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2章 赵无恤之心(下)
等赵无恤进入铜鞮宫,看着太子凿尸身被收敛起来,装到车舆的蒲席上时,不由心生感慨。
“时也?命也?”
若一切按照历史惯性接着往下走的话,太子凿,本来应该没什么波折地继承晋侯的位置,接下来他要直面的,便是三家分晋……
在历史上,晋出公凿也是个极其刚烈的国君,不同于其父的怯懦,他不甘受辱,便向齐、鲁两国借兵讨伐三卿。结果韩、赵、魏三卿联手攻打晋出公,晋出公无力抵抗,只好被迫出逃,最终病死在流亡路上。接着三家瓜分晋公室土地,从此晋国的国君,再无半点权威,礼乐崩坏殆尽后,历史便由春秋时代,过渡到了列国兼并,诡诈奇谋并出的战国时代。
因为赵无恤的缘故,晋国公室提前四十年衰败了,还被迫迁都到了铜鞮,春秋的尾声悄然到来,诸侯卿大夫甚至玩起了合纵连横。不过巧合的是,这位太子凿,未来的晋出公,依然没有摆脱他的命运,还是用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走完了自己的生命。
虽然在赵无恤看来,这个年轻人只是不自量力的飞蛾扑火,白白牺牲就是了。
“嗟乎,太子之死真是令人生叹,让人好生收敛起来,虽然他纵兵于铜鞮宫内,犯了晋国律法的大忌,身死也是咎由自取,可毕竟是一国太子,不能怠慢了。”
说完之后,赵无恤看了石乞和眉间赤一眼,冷冷问道:“汝等可听明白了?”
眉间赤这个小伙子处事不惊,依然冷着脸,并不觉得杀了晋国太子是什么大事。
石乞则狡诈如豺狼,两支招风耳一动,便顺着赵无恤的意思,将这个谎言给补全了。
“不错,是太子突然在宫中兴兵作乱,吾等才闻询赶来的,刀剑无眼,太子不幸受伤坠马,死于惊马之下,至于其近侍……”
石乞狼一般的眼神盯向太子凿的党羽,使得他们瑟瑟发抖。在太子凿被杀后,这些乌合之众胆气已丧,开始各自逃窜,却一一被羽林侍卫抓获。
“除了少数人外,其余负隅顽抗,都被当场杀死了。”
三言两语,便把这些未死之人说死了。
至于那少许侥幸被放过的人,也将受到严刑拷打,将晋侯与太子密谋书写血书的真相,以及他们追随太子凿“欲里通叛贼,挟持君父作乱”的事情也供认不讳。如此一来,太子凿的死就能一笔带过了。
赵无恤很赞赏石乞的扯谎能力,盗跖、阳虎等人年纪渐渐大了,继他们之后,又多了一个能替自己干脏活的人。而且石乞为了实现野心,做事常常不择手段,在特殊时期很是好用。他那“事成为卿,不成而烹”的野心,尚在赵无恤容许范围内,比王孙胜可靠多了。
至于眉间赤,赵无恤为了笼络莫邪,让眉间赤加入羽林孤儿中,让人教其识字、习武,还和伍井的儿子一并收为第一批“义子”,他对这年轻人现在的成就既欣慰又为难。
他虽然剑术高超,但不合群,不是侍卫,就是杀手,真不知他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这边的后事交给不担心脏了手的石乞,赵无恤也没有点评他们的所作所为,带着羽林侍卫继续往铜鞮宫深处走去。
虽然晋室已衰,但赵无恤还是让人将铜鞮宫修缮一番,所以未显破败,之前几年里,虽然把晋侯和他家人圈在铜鞮宫内,但宫墙内依然给了他一定的自主,至少待遇不会比民国初年的故宫满清皇室差。
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娴熟六艺,恨不能立刻振翅而飞的愤青太子?
现在无恤觉得,是时候把绳索收紧一点了,要追查到底,把与太子凿勾结的人揪出来,杀其家主,全家流放边郡。
然后他要宣布,今后铜鞮宫中要严格限制寺竖人数,除非赵无恤允许,不得再让公族们进入宫门,羽林军的一半调到铜鞮宫看管晋侯,守御不严,与擅闯者同罪。
做完这些后也就差不多了,对于晋侯午本人,赵无恤只打算吓唬他一通。
赵氏正要在西线发动大战,这不是在内部进行大清洗的好时机。
然而事不遂人愿,等进了晋侯寝宫,走入那一阵连绵的哭声中时,赵无恤不由苦恼地揉起了太阳穴。
这件事开始失控,这下,任他手眼通天也遮掩不过去了。
这一年春二月末,在位二十三年的晋侯午,薨于铜鞮宫中。
他是自杀的,得知太子在外被击杀后,晋午哭了一阵,屏退左右,推说要为太子向列祖列宗祈祷。
结果等内侍带着赵无恤等人进去时,却见晋侯已经在大梁上吊死了,他的尸体被黄色的帛带悬挂,舌头伸得老长,尸体在晋国历代先君的灵柩前摇过来摆过去,仿佛一个钟摆,计量着晋国社稷的倒计时……
……
“呜呼,不意君上与世长辞……”
赵无恤名义上依然是晋国的卿,与晋侯更是有十多年的“君臣之谊”,众目睽睽之下,他少不得下拜入内,佯作大惊之状,以头触地而哭,又令人严密封锁消息,铜鞮实行禁令,预防有人乘机作乱,也令人将铜鞮宫内外的公族严加看管起来,不得走脱一人。
等身在铜鞮的几个谋臣都到齐,赵无恤又让石乞、眉间赤入内,让他们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一遍。
“如此说来,倒不是彼等直接把国君逼死的。”被赵无恤调到晋国的阚止与石乞是同一类人,对晋君早就不屑一顾了,言中大有为二人开脱之意,其实他们都知道,逼宫一事,是赵无恤自己的决定,本意是杀鸡儆猴,谁料猴儿不禁吓。
虽然太子凿为自己的刚毅付出了代价,但只要晋侯乖乖听话配合,赵无恤也不会杀害他,至少现在不会,他这其实是把自己给吓死了。
太子凿也就算了,晋侯在这节骨眼上突然薨了,纵然赵氏给这次事件找个好理由,但情形终究会变得对他们不利。
“不管怎样,总得给国人,给天下一个交待啊……”已经向赵氏效忠的铜鞮大夫乐符离挠了挠脑袋,很是犯难,铜鞮是他的地盘,都城迁到这里是他的荣幸,但国君和太子在同一天死于宫中,这也太过不祥了。
就在谋臣们皱眉苦思,想着要如何为赵氏渡过这场危机公关的时候,此次逼宫的指挥者石乞却站了出来,就在晋侯祖庙外向赵无恤下拜。
石乞重重地三稽首,说道:“晋侯之死不是坏事,而是天意!”
“晋室已衰,诸卿争强,经过十年鏖战,两河之间的冀州十分,主君已得其七,更别说周边盟邦云集,无论是大势还是民心,均已归于赵氏。不如乘此良机取代晋国,建国曰赵,再以天下霸主的身份,遣将剿灭魏氏,扫平齐秦,建立远超齐桓、晋文、楚庄的功业!”
第963章 得国之正
取代晋国!?
虽然赵氏家臣们偶尔也悄悄冒出过这个念头,但却是头一遭有人当众说出来。
石乞,这是在向赵无恤劝进啊!
阚止眼珠一转,暗骂竟被这楚地来的蛮夷鸠舌之人抢了先,连忙也下拜道:“实际上,晋国社稷早在曲沃代翼就绝了,这之后无论是晋献公还是晋文公、悼公,都不过是曲沃之后,主君顺应天道时势取代晋国,不过是顺着前人的车辙前进而已。更何况,主君与君子操同为正卿,岂有父子同等的道理?主君升任国君,也符合人道!”
乐符离嘴巴微张,他是最后加入赵氏势力的,这会颇显尴尬,若是跟着石乞、阚止等人一起劝进,心里又觉得有些不妥,若是不跟进,又怕与赵无恤的本意背道而驰,会被孤立起来。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旁边却有人站出来了。
子夏踏出一步道:“主君之所以能威震四方,号令晋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挟晋侯以令卿大夫,身为一国执政,占了大义名分,今晋国内部韩魏尚强,外边齐秦郑国兵端未平,若莽撞行取代晋国之事,只怕会立刻丢了大义,又会遭到天下人口诛笔伐,甚至让盟邦背叛……“
石乞一撇嘴:”赵氏兵强马壮,哪个诸侯敢不服,站出来便是,吾等自会替主君征伐之。“
阚止也反驳道:”鲁卫三邾均已属赵,赵氏取代晋国,三国都会欢欣鼓舞,赵氏节制三国也会更加方便。“阚止的想法更加大胆,若能将三国,尤其是鲁国都并入赵氏,变成赵氏的郡县就好了。
子夏却道:”不然,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纵然能得逞一时,可贸然取代晋国,赵氏得国不正,将埋下无穷后患。“
众人争论的时候,赵无恤一直没有作答,他的目光在石乞、阚止、子夏三人间来回审视。
石乞,在这个人身上,赵无恤更多看到的是野心,渴望出人头地,渴望建立功业,成为卿士,再衣锦还乡的野心。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为了这份野心,他心狠手辣,行事不择手段,所以才会第一个向赵无恤劝进。
阚止,他曾经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随着慢慢成熟,他已不满足于在鲁国做一个封疆大吏,而是渴望更大的舞台。所以他也跟进劝说赵无恤代晋,甚至还想将赵氏控制的诸侯合并,如此一来,中原几乎连成一片,阚止也可以尽情挥洒自己的才干了。
总之这两人的劝进,都怀有极大的私心……
赵无恤手底下像他们一样希望随着赵氏代晋的鸡犬升天的人,不在少数,他这下算是明白为何许多权臣造反是迫不得已了,你能满足现状,但你的手下人却想更进一步,他们的**和渴求会成为催促你行动的动力。
至于子夏……赵无恤没有看到他的私心,有的只是殷切谏言。
他诚挚地对赵无恤下拜道:”我认为,主君当以仁义王道取代晋国,而非以诡诈强权取代晋国。“
子夏反对的不是代晋本身,而是这个时机问题,他不是赵无恤阵营里的”荀彧“,私臣安敢谋于公事?这是春秋的普遍准则,赵氏的家臣绝一般不会对晋侯怀有忠心,因为那是不合规矩的,谁给食禄,就给谁打工,士们很明白事理。
所以赵无恤让自己冷静下来,板着脸对石乞、阚止说道:”汝等这是想将我放到火上烤啊,此事不可再提!“
子夏说的有道理,代晋是赵无恤孜孜以求的目标,但如何做,何时做,都很有讲究。
何况他更担心的,是若赵氏突然取代晋国,那魏氏投秦岂不是名正言顺了,正在苦苦抵抗秦魏郑三方进攻的韩氏岂不是要尴尬死了。
政治不仅需要强兵劲弩,还需要为政者出色的演技,虽然大家心底都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但有些事情是要演给国人平民看的。
对于想要更进一步的权臣而言,在底层民众面前,他要显得仁德,信义、虔诚、正直,但同时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当需要改弦易辙的时候,要懂得怎样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因为为了维持统治,他必须常常得背信弃义、不讲仁慈、悖乎人伦、违反天道!
所以,作为一个强卿,要在春秋末期生存,坐大,化家为国,就必须拥有灵活的头脑,随时根据时势的转变而转变。
这一点历史上的陈氏做的很好,没有公然背离世人所推崇的仁义之道,收买了民心,又有足够的耐心,代齐的过程水到渠成。所以他们成功取代了齐国,而且虽然手段卑劣,却没有被唾弃。
沐猴而冠并不难,难的是以王道得国,取天下,才是赵无恤对自己苛求的目标……
故而他需要维持表面的王道,再佐之以霸道杂之!
……
晋侯午的纪年,在二十三年春二月末走到了尽头,关于国君和太子的死,在铜鞮的街坊间,开始传出赵无恤的告国人书。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晋废太子凿勾结外敌谋反,持兵刃欲夺铜鞮宫,君上劝诫无果,气怒交加不幸薨落……“
事情的经过令人震惊,太子不孝,将要被废黜,于是他狗急跳墙,联络秦人、齐人的间谍谋反,想要挟持国君,结果导致了国君的死。
而且还有一份据说是“国君遗书”的东西流传了出来,作为佐证。
其中大意是:寡人见不肖子凿年幼时粗通六艺,本期冀可成良嗣,于是立为太子,但是不成想他情性暴戾,日月滋甚,寡人数次呵责都不奏效,后来和上卿赵无恤商量要废黜之,上卿认为他年幼无知,但还可以雕琢,要以观后效。
谁想不肖子凿得寸进尺,训练近侍角抵,私藏兵器图谋不轨,甚至夜间窥视孤的宫殿,欲秽乱后宫。父子之情已尽,寡人忍无可忍,便下定决心请上卿废黜之,凿知晓后,竟贿赂寺人下毒药谋害孤,寡人中毒吐血三升,幸灵鹊医者所救而未死。
凿见事情败露,便联合秦人齐人,要出兵入宫杀孤。幸而上卿及时知晓,遣兵士击溃其党羽,凿也死于乱军之中,真是死有余辜。然而活罪可免,此小子悖逆不道,而又自陷大祸,应当废为庶人,此子虽丧,亦宜以民礼葬之……
寡人奄奄一息,下此诏书,揭露凿之禽兽面目,晋国之政,尽托付上卿主持,择公子公孙继位。魏氏不灭,晋难未已,若嗣子可辅,上卿大可辅之;如其不才,上卿亦可自取之……
这份所谓的晋侯遗书掀起了轩然大波,颇有周武王临终托孤的架势啊!
赵无恤也一副周公坦荡的架势,他让子夏起草文书,宣布自己的悲痛之情:”彼苍天者,曷其有极?无恤乃晋国上卿,悲痛之余责无旁贷,当秉承周公之志,迎立新君,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兴义兵灭魏氏叛贼,驱逐外敌,以匡扶晋国社稷……”
至于倒霉的太子凿,按照晋侯遗书,以平民之礼葬于铜鞮城外,不设旌旐。赵无恤怜其是被间谍所误,又陪葬车辆数乘。
太子下葬之日,铜鞮百姓相聚观望,他们中多数人信了赵无恤的宣传,少部分聪明人则不以为然。可纵然人潮汹涌,太子所期盼自己的死能唤醒的忠勇之士,却无一露头……
铜鞮民心稳定,毕竟赵氏篡权多年,有没有晋侯,民众都习以为常了,接下来要忙碌的,就是晋侯午的身后事:定谥号,出殡下葬,还有确定新的国君人选。
这一日,赵无恤正在与家臣商量人选时,被羽林卫取代宿卫之职,改而隐入黑暗,搞监视和特务活动的黑衣侍卫郎令郑龙,却将一部竹书呈到了赵无恤的面前。
”上卿,这是太史墨所写的《晋史乘》最新一篇……“
无恤展开一看,却见上面赫然写道:”赵无恤弑其君及太子!“
第964章 一一垂丹青
ps:上一章有误,已修改,明天论文截止日期,要熬夜修改,今晚只有一章
赵氏孤儿深感下宫之难时,赵氏本部无人拱卫,于是便从家臣和小宗子弟的年轻人中选拔精通武艺者,组成的家主侍卫,因为身披玄色,便称之为“黑衣”。之后数百年里,黑衣一直忠心侍奉赵氏之君,尽管期间经历了数次血腥政变,却依然顽强延续下来。就赵无恤所知,战国时期的赵国,触龙说赵太后时,这些黑衣侍卫依然活跃在宫廷中。
不过在赵无恤升任家主后,仪仗和宿卫的事务被他新建立的羽林孤儿们接了过去,至于之前的黑衣,则隐入黑暗中,被赋予了另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巡查缉捕,以及特务活动。
为了保证赵氏的安全,黑衣必须防患于未然,和平时期目光主要放在国内,在朝野中刺探可能威胁赵氏、危害政权的行为和言论,并捉捕和审讯嫌疑人。到了战时,也担任军事特务的职能,与后来的锦衣卫类似。
所以这边太史墨才在史书里写下了可能对赵氏不利的记载,很快就被他在守藏室的同僚举报,简书上墨迹未干,他本人便遭到了黑衣的禁锢和审问。
黑衣在郑龙死后,换了好几位首领,现在担任卫尉的是来自邯郸的士人王登。
王登和范蠡类似,在邯郸氏掌权时是一介贱士,不但不受任用,乡人也常看不起他,直到赵氏破邯郸后投靠赵无恤,才走上了仕途。
他十年来勤勤勉勉,曾在中牟做过县令,推荐了不少当地贤才,赵无恤让他掌管黑衣,不但因为他的才干,也因为他的忠心。
或许是感念知己之恩,王登甚至愿意为赵无恤尝饭试毒,在一件事发生时,不考虑道德的对错,而是考虑对赵氏政权有利还是有害。
此时此刻,在空无一人的守藏室里,王登直面太史墨说道:“上卿弑君及太子?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太史是从何处听来的?”
