韩均受灾殃,魏氏领地集中在河东,想移民就食也没地方去。

    但他不能让民众看出自己的无奈,于是魏曼多只能按着旱灾时自己的套路演下去。

    他从家庙里出来后,便一本正经地对臣下说道:“汝等这就下去,发告示教化民众父慈子孝,夫妻和睦。”

    “这……”魏氏之臣都十分困惑,现在的问题不是什么教化,而是蝗灾啊,这样做有用么?

    魏曼多自有一番歪理:“君不见,河东有的地方蝗虫不到,有的地方吃个精光,被吃的地方,都是当地民风不淳朴所致!是罪有应得!”

    众人恍然大悟,魏曼多继续对他们说教道:“天灾地妖,所以儆人主者也,旱灾之后,接踵而至的是飞蝗。据乡间老人说,这些都是神蝗,是人力不能控制的,只能依靠田祖之神解除。”

    “原来如此。”魏氏子臣竟然有不少信以为真。

    末了,魏曼多又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且,今年之所以会连续闹灾,还是要从晋国内部找原因……”

    并不是每个春秋的贵族政治家都有子产“天道远,人道弥”的进步认知,甚至连孔子都做不到。在他所编篡的鲁国《春秋》中,有十多处把蝗虫的发生,记载在政治变革的紧后,那意思不言自明:

    蝗灾是无法防治的,甚至于,是天子、诸侯、执政者“失德”和礼崩乐坏的结果,上天降下惩罚,派神蝗来为祸人间,是为了警戒某些“乱德之人”。

    很明显,晋国内部的乱德之人,当然是执政以后不停折腾的赵上卿了!

    最明显的证据是,这次的蝗灾,发源地正是赵氏的太原郡大卤泽。

    一时间,这种说法在魏氏领地传得沸沸扬扬,魏氏的士人纷纷猜测,或许是赵无恤不断用兵,讨伐戎狄之国,违背了传统的“荒服不征”,引发阴阳不稳了罢?

    或许是赵无恤强行迁都铜鞮,引发山川震动了吧?

    或许是赵无恤专擅晋权,终于让上天不满了吧?

    就算他矢口否认,按照惯例,执政者也要对灾殃负责啊,若是在从前,应该由晋侯下诏,命令赵无恤背锅卸任。

    不过现在赵氏独大,可没人敢让他交出执政之位,或者还政于晋侯。魏曼多也只是想把引发灾祸的罪责引到赵氏头上,让治下民众恨赵氏去,别恨自己。

    魏曼多做戏做足,他还专门写了一封信给韩、赵二卿,说先前他一心祭拜苍天,使得天降甘霖,说明是有效的。如今当设坛祭拜如初,赵无恤身为执政,应该做出表率,出面请国君在铜鞮举办祭祀田祖之神的大典,并于各地修建神蝗庙,祭祀神蝗,让它们早点离境,让百姓少受些苦……

    ……

    “卿大夫执政烦苛,则旱之,鱼螺变为蝗……”

    长子城外,赵无恤读完魏曼多的书信,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冷笑了一声。

    他接到太原的飞鸽传书后,立刻启程前往长子郡,只可惜蝗虫的速度比他快,等他来到这里时,只见蝗虫正在铺天盖地飞翔着,咬啮着,吞噬着。飞过之处,寸草不留,天光地净。

    长子郡全境受灾,赵无恤来到这里后,急报像是雨点一般飞来,各县都向他报告本县的蝗群阵势有多大,已经飞到了什么地方,受灾的乡里有几许,仿佛是在报告战火已燃烧到何处……

    紧张之余,赵无恤竟还接到了魏曼多不怀好意的嫁祸信,顿时气极反笑。

    这是一场虫与人的生死之战,而那些无所作为,还修建什么神蝗庙来讨好虫子的人,简直是人类的叛徒!耻辱!

    他对旁人抱怨道:“这满地的蝗虫卵又不是看不见,螽虫是鱼螺变的,这种说法也有人信?”

    一旁的子夏笑道:“都邑里的人平常不会去到乡野草泽里,更不会像学宫里那些格物致知的学子一样盯着蝗虫,从雌雄交合,到产卵,再到孵化为幼虫,最后变为若虫的整个过程,故而信者十之七八。”

    赵无恤大摇其头,说道:“魏卿是个明白人,他这么做的真正目的,这是要高举‘执政失德,天降灾异’的大旗,让全晋国的人都恨我啊。既转移了领地内矛盾,又报复了赵氏囤积粮食的做法……不,若是民间真的认为是我引发了灾殃,到时候我还得出粮平息民愤,真是高明。”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意:“既然他魏曼多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子夏猜不透赵无恤打算对魏氏做什么,但从去年知灾不报、又囤积粮食,将琅琊盐引入中原市场来看,赵上卿对魏氏早有图谋。魏曼多倒是老谋深算,已经觉察到了,这次利用灾情向赵无恤施压,也是一种试探手段吧。

    但更紧要的,还是要如何治灾,蝗灾不比旱灾,此前并无治理成功的先例。倒是赵氏领地广阔,长子受灾,还可以移别处的粮食来救济,但眼睁睁地看着蝗虫过境,也不是办法啊。

    “如何做?”赵无恤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魏氏跪在鬼神面前祈求,寄希望于“以德治妖”,还提议他这个“罪魁祸首”应沐浴更衣,去神蝗庙里斋戒谢罪,蝗虫自会在地上趴着不动,最终远离而去。

    这当然是没什么卵用的,赵无恤决定,他要让自己成为百姓祈求信赖的对象。

    他要带给他们希望,率领他们齐心协力,用人力战胜天灾!

    至少,他不会对一群害虫卑躬屈膝!

    这是作为人,尤其是后世来人最起码的骄傲!

    他们所在的这片田间受灾严重,蝗虫遮天蔽日,赵无恤随手抓了一下便逮到了一只蝗虫。它个头不大不小,有力的腿不断乱蹬,挣扎不已。

    “蝼蚁尚且偷生,但尔想活,百姓也想活!”

    赵无恤蹬着瞪着这只蝗虫看了整整三秒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件惊人的举动。

    他猛地将蝗虫的头除去,扔到嘴里吞了下去。

    “尔食余百姓五谷,如食余之肺腑,余食尔血肉方能解恨!”

第938章 虫豸

    七月中旬,晋国在大旱后又遭蝗灾,魏氏官民坐视蝗虫吞食即将收获的粮食不敢捕杀,只知道磕头祭拜,修建神蝗庙。魏曼多更是公然谴责,说这是晋国的执政者修德不够招致的天谴,把舆情的矛头指向赵氏。

    赵无恤不背这个锅,他公开反驳说:”蝗灾猖獗,眼看禾稼被蝗虫啮食无收,百姓饥饿死亡,魏卿为政者这时不想办法挽回,却出来谴责别人,汝连日祭祀,螽斯依旧,何补于抗灾?又怎么对得起之下的百姓?“

    于是赵无恤以救灾的名义,调遣了数千武卒进入长子郡,帮当地百姓抢收粮食,能割多少是多少。不过有趣的是,在赶赴各县乡的军队里,也跟着几名不提镰刀,也不拿矛戟的人。

    这些被赵无恤戏称为“文工队”的人,是近年才设置的特殊兵种,他们来源于陶丘市肆的”百戏“,也就是表演为生的职业。但他们既不角抵,也不耍杂技,而是靠一张嘴吃饭。

    他们到了地方后,当即在乡社集合百姓,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演了别开生面的“曼衍之戏”,既简单的故事相声,其创始人是陶丘著名的戏人优莫,演的是赵无恤给他选定好的剧本,但允许自由发挥。

    小城台谷邑,原本是乡射礼的土台子上有两个人,一个人穿着一身陋衣,饰演因蝗虫过境而失去了一切的农民,另一个穿着冠带,饰演到乡下赈灾的赵氏官吏。

    扮演农夫的那个人演技不见得好,却十分卖力,一出场就一阵唉声叹气。

    “飞蝗过境,田间地头密密麻麻,家中却颗粒无收。”

    说到悲时,他以头抢地,引发了台谷邑百姓们很深的共鸣。

    就在这时,一声锣响,扮演赵氏官吏的那个人立刻跳了出来,大声说道:“既然如此可恶,不如扑杀之!”

    扮演农夫的人作大惊状:”上吏说笑了,螽斯乃是神蝗,祭拜还来不及,岂能扑之?“

    ”才不是什么神。“赵氏官吏断然否认,他转过头,对所有百姓宣告道:”晋国山川神明,四岳山神四水河伯,都要由赵上卿认可才算数,其中却不认识什么神蝗、虫王。君不闻上卿前几日在长子城外怒斥‘尔食余百姓五谷,如食余之肺腑,余食尔血肉方能解恨!’仰天吞蝗,于是一地蝗虫尽数飞走,不敢为害么?可见这些飞蝗是假神,畏惧真的明主。“

    见百姓们将信将疑,他又补充道:”宋国的大巫祝汝等可知道?天下最料事如神者,最受天道恩宠者,她也传话来晋国,说这次蝗灾与什么人间失德,上天报应毫无关系。“

    ”那螽斯到底是啥?“扮演农夫的戏人恰到好处地发问,这个问题也是淳朴的百姓想问的,一如魏氏盐氏之女看到的一样,那种飞蝗满天的震撼,让他们心生恐惧,下意识地以为这不是凡俗力量能造就的。

    ”螽斯就是虫豸,跟叮咬你的蚊子,粪坑便嗡嗡乱叫的苍蝇,都是虫子的一种!不信你去田间瞧瞧,地上全是蝗虫蛋,到了来年,就会生出新的蝗虫来“

    扮演官吏的戏人转头,对百姓们大声质问道:”天生万物以养人,可见人乃万物之灵,至高无上。而这些虫豸,却是世上最低等的东西,成群结队只是其习性而已,汝等会朝拜厕所里的白蛆么?汝等会祭祀臭水沟里的蚊子么?“

    众人这下愤怒了,纷纷大吼道:”自然不会!“

    ”那为何还要怕什么神蝗呢?“

    眼见飞蝗神秘的面目已经被拆穿,群情激奋,真正的赵氏官吏才站了出来,大声宣布道:“既然如此,二三子与其坐视飞蝗食粮,不如捕蝗!上卿有言在先,得蝗一石,可换取粮食一石!”

