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小泥鳅
自九岁那年起算小泥鳅就独自住在这儿了。
一个人住自由也自在。口渴了就从後院古井打水出来肚子饿了便去一里外的湖畔钓鱼。天色暗了、困了他便溜到妈妈的床上睡觉。
妈妈的房舍无顶无墙只馀一张空床。只是小泥鳅从不寂寞夏日里蚊虫飞舞秋夜里落叶飕飕仰卧床上眺望天际有时月照银海、缀点繁星有时蓝天白云、小鸟翱翔不时还会降落下来栖在小泥鳅的鼻子上。
虽然这般快活可小泥鳅却还挂心一件事不论他在捕鱼打水还是读书写字他的眼角始终都在留意留意妈妈房里的那座大衣柜。
又大又破的衣柜连接了地狱与人间破宅中的小泥鳅一直苦苦守候等那衣柜再次开启......让他再次见到地狱的恶鬼.....
第一回背出道德经的那天往事历历在目。
“来!三十五!执大象!”外公捧著旧书喊出章回号数。背诵声传来小脚打著拍子:“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国渊於脱、可不鱼......”他摇头晃脑念道:“强刚胜弱柔明微谓是......”
满口怪言怪语道德经虽以艰涩闻名於世却也非无字可解一旁舅舅蹙起了眉头附耳问向外公:“像是背错了是不?”
外公愁眉苦脸一边对照古文想来确实离了谱。他将小泥鳅拉到跟前叹息嘱咐:“来咱俩重新背一遍......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陡然间外公咦了一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倒过来便是“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国”。觉此处奥秘张口结舌的外公望着面前小童喃喃自忖:“小泥鳅......你......你......”
“公公像是好吃惊啊?”四岁的小泥鳅嘻嘻笑著:“你不是说了麼?倒背才是如流啊!”倒背如流的小泥鳅什麼都开心。
住到这栋大房子後小泥鳅更开心了那房子好大好大从娘的卧房瞧去可以瞧见镜子般的湖水窗外花树绿香香蓝天绿地如茵小泥鳅真觉得自个儿家财了。
那天小泥鳅背完了整本道德经便跟著外公来到娘的香闺里他东瞧瞧、西看看还没来得及问窗外那棵是什麼树便给外公拉着跪倒了。
“乖乖小泥鳅。”外公带著小泥鳅面向衣橱他这样笑著:“一会儿记得要背经喔。”
面前的衣橱好大、好新望来像是一座大宅门。小泥鳅望向衣橱忍不住咦了一声眨了眨眼。却听舅舅笑了起来插话道:“小家伙背就背你可千万记得莫要倒背啊!”
哈哈大笑中小泥鳅凝视著大衣柜不知里头有什麼奥妙他更加惊讶起来了抓了抓脑袋还不及问话便听外婆这样说了:“行了、行了你父子俩出去吧这儿男人不能留。”
外公与舅舅相顾一笑父子俩各从地下爬起并肩离开小泥鳅最是懂事一听男人不能留正要跟上外公舅舅的脚步却给外婆拉住了。
“你别走。”外婆含笑搂来小泥鳅抚摸他的聪明小脑袋。“你得留着。”
“不要!”小泥鳅嘟着小嘴忿忿不平:“婆婆说男人不能留难道小泥鳅不是男人么?”
“你不一样、你不一样。”外婆挽着小男人的小臂膀温颜笑道:“你是男人没错可你是咱们杨家的心肝宝啊。”
喔杨家的心肝宝啊!生平第一回听到这样的称号小泥鳅真高兴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外公和舅舅像猫儿般溜出去了既然是心肝宝小泥鳅也不急着走了正要依偎到外婆怀里撒娇忽然鼻端传来香味儿引得小泥鳅心跳加促。
这是什麼味道呢?玫瑰花儿长脚走路了么?小泥鳅眯眼嗅了嗅转头去望赫然讶道:“娘......你......你好奇怪啊......”
面前的娘亲从屏风後走了出来穿著奇怪的衣裳。
真是怪衣裳......两条红线挂着一兜红布比乞丐的破洞烂衣还少了点料子。虽然这样小泥鳅还是呆呆望娘柔亮亮的肩头腻肤像是擦了光漆的白羊儿......红烫烫的瓜子脸颊看来比黄昏晚霞还要晕......好美好美......
小泥鳅红了脸他垂下小脸避开娘的脸庞却不小心瞧到了娘的那双白腿。
没穿凤裙的娘在小泥鳅面前露出了玉腿那也是他生平第一回望见女人的白腿。小泥鳅害怕起来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高声背诵:“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在外婆的笑声中娘拉著小泥鳅一同跪了下来。小泥鳅还在背诵着妈妈与婆婆将小泥鳅夹在中间三人面向那座大衣橱模样像是大拜拜。小泥鳅满心疑惑只能一心二用他一边背著书一边猜想着......
为何要跪下呢?黑灶有灶神、古树有树神难道衣橱里也有橱神么?正想间衣橱里传来喀地一声也打断了小泥鳅的背书声。他呆呆抬起头来娘与外婆却同时垂下头去前额触到了地板。
衣橱里有动静像是有什麼东西要爬出来。小泥鳅不由自主地站起正要向前察看却给外婆一把拉倒了她按住小泥鳅让他趴伏在地。房里的三人跪地不动小泥鳅没学娘用额头触地他只用下巴抵着凉地板虽然张嘴挺费力他还是忍不住开大了嘴就像面前的衣橱一样。
衣橱开了大嘴吐出了一个人男人。
那天小泥鳅实在太惊骇了他活到了四岁头一回见到衣橱会吐出活人。可能是太讶异了他不记得男人长什麼样了只晓得他有个胖肚子全身黄闪闪的像个大赢家。
大赢家从衣橱里走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挺开心、挺得意好似怕旁人不晓得他挺快活。他走到娘的面前笑道:“宝贝儿(孙晓初稿:香兰)可还喜欢这栋新房么?”
娘垂下脸去她搂着小泥鳅软软地呢喃道:“只要是万岁爷赏的臣妾都喜欢。”娘的嗓子像是给掐住了又柔又嗲男人更是哈哈大笑他俯下身来拍著小泥鳅的脑袋笑道:“说得好!说得好!这可是朕赏给你的龙种啊!”
男人的大手使劲拍着小泥鳅给打得好疼他有些不高兴了正要开口相骂一旁姥姥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声道:“快......道德经赶紧背......”小泥鳅哦了一声启齿道:“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还没名那男人便扛起了娘将她拖到屏风後头去了。一声娇唤传出男人一直哈哈大笑娘也出了奇怪声响小泥鳅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去望便给外婆拉走了。小泥鳅脚下仓促心里却满是纳闷他回头瞧著屏风後的人影兀自高声背诵:“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是故……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
第二次背诵这段文字小泥鳅五岁了。
这天下午小泥鳅依旧背着书来到了娘亲的卧房旁边一样有外公、外婆、舅舅只是不同於上一回屋里还多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小泥鳅称她做“舅母”。
这日多了一点新花头小泥鳅一边背书一边把几罐染料倒入茶碗里染色互混互杂水面荡漾慢慢晕开了一朵紫花。
“行了!行了!真聪明!居然给他找出秘方了!”外公笑得泪水渗出舅舅也是拼命赞叹:“染紫啊咱们杨家硝了几十年羊皮都不成色咱这小泥鳅不过区区五岁他便成了啊!”
众多大人簇拥著小泥鳅齐声欢呼小泥鳅呆呆望著身边的大人他不懂大伙儿在高兴什么可他晓得人人都爱他于是他又背起了书
继续讨好公公舅舅:“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於人......”正背诵间又听舅舅笑道:“这孩子真是神童别说顺天府杨家村找不出一个我瞧就是整个北直隶怕也找不出比他更聪明的孩子。”
“可不是吗?”外公眼中露出慈爱他轻抚小泥鳅的小脑袋叹道:“这般神童若能做太子那可是万民之福啊。”小泥鳅眨了眨心
里有些奇怪他晓得公公叫做“杨辛”、舅舅叫做“杨契”小名叫“大成”可谁是“太子”呢?唠唠叨叨中像是听到“太后”、“皇后”什么的另有些叹息声。之後外公舅舅又退出房去顺手把舅母拉走了。(初稿:那舅母新婚不久自也跟着走了。)
房里又剩下了婆婆、娘亲、小泥鳅。小泥鳅望著舅母的背影茫然道:“婆婆舅母也是男人么?”外婆脸上一红啐道:“休泼说。亏你好聪明怎问这傻题目?舅母当然是女人。”小泥鳅讶道:“可婆不是说了女人可以留在房里啊为何舅母也要走呀?”
这回换娘脸红了听她啐道:“别胡说你舅母是咱杨家的媳妇怎好留在房里?”
“怎麼、怎麼?”说话之间忽然衣橱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听得一人哈哈笑道:“杨大成讨媳妇了?居然不给朕瞧?快叫她过来!”外婆嘶嘶笑了几声娘亲则跪了下来有了上回的例子这回小泥鳅抢先站起他拿著那只茶碗喊道:“爹爹!爹爹!他们要你瞧这个紫花喔......”
忘了小泥鳅真的忘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跌倒的好似被爹爹踢了一下还是自己撞上了衣橱总之小泥鳅醒来以后觉舅舅、舅母一直哭外公一直安慰娘也生了好久好久的闷气至於小泥鳅他又费了五天的功夫方才找出洗去一身紫的新办法。
后来的事儿没什麼新鲜的衣橱里的爹爹没空见自己每回他爬出柜子时小泥鳅便得和外公舅舅一起离开。至於舅母那个美姑娘每回衣橱打开她便会逃到另一个衣柜里然后请外婆向胖男人禀报(初稿少了“向胖男人禀报)说她回娘家了。
这就是家里的秘密住在衣橱里的男人是自己的爹爹每闷得十来天他便要溜出来上到娘的床铺睡一睡睡完之后他便会溜回衣橱里歇着。
衣柜真的那么好玩么?小泥鳅很纳闷了他时常打开自己的衣橱朝里头大声喊叫:”胖猪父皇!你在里头吃米糠吗?“喊着喊他总要钻进橱门里东瞧西晃几次尝试下来却什么也没瞧见。
聪明如他当然晓得娘房里的衣橱有些不同小泥鳅满心好奇不知有多少次想打开衣橱来瞧瞧瞧里头到底有多大瞧瞧胖猪父皇在里头做什么。可娘总是不肯逼得急时她会这样哭叫道:“等你将来变成龙你就可以进去了!”
小泥鳅不是龙他是泥鳅可他也不是寻常(初稿:普通)泥鳅娘不给他瞧他还是有法子。他的法子不是偷、不是闯而是一只尺。他用尺规丈量了娘亲的闺房算过了整个院子如此一来他查出衣柜后的砖墙很厚和其他房壁相较至少厚了六尺泼水下地
房里的水流全都朝衣柜底下去了。
衣柜底下有东西於是他拜托了小黑鼠请它从砖缝里溜进去瞧它能把红线拖得多长。
不晓得小黑鼠失踪了。十丈来长的红丝线也给拖完了。由是乎八岁的小泥鳅如此断言衣橱后头通向地狱小泥鳅则是妖怪的儿子只有妖怪才不喜欢儿子嘛。
九岁过生日的前五天依稀是午夜时分床头的铃铛响了熟睡的小泥鳅给吵了起来他心里明白爹爹又从衣柜冒出来了。小铃铛连着一条红丝线红丝线那端有个脚踏小泥鳅早就拜托了土拨鼠请它们在地道里做了手脚。只要爹爹踩上脚踏铃铛便会铃
铃响这样小泥鳅就不会撞见爹爹压在娘身上了只要懂得避开他就不会挨外婆外公的骂了。
红丝线深入地道十五丈小泥鳅只要默默数到五十娘房里的衣橱便会打开。他懒得理会大人的事打著哈欠自管卷着自己的小棉被鼾鼾睡着。陡然间铃铛!铃铛!铃铛响了第二次。
怪了?小泥鳅张大了眼铃铛为何又响第二次?爹爹折返回去了?
不会的妖怪最心急了每回只要从衣橱里冒出来他总是急得要命好似口渴肚饿(初稿无)拼命找娘。
满心迷蒙间铃铛、铃铛、铃铛响了第三回小泥鳅咦了一声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铃铛之前细细察看他的丝线(初稿:机械)布置他想查出为何会生出这般怪事?
小泥鳅太聪明了外公、外婆都说他是“广彗星”诸葛亮投胎聪明如他(初稿无)当然知道铃铛不会无故乱响这是参照古书做的那段丝线用蛛丝缠绕蚕丝最是强韧不过事前还浸过了樟脑油绝不会有虫鸟过来捣蛋。那为何铃铛会一直响呢?是不是爹爹在脚踏上反覆纵跳?玩起了“跳加官”?
不知道总之铃铛不停地响铃铛、铃铛、铃声催促小泥鳅一探究竟。他咦了几声赶紧奔到了院子溜到娘亲的卧房去看他悄悄推开了门眯起了小眼缝他真怕撞见那头猪油油的黑爹爹又压到白羊羊的娘身上说有多丑就有多丑。
没有异状房里黑沈沈的娘还在熟睡她也穿着平常朴素厚实的衣裳。回头望向院子舅舅、外公、外婆也都睡着。至於舅母她今儿真个回娘家去了。小泥鳅望着娘想要和她一块儿睡可想起那只讨厌的妖怪他又不想过去了。
小泥鳅叹了口气正要回转身子陡然间衣橱再次开启了!