闭目不言的太史墨睁开了疲惫的眼睛,平静地说道:”铜鞮宫之乱发生突然,公然在宫中持兵刃横行的是谁,太子之死颇有蹊跷,国君之诏书甚至未交付太史保存副本,如此多的疑点,岂能不让人生疑?”
“至少,老朽这双眼睛是雪亮的。”
王登皮笑肉不笑:“太史未曾亲见事情经过,可不能信口胡说,更不能乱写在史书上啊,此非良史所为。”
“太子有谋赵之心,君上有借势之意,虽然都被时局障目,但弑太子逼宫之举,不可原谅,如此算来,国君也是被赵卿逼死的,至于在坊间流传的那些消息有几分真伪,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赵卿自己应该清楚。“
王登当了几年黑衣的首领,审问过的人不下百八十,已经极富经验。在与太史墨说了几句后,他便知道了,这个白发苍苍的皱巴巴老朽是根硬骨头,根本聊不拢,像之前对付别人的收买、威逼等,均不可能奏效。
于是他放弃了说服,心里生出了杀意,面上却依然和善地笑着颔首道:”太史的这些话,我会一一转告上卿的。“
他离开这间专门用来软禁贵族和大臣的院子时,太史墨对着他的背影说道:”既然如此,再替我转告赵卿一句话。若他要杀我,便乘早下手,不过晋国良史颇多,颇有愿效仿晋董狐之笔,齐太史之简者,老朽虽死,却还有后来人。不管是公诸于众,或是藏于深山,终究会将这件事记述下来。世人不糊涂,赵卿的粉饰手腕,岂能蒙骗过全天下?“
……
王登没有回话,只是微微一停顿便走远了。
这个四面是墙壁,仅有一小扇天窗投入些许光亮的囚房便安静下来了。
太史墨坐于榻上,面前仅有的东西是一张案几,案几上还有一份他所修的《晋史乘》,也就是晋国的官方史书,竹简摊开,这是王登让他再考虑一番,将”晋卿赵无恤弑其君及太子“那行刺目的墨字划掉。
但在太史墨看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他今年七十多岁了,从一个守藏室小吏到晋国太史,掌管起草文书,策命诸侯卿大夫,记载史事,编写史书,兼管国家典籍、天文历法、祭祀等,在这一行上一干就是数十年之久。
他活得太久,见过弭兵之会后和平的曙光化作季世的战火,见过无数邦国田园化为灰烬,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权臣无视秩序犯上作乱,诸侯国君沉迷声乐酒色失去社稷,不得善终。
习惯了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外表的冷酷,和内心的大彻大悟。所以他才会从世间百态中看透了“物生有两”的天然矛盾,并对赵鞅直言:”社稷无常奉,君臣常位,自古以然!“
所以,他对晋侯午和太子凿的死并没有情绪波动,也不想做什么为国君尽忠的臣子。
但冷酷不代表漠然无视,身为太史,对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情,一定要用心记述。并且要寻其枝叶,究其所穷,找到真相,所以他才写下了自认为的事实。
而且史墨认为,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
在他们史官这一群体看来,史书是神圣的,不可随意篡改的。当一位史官听闻或者目睹一件事,认为十分重要时,便会记录下来。古代丹册纪勋,青史纪事,故谓之为丹青,当笔画在丹青上一一成型,这件事的事实也就注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对历史的亵渎。
虽然会面临权臣的压力,甚至迎来死亡,族灭的下场,但史墨不会动摇。
”晋董狐,齐太史,不知道这一次,我会成为谁呢?“
……
”太史是想要效仿董狐,齐太史了?“
得到王登的回应后,赵无恤不由陷入了沉思。
在中国历史的早期,史官是个令人可怖的群体,他们在强大的君权卿权之下,却依旧挺着脊梁,坚守职业底线,而董狐、齐太史这两人,更是史官们的精神支柱。
当年,晋灵公被赵盾指使赵穿杀于桃林,于是晋国史官董狐便直接写下“赵盾弑其君”几个字,赵盾辩解说弑君的是赵穿不是我啊,董狐则反驳说你身为正卿,作出流亡之态,跑到边境却停了下来等朝中生变,国君被弑,你回来后也不先讨伐弑君者,凡此种种,弑君的主使不是你还是谁?一席话说得赵盾无言以辩,只能任由董狐记上这一笔,不过有趣的是,董狐的后人董安于,却成了赵氏的死忠。
至于齐太史的事迹,则是在权臣崔杼弑君齐庄公的时候,齐太史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崔杼大怒,就杀了齐太史。太史的二个弟弟也如实记载,都被崔杼杀了。崔杼告诉齐太史第三个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则书暴病而薨,何如?”齐太史的弟弟却以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回应。失职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写下事实,崔杼也被史官们的硬骨头震撼了,无奈之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而去。
他做的是对的,因为齐国的南史听说这件事后,便抱着竹简跑来,想要在齐太史一家死绝后,继续秉笔直书!
这是史官与权臣对抗的两次重大胜利,也是中国史学一脉相传的骄傲。
赵无恤也曾为之着迷,来到这时代后,他对史也很重视,不过却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面临赵盾和崔杼的选择。
王登轻声说道:”臣下可以让太史死于密室之内,神不知鬼不觉。“
”但已经有史官将太史墨被软禁之事散播出去了。“
赵无恤叹了口气,他的敌人不仅是太史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是整个史官群体。
先秦的士风,一贯是为了心中的理念而悍不畏死,纵然只会持笔杆子的文吏史官也是如此做派。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他们的卫道之心堪比战场死士,这是赵无恤颇为欣赏的一点。
然而,当有一天,你赫然发现,自己站在曾倾心不已的精神对立面,成为丹青下的奸雄反派时,该如何是好?
”宥之?杀之?“无恤陷入了思索,不过还不等他想完,便有人来为太史墨求情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太史墨虽然没什么权势,但他在晋国朝野的分量却极重,几代国君受他训导,数不清的贵族曾向他请教,就连无恤的老爹赵鞅,也对史墨师事之,赵氏的宗正史赵,更直接是太史墨的学生。
不过让赵无恤意外的是,为史墨求情的人里,还有他的媵妾孔姣……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965章 齐人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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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衣款款,不施粉黛,头上云鬓略有装饰,素衣却裹不住挺拔的胸襟。身长八尺的孔姣小步从廊道中走来,她虽然身姿傲人,却态度谦卑恭谨。
她们鲁国的女子,和欢脱的齐女、放荡的郑卫之女不同,浓郁的周礼传统让士大夫家的女子们很讲究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妇德,贞顺也。要求女子从小便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因为女人只有温柔贤惠,家族才可得以和睦,而作为人妇,对丈夫的顺从和恭敬也被看做是其高尚的品德的一种表现。
未嫁从父,已嫁从夫,丈夫就是孔姣的天,是绝对正确的。
但孔姣觉得,自己只怕要违背妇德了。
回想起来,少女时代是多么无忧无虑啊,她的世界观是简单的二元,对与错,奸与贤,明与暗,一切都那么分明。可过去几年间,她的心产生了巨大的动摇,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渲目染形成的固有观念天崩地坼,而丈夫的所作所为,也让她疑虑重重。
他为政勤勉,每日天色未亮就已经起床;他不好声色犬马,因为铸造一个新的文明是他能享受到的最大满足;他视黎民百姓为子女,视贪官污吏如仇寇,整顿吏治,为民兴利,绝对是孔姣理想中的明君,让她心动不已。
但他的一些举止,又与”君君臣臣“的礼法古制对立,架空国君,专擅大权。走到哪,哪儿就生出变乱,卫国丧君,三邾大乱,如今晋国也再度分裂,甚至连太子、国君的死,也与他脱不开关系。
好的坏的,对的错的,杂糅在一起,头脑本就不复杂的她已经无从分辨了。
某天深夜,在赵无恤熟睡之后,孔姣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形成:
”难道,我夫也是庆父、崔杼那样的权奸?“
这些在孔丘给学生们讲的故事中,妥妥扮演反派的人物,现在却鲜活地躺在她身旁。
不过,他熟睡时就像个孩子,双手抱着胸膛,眉头紧皱,似乎是感到了夜色的寒冷,又或者是因为让人不那么畅快的梦境。
看上去,孤独极了。
孔姣孰视良久,不由露出了一丝笑,一开始的忐忑和惊恐却慢慢消失了。她安慰自己道,男主外女主内,她咽下一些不该说的话,装作厅堂之外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一心一意抚养女儿。
可她不去胡思乱想,事情却找上门来,在铜鞮的时候,一些在晋国效力的孔门弟子突然来求见,请她为太史墨求情。
”外面盛传太史被上卿所囚,吾等人微言轻,难见上卿一面,太史生死,唯系夫人一言!“
”我不是什么夫人,只是区区媵妾……”她想要分辨,然而在外人看来,她在跟着赵无恤去了一趟鲁国后,日益受宠,吹吹枕边风也许太史墨就获释了。
“古人云,昵比匪人,惟以妇言是用,我不该过问这些事。“虽然如此告诫自己,但孔姣的脚,却不由自主地朝赵无恤的书房挪动。
无论是他窃取鲁国,还是引发战争,制造死亡,明火执杖地傀儡卫、邾,甚至权倾晋国,悍然逼宫,她都装作不知道。外面关于丈夫与宋国大巫南子的风言风语,她也当做耳旁风。
妇德要求她服从丈夫,他做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
但这一次当听闻太史墨被禁锢时,孔姣却没忍住。
她年幼时经常听父亲谈起过太史墨,孔子去成周拜会老子时,曾与其有一面之缘,回来以后盛赞太史的睿智和博学。她嫁到晋国后,在一些宴飨上终于看到了这位老者,白发苍苍,文质彬彬,慈祥而温和地对她笑,说此女知礼,颇似仲尼。
孔姣何尝不想说,他也与父亲极为相似,那份对小辈的勉励,那份内藏的固执。
若是这样一位老人被丈夫所杀,孔姣不敢怪罪他,却不会原谅自己的无所作为。
但每踏出一步,她就离母亲敦敦教诲的”妇德“远了一步,离赵无恤的书房越近,她的心里就越发忐忑不安,以至于双手都绞到了一起。
自己能说服他么?会触怒他么?会被舍弃休掉么?会为孔氏蒙羞么?
等她终于鼓起勇气,叩门而入时,却惊讶地发现,赵无恤正在席上与夫人乐灵子谈笑风生,一边说话,还一边喝着她为他熬制的药羹。
见孔姣入内,二人的目光便投了过来,这副伉俪情深的情景,直让孔姣脸色发红。她十指紧紧扣进掌中,本来已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赶快朝赵无恤和乐灵子下拜行礼:”妾见过夫君,夫人……“
情况比先前想象的更糟,她是媵,只不过是正妻陪嫁来的影子,这时候说那些话,真的合适么?
再抬头时张口欲言,却见乐灵子朝她微微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笑容盎然……
……
孔姣终究还是没说出逆耳之言,说了会话就离开了,不过她的种种举止,已经将自己的想法暴露无遗。
等她走了以后,赵无恤将喝完羹的瓷碗推到一旁,抬头看着自家妻子,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与她不会是约好的罢?“
”只是巧合。“乐灵子垂下了头,云鬓上戴着一朵白色的花,现在还是晋侯的丧期,尽管赵无恤已经将君权践踏于脚下,但她这个上卿夫人却必须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得民心者方能得国,这是赵无恤一直追求的目标,他有个好妻子,作为外来媳妇的乐灵子,也可以帮他赢得了赵氏领地上从大夫到士人庶民的爱戴。
她是扁鹊的女弟子,居住在深宫,却心怀黎民苦楚的女灵鹊。她资助带下医和小儿医,时不时访问邺城孤老,散发食物和衣料,以上种种为她加持了神圣的光环,走到哪都能受到顶礼膜拜。
与士大夫之妻妾交往,乐灵子也举止有礼,并通过她们影响各自的丈夫,在宫闱中为赵无恤赢得了不少忠心。
有时候赵无恤觉得,她就是自己的长孙皇后……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他对妇人干政还是很警觉的,何况乐氏乃宋国大族,既要笼络,又不能让她对朝堂的影响力太大。
乐灵子聪慧,也有自知之明,除了资助带下医、小儿医发展,培养女医外,轻易不会为了什么事,什么人而求赵无恤。
但今天却是个例外。
她像一只蝴蝶张开翅膀般,朝赵无恤下拜道:”虽知夫君心中有数,但妾还是想冒昧多言几句。”
赵无恤叹了口气:“说吧。”
“父亲被囚禁在虒祁宫中时,没少受太史照顾。“
”舅翁在世时,也多次对太史请教,待之如师。“
”晋国守藏室的史官,统统都是太史的徒子徒孙,晋国乃至于天下的士,都钦慕太史的名望和智慧,世人常言:季札、晏子、叔向、子产,弭兵时代的四贤已逝,而史墨,老子,孔子,乃是当世新的三贤。“
”于我家有旧谊,又是天下敬重的智者,所以我便只能忍着他肆意书写我的恶,留于丹青之上?“赵无恤将手放到了案几上,微握成拳。
这是他微怒的标志,但乐灵子没有慌,语气温和地说道:”夫君一定知道崔杼弑其君这件事。“
”齐太史、南史的不畏强权,家臣谋士已经在我耳边说了几十次了,我若杀之,便是崔杼。“赵无恤不胜其烦。
”这之前,还有一件事。“乐灵子靠近了一点,像是在暴怒边缘的猛兽边上,试图安抚它的少女。
”崔杼杀死齐庄公后,陈庄公之尸于家中,扬言敢来祭拜吊丧者死。齐国卿大夫皆惧,不敢露面。唯独不及六尺的下大夫晏子坦然进入,头枕着齐庄公尸体大哭,起来后又依礼数稽首三次以表哀悼。当场有人对崔杼说:一定要杀了晏婴!然而崔杼却道:晏婴颇得民望,杀之,则齐民怨愤,舍之,则可得民心。”
乐灵子说完了,一双明眸静静地看着赵无恤,她和他都是聪明人,无需多言,点到即可。
“让我再想想罢。”赵无恤挥了挥手,让她先出去。
这一次,自己为何会这么纠结呢?
说起来,他和太史墨的恩怨,那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他在虒祁宫任职的时候,就与太史墨相处得很不愉快。那位老者比孔子深沉,也比孔子聪明,他喜欢用那双看透世间万事的死鱼眼盯着赵无恤,然后摇头叹气。仿佛已经知道无恤对晋侯恭恭敬敬时,心里想着的是”彼可取而代之“。
等到赵无恤夺取晋国执政之位后,史墨也是个倔强的不合作者,在别人纷纷投入赵氏门下时,他一直警惕地离赵无恤远远的,仿佛知道他的野心,不止是窃取晋国。可以这么说,他一直在扮演崔庆之乱时,晏子那既不愚忠,也不妥协的角色。
这种角色,是最让人咬牙切齿的。
赵无恤觉得最难对付的不是知瑶、魏驹,也不是齐国秦国,而是孔丘、史墨这些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
口诛笔伐比刀剑更难以防备,比如这次,赵无恤真的是陷入两难的境地了。
当有一天,你赫然发现,自己站在曾倾心不已的精神对立面,成为丹青下的奸雄反派时,该如何是好?