    千言万语,都比不上一句捕蝗虫能换粮食来的有效,在戏人的表演下,对蝗虫不再有神秘感的乡人开始集体出动,加入了抗击蝗灾的大军里……

    ……

    赵无恤既然提出要与蝗虫对抗到底,自然也有准备,临漳学宫里的学子所学十分繁杂博广,除了鲁班为首的工科,史赵为首的图书爱好者,和苌弘为首鼓捣天文器械,描绘星图的那些人外,甚至还有修“格物致知”的一批人。

    他们也不做别的,赵无恤的私库出资,包管他们衣食住行,只需要一人寻找一种东西,使劲观察就行,比如有观察蝗虫的,有观察竹子的,有观察犬马的,实际上就是玩儿,跟后世八旗老爷兵玩儿鸟雀一样。不同的是,他们还得记录和总结,一年到头时,你交出记录的进展和心得来,证明不是在吃白饭就行。

    生物科学的体系赵无恤没法从头建立,但大量的观察材料却能做出来,正如亚历山大为亚里士多德创造的条件一样,什么稀罕物都往学宫送去研究记录。

    在这过程中,观察蝗虫的那几人对于蝗虫的生长与环境气候条件的关系,倒也有些见地,比如他们总结道:“蝗初生,其大小如粟米,数日则大如蝇,能跳跃群行,其名为蝻。又数日,能群飞,其名为蝗。飞蝗所至之处,喙不停啮,残害农稼,唯不食豆类、麻类……又数日,雌蝗产卵于地下。地下之卵,十八日复为蝻,蝻复为蝗,如此反复传生,不出十年,一蝗之子孙千千万万矣……”

    他们还解决了蝗虫产生这一千古谜题:“蝗之所生,必于大泽之涯,必也骤涸之处……故大卤泽春盈秋竭,乃飞蝗发源之地!“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早的昆虫学记录吧……”赵无恤也为他们的成就而惊讶,自己那点私库的钱没白花啊,不过目前他只是让人研究与农业相关的各种生物,作为农学的补充而已。

    也是利用这些观察记录,他得出蝗虫有趋光习性,于是便让长子郡各县于夜中设火,火边掘坑,吸引夜间的飞蝗过来送死。有的官吏对除蝗心存抗拒,立刻被撤职,赵无恤宣布,若县吏听任蝗虫食禾,导致百姓绝粮,要对后果负责,到大理寺法庭上接受审判!

    在这种情形下,长子郡各县都积极抢救粮食,同时组织百姓除蝗,除了夜间用火吸引外,还在田间掘长沟,每隔一定距离掘沟一条,发动农民敲锣,驱赶。米粒大小的蝗蝻受惊跳入沟内,即以泥土填入掩埋。对漏网的成虫飞蝗,用绳兜兜取,布袋盛贮,总之无所不用其极。

    除了收效不大的人力外,鸡鸭鹅和林间的鸟雀这次可是帮了大忙。长子靠近少水的地方有不少养鸭人,蝗灾来的时候别人忧心,他们却欣喜若狂,打开鸭舍放鸭,犹如草原民族的放牧牛羊一样。

    最初忌惮魏氏那边传过来的“神蝗”之名,只能偷偷放,到后来赵无恤鼓励,则是大张旗鼓地放。据说一只大鸭一天能吃掉蝗蝻两斤,则一百只鸭每天的食蝗量达两百斤之多!

    赵无恤在惊讶和表彰之余,也可惜现在只能亡羊补牢,来年得在各地多养些鸡鸭,防止蝗虫卵孵化的下一代蝗蝻再度成灾。根据“格物”一派观察得出的结论,又在长子郡低洼积水和有水草生长的地方,发动农民割草,晒干后既可作燃料,又清除了蝗虫产卵的场所。

    最后,鉴于蝗虫不食芋、桑、菱芡、豌豆、绿豆、大麻等,他便鼓励长子郡明年可以多补种这类作物,有利于防止蝗灾危害。

    以上的方法可以说已经相当周详,只因蝗灾来的迅猛猖獗,所以收效也受到限制,但与魏氏求神拜鬼的乌烟瘴气相比,已经好上太多了。

    从七月中旬到八月初,半个月时间内,长子郡各县共计扑杀蝗虫十四万石。赵氏领地广阔,从邺城常平仓里源源不断有粮食西运,以这种方式赈济长子民众,让他们免受饥荒之苦……

    付出了劳动,得到了过冬的粮食和来年种子,百姓自然欣喜若狂,唱着”势将去彼,还吾乐乡!”高高兴兴把家还。赵无恤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也更加高大起来。

    一位能带领他们渡过天灾的明主……

    一位所到之处产生奇迹的明主……

    这种奇迹不是伪造的神迹图谶,而是让千人万人凝结到一起,团结起来与万恶虫豸对抗。

    不过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各种因素作用下开始减缓的蝗灾,却被说成是赵无恤仰天吞蝗,于是上天感动,让蝗虫飞到别处……

    赵无恤不知道他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正在长子城内,听群臣讨论要如何处理那十四万石蝗尸,还有不断由农民交上来,活蹦乱跳的蝗虫呢……

    他听了一会,都不合心意,于是站起来笑道:“二三子辛苦了,今日便到此为止罢,明日休沐一天,余在郡守府邸大宴群臣,长子郡各官署长吏务必到场!我会让庖厨炮制一份别开生面的大餐,犒劳汝等!”

    ps:今天有事就一章抱歉

    (未完待续~^~)

第939章 嘎嘣脆

    ps:今晚就一章,明天三更

    王孙胜是楚国的王孙,出身不可谓不高,他还是伍子胥的义子,在吴国二十年,又北上游历诸侯,最终归于赵氏,经历不可谓不丰富。

    所以大江南北的吃食,王孙胜几乎都尝了个遍:吴国的饭稻羹鱼是鲜甜的,越国的香菌也是一绝;楚国的山珍数不胜数,华阳山的芸菜,云梦湖的芹菜,和猩猩的唇,獾獾的掌炖在一起,堪称人间美味;齐国的海味,鲛翅和海参都不俗,最著名的却是东海的鲕鱼烩……

    到了晋国以后,除了传统的豹胎等稀罕物外,也品尝过这里流行的面食,水引饼、烤饼、饴糖点心,还有传说味道胜过肉食的豆腐之类。

    王孙胜虽然不是孔门弟子,却也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对于食物的见识,他称第二,只怕没人敢称第一。

    不过今日在长子郡郡守府邸内召开的这场大宴,端上来的菜却让他大开眼界了。

    ”还真是别开生面啊……“

    王孙胜心里嘀咕着,眼睛却盯着面前的菜,一眨不眨。

    金黄色的色泽,配着刚撒上的青盐,散发出让人垂涎三尺的焦香,这无疑是刚出釜的食物,然而制作的材料却让人目瞪口呆,竟是蝗虫!

    长子郡守官署内,摆开了三四十张案几,能赴宴的要么是长子郡大夫以上的臣僚,要么是当地德高望重的乡三老、豪长,或者说王孙胜这种跟随赵无恤率军灭蝗的将领,都瞧着案几上的蝗虫大餐,面露难色不敢不下箸。

    ”吾等都是体面的贵人,岂能吃下贱的虫豸?“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怎么,都不吃?“

    首席之上,赵无恤的案几上也不例外,放着一盘蝗虫做成的菜肴,他说道:”此乃昨日刚捕到的活蝗,吾得之,命庖厨洗尽尘泥沙,去其头翅,以豆油炸之,至脆熟方才出锅。彼既食人谷,人亦食其肉,这样,余带个头,二三子都尝一尝吧。“

    赵无恤是生吞过蝗虫的人,烹熟的他更不怕了,当即夹起一点油炸蝗虫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进去。

    过了一会,赵无恤才睁开眼睛,赞道:”色泽金黄,脆香美味,余味无穷,真乃佐酒待客的一味佳肴!“

    官署内的众臣都随着他的吞咽,动了动喉结,对其言却将信将疑,但主君已经两次食蝗了,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实在说不过去。

    接着,赵无恤又让竖人将余下的几种菜送上来,各自吃了几箸,然后对群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赵无恤已经做出表率,现在该轮到他们了。

    群臣无奈,纷纷拿起了筷箸,不过有人比他们领先,那就是赵无恤麾下的猛将田贲,他在秦国受的伤恢复的很好,对主君的感激之情却越发浓重,今日被赵无恤喊来赴宴,别说端上来的是蝗虫,就算是碎铁,他也吃给你看啊!

    他瞄准的是一碗蜂蜜蝗虫,大手一把一把地抓起来,塞到嘴里嚼得嘎吱作响。这些蝗虫做法是先滚满香料再浇上热蜂蜜,所以它们又甜又烫,田贲吃得不亦乐乎。

    其他人见又有人做出表率,遂夹起一筷箸,闭着眼睛放到嘴里……

    ”咦,味道还真不错……“王孙胜大吃一惊,他吃的是一串插在竹签上烤熟的蝗虫串子。将蝗虫去翅腿,穿竹签上以碳火慢烤,烤时蝗虫上要刷匀豆油,这样才是保证烤出的蝗虫外焦里嫩。在洒了食盐、花椒后,便产生了让人忍不住想大嚼为快的喷香干脆。

    这一吃,才发现田贲和王孙胜没有骗他们,这些油炸蝗虫虽然卖相一般,看着瘆人,但烧烤蝗虫的味道的确很不错!

    臣子们便纷纷称赞道:”食之如虾干,不料这小小螽斯,竟然是人间美味。“

    赵无恤笑而不言,吃蝗虫在后世的中国并不算新鲜事,天津人和云南人都好这口,放眼世界,日本人和泰国人也对蝗虫情有独钟。由于蛋白质含量高,油炸的蝗虫吃起来还有点像炸鸡,营养价值和鱼肉类相当,是种不错的小吃。

    食髓知味,在尝到蝗虫滋味后,臣子们吃起来也没了心理负担,毕竟很多人都有吃蜂蛹或者蚕蛹的经历,论恶心程度,蝗虫实在不敢称第一。而且在赵无恤”彼既食人谷,人亦食其肉“的鼓励下,众人像是在惩罚蝗虫的罪行一样,吃的心安理得,每一口都正义凛然。

    在众人胃口大开后,今日这出蝗虫筵的主菜姗姗来迟,”烙饼卷蝗虫“,后世天津的一道著名小吃。

    和好的麦面先用擀面杖擀成薄饼,撒上细盐,搽好豆油,撒点葱花,然后擀成饼。烙饼的火候更要拿捏得当,烙出来的饼外面微焦,里面松软。然后挑一肚子都是仔儿的雌蝗虫,摘去翅膀,掐下大腿,专留一兜仔儿的胖身子,放入釜中炸的焦黄,捞起沥去了油,撒上细盐,用葱花酱油一拌,摊在饼上卷起来吃,一口下去,简直是香酥诱人!