有人走出来了那不是胖胖的爹爹而是一个金人他好高、好大比爹爹高得太多了。
大金人想做什么?他为何从衣橱里走出来?他想做什么呢?小泥鳅呆呆看着耳中传来:“轰踏”!“轰踏”!“轰轰踏”!橱里走出好多金甲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好多好多数都数不完每个都穿著金盔甲、带着大银刀......
小泥鳅怕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但他晓得每回只要衣橱打开他便得急急回避于是他拼命跑、用力跑他逃入了古井掩上了石板低声背诵......
是故......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
下雨了水珠再次从脸颊滑落仿佛穹苍的泪水。黑沉夜色中湿淋淋的小泥鳅长披面他提起树枝拨了拨火堆又一次抬起脸来凝视面前那座大衣橱。
衣橱前本有一张大桌子另有张鸳鸯卧床小圆窗外有花树、有香草、有庭院......现下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片黑烬烬(初稿无)小泥鳅幽幽地道:“公公咱们家破败了对不?”外公没有说话小泥鳅也摇了摇头他烧烤香鱼串了真正的小泥鳅烧得脆透香(初稿:搽上外公欢喜的蒜酱)递了过去不忘叮咛几声:“公公别哽刺喔。”
香气四溢外公嘴里衔著鱼竹签像是呵呵笑了。小泥鳅靠了过去替外公补上泥面黄漆雨势太大不免把外公的泥脸儿融化了。
废墟烂瓦外公躺在那片火焚地上无言无语大雨淅沥沥落著小泥鳅提起油布替外公、外婆、舅舅都穿上了衣裳忙了许久许久他回到了火堆旁湿淋淋地低沉了眼眸目望火里艳光。
十五年过去了从弱童行入弱冠化身为今日俊美的青年小泥鳅长成了一条弄潜伏在九幽无明下(初稿无)独个人渡过春夏秋冬烧烂的庄院成了他的家院後镜湖是钓塘而那座不曾开启的大衣橱则成了心中的灵堂。因为他的全家都死了(初稿无)。
娘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十五年前就全死了......二十四岁的小泥鳅在黑暗中起身长披面雨水从双颊滑落此刻早已长大的他俊美得如同地狱鬼神(初稿全段无)。
许多年来小泥鳅还是很乖他一直听娘的话不曾打开衣橱来瞧。每逢夜里惊醒望见巨人般的黑衣橱时他便会急急逃到到后院的古井里在那里睡个好觉。每逢寂寞孤单他便会找出外公留下的书藏奇门盾甲、阴阳五行宋元算学张衡年谱......一个一个字儿默记下来、一个一个字儿倒背给他们听盼望公公舅舅再次夸奖小泥鳅几声就像当年一个模样(初稿无)。
公公没醒来舅舅也没说话无论背了多少书他们沉默如故(初稿无)。不过小泥鳅依旧努力背书因为小泥鳅意外觉每当他白日里背过了经文夜里便会有人现身出来陪他说话解闷。
第一夜来的是药王孙思邈第二夜来的是天匠宋应星第三天来的是兵法名家孙武第四夜来的是天机神算鬼谷子......每晚都有一位古人降临谆谆教诲殷殷指示有的教他辨穴认脉有的传他一身鬼斧神工把毕生智慧传给他。
小泥鳅夜观星象日察天机不哭也不怕。他的兵法承袭孙武韬略习于鬼谷每位古人都是他的授业恩师每篇珠玑都是他的得道引九岁那年围湖设栏自此无须亲自垂钓;十岁沿田架水车浇水灌地不费力。一年一年小泥鳅越越聪明窑烧琉璃瓦、临井制辘轳(注:安在井上绞起汲水斗的器具)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妙器械路过商旅震撼之余莫不重金竞购天机神童的美名不胫而走也替他换来更多的经书典藏(初稿全段无)。
有一夜小泥鳅读破了万卷书也学完一切道藏什么书都看完了他也头一会感到落寞他抱头哭泣彷徨无助......这一晚又有一位师父降临了不同过往这位师父不懂造船、不会治病甚至不识兵法然而他比过去每一位师父都更强大因为他力能屠龙(初稿全段无)。
太史公降临了就在宁静的湖畔他搂着哭泣的小泥鳅告诉他很多故事。荆轲、专诸、始皇、汉武于是小泥鳅也次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何时可以离开这座大庄院。
“大赢家大赢家......”自此之后太史公的爱徒每晚都要跪在大衣橱前轻声啜泣:“求求你、拜托你......赶紧打开衣橱再次和我碰面吧......”(初稿这两段被改动很多之后更是面目全非除有可能影响以后剧情的关键位置外我就不再罗列出来了)
因为那时......小泥鳅会哈哈大笑......他要亲手挖出他要亲手挖出猪只血淋淋的心脏砍下他的脑袋提着他的骷髅头饮酒唯有像书里的冒顿单于手刃亲父他才能离开这早成坟场的家啊!
哈哈!哈哈!哈哈!小泥鳅掩着脸、向着天放声大哭起来。
雨势越来越大了今夜二十四岁的青年依循往例仍在雨夜中独坐冥想。
仲夏夜里黑暗中大雨倾盆小泥鳅像过去一样淋着雨默默等候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暮色使人无惧雨水则能掩饰孤单湖里青蛙呱呱、田边蟋蟀啾啾雨滴拍打镜湖宛如小时听过的屋檐雨花声声入耳。怀想着往事的孤独夜晚忽然之间再次听到那熟悉的呼唤......
叮铃......叮铃......
啊......终于......泪水从脸颊滑落小泥鳅握拳抖这并非伤心也飞害怕而是太高兴了五千四百七十五天过去从九岁到二十四岁铃铛终于再次响了。
上苍开眼了地道里终于有人了吼吼吼、吼吼吼小泥鳅高兴嚎叫。只是无论他如何喜悦他都不曾焦躁因为他早已做了万全准备。
小泥鳅长大了小泥鳅很厉害了小泥鳅已经是“龙”了橱门前的泥地是个深坑埋了百来只尖钉失足堕落人会痛得跳起来只
要往上一纵橱顶的刀串便会如秋千般荡来若想摆头闪身躲避便会引得大树毒棘追扑而来。这些计谋都是小泥鳅亲手布置的唯独如此他才算手刃君父啊!
天下第一此刻手舞足蹈他将外公、外婆、舅舅请了出来让他们一个个列队转向他要大家亲眼看着大衣橱看着那头猪倒卧在血泊当中一会儿小泥鳅要将之切成细碎他要记得这美好的时刻永矢弗轩。
一二三、四五六小泥鳅默默计数十五年的苦候多么好漫长如今不到十下就要结束了.....七......八......九心头扑通扑通跳着喀地轻响传过橱门即将打开!
小泥鳅压抑尖叫拼命睁大了眼嘴角泛起了快活。
黑漆漆的雨夜里黑沉沉的橱门里走出一只黑猪黑猪很笨果然踩上机关引得亮光闪起闷哼传过猪只坠入陷阱之中戳戳!刺刺!杀杀!猪只跳了起来又摔了下去陷阱里一片凌乱。哈哈!哈哈!满地的叮叮当当小泥鳅着实喜乐他趴到洞前准备来瞧死屍惨状
“你好。”坑洞里的猪只抬起头来朝自己一声招呼。(初稿:嗨)
猪只居然会说话?还能朝人笑?小泥鳅张大了嘴还不及向後闪避坑洞里便窜出一道黑影。扑天而来的人影势道迅捷他落在小泥鳅面前双手抱胸胸有成竹地笑着。
小泥鳅太惊讶了他的陷阱可以捕捉天下一切强敌只消是人没一个能活着躲过他的机关。可这又是怎麼回事呢?眼前这人不是活着出来了么?
鲜血从猪只的肩头渗出剧毒从他的体内渗进去无论伤势如何黑影都不曾倒下。
“咿呀呀!”小泥鳅惊怒交加他忽然提起短刀奋力戳向敌寇这是最後的机会。
刀锋刺入敌寇的肩头他没有阻挡只任凭小泥鳅用力钻刺好似一点不疼。突然间小泥鳅咦了一声他觉了一件事面前这人其实一点也不像爹爹他不像猪反而庄严沉默、魁梧昂藏那模样岂不就是一位......
英雄。(初稿:越人的东西他们有著同样的名字称为“绝世高手”。)
英雄与小泥鳅相遇了两人对面而立雨水洒在两人的身上小泥鳅仿佛哭了英雄也流了泪听他低声道:“三年了.....天可怜见传说是真的。”
“你是谁!”小泥鳅抽刀出来杀猪似地纵情尖叫。在小泥鳅面前英雄俯身下来双膝跪地叩道:“臣秦霸先拜见御弟亲王太子千岁千千岁。”
秦霸先有些熟悉的名字像是很出名的大人物。小泥鳅呆滞了他有些慌张看着“秦霸先”从怀里取出皇榜高展在天轻声道:“靖江王跪下接旨。”
如同雷轰电闪小泥鳅咚地一声双膝触地呆呆听着北京圣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诏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秦霸先扶持王室迎御弟靖江王归驾东宫授金册加太子号入继大统天悯其孤嘉慰圣恩钦此。”
“太子?”小泥鳅眼红了凄厉尖叫:“谁是太子?”
“你是太子。”秦霸先将圣旨折起凝视早已长大成*人的小泥鳅道:“吾奉今圣密诏敕命寻访亲王下落迎回东宫为我春秋圣朝之储君。”小泥鳅张大了嘴喃喃地道:“骗人......骗人......你是来骗我的......”秦霸先并不解释只微微欠身将圣旨交给了他。
武英十五年八月朱炎、主谨之外隆庆帝的第三子终于现身了。三年前袁神医密报圣上圣君此生将无子嗣。由是乎朱炎下达密旨他要征西大都督寻回那未曾谋面的庶出幼弟让他回归皇家继承东宫大位。
御弟亲王太子千岁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把小泥鳅当成心肝宝贝小泥鳅呆呆望天突然扑入秦霸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朝廷最悲惨的冤孽得到了平反宽宏大量的长子朱炎找回了同父异母的可怜幼弟一举平复这椿冤案。在这永志难忘的一天小泥鳅受赐“靖江王”只因父恶如猪母顺似羊所以他也为自己定下了姓名称作:“朱阳”。
“靖江王朱阳”从此之后这只暗夜里趴伏的“潜龙”也成了皇族深夜的噩梦至今仍诅咒着皇家的每一个人。
“后来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
夏末秋至秋去冬来武英十五年的秋天过了眼前一片大雪纷飞从窗外吹袭而过听得一名女子轻轻地道:“自那天之后没人知道小泥鳅去了哪儿......无人晓得他是否娶妻生子、是否留在京城......”
一只小蜂鸟飞了过来停在小圆窗外听得窗中传来女子的幽幽说话声:“人们只知道一件事......小泥鳅再也没回来了至今过了多少年人们仍在寻找他......”话声渐渐黯淡一双纤纤素手伸来轻轻推开了窗扉听得啾地一声小蜂鸟受惊扑翅、高飞而起漫天雪花便也吹如了窗内。
窗里坐了一名美丽女子她倚窗而坐眺望天际屋内火光映上她那头长竟是流金暗光静柔深黑让人隐隐生出敬畏之感。
今早万里无云天色蓝中带玄深邃得怕人。只是过了午后却又风狂雪大一片阴霾。窗中女子更是静若神佛眺望着天下国家。
眼前这窗台极高高到向外俯瞰之时山色朦胧、雪云飘渺好似万里江山都在怀里。再看山林里伏藏一座佛寺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螺寺”至于这座高可通天的窗台则位处“红螺塔”的最高层。
不畏浮云遮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相传“红螺塔”里供奉着玉帝的女儿没想这传言竟然是真这儿真住着一位天女她端正而坐眺望远山轻轻地道:“靖江王阳......这是我从太后那儿听来的故事......您还喜欢吗?”
天女星目回眸那头秀也自肩流泻带出了隐隐流光含笑道:“杨大人?”
屋内不只一人只见靠墙处坐了一名男子手边搁着算盘桌上满满全是奏章正是天女口中的“杨大人”。
这位“杨大人”三十五六岁年纪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转看那天女则是宝相庄严明媚内藏好似真是须弥山的天女下凡谁也不敢心存亵玩。
这个是清隽雅公子那个是雍容丽海棠眼前这对男女气度仪表俱是万中选一恰如一对天潢贵胄可惜他俩并不熟络两人隔得远远的天倚在窗边那“杨大人”则是低头伏案谁也没说话。
斗室里陈设简洁除了圆窗矮几便只一张卧床天女虽居陋室却也不改其志。她见对座男子迟迟不语便点燃了面前的香炉随即蜷起双腿收到榻上道:“杨大人您还没答我的问话......您喜欢这个故事么?”
轻烟袅袅满室异香。方才说的故事叫做“靖江王阳”现下却像是“董永遇仙”眼看天女殷殷切切对座男子却是闭眼不动不言不答天女站起身来微笑道:“杨大人不想说话么?还是我该称你为......”她朝书案走了几步道:“大掌柜?”