宥之?那就是给晋国的史官们,给还忠于晋室的士大夫鼓劲,也让赵无恤编织的一系列谎言苍白无力,他就彻底成弑君的权奸了。连横一方也会得到很好的战争借口,打着为晋侯复仇的名义继续进发。
杀之?正如乐灵子所言,史墨虽然没什么权势,但他这几十年来,在晋国和天下积攒下的名望实在太重了。只不过被软禁,为之求情者都快踏破赵氏府邸门槛,若是真杀了,简直是在晋国这口即将沸腾的大釜下添加柴火。到时候不但晋国内部中立的士将站到赵氏的对立面,其余诸侯也会震惊不已,赵无恤的名声将一落千丈。除了这样能出一口气外,他要面对的情形比放任太史墨更糟糕……
而且就算他顶住压力打赢了战争,再把史简付之一炬,就算胜利了么?
没错,史官可以**毁灭,史书可以化为灰烬,甚至于史家们的脊梁,也能被他彻底打断!
可就这样毁灭自己前世喜爱的理念,难道不是在源头阉割华夏引以为傲的根基么?没有不畏**的史官,没有浩如山海史书的中国,那还是中国么?
赵无恤,他和前世自己曾鄙夷的大搞文字狱的清廷皇帝,又有多大区别呢?
他知道的太多,心思太重,想的太远,春秋时的华夏,就像一个未抽条的稚嫩孩童,轻轻一拍,也许就会落下残疾,不能不谨慎啊。
正当赵无恤来回踱步思虑利害的时候,书房的门又一次被敲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举案齐眉:“夫君,今日还未用飨食。”
是季嬴。
……
人未到而声先至,季嬴没有孔姣那傲人的身高的身材,也不像乐灵子身为正室夫人必备的雍容华态,虽然从闺中少女变成了人妻人母,却几乎没什么变化,
她和十四岁的少女一般,脚步轻盈得像一片芦花,在廊檐下的木板地上蹑足走过时,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而且做菜的手艺还是那么细致,举案齐眉时,看赵无恤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
案几上是崭新的瓷碗瓷盘,清香的稻米,让人忍不住流口水的肉脯,看上去简单的饭食,却透着季嬴的用心。比如韭酱,每一个步骤都是她亲自制作,没让别人搀和,尝惯了山珍海味的赵无恤才能吃出初来春秋时,季嬴带给他的温馨。
“夭。”赵无恤不饿,一点都不,他直呼其名,让季嬴放下案几,坐到他身边来,身子贴了过来,头枕着他的肩膀。
季嬴不像孔姣、乐灵子一样出言劝诫,她就这么静静地与赵无恤依偎取暖,过了好一会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便说道:“无恤……你许久没给我说故事了。”
“是么?”忙于政务,赵无恤每天能与妻妾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寥寥无几,在案牍上忙了一宿,倒头便是呼呼大睡,与她们的话也越来越少,很多时候都是只进入身体不触及心灵了。
这就是攀登权力高塔必须付出的代价吧,赵无恤深知,代价还不止这些,他还得付出自己的。
“那今日我便讲一个。”赵无恤换了姿势,靠着墙,让季嬴躺在自己腿上,轻抚她的额发,语速缓慢地说道:“昔,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
第966章 熵
夜色渐深,书房之内,赵无恤在缓缓叙述齐人和他妻妾的故事。
“齐人之妻归来后,将自己目睹的一切告诉了妾,并沉痛地说道:良人(丈夫),是你我指望依靠终身之人,不料却做出如此事情来,实在令人失望。于是二女一起在院子内讪笑齐人,说着说着却哭成一团,齐人却丝毫不知,施施然从外归来,继续用他编造的事迹在妻妾面前吹嘘……”
“在君子看来,世人用来谋取富贵权势的方法,还能够不使其妻妾引以为耻相对而哭泣者,实在太少了。”
一段故事说完,书房内顿时沉默了下来。
“史墨之囚,孔姣与灵子都想要来力劝我,孔姣是因为不忍智贤受刀斧之难,灵子是为我的名声和时势考虑,在汝等觉得,我为了获得权势而做的种种事情,足以让汝等引以为耻,相对而泣么?”
“并非如此。”
季嬴笑容嫣然,手指止住了赵无恤继续说下去。
“君切勿妄自菲薄。”
她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在季嬴看来,是无恤想保护的东西太多,人前冷血而果断,人后却偶尔会陷入自我怀疑。他的本性是温柔,却强迫自己去做违背初心的事情,趟入污浊的浑水里,淤泥满身却毫不在意,心里想的是如何涤荡池塘,固本清源。
他与世间的王侯卿大夫们不一样,他在乎的不是过眼的荣华富贵,不是自己的身前身后名,而是一些季嬴也说不清道不明,更加深远的东西。
这次,轮到赵无恤枕在季嬴的腿上,膝枕,他最喜欢的港湾,可惜只有八岁之前和成婚之后才敢这样。
他闭着眼问道:“汝今夜来此,也是为了劝说我?要知道,史墨与赵氏交情匪浅。”
季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杀也好留也好,君做的决定自然有自己的道理,纵然君遭世人不解,妾等都会与君同休。”
当新婚之夜,他与她饮下合卺酒,将头发结在一起,相互孰视身体,彼此如初生的婴孩一般无所隐藏时,就意味着命运的联结。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看似柔软,却坚纫如丝,而季嬴希望,赵无恤的心,能够像磐石一般,无所动摇!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如此小儿女作态,真是让你见笑了。”
赵无恤起身,褪去了纠结,他决定将这件事解决好,**毁灭很简单,但首先要迈过心里的那道坎。
“我要去见见太史墨。”
季嬴仰着头,为他整理衣襟:“太史从不屈节,君能劝服他么?”
“试试看罢,这是给太史墨一个机会。”赵无恤正了正衣冠,正色道:“也是给我自己的一个机会!”
……
烛光暗淡的囚室,安之若素的囚徒。
瓷瓶放在案几上时,太史墨抬头看着眼前的赵无恤,眼中并无波动。
“上卿这是来为老朽送行的么?”
“太史多虑了。”无恤径自坐下,让手下人都出去,甚至连黑衣侍卫也不例外,屋内只剩下他与太史墨两人。
瓶塞被拔出,一股浓郁的醇香飘了出来,让人闻之心醉。
“这是邺城烧酒,天下间难得一见。”青铜蒸馏器的发明导致了蒸馏酒的诞生,只需要一些浓酒和糟,让酒精蒸腾其上,再用器皿承接即可,不但在代、中山、燕等北寒之地能卖出好价钱,医学上更是受益颇多。
“赵卿又鼓捣出了新东西。”
史墨摇了摇头,说道:“可惜,老朽三十岁后便不再饮酒了,只怕要暴殄天物。”
“周公《酒诰》曰: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之……太史不饮酒,是因为酒会导致丧乱和堕落?”
史墨道:“仅是因为饮酒容易糊涂,双目迷眩,下笔松散,看不清事实。”
而且饮酒容易触发情绪,作为一个史官,这是不应该的。
与孔丘的笔则笔削则削不一样,无论事实如此,都只用冷冰冰地记载,不妄自加以个人的评述,才是史墨倾心的方式。
无恤笑道:“也因为如此,太史才能语出惊人,甚至预言吴国必将被越国所灭。”
“但我总觉得太史并非没有私心。”
“太史的私心,便是对我成见极深,今日敢问太史,这是为何?是因为我毁灭旧礼,窃取邦国,还是因为我打破了六卿僵局,瓜分公室?”
“都不是。”
“那太史为何在我初入虒祁宫时,便如同防贼一般防着我?我回到晋国后,纵然做了种种利国利民之事,太史依然对我忌惮颇深?太史能对我父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可见并非愚忠于晋室者,也不可能看不清天下大势,这让我更想不明白。”
太史墨目光复杂地看向赵无恤。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也。”
“虒祁宫中,老朽并非初次见到赵卿,在之前还有过一面之交。”
“宴飨上,赵卿幼弱,独立于诸父兄之外,沉默寡言,除了善于隐忍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过人的才干。”
他说的这件事情,赵无恤一点印象都没有。
“然而一年后,赵卿再入虒祁宫时,却与之前泯然二人,这让老朽深为惊疑。”
“你突然间声名鹊起,成了晋国卿大夫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一边小心讨好君上,一边攻于心计,在领地暗中经营武力收买人心,胸中恍若怀有大志,与之前的隐忍小子实在不同。”
赵无恤道:“年少木讷而年长聪睿,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楚庄王也是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未鸣,一鸣惊人。”
“短短一年,变化竟如此翻天覆地,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而且……”
晓是睿智如太史墨,也露出了一丝疑惑和恐惧的目光。
“离开晋国后,赵卿的所作所为,老朽越发琢磨不透了。窃国、借势,一切都如此果断,仿佛知道阳虎必叛,知道六卿必乱。更有些东西叫人匪夷所思,如武卒、如纸张、如铁器、如幕府、如刑律,虽然赵卿一个劲归功于臣下,但老朽却看得出,一切的缘由都是你。”
身为史官,太史墨将上到唐尧,下到近世的一切可见典籍都烂熟于心,历史的长河也是秩序的长河,一切发展都有其内在的规律,这种规律不为尧兴,不为桀亡,任何王侯将相,所谓圣贤,都被内化在种种历史规则里,无法脱身。
但惟独在赵无恤身上,他却看到了一丝异样。
“尧舜禹汤,夏桀商纣,文王武王周公,齐桓晋文,乃至于汝父赵武子,彼辈都没有人能超越时代,唯独你,赵卿,老朽怎么也琢磨不透。”
在太史墨眼里,赵无恤是搅乱这时代的一枚石子,这十多年来的剧变,竟都是由他一个人引导的,就像是稳定秩序里引发混乱的熵,注意到这异样的,并非史墨一人,可这时代,唯独他才会想的那么深那么远。
“赵卿除非真是受到了上天启迪,开了智窍?老朽不信鬼神之事,不如此却又无法解释赵卿的异样。”
当世人都在迷雾中摸着石头过河时,唯独这个人似乎知道水的深浅,大刺刺地就走在了最前沿。
他不是黄泉来的恶鬼,就是昊天降下的神使,对这样的人,史墨又岂能不敬而远之,小心提防?
“原来如此。”
赵无恤释然了,他笑道:“多年前,我冠礼当日,跟着父亲走进家庙后,面对列祖列宗的灵柩,他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赵无恤尤记得,赵鞅虎目直视他的双眼,像是要将他看透一般。
“细细想来,汝自从出生以来,一向平平无奇,性情冷淡而怕生人,除了能忍辱外,似乎别无特点,与皇考早年倒是有几分相似。为何从去年冬至开始,却忽然睿智贤明,锐意进取起来,制作奇异机巧之物没有穷尽,一些新的制度也让我叹为观止……你能否告诉为父,告诉在场的先祖们,这,究竟是何缘由!?”
一切恍若昨日重现啊。
史墨支起了身子,死死盯着赵无恤:“赵卿当时如何作答?”
“我以梦境来解释,我自己的一些奇思妙想和所做的机巧之物,大多是梦中偶然所见。”
“其实不是?”
“不是,这只是搪塞之言,不尽是事实。”
“那事实又如何?”
你究竟是谁?人乎?鬼乎?神乎?来自何方?黄泉?九天?
又想要将这个时代如何,带着她走向何处?是毁灭,还是新生?
这就是史墨想要知道的答案。
“我是赵无恤,也不是赵无恤。”
这一刻,赵无恤很放松,就像是知道了国王驴耳朵的理发师,在树洞里说出事实的时候,眼前的人若还冥顽不灵,他就是个死人,死人无法泄密。
他笑容灿烂,仿佛二人初次相识介绍自己一样,对太史墨道:“说来太史可能难以相信,我来自未来,自来两千五百年后!”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967章 历史的尘埃
从三十岁时一次宿醉导致次日记史笔误后,太史墨就再也不饮酒了。最新最快更新
大禹说,酒这东西迟早有一天能让人亡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所以亡国,是因为饮酒误人,代不乏人,可谓“酒厄”。
所以太史墨滴酒不沾,只为保持清醒的双目。
今天,他以为眼前的赵无恤醉了,开始说胡话来。
可在半个时辰后,他才明白,其实是自己醉了。
赵无恤的那些故事让他沉醉。
说那晋国三分,陈氏代齐,窃钩者诛,窃国者为王侯。
说那战国策士,纵横家书,鬼谷奇谋。
说那稷下学宫,百家争鸣,华夏文明之鼎盛,当始于斯。
说那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说那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说那秦王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可惜一夫作难而七庙隳。
说那陈胜吴广顿足大泽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说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说那高祖斩白蛇,大风起兮云风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说那苏武在匈奴,十年持汉节。白雁上林飞,空传一书札。牧羊边地苦,落日归心绝。
说那太史公忍辱负重,而作史记,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说那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说那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焚匈奴之庭,坑康居之民,屠大宛之城,蹈乌孙之垒,探姑缯之壁,籍荡姐之场,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
说那汉末三分,官渡的鏖战,赤壁之畔的大火,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到这里,赵无恤停下言语,低头慢饮一口烈酒,闭上眼睛,有几分微醺。
而太史墨听到痴迷,也有几分醉意。
酒不醉人,人自醉。
“谁能想到仲尼生前彷徨丧家之犬,身后却被他的徒子徒孙们一路捧到至圣先师的位置上呢,这只怕不是他的本意。”
“谁能想到季札之言不幸言中,晋国终于还是三分,倒是孙子说赵氏必大的猜想落空了。”
“谁能想到周室的皂隶,东方牧马儿的后裔,竟能横扫天下,结束这个乱世,结果却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这一切都太戏剧性了,纵然太史墨博览古今,也无法想象。
他看着赵无恤,态度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冷淡和提防,而是更加复杂的情绪:“倘若没有赵卿横空出世的话,这一切都会发生。”
无恤笑道:“太史信我?不当我是得了癔症,或者喝醉了酒?”