    在主菜被吃得一干二净后,杯盘狼藉,筵席结束,赵无恤也终于对他们吐露了自己举办一场蝗筵的初衷。

    ”百姓费尽气力捉来的蝗,余用粮食一换一,若是当做废物处理掉就太浪费了。晒干后贮藏起来,可以喂鸡鸭,也可以来年当肥料用,此为一法。“

    ”而且既然蜂蛹蚕蛹能吃,鱼子能吃,蝗虫为何不能吃?扁鹊先生说了,此物不但营养胜似鱼虾,而且有止咳平喘的功效,大可将其当做副食来吃,二三子下去后,可以向下推广此种吃法,用滚烫的豆油一浇,洒点粗盐便是一道美味,无恤无能,做不到人人有肉吃,在这荒年里,暂且把蝗虫当做猪羊来吃罢。“

    众人称是,于是在赵无恤的有心宣传下,今日之事很快就全郡皆知,随之传播出来的,还有《食蝗八法》,当然这些方法也就富庶的人家会去尝试,值得注意的是,此法用还特地强调,要用琅琊产的东海黑盐最佳,休用安邑盐……

    民间捕捉蝗虫很容易,百姓将信将疑之下尝了尝油淋蝗虫,顿时翘起了大拇指,开始爱上这种食,毕竟肉食难以获取,鱼虾也不好捕捉,哪像蝗虫,随便在地上摆个箩筐,到日落时都能笼到半箩。

    于是食用蝗虫便在长子郡悄然流行起来,甚至有百姓宁可自己吃,也不愿意用来换米粮了。如此一来民众捕捉蝗虫的积极性更上一层楼,到八月中旬后,在分散后数量已大不如前的蝗虫日益减少,或是因为当地捕捉甚烈,纷纷飞到别处去,或是天气日渐寒冷,蝗虫最猖獗的日期已经过了,当地蝗虫开始不见踪影。

    有食蝗的风气,加上此前预防措施,往后就算长子郡的蝗虫年年滋生,也难以成灾了,长子郡守尹铎还说笑道:”来年只怕百姓还嫌这种美味不好捉了呢。”

    而魏氏领地,也终于迎来了蝗灾的尾声……

    ……

    八月份,在肆虐了半个月后,蝗虫离开了,和长子郡被杀得尽灭的同胞不同,在这里,它们在“神蝗”的名声下得以保全种群。

    那一天,就像听到了一个统一的口令,几乎在同一时间里,群蝗展翅飞上天空,它们已经储存够了能量,要去合适的地方产卵。一时间,盐池邑再次暗无天日,所有一切都笼罩在黑影里,个把时辰之后,盐池邑慢慢在蝗群的边缘露出亮光。

    “终于走了。”盐氏之女从屋子里露出头来,舒了口气。

    只可惜,阳光下的盐池邑,只剩下一片令人悲伤的干净,他们的粮食被吃得干干净净,而草木也全部被啃光,盐池邑成了一块白地。

    盐池邑的大多数人家都没有留下足够的余粮,他们算好了,在交了税赋后,米缸里的粮食正好可以吃到粟米成熟。然而现在,新粟却一粒也没有了,随着米缸里的粮食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减少,乡人的心情也在一天一天地沉重起来。

    “神蝗是走了,可冬天该如何是好啊……”

    深秋已至,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光是盐氏之女她们这个乡,已有几户种田的人家放弃了耕地,投靠远方的亲戚去了。也有几户人家,将老人与小孩留在家中,身体强壮一些的主动去安邑入伍。魏氏没有粮赈济灾民,却有粮维持河西前线与秦国的零星战争,他们可以背粮去河西,背一路吃一路。

    但盐氏之女的父亲却说那是找死,听说秦国乘着魏氏闹灾,出兵讨伐,那边战事正烈,到了河西,多半是填沟壑的死路一条。

    至于盐工们,却还有一丝希望。

    盐氏之女的父亲从野无遗孑的地里站了起来,对一家人说道:“别慌,盐官会来收盐的,等卖了盐,就可以进城换粮食!“

    全家人又一次看到了希望,然而,平常每个月都会到盐池边各乡收盐的盐吏却左也不来右也不来,盐氏之女的父亲急了,带着她和长兄,用人力车拉着盐,主动跑到安邑一观究竟。进了安邑集市后,却发现十里八乡的千余户盐工都满脸焦急地拉着盐围在邑市入口,各自交流着,却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于是又等了一整天,到了日落时分,所有人都饥肠辘辘,才终于有管事的出来说话。

    魏氏的市吏懒洋洋地拨打着算盘,将粮价从一百赵钱增加到一百三十,又将盐价拨低了两倍,这才对众盐工说道:”有件事还未告知二三子,从这个月起,安邑盐官暂时不收盐了……“

第940章 以邻为壑

    ps:晚上还有两章

    “从这个月起,安邑盐官暂时不收盐了……”

    ”什么!?“听闻此言,所有的盐工,还有盐氏之女的父亲如遭雷击,纷纷追问道:”上吏,这……这是为何?“

    ”具体的情形吾也不知道?只是这个月不收就是了。“那市吏搪塞道。

    “那下个月呢?”盐氏之女的父亲大声问道。

    “不知,不知,到时候汝等再来看看罢,总之速速离开,休要耽误辎车入市。”他开始不耐烦,让人驱赶盐工,盐氏之女一家只能悻悻而去。

    在回去的路上,老盐工将怒火发泄到女儿身上,不住地斥骂她,骂她不再嫁,留在家里吃白饭,就这么骂了一路,盐氏之女的心在发紧,发虚,眼睛里满是泪花。在离开安邑时,恍惚之间,她只以为自己在街上看到了类似丈夫的身形,不顾父亲的斥骂,连忙过去拉住那人,谁料他回个火头来,盐氏之女却只看到一个皮肤烂得像癞疮的丑汉,张口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作甚?“

    ”妾认错人了……“这哪是她丈夫?容貌声音气质都不像,盐氏之女吓得跳到一边,行礼抱歉,那丑汉不再理她,气哼哼地转头走了,盐氏之女这才注意到,他一边的袖口,是空的……

    ”也许是受过刑吧……“她悻悻离开,少不了又要被盐工父亲斥责一顿,市吏虽然不收盐,却也没把话说死,一家人只能再熬一个月,下月再来碰碰运气。

    ……

    市场小吏的确不清楚安邑盐官不再从民间盐工那里收盐的原因,魏氏的家主魏曼多,却正在为此事而烦恼呢。

    ”河西形势如何?“吕行刚到安邑,便被魏曼多召进府邸里问话

    吕行忧心忡忡:”不好,秦人兵力虽然不多,但十分难缠,雒水沿岸的一些阵地已经丢失,秦人长驱直入,抢割秋粟。“

    ”一些小邑的得失无关痛痒,但万万不能让敌人食我粟麦,要知道,食吾一钟,当敌十钟!“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原本河东受灾,所以魏氏便指望河西能有收成,好解燃眉之急。谁料秦人乘魏氏遭灾,发兵来伐,割粮抢人,大片粟田被抢割,许多河西人也跑到了秦国去。

    这对于魏氏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因为河西,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为了河西,他们与秦国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怨。如今魏氏遭旱灾和蝗灾重创,却无法得到河西的反哺,这是魏曼多无法接受的。

    “君子还在河西苦苦维持,还望家主再度发兵,他一定能早日击退秦人,争取运粮到河东来。“

    魏氏父子一东一西分居大河两岸,无论哪一边的形势都不同乐观,魏驹要治理桀骜不驯的河西之民,还必须击退敌国反攻、防止奸细渗入。魏曼多一点不比儿子轻松,他不仅要应付突如其来的天灾,也得小心蓄谋已久的**。

    魏曼多之所以会对河西粮食那么渴望,也因为魏氏经济的支柱之一的安邑盐出了大问题。今日七八月间,朝歌、濮阳、陶丘的盐商突然停止收购安邑盐,现在安邑的府库里盐堆积如山,粮食却空空如也,所以盐工们才无功而返,因为连魏曼多本人,也在指望负责食盐转卖的令狐博从中原传回消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至于解燃眉之急的粮食,他现在只能厚着脸皮,以侯马之盟的名义,向邻近的韩氏借粮了。

    韩虎很快就回信了,他在信中一口一个”舅父“,却以自己也受灾严重为由,拒绝借粮。

    和魏氏的河西类似,韩氏占领的成皋也是一处让他们陷入连续战争的祸源,乘着晋国遭灾,郑人也试图反攻夺回那里,韩虎自然不愿意松口,这月余时间里,双方已经在成皋进行了数次攻防,都奈何对方不得,面对鲁班监督修建的坚固壁垒,郑国人只能望城兴叹,韩氏也因为实力有限,又被旱灾蝗灾影响,无力扩大战果。

    反倒是魏曼多没有求到的赵氏主动派人来询问灾情,并殷切地要帮助魏氏赈济灾民,运粮进入河东。

    魏曼多只觉得眼皮直跳,蝗灾横行时他曾让人传言,说天灾是赵无恤失德专权引起的,但赵氏很快就用卓有成效的治灾手段予以还击,让拜了神蝗庙却没什么用的魏曼多好不尴尬。眼看领地内的矛盾越来越剧烈,他却拿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但当赵氏主动要帮忙时,多疑的魏曼多却觉得其中有鬼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调集兵卒,在赵魏分界小心提防。

    ”晋国诸卿,无不是以邻为壑之人,赵氏子如此殷勤,我若不防备,只怕会被偷袭,与其接住赵氏带毒的援助,我还不如等一等,等中原盐价回升,或者河西粮食运来。“

    但他防得了外,却防不了内。

    ……

    自从蝗虫吃尽庄稼之后,自从去安邑送盐被市吏赶回来以后,盐氏之女便总是苦着脸,负责煮饭的她总是不时地揭起米缸的盖子,看一看米缸里的米越来越少,最后见了底。

    现在一天到晚占据全家人心思的,就是吃食,她的父兄们不再去盐池采盐,而是漫山遍野地寻着野菜,尤其是蝗虫没有啃噬干净的块根块茎。他们甚至把头年的糠反复放在风中吹扬,从中再找得一些米粒,在这些日子里,米几乎是一粒一粒地数着下釜的。

    情况越发恶化,乡中不想去河西做徭役的人遁入山中做盗寇去了,其实山里也很难找到吃的,他们只能凶狠地抢掠别人为生。还有一两个人悄悄离开了故乡,走上逃荒之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两百里外的赵氏长子郡,据说那里受灾不重,就算没有粮食了,靠赵卿的救济,农夫还能混个温饱。

    总之,盐池邑的民众在寻找各种各样的出路,他们都已经预料到前景不妙,最机警的人已经走了,等进入隆冬后,剩下的人多半也会背井离乡,离开这片已经失去希望的土地。

    盐氏之女一家人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出路,他们只能像大多数盐工家庭一样,守着几乎空空荡荡的乡里,每天掰一小块盐放进嘴里,喝一大碗混杂野菜根的稀粥,让胃处于充满的状态,假装自己已经吃饱了。

    因为市肆的盐吏承诺过,到了下个月,会给他们答复的。

    也许下个月,自己辛苦采的盐就能换来粮食呢?

    天气越来越冷,白天越来越短,寒冷的夜晚不断消耗着人们的热量,从晚到早的这段时间,长得似乎永远过不完似的,一家子只能饿着肚子躺在床上睡觉,希望永远不要醒。

    因为一醒过来,就会有想吃东西的念头。

    到了十月的第一天,他们家终于断炊了,盐氏之女将最后几粒米煮成粥,一家人默默地喝完,随后便再度拉着盐车,朝安邑走去。

    安邑周围的千余户盐工们约好了,他们要在这一天再次去安邑外的市肆换粮。

    众人已经商量好了,若不行,就去向家主请命!