父老相传董永卖身葬父感动了玉皇大帝的女儿于是下降凡尘以身相许还替他织了三百匹布还债当真是大大赚了。眼看天女近身而来那男子却不为所动看他坐于案后左手握了串念珠右手处放了只算盘仿佛和尚拨算盘立地成佛。
良久良久这个“大掌柜”都是端坐不动听他鼻息沉沉却原来去梦佛祖了天女也不吵他了便悄悄朝案上察看只见他面前的算盘参差不一排做了一道数目。依序去瞧见是“一、二、九、三、八、七、七、一”。
天女多半不会拨算盘她们居于天上有的不食人间烟火平日吃点朝露就满足了有点飞来飞去点石成金人生喜乐至此又何必记帐做活?还好天女们大半聪明自也晓得算盘以十进位上排为五下排为一看这红木算盘多达十五排计数必达亿兆之多。
百百为万、万万以亿亿万为兆天上繁星无止无尽须以亿万为计可人世却有什么东西多达亿万呢?天女眨了眨眼低头去望桌上却见算盘旁还搁了一份奏章笔墨犹新或许藏了什么机密好容易“杨大人”睡着了忙抓紧时机低头来读。
“景泰三十三年秋......全国官民田丈量总得地计四百二十二万八千顷夏税米麦五百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二千四百万石。”
出来了原来人世间最大的数目字便是这些米粮收成只是天女身份尊贵一辈子不碰银钱乍然见到这么一大段数目字儿不免有些眼花缭乱。她定了定神低头再看下一段这回见到了一个心年号却是“正统”二字。
“正统六年秋全国二次通行丈量限三载竣事......全国官民田共计七百另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夏税米麦三百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一千二百九十三万石。”
公主眉心紧蹩喃喃而读虽说自己不懂算术可比较大小总是会的。看这奏章所载正统年间的耕地好似比景泰时多了一倍可不知为什么收成反而少了一半她满心疑窦低声自问:“耕地多了收成却少了这是什么道理......”正纳闷间忽听一人道:“旱灾。”
天女抬起头来只见“大掌柜”含笑望着自己却原来睡醒了。听他解释道:“正统朝天下大旱是以地力锐减作物难活。耕地虽多了一倍收成却少了一半。”他见天女行近案边便提来了一壶热茶为她斟上。
天寒风冷热茶来到了杯中天女暖暖的捧着只觉全身也暖和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细细打量着书案的主人。
眼前这人就是“大掌柜”吧?他是“镇国铁卫”的最高主人亦是一统朝廷三大派的大人物只是这人虽然是大家口中的坏人却比想象中来得客气。尤其他的肤色白皙生了双桃花杏眼一旦盯着人瞧便似能说话一般让人怒气全消。
两人面面相觑大掌柜道:“这几日委屈殿下了红螺塔还住得惯么?”天女低下头去轻声道:“我若说住不惯你会放我走么?”大掌柜横眸微笑道:“我若说会呢?您会信吗?”将茶壶放回了炉上左手向前握住了天女的玉手随即站起身来。
天女手中一阵冰凉却觉掌心里多了一样事物。低头来看手中晶莹灿烂却多了一颗红宝石清澈深邃大若鹅卵正是名闻天下的“帖木儿红宝”。
天女面色如常道:“这是给我的?”大掌柜道:“物归原主而已。”这宝石是个信物象征了西域第一大国、帖木儿汗的无上权威这点出天女自西天而来她随时能召唤西方的百万大军。当然大掌柜也做了些回应如今“帖木儿红宝”归于旧主之手说明两人已较量了一招。
天女点了点头便将宝石取了回来收入了怀中。大掌柜也不再多言只反身入座。
一片沉寂间忽听房门叩叩地响了起来道:“大掌柜宫中急报。”那“大掌柜”并不说话径自点头说也奇怪明明未作声房门却自行开启了一名黑衣人悄悄摸了进来模样好似一只猫儿只蹲到了主子腿边悄声说话。
大掌柜听了半晌颔道:“谁送进去的?”那黑衣人低声道:“这还不知道不过皇上把兵马调上山了......”大掌柜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那黑衣人忙道:“大掌柜您......您不去看看么?”大掌柜咳了一声那黑衣人不敢再说便又悄悄转身溜出门外去了。
天女瞧在眼里忽道:“宫里出大事了?”大掌柜道:“是。”天女道:“你看来不怎么急是么?”大掌柜朝砚台倒了水自在那儿研墨道:“殿下您呢?你急么?”天女微笑道:“您都不急我急什么?”
说也奇怪眼前这两人不知何故望来竟有几分神似天女白肤柔肌虽说一身布袍便已透出满身贵气“大掌柜”亦然虽无官威排场却有王者之威。
二人对面而坐静默了半晌天女提起暖被披到了身上请声道:“杨大人你晓得我此行为何归国?”大掌柜头也不抬一面拨着算盘一面道:“殿下是来找人的。”天女微微颔道:“杨大人所料不错您可知本宫此行要找什么人?”
“殿下......”劈啪算珠声中大掌柜淡淡地道:“微臣可以担保两件事。其一不论您找的是什么人臣都可以替您找到下落......”伏案运笔自在薄本写了几笔画见是“浙江道”三字又道:“其二等殿下找到了人臣可以在江南安排一栋房子让殿下安心隐居。”
天女淡淡地道:“这么说来杨大人已知我此行要找谁了?”大掌柜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天女道:“你这么有把握?”大掌柜道:“殿下若是不信便请转过身去把窗子推开。”
天女哦了一声:“我为何要这么做?”大掌柜道:“打开窗子便会找到您要找的人。”
天女沉默低头并不打算听话“大掌柜”也不催促只见他提起了一只远筒亲自起身交到天女手里随即反身入座又在那儿干活了。
天女瞧了“大掌柜”几眼却又悄悄转过眼眸打量背后那扇小圆窗心里有些好奇不知窗外到底来了什么居然是自己想找的人?
满心迟疑中终于将之推了开来只见窗外一片寒雾白雪点缀苍翠什么也没有天女看了半晌正茫然间猛听窗外传来一声大吼。
“殿下!”苍凉雄浑的嗓音穿破层层雪雾而来天女张大了嘴急忙提起手上远筒凝神而观骤然间两手一震远筒一个失落便从宝塔堕落下去。
来了那是个男人他身穿褐衣布袍从高高的树上一跃而下便朝宝塔奔来。忽然脚下一顿挫摔跌在地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层层叠叠仿佛树妖拦路、藤蔓即身让他苦苦挣扎。
“喔喔喔喔喔喔!”男人奋力狂吼如负伤野兽嗓音远远传了过来。天女紧握雪白的拳头正激望间却听“大掌柜”道:“殿下劳烦关上窗臣还在算帐。”
窗外吵得要命“大掌柜”算心再强、定力再深也不免耳烦眼花难保不写错字。眼看天女迟迟不肯关窗忽然门板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一名黑衣人小心走进关上了窗扉随后向大掌柜鞠躬致意便又悄悄离开。
“等等......”大掌柜叫住了那人道:“取剪刀浆糊来。”黑衣人答应了朝门外说了几句话外头便送来一应家当全是户部的空白帐本。
轰地一声、又是一声、树林里好似起了隐雷杨大人却不知在干些什么。天女深深吸可口气双手微颤道:“杨大人......你......”正欲言语面前的“大掌柜”却已低下头去轻声道:“殿下请稍等......”拨了拨算盘道:“臣......即刻就来......”
嘎嘎嘎、嘎嘎嘎“大掌柜”拿出剪刀从空白帐本上剪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便又取出小刀从旧帐上割下一块烂的另把新剪的往上一贴竟然天衣无缝。
“好了。”大掌柜百忙中擦了擦汗道:“殿下有何吩咐?”话声一出窗外的怒嚎也骤然而止好似那男人气绝身亡了。天女微微一惊正想开窗去看却听大掌柜道:“殿下不怕他的武功极强倒不了的。”
茶壶喀喀作响水已要沸腾了屋内水雾弥漫温暖湿热好似来到了南天门、须弥山、天女娇躯微微颤抖双颊隐泛红潮也不知是担忧抑或是愤怒始终未曾说话。
大掌柜微笑道:“殿下天下虽大却没有微臣办不到的事。您说吧您要找谁臣立时将他带到您眼前。”说着取起了官印在印泥上沾了沾却于此时听得天女轻轻地道:“多谢杨大人的美意。不过本宫已经找到人了。”
大掌柜还等着盖印闻得此言忍不住停下手来眼中带着问色。天女轻轻地道:“我此番归国只为一人而来此人名叫......”说话之间便从大掌柜手中接过官印旋朝奏章盖下。砰地一声过后奏本上便现出一个篆刻大印见是:
“守正文臣经筵讲官中极殿大学士兼管户部左侍郎......”
满红一大套冗冗长长之后终于得回三字清爽正是大掌柜的名号佛曰:“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谁也没说话。“大掌柜”见了官印盖了便坐了下来啜饮热茶。天女也回到了榻上默默而坐。
“左日右月威伍文杨”正统朝第一武将是伍定远最年轻有为的大学士则是杨肃观此人是“经筵讲官”意思是他常在皇帝面前讲学“守正文臣”之意则是说他参与过复辟之变有过极大的功劳。
两人面面相觑杨肃观点了点头只管提起算盘再次忙了起来。天女轻轻地道:“杨大人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喜欢我方才说的故事么?”杨肃观头也不抬径道:“小泥鳅?”
“是。”天女尊贵而坐眼观鼻、鼻观心道:“杨大人不知您可喜欢这故事?”
“万恶淫为、百善孝为先......”劈啪算珠声中杨肃观淡然道:“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全都喜欢。”天女低垂凤目:“照此说来小泥鳅后来得到善报了?”
“行善者善必得良报。结局自然光明。”杨肃观提起了红木算盘哗地一声让算珠归整又道:“反之......为恶者恶凶人还得恶鬼磨他的下场注定黑暗。”
看杨肃观门口废话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天女听他言不及义只能低头饮茶道:“杨大人不如这样问吧您觉得小泥鳅是好人么?”天女打破沙锅问到底杨肃观却又埋帐本道:“殿下只能归返光明城者必是好人。”天女哦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小泥鳅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头。”杨肃观低头察看帐本淡淡地道:“该问您才是。”
推搪、敷衍、顾左右而言它面前的男子总有法子托辞不答。天女微起叹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难的小妇人轻轻地道:“杨大人无怪您这么大的官儿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负圣恩。”杨肃观抖开官袍正要站起听训天女却笑了笑:“杨大人青坐吧你着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狱卒了。”
“谢殿下赐座。”杨肃观又坐洗啊了俯身打开一只木箱捧出更多帐本想里又要干活了。
劈劈、啪啪......算盘珠儿又响了起来杨肃观查了查帐本沉吟半晌正要将数字儿抄上了帐本。忽然长眉一挑便从木箱抽出了一本帐簿上书“西川土司岁支实录”翻阅对照随即苦苦沉思起来。
天女忽道:“杨大人这些本子很急么?”杨肃观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说话间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帐本细细比对。过不半晌又翻出了“北川道”、“上下川东道”桌上越堆越高连身子都快给遮住了。
四下孤冷阴寒唯有一叠又一叠的奏章陪伴眼前这位“大掌柜”。看他丰神如玉英挺过人照理也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知此人不弹琴、不吹箫抛下了一切公子勾当却躲到奏章帐本之后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杨肃观又忙了起来天女也不说话了只从几上取起罗汉豆轻轻巧巧地吃了起来。
罗汉豆又称“胡豆”自西域张骞带回中原后已有千年历史。只因形如蚕茧有让中原百姓称为“蚕豆”。油炸浸酥之后香脆好吃没想天女这般尊贵之人也爱吃这些点心。
这边打算盘那边吃豆子两边喀喀有声此起彼落仿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暖被暖呼呼地铺在腿上不忘找来一本书左手捧读右手磕豆读到兴味昂然处不觉得嗤嗤笑了。
听得笑声杨肃观略略抬头自从奏章后向外瞧望却见天女手里的书册印了一行字见是“算命不求人”书背还印有一行小字:“华山吴天师神术推命秘法大公开每本五文”。
眼看杨大人望着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杨大人要吃胡豆么?”杨肃观躲回奏章之后头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盘。
男人便是这样一旦忙了起来最恨女人一旁吵着可一旦觉女人另有专注却又要横加干涉。耳听算珠声缓了下来天女晓得可以说话了她直直伸出手来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杨大人你以前去过我父皇的内书房么?”
“不曾。”杨肃观放落了算盘从卷宗里找出了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职不到无权行走乾清宫。”乾清宫是皇帝的御书房却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过了乾清门向北便是后宫朝廷里若非一品阁员谁也不能受召内书房更别说见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若不回国你我便永无相见之日了?”杨肃观提起茶壶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炉道:“那倒未必。臣虽不能入乾清门却有门路可进景福宫。”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领你入宫拜见太后对么?”
“殿下高见。”杨肃观微微颔:“柳侯爷虽受太后器重却因性情刚武时有扞格逢得国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晋见以利劝说。”天女道:“太后很疼你吧?”
杨肃观欠身道:“天恩浩荡臣结草衔环犹不能报。”天女微笑道:“杨大人您可知太后她老人家为何疼爱你?”杨肃观恭敬道:“太后错爱臣终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太后曾说你很面熟。他好象在哪儿见过你却又想不起来。”杨肃观咳嗽一声道:“色思温、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礼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礼者忠信之薄乱之。杨大人以为如何?”