“如此多的细节,前后跨越数百年,一环紧扣一环,秦汉的其兴也勃其亡也忽,造不了假,或者说,比起如今被上卿搅乱的时局,那些事更像是真的。”
赵无恤长叹一声:“也唯独对太史,小子才有可能说这些话还不被当做疯了。”
“还请上卿继续说下去!”太史墨殷切第看着赵无恤,作为一个史官,有机会窥探千年后的历史,这是难能可贵的机会。而且按照赵无恤的说法,从上古的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直到秦时明月汉时雄关,泱泱华夏融汇了九州的各族,一脉相传,后世的辉煌如此炫目,让人激动莫名。
但与讲述天汉灿烂的激情澎湃不同,接下来,赵无恤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压抑。
他说那曹魏篡汉,司马篡曹,鹰视狼顾之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说那五胡乱华,衣冠南渡,神州陆沉,中原之地,尽染膻腥。
他说那祖狄闻鸡起舞,中流击楫,说那刘琨困守晋阳,一曲胡笳救孤城。
他说那羯奴石赵屠戮汉人,中原士女流离失所,几成两脚羊。
他说那苻天王投鞭断流,谢安石东山再起,淝水之战,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他说那宋武帝,元嘉草草,封狼居胥,却赢得仓皇北顾……
赵无恤的叙述越是往后,史墨就越陌生,但不知为何,他的代入感也更加深入,渐渐不再有听离奇故事的感觉,他的子孙经历这一切,那些篆刻在这个民族身上的阵痛,那些华夏之人奋发的辉煌,又通过赵无恤之口回馈于他,让他感同身受。
为之喜,也为之泣。
赵无恤接下来还说了很多,说了盛唐风月,宣和画卷,史墨为之神往。
说了靖康之耻,风波亭之冤,史墨为之扼腕。
说了崖山之战,华夏不绝若缕,史墨默然不言,感到了一丝绝望。
说了红巾遍九州,明皇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史墨为之拍案叫好。
说了萨尔浒之战,四九城之危,煤山上崇祯皇帝吊死,满清入主中原,神州再次沦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华夏的衣冠,没了……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剃发易服,失去的不仅是衣冠之仪,更是华夏的根啊……”
这一刻,本以为已经看透世间万事,历史也只是冷冰冰的记述的史墨竟然痛哭流涕,他哭得就像个刚得知自己失去了儿孙的白发人。
……
比起能活数百年的龟鳖,比起能活数千年的树木而言,人的生命太短暂了,他们被囚禁在永恒的现在中,活在过去的迷雾和未知的未来之间。
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开始记述历史,指望在转瞬即逝的尘埃下保留一些东西。或是想要让时代不要那么快被遗忘,或是想留名让后人记住自己的事迹,又或者是作为先来者,想让他们引以为戒,以史为鉴,这就是史官的本职工作。
史墨是其中的佼佼者,我吸纳了那些知识,所以才能如此洞察时代、人心。
而赵无恤却比他更特殊,他不仅是满腹贪欲的年轻权臣,也是内心藏了无数话语和故事的长者,是一本包容了数千年智慧的史书,书页紧锁,能一窥其中究竟,史墨觉得,这真的是他的幸运。
史墨知晓过去,根据以往的兴亡经验来预言时局,然而赵无恤更胜一筹,他能看透未来。
等他冷静下来后,才严肃地对赵无恤说道:”上卿通晓未来大势,但你的所作所为,却不一定都是对的。这就好比宋国人为了使自己田地里的禾苗长得快,便将禾苗往上拔,结果禾苗反而快速枯萎的故事一般。“
“夜间点亮火把照耀前路,总比摸着黑乱爬磕磕绊绊要好。”赵无恤说道:“我愿做指路的明灯,只望华夏能一路坦途,少一些波折和危亡,过去所做的一切,有私心,也有公心。”
史墨点了点头,认可了这句话。如此一来,赵无恤的种种作为都能说得通了,异样感消失。
“老朽还有一事相求。”他眼中闪过一丝殷切。
“但说无妨。”
史墨的手有些颤抖:”上卿说的这些东西,我能记下来么?“
”太史聪睿,应该明白,今夜的对话,只要有一个字传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在上卿生前是如此,但身后呢?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呢?”他在看来,那些可能不会再发生的历史,也是弥足珍贵的东西,不应该就这么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赵无恤沉吟片刻后道:“太史可以记,但我也有个请求。”
“诸侯连横谋赵,河东也大战在即,《晋史乘》里,关于我弑君及太子的事情一旦被大肆宣扬,对时局十分不利。”
“上卿想让我删改?”唯独这一点,史墨做不到,这是为史者基本的节操。
“无需如此,太史只需将前因后果写清楚,然后将史书要深藏府库,不可公诸于众,期限是……一百年,这一点,太史在听了我所说的两千年始末后,可否能理解?”
这次史墨没有犹豫:“唯,老朽答应。”
那卷记述了“晋卿赵无恤弑其君及太子”的竹简,不知何时,已经掉到了地上。与一个邦国,一个民族数千年的沧桑历史相比,这点事情就好像是沧海之中的一粒粟,无足轻重了……
此事了了以后,赵无恤也松了口气,他对身后名倒是没什么兴趣,只不过不希望影响现在的战局,影响他的谋国谋天下,而且也不想因此打断史家的脊梁骨。
现在,就让太史墨成为他的自传史官吧……
“太史应该会宗周金文。”
这是一种较为古老的字体,在平王东迁后就渐渐被摈弃了,现在天下能识别并书写的,不超过一百人,太史墨作为史官里的佼佼者,自然是会的。
“我说的那种种事情,太史可用古金文书写,但简册必须同晋史乘一起封藏,解密的期限是……千年。”倘若他打造的新政权能维持那么久的话。
“一言为定!”
皆大欢喜,提防化为尊重,多年未饮酒的太史墨自嘲地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盏,又给赵无恤满上。
“就为上卿今日坦诚而言,老夫可否敬你一盏?”
“求之不得,且共饮!”
二人对饮,饮完后都将酒盏翻到在案上,不知为何,突然间相对大笑。
等黑衣侍卫再回来时,却愕然发现,太史墨和赵无恤两个相差几十岁的一老一青,半个时辰前还剑拔弩张横眉冷对,现在却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相对而坐,一杯浊酒,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第968章 大盗与王孙
ps:上一章后半段有小修改,不影响剧情。看来昨天的章节争议很大,七月考虑的也有些欠妥,写的太投入,把作者自己的想法投入太多了也不是好事,不过总的还行吧,大概还有五十万字完本,希望大家能陪我走到最后。第二章在晚上,另外给大家推荐一本披着游戏皮的奇幻文《野人凶猛》。
……
“彼苍天者,曷其有极?”
素缟飘扬,哭声震天,安邑郊外的祭坛下,是一片黑白相间的海洋。
铜鞮宫变之后数日,尽管赵无恤加以封锁,但消息还是传到了安邑,太子已死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而还有传言说,连国君也遇害了!
这消息让连横一方心中大喜,纷纷奔走相告。
魏驹也不例外,他最初虽然是被迫与秦、齐联合的,但过去两个月里,因为未与赵军正面交锋,河东的战事出奇顺利:与魏氏迫切需要向赵韩领地进攻抢掠不同,赵氏因为去年河北大旱的缘故,若是长远考虑,春耕更不可耽误。同时处于战略考虑,赵无恤一月时没有大肆征召丁壮,占领绛地后便在河东一味防守,对秦魏示弱,引诱他们将主力全部放进来。
这么做是有弊端的,等春耕结束,赵军的主力陆续集结到河东时,秦魏联军已经攻下了韩氏的不少地盘。
到这种时候,魏驹也生出了别样的心思来,赵氏内外交困,也许魏氏真的有机会赢下这场战争,再不济也能保住河东呢。
于是他便在陈恒的建议下,充分利用这个消息,在安邑大搞哭丧,把自己扮演成晋国最后的忠臣,因为迫于赵无恤的威逼,才迫不得已与秦齐合作的,不料勤君还是迟了一步,晋侯已经被权卿所害……
他让谋臣写了祭文,在祭坛上哭得稀里哗啦,不清楚前因后果的人看了也会感动。
“惊闻君上太子双双遇害,臣驹俯地流血。昊天昏暗,三军怆然。主已哀泣,更皆泪涟;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臣肝胆,悲无断绝!驹也不才,愿帅魏氏及友邦,肆伐弑君之人赵无恤。外有秦齐友邦相助,内有忠臣烈士举义,辅晋灭赵,在此举也!”
这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叛国投秦的举动,说成是向友邦借兵报君仇了。
现在的舆论对连横一方极为有利,虽然赵无恤对国君和太子的死进行了掩饰,但却止不住众人的怀疑,毕竟他架空公室的所作所为,已经到路人皆知的程度了。
陈恒甚至希望,赵无恤能一不做二不休,宣布取代晋国,独立为君,若是那样,肯定会有部分晋臣倒向连横,晋国不存,韩氏也就失去了坚持的唯一理由,说不定很快就降了。
赵无恤并没有这么迫不及待行谋篡之事,让他们略微失望,可不要紧,在铜鞮宫变后又出了一件大新闻,有传言称:仗义执言的太史墨也遭到了赵无恤的迫害!被软禁了起来,生死不知。
“太史是晋国乃至全天下都敬慕的智者,贤才,为晋国勤勤勉勉效力数十年,不料赵无恤也不放过他。”陈恒再度大喜,让人在河东鼓噪舆论,宣扬此事。
他更是和魏驹、秦人暗中谋算说:“若赵无恤因怒而杀太史墨,晋国上下肯定会一片哗然,到时候不但在赵魏之间中立的士大夫会纷纷来投奔,就连赵氏内部,赵无恤过去赖以为支柱的士人,也会对他的暴行大失所望。”
和崔杼杀齐庄公却不敢杀晏婴一样,杀太史墨,某种程度上的确比弑君弑太子更严重……
毕竟下克上之事世卿们没少干过,但公然杀众望所归的贤者,那真是跟自己找不自在。
到时候只要连横一方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再祭一祭太史墨,抨击下赵氏的暴行,就足以让赵无恤失去很多晋士的支持了。
可陈恒等人左盼右盼,等来的却是太史墨安然无恙地走出来,说自己只是在赵卿的院子里做了几天客的消息。
不单如此,他甚至立刻就辞去了太史之职,宣布要告老引退,而作为晋国官方正史的《晋史乘》也交到了新一任太史手里。
新的太史叫史赵,他不仅是史墨的一手带出来的弟子,也是赵氏小宗子弟。
如此一来,晋史乘与赵氏家史便无甚区别了,魏驹和陈恒可以肯定,铜鞮宫变的这段历史,会悄无声息地被抹去。
……
“汝不是说史墨傲骨嶙峋,绝不会因为受到威逼利诱的屈服么?”
陈恒想不通,也不知道赵无恤是如何说服太史墨的,更不知道太史墨在放弃记载粗糙的晋史乘同时,还在勾勒自己的两部私史。
一是晋国数十年来的种种政要纪,不仅包括铜鞮宫变的真相,更包括晋公室的衰竭,公族的尽灭,六卿争权,赵氏崛起的整个过程,虽然不是国家正史,却胜于详细,太史墨能肯定,自己虽然对赵氏做出了妥协,但这本私史绝对能成一家之言,不让真相湮灭。
其二,便是他与赵无恤那一夜对话的记述了,这是极其隐秘的东西,世上唯此二人知晓。在接下来几年里史墨的隐居之所,注定会被黑衣牢牢监视,在他成书之后,也会立刻被收缴封藏,直到千百年后才有机会重见天日。
总之,太史墨的安然无恙,在让尊敬他的晋国大夫、士人们松了一口气,同时赞叹赵无恤的大度之余,也让陈恒、魏驹他们的算盘落空了。
原本以为借助太史墨的死,在晋国、赵氏内部掀起一场让赵无恤难以应付的反抗声浪,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既然赵氏内部依然稳定,秦魏本来已经集结好兵力,打算收复新绛、故绛,现在却又一次踌躇不前了。
“还是先将韩氏收服再说吧……”陈恒和魏驹都吃过赵无恤的亏,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感,于是除了放在曲沃防备赵军的主力外,秦魏的轻装部队与郑军配合,开始合围韩氏的河外地,力求在赵军南下前,消灭韩氏!
与此同时,赵无恤制定的西线战略,也在悄无声息的进行着,二月底,王孙胜部三千余人,已经抵达温县,与刚刚从鲁国来到这里的柳下跖一行汇合……
……
柳下跖满脸胡须,头发披散,仅仅在头顶随意扎了个髻,赵氏给将领们颁发的铁札甲他也不好好披,依旧穿着一身旧皮甲,坐在行军凳上,盯着地图思索。
“他是在想着,要去何处劫掠么?”一旁的王孙胜身为楚太子之后,岂能随意箕坐,他傲然站立,心中如此猜想。王孙胜是孙武和伍子胥一手教出来的好学生,于用兵颇有心得,同时也对盗跖这种野路子很看不起。
过了一会,盗跖才吐了口唾沫道:“看来宋国是指望不上了,吾等途径濮阳时,就已给宋国发去消息,让宋军在郑国东部发动进攻,加以牵制。可如今的消息是,宋人的军队本来已至边境,不知何时又退了回去。”
宋国境内可能有变,而且还不小,不过这并不管盗跖、王孙胜的事,他们只需要考虑,如何在宋国未能来助的情况下,打好南线的战事。
他抬起了眼,似笑非笑地问道:“听说王孙你很擅长作战,前年也在虎牢以东跟郑国人交过手,你怎么看?”
借道成周是必然的,这也是赵无恤的意思,但在成周境内要如何走,就全凭他们临机决定了。
”上卿给吾等的任务是救韩,我认为应该渡过盟津后,便迅速沿大河向西进发,逼迫郑军解除对韩氏的围困。“
王孙胜尽量放低自己的姿态,语气舒缓地对盗跖,这个昔日下贱的盗寇提出建议。谁让他才是南线赵军的统帅呢?王孙胜也得受他节制,颇有一种凤鸟居于麻雀之下的屈辱感。
盗跖淡定捏死了一只发梢的虱子,过了一会才回头道:“王孙的意思是,走崤函古道?”(~^~)
第969章 天子脚下(上)
崤函道,是连接成周与秦的古道,从夏后皋时代起就存在,至今已千余年了。崤函古道的基本走向,若以虢城为圆心,向西的路线是虢城桃林塞函谷关,故又称之为函道。向东的路线,因为在崤山中开凿绵延,故叫崤道。
王孙胜建议走的这条路,正是崤道。
盗跖的手在地图上开始划线,从盟津西去,经渑池,过夏侯皋坟墓所在的南陵,再过周文王曾避风雨处的北陵,然后一直抵达虢城。
”崤道,这的确是吾等东去虢城最快捷的道路。“
王孙胜心道这不是废话么,却听盗跖却又道:“然而此道位于深险谷地里,地势险要,窄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正所谓车不方轨,马不并辔,而且路途长达两百里,吾等万余大军,要走上六七天才能出谷。”
“韩氏跟几年前一样,不经打,被秦魏郑一合击,两个月就把该丢不该丢的地方都丢了,河外地已呈糜烂之势,郑军的斥候和商贾到处都是。此次郑军西征的统帅是游速,兵力已达万五千人,他若无防备还好,若有防备,只需要在崤道两侧放置两千人,便能让我军进退维谷,到时候非但无法救韩,甚至还会重蹈秦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人的覆辙。故而不能走崤道。“
虽然盗跖否定了王孙胜的提议,但他却没有因此恼羞成怒,而是有些吃惊地看着分析得面面俱到的盗跖,觉得自己之前小觑了他。
一有文化有见识的盗匪,真是有意思。
”那军将觉得,吾等将要如何走?“要去虢城,除了走大河南岸的崤道外,就是从王屋山南麓的河岸过去,一样是险峻异常,要花上比走崤道更长的时间,而且过去后得先面对在河东的秦、魏联军,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且问你,当年周武王让周公在东方寻找新的都邑,最后选定了成周,是何依据?“
王孙胜从来不虚考校:”因为成周乃形胜之地。武王曾对周公说,洛阳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顾瞻有河,粤瞻洛、伊,真可谓河山四固,于是便在此营建东都。“
”若论从成周南部去往河外必经的险要,都有哪些?“
”自然是隔绝了伊洛二水的熊耳山了……“王孙胜话一顿:”柳下军将,你莫非想……“
盗跖龇着牙笑道:”不错,吾等就直接从成周穿过去,攻破陆浑邑,然后沿着熊耳山北麓杀到伊水上游,再****地,如此一来,就完全把郑人的退路封死了!”
他看着王孙胜:“你觉得怎样?”
“其一,这样便绕得更远了,而且一路上都有郑军把守。上卿的军令是救韩,而不是……”
“谬矣,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上卿的意图你还不明白?要在河东、河外、河西、上郡,打一场全所未有的大会战,吾等的任务不仅是保住韩氏,还要将郑人的后路堵住,让他们跑不掉。而且进攻郑人屯粮的大本营阴地,郑人闻讯必然后撤,如此一来,不就解了韩氏之围了么?”