    这些人家都已山穷水尽,他们怀揣最后的希望朝安邑进发,单家独户慢慢汇聚成溪流,又变为大江大河,最后密密麻麻地堵在安邑市肆外。

    然而这一次,魏吏连市场都不让盐工们进了。

    ……

    安邑盐市,曾经是最热闹的一处食盐交易地,人来人往,极为繁荣。可在大灾之后,盐氏之女总觉得,安邑市肆外墙的红瓦已经不像早先那么鲜亮了,市场也不像以前那么热闹了,显得有点儿冷清,野草正在四周蔓延着。

    ”上吏,这个月能换盐么?“盐氏之女的父亲高高仰着头,询问楼上的官吏。

    市吏面无表情,盐价还在大跌,安邑池盐产量过剩,在遭到价格挤兑的时候,就面临卖不出去的困境,官府自然不能自己贴钱贴粮,再从盐工这里收盐了。

    ”府库内没有粮食与汝等换盐……汝等……下月再来罢。“

    众人一片哗然,当即有人愤怒地说道:”下月下月,怎么总是下月!下月乃公全家都饿死了!“

    ”总是说缺粮,这不就是粮食么?“

    盐氏之女的父亲也指着市场里不断装车运走的粮食质问,河东总有那么几个地方逃过蝗灾侵扰,但凡运来安邑的粮食,自然要先满足官府和卿大夫的需要,其次是军用,至于盐工们,并不在考虑范畴之内。

    ”吾等祖辈为魏氏采盐,故以盐为氏,先家主曾与吾族有盟誓,以粮易粮,世代不移,如今却食言了,今日若不换粮,吾等便不走了!“

    ”刁民,乱说什么?“

    市吏又不耐烦了,一挥手,便让看守市场的兵卒驱赶,推攮之中,不小心见了血……

    ”杀人了!“

    看到有人倒下,本来就被饥饿逼急的盐工们顿时便恼了,他们也不是吃素的,纷纷拿起了采盐的锄头,和市吏打了起来。

    ”抢了粮归家去!“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声,盐工,以及市肆边饿绿了眼睛的饥民顿时炸了锅,他们忘记了初衷,朝装着粮食的辎车扑去……

    历史是这么记载这一天的:公二十二年冬十月,河东饥,安邑盐工反!

第941章 他死了

    ps:恩,第三章在1点半。顺便催更可以,能不能别在书评区骂人带节奏?国庆要陪家人,我只有晚上才有时间,我手残,思路也来的慢,夜里熬七八个小时码字并不轻松,看了书评区以后心情不好说不定该有的章节就没了2333……

    这场混乱最初是从安邑市肆附近爆发开来的,导火索是已经两个月不得换粮的盐工。

    虽然平时盐是金贵的东西,可在旱灾蝗灾之后,粮食的价格却蹿得比盐价更高,因为粮食能让人饿不死,靠吃盐却不行,所以就算他们带着盐去私下贩卖,在附近的十里八乡也换不到一粒粟米。

    所以盐工们被逼上了绝路,在又一次被市吏拒绝,眼看粮车从身边经过,他们实在是忍不住了。辱骂他们的市吏被拉下楼来践踏致死,在干掉拦路者后,盐工们开始哄抢市肆里的粮食,慢慢地扩大到抢掠一切能吃的东西,先不停地往嘴里塞,然后不住地朝褡裢里放,塞到放不下为止。

    这场反抗没有什么高尚的口号和动机,纯粹是出于饥饿本能的暴动,却没料到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这几个月里,不单盐工挨饿,在安邑内外,也有不少国人饥肠辘辘,不管有地无地,都家中无粮,只能晃荡在街头找活做。盐工的暴动引发了他们的热切,纷纷加入这场抢掠中,很快,硕大的安邑市肆乱成了一团,混乱甚至引发了城内的连锁反应,乘着一片乱象,街头那些成群结队的乞丐也开始铤而走险,冲入中人之家抢劫。

    阴郁压抑的怒潮彻底爆发出来,衣衫褴褛、饥饿难耐的人们沉浸在这场狂欢里,却忘了一件事情。

    魏氏的家主是冷血的政客,不是只知道狩猎的曹伯,更不是连治下民众都收拾不服帖的卫侯。

    在暴动开始后不到半个时辰,安邑市肆已经全部沦陷,混乱还在向临近的街市里闾蔓延,然而,沉浸在抢掠中的盐工和游侠、贫民们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靠近。

    齐刷刷的脚步声响起,出现在乱民们眼前的,是一群武装到牙齿的重装士兵。

    他们身材高大,披三属重甲、持铜戈配短剑、背弓弩、跨矢囊,沉默地从军营走上街头。

    这就是在河西之战里让秦人差点大败的魏武卒!

    市肆外拉着一车粮食,想要出城回家让妻子也吃一顿好饭的盐工、乱民们呆住了,他们怔怔地看着缓缓靠近的无敌方阵,前排的甲士一一举着大橹,长矛在空隙里被竖起,让他们无法越过,而在后排,阴冷的弓弩已经瞄准了他们。

    ”等等……“盐工和贫民们顿时变清醒了过来,面对这不可战胜的武力,他们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里的粮食,想要跪地投降请求饶恕。

    然而对面的将吏却无情地一挥手,数不清的弩矢箭矢便从魏武卒中射了出来,将手无寸铁的饥民撕成碎片!

    这些武卒,有很多也是盐工出身,从前,他们和今天的这些暴动的饥民一起在街上行走,一起在盐池顶着炎炎烈日为魏氏采盐,甚至会在日落时分在里闾的桑树下乘凉喝酒……

    但今日,面对昔日的邻居和乡党,他们却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屠刀。

    戈矛手向两边分开,他们冲入市肆,高举武器,将正在抢掠的饥民杀死在地。

    魏氏从赵无恤那里学来了强大的战阵和武器装备,用来屠杀组织度极低的平民是极其迅速,在四面皆有百余魏武卒进剿的情况下,这场小小的暴动很快就被镇压下去,少数人试图朝周围四通八达的街巷逃跑,其余人则选择就地投降。

    但等待他们的,是残酷的惩罚,魏武卒没有停止攻击,而是将箭矢和戈矛指向已经伏地求饶的人。

    安邑城头,看着一朵朵血花在城内绽放,吕行面露不忍之色。

    ”伯父,会不会,杀的太多,有伤仁德啊……“吕行是多次上阵厮杀的勇将,唯独对屠杀平民,尤其是魏氏自己的民众心里有疙瘩。

    ”这是为了杀一儆百。“家主魏曼多却毫无怜悯,他冷冷地对吕行教训道:”天下人的天性是欺软怕硬,得寸进尺。故而比起让民众爱戴主君,让他们畏惧效果更佳。”

    魏驹一手创办的武卒,就是魏氏让人畏惧的最佳依凭。

    更何况,杀死一些乱民,比起找粮食喂饱他们更加便捷。

    君主在政治上应只考虑有效与有害,不必考虑正当与不正当,心中应怀揣治国目的,而不是仁义慈爱。

    虽然没看过君主论,但这,恰恰就是魏曼多的治家之策。武卒开始追剿分散到各个街巷的乱民,这场小小的风波近日就能平息,河东河西,数十万生民,依然牢牢掌控在他手里。

    只要,保证魏武卒吃饱穿暖,他们就会为魏氏卖命!

    他下令道:“将为首的暴民全部枭首示众,罪不容赦!再索拿其家眷子嗣,送往河西服苦役!“

    ……

    抱着怀里带血的粮食,盐氏之女哭成了泪人。

    她父亲死了,死于魏武卒朝市肆齐射的一轮箭雨中,临死之前,还将一包裹粟米塞到她手里,让她走,让她出城去,将这些粮食带去给家中焦急等待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

    “无用之女,滚!”老盐工最后的痛斥嘶声力竭,长年累月劳动变得丑陋而枯裂的手将她猛地推离,但盐氏之女似乎看到他老泪横流。

    她踉踉跄跄地随着混乱惊惧的人潮离开了市肆,推倒市墙,进入横七竖八的安邑里闾。

    这里也是一片混乱的世界,市肆里的饥民一拥而入,零星的抢劫还在继续。

    盐氏之女一个弱女子,虽然满脸泪花,却依然有几分姿色,怀里还抱着一包粮食,简直是饥民最佳的目标,她手里的包裹很快就被抢走,一群满身汗臭的饥民还不怀好意地围了过来,想要在墙角处玷污她。

    说时迟那时快,那三名见色忘危的饥民一人挨了一颗石头,顿时头破血流,抬头一看,却见一位挎长剑,轻侠打扮的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手里是一把弹弓,又一颗石子已经瞄准了他们。

    “还不快滚?”

    几个饥民骂骂咧咧地扛着粮食走了,然而他们刚走出街口,就像在大风下伏倒的麦子般颓然倒地。外面的街道传来饥民的尖叫,不成词句,活像动物的嘶喊,随后魏氏新建立的骑兵铁蹄踏过,将胆敢逃跑的人踩死,那几名饥民也是被他们射死的,他们还往巷子里看了看,见没人才打马离开。

    而盐氏之女,则被那轻侠拉进墙缝里,躲过了一劫,等外面的魏骑走了以后,那轻侠才骂道:“进武卒前不过是街头的恶少年浪荡子,得了田宅就忘了本。“

    盐氏之女这才战战兢兢地看了看他,随即惊喜地说道:”是你!“

    ……

    到第二天时,安邑的这场小暴动已经完全平息下来,街头恢复了熙熙攘攘,一点看不出曾经陷入过一场疯狂。

    果然如魏曼多所言,在见了血和尸体后,安邑的民众就算饿肚子,也不敢再造次了,本着这种让百姓”畏惧“的思路,他让人将那些被屠杀的盐工头颅插上了城头。

    而盐氏之女则看着城墙上的人头,哀恸欲绝,颤抖不已。

    ”那是我父。“她对身边的轻侠说道,他是他丈夫的袍泽,当年在新绛时,曾来家中饮酒,在战后她也向他打探过丈夫的消息。

    轻侠督仇朝城头上看了一眼,安邑夯土墙垣上,每隔五尺便有一个让弓手使用的雉堞,那些首级便位于雉堞之间,插在矛尖上。

    ”隔着这么远,也不一定是汝父。“

    ”一定是,那胡子我认识……“盐氏之女坚持不走,她的目光在城头搜索,最后找到了她那木讷却疼她的大兄,脾气焦躁的三弟,还有几个同样是盐工的远方兄弟。城垛上有一大排,百余枚,面朝城外,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皮底下,是熙来攘往的街道和落日余晖。

    眼看这么多熟悉的人死于非命,她的身体在战栗,这两日若非督仇庇护,她的脑袋可能也在城头了。

    可就算督仇护她出了城,往后又该怎么办呢?盐池邑的男丁沦为乱民,听说城里的官吏已经带兵去邑里索拿家眷,女人和小孩会作为隶妾,男丁则强行押到河西服苦役。

    她家肯定也不例外,就算回去,估计也是一片空无一人的瓦砾了。

    督仇给她指了一条明路:”我有门路,可以让商贾带你去赵氏的领地去,那里没有战乱,是个人有一技之长便能吃饱穿暖。“

    说着,他还将一块冰凉的东西塞入她手中,盐氏之女打开一看,竟是块成色不错的金子!至少有二两重!足够换取一大片田宅了。

    “这……太贵重了,妾不能收。”虽说丈夫还在时,她也曾过过一段时间锦衣玉食的生活,家里也不乏金银器物,所以知道这种金子是南方楚国的钱币“爰”。当年家中可是有不少的。但在知氏战败,她作为罪人家眷隐姓埋名逃出绛都时,便失去了一切。

    她从士人之妇变成了守活寡的盐氏之女,现在又成了失去亲人的孤女。

    督仇却不容分说,“伯谦乃我兄,汝既我嫂,何况我也是受人所托,汝何必推辞!”