这段话摘自“道德经”意思是礼多失于伪反丧纯朴厚德。意思是杨大人满口废言可以省了。两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杨大人太后也曾说过一段话是关于你父亲的你想知道么?”杨肃观道:“为人子女岂感敢闻父母之过?”
天女微笑道:“杨大人这话就不是了您怎知太后所言是褒是贬?”杨肃观道:“是贬。”天女哦了一声:“为什么?”杨肃观道:“太后曾言景泰朝廷里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刘敬满朝文武的忠奸贤愚她心里都清楚。却独独只有先父一人她始终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经打听过了。那照杨大人的猜想太后为何说这话?”杨肃观道:“先父深暗老庄之道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说得好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那照您说令尊一生无功无过那是聪明还是愚笨呢?”杨肃观道:“既是绝顶之聪明亦是无比之愚钝。”
天女道:“此话怎说?”杨肃观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刘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头但几十年做下来毫无伤反而是太惹眼、太抢眼了。”
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出锋头的时候却只有令尊没有。他这一声好像都在担心什么杨大人说是吗?”杨肃观道:“人生在世谁不忧恼?便不急于富贵亦不免急于生死。举世皆然岂独先父一人?”
天女听他这话暗蕴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杨大人听说你以前是个和尚?”
杨肃观伏案运笔头也不抬应道:“是。臣少年时曾剃度为僧十八岁艺成方得还俗返京。”天女道:“难怪你的仪容静得很一点也不如传闻里的风流。”
杨肃观抬起头来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头写字不与置评。
小风流嬉皮笑脸大风流一脸深情“大掌柜”却乎两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门之气沉眉敛目之际颇有几分高僧风范定能使女子戒心尽去了。
天女道:“杨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应了要带她来见我?”大掌柜道:“内子人在家中一早又有宾客不克来此拜见殿下。若有机缘晚间祈雨法会便能见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见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胡须剃掉。”
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杨肃观右手拨算盘左手却不自禁抚了抚自己的短髭皱眉道:“这胡须有何不好?”天女道:“你这胡须好生难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妻子定要你全数剃掉。”
面前的杨肃观其实不像坏人只像坏男人看他号称“风流司郎中”形貌当然俊美肤色也很白皙虽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却与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子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个醒目标记让他猛一下老了十来岁。
难得天女打趣调侃杨肃观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笔来低头抄写道:“殿下取笑了。臣这点胡须由来已久早在成亲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银川哦了一声道:“成亲前六年?那是什么时候?”
“景泰三十三年。”杨肃观不再拨算盘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败少林的那一年。”
听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银川不由哦了一声道:“兵败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时候被逐出朝廷的是么?”杨肃观道:“殿下所言不错那年臣屡遭变故从此挥别轻狂步入中年。”
十年前杨肃观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却在少林寺打了一场大败仗此后惨遭皇帝罢黜贬为庶人。想来此事情对他打击至为沉重。银川点了点头道:“杨大人你恨我父皇么?”
杨肃观道:“回殿下的话微臣离开朝廷是迟早的事情先皇废不废我毋需萦怀。”银川凤目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威吓打击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还遭遇了别的事?”
“是。”杨肃观低头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与业师生死诀别他伤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随即消耗。”景泰三十三年王朝末日此后天下风起云涌非只杨肃观被黜、柳昂天身死连景泰王朝也就此结束。从此柳门分崩离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过去了景泰朝永远不会回来了现下已是正统朝而当年的“败战将”也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的“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一男一女对面而坐天女托腮一手抚着柔柔的长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忽道:“杨大人你可认得一个叫做‘杨刑光’的人?”
杨肃观放下了茶杯目光如电在天女面上扫了扫道:“殿下您想问什么?”两人静了半晌天女凝眸颔微笑道:“没事。只是想问问杨大人你信不信天理报应?”杨肃观道:“殿下臣已经说过了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都喜欢。”
天女含笑道:“这么说来杨大人是相信报应了。”
杨肃观道:“今生之业今生得受此即现世之报。臣既学佛便不会怀疑业报之说。”
天女微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吗?”杨肃观笑了笑道:“应该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杨大人看来你日后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别总是问我那您自己呢?您银川公主现下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
天女原来叫“银川”听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过得好久方才道:“你说呢?我......我受的是善报......还是恶报?”杨肃观道:“殿下太后曾有评语于您不知殿下想不想听?”银川低头剥着罗汉豆轻声道:“太后怎么说我?”
杨肃观道:“太后曾言银川是她最心爱的孙儿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观音菩萨一般可惜这孙女就是太过聪明了故而没人救得了她。”
这银川公主端庄秀-------
丽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一尊活菩萨也似听得说话便慢慢仰起头来轻声道:“杨大人我听不懂你的话。既然本宫是聪明人又何需被谁解救呢?”
杨肃观道:“太后说了正因银川公主太聪明了读了太多书想得也太多所以一生下来她就觉得自己有罪也因此他命中注定......会被剥掉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遭受天罚。”
银川公主端坐如常望来还是那尊菩萨可脸上却滑落了两行泪水。
杨肃观俯身弯腰轻声道:“殿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臣不是多话的人生平也绝少做什么承诺可一旦把话说出了口就一定会做到。你的业报在你自己的手中。”
逝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先前“大掌柜”曾做了两个允诺一是答应为银川寻人二来担保她日后的平安。只消公主愿意江南江北海阔天空任其遨游。纵使“须弥山”的帝王遣使降罪那也无须担忧因为公主的背后也有人撑腰那便是“摩婆娑宫”的阿修罗王。
良久良久忽听银川道:“杨大人你可知红螺天女的故事?”杨肃观道:“臣听说过。”银川轻轻地道:“那你告诉本宫吧天女最后去哪儿?”
杨肃观道:“返回天上去了是吗?”银川幽幽地道:“你说对了。天女从何而来就该回去哪儿这就是她的宿命。”杨肃观默默听着忽道:“殿下你知道臣如何看您吗?”银川轻轻地道:“杨大人请说。”
杨肃观道:“您是佛六道中的大施主肉身布施普济诸穷苦。”
银川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你呢?你也是大施主吗?”杨肃观道:“殿下您也许不知道臣初读佛经时就好生佩服一位神明您可知他是谁吗?”天女淡然道:“我不知。”
“修罗。”哗地一声大掌柜提起算盘将之归整了随即俯身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眸静静地道:“因为六道之中只有他敢质疑佛。”
听得如此忤逆言语银川娇躯微颤一时间也不知是怕、是惊。杨肃观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她。两人相距咫尺呼吸可闻半晌银川忽然伸出手来捧住杨肃观的俊脸轻声道:“杨大人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地方?”
天女总是如此举止一定出人意表杨肃观挣脱了她的手并未回答却听银川道:“是在西域。”杨肃观眼中现出错愕银川微笑道:“杨大人你没去过西域是么?”
杨肃观默默听着突然提起手来敲了敲桌子道:“六当家。”话声一出却听脚步声响房门外行入一颗光头陪笑道:“小的在。”杨肃观起身离座穿上了外袍道:“把奏本送到祖师殿其余全带回府中。”
那六当家忙了起来只将帐本分门分类但见“上下川东道”、“川西道”、“川北道”层层叠叠全是“大掌柜”方才忙活儿。
杨肃观起身了什么都没说银川也不多追问她静静坐着只见那个“六当家”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想必也认识自己。她察看半晌忽道:“你是罗摩什是吗?”那光头吃了一惊忙道:“殿下......殿下认错人了臣......臣确实是罗摩什......可又不是罗摩什......”银川听不懂了:“什么意思?”那光头咳嗽道:“以前的罗摩什已经死了......现下这个是新的......”
听得罗摩什的胡言乱语银川忍不住笑了:“罗摩国师当个坏人其实也不容易是吗?”罗摩什默然半晌忽地叹了口气:“殿下活着这件事本来就不容易。”
来者正是罗摩什昔年号令万军算无遗策还打算把公主活活烧死何等气势格局如今年岁已老却成了这等凄凉模样。眼看罗摩什低头不语银川道:“你们帐都算好了?”
罗摩什醒觉过来赶忙哈哈陪笑:“外......外帐好了。”银川秀眉微蹩:“什么意思?”罗摩什嚅嚅啮啮不敢擅言杨肃观便道:“给皇上看的帐称为外帐。”
银川沉吟道:“那内帐呢?”杨肃观伸手一指只见罗摩什分好四川烂帐便又从案上拿起更多帐本山西山东、河南湖北数之不尽便一一收入木箱之中扛到肩上如苦力般走了。银川道:“这些帐本不用给皇上看么”杨肃观道:“不了这种东西我一个人看行了。”
烂帐一堆、混帐一群。省以下有府、府以下有州有县只消一位布政使的帐目错了举国粮饷总数便跟着错了。看这“西川土司”交来的帐目八成哟误害得杨肃观焦头烂额算了大半天总算察出了错便又在那儿剪剪贴贴至于剩下的大堆烂帐怕还有得编了。
银川静静看着忽也醒悟过来。这世上若有报应这些人早已在亲身领受了。正沉思间左手却让“大掌柜”握住了听他轻轻地道:“殿下咱们该走了。”银川低沉眉宇:“去哪儿?”
杨肃观道:“去见下一任皇上。”
第九章:天之历数在尔躬
“天啊”陈得福苦笑不已望着手中那张烂纸只见它破颇的、旧旧的指甲大小望来有些莫名其妙。
陈得福苦脸叹气放落了烂纸瞧向了桌上那儿还有更多烂纸。圆的、方的、烂的、臭的陈得福已经算过了这堆纸不是一张的而是一千一百一十四张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偏偏自己还得将这些烂纸全数拼起来粘回原样。
人生苦短可自己为何老是干着这些傻事呢?陈得福哽咽低头望向桌上的一本书书皮上写了三行字:“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泪眼汪汪中忽然一阵妖风袭来吹得书页旋转飞散吓得陈得福东捡西抢终于仰天大哭:“救命啊!”
说来倒楣今日一大早傅师叔亲手将本门密宝“三达剑”交给了自己说颖师兄受伤了便吩咐自己替师兄保管剑谱结果言犹在耳先遇上吕伯母拐骗劫夺、其后又遇上吕得义、吕得廉持刀胁迫联手作恶下竟将剑谱撕破了现下却该怎么办呢?
东西破了便得粘好陈得福当然知道每回师兄弟争抢春宫秘笈扯烂图画多是由他出手修补。以“金海陵纵欲身亡”为例若要拼出番邦公主躺床上便得先找出图画的四个角有了上下左右四角便能向内延展寻出枕头找到脑袋其后大腿肚兜、情郎床铺便都有了只是眼前有些麻烦这一堆破纸里头居然找不出四个角儿?
一千一百一十四张破纸有的破曲曲、有的烂弯弯却没有一张是直的陈得福翻了一上午却连四个边角都找不到无迹可循如今却该怎么拼凑下去?
“怎么办”陈得福趴在柴桌上张嘴啊啊忽又伸手扯着自己的头拿着脑袋碰碰撞桌哭骂道:“吕得义!吕得廉!你无耻!”正悲愤间铁锅却喀喀地响了起来飘出阵阵水烟闻起来挺香。
陈得福心头一跳赶忙打开锅盖霎时热气扑鼻锅里尽是大肉包整整齐齐共计十个。
这肉包子是托老嬷嬷买来的皮面上更盖了“尚书豆浆”的红印一文钱一个价钱不菲若非陈得福自觉大限将至决计舍不得买来吃。
人生到了这个田地急也没用还不如先吃一顿热的死也做个饱死鬼。心念于此陈得福转过身去先从行囊里拖出一条棉被又在地下铺起了稻草预备好狗窝之后这才推窗望外见到了一面湖水正是“红螺湖”。
“好棒啊!”陈得福跳了起来万没料到窗外如此风景?赶忙拿起肉包不忘斟上一杯热姜茶一边烤着暖暖的炉火一边眺望窗外美景一时之间烦恼尽消。
此地位在山腰凭高远眺而去湖光山色尽收眼底隐隐还能见到两座红螺塔静谧悠远宛如置身画中。陈得福喝了口姜茶怡然微笑伸了个懒腰却又“啊”地一声踢翻了炭炉只好急急拿起了铁扫帚自在那儿辛苦打扫。
却说陈得福怎会置身柴房还会见到红螺湖?说真格的这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他本在紫云轩里粘贴剑谱却被师叔伯逮个正着喝令他即刻收拾行李说阖山弟子都得去红螺寺挂单云云这便将之拖了走派入了后山柴房。
红螺寺房舍众多今儿却被大臣家眷占满了华山弟子只能住到后山有本事的可以睡通铺如吕得义、吕得廉一流脑袋次的只能住柴房便如陈得福一般。
别人喜欢牛骥同皂陈得福不同他不要混迹闹市他只想隐居深山难得有了湖光山色为伴还有肉包子可尝那可是十年来最的一天。陈得福越高兴了当下负手踱步朗声吟道:“不丹不药身自轻离别爱恨远七情无知无为无所染能改愚人世与情。”
这是师父最爱的“愚人诗”当年练剑之前总要摇头晃脑念上一阵陈得福也有样学样他仰天长叹一声拿起肉包子正要咬上一口却突然哎呀一声居然咬中了自己的指头?
陈得福骇然低头呆呆望向掌中那肉包子竟然不翼而飞了?
陈得福瞠目结舌不知生什么怪事便又伸手进了铁锅再拿一只正要痛咬却又哎呀一声这回咬着了舌头?