王孙胜没有再驳,继续说道:“其二,军将想做的大概是兵行险招,打郑国人一个措手不及,但从现在的消息看,郑人已经很好地防备了后路,就这样从成周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根本起不到出奇制胜的作用。”
他有些无礼地打了个比方:“军将当年做盗寇时,入室行窃,难道还要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过去,让主人看到么?”
盗跖哈哈大笑。
“你说的没错。”盗跖拍了拍王孙胜的肩膀:“我当年为盗时,行窃抢掠,的确是从府邸正大门大摇大摆进去的。”
王孙胜顿时无语。
盗跖已经下定决心了,冷笑道:“我就是要让首鼠两端的周室知道赵军是不好惹的,也让郑国人知道我来了,让游速谨慎地后撤,集中兵力与我打一场合战,比起漫山遍野地搜索败兵,毕其功于一役更合我的胃口!”
他舔了舔唇舌,眼中露出了一丝期待:“首先,吾等要跟周天子借道,去看看号称天下之中的洛阳城,是什么样子。”
……
“刘卿来的早。”
“单卿也早。”
三月初的一个大清早,成周城内除了周天子外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单卿单平和刘卿刘承不约而同地在城阙上碰面了。
与十年前刘氏强大,单氏陪衬不同,在刘氏支持的范、中行和知氏在六卿之战里落败后,赵无恤独揽晋权,于是刘公一系便开始在成周边缘化,主张亲赵的单氏开始掌权。
虽说单氏亲赵,但终究是属于被迫,赵无恤曾兴兵渡过孟津,将苌弘要走,虽然没有直接对王室用兵,但他那些罔顾礼法的所作所为,与极度守旧的周王室是没法好好相处的。尤其是当他不经过王室许可,就将卫、邾的卿族消灭,换上赵氏子弟后,赵氏大有统合整个中原之势,周王室上到天子,下到卿大夫更是对他忌惮莫名。
可忌惮又能怎么样,周王室之所以能在中原立足,靠的是兵力么?当然不是,他们连一军之众也养不起了,而且那所谓的“六师”根本没有战斗力。周天子能延续到现在,还不是靠着祖宗流传下来的那点遗泽,还有晋郑是依么?
可现在郑国支持了王子朝叛乱,跟周王匄这一系关系极差,仅剩的晋侯也自身难保,周室只能改而对晋国上卿赵无恤摇尾巴,希望他能像祖先赵文子那样,顾及王室的脸面,稍微收敛一点。
为此甚至还不惜派人去给赵无恤捧场,支持他的“合纵”对抗秦齐郑魏的“连横”。
虽然名义上支持赵氏,但实际上,单平和刘承心里是打过小算盘的,要是连横能压合纵一头,让中原格局再度均势,那周王室便有了站出来喊暂停,充当仲裁者的机会,也就能从被赵氏逼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局面下脱身。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还不得战争分出个高下胜负,大军却先兵临成周了。
过去几年里,盟津已经成了赵韩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对于他们借道渡河,王室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现如今,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赵军一部,悍然请求,从王城边上经过!
一时间,周王室的王族和卿大夫们纷纷大哗,各家以“大兵过后,必有荆棘”为由,希望执政单平和次卿刘承拒绝。
但单平和刘承哪里敢?若是不答应,赵军直接不顾王室脸面强行过境该如何是好?他们在与天子商量之后,还是同意赵军借道,但不允许在王城郊外逗留。
不仅如此,单平和刘承二人还让周室所谓的“六师”再度武装起来,拿着寒酸的兵器和甲胄躲在城郭内,以防不测,他二人也不放心,一大早就来城头观望。
“单卿放心,此乃天子脚下,赵军也不敢放肆,便是他们胡作非为,天子自然有六师保护。”
单平忧郁地看了一眼刘承,不知道他是假的装糊涂讽刺呢,还是想要说些假话相互打打气。
在东迁之前,周王室的六师那是多么的强大,横扫殷商,绝灭叛臣,东南西北四面开花,东夷南蛮北狄西戎无不称臣。可渐渐地,当兵的国人失去了土地,沦为皂隶,六师已经变成各级领主组成的混合武装,到了骊山之难后,连这点武装也丧失殆尽,周王室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躲到成周继续挥霍祖宗留下的财富。
等到王子朝之乱后,最后一点财富也扔干净了,王族分裂,卿大夫也互相残杀,把各自的元气消耗得一点不剩,这也是为什么周室羸弱到连几千人的武装都凑不出来的程度了。
若过境的赵军真有不轨之心,他们毫无办法。
两人就这么战战兢兢地在城阙上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把过境的赵军等来了。
烟尘遮天蔽日,赵军已至,刘承和单平再度对视一眼,心里都道:“希望赵将能守礼。”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支赵军的统帅,叫做柳下跖,视王侯如粪土的盗跖!
第970章 天子脚下(下)
“这就是洛阳么?但怎么有两座城?”
驻马远眺,柳下跖看到在朝阳的彼端,洛水的北岸,有两座耸立于河洛平原上的城池,一东一西,中间有瀍水相隔。
“自古以来,洛阳便是两座城组成的。”王孙胜每每想到他们如同当年袭郑的秦军一样大摇大摆从周王室眼皮底下过,就感觉有些不自在。郑国人很喜欢用商贾做间谍,现在只怕早有商贾去通知游速,说在周室发现赵军踪迹了吧,只希望一切能如盗跖所希望的。
盗跖却是对这双城之景十分好奇:“一般而言都邑不是只有一座么,为何洛阳却是两座?”
论这些晦涩的沿革,身为贵族的王孙胜可比盗跖强多了,他说道:“周公营建洛邑之前,此地因为位于洛水之滨,故称之为洛汭。为营建新都,周成王让周公先到大河以北的黎水占卜,但得到的结果不是吉兆。随后,周公便渡过大河来到洛水沿岸,占卜涧水以东、瀍水以西的地方,得到的是吉兆;又占卜瀍水以东的地方,同样得到的是吉兆。于是就一次性建造了两座城……”
他指着东边拥有高大外城郭的城池道:“这是成周,乃宗庙所在,也驻扎有军队。”
又指着西边略显破落的城邑道:“这是王城,乃天子寝宫,周公曾居此摄政。”
盗跖根据字面意思猜测道:“王城,周王所居也……如此说来,周天子和九鼎应该都在西边喽?”
“不,现在天子和九鼎都在成周。”
盗跖挠了挠头,为自己又猜错了有些懊恼:“这又是为何?”
“最初时,周成王的确曾将九鼎迁至王城,王城那边有一座鼎门,便是因迁九鼎进城时经过而得名。王城内所居多为周人贵族,为洛阳主城,也是诸侯朝见天子的地方。成周城则为副城,乃驻防成周八师、安置殷商遗民和进行集市贸易的地方。”
“到后来周平王东迁后,也在王城居住。不过二十多年前王子朝之乱,周天子为了避王子朝叛军,便带着九鼎一起迁到了成周。从此王城便陷入战火,百姓外逃,开始破败,后来虽然诸侯集资修缮过,但已恢弘不再,故而天子便在成周扎下根来,直到现在。”
“原来如此。”盗跖作恍然大悟状,笑道:“看来上卿让王孙做我副手,还是有几分用处的,至少在这些方面头头是道。”
这句话说得王孙胜怒火直冒,盗跖当自己只是个随军参赞的笔吏么?若不是看盗跖在盗跖是军将,有权号令自己外,他早就扔了马鞭调头离开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动怒反讽,盗跖却拍马向前,对身后众人道:“大军在此等候,吾靠近去看看便回。”
说完便绝尘而去,王孙胜满心怒气没处放,和监军对视一眼,却发现他眼里同样十分无奈。
众所周知,盗跖的军队,是赵氏鲁国诸军里最难监督的一支,因为其中很多人都是跟着盗跖打家劫舍的老部署,无论是军纪还是作战风格,都和以武卒为模板仿制出来的其他军队不同。
但盗跖从来没起过叛心,监军和跟他一起监督盗跖的黑衣侍卫们也没有动手的理由,对赵无恤而言,这支军队能打敢拼,而且也在慢慢规范化,这就够了,不过每次出征,都会往里面混杂一些其他部队,以起到相互监视的作用。
王孙胜只能让师帅们约束部下,他也带着几名亲卫跟着盗跖而去,以免这个大盗看见洛阳的富丽堂皇而心生贪婪,要进去抢掠一番……
他现在不会是在为行窃踩点吧?王孙胜如此揣测。
成周是按照匠人营国的标准一板一眼造出来的,共有十二座城门,合十二天干之数,其中他们所在的城东有三座,从北向南依次是上东门、中东门、正东门。
盗跖已经走到了上东门外,驻马前望,果见前头滔滔护城河岸上,平地而起一座占地甚广的雄伟高门。
这时代,洛阳居天下之中,是正宗的“宅兹中国”,乃九州腹地,早在三代时,就已是中原地区的交通中心,现今的道路更是四通八达,笔直的周道横跨洛水平原,一直向东延伸,借助地理和交通的便利,洛阳变成了一大商贸中心,经商的风气十分浓郁。
若是换了往常,傍晚时分正是各国商贾赶着牛车马车入城出城的高峰期,加上外出务农的百姓,人潮往往会把城门挤得水泄不通。而当下,却是三座城门紧闭,城头隐隐可见不断有人朝外探望,看得出对于赵军的借道,城中防备很重。
虽然没能目睹洛阳的人潮,但光是高耸雄壮的高墙厚门,已令远道而来的赵军士卒惊叹。而尤其让他们啧啧称奇的,却是城内的宫殿和门阙,遥遥望去,也不知是什么宫、什么阙,有几处高台远高出城墙之上,明峻挺立,郁郁与天相连。
成周别的不说,这宫室倒是还残留着几分天下共主的意思,多亏了王子朝之乱后各诸侯国都出资来帮忙修缮,否则天子可没钱来裱糊。
这些内幕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众人只能感受到,传承六百年的古都在朝阳的映照下,显得如此巍峨庄严。
适时天早风凉,道边树木飒飒,前头洛阳雄浑,侧眺北邙森森。
王孙胜站在这天子脚下,策马迎风,胸中情绪潮涌。
一百多年前,他的祖先楚庄王,曾于此向周王室问鼎之轻重,然后被王孙满回了一句“在德不在鼎”后,楚王也觉得自己的实力还不能完全压过晋国,更不能让齐秦俯首称臣,于是便离开了,默认楚国依然在周王室的体制下,甘心做一个南国霸主。
不过楚庄王想的,恐怕是要打败晋国后,有生之年再真正问鼎一次吧!
可以他没等到哪一天,这之后楚国的霸业再也没有超过庄王时期,甚至还被吴国吊打,丢掉了南方的霸权。于是这野望也成了一个梦,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梦。
触景生情,王孙胜不由感慨,自己这朵浮萍的根,终究还是在楚国,假若有机会,自己还能回去么?还能再现祖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历史么?
他侧目瞥去,却见盗跖在沉吟良久后,竟然下了马……
……
城下的人在看城头,城头的人也在看城外来客,单平和刘承一直屏住呼吸盯着这支赵军的一举一动,对方有万余人,和成周的总兵力”六师“人数相近,但战斗力却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不希望会发生什么冲突,更不想给对方机会,所以便早早关了城门,消极龟缩。
在一阵令人不快的指指点点后,赵军那边有人过来了,似乎打着帅旗,走到距离成周护城河数百步的距离后驻马观望。这时候,单平和刘承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黄鼠狼盯上的鸡一般。
本来他们还担心不已,谁料过了一会,那人竟下马了!
“快看,他下马了!”刘承十分兴奋,连忙拉了拉单平。
“我就说,天子脚下,岂会有人放肆?他在成周城下下马,是为了显示卑微,表示屈从,他会不会朝成周,朝天子跪拜?”单平也十分欢喜,欣慰得哈哈大笑,以为这次终于遇到一个守礼的将领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向天子请示,派人出城勉励一番?
然而接下来,下马那位赵将的举动却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
他没有跪拜,而是解下腰带,掏出了那活儿来。
然而对着金碧辉煌的洛阳城,撒了一泡尿!
朝阳照耀下,盗跖的尿液飞的很远,在阳光里抛出了一个弧度很大的曲线,周围布满点点光斑……
看着这一幕,成周城头的刘单二卿,乃至于成周城头的几千人都目瞪口呆,这尿,仿佛就洒在他们脸上,滴在好不容易才结疤的软弱伤口上,屈辱,刺痛……
这下,连王孙胜也惊呆了,他倒吸一口冷气,过了一会才暗骂道:“好贼子,真是粗鄙无礼!”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71章 汝阳的火光
盗跖系上腰带后回来了,他背后是成周城头的一片寂寥,前方则是手下们的起哄和呼啸。
当然,军中那些本分的鲁国农民腼腆地笑了一会后就停了,还有人担心地看着城头,毕竟鲁国相当于是一个小东周,文化较为保守,虽然这些年在赵氏统治下活跃了不少,但对于上位者的敬畏根深蒂固地存在他们的心中。
盗寇出身的那些则对盗跖的作为习以为常,他们嬉笑怒骂,喊着”军将壮哉!“甚至还有人想要效仿盗跖所为。
但王孙胜和监军制止了他们,等盗跖靠近后,王孙胜严肃地看着他:”军将可知,当年秦穆公派遣三将伐郑,秦军过周北门,行军不披挂甲胄,而且还有士人玩起了超乘炫耀武力,于是周王孙满曰,秦师无礼,不败何待!于是秦师果然有崤之战的惨败。今日军将溺于成周东门,无礼至极,不但会为吾等此行埋下隐患,若是激怒周人,导致周室偏向连横,又该如何是好?”
盗跖却不以为然:”周人都是没卵的怂货,城内一点音信都没有,不必担忧。”
柳下跖是贵族柳下氏的庶孽弃子,不容于世俗礼法,尤其对王侯权贵最为痛恨,他当年横行天下,侵暴诸侯,从来就没把这些肉食者放在眼中,就算成周顶着天子脚下的名号,他也就当是路过了一个蚂蚁窝。
而且归根结底,他当年虽然败于赵无恤,丢了大野泽,但只要只身离开并非难事,去楚国、齐国一样能聚集起一批穷苦兄弟,纵横山海之间,不受拘束的他,却为什么要降了赵氏。甘愿做他的鹰犬?
这绝非舍不得抛弃手下的群盗这么简单。
盗跖从未与人说起过,他之所以降赵,主要是因为赵无恤与其他肉食者不同,他身居高位,却能与行伍百姓站在一条线上,对抗齐国、三桓时,更有种敢把公侯拉下马车,让他们在地上啃一嘴泥巴的气势!
这么多年了,盗跖还能不清楚那些人的德行?多半是一些依靠民脂民膏生存的硕鼠,他们自负,高傲,**奢侈,贪婪狂妄,寄生在各自的领地上,将治下百姓逼得活不下去。
类似的人,他做盗寇时见一个杀一个,但终究是小打小闹。
可跟着赵氏这些年,盗跖却不知已攻破了多少城邑,杀了多少卿大夫,见证了多少君侯惨死。这是他做区区小盗时做不到的,只有赵无恤这种窃国大盗,才有可能做到盗跖想做却办不到的事情:毁灭天下的秩序,将那些狗屁周制礼法尽数摧毁!