    提起那人的字,盐氏之女顿时一个激灵,连忙问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是他让汝来寻我,又给我一条生路的?”

    “并非如此。”督仇却叹了口气,“之前拍阿嫂难过,故吾等袍泽一直不敢坦言,现在就将一切统统都告知你罢。豫让已经死了,死于长平之战,埋骨少水之畔,从此世上再无豫伯谦。听弟一言,忘了他,去赵氏领地上安顿下来后,找个好人嫁了,好好过日子罢!”

第942章 刑人(上)

    自打来到安邑的那天起,刑人就没有名字,之所以叫他刑人,是因为他谈起过往时,总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自己是“知氏刑余之人”。

    于是大家便都叫他“刑人”。

    每个见过刑人的人,都会对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是因为一大片红色的疮包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他脸上、脖子上,从这可怕的容貌里根本看不出年岁,只能从颔下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推测,至少四十多岁了罢;其二是他断了右手,整个手掌从肘下不翼而飞,只留一只空袖子随风飘扬。

    众人猜测,大概以前知氏掌权的时候,他真的受过刑,至于犯了什么罪就不得而知了。

    在知氏灭亡后,刑人获得了释放,刚好碰上赵魏韩瓜分新绛之民,他就迫不及待地从新绛跑到安邑来了。

    问他为何要来安邑,刑人的回答很简单,他憨笑地说道:“安邑有吃不完的盐。”

    ”这是饿盐饿坏了,才长成这副鬼样的?“此言惹得众人大笑。

    魏氏接纳新绛民众的最初几年,倒也择人善用,各尽其才,不过像刑人这种又丑陋,又没门路,也无过人本领的,来了以后分到的事是在街上拾灰,也就是打扫屎尿垃圾。因为魏氏凡事都喜欢效仿赵氏,赵氏将邺城的卫生搞得有声有色,魏氏也想让一向有肮脏之名的安邑干净点。

    可实际上与同时代其他人口密集的城镇一样,安邑就是一个大垃圾窝,尤其是夏天,简直满街都是臭烘烘的味道。

    刑人就穿一身短打,卷着袖子,下手去掏水沟里的垃圾,有时贵族的马车飞驰而过,从水洼里溅起一片水花,将刑人全身都浇透淋湿,他也不愤怒,只是一脸茫然,直到马车走远后,他什么也没说,弯下身子用仅剩的左手将热腾腾的马粪铲走。

    他就这样干了整整两年拾灰,终于因为业绩出众得到了升迁,从街巷登堂入室,到魏氏的一个小官署里做涂厕之人……

    ……

    比不了邺城的百步一厕,五十步一溷,安邑的厕多只供官吏使用,厕里挖个大坑,深不见底,上面盖上木板或者石板,留出一个或大或小的洞,人就蹲在洞的上方解决。

    这种洞绝对不是什么细小的洞,因为公元前581年的一天中午,晋景公姬獳品尝新麦之后觉得腹胀,便去厕所屙屎,不慎跌进粪坑而死……

    作为官署内的厕,自然不能像外面的溷一样放任肮脏,所谓的涂厕之人,也就是平日打扫厕所的人。

    虽然不用在街巷风吹雨淋了,但依旧是一个下贱的职业,一般人不会乐意做,然而刑人却甘之若饴,在夏天厕内最恶臭难闻的时候,他也只蒙着一条面巾,对扭动的白蛆视若无物地掏粪,冲刷厕所。

    一次他出来时正好撞见巡视官署的魏氏计宰令狐博在群臣簇拥下来厕所方便,众吏看到刑人出来,都纷纷捏着鼻子,摆手驱赶他,因为他闻起来真像是从粪坑里爬出来一样。

    “一身屎尿味儿,休要靠近有匪君子。”

    令狐博却对这个兢兢业业的刑人有点兴趣,随便问了他几句,夸他打扫的厕干净。过了半个月,或许是因为令狐博的原因,刑人获得了又一次升迁,这一次,他得以进入魏氏府邸,职业依然是涂厕。

    “此人忠厚老实,只怕是久在厕中不觉其臭了。”令狐博如此对魏驹说笑,魏驹倒是没在意,他还来不及在刑人打扫过的厕所放水,就远赴河西,然后一头扎在那里了。

    他当时没有觉察到,刑人在看他时,那恭谨畏惧目光背后的冰冷……

    ……

    魏氏的府邸很大,占了安邑的五分之一,魏人喜欢称之为”魏氏之宫“,里面的卫生与城内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底下,亭台连绵,从虞夏时代便存在的高台起伏,囿苑遍布。

    相对而言,厕所也比较多,刑人的工作量大了两倍之多,不过他只轮得到打扫外院里府吏、竖人、女婢们常用的厕,内院却连进都进不去。

    直到今年夏天,因为内院的厕所堵塞,众人无计可施,才不得不搬”经验丰富“的刑人去处理。

    魏氏在宴请宾客的殿堂外建造一座仿赵式的新厕所,设计冲水式的坐便器,在座便器的正后方墙上凿出了一条冲厕的水管,蹲位旁边还有石质扶手,设计相当人性化。这种厕里还有小干枣,可以让人塞住鼻子,更有两婢持香囊伺候于外,引导如厕完毕的客人进入厕所旁配套的“浴室”,方便贵族方便后沐浴净手,然后换上新衣服,继续去赴宴,大快朵颐。

    刑人很快就疏通了这个厕所的管道,还因此得到了家老的夸赞和赏赐,从此以后,他就专门负责内院的厕所了。

    内院是魏氏家主和其亲密家眷,以及各种重要宾客生活的地方,魏曼多又极其多疑,故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盘查十分严格。

    对于刑人的身份和来路,魏氏家老也是观察过一段时间的,但除了他早年的经历无从查证外,倒并未发现什么问题。

    刑人虽然长相丑陋,但却为人谦和木讷,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否则也不会做些拾灰涂厕的活计了,说白了就是个容易被欺负的老实人,在家老试探时,还很满足地说这活虽污,却不必风餐露宿。

    ”看来是个没什么志气的人。“家老对他轻视了一层,在发现刑人特殊的爱好后,他就更加放心了。

    刑人没有家人,他的爱好,大概就是酒和女色了。

    不过因为胆小,刑人对魏宫里的女眷,那是看都不敢看一眼,魏氏的夫人等路过时,他的头紧紧贴在地上绝不抬起来,对于同处一院的女婢们,他也不敢去撩,或者是因为长相太丑自渐形秽,或许是一旦咧着笑靠近女人,就会被她们皱着眉躲开。

    总之,刑人每个月向家老请求出门一次,理由是会友人,可家老让人跟踪过,刑人的去向,是安邑的女闾,而且还是在最混乱的里巷内的女闾。那种女闾档次最低,只有一身汗臭的劳力者才会去的,二十钱就能来一次。

    那里的女子多是年老珠黄,眼斜嘴歪,或者本身就有病的,不过像刑人这种下贱的丑汉子,也就适合那样的消费。每次去,他都会叫一个人,然后喝的酩酊大醉地回来。

    如此再三,家老便放心了。

    一个**如此明显,如此不中用,如此没有志气的人,涂个厕而已,不可能会出什么问题的。

    晋侯午二十二年十月十日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刑人向魏宫家老申请外出,家老心不在焉地同意了。

    按照往常的路线,刑人出了魏宫后,从市肆边经过,虽然那场混乱已经过去近十天了,魏氏的神经依然紧张。守在市肆口的魏卒会把每个可疑的人都拦下来盘查,但为首者认识刑人这张脸,何况他还有魏氏之宫的腰牌,于是便皱了皱眉,挥手让他过去,根本没有人正眼瞧一下。

    刑人瞧了瞧地上还没被擦干净的血迹,踏过它们,抬起眼望去,

    他看到城市、街道、巷弄,以及远方的城墙,在这虚伪的繁荣背后,是冬日下凋零的原野,被蝗虫吞噬一空的农田和只剩下枯枝的森林,还有水深火热的魏氏之民。

    不过安邑的女闾已经重新开张,外面是酒肆,看中了酒娘就可以拉着到后面快活,这些酒娘多是粗桶桶,或者满脸雀斑,但对于刑人这种如饥似渴的单身劳力者而言,是女人就行。

    不过他今天却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突然拐入一个小巷,走到一间看似废宅的地方,用层次分明的声调敲了四下门。

    等第四下声音结束后好一会,门终于开了。

    轻侠督仇手里拿着柄剑,冷冷地看着刑人,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示意他进来,随后伸头出去瞧了瞧,这才将门合上,然后对刑人不客气地说道:”豫让何在?他不是在信中说,只要我替他安顿好妻子,他便亲自来见我……“

    ”没错,他是亲自来了。“

    沙哑的声音,像是喉咙里夹杂沙子一样,刑人抬起头,笑而不语,眼神却从憨厚茫然,恢复了昔日的几分神采。

    督仇猛然反应过来,他呆住了,将刑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有泪不轻弹的轻侠竟泪流满面。

    ”伯谦,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第943章 刑人(下)

    ps:今晚只有一章,明天三更补

    长满蒿草的废院里,曾经的袍泽挚友相对而坐,督仇却几乎忍不住豫让来,最后还是他先提起话题。

    “你告诉她我死了么?”

    “只说你埋骨于少水之畔,让嫂嫂休要再记挂。”

    “足够了,如此一来,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了,只是她得好好哭一场,真是对不住她。”自称豫让的人笑了笑,似乎真的放下心来。

    督仇实在忍不住,便问道:“伯谦,当时十面重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少水一战,吾等突围失败,被团团包围,主君中箭身亡,临死前让我护着他的首级,还说若是实在保不住,就用这头颅去换取一场富贵……我岂能如此?便将主君死后争抢他首级的人统统杀死,又将其便安置在崖边的洞穴里。赵氏捉住了我,赵无恤为了显示他的宽容大量,让我献出首级,他便释放我。我不从,他便将我囚禁起来……”

    豫让陷入了回忆中,当时他的整个右手肘都断了,血虽然止住了,但伤口却迟迟不好,不断渗出血液和浓汁,火辣辣地痛。即便赵无恤让灵鹊医者来给他治疗,用火烧封了伤口,涂上了药,用麻布绷带牢牢扎紧,但****夜夜,豫让仍然能感到焰苗舔噬手臂的刺痛,感到不复存在的指头在烈火中枯萎。

    到后来,他的右眼肿得睁不开,手臂附近的血肉都已变质,必须切除,最周全的办法是把手臂整个截掉……

    截肢手术的当天,豫让痛苦的嘶喊响彻整个军营,等一切结束后,他只保了上臂,从此只能靠左手生活。

    “失去了右手的剑客,和废人没什么区别,你恐怕想象不到,左手会这么没用,握剑时差点插进了自己的大腿上,我的一身功夫全废了。所以我没有说谎,从那天起,原先的豫让就死了,他凭剑而活,死于剑下。”

    “至于你面前这块血肉,被唤作刑人,而非豫让。”

    “但你没死,你还在这,心念结发之妻,还传消息让我去寻她救她。”二人一同在知氏效力时,豫让曾不止一次救过督仇的命,他们是莫逆之交,豫让最先想起的是自己,这让督仇十分自豪。

    但他却仍然不解,豫让为何会消失这么久,还对苦苦等他五年的妻子如此决绝。

    “伯谦,你既然在少水大难不死,就应该回家带着妻子远走高飞,可你这些年又在做什么,为何杳无音讯?”