开年以来怪事连连小黑犬不见了三达剑化为乌有现下连啃包子也会咬舌指?陈得福张目结舌不明究理赶忙开锅来看里头空空的自己买的十个肉包子全不见了陈得福颤声道:“怪了刚才不还在吗?是谁偷拿了?”
都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此地无猫无狗却是怎么回事?陈得福一见情状不对忙将桌上破纸捡入包袱另又提起铁扫帚大声喝问:“谁躲在那儿?快出来!别想装神弄鬼!”
世上最无聊的人便是华山弟子看柴房满是杂物谁知他们又藏在哪儿?陈得福哼了一声提起扫帚东拍西打翻箱倒柜忙了半晌却是一无所获。
“闹鬼了”陈得福毛骨悚然推开柴门正要出去察看猛见面前站着一人裂嘴而笑陈得福大惊大骇:“鬼啊!”正要掉头逃命却听那人笑道:“小兄弟我是人不是鬼。”
陈得福转头一看却见了一名古怪男子看他背着一只竹篓子门牙外突双耳招风身形却细瘦矮小宛如一只人老鼠。陈得福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微笑道:“我叫招度罗是你师父的朋友。”陈得福茫然道:“我师父的朋友?我我怎没听过你?”那人微笑道:“在下行踪不定乃是云游天下的散人是以你不知我的名号。”
陈得福喃喃地道:“散人?就是不必干活的人么?”那人道:“是啊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便是我这种人。”这人不请自来躲在门外窥视陈得福不免有些怕他低声道:“你你要找我师父吗?他退隐很久了你不知道吗?”
那招度罗亲切微笑:“小兄弟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陈得福愣住了:“你你是专程来看我的?”招度罗笑道:“天下人都说宁大侠生平只收了两个徒儿一位是苏颖苏掌门天才外显锋芒毕露一位却是陈得福陈少侠大智若愚光华内藏。我听后心仪不已便专程来看看你见识见识。”
陈得福亢奋不已想他这辈子委靡无光没想竟是一块石中玉那一生都有指望了正要请教几句却又想起三达剑谱化为废纸不由抖道:“你你认错人了我叫叶得开不是陈得福”提起布包匆匆逃出柴房突又撞见了一人却又是“招度罗”来了。
看这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好似鬼怪一般陈得福吓了一跳忙提起扫帚颤声道:“你你干啥跟着我?”招度罗笑道:“小兄弟我听你肚子饿得直叫想来还没吃午饭吧?”双手奉上一只油纸包香气阵阵、热气腾腾凝目一看却是香喷喷的包子陈得福大怒道:“原来是你!说!你为何偷我的包子?”
招度罗茫然道:“我偷你的包子?”陈得福呸了一声正要再骂忽见油纸上印了“天王菜包”四字原来此包非彼包并非自己的鲜肉包。陈得福自知错怪了好人忙道:“对不起我我误会你了”正要伸手来拿招度罗却把手一缩微笑道:“小兄弟这不能白给你。”
这“天王菜包”失之油腻陈得福平日是不屑吃的可此际肚子饿便也不挑食掏了掏口袋取出了两文钱细声道:“这样吧我和你买吧。”招度罗含笑摇头:“不行。”
陈得福有些急了忙道:“那你等等我我去找独脚仙借钱”正要转身招度罗却道:“别急我有事问你你只消答了这些包子便送给你。”陈得福饿得慌了忙道:“好啊!好啊!你要问什么快说吧。”招度罗附耳道:“小兄弟你今年贵庚啊?”
陈得福低声道:“我属兔过完年就二十五了。”招度罗微笑道:“是啦年纪对了”又道:“你师父是十年前收你当徒弟的是吧?”陈得福拼命颔:“是啊、是啊师父对我很好的。”说着说却又叹息不已:“可我才进门不久他就退隐了”
招度罗含笑道:“别难过啦来来来跟我说你是不是已经起练‘三达’啦?”陈得福心下一寒情不自禁抱住了包裹颤声道:“没没有”招度罗笑道:“没有啊那咱们便来试一”试字甫出左手提起、右手护胸横脚便朝陈得福膝盖一扫听得一声闷哼陈得福扑地倒了惨哭道:“打人啦!”
招度罗呆了半晌看这招“龙抬头”纯是试探之意实则暗藏数十精妙后着预备躲避那名闻遐迩的“智剑平八方”岂料一招过去这少年便道了?他咳了几声道:“小兄弟你怎不防守?”陈得福又疼又喘:“你你偷袭人家要我怎么防守?”招度罗扶起了人道:“对不住、对不住伤到哪儿了?”陈得福忍泪道:“我膝盖跌破了”
招度罗歉然道:“看看我出手不知轻重真是一万个对不”话还在口陡然左肘挥出砰地一声陈得福再次滚了出去哭道:“你到底要干啥啊!”
招度罗赶忙趋前扶起:“别生气、别生气我只是测测你的功夫”陈得福这回也有备了一见此人靠近提起铁扫帚大吼道:“打死你!”还不及偷袭唉呀一声脚下一滑竟然跌滚出去也是他天生倒楣刚巧不巧滑到了一处斜坡正要摔将下去却让招度罗拉住了皱眉道:“小兄弟你没练过武?”
陈得福暴跳如雷:“谁说我没练过武?我日夜都练着你站好咱俩比划比划谁也不许偷袭”提起铁扫帚直拍而下招度罗伸出两根手指将之夹住了自言自语:“这可怪了看来不是这人”沉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那些师兄弟里还有谁是属兔的?”
陈得福暴怒道:“我干啥要告诉你?”招度罗道:“别气先吃点东西吧。”把包子交了出来陈得福哼了一声一把抢过正要离开招度罗微笑道:“小兄弟缺不缺钱啊?”陈得福哼道:“缺啊怎能不缺呢?”招度罗含笑道:“小兄弟想不想当官啊?”陈得福蹦跳而起震惊道:“想!想!可想死我了!”招度罗掩嘴附耳道:“小兄弟要不要玩女人啊?”
“要要”陈得福喜极而泣目露期待之光招度罗阴侧侧地笑了:“小兄弟听了只要你乖乖听命于我卖友求荣、通风报信以天下最无耻的奴才自居那便什么都有了你愿意吗?”陈得福拼命颔:“愿意!愿意!”
招度罗微笑道:“孺子可教也。来跟我说吧你们师兄弟中还有谁是属兔的?”陈得福屈指算道:“除我以外还有杜得籼、叶得开、吕得礼、侯得璋、施得兴”忽然咦了一声:“好怪啊大家都是兔儿哪。”
华山满是兔儿爷只有苏颖一只小老鼠后年三十一。眼看陈得福还在那儿苦苦推算一派辛勤模样招度罗道:“别算了快快跟我说你师兄弟中还有谁练过‘三达’?”
一听“三达”陈得福便感头痛低声叹道:“颖师兄练过。”招度罗道:“他年纪不对不必管他。来除了苏颖之外还有谁练过三达?”陈得福叹道:“唉你争我夺的人人都想练哪尤其是那个小礼子老说自己是祖师爷的真正传人狂得不像样”
招度罗心下一惊忙道:“谁是小礼子?”陈得福叹道:“就是吕师伯的大儿子吕得礼啊。和我年纪一样武功却高得不成话”拿起包子正要狠咬一口却让招度罗拉住了低声道:“小兄弟你可否带我去找他?”陈得福皱眉道:“不行啊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忙。”
“别忙了。”招度罗笑了笑摸出一只元宝放在手里招了招陈得福惊道:“这这是给我的吗?”招度罗含笑道:“是啊只要你带我去找小礼子这银子就是你的了。”陈得福大喜道:“好好好我先把包子”也是肚子饿得慌了正要胡乱吃上一口却又是“哎呀”一声竟然咬中了手指。
陈得福大惊道:“包包子呢?”招度罗皱眉道:“给你啦。”陈得福哪里肯信恼道:“好啊我说包子怎么都不见了原来是你!”提起扫帚厉声道:“坏人!我再也不信你了!把肉包还给我!快!”正要上前撕打却听背后传来话声:“扫把福你和谁说话啊?”
陈得福急忙转头却是叶得开来了大喜道:“你来得正好!这儿有个怪人一直问东问西的哪。”叶得开茫然道:“怪人?哪来的怪人?”陈得福转头道:“姓招的你当心了”
话还在口面前风声潇潇哪还有什么人却让叶得开拉住了骂道:“看你老是阴阳怪气的快跟我走啦!”陈得福茫然道:“跟你走?要去哪儿啊?”叶得开低声道:“赵五师祖找你。”
陈得福微微抖寒声道:“东窗事了吗?”叶得开恼道:“什么啊?快走啦。”
华山最凶的长老便是赵老五什么事千瞒万瞒却都瞒不过他。若是剑谱毁败一事为人所悉三两步便会查到自己身上到时开堂上香千刀万剐真是求死也不得了。
陈得福眼中含泪脚步抖一路让人拖到了香积房先见了一面大告示赵五师祖背对着自己双手抱胸仰望文告两旁各一护法却是肥秤怪、算盘怪三人交头贴耳自在那儿说悄悄话。叶得开道:“师伯祖、师叔祖陈得福来了。”赵老五道:“很好。你下去吧。”
风声潇潇小叶子急急溜到了一旁陈得福偷眼去看惊见同门全都到了有杜得籼、施得兴、冯得诰、侯得璋还有最该死的吕得义、吕的廉也躲在人群里偷看。
三达剑谱只有一本可现下却变成了三本却该怎么办呢?眼看赵老五依旧沉默陈得福立时贵了下去哭道:“五师祖!对不起!我对不起天隐祖师爷!”赵老五淡然道:“别说这些了现下大事来了你打算怎么办?”陈得福哭道:“弟子甘愿一死以报天隐祖师的恩泽。”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正打算将吕得义、吕得廉一起供出也好结伴游黄泉赵老五却转过头来道:“好孩子有你这几句话师伯祖就放心了。”把手一挥使了个眼色突然全场弟子上前一步齐声大喊“参见大伴习!”
陈得福愣住了:“什么啊?”肥秤怪笑道:“小子你上榜啦。”眼看陈得福还是一脸茫然赵老五微微一笑亲手将他扶起道:“孩子今晚皇上要召见你了。”陈得福骇然张嘴:“什么?皇上要召见我了?”赵老五点了点头指着面前的文告道:“来吧你自己看看。”
陈得福微微......抖靠近偷看赫见榜上现出自己的大名。
川王世子载志授业师陕西华山掌门苏颍大伴习陈得福
正觉大事不妙众弟子又喊道:“恭喜大伴习!贺喜大伴习!”眼看众同门还在三鞠躬陈得福先是一惊随即有些兴奋了:“师伯祖这个大伴习是是干什么的啊?”赵老五道:“这是个官名相当于詹事府派出的九品伴读。”
陈得福咦了一声没料到自己竟然封了官?一时心林更亢奋了颤声道:“伴读?这这是伴谁的读啊?”算盘怪指着文榜尖声道:“忘了朱载志吗?”陈得福茫然道:“朱载志这名字好熟”想着想突然大惊起跳:“柿子!”
小柿子姓朱名载志只因受国丈荐举如今已成王储人选之一自己则在吕师伯的安排下成了小柿子的伴当。陈得福全身惊软正感不详间又听赵老五道:“宫里消息这回立储比武皇上怕各门各派联手舞弊已命各派立下生死状每位世子除授业师一人另有一位大伴习哪你自己瞧”把手指向告示却原来之后还有几行字见是
鲁王世子载昊授业师朝鲜平湖主持慧妍大伴习崔可喜(这两个好象是《隆庆天下》的人)
徐王世子载儆授业师河南方丈方丈灵定大伴习慈泉
丰王世子载怀授业师湖北武当掌教元易大伴习郁丹枫
陈得福颤声道:“这里好多人哪都是大伴习吗?”赵老五道:“没错照宫里的说法他们全都算是世子们的分身。”陈得福茫然道:“分身?”
赵老五咳嗽一声使了个眼色肥秤怪便道:“这世子是龙种个个天才可若是比武输了你想想该是谁的错?”眼看陈得福一脸茫然肥秤怪便自行说了:“明明是个练武奇才武功若差自然是教的人出问题了可皇上还是尊师重道师父打不得的于是便有了这个大伴习。”
陈得福微微抖:“所以呢?”算盘怪尖声道:“所以啦!要是朱载打输了你便得代他受罚轻则挨上刑杖两百重则流放边疆一命呜呼。”
看世子打架输了遭殃的却是同窗陈得福头皮麻不由吞了口唾沫颤声道:“那那要是柿子打赢了呢?”算盘怪尖声道:“这是不可能生的!”正要再说却吃了赵老五一肘子打断废话后温言又道:“世子若是打赢了你便有大功劳皇上会赐你一件锦袍一柄御刀比照奉国中尉年俸五十石。以后遇到六品以下的官你可以不跪。”
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得福心下大喜忙道:“这么好!所以只要朱载志赢了我便能当官了?”赵老五叹了口气:“没错正因为差事太好了所以本门上下没人和你抢。我问过你每一位师兄弟上上下下都愿意让贤这才请了你陈得福出来。”
“恭喜大伴习!”众弟子拼命躬身呐喊:“贺喜大伴习!”赵老五叹了口气朝弟子们挥手:“别嚷了你们都下去吧。”众弟子泰然答诺转眼逃得一个不剩赵老五摇了摇头自朝肥秤怪使了个眼色便一齐围到陈得福身边来好似要听他交代遗言了。
看华山弟子各有来历或员外之子家产丰厚或是大官子嗣家世显赫更有得是本门长老的子女如吕家三兄弟各有各的凭籍倚靠却只有陈得福一个人无依无恃与孤儿相差仿佛这便做了替死鬼。
眼看闲杂人等都走了赵老五弯下腰来摸了扫把福的脑袋柔声道:“孩子害怕吗?”陈得福低声道:“有有点怕”赵老五叹道:“其实师伯祖也是不得已的。无奈你吕师伯昨夜去了兵部突然不见踪影至今未归把事情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宫里又催得紧我只能去找了你傅师叔商量说真的你的名字还是他勾选的。”
算盘怪忙道:“是啊、是啊冤有头债有主死了也别找咱们。”正说间又吃了肥秤怪一肘子制止废话后附耳朝赵老五道:“别再吓他了说正格的你看载志到底有多少胜算?”