至于毁灭之后赵无恤要如何重建,那就不关盗跖的事了,计然等人胸中自然会有韬略,他追求的是摧毁秩序的痛快,还有对整个周礼体制的报复。
军队渐行渐远,盗跖回头望着王城、成周,暗暗想道:”周室的这些宗周遗老的后裔,是天下贵族里最腐朽,最无能的,这成周早就该毁灭了。我这泡尿,只是个开始。等着瞧吧,等此次吾等大败连横后,不用几年,赵卿便能剑指成周,到时候我依然可以做他的马前卒,将城内苟蝇苟且的残渣一扫而空,让周天子颜面扫地!“
……
当年子贡游说郑国进攻汝水伊洛之地,极力将伊洛之地说成一处战略要地:南出三鸦,则拊宛叶方城之背;北首伊阙,则当周之胸;西指崤函,而河外之势动;东顾颍川,则新郑危急。
这样一处棋劫之地当然至关重要,郑国几年前和楚国以汝水为界,瓜分了蛮氏子国,在伊洛地区建立了汝阳、陆浑、阴三座东西排布的城邑,形成一条狭长的疆域。由此便居高临下,获得了对韩氏河外地、成周洛阳的先手。
这次韩氏之所以在三方联军进攻下溃败得如此之快,与郑国统帅游速率军直接从这条路深入河外也有莫大的关系。
但与之相似,在盗跖看来,郑国的这条狭长疆域从南边包围成周,对洛阳造成直接威胁,那他们也将暴露在从洛阳南下的攻击之下。
盗跖带领赵军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线,在经过成周后继续南行,是夜在伊阙扎营,第二日溯伊水而上,连续行军数十里,走到了周郑边境。
到了第三天,他们就突然出现在汝阳城北了。
郑国的全部兵力大概有四军,在大战开始后一分为二,两军在国内留守,防备赵氏和宋国,剩下的两军则在游速的率领下西进,配合秦魏打击韩氏,相对而言,中间的汝阳等地就较为空虚。
但这座城池也是郑国物资、援军西去的中转站,数不清的粮食堆积于此。
看着夜色重重下的汝阳,盗跖不由松了口气,和情报里说的一样,因为近几年才仓促修建,汝阳很多墙垣仍然是木制的,纵然有些地方是夯土,但也不算高。
不过郑国人应该是接到消息了,城头正慌慌张张地排兵布阵呢。
王孙胜问道:”吾等行踪已暴露,将军依然要强攻么?“
盗跖很有信心:”守城不过千人,一夜便能破之。“
像这种夜色里打家劫舍的活,是他最拿手的了,何况这次军中还带着简易的弩炮,足以横扫城头的敌人。在他看来,这是一根好啃的肉骨头。
赵军万余人有条不紊地歇息造饭后,入夜时分点着火把,弩砲架好,火箭齐射,开始了进攻。
郑国人的弓手在弩砲轰击下根本抬不起头来反击,经过一夜鏖战,到黎明时分,已经有几处木墙被烧毁。赵军仗着人多,顿时冲杀近来,高大的鲁人步卒持盾先进,其余众人随之而入,拼死冲杀,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攻占了汝阳。
攻破汝阳后,盗跖骑马入城,扫清残敌后,果然在城内发现了大批堆积成山的粮食草料,以及器物辎重。他让将士们好好饱餐一顿,又留下一部分行军口粮后,就点起了一把大火,将这些屯粮尽数烧毁。
粟麦在被烧焦时散发出浓郁的粮食香味,众人都有些舍不得,盗跖却对他们说,当年晋军在鄢陵之战打败楚军后,也是吃了三天粮食,然后将其余全部烧毁,一粒也没往家里带。
只有这样,才能最大地打击郑国人的士气和作战的决心。
现在粮草被烧,西边正在进攻韩氏河外地的郑兵就要难过了,虽然韩氏已经对河外地区进行了开发,可去年大旱,河外的粮食都被拿去救济河东河内了,因粮于敌很不容易。
盗跖这边拿楚国人的失败作例子,楚国的王孙胜却没有什么异议,就在汝阳城内到处都是火光时,他则登上了南城墙垣,努力想要看清汝水对岸的情形。
但城内黑烟缭绕,根本看不清晰,他揉了揉眼睛,被熏出了眼泪。
那里曾经是蛮子国,在郑楚将其瓜分后,就变成了楚国的汝阴县。
汝阳汝阴,只隔着一条汝水。
王孙胜从襁褓时候起,便再也没回过楚国,此时此刻,对于他而言,乡愁正是一湾浅浅的汝水,他在这头,而荆楚在那头。
荆山,方城,汉水,云梦泽……
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觉,他仿佛能体会到,先祖的英灵在那边呼唤他。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被盗跖的传唤打断了,等王孙胜过去时,盗跖已经让将士们收拾好行囊,准备再次开拔。
”吾等的下一站是陆浑。“
”军将说打哪就打哪!“盗跖用他凶猛的打法证明了这条战略的可行性,赵军此时的斗志很高昂。
但这也意味着,王孙胜要离他的故乡远上一些,但离开汝阳时,他并没有回头去看汝水对岸的“楚国”。
“那不是我的家。”他想,他的家在太子建流亡的那一刻起就开始飘忽不定了,现在的楚国,是对太子建和王孙胜耿耿于怀的楚昭王的国,根本容不下他。
他不知道的是,惊闻汝阳的火光后,楚国汝阴的县吏皱着眉看了一夜,已经将此事飞马向驻守宛、叶的叶公报告了。
王孙胜,也就是历史上的白公胜并不知道,他就这么和命运中最大的敌人,叶公子高擦肩而过……
……
陆浑之戎是允姓戎的别部,他们的老家在遥远的西陲一带,春秋中期迫于秦国压力,迁入伊洛上游,三十多年前,晋国以到三涂山祭祀为名,暗中跟随大军,将陆浑戎剿灭所。亡国后的陆浑逐渐被编户齐民,遗民或是华夏化,或作为征召的优良兵种,在秦、晋、郑、周、楚之间到处投靠。
盗跖甚至在沿途就招募了一些有奶便是娘的陆浑人,借助他们熟悉山路的特点,击破了守备空虚的陆浑城。
险要的山城内,又一次部署会议召开了。
盗跖指着地图让众将观看,陆浑城位于熊耳山东麓,伏牛山北麓,外方山(嵩山)西麓,三山环绕,伊水竞流。
如果说位于汝水北岸的汝阳城是郑人的屯粮重地,那陆浑便是郑国援军西去的必经之路。
”陆浑之后,大军要随我去阴地,但必须有人留下来守卫陆浑,务必不能让郑国人一兵一卒过去!”
盗跖目视众将吏,最后将目光定在了王孙胜脸上,露出了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王孙,吾听闻,你与郑人有杀父之仇?”
第972章 破釜沉舟
ps:只有一更
三月初的一个清晨,位于洛水南岸的阴地赵军大营,升起了袅袅炊烟,笔直地升到半空中,被春风一吹,便朝北岸飘去,与河上的雾气混合在一起。
距离盗跖率军借道成周,突袭郑国的屯粮重地汝阳,又攻破陆浑山城,截断郑人粮道已经过去了七天。这七天里,盗跖让王孙胜带着一师军队扼守陆浑城,防御郑国人的援军抄自己后路。他们则绕道熊耳山北麓,转战百里,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再破阴地。
虽然阴地最终攻下,但郑军抵抗顽强,赵军也付出了数百人的伤亡。
战争哪能没有死伤?这些鲁国来的老兵也习惯了,在埋葬袍泽,将敌人尸体焚之一炬后,他们便抓紧时间休整。只要战争一日不停,他们便要像螺丝一样一直转动,直到将建制打残失去战斗力为止,这就是武卒们的命运。至于那些从民间征召来的徒卒,一个首级就意味着一片田地和钱帛,此次远征胜利后,赵卿一定不会吝啬赏赐的,因为一路顺利,大家的士气都很不错。
今天是大军再度开拔的日子,士卒们鸡鸣时分便起来造饭,到饭熟的时候,无论是作为标准口粮的炒粟米,还是军将给众人加餐的馕、锅盔都热腾腾了,在干巴巴的主粮上浇一勺士卒们自己弄到的鱼汤或野兔肉汤,对于远离家乡的征夫而言,便是人间美味。
盗跖已经披挂好甲胄,也在视察众人的准备情况,或许是做了太长时间的盗寇,他在野外沙场上,走在士兵中间,比待在城邑里舒服多了。
那些从他为盗时候起就追随的部下都很爱戴他,能够为他去死。当盗跖经过他们的营火前时,这些从良的群盗朝他欢呼,邀他共享逮住的野兔,并讲他对着周天子都城撒尿的举动。
后面才加入军中的鲁国平民则在尊敬之外有一丝恐惧,毕竟他们小时候,盗跖吃人心肝的传说在鲁国流传很广,不过有细心的人观察过盗跖的伙食,竟然跟他们差不多,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感动。
至于那一师武卒,则对他若即若离了,武卒的体系和普通军队是若即若离的,盗跖对他们只有指挥之权。不过他不在乎,这些人是攻坚的利器。
绕了一圈,见士卒们都准备妥当了,派去洛水对岸的斥候也回报,洛水北岸没有敌军埋伏后,盗跖便让众人各自集结,开始励士渡河。
过去半个月他们奔袭近三百里,连破三城,败敌无数,可盗跖知道,士卒们也清楚,真正的恶战,渡过洛水后才会到来。
秦、魏、郑云集了十万大军来攻赵、韩,其中有郑军两万,加上秦、魏偏师,至少有四万人在河外围攻韩氏,而盗跖手底下,不过万余人……
若敌军听闻伊洛之地失守,放弃攻击韩氏,四万人一起过来进攻盗跖,那可就糟了。
“游速不会那么蠢,韩氏虽败,在虢城却仍有万余人,必须留兵看住,否则他们将面临吾等与韩氏两面夹击,至多会派一半的人过来,想要将我击溃,恢复伊洛之地的粮道。”
盗跖的猜测是正确的,据说先行去了北岸的斥候回报,就在众人准备渡河的时候,郑军的旗号也出现在洛水以北数十里外,人数为两万,他们是在听到盗跖抄自己后路的消息后,连夜疾驰而来的……
“吾等万余人渡河,动辄半日,只怕敌军先到,对吾等半渡而击啊……”本着但求无功不求有过的心思,一些将领劝盗跖取消渡河,就在阴地与敌军隔岸相望,反正彼辈粮道已断,拖下去就行。
“拖不得啊。”盗跖叹了口气。
郑军的后路被断了,他的后路就稳固么?王孙胜的偏师若遇到郑国援军来攻,不知还能守多久,更别说南方百里之外,就是连横、合纵两方开战以来便态度暧昧不明的楚国,若楚人倒向他的传统盟友秦郑,发兵来助呢?到时候盗跖这万余人就要被包饺子了,所以必须速战速决,打破敌军的封锁,与韩氏汇合,先行在南线打开局面。
这样,才能盘活上卿制定的整个战略啊。
于是盗跖下令渡河,还发布了一个让所有士兵都大吃一惊的命令。
“携带三日口粮,除此之外,将军中多余的粮食尽数烧掉,帐篷、釜甑等物也一并砸了弃了!”
“军将!”他的部属大惊:“烧了口粮、帐篷,砸了釜甑,渡河后如何造饭?如何扎营?”
“吾等当年为盗时,何时有过多出三日的口粮?不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只能去跟贵族大夫那抢么?没有住的地方,就得霸占别人家的屋檐避雨,那时候的事情,汝等都忘了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却听盗跖大笑道:“没有釜甑,吾等便可以轻装渡河,避免被敌军赶来半渡而击!至于睡觉吃饭嘛,让吾等大败敌军后,到他们军营中取帐篷和釜做饭歇息吧!”
……
“将军,洛水已近!”
游速在车上摆了摆手,让斥候下去再探,搞清楚对岸赵军的人数。
几个月前,在陈恒的说服下,惧怕被赵韩瓜分蚕食的郑国加入了连横,秦国和魏氏的入盟让他们松了口气,觉得己方有了与敌人一战的力量。再加上宋国那边的变故,从侧翼牵制郑国已不可能,于是郑军便果断派了两万大军随游速西进,打算先消灭韩氏的河外的军队,解除这根在郑国背上扎了好几年的芒刺。
和多年前奇袭许国时一样,经验老道的游速带着郑军渡过洛水,突然出现在正与秦、魏苦战的韩军身后,韩氏野战大溃,只能退守虢城,却也被秦、魏、郑在河北河南都围得水泄不通,陷落指日可待。
可就在这时候,游速却惊闻自己的后路被一支赵军给截断了,汝阳的屯粮被一把火烧没,陆浑和阴地也相继陷落,这让他十分震惊,不得不提前退出包围,要挥师回去,先解决后方来敌。
但此时正处于攻击韩氏的关键时刻,秦魏两方都不同意撤除包围,于是游速便提出要带着郑人先走,他和秦魏的将领大吵一架,所以没得到他们一兵一卒的帮助。
“难道他们都不明白,这是赵无恤给吾等兜的一个大圈套么?”
仔细观察地图,看着那支赵军迂回的路线,游速就感到心惊,他敏感地意识到,韩氏,乃至于整个河东的战事,也许是赵无恤的一个陷阱,而这支南线的赵军,就是猎人狩猎时扣下的弩机。
游速的离开,除了必须救后路外,也有避祸的心思,反正经过这几个月的打击,韩氏的实力大损,虽不至于一蹶不振,但至少十年之内,是打不了郑国主意了,他们郑国的战争目的,其实已达成。
接下来是不是让赵氏和秦魏在河东乱斗,自己则去打击一下宋国呢?虽然不清楚细节,但宋国突然就乱了起来,据说是由乐氏病危和大巫南子引发的……
但首先,他必须击破洛水南岸的那支赵军,按照游速的预想,对方应该觉察到自己到来了,此刻肯定放弃了渡河,在南岸扎营对峙吧?
“愚蠢,只要郑国那边发兵来援,汝等便成了进退维谷的老鼠……”
但游速失算了,那支敌军渡河的速度比他们快,他们竟抛弃了所有辎重,抢在郑人抵达前在北岸站住了脚。
等游速的大军气喘吁吁地与前锋斥候汇合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从洛水两岸升起来的浓烟。
风在朝北方吹,虽然不大,但这些烟雾还是给郑军观察敌人制造了一定的麻烦。
游速立刻让斥候过来问话:“敌军放烟,是想掩饰什么?”
“将军,敌军只是在烧东西。”斥候也不解地说道:“敌军在南岸烧了帐篷辎重,轻装渡过北岸后,又将渡河用的舟楫统统焚毁!”
“烧了辎重和舟楫!?”游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等一刻钟后风停,烟雾消散,他终于看清了敌军的数量和阵势,不由大吃一惊。
“敌将竟然……背水列阵?”
第973章 背水一战
ps: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孙子兵法.九地篇》。这几天有点卡文,今晚缓一缓,明天三更
……
见对面的赵军渡河后背水列阵,游速先是一愣,然后便哈哈大笑。
众将吏问他为何发笑,游速便挥起马鞭,指着赵军的阵势轻蔑地说道:“背水列阵,乃兵家大忌也,对面的赵军军将,只怕是个不会打仗的雏儿。”
待斥候说对面统帅柳下跖派人来送战书,游速更是大笑不止,说道:“原来是此人,当年宋国孟诸之战里,赵无恤大军在正面,他则帅师从芦苇滩涂里绕道突袭我侧翼,给我军造成不少麻烦。可这十年过去了,他的用兵之术也没什么长进,惜哉惜哉,到底是乡野小盗,难登大雅之堂,千人的冒进冲阵还能胜任,万人以上的会战却是有心无力。此人至多可以做一个师帅,赵无恤任命他做军将,实在是看走眼了。”
己方人数占优,敌军列阵拙劣,有了以上种种,游速心中已生出对盗跖的轻蔑之意。他一直认为十年前自己是败在了赵无恤的武卒手下,盗跖只是跟着打打顺风仗而已,今日与盗跖在此相遇,倒是给了自己一雪前耻的机会。
这洛水是黄河的一种重要支流,出秦岭北麓后由西南向东北滚滚流去,最宽处有数里,这一带较窄,仍有两三百步宽,而且正值季春,水量充沛,想要泅水渡河不太容易。
若敌军溃败,完全就退无可退!
如此良机,游速也顾不上让士卒们休息了,即刻传令下去道:“布鱼丽阵,战车在前,徒卒在后,不管敌军的箭矢,一路推过去,先破敌中军,再从两翼包围,将他们赶下洛水去!”