    “我有务必完成的事情要去做。”豫让叹息道。

    豫让一家祖辈都是范氏的家臣,他从出生起便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在父辈们认为豫让足够大,能握住剑的那一天起,就开始训练他战斗,为了家主而战斗。豫让明白自己家臣的身份,也从没让他们蒙羞,但他付出了忠诚,却没有得到尊重作为回报,先后服侍过的范、中行二卿都待他如犬马、草芥,豫让也视之为路人,他才不会将宝贵的忠诚交给这样的人。

    当时的他,既无土地也无财富……唯有一把剑相随左右,总而言之,那时他的生活很悲哀,先是被挑选为刺客,在刺杀失败后被冷落,扔到边境自生自灭,与戎狄苦战,不打仗时,便喝酒寻乐,醉生梦死。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他的生命是用鲜血与浊酒写就的。

    直到他投入知瑶麾下,这种情况才得以改变,终于有一位认可他信赖他的主君。

    豫让忠诚效力,感受由此带来的自豪;他拥有了富足的生活,迎娶了中意的妻子,在战场上也努力战斗,从胜利中获取喜悦。但这一切都在长平之战结束了,知瑶死了,死在一场阴谋的背叛下,从此豫让再度成了无主的犬马,驱使他前进的不再是忠诚和荣耀,而是仇恨。

    君死臣辱的仇恨,那是滋养他拖着残肢断臂活下去的食粮,那是让他生命之火继续焚烧的燃料。他期望杀死仇人,看到仇人的血染在自己的剑上,赵无恤,魏曼多,魏驹,韩虎,在豫让看来,这些人都该死。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知氏君子知我,我必为之复仇,以报知己之恩,纵然身死,魂魄去黄泉见了他,也可以无愧了。”

    ……

    督仇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同为知氏之臣,忠君之事,我远不如伯谦。”

    豫让苦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已经尝试过一次,但还是杀不了赵无恤,此人十分多疑,也不知为何,听到我姓名便格外戒备。加上断了右手后我本事大不如前,故而未能成功。”

    “你被捉时曾刺杀他,赵氏这样还没杀你!?”督仇都有些惊讶了。

    豫让谈论起赵无恤时,已经没了对待仇人的咬牙切齿,毕竟赵无恤将他从伤口溃烂的惨死里救了回来,这份债和仇恨纠缠在一起,变得格外复杂。

    他平静地说道:“我伤好后,赵无恤来看我,他说我曾在陶丘刺杀过他,事可一而不可再,故而这次,不能太轻易地放过我……”

    “他脱下了披在身上的大氅,扔到我面前,然后给了我两个选择。”

    “其一,刺穿这件大氅,就当是已经刺杀过他了,过后便自刎而死,也算能给主君一个交待。”

    “其二,他给我一个机会,他带我进入新绛,在盟誓上刺杀魏曼多……”

    督仇一怔:“但当年的盟誓上并未发生刺杀之事……”

    “因为我拒绝了,我愿意刺魏,但会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而不是成为赵无恤手里的棋子。”

    “然后赵氏就……放了你?”

    “不错,我走的时候也没有击衣服,因为我说了,若是刺魏不死,我还是会回来,尝试取他赵无恤的首级。”

    督仇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也就豫让敢这么说啊,“赵卿当时如何反应?”

    “他说,侯伯之怒,伏尸十万,流血漂橹;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下素缟。他敬我是义士,相信我是能说到做到的人,但到时候,他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那你现在是想要……杀魏卿?”督仇算是明白过来豫让的真正目的了。

    “然,赵氏韩氏虽然参与了围杀主君之役,但惟独反复小人魏氏最为可恨,既然刺赵困难,我就决定从他们杀起……”

    “所以,你就自残到如此程度……”

    督仇记忆中的豫让和现在的样子大不相同,他高大挺拔,脑袋大而方,眼睛敏锐精明充满活力,厚实的下巴都布满短须。那时候他正当壮年,天生就是一个战士。

    可现如今,却完全没了往日的容貌,就像脱了层皮似的。他以漆涂身,将自己变成满身癞疮的丑汉,又吞下火炭,弄哑自己的嗓音。

    在街市上相遇时,就连结发妻子也认不出他来。若非豫让主动挑明身份,督仇八成也没法认出来。他把挚友和妻子都骗过去了,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魏氏就更认不出了。

    督仇叹息道:“以你的才干,如果投靠魏家,一定会成为亲信,那时你就为所欲为,不是易如反掌?何苦自残形体以至于此?这样来图谋报仇,代价太大了!纵然你得手了,只怕也很难走脱。”

    “我若是委身于卑劣的魏氏为臣,是违背自己的初心,做了别人的臣子再去尝试刺杀家主,就是怀有二心。我现在变成这幅模样,刺杀成功的几率也微乎其微。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依靠自己的能耐办到的,一点一点接近魏曼多的宫室,一点一点让旁人的提防消失,现在终于有了一丝机会。至少我没有沦为赵氏的棋子,上对得起主君在天之灵,下对得起本心。”

    “更何况,若不怀着必死的信念,如何能够成功?”

    他举起空空的袖子道:“我没了右手,还有左手,没了利剑,还有匕首,就算这一切都没了,我还能用口齿去咬,用头颅去撞!吾一定会用自己的本心和本事,去获取我想要的渴望!”

    话尽于此,豫让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督仇知道豫让此次露面,只怕将成诀别,他长拜于地,对着豫让稽首三次:“弟无能,不能随君入魏宫行刺,我一定将嫂嫂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再西向自刎,伴你一起去黄泉见主君,竖旗招揽旧部,在那里再打一片山河出来!”

    “我等你。”豫让已经来到了门口,出了这个门,他就不再是豫伯谦,而是在魏宫里涂厕的刑人。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呵气兮成白虹……”门合上之前,豫让还听到背后响起击节歌声,是督仇在为他送行。

    门关上后,犀利的眼神不翼而飞,浑浊而茫然的刑人恢复如初。

    但在人来人往的里巷中,他却忍不住用肿胀的手指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左手在练习了五年之后,已经变得极其灵活。

    “到头来,我还是变成了刺客。”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害怕会有人听见。

    “但我会以自己的方式,还主君以正义。”

    他低语道:“我会用复仇警告那些歃血为盟却背信弃义的人……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第944章 白虹贯日

    “伯父,事情已经查明了,正是赵氏在中原的定陶、帝丘等地挤兑盐价!“

    魏曼多面色阴沉,听着刚从东方回来的令狐博向他禀报。

    ”果然如此。“他的手重重在案几上拍了一下,又问道:”赵氏从何处得到的盐,太原大卤?那里产的盐无论质量数量都比安邑盐池要差,运到中原,成本早就比安邑盐高,如何挤兑?“

    ”并非大卤盐,而是一种新盐,来自东海的莒国琅琊。“

    ”你是说,赵氏以琅琊区区百里海滨,煮出了大量海盐,然后再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出售,让魏氏无法与之竞争?“

    ”只怕不是赵氏赔本,而是这些盐本来就价格很低。“

    令狐博凑到魏曼多耳旁说道:”我与齐国陈氏接洽过,他们说,这种新近出现在市场上的琅琊盐也给齐国海盐造成了很大的困境,有经验老道的盐工看过,这种盐绝不是以现有的工艺煮出来的。“

    ”只怕是赵氏子又弄出了新的花招,就像他之前做的面粉、纸一样。“魏曼多叹了口气,现在的魏氏,乃至于天下处处可见对赵氏的模仿,从城市的卫生规划,到军队的兵种和训练,赵氏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但让他们感到气馁的是,无论如何效仿,都追不上赵氏的脚步,因为赵无恤治下的领地,总会有新鲜的事物突然冒出来,在一个让你意想不到的时候让世人大开眼界。

    这一回,大概又是赵氏的盐工弄出了什么新方法,可以从海水里获取大量物美价廉的盐罢。齐国陈氏对此既深恶痛绝,又垂涎三尺,不断派人试探,希望知道这种方法,好在齐国千里海滨复制,但魏氏没有海岸线,光眼馋也没用,现在的问题是,安邑池盐被琅琊盐挤兑了,在陶丘、帝丘根本卖不出去。

    ”伯父,这该如何是好?“

    和齐国依赖海盐税收维持邦国生存一样,安邑盐的销售也在魏氏的财政收入里占据很大的比重,若是明年盐还卖不出去,魏氏连养武卒的钱都有不起了,所以令狐博十分焦急。

    魏曼多冷笑道:”侯马之盟时,赵无恤虽然号称不插手河东,可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觊觎此地。因为河东东连上党,西界河西,南通周、郑,北阻晋阳,诚如当年宰孔曾言,晋国之故封,景、霍以为城,汾、河、涑、浍以为渊,可以说是表里河山,赵无恤的野心很大,大到超乎吾等想象,他想要得到全晋,就不可能放弃河东!“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双手往腹部微微按了按。

    ”伯父,可是身体有恙?“令狐博更紧张了,如此紧要的关头,若是魏氏的两根顶梁柱之一倒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无妨,只是年纪大了,肠胃时常会不舒服。“

    他继续说道:“我早年还被他迷惑,以为他有志于三分晋国,可如今看来,那都是幌子,是吞并吾等之前放出的迷雾。,如今赵氏周边形势大好,代国已灭,上地归附,河间也夺了回来,再无人能威胁其背后,又巩固了东方后,赵无恤只怕是要迫不及待地对吾等动手了。“

    见微知著,从对盐价的挤兑上,魏曼多这只老狐狸已经察觉了赵氏的动作。

    作为君主,必须像狐狸般狡猾以便认识陷阱,同时也必须是一头猛虎,以便使豺狼惊骇。

    但赵无恤可不是一般的豺狼,他是一只想要膺击天下的巨鹰。

    ”面对赵氏的勃勃野心,我不得不防。“魏曼多做出了决定。

    ”你再去东方一趟,告诉齐国陈卿,他提议的反赵同盟,我暂时不能加入。但却可以留在晋国内部,为他提供情报,给予方便,作为回报,齐国能否为魏氏和秦国说项,秦魏两家的种种误会,都是因为赵氏挑拨,何不先搁置河西争议,免得让赵氏得了渔翁之利。”