赵老五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小子平日便让你们这帮混蛋溺爱剑法一招也没学全今晚若没给人活活打死在擂台上便算祖上积德了。”
听得此言陈得福已吓得大哭起来却又听赵老五咳嗽一声道:“不过呢”肥秤怪苦笑道:“你说话别断断续续快吓死这孩子了。”赵老五咳嗽道:“不过呢我已去打听了徐王世子载儆生了意外跌成了重伤据说昏迷不醒恐怕没法上台武较了。”
陈得福大喜道:“太好了那那就不必比武了?”赵老五道:“这就难说了这载儆是灵定方丈的爱徒父亲便是徐王爷他们说载儆既然受了伤动弹不得为求公平起见便想请万岁爷恩准让大伴习披挂上阵。”陈得福茫然道:“大伴习那是谁啊?”
算盘怪尖声道:“还有谁?当然是你啦!”听得自己要出场陈得福耳中嗡地一声寒毛直竖急忙去看榜单对手却见是些什么“慈泉”、“催可喜”、“郁丹枫”一类名不见经传料来不是拿畚箕的便是提扫帚的反正都是陪世子练功的小孩武功必与自己一般弱。他松了口气自只还有活路便去看那“徽王爷”霎时见到了一行字:
徽王世子载允授业师峨嵋山白云天大伴习严松
陈得福咦一了声:“严松?这这名字好熟他他也是小孩子吗?”赵老五道:“也算是吧这人挺年轻的刚过六十大寿而已。”陈得福大惊道:“什么?这也算小孩?”
算盘怪笑道:“和咱们几个比当然算是小孩啦记得他接掌门的时候咱们多年轻?”肥秤怪也叹道:“是啊一晃眼过去咱们都要八十岁啦。”
听得有人伪装儿童陈得福自是两腿抖已是天旋地转了赵老五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别担心了到底是不是你上阵现下还不知道眼前宫里还没消息下来王爷们也各有主张有的说要让大伴习上阵有的说干脆请师父出马还有的说让王爷们自己打上一架的总之众说纷纭谁也拿不定主意。”算盘怪尖声道:“听到了吗?还有一线生机啊!”
陈得福也松了口气看今晚若让师父们演示到时出场的可是颖师兄自己只消摇旗呐喊、敲锣打鼓便能有个大官当那真是何乐而不为了。
赵老五道:“好了不多说了得福咱们为你准备了好多吃的你一会儿好好吃一顿睡上一焦等养足了体力晚间再说吧。”说着交来一只大麻袋里头满是吃的竟还有尚书豆浆的肉包子更玄的是还有一瓶酒仿佛便是死囚的最后一顿十分精彩。
眼看长老们都走了陈得福背着麻布袋提着油布包心情有些乱可转念一想比武时若是苏颖上场不由满心兴奋暗想:“看爹娘多聪明打小便把我送上华山这可真要了。”
苏颖剑法通神深得不凡师尊的真传便算不是“天下第一”总也有个“天下第二”、榜眼探花什么的算来敌手只有灵定方丈厉害些到时自己拿肉包子偷偷仍他颖师兄突来一剑闪电取胜华山便又再次“天下第一”了。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陈得福提起扫帚欢喜蹦跳突然间想到了一事:“对了颖师兄人呢?怎都没看到?”忖忖喃喃间忽然觉自己还提着那个包袱搔了搔头蓦地心下一醒这才想起苏颖已从万福楼里跳了下来身受重伤。
完了陈得福张大了嘴看苏颖难以动弹无法上场朱载志又是个白痴看来最后一定要把自己押上刑场了一时间边走边哭:“爹娘你们为何要送我上华山啊”
想到要与峨嵋掌门同场竞技陈得福真的是泪如雨下了到时两人一拔剑自己被人小指戳死还不是把尸运回浙闽老家让爹娘安葬?说不定连棺材钱还要自家出那可真是没天良了。
正哭间眼前却又是一片空地放了几只狮笼里头还谁了几只大狮子却是国丈预备献给皇上的贡品却运到了香积房的空地来了。
这几只狮子脾气不好今早还曾袭击于人陈得福心里有些害怕便远远避开了铁笼朝自己的柴房走去来到门口正要推门进去突然脚上软粘粘的好似踩中了什么东西提脚察看不由大惊道:“包子!”地下躺了半只包子却是招度罗拿来的“天王菜包”不过咬了一口便已弃置路边料来连狗都不吃。
“怪了到底是谁偷吃的”陈得福心下起疑捡起了包子只见咬痕颇为尖锐包子旁还有些许金毛正察看间忽见树丛微动似有什么东西藏在里头陈得福大惊道:“小黑犬是你么?”树丛窸窸窣窣传来喷气声陈得福满面急汗慌忙道:“小黑犬你已经服用了神丹算是武林高手了快出来啊咱们一起闯江湖吧。”
今早华山秘宝现身却是那百年一出的“大金丹”却意外让小黑犬吞食了如今它一犬得道、鸡犬升天荣华富贵就靠这只狗了正求恳间忽然脸颊让人舔了舔陈得福大喜道:“小黑犬!”转头来看惊见面前立了个水缸似的巨鬃头眼睛碧油油的长相有些像猫岂不是
“狮子来啦!”陈得福大哭大叫直奔柴房而去方才窜入门中把门一关忽见屋内睡着两条幼狮正在炉火旁取暖被窝里另还躺了一尾母狮脑袋还靠在枕上。
狮子全家出游却来红螺寺拜佛了陈得福欲哭无泪正要退后却听吼地一声门口行来两头短毛野兽满嘴利牙目露凶光岂不便是国丈府里见过的黑獒?
母狮见生人闯来迅捷爬起两头幼狮却也不怕坏人只管对陈得福森然低吼藏獒更是不甘示弱率先将歹徒逼入墙角。陈得福哭道:“不要饶命”
“呜”、“吼”四下满是野兽低吼陈得福放声大哭正要跪地讨饶突听门口“汪”地一声现出一只美丽白犬翩然而来。
美丽白犬现身状似容光焕不时含羞舔毛整理仪容。狮子全家好似魂飞天外两只獒犬则是缩耳夹尾不住抖。陈得福心下茫然不知怎么回事却于此时门口现出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自在门边撒尿标记地盘不是那朝思慕想的小黑犬却又是谁?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小黑犬果然称霸武林了陈得福大哭道:“小黑犬!可想死我啦!”正要过去相会却听脚边传来呜呜低吼美丽白犬露出森然白牙警告陈得福莫要靠近。
小黑犬登基称王奈何皇后娘娘脾气不好不许老公结交坏朋友。陈得福吓了一跳还不知该当如何小黑犬却已见到陈得福霎时欢扑奔来竟如往常一般摇尾热络?
陈得福大哭道:“小黑犬!我没白疼你了!”都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小黑犬功成名就却仍不忘故主委实忠孝两全一人一犬相互靠近陈得福伸出手来正要抚摸狗头忽然小黑犬双眼圆睁露牙咧嘴霎时金光大现长毛如刺猬般鼓气而起竟成了一只大金犬!小黑犬须毛直竖个头大了两倍不止快比獒犬还大了。陈得福大惊大哭:“小黑犬你别乱来我平日对你不薄你却不能不念旧情”大金犬绝情无义森森冷笑群兽也是狺狺低吼慢慢靠近似想分上一杯羹。陈得福不愿束手就死眼看自己还背着麻布袋忙伸手进去乱捞取出了一罐茶叶大声道:“别吃我吃这个、吃这个”
“喀!”獒犬怒目而视将茶罐咬得粉碎陈得福颤声道:“不好吃啊那、那吃这个”伸手进去这回运气不坏摸到了一包广南鱼干急急扔出母狮子正要咬食却听美丽白犬沉沉低吼示意狮子全家让路不可打扰皇上用膳。
鱼干在前大金犬低头嗅了嗅不屑来吃把爪子一拍鱼干飞了出去众兽便焦急上前分而食之陈得福蹑手蹑足正要溜出门去却见白影一晃美丽白犬现身拦路露牙低吼间已然示意不准走。
武林里弱肉强食陈得福总算见识了眼看群兽吃了鱼干却还嗷嗷待哺只能苦笑道:“等等我我再找找”摸了半天找到了一只油纸包印着尚书豆浆的红字却是包子来了。
肉包子入手香气扑鼻巨金犬登时欢腾人立兴奋摇尾陈得福啊了一声已知先前包子是谁偷吃了也是他福至心灵便拿起了一只肉包自朝窗外奋力扔出喊道:“快去捡!”
金光一闪大金犬飞出了窗子众兽忠义护主急忙尾随陈得福则是拔腿狂奔一路窜出了柴房大喊道:“救命啊!快来人啊!妖犬降世啦!”
一个人本事差那就不只剑法差轻功差、尚且脑袋笨、读书次、手艺劣。陈得福跑得气喘吁吁堪堪到了珍珠泉旁猛见一矮小男子蹲在树丛旁低头系着裤带看那身形不满五尺的模样岂不便是方才殴打自己的“招度罗”?陈得福心下大喜霎时直扑而上一把抱住了他大哭道:“招大侠!救命啊!”
砰地一声矮小男子飞起一脚将陈得福踢得直滚出去随即将他按在地下饱以老拳。陈得福大哭道:“招大侠!救我!救救我!”正哭间那矮小男子已停下手来皱眉道:“什么招大侠、招小侠?你胡说些什么啊?”听得着嗓音颇带稚嫩陈得福定眼一看面前哪是什么招度罗却是一名男童?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男童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名号?滚!”系好裤带拿着树叶擦了擦手正要离开陈得福即醒悟过来:“等等我看过你你是不是五辅大学士的公子叫做杨神秀”
听得此言那男童不由吃了一惊也是怕身份被人识破立时撇眼冷笑:“什么杨神秀?李神秀我可不认识他。”陈得福茫然道:“那那你是谁?”阿秀冷冷一笑:“还没看出来吗?告诉你咱可是一个”捏了捏陈得福的面颊森然道:“坏人啊。”
“哈哈哈哈哈!”那男童自是阿秀了看他仰天狂笑气焰委实不可一世。笑了几声森然又道:“你又是谁?为何带着一只铁扫帚还暗算于我?”陈得福哽咽道:“我姓陈叫做陈得福”阿秀愣道:“陈得福?你和扫把福有何干系?”陈得福怯怯地道:“我我就是扫把福。”
阿秀大喜道:“果然是你!武功忒差啊!”正笑间树丛里金光隐隐似有什么东西来了正要谱来狠咬呵秀却已挥手向后笑道:“大叔!我在这儿!”话声一出金光已是剧烈颤抖掉头就跑陈得福也是咦了一声不知不觉间牙关微微抖哭道:“救命坏人啊”
面前来......一条大汉紫袍红衣胸前補子一头猛虎乃是御前侍卫的装束正是“怒王”秦仲海驾到。听他道:“拉个屎这么久?屁股擦好了吗?”阿秀叹道:“找不到草纸只好拉到珍珠玉泉里屁股都快结冰了”正说话间却听陈得福哭道:“救命小黑犬快咬死我”
秦仲海奇道:“这小子是谁?疯疯癫癫的?”陈得福与这人目光相接呼吸都快停了脑海更是一片空白。阿秀朝他背后一推喝道:“快说!你在这儿干什么?”陈得福惊醒过来哽咽道:“小人姓陈叫陈得福华山门下只因妖犬在此肆虐小民小民只好到处哭逃”
秦仲海皱眉道:“什么妖犬?”妖犬二字一出草丛里猛地金光急闪陈得福不由咦了一声赶忙指向草丛慌道:“在那儿、在那儿大侠爷爷您快帮着除妖吧!”
两害权取其轻此时若能以毒攻毒自是上上之喜了秦仲海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猛地反身探手真从草丛里拎出一只狗来!
陈得福又惊又喜没料到大汗真是出手如电须臾间便降魔正要叩谢恩德却听阿秀笑道:“这狗哪是妖犬?真是胡说!”陈得福咦了一声转头急看却见呵秀脚边蹲了一只好狗欢跳摇尾人立旋转仿佛遇到恩主可爱又可怜。
那大汉哈哈大笑拍了拍狗脑袋:“这狗真乖。”阿秀也笑道:“是啊带回去养吧。”正逗弄间陈得福已是大骇大惊:“等等!你们别被它骗了这狗是妖犬不认主人的”提起铁扫帚正要狠狠打下却听阿秀怒道:“你干什么?”陈得福颤声道:“小人要除妖”
“除妖?”阿秀呸地一声揪住了陈得福的衣襟森然冷笑:“什么妖?我看你才是妖!连条狗也不放过打死你!”提起脚来便朝陈得福狠踹当作武林败类踢打陈得福大哭道:“不要打啦!打死人了!”