“今日!”游速回头面对众将,又挥舞了一下马鞭,仿佛已经将盗跖生擒,鞭子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嘲笑他一将无能,三军受累。
“余要让洛水塞满赵军尸体,为之不流!”
……
就像那首诗里说的一样,“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时值春日,洛水北岸绿树芦苇,各色野花点点,不时有惊鸟从中飞出,从赵军士卒头顶掠过。
连鸟儿都能感受到危险抢先逃离,何况是聪慧的万物之灵呢?因为背靠洛水,赵军将士们能感到身后浪花四溅,但他们自己流下的汗,却比水渍更多。
但他们已经没退路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后路已被盗跖亲手掐断。
盗跖没有游速想象中的惶恐,他知道这是一个险招,但他的性格便是如此,稳妥的仗兴致缺缺,奇袭、冒险才是他钟爱的东西。
等待交战的间隙里,他也在观察士卒们的情绪。
众兵卒之中,摆在中军的那师武卒最为镇定,他们中不少人是在六卿乱战里活下来的老卒,早就不知道跟着赵鞅、赵无恤打过多少逆风仗,对面的郑国人,也曾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败将安敢言勇?此刻依旧气定神闲,也许是太多胜仗,让他们不相信自己会败。
而那些老实巴交的鲁国农夫就有些紧张了,头顶不住冒汗,但好歹还握得住矛,口中有唾,看来冉求把他们训练得不错,只希望等会敌人冲过来的时候,他们能挺矛而上,而不是回头泅水逃走啊。
“此战若是赢了,全军论功行赏,以军功授田,众人皆能得到不少土地,可若是败了,汝等此生就别想回鲁国了,郑国的商贾最喜欢将鲁人大脚趾砍了,然后卖作奴隶。”
盗跖让手下去吓唬众人,让他们有拼死一战的决心。
最后是他的老部下,那些匪徒盗寇出身的兵卒,这些人都油得很,一切以保命为重,寻常的小仗都不尽力。而这次,是出征一来这些人第一回露出了严肃的神情,因为他们正站在一条死路上,不尽力,就得死,个个都得拿出看家本领,也顾不上埋怨主帅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了。
盗跖是故意把军队布置在背水一战的难堪境地里的,兵士只有奋勇前进,才能杀敌取胜。
此乃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也!
但他并非孤注一掷的赌博,心里实际上有几分计较,也有知己知彼的优势。
“我故意派人去下战书报上姓名,敌将轻我,一定会不顾休息,发兵来攻。古人云,百里趋利者厥上将军,郑军从虢城离开后彻夜赶路,已经极为疲惫,明面上有两万人,实则打起来只能发挥万人的力气。吾等却吃饱喝足,实则是以逸待劳,以不胜则死的决心对轻慢骄兵,此战,必胜!”
等盗跖激励士卒的话喊完后,郑人粗略列阵后,已经开始朝这边开过来了,依然是老一套的鱼丽之阵,车徒协同的打法,希望凭借数百乘车的推进,将赵军赶下洛水去。
太阳掠过天穹,开始向西边慢慢滑落时,随着郑军的三阵急鼓,赵军奋勇迎击,洛水北岸的战事终于开打了……
……
吃力,在与背水列阵的赵军接触后,事情没有像游速想象的那样,赵军被郑军一路猛推,赶下河里淹死。反而是赵军的前阵像一堵坚硬的墙,不动如山,挡住了郑军的进攻。
游速一直以来赖以成名的鱼丽之阵在这一战里没起到什么作用,赵军显然是早有准备,赵军中军装备了抛石的弩砲,河边随便捡的鹅卵石大筐大筐摆在一起,随着弩砲的扭力弹簧不要命地朝这边射来,虽然准头不行,可一旦砸中,别说是人了,就算是包了皮革的戎车也撑不住啊。
车不能进,徒卒亦不能进,他们都死死将头埋在戎车后面,生怕不小心被飞掠而来的鹅卵石砸烂了脑袋。
游速这才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一根难啃的骨头,敌军的背水列阵可能是蓄谋已久的,反倒激发了赵军的斗志,不单是中军,两翼的郑军也迟迟不能打开局面,盗匪出身的兵卒为了生存悍不畏死,鲁国农民也不断挺矛还击,生怕被敌人推下洛水去。
“莫慌,吾等终究占了人数的优势,靠推攮也要将敌军推下河。”游速咬了咬牙,开始调动预备队,披重甲,专门挑刁钻的位置去冲击。
本以为总会有点效果,将赵军的阵列冲开个口子,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每当他调动郑军偏师去进攻赵军时,等郑人开始进攻后,却发现原本薄弱的位置突然加厚,根本就冲不动,只能狼狈地败退下来。
赵将盗跖也有一支专门救火的预备队,一旦游速调动,他便调动,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总能预判郑人进攻的方向,以逸待劳地等待他们。
游速甚至觉得,每一次盗跖都能提前做出相应的应对,这是为什么?难道盗跖能穿过混乱的战场,看到这边被锦旗和烟雾遮挡的兵力调动么?他心中大骇,对盗跖再也没有先前的轻视,手里的令旗扔的没之前那么果断了。
而在游速看不到的战场对面,盗跖已经找好了一个位置,与两名亲信一起骑在马上,掏出了一直悬挂在腰间的物什,朝郑军中眺望。
他们拿着的东西,看着像是短杖,又好像竹筒,黄澄澄的金属表面,制造精致,前端和末尾各有一个凸起的圆圈,盗跖就将此物凑在右眼边,闭上右眼,对准了敌阵。
虽然还有些不清晰,但原本远在一里之外的郑军后阵,在两片玻璃凸透镜下,仿佛立刻就飞到了盗跖百步之内,他们的列阵、队形,甚至于细微的兵力调动、进退方向,盗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能看到游速站在战车上,两眼惶恐,手里的令旗迟迟扔不下去。
盗跖放下了那物什,应对敌军调度传达相应指令后抚摸着凸起的冰凉镜片,赞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千里镜,真是上卿给予吾等的必胜法宝啊!”
第974章 欲穷千里目
ps:一会还有两章
盗跖手里的东西名为“千里镜”,是鲁班的最新发明,五年前,赵无恤手下的工匠们成功烧制出钠钙玻璃后,玻璃并不仅仅用于制作镜子讨好女人,或者做成器皿供贵族把玩观赏,它还派上了别的用处。比如眼前的千里镜,赵无恤向鲁班提出了凸透镜和凹透镜的概念,激发了他的灵感,两个凸透镜可以将远处的景物放大数倍,费事数年研制后,终于有了成品。
虽然还有些粗糙,甚至无法前后拉伸调整,但对于公元前五世纪的将军们而言,有了这东西,真好比有了一双千里眼。
和骑兵、投石机、弩机等物一样,这也是能改变战争形态的重要发明。
倘若子玉有望远镜的话,城濮之战楚军还会中晋军的计策,因为冒进被先轸拦腰截断么?
倘若波斯人有望远镜的话,半年前刚刚在希腊半岛发生的马拉松战役,雅典人还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么?
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如果,但今日的洛水之战,却是赵军通过千里镜,成功料敌于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盗跖已经拥有了立于不败之地的先手。
盗跖放下了千里镜,摇头道:”游速老矣,十年过去了仍然无甚进步,依然是郑国人百年不变的鱼丽之阵,车徒协同的打法……孰不知比起十年前,战争已经是两种形态了。“
此时的正面战场,剑戟交撞,战士奋呼,两军前阵旌旗飒飒,战鼓雷鸣。河流、田野,蓝天、大地,数万人厮杀作一团。但比起刚开始时的一鼓作气,进攻数次依旧无果的郑军开始呈现疲态,他们毕竟是从虢城那边连夜过来的,而且主帅的轻敌也影响了他们,并无苦战的准备。
渐渐地,双方攻守转换,赵军的脚步距离河岸越来越远,他们开始推着郑人往内陆走,被弩砲打得支离破碎的戎车被抛弃,徒卒如同退潮时的海浪般向后徐徐退走,孰料却遭到了赵氏骑兵的进攻。
盗跖麾下有一千骑兵,转战数百里后折损了一些,现还有八百余骑,他们之前从洛水上游泅渡,来到距离战场数里外等待,现在听到号角声,便驰马奔出,绕过赵军阵线,狠狠地插入了对面郑兵的阵中。他们养精蓄锐已久,马快矛长,郑国的徒卒没了车兵保护,根本抵挡不住。
侧翼有赵军骑士冲击,正面有盗跖督促的近万步卒进逼,而郑军这边,游速把预备队过早派了上去,这时无兵可派,左右难支。
”撤吧,军将。“眼看前面要败,左右都有些慌了,连连劝谏。
游速咬了咬牙后,终于吞下了失败的苦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鸣金,收兵!“
当金钟的敲击声响彻战场时,鏖战了一个时辰的郑人脑子里的弦崩断了,他们开始从前线撤下来,为了躲避身后或挥舞着环首刀,或开弓疾射的骑士而节节败退。
而赵军诸部又怎能轻易放他们走?大家都看得出来现在胜势已定,正在退走的敌军首级,简直就是战后的良田美宅,纷纷殊死而战,大破郑军前部,又再接再厉,开始追亡逐北。
盗跖依旧坐镇后方用千里镜眺望敌人的败势,却见战场上尸体横陈,血流成河,赵卒则分成几股,正在追杀溃散的郑人败兵,游速的帅旗仓皇北逃,朝虢城方向撤去。
和十年前如出一辙,可这一次,可没有宋国公子的叛军替他受罪。
这一战从午后开打,到黄昏时告一段落,到了天黑后,去追击郑人败兵的各部也回来了,虽然没能抓获游速本人,但个个都所获颇丰,尤其是人头几乎堆满了好几个营地。
直到次日,盗跖才点清了缴获和战果,此战赵军斩首两千四百级,俘获五千人,加上死无全尸的、失踪落单的,郑人只跑了一半。
又清点己方伤亡,出战的万余赵兵,伤亡仅仅千余,可谓大获全胜。
”此战之后,军将将替代游速,成为名将之选。“心花怒放的众将吏纷纷给盗跖贺喜。
”放跑了游速,不能说是全功,虢城之围未解,吾等的目的也不能算达到,更何况眼下还有麻烦事……“
他回过头,看着手拴草绳,垂头丧气蹲在一起的郑人俘虏,面带忧色。
……
盗跖所谓的麻烦事,就是俘虏人数之多,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五千郑人,这是赵军人数的一半,而且还不都是伤兵,大多数人好手好脚,只是丧失了斗志才举手投降的。
因为这些俘虏的缘故,除了派骑兵去追击外,赵军甚至没法挪动地方,只是在洛水以北就地扎营,先将郑人俘虏关押起来,想好如何处置他们。
狭长的洛水的河岸边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衣衫褴褛郑军战俘,赵军将士坚盾利矛、张弓搭箭守在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河边巡视了一遍后,盗跖手下的将吏们都面露难色,纷纷说道:”带着这些郑人上路是绝无可能的。“
且不说郑国人在其他诸侯眼中一直是狡猾奸诈的代名词,短时间内要他们为己所用,倒戈对付敌军,简直比登天还难。就算用作苦役开路铺桥,或者运送辎重,也不能让人放心。这些郑人虽说手无寸铁已成战俘,但绝不可大意,因为他们有整整五千人,是赵军的一半,稍有不甚便可酿成大祸。就算他们什么也不做,也会浪费赵军的粮食,拖慢他们的脚步。
不能带上路是大家的共识,可具体要怎么就地处置,他们却吵成了一团。
”或者先将他们押到阴地、陆浑,看押起来?“
”我军还要追击郑军,解除韩氏之围,没时间去做这些事情,让伤患押送的话,若是沿途哗变夺取兵器逃脱,该如何是好?“
”再说若东面郑国援军攻击陆浑、阴地,这些城里的数千郑俘,岂不是现成的内应么?“
”若是就地释放……“
”此举与送兵力和军械给郑国人有何区别?这些郑人若是在将吏组织下尾随我军,那吾等也要腹背受敌了。“
”莫不如学上卿在汶水之战后对齐人俘虏的处置,先杀了军吏……“
众将吏争议不休,盗跖一直一言不发,只是在喝酒,大战之前他滴酒不沾,战后却必须得美美地喝上几壶。
可他感觉今日的酒却一点都不美,而是泛着股酸味,仔细品尝,还有一点血腥。他心中一怒,将壶扔了出去,在地上摔成碎片,然后站起来,冷冰冰地对众将吏说道:”既然不管怎么做都会有后患,那就统统屠了罢!“
……
三月初十这一天,已经在河岸边冻饿了一天一夜的郑人俘虏,突然得知了一个消息。
一位身穿黑衣的赵军军吏来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俘虏,过了良久后,他才收起眼中的怜悯,冷冰冰地说道:”算汝等走了大运,军将仁慈,同意放汝等归国……“
第975章 杀人盈野
ps:一会还有一章
良夫是新郑东门人,在游速西征时被征召入伍,随军进攻韩氏河外地,又在前日的洛水之战里不幸被俘。
他们都被拘押在河岸边,这里是关押俘虏的好地方,河岸徒陡,水流湍急,岸上火把通明。不过夜间的时候,良夫的乡党还是悄悄过来约他一起逃。
“我善水,能泅渡到对岸。”
“对岸也有赵军。”良夫昨日鏖战了半日,被俘后才磕破了头皮,崴了脚,又疼又肿。他一天到晚什么都没吃,只是喝了几口河水,让胃里有饱腹的错觉,这会浑身无力,不敢冒险。
他乡党骂他无胆,径自约着几人一起跑,良夫望着他们的背影依依不舍。结果那些人刚下水就被发现,岸上一阵箭矢射来,众人顿时死在水边。
郑人大哗,岸上的赵兵则厉声喝道:“坐下!统统坐下!”随后鞭子就来了。
一阵杂乱后,众人纷纷在原地坐下。有人动作慢了些,岸上就有飞鞭抽在他们身上,顿时血流满面。
良夫人瘫坐地上,心里噗通噗通直跳,若是他之前跟着乡党去了,就是这样的下场。
过了一会,那些逃跑的人的尸体被拖了回来,身上插满了箭矢,脑袋则被赵兵砍了下来,插在矛上示众:良夫看到他乡党精瘦精瘦的头颅上,两只眼睛还象活人似的张得大大的,仿佛死不瞑目……
众人不寒而栗,赵军的官吏则在岸上高喊:”有敢逃亡者即是如此下场!“
虽然河北方言在郑人耳中很是拗口,但他们还是听懂了,是夜,没人再敢跑。
这一夜良夫睡得很不安生,地上的石块、土疙瘩硌得他背脊好痛好痛,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可是太累了,没多久,他就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梦见回到新郑东门旁的家里,他家爹娘都惊喜地迎出门来,而后他妻子也从屋里跑出来,抱着他的头哭,被良夫骂了一顿后才去给他做饭,新鲜的稻米,那喷香能让良夫忘记战场上的恶臭。
然而,还不等他吃上一口,就被脚上的肿痛弄醒了,睁开眼睛时却见整个河岸上,依然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郑国俘虏。在熹微的晨光下,黑压压的一片,活象一大群挤在岸边的蚂蚁。
接着,听得有人猛喝一声:“肃静!”随后是一声响鞭。河岸上的喧闹声顿时静止下来,耳边只听得晨风嗖嗖,令人毛骨悚然。
不一会儿,岸上有鼓声响起,鼓停的时候,一个黑衣黑冠的赵军官吏出来训话了,他的随从将他的训词被逐句传送过来——
“郑君无信,背盟从魏氏叛党,击我晋国……“
“上卿遣军将举兵击破之……尔等蕞尔小民,有附从之过,无首恶之罪,军将准予就地释放!”
……
“就地释放?”