    ……

    魏曼多送令狐博到府邸门口,看着他慢慢远去,魏氏每一代都会出一些人才,这是他们得以延续至今的重要原因。尤其是下一代里,魏驹、吕行、令狐博堪称三杰,儿子可以为政,吕行可以带兵,令狐博也是宰辅之才,东方的事情交给他,魏曼多很放心。

    他真希望魏氏能顺利度过这一年,一直兴盛下去,自己终有一日要把担子完全交到年轻人手里。

    就在这时,魏曼多却听自己的老家宰叹了口气:“今日这天气不同一般啊,看那日头……”

    他也抬起头向日头看去,却见太阳周围有一层晕,形如白色的长虹穿日而过。

    “这是白虹贯日,据说人间有不祥的事,就会引起这种天象的变化……“

    “胡说八道。”

    魏曼多虽然在民众面前一副敬天法祖的虔诚模样,利用鬼神之说来迷惑众人,可实际上,他却不相信什么天道有常,不相信善恶之报,故而对老家宰的话嗤之以鼻,自信满满地说道:”若有不祥,那也是在赵氏领地上发生。”

    时至隆冬,魏氏领地上的粟米该收的都已收完,夏天种下的麦子则被蝗虫啃食干净,就算天降大雪,除了压死几个贫苦的饥民外,也对他们造不成更大的损失了。

    反而在魏曼多看来,事情在往好的方面转变,不是有句话么,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得到河西他本以为是福,谁料却被拖进战争的泥潭里;连续遭遇旱灾和蝗灾本以为是祸,但也促使他与齐、郑搭上了线。

    今年,赵氏连续将卫国、三邾化为自己的傀儡,引起了天下诸侯震惊,赵无恤称霸天下,兼并中原之心显露无疑,所以齐国陈氏正在与秦、楚谋划新的反赵同盟,甚至还想要拉魏氏入伙。

    魏曼多的要求很简单,若是齐国能让秦、魏达成和约,那他很乐意在诸侯攻赵氏保持中立,甚至给予他们方便。

    只要河西在魏氏手上,议和自然是不可能的,但魏曼多只求能让秦国人缓解攻势,让魏氏能熬到明年秋收。

    ”赵氏今年的扩张已经让诸侯慌了,生怕自己也成为下一个卫国、三邾,诸国攻赵近在咫尺,只等赵氏陷入四面战线中,我再联合韩氏中立,坐看赵无恤疲于应付,到时候晋国究竟谁说了算,还尤未可知呢!“

    是日,魏曼多再度宴请宾客,这些人是河西各氏族、豪长的质子,为了稳住那里,魏曼多可没少下功夫笼络他们。

    筵席过半,魏曼多却又觉得腹中有一丝不舒服,在他步入五十岁后,肠胃就变差了,山珍海味吃多了,就容易消化不良,如厕的次数也变得频繁起来。

    ”扶我去更衣。“

    人有三急,好在偏殿内就有厕所,这是今年刚修好的新厕,魏曼多还未来过。

    护卫守候在外,魏曼多单独入内,因为君主在臣民面前要保持自己的神秘感,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的底细,尤其不能让他们意识到一点:原来至高无上的主君,也和平头老百姓一样是要屙屎的!

    魏曼肠胃不好,每一次都得蹲很长时间,下裳褪去卷在臀部,完事后却发现,旁边没有手纸了。

    自从赵氏发明纸后,纸张便取代厕筹,成了贵族们的必备之物。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自己身前多了个人,左手还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小人见过魏卿。“他的一双眼睛像是潜伏多日后,发现了猎物的豹子一样可怕。

    ”你是……我家的涂厕之人……“魏曼多的脸上没有害怕,至少他没露出半点痕迹,现在纵然他大喊呼救,眼前的人也能在侍卫赶到前加害于他,从他的眼神和握匕首的姿势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名老练的刺客,魏曼多的眼睛瞥向了此人身后的剑——魏卿的佩剑,在如厕时解下放在那里,距离他不过一丈。

    ”你想要什么,金银,女子,或者是做官吏?“魏曼多试图用话语影响那人,同时试图慢慢起身,准备行动。

    ”我只想替我家主君问候魏卿。“

    话音刚末,不等魏曼多一边大声呼救,一边试图跃过去拿那把剑,刑人的匕首便刺入了魏曼多的小腹里。

    魏曼多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匕首插得很深,直没到木柄,鲜血顺着刀刃不住流淌,流过他光溜溜的下体,滴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刑人扫了三年的大街,两年的厕所,为的就是今日。

    “你……竟敢!”魏曼多难以置信,他颤抖的眼睛中充满惊骇,偏偏这时他肠肚彻底松弛,厕所里猛然弥漫起一阵恶臭。

    外面应该已经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侍卫正在一边呵斥一边朝里面涌入。

    ”这一下是为我家主君知瑶,而这一下……“

    刑人拿起一把小手弩,拉满弓弦,搭好一只箭,瞄准了魏曼多的眉心。

    ”是为吾妻子一族,是为被汝辈苛政逼上绝路的河东百姓!“

    他指头一扣,羽箭插入魏曼多的眉心,在身后的戈矛刺来前,刑人飞起一脚,将魏卿的尸身踢进了深不见底的粪坑里……

    ps:晚上还有两章

第945章 荡气回肠(上)

    ps:第三章在2点左右

    呼啸的北风吹过河西平原,吹得少梁城头的魏氏旗帜东倒西歪。

    此时此刻,城内众人的脸色,也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酸楚无助。

    “我父卒了?”魏驹抱着头,整个人伏在案几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的父亲魏曼多正值壮年,精明强干,将与他一西一东兴旺魏氏,然而其生命却如盛夏枯萎的乔木般消逝,这让魏驹一时间难以接受。

    “家主是遇刺身亡的!”来河西报丧的是吕行,魏氏的小宗子弟,他心中同样悲切,想到当日的那一幕,心里就一阵冰凉和愤怒。

    魏曼多死的很耻辱,他是在如厕时被刺杀的,刺客用匕首和手弩射杀了魏卿,还将他一脚踹下粪坑,玷污了他的尸身。至于那刺客,面对数百魏氏侍卫的夹击,自然是没有生路可言。但他只靠一支独臂,一把魏曼多的剑,就冲出来连续杀死数人,把整个魏氏搅得一片混乱,最后还是吕行一箭射中他大腿,他才用剑划破脸皮,挖出眼珠,又割腹挑肠,就此死去……

    直到他死,众人都只知道他被唤作“刑人”,来自新绛,是魏氏的涂厕之人,至于其真实身份,却不得而知。吕行收拾魏曼多的尸身后,又把那刺客的尸体摆在街市上,以千金悬购他的姓名,直到吕行动身前来之前依旧没人知道他究竟是谁,既然连凶手都查不出来,那幕后主使就更加没法找了,他们只能猜测,想要魏曼多死的,要么是秦国人,要么是赵氏……

    众家臣纷纷下拜道:“家主已卒,还望君子能主持大局,继位为卿!”

    魏驹的双手不再发抖,他拭去脸上的两行泪,然后进了内室。

    等他出来时,已经穿上了全套的麻布丧服,头上则是代表卿士的冕。他有些不习惯地将冕往后推,安放在蓬厚的发髻上。没过多久,他又往前拉,接着转了转,好像这能让他戴得更舒服。

    冠冕堂皇,也不是件容易事啊,头上的东西沉甸甸的。

    魏驹拭去脸上的泪,对旁边的军吏说道:“传令下去,全军素缟。”

    有谋士迟疑地说道:“秦军随时可能来伐,此时宣布家主死讯,是否会影响军心,亦或是,主君要撤退至河东?”

    “河东有我叔祖父(魏戊)在,我现在要留在河西,与魏氏两万将士共存亡!”

    对于魏驹而言,他希望这场刺杀是秦国人干的,而非赵无恤,若是秦人,魏氏再不济也就丢掉夺取才一年多的河西,若是赵氏,魏氏就有亡家之祸了!

    到那时,河西或许比河东还安全……

    ……

    “大庶长,下臣从晋国处打探到一个消息……”

    秦国郑县,一名黑衣的秦吏恭恭敬敬地站在大庶长子蒲面前,将自己听说的事情一一道来。

    “魏曼多死了!”子蒲本来还在摆弄地图,这会却惊喜地从席子上跳了起来,魏氏家主一死,其内部必乱,这是秦国收复河西的大好良机啊!

    “此事可靠么?”

    “河西前线回报,说魏氏全军都换上了黑色的旗帜,此事应该是真的。”

    “善,大善!今年魏氏连续遭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听说盐价又大跌,还吊着一口气没有崩溃,全靠魏曼多老谋深算,我也不敢轻易对河西动手,他死的正是时候。”

    但随即,子蒲疑心突起,因为一百多年前,秦国乘着晋文公的葬礼,派兵去偷袭郑国,结果先是被爱国商人弦高用一堆牛皮给骗了,归来时又被晋国人联合姜氏戎在崤函伏击,秦人溃不成军。

    这次会不会是同样的套路,魏氏家主假装身死,然后诱使自己在冬天出兵,魏氏再与赵氏一起设伏,让秦国损失惨重?

    “魏卿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遇刺而亡。”那秦吏将从晋国打探到的奇闻说了出来,这件事在安邑街头已经成为传奇了。

    听到刺客潜伏于厕中行刺,事后还力战自杀而死,喜好壮士的秦国大庶长也不免由衷叹息:“壮士哉,想来他搏命刺杀魏曼多,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只可惜如此勇士,不能为我秦国所得,可惜,可叹。”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或许是受那刺客事迹感染,子蒲也不再迟疑了,他当即让人给雍都传消息,乘着冬雪尚未落下,发泾水以东各县十五岁以上者赶赴河西,他要尝试在魏氏新主初立时,再攻一次河西。

    秦国的新君也才继位一年多,朝中军政大事基本是子蒲的一言堂,虽然他的弟弟子虎因为曾被赵氏所俘,羞愧之下辞去了左庶长之位,这一次,正好可以让他戴罪立功。

    “魏氏一定没有斗志,乘着雪落前夺取一些河西的城邑,等明年开春,齐郑等国约我共伐晋赵时,再一鼓作气收复剩下的!”

    ……

    “魏卿已死,此事已从安邑得到证实,吾等应该如何应对。”

    赵无恤在长子呆了几个月,等灾情稍微缓解后,没有立刻回邺城,而是到了晋阳,所以安邑的消息传到这里,用了整整十天。

    座下的是太原郡各县官吏和赵无恤的近身臣僚,子夏、邮成,还有从代郡来向他述职的虞喜等人或幸灾乐祸,或皱眉苦思,或交头接耳。

    首先站起来的是瓜衍县司马胥渠,他咧开嘴说道:“我是个粗人,但也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做时至不行,反受其殃,魏氏死了家主,主力还在河西,正是攻取他们,一统晋国的好时机!”