阿秀瞪眼骂道:“以后还敢欺负弱小不?”陈得福哽咽哭泣:“不敢了、不敢了”
“好了、好了!”暴汉拉住了恶童哈欠道:“快去办正事了别闹啦。”眼看一大一小都走了那小黑犬却还温驯趴地一派可怜模样陈得福瞧了瞧眼看这小狗目光柔善不住摇尾不免咦了一声心道:“变乖了说不定药性退了。”便道:“小黑犬咱们可以和好么?”
小黑犬转过头来摇了摇尾巴模样可爱正想摸摸它突听“吼”地一声过后全身金光暴现陈得福大哭大叫拔腿便跑:“杀人啦!救命啊!颖师兄!傅师叔快来救命啊!”
眼看陈得福跑得好快又从身边飞奔而过阿秀骂道:“废物!走路小心些!”正吼叫间却见铁脚大叔双手抱胸竟在打量陈得福的身影不由讶道:“这人怎么啦?”
那大汉道:“瞧这小子的步伐非比寻常。”阿秀凝目去看只见陈得福连滚带爬四脚着地仿佛畜生一般忍不住哈哈笑道:“确实非比寻常!”正笑间铁脚大叔却不多说了只管来到珍珠泉旁双手叉腰遥望对岸的两座宝塔正是那大名鼎鼎的“红螺塔”了。
铁脚大叔要干正事了看这“珍珠玉泉”位在西苑与红螺塔一水之隔相距不远再看刚下过了雪暮色将临园林里便又点起了灯真如仙境一般。阿秀却是冷得直打哆嗦道:“大叔你不是说要找汤圆姑妈么?咱们快走吧。”秦仲海摇头道:“不行现下过不去。”
阿秀茫然道:“走过树林子就到了为何过不去?”秦仲海道:“在你是座树林在我却是天罗地网。我若进去了只怕出不来。”阿秀皱眉道:“还有这等怪事?”正说话间林中突然传来凄厉惨叫声嘶力竭阿秀颤声道:“这这是什么?”
秦仲海道:“有人闯进六道大阵了。”阿秀颤声道:“什么阵?”正要再问整片树海前后摇晃其势如同天摇地动蔚为奇观。阿秀看得全身抖秦仲海则是啧啧称奇:“难得啊居然可以撑到这个地步。”正夸奖间又听“啊呀”一声惨嚎随即了无声息。
阿秀颤声道:“这这人死了么?”秦仲海耸肩道:“谁晓得?”阿秀暗暗抖这才想起小青姐姐的提醒说自己与上汤圆姑妈时必须小心否则铁脚大叔怕要死在那儿。如今看来这话真非虚言。正担忧间突然池中飘来一人便从前面经过。阿秀心下一惊撇眼一看不由大声嚷叫:“大叔看!看!是他啊!”秦仲海俯身下来却也咦了一声道:“是卢云?”
那人正是卢云先前直闯六道阵如今便成了一具浮尸算是为后人立了个榜样。
眼看三眼大叔泡在水里阿秀满心焦急便要涉水救人秦仲海笑道:“别急让我来吧。”拉住了阿秀待得卢云飘近这才俯身入池将他一把扛起放到地下。
眼见卢云嘴唇苍白满身冰雪阿秀急忙蹲了下来颤声道:“完了没心跳啦”
秦仲海微笑道:“放心当年白水大瀑都淹不死他会溺死在这小池塘里?”俯身下来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却是咦了一声道:“真的不跳了?”
阿秀慌道:“大叔!快救他啊!快啊!”秦仲海点了点头推开了阿秀朝掌心呵了口暖气随即反手狠狠一抽啪地大响直摔了卢云一个大耳光。
阿秀惊道:“大叔你干啥打他?”秦仲海忙道:“别误会我这是在叫他起床啊。”说话之间不忘左右开弓狂抽狠打一时啪啪连声打得脑袋左摇右摆却还是叫不醒阿秀忙道:“大叔不如我也来吧!”举起脚来死命朝三眼大叔身上狂踢直踢得满头大汗大呼过瘾。
正泄愤间猛听“呃”地一声那卢云呕出水来随即呼吸徐缓阿秀喜道:“醒了!醒了!”正要为卢云生火取暖却见他深深吐纳身上起了大雾衣衫渐干。阿秀惊道:“好厉害!还可以自己烘衣服啊!我也要学这工夫!”秦仲海微笑道:“小子省省力气吧你道这身功夫谁都能学?”阿秀茫然道:“怎么?这这功夫很难么?”
秦仲海叹道:“十年水瀑之功孤身一人生死锻炼那是玩笑的吗?”
阿秀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凝目去看卢云却见他湿散掠再次露出了眉心伤印不由又是一惊:“大叔看他的额头!看!是不是和我一模一样?”
秦仲海道:“是。”阿秀趴了过去只在瞧望卢云额上的伤痕轻轻摸了摸突然间眼眶一红大哭道:“爹!孩儿想得你好苦!爹!爹!快带神秀回天上去吧!这人间不好玩哪!”正激动间秦仲海却是恼羞成怒骂道:“别闹了!他不是你爹!”
阿秀愕然道:“是吗?可他也有这只神眼儿啊!他不是我爹谁是我爹?”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弯下腰来便将卢云扛到了肩头扔到了一株树下阿秀则捧起了大堆杂草放到卢云身上算是送他一条棉被。
秦仲海倚在树旁默默打量着卢云若有所思。阿秀低声问道:“大叔你你为何老是避着他啊?每次见他来就跑?难不成他是他是”秦仲海拂然道:“他是什么?”阿秀也不知道这是人谁随口道:“难不成他便是你爹?”秦仲海气极反笑:“我爹?那你可得叫他一声爷爷啦!”阿秀皱眉道:“好啦不是就不是那他到底是谁啊?”
秦仲海叹了口气:“这说来话长啦反正这人以前是我的患难弟兄很有几分交情。可惜让我砍了一刀自此便反目成仇啦。”阿秀惊道:“什么?他他不是你朋友么?你为何要砍他?”
秦仲海叹道:“别说什么朋友了真到万不得已有时连父母儿女也得砍还顾得了这许多?”阿秀惊道:“什么?连父母也砍?你你为何要这般做?”
秦仲海耸肩道:“没法子谁教我立志做大事呢?”阿秀愣道:“什么大事?”秦仲海伸了个懒腰目望天际低声道:“忘了。”
这个忘、那个忘这铁脚大叔什么都忘却只有回宜花院的路不忘。阿秀哼了一声道:“大叔你很像坏人哪。”秦仲海笑道:“坏人做好事日日为善哪。”阿秀哼道:“懒得跟你说啦现下树林进不去了那咱们该什么办?可是要回家去吗?”
秦仲海笑道:“小弟啊咱可是个无家可归的。”阿秀喔了一声忖想半晌忽然大喜道:“这样吧!你跟我回去豆浆铺吧我姨婆一定喜欢你的。”秦仲海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秀忙道:“我姨婆也是半正半邪的她要是年轻个二十岁说不定会嫁给你呢。”秦仲海哈哈大笑:“别闹了你姨婆见了我只怕三魂六魄都吓散了怎好麻烦她?”
阿秀低声道:“那那你以后要去哪儿?又要回去做坏人吗?伍伯伯会打死你的。”
秦仲海邪笑道:“怎么就只有我挨打?伍定远就不会挨我的揍?”阿秀心情焦虑忧声道:“大叔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你忘了吗?”秦仲海茫然道:“我答应你什么了?”
阿秀眼眶红了隐隐约约间那份身世感又浮现了。只拉着铁脚大叔的手竟似要落泪了。秦仲海见他这幅模样自也不好说笑了忙道:“好啦好啦既然进不去那座树林那便得请朋友相助。那就万事不愁啦。”阿秀低声道:“你你的朋友不都让你拿刀砍了吗?还有谁可以找啊?”
秦仲海笑道:“放心朋友都砍完了那便找他们的儿子。”阿秀茫然道:“谁啊?”秦仲海微笑道:“伍崇卿。”听得此言阿秀突然两眼大睁颤声道:“崇崇卿哥哥?你你要找他?”秦仲海微笑道:“怎么这小子很可怕么?”
阿秀寒声道:“可怕极了大家都说他是哪吒太子化身天生叛逆连伍伯伯也管不动哪”正要详加解说却听树下传来咳嗽声坐起了一人正是卢云醒了。
两人即将照面秦仲海二话不说夹起了阿秀转身就走卢云则是揉了揉眼左顾右盼却见自己躺在一株树下不由微微一愣心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先前卢云与六道大阵相抗内力已然枯竭记得自己昏晕前却已落入了一处水塘怎又飘到了岸边?莫非有谁救了他?还是自己飘上岸的?眼看自己气力恢复了不少便伸手撑住了树干慢慢坐起忽然身上落下无数杂草却不知是打哪来的。
卢云以手支额叹了口气看自己适才被灭里一激其后又见到公主的倩影一时什么都不顾了这便闯入了六道阵中想到适才的种种凶险处不由叹了口气忽又想道:“对了方才和倩兮说话的不就是七夫人么?她她怎会在那林子里?”
心念于此卢云便又跳了起来看七夫人是阿秀的生母又是当年柳门惨案的活口不知有多少事都系在她一人身上岂料她竟然也在那红螺塔中?卢云心头怦怦直跳便又朝树林奔去可走不数步却又想到那个六道大阵便又让他再次停步下来。
卢云呼吸吐纳看自己经得一睡功力已恢复得三四成可要击破六道阵却还远远不够心道:“不行这阵式单凭我一人是破不了的得请灵智方丈、灭里一齐出手方能多些胜算。”心念于此便想回去茶铺找人突然间背后传来一声大喊:“前头的朋友让开!让开!快!”
听得这嗓音好急卢云撇眼回望背后却是一名将领正朝自己大步走来喝道:“老兄喊了你半天怎不退开!”卢云微微一凛忙道:“军爷是”那武将冷冷地道:“我乃徽王爷手下武将奉旨进驻红螺寺烦请爷台回避则个。”
卢云蹩眉道:“徽王爷?”那武将道:“没错便是神机皇营天字十二师。”看这人自称隶属“神机皇营”果然斜挂了一柄长柄火枪装束与寻常兵卒大不相同。卢云心下更奇还想问话那武将却懒得多说了把手一挥喝道:“都过来看住这条路把旗号都挂起来。”
雪雾里燃起火把一面旌旗立地高展却是“奉天”大批兵卒取出了火枪自在那儿填药擦拭卢云看得呆了那武将却又行了上来道:“爷台有什么事便青忙去就是别在这儿逗留。”卢云低声道:“军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那武将冷冷地道:“朋友你话恁多了。我奉旨办差您若有什么疑问便请去宫里问。”
卢云诺诺称是脚下慢慢退开心中却想:“这是怎么回事?这红螺寺不已有禁军看营了?怎还调来了火枪队?”这“神机皇营”便是景泰年间的火枪营管着火炮枪械到正统朝后却成了徽王朱祁的直属兵马。可如今徽王已死谁能擅自调动他们?
心念于此卢云更感茫然他边走边回头忽听树林里人声微语树丛里更似人影微动凝起眼力看去霎时见了几个黑衣人不由心下一凛:“镇国铁卫?”
这“镇国铁卫”乃是杨肃观手中的厂卫专行刺探之事此刻聚集在此莫非与这批兵马有关?卢云心下忌惮忙闪身入林正要过去打探消息黑衣人却骤然分散各朝四面八方而去。
情势诡异多端似有什么事端。卢云心里焦急正想找个人来问却见黑衣鬼众中有个带着铁琵琶的这人却与自己相熟正是“帅金藤”来了。
眼看“二十三”在此卢云心下大喜忙簇唇做哨出幽幽之声那“二十三”听到了声响霎时双靴一并啪地大响正要呐喊起跳卢云却已掩身过来将他远远带了开来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不是要你守在茶堂吗?”
帅金藤忙道:“大掌柜出大事了。”卢云心下一凛:“什么大事?”帅金藤道:“自即刻起红螺寺各门只准进不准出。谁都不准擅自下山。”卢云骇然出声:“什么?这这到底是谁下的令?”帅金藤低声道:“是皇上。”
卢云张大了嘴:“皇皇上?他这是要”帅金藤道:“方才宫里传出消息说有人给了皇上一份密奏之后皇上不知怎地生了气便召来了‘奉天’、‘承天’、‘应天’三大师现已把红螺寺上下围得密不透风”
念及那张字条卢云大惊之下猛地跳了起来:“莫非莫非那道密奏还没烧掉?”
情急之下眼看身旁一株参天大树立时飞身上树到得高处一望果见山门口满布火把雾里依稀望去旗号绝非“金吾”、“羽林”却是“应天”火枪部。想来真如帅金藤所言皇帝真已调出兵马将红螺山团团包围。
应天、奉天、承天三支兵马围山这是个预兆......说明皇帝定是想抓什么人可寺里放着这许多御林军不用皇帝却怎还调上了徽王的旧部?依此看来此事不单是个预兆怕还是个恶兆。因为皇帝一会儿要办的事游天定等人恐怕做不来。
卢云又惊又疑、又怕又慌心中更满是疑问毕竟这皇后娘娘过去是正统皇帝的爱妃厮守多年始终不负怎就一张字条送入便能激怒皇帝让他调上满山军马?正焦急间猛地想起先前禅房外听到的种种说话不由心下骇然暗道:“难道那字条不是笑话而是真有其事?”