良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以为自己最好的下场也是被拘押做苦力,至少要干上几年甚至十年,谁料赵将竟然如此大度。或许是因为粮食不够了吧,身旁议论纷纷,有人猜测,因为前日开战前,他们才看到赵军烧了自己的船釜和粮食,这几天吃的口粮都是从郑人手里缴获的。
他们欢天喜地一番后,那军吏又发话了:”军将又言,可有以募兵身份愿加入赵军,随军击秦、魏者?可山呼万岁而归赵……”
河岸上一片沉默,郑国人面面相觑,虽说春秋战国国别意识不强,但郑人却是个例外,从遥远的渭水流域迁徙到这里,白手起家立国,后来又夹在强国之间苦苦挣扎,这让郑人很重乡党,相互团结,也颇有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意识,所以才出了像弦高那样的人。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后来秦汉三国,颍川仍然经常乡党联结,颇多奇士,任侠豪放。
却听那军吏又诱惑道:”若愿,则视为赵军新卒,给予粮食、钱帛、衣服。“
话虽如此,但九成九的郑人还是不肯给赵氏卖命,与国人乡党为敌。等了半响后,军吏暗暗叹了口气,这是他最后的争取,也是眼下郑人最后的活命机会。
他便没好气第说道:”若是不愿,则褪下衣裳,饿着肚子,裸着身子自己想办法回郑国去罢!“
于是郑国俘虏们便被从河岸分批带走,被带往不同的方向,在道路的尽头,几处蒙着黑布的大帐敞开了大嘴等着他们,据带路的赵吏说,郑人要在这里褪下身上的甲胄军服,只剩下单衣。
”赵氏就这么缺衣料么?“良夫对旁人暗暗抱怨着,可获释的喜悦超过了不满,他们一个接一个踏入营帐,却不知道里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终于,轮到良夫了,他心里很是犹豫,就在之前,有人开始暗中联络他,要获释后在山中集结,共图大事……
良夫知道他们想要回去寻找游速将军,但良夫已经受够了,他现在只想回家。虽说从这里走回郑国去,路途几百里,兵荒马乱,一切都是未知的,但也比回到军中,将性命交给肉食者安排挥霍强。
“回家……”想到自己做过的那个梦,郑人良夫露出了一丝笑意,踏入了营帐,手还有点抖,在军中这段日子里他杀过人,不知道回去以后,要洗多久才能洗干净,然后才能抱一抱妻子儿女。
营帐内黑乎乎的一片,里面竟像是没开窗一般,还不等良夫生疑,一个带着浓烈血腥的麻袋便套到了他的头上,口也被堵住……
这营帐里的,竟是数十个全副武装的武卒,用麻袋勒住脖子,刀剑对准要害一捅,良夫便软巴巴地倒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死去了。
他的梦,彻底就成了梦。
其余几处营帐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不到半个时辰,帐内的地表已经满是血浆,鞋底都沾在地上几乎拔不出来,码得整整齐齐的尸体几乎堆满了目光所及的任何地方。
到这时候,已经有两千郑人失去了性命,剩下的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不对,为何前方血腥味如此浓厚?为何帐内有血流出来?进去的乡党、父兄真是是从营帐的另一头走掉的么?他们到底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随着郑人开始躁动反抗,谋杀开始升级为屠杀,赵氏的弓弩手出现在他们周围,冷冰冰的箭矢瞄准郑人俘虏,几轮齐射后,他们惨叫着倒在地上,还站着的人已寥寥无几……
当屠杀接近尾声时,已经成了纯粹的虐杀,已经杀红了眼的赵兵们手段越发粗暴简单。
一千郑国俘虏被分别驱赶到他们自己挖开的坑里,这些郑人意识到事情不妙,想逃出来,马上有赵兵开弓射箭,一箭结果了性命。而后赵军开始沉着脸扬尘抛入深坑中,尖锐的长矛阻止幸存的人爬出坑,就算侥幸不死爬上来,也被站在土坑边铲土的赵兵用铁铲打倒然后迅速活埋。
最后十多个坑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片被踩得板实的土地,还有几只挣扎着伸出来如同干枯树枝的手……
最后一千人索性没有被从河岸驱离,而被赵军持长矛攒刺,他们仓皇朝湍急的洛水跑去,头顶又飞来一阵箭雨,几乎人人受伤,加上相互间是被草绳拴在一起的,拉着个沉重的死人如何游泳?于是又淹死大半,最后能侥幸游到下游的人,十中无一。
这场屠杀从清晨开始,直到傍晚时分才结束。5000郑人俘虏,仅百余人不知道出于何种考虑愿意以募兵身份加入赵军,侥幸逃得一死。其余4900人一律被杀,他们的尸体或是被烧或是被埋,更有数百具死在了洛水里,随着河水流淌朝下游飘去……
……
等因为拒绝执行命令而被撤职的几名武卒军官出来后看着这一幕后,望向盗跖的眼睛简直要喷火,其中一人直接将自己的胄扔到了盗跖的脚下,盗跖认出这是在宋国就追随赵无恤的一名旅帅。
”上卿创建武卒时曾说过,止戈为武。武卒,是要禁暴,戢兵,安民和财的,过去吾等虽然也在战阵杀敌,却从未对手无寸铁的俘虏动手过!军将今日一意孤行,杀害五千放下武器的郑俘,此乃杀不辜也!“
”战争里谁是无辜的?“盗跖却不为所动,冷冷看了这些人一眼,他以将令宣告此事,却有几人不服,盗跖也不客气,立刻将他们撤职,当时监军和黑衣就在旁边,对此并无抗议,因为这在军将职权范围之内。
“汝等若是有异议,就回去向上卿告状吧。”
盗跖也不多解释,说完这句话,不再看河中的浮尸,转身离去。
洛水北岸风声呼啸,仿佛是数千郑人的冤魂在哭嚎,就算是之前杀了人的赵兵,此刻回想起来也有些不寒而栗,就连身经百战的老兵,在处理尸体时,也失态地呕吐了起来。
盗跖几十年来杀人无数,心里并无愧意。
”汝水之战虽然完了,但与连横的战事却仍未结束,郑人可能会阻碍吾等后路,或者回国后再度被征召。今日释郑卒,明日吾等便可能死在他们手下。是故对敌不仁,便是对己的大慈!“
更何况,盗跖认为赵无恤所谓的“止戈”为武,本身就是个自相矛盾的笑话。一边高喊仁义,一边又提倡首功,进行军功授田,这不就是在变相鼓励将士杀人么?
凡兵,有以道胜,有以威胜,有以力胜。其中破军杀将,乘闉发机,溃众夺地,杀人千万,可以称之为力胜。赵无恤既然选择了速成的力胜,那就要做好今日之事的心理准备。
”赵卿颇有吞并中原之心,我才不信他会把郑国让给韩氏。而我今日坑郑卒五千,实则是让赵氏吞郑提前了整整五年、十年!“
四下无人,盗跖突然哈哈大笑:”到时候,赵卿会不会为了讨好郑国人,而拿我开刀?可若是想实现他的大志,让天下并于一,他又需要更多心狠手辣的能杀人者……“
对自己的未来,盗跖不甚清楚,但对这个天下的未来,盗跖已看清了几分。
不管赵卿将他对孙子说的“一天下”前景说的如何美好,如何诱人,如何大义凛然。在这个过程里,伴随的必然是血雨腥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第976章 最后的残暴
毛邑位于洛水中游,因为地处成周之南,故而这里从数百年前起就被称为“周南”。这里的人不与世争,这里的生活恬静而安逸,时值阳春三月,阳光明媚,芳草萋萋,柳树低垂,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如那美丽的诗所唱的一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荇菜属浅水性植物,茎细长柔软,叶片形似睡莲,它漂浮于水面之上,伴随着洛水的流动而左右摇摆,小巧别致的鲜黄色花朵挺出水面,一只蜻蜓立于其上,翅膀不住微颤。
捕鱼的小船从洛水上划过,在荇菜从里穿梭,渔家女摇着桨,她一边唱歌,一边对晒得发黑,正在撒网的自家丈夫露出微笑。
渔夫也笑,双臂一张,大网朝波光粼粼的河水撒去,今日运气很好,第一网就是沉甸甸的收货。
“是条大鱼。”渔夫和渔家女喜形于色。
不过等渔夫将网拉上来,俩人看清那网里的东西后,他们的笑容却凝固在了脸上。
死人,那是一个泡得发白的死人……
渔家女吓了一跳,呀的大叫一声,整个人瘫坐在船里,而渔夫赶忙将网松回去。擦了擦冷汗后,他放目望去,却见洛水上还有无数浮尸飘来。
到了晚间时,有不嫌瘆人的好事者数了整整有三四百具之多,算上一路搁浅或者沉底的尸体,总数可能还更多。
从捞上来的尸体上那些箭伤痕迹来看,应该是在战事里被杀的,但是他们被草绳拴在背后的手,又说明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到三月中时,渔家女仍然不敢下水捕鱼,甚至连吃鱼都犯恶心,而毛邑人仍在为前些天过境的浮尸而津津乐道。可让他们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三月十六日这天,一支多达五千人的赵军再度借道成周,途径毛邑,向洛水上游增兵。
大军过后,有人开始猜测,那些尸体,或许是在上游与赵军交战的郑人。但不管这个猜测是否是对的,毛邑、周南,乃至于整个成周与世无争的气息,都在这个春天里完全被打破了。
……
因为消息闭塞,盗跖在洛水杀郑俘五千的事情,尚未传遍天下。
最初是郑国人从侥幸逃出来的俘虏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将这件事称之为”洛水之难“,整个国家中“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尤其新郑,几乎家家披麻戴孝。
从此盗跖穷凶极恶之名,能止新郑小儿夜啼,他那吃人心肝的老传闻,又被翻了出来,越发添油加醋。
赵氏那边也在第一时间就得知了洛水之战的胜负,以及盗跖杀俘之事,不出意料,赵氏的故绛行营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
“五千人,那可是五千条人命!”子夏很愤怒,对于盗跖在洛水之畔做的事情,他直接以“令人发指”“惨绝人寰”称之。
郑国人邓析惊闻此事后,也上书赵无恤,说:“《尚书》言,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审案也建议从宽量刑,何况对待俘虏?”邓析乃大理,是为赵氏做事的诸多郑人之首,地位崇高,他的上书,也代表了郑士们对盗跖的愤怒。
至于那些本就对盗跖有成见的孔门弟子们,更是联名上书赵无恤,颜高称若自己在盗跖手下,宁可自己被杀,也是绝不会对手无寸铁的俘虏下手的。
而他的师兄弟们更是直指盗跖本身,说道:“司马法曾言,入罪人之地,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医药归之。柳下跖本为江洋大盗,不知仁义为何物,滥杀俘虏,洛水为之不流,此事若为天下人所知,定然会辱没上卿仁德之名!还望上卿严惩,杀之祭洛水冤魂,以儆效尤!”
看了这份联名上书后,赵无恤自嘲道:“我在诸侯里从来就没什么仁德之名。”话虽如此,但他内心深处对盗跖的行为,仍是有几分恼怒的。
虽然盗跖有理由,比如带着俘虏行军不便,放了俘虏担心他们继续帮助游速反抗,或是回到郑国后再度被征召……
可若是赵无恤自己,面对这些情况,完全有许多灵活的法子应对。比上策是直接派人押送俘虏进入成周,把这些人当做给周天子和周室贵族的“礼物”,周室一定会喜不胜收地收下来的,这样战争期间,这些俘虏就无法再与赵氏为敌。而且还一石二鸟,收买了周王,赵军借道借粮甚至借民夫也就更方便了,可惜啊……
“柳下军将不是上卿,他性格如此,眼光如此,格局如此,是想不到这么好的解决方法的。”阚止是赵氏决策圈内部,唯一一个还算理解盗跖作为的人。
“再不济,也可以残其小指再释放,虽然残忍,但比起一口气屠杀五千人好多了,吾等也不会面临如此被动的局面……”不过阚止说的没错,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临阵的是盗跖,而非赵无恤自己。
赵无恤也没想到,自周人破大邑商后屠杀殷人数万后,华夏大地上最新的一起大屠杀,竟是自己的军队动的手。相信过不了多久,此事便会传出去,天下舆论对赵氏将十分不利,除了郑人将对赵氏恨之入骨外,诸侯的士们也会把赵氏当做一个只重首功的残暴政权,看来自己在史书里再被狠狠记上一笔是免不了的了……
全部归咎于盗跖也不对,因为盗跖是将,而不是君,作为将,他只需要考虑如何战胜敌人,实现主君的要求,杀俘虏,追击郑军,快点解救韩氏,的确是当时效率最高的办法。
可赵无恤后世人的道德观念,是无法接受这种冷酷无情的处理的。
他颇有些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阚止又凑过来,小声说道:“虽说柳下将军本身考虑此事并无可以过责之处,当此之时,除了归罪于柳下,保全上卿的名声,别无他法。”
“然而那五千人就能活过来了?”
阚止一愣,他没想到比起自己的名声,赵无恤更关系的是那五千人的性命。
正所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五千人,就算放到后世也不是个小数目,与之牵连的家人多达数万,盗跖是杀的干脆利落,看似爽利,实则后患无穷,这不是圣母与否的问题,而是为将者与为君者的不同。
赵无恤摆了摆手,让阚止下去,并将孙武请过来。
“先生的建议让我设计了南线西线迂回,歼敌于河东的战略,如今南线虽然进展顺利,但盗跖却为我惹下了大祸,先生觉得如何处置最为妥当。”
孙武在吴国多年,南方的道德与观念远比中原要野蛮激进,没有礼乐和仁义在其中作祟,尤其是吴国进攻楚国时,因为事急从权而杀俘虏的事情,孙武也经历过不止一次了,虽然大多数是吴王阖闾、伍子胥、夫概等人下的命令,但他旁观了,默许了,同样是从犯。
可是见的多了,却不代表会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当做是对的。
他轻捋胡须,说道:“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
孙武也认为,要完全归罪于盗跖么?赵无恤想。
然而孙子话音一转,又道:“然而,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上卿想必为洛水之事而开始产生了一些怀疑,若要老朽来说,如果上卿杀人的目的,真的是安人,攻国的目的,真的是为了进一步爱他国之民,制造战争的目的,真的是为了一天下后的止战,那么,一意孤行到底便是了!至于柳下的所作所为,虽然老朽不会认可,但就为将这一点来看,他做了一切该做的。于冤死的人,此人是屠夫,有过,于上卿而言,他却是良将,有功。”
赵无恤茅塞顿开,等孙武走后,他让笔吏进来起草命令。
“日前问子石于洛水杀俘五千,余亦为之心惊,念汝之忠勇,亦叹汝行事之剧烈不假思量。杀俘有违天和,众人皆云柳下不可再为将,然而临阵换将,兵之大忌也。战时从权,着汝仍为南线军将,挥师救韩卿河外之围,切勿再生事端。”
将这份似斥似褒,仍然让盗跖继续率军的命令送去南线后,赵无恤又给邓析写信,表述自己对此事的震惊和悲痛,他激情洋溢地痛斥杀俘乃丧尽天良之举,并认为应该在赵氏的军法力加上一条“无故杀俘与丧军同罪”!
可至于对盗跖的处置,他只是承诺,会在战后给众人一个交待。
在将此事压下来后,赵无恤心里想的却是,南线那边还有部分只忠于自己的武卒,温县已经又有五千人去支援盗跖,有他们牵制,盗跖已经没办法再像这次一样一意孤行了。
“等大战结束后,就算不杀他平天下之怨愤,也得彻底雪藏起来。子石,此战是你的最后一战了,尽力而为罢……”赵无恤为之一叹,有些可惜。当他在军中上首功时起,或许就开始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只希望这是天下无战事前,最后的残暴吧。
大幕已经徐徐拉开,随着盗跖在南线打开局面,河东这边也准备妥当,赵氏三分之二的力量,来自各郡的十万大军已经在河东前线集结完毕,这张网正在缓缓收紧。
现在,赵无恤就等河西那边的消息了,他相信,自己的飞将军虞喜绝不会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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