    “不然。”

    子夏皱眉,发表自己的意见:“古礼,不因丧而伐其国,何况友邻?此举有些不够仁德。”

    曾在句注塞做旅帅守边十年,终于修成正果,做上了一县司马的胥渠斜眼看着子夏,心里好笑,他有点看不起这个不知道战争为何物的白面文士。

    ”子夏年纪轻,你只怕不知道在军争里有一句话,叫乘你病要你命,若是怕这怕那,岂不就成了放着敌人半渡不击的宋襄公了么?“

    “我只是希望主君能够堂堂正正地得国,而不是依靠诡诈手段。何况时值隆冬,河东也有一军魏卒,并不是那么好攻取的。晋国三家均势,一旦打破,就会引发韩氏离心,晋国分裂,诸侯来伐,上卿在侯马之盟后苦苦维持的这一切,不就白费了么?“

    每位在座的家臣都有权发言,他们也各自把握机会,卯足全力……或加高音量、或冷嘲热讽、或晓之以理、或语带玩笑,时时有人愤而起立。

    大体上,赵无恤身边的谋臣倾向于维持现状的形势,向魏氏派出使节吊丧,再确保魏氏留在晋国内部,如此一来,面对秦人威胁的魏氏,将会变得更加听话。

    而武将们却巴不得再兴一场战事,卫国和三邾都太多轻松,而且多半被鲁兵平定,晋国这边的人混不到功劳,尤其胥渠的瓜衍之县距离魏氏领地很近,到时候他一定是急先锋。

    至于赵无恤,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凝神倾听。

    这是了解臣下才干和器量的一种方式,贤明的君主应该是一位眼看四方、耳听八方的人,了解到臣子们的想法或更好的建议,而且根据他们的意见作出坚定的决策。

    但最终的决策权,他一直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最后,还是明年就要卸任去邺城养老的董安于一阵咳嗽,打断了持续不断的争议。

    ”二三子是不是忘了问最重要的事。“

    董安于沉着脸看向众人,又回头对赵无恤说道:”敢问主君,魏卿究竟是被谁所杀?又是谁主使的,可曾查明?“

    众人一个激灵,对啊,想要魏曼多死的无非是秦、赵两边,若是秦国所为,赵无恤少不了要扶魏氏一把,可若是赵无恤自己所为……他们想到先前挤兑魏氏盐价的事,一时间主张徐徐图之的人不吭声了,唯独子夏还坚持己见。

    赵无恤叹了口气:”正好,我还有一件事在犯难,二三子也与我一同见证下罢。“

    他下令道:”让骖乘青荓将安邑轻侠督仇带上来……“

第946章 荡气回肠(下)

    五年前的长平一战后,知瑶身死,知氏也灰飞烟灭,知氏的一众多家臣顿时成了没有主人的猎犬,其中并非所有人都和豫让一样,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赵无恤也收服了不少,青荓(ping)就是其中之一。

    此人擅长驾车、乘马,并且颇有用车兵的心得,赵氏军队里依然保留了一定的战车,毕竟直到楚汉战争时期,刘邦手下的灌婴还常常以战车立功。

    所以青荓名为骖乘,实则在外统领车马,并不总在赵无恤身边。

    一面授予职位,一面不让他们接近自己,这样既不会让降人寒心,也可以规避遇刺的危险,赵无恤自认为这种处理是很不错的。现在,魏曼多遇刺的事情让他对这种防范更加深信不疑。

    豫让并非赵无恤指使,而是以他自己的意志去刺杀魏曼多的,在此期间,赵无恤没有给予他任何帮助,在释放豫让后,他甚至失去了这个人的消息,一度以为他死了,或者销声匿迹。

    但豫让却坦然拥抱自己的命运,继续走上了为主君和信念复仇的独木桥,在一个白虹贯日的冬日,他用自己独有的方式震撼了天下人。

    当然,以上种种,都是因为安邑轻侠督仇来告知,赵无恤和众臣才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听完大概后,室内的武官纷纷赞叹:“勇哉!气矜之隆,不亚于专诸!”

    连董安于也免不了嗟叹:“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魏氏素缟,真是……”他都不知道如何评价了,既从人格上赞赏,又从上位者的角度否定这些轻侠刺客之辈。

    督仇、青荓、豫让三人一起在知氏效力,相互为挚友,所以督仇自然也认识青荓,此刻被青荓引领上来,这位安邑轻侠面对众人目光浑然不惧,眼睛一眨不眨,只是盯着赵无恤看。

    距离三十步,赵无恤便让他们停下了,问道:“来者,为何看我。”

    “伯谦说过,他的仇人里也包括赵卿,但却一直没有机会行刺,所以我想看看。”

    赵无恤笑道:“你觉得你有机会么?”

    督仇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道:“我本领低劣,也没有必死的决心,所以做不到豫伯谦那种程度。带着剑,要靠近五步才有,没有剑,得靠近三步才可能。”

    而现在,他隔着三十步,中间还有层层叠叠的侍卫,绝不可能成功。

    此言方尽,青荓一惊,众臣皱眉,眉间尺为首的羽林侍卫更是勃然大怒,只差抽剑将督仇当场击杀了。

    赵无恤却不以为忤:“我不像齐侯杵臼那样怕死,也不指望长生不老,但身为大国上卿,肩上背负着数百万生民的责任,却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死去。”

    他颇为自傲地说道:“我若死了,晋国百姓便过不上好日子,天下人也不知还得多少年的苦。”若他的事业就此夭折,及身而止,这个文明也许还会走许多弯路,当然,就算赵无恤,也不一定能给她指引正确的道路。

    但唯一确定的一点是,一定会比同时期的历史要好,至少殉葬已经在赵氏领地被强制取消,生产力得到了巨大发展,纸张、玻璃、雕版印刷术,这些催动科学进步的基础事务也一一出现。

    “恕我直言,吴王僚和公子庆忌,乃至于魏曼多死之前,或许也是这样想的!”

    ……

    督仇却半点不客气,反唇相讥。

    赵无恤嘿然,这个时代与后世最大的不同,就是刺客横行,豪杰遍地。

    “好吧,至少我若死了,谁来保证豫让的家眷能在赵氏领地上过安生日子?”

    他顿了顿,问道:“你来此除了护送豫让的家眷,还想要做什么?”

    这个人一定有他的目的,或许真的是想找机会刺杀赵无恤,或许是想要投奔?若是用朋友悲壮的死作为跻身的阶梯,赵无恤就要看不起他了。

    督仇长鞠至地,说道:“豫让毁容变音,自污于厕溷,最终如愿以偿,但也割腹挑肠,万分凄惨,他的尸体被暴尸街头,其名却不见于世,这不是国士该有的下场。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希望赵卿能为他扬名,让天下人记住这个名字。”

    “为何要我来替他扬名?”

    督仇看了一眼青荓,说道:“因为知氏未亡时,常与赵卿并列晋国双雄,一月一日,如今月亮陨落,太阳依旧高照,豫让生前得到了月的认可,若是死后也能被赵卿认可,我想这便足以告慰他这一生了。”

    赵无恤有一丝犹豫。

    这样一来,能洗清自己不是刺魏主使的猜测么?

    貌似不行,或许更会沾上一身腥,洗也洗不掉,若是让魏驹认为自己参与了刺魏曼多的举动,或者与豫让有瓜葛,反而不美。

    他迟迟没有给出答复,却见督仇猛地起身,突然向前走来,侍卫下意识地拔剑阻拦,谁料督仇避也不避,径自将自己的身体撞向长戟,透胸而出。

    众臣惊呆了,侍卫们瞠目结舌,连赵无恤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督仇吐出了一大口血,大笑道:“我曾答应过伯谦,他死去以后,我也将紧随其后,今日正好没什么报答赵卿的,我只能以我的死,换取赵卿的承诺,你可愿意为豫让扬名?”

    话刚说完,不等赵无恤答复,他便咽气了。

    青荓为督仇合上了眼,下拜三稽首,说道:“年少时我与他二人是朋友,又同为知氏之臣,豫让为了给旧主复仇做了这么多,我却换主偷生,实在是失去了臣子的道义。现在我身为友人却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去死,又失去了做朋友的道义,非良臣又非益友,我只有一死了之!”

    说完,他便猛地夺过还在发呆的羽林侍卫的剑,自刎而死,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赵无恤连“且慢”都来不及说。

    眼见两名勇士先后死在眼前,浓烈的血腥弥漫室内,赵氏臣僚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失声而泣。

    仗义死节,这是时代的风尚,今天却能够连续见到三次。

    赵无恤心里的不解,也慢慢化为敬佩。

    前世时,他总觉得春秋战国游侠刺客让人荡气回肠、感慨万千,但他们的脑袋是不是缺根弦,什么几百人当着三军的面自杀,什么自刎以谢公子……何必一言不合就自杀呢?

    在这时代熏陶十余年后,他总算有些明白了。春秋战国时代的古人,其性情和价值观与后世有着很多不同,最根本的,是他们看重人的精神价值、看重名誉气节。士为知己者死,为朋友道义甘愿献身,为身后不朽的名誉甘愿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得。正所谓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如新;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日。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他若还拒绝二人的请求,连他的臣僚都会有意见了。

    不过在心生敬意之余,他却不见得会赞许这样的事。

    可以宣传豫让的忠义,因为无论哪朝哪代,都需要忠义的臣子,这就是满清也大肆宣扬史可法等人的原因。

    但侠以武犯禁,刺杀诸侯卿士的歪风,可以就此打住了,未来的赵氏领地,赵无恤必然制定律**打击这些人。

    他缄默半响后,才说道:“督仇、青荓非乐死也,重失人臣之节,恶废交友之道也,可敬,却不可学。我会宣布豫让刺杀晋国卿士,为罪大恶极的重犯,将他的罪名公之于众。”

    身为晋国执政,为了维护律法,为了维护统一,豫让做的事情性质当然要定为恶性,赵无恤必须做出姿态。

    但把豫让定位头号钦犯的同时,也相当于为他扬名了。

    他的名字将被贴遍赵氏领地的每一座县邑门口。

    他的故事将被赵氏史官写入《刺客列传》里,功过让后人评说。

    豫让的事迹由此传开,晋国乃至于天下的志士仁人无不为他的精神所感动,为他的死而悲泣。

    但赵无恤依然面临抉择,是抬魏氏一手,还是乘机吞并他们?身边的军吏和幕僚意见迟迟无法统一,在经历二士死于面前一事后,赵无恤也开始犹豫。

    此时此刻,他最需要兵形势家的建议,于是他用飞鸽传书向邺城传去了一封信,询问孙武的意见。

    很快,邺城那边就来信了,赵无恤打开一看,除了孙武新修的一篇兵法外,还附带着几个字: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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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介绍:
重生春秋,成为卿族庶子,被赶到马厩与牛马为伴,谁知霸业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晋?太低端了,我还是玩赵氏代晋吧!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气风发,吴越相争美人离殇。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右手长剑,左手诗书,用不一样的思维统一天下,迈步落日余晖的成周,鼎之轻重,我能问否?
这是我的华夏,我的《春秋》---我为王!
春秋我为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秋我为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