“灭门”想起这两个字饶那卢云神功惊人此刻还是膝间一软直从树上摔了下来帅金藤抱住了他惊道:“大掌柜你你怎么了?”
天下人都知道正统皇帝离开中原已有数十载在漫漫无尽的景泰岁月中琼贵妃自芳龄孤身守侯直到四十岁方与皇帝团圆这期间的几十年了她是怎么渡过的?真是苦守寒窑、冰清玉洁?真算如此可天下人言可畏种种风声传来难道皇帝不会猜疑么?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历来抄家灭族之事卢云不知见多少倘使那字条所言是假琼家满门怕也要被剥掉一层皮万一那字条居然是真琼玉瑛、琼武川甚且是小琼芳还能有生路么?卢云以手支额咬牙垂心道:“怎么办?皇帝要杀人了我该如何应变?”
一直以来二姨娘总是称自己是“瘟神”所过之处必有灾殃果不其然先前一时起意替那余愚山送入了奏章岂料竟然捅破了天?
想起当年柳门惨案正是因为自己带去的那方玉玺卢云心头好似被刺了一刀暗道:“不行!我绝不能再让此事生!有我在此!谁也不许杀人!”
当年柳昂天垮台时卢云神功未成只能随着韦子壮逃难一路任人宰割。如今内外大成若要保着琼家几口人逃命自忖还能一博。正要飞奔离开帅金藤忙道:“是啊四当家方才找不到您又见皇上调兵上山便立刻着急了全体镇国铁卫兵分两路一路包围了北苑”
卢云啊了一声看这北苑正是正统皇帝行驾所在金凌霜怎敢擅自包围?颤声道:“你们包围了北苑?这是要”帅金藤道:“四当家要咱们潜入祖师禅房毁去那份奏章。”
卢云心头怦地一跳忙道:“等等莫非莫非皇上还没看那份奏章?”帅金藤低声道:“这小人可不清楚您得自己去问四当家。”
先前卢云满心自负什么都不知道了听得此言立时清醒了几分倘使皇帝还未见到字条事情便有转机当下反覆踱步勉力让自己定下道:“你你方才说兵分两路还一路去哪儿?”帅金藤道:“这路盯的是华山的哨。”
卢云愣住了:“华山?你说得是宁不凡的门人?”帅金藤道:“正是他们。招度罗说他奉了三当家的口喻要大伙儿盯着华山上下的一举一动不许走脱一个。”
卢云大感意外看这三当家便是琼武川想他自己都快被皇帝盯上了怎还有余力去盯华山?更何况华山本就是他的人为何要另加提防?卢云心下起疑低声道:“这这路人马是要抓谁吗?属下不知道小人去的是北苑一路便没仔细问。”
眼看局面有些诡异皇帝是否看过了字条无人可知可兵马围山却又放在眼前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调兵上山的事杨大人已经知道了吧?”
帅金藤蹩眉道:“杨大人?”喃喃自忖忖间突然醒悟过来:“啊呀!您说的是您的替身啊已经去了法堂正在为世子们监考倒像个没事人似的。”
这回八大世子立储共分文武二较看来文较已然开始了。帅金藤低声道:“大掌柜卑职现下要去哪儿?是去北苑呢还是跟着您?”卢云沉吟半晌道:“你该干什么便去干什么我若有什么事自会过去找你。”帅金藤忙道:“好吧那卑职先走一步。”走没两步卢云忽道:“等等。”帅金藤忙道:“大掌柜还有吩咐?”
这帅金藤忠心耿耿始终为自己打算可卢云却从未向他吐实自己并非是那个“大掌柜”倘使他真为偷取奏章而丧命却要自己如何不自责?想着想卢云不由又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只在思忖应变之道。
眼前局面与柳门垮台前很是相似一样都是事起突然一样都是自己招灾惹祸只是此刻情势不比当年看那时柳昂天孤立无援如今京师是内外交迫外有怒苍围城、内有立储之争皇帝若选在此刻抄琼家内乱爆外患必至这京城便很难守得住了。
天色全黑风雪交加看那黑漆漆的夜空里飞过了点点白雪这景象好生凄凉却又让卢云想起柳门覆亡的那一夜。他怔怔看了半晌突然间想到了杨肃观。
大难将临如今北京城里还能挡得下皇帝的恐怕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卢云叹了口气只感焦头烂额心道:“算了我还是先找到琼芳吧见到她多少安心些。”也是心烦意乱便取出灵智送来的纸折想来只要找到老国丈便能打听到琼芳的下落。
立储在即大臣们多已抵达殿前广场看国丈乃是正统朝的特品大员想来定也在那儿当下更不多想收起纸折看准了一条小径便朝殿前广场奔去。
时在傍晚天色却已全黑来到大雄宝殿一带却又见大批兵马看旗号却是“承天师”卢云不愿与他们照面便饶到殿后只是四下黑森森的风雪又大什么都瞧不清正慢慢寻路间忽见雪雾里散出晕光远远传来说话声:“列位世子都是朝廷来日寄望所在”
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这这是法堂?”适才听帅金藤言道这杨肃观好似在为世子监考看来便在此间了。
行近几步见到了一座房舍四下***通明卢云伏身掩近来到房舍边上举指刺破窗纸先见了一座高坛一名大臣滔滔不绝正是当年同去西域的何大人。转向坛边另坐了七八名大臣自左数第五个正是杨肃观。
一见昔年同僚在此卢云立时拿出了“藏气”的功夫掩住声息心里也转了主意不再急于去寻国丈了。
经历了十年卢云总算抓到了窍门眼前兵马围寺、山雨欲来他当务之急绝不是带着琼芳逃命而是盯着杨肃观唯有明白他如何应变自己才能找到相应之道。
正想间又听屋里的何大人不绝说道:“正所谓望天下不与存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今老夫观诸世子之答卷奇文共欣赏此君子一乐也”
听得世子已然交卷卢云便抬起眼来只见法坛后方悬一道黄榜大书“天之历数在尔躬”想来便是本次文试的命题。卢云虽说心烦意乱可见了这道考题还是暗暗颔心道:“这题目好下了一番工夫。”
此番文试并非点状元、举进士而是为国家立储。这“天之历树在尔躬”正是尧禅让与舜的命辞意思是国祚天命之传承皆在汝身。其后舜亦以此命禹此题非但应景尚能应人考的正是将来储君能否“允执其中”让国祚绵传承下去。
眼看考题甚佳却不知考声作何感想?转看台下共八位孩子想来便是当今的“八王世子”了。自右数来第四位世子身旁却陪了个女人正是“淑宁”。卢云心道:“是了这载儆受了伤朝廷便特旨让王妃陪着进场了。”
那何大人的话真多看了半晌始终没完听他道:“诸世子题卷皆有一时之选老夫将上呈御览待御批后我与四位大学士将细细阅览详加朱批”何大人说得口沫横飞台下世子却多半沉默低头也不知是在听训、抑或是睡觉转看杨肃观却也是闭目养神卢云便又朝屋内各方去看赫然间见了一名白衣女子眼观心、鼻观心端身凝坐正是“银川公主”。
卢云大吃一惊暗道:“这这公主也来了?”急急去看屋内各角落却见屋脚处坐了一名白衣武士衣领高翻长如银正是“帖木儿灭里”。
眼看灭里也来了卢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转看四周却没见到太子亲王更不见伍定远等重臣依此看来灭里也如公主一般都是应杨肃观之邀而来否则谁也无法擅进试场。
看了半天何大人却还没说完卢云身上都积了厚厚了层雪还是没个尽头。正焦急间总算听道:“以上此次文试顺利圆满恭送诸世子下场。”
孩子们听说放学了有的飞跃起身、有的擦抹额汗人人都离座了却还有个小胖子昏睡不醒却不知姓啥名谁。眼看世子们便要离去却听一人道:“请世子稍待下官有几句话说。”
世子们见还有得罗嗦有的叹气有的哈欠自也有急急回座、端正听讲的至于那小胖子却还是呼噜打盹想来压根儿没醒。好容易世子都回座了那老太监便道:“杨大人您有什么话说这便说吧。”
杨肃观笑了笑拱手道:“多谢房总管了。”闻得“总管”二字卢云不由微微一奇便朝那老太监望去心道:“这人便是当今东厂总管?”景泰朝里这东厂乃是一等一的要员秉笔批红、掌印宣旨声势绝不在江充之下到了正统朝廷却似矮了内阁一大截?
眼看场面都静了下来杨肃观却甚周到先朝同僚望了一眼道:“陈大人您可要先请?”
看那老者坐在左第二位当是内阁的二辅听得问话却只呵呵笑道:“不了老朽该说的何大人都说了。还是让你们年轻人吧。”杨肃观点了点头又道:“马兵部您要先请么?”卢云凝视群臣却见了一名文员四十来岁年纪看他一腿伸得僵直坐姿不便想来便是那挨过形杖的“马人杰”。只见他微微欠身道:“还是杨大人先请吧。”
杨肃观笑了笑正要上台却听何大人笑道:“唉唉唉怎么跳过了牟俊逸啊?你平日话最多可有什么想说的啊?”卢云凑眼去看却又见了一名大臣看他年纪不大差不多四十五六设席于杨肃观邻座当是朝廷的第四辅这人听了何大人说话却是笑着摇头:“不说了、不说了一会儿武较要开始了这么多话不怕被人嫌吗?”
卢云也听过这“牟俊逸”知道他过去是都察院的官儿曾被江充绑至大院灌下满嘴精盐得了个外号叫“不怕咸”意思是做官不怕嫌用人不避贤看他敢于冲撞江充这会果然大受重用成了当今中枢大重臣。
杨肃观让人讥讽了一顿却是置若恍闻眼看无人与他争抢便取来了一些物事却是笔墨纸砚另有一道卷轴步上了法坛。何大人呵呵笑道:“杨大人用心啊连道具也备上啦。”
杨肃观微小道:“下官口才笨得紧不带点家生上不了台盘。”说着凝望台下道:“诸世子诸大人下官今日斗胆想借这文试的机会与各位说点故事不知可好?”
房总管咳嗽道:“杨大人都申牌末了一会武较便要开始了这开场白便省了吧。”
杨肃观道:“也好那我就省了这些闲话吧今日在场有一位贵宾便是方今帖木儿汗国的国后下官此番所说的故事与她有关。”话声一毕全场上下一齐转头全数望向了银川一时人人俯贴耳窃窃私语想来先前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银川天生坤后之仪闻得杨肃观说话便只微微颔向在场诸人示意。那小胖子打了个哈欠总算睡醒了猛一见到银川突然惊喊道:“神仙姐姐!”奔上前去嚷道:“抱抱!抱抱!”正哭闹间却那老太监又了出来尖声道:“川王世子请即刻回座。”
小胖子哭叫不依还是让老太监押了回去吵闹不休。那杨肃观也将手中卷轴展了开来悬于黄榜之下却是一面巨大地理图满是弯弯曲曲的文字牟俊逸笑道:“杨大人这是回回文哪您今夜不是要教授回语吧?”杨肃观微笑道:“也算是吧敢问在座可知这是哪一国的地理图?”
何大人道:“是蒙古。”陈二辅道:“是女真。”却听一声咳嗽马人杰欠了欠身道:“此乃帖木儿汗国前身花剌子模的古地图。”杨肃观拱手致意道:“马大人渊博下官佩服。”
卢云心道:“这马人杰还真是个人才怎么景泰朝没见他出来为官?”
台下一片静默世子们有的专心聆听有的把玩手上玉佩又听杨肃观道:“诸位世子之中哪位知道花刺子模的历史?”问了几声却是无人应答何大人便道:“载碁”了杨肃观微笑道:“鲁王世子若是知道便请说吧。”
那鲁王世子站起身来只见他身形高大鼻毛外露好似快长胡子了哪里像十岁小孩?一时候嚅嚅啮啮:“这这花剌子模名字有辣这子模呢孔子的学生有子路、子夏、子游看这番邦有个子模所以一定是圣人之邦!”满场寂静无人作声听得房总管冷冷讥讽道:“世子学问渊博啊。”
“哈哈哈哈哈!”何大人拍手笑道:“没错!正是学问渊博!杨大人载碁说得不错吧?”
看何大人一定收过鲁王什么好处这才处处为这“载碁”吹捧杨肃观笑道:“说得确实好这花刺子模确是圣人之邦此国便在我朝以西、波斯以东帖木儿汗国创建之前此国乃是西域第一大国。”说着问向屋角一人:“灭里将军下官所言可有谬处?”
灭里坐在屋后最末一位一听问话起身便道:“西域国情尽在杨大人的掌中末将十分佩服。”看灭里言语恭敬那银川也是安安静静的坐着不见分毫惊惶之色想来杨肃观今夜设邀必有什么深意卢云便也静下心来等着看杨肃观出招。
眼看灭里回座了杨肃观又道:“多谢将军谬赞了这花剌子模远在西天本与我中原无涉可为着一个人却又与我中原唇齿相关是以下官要藉这个题目谈些军国决断、国祚与亡之事。还请世子们不吝指教。”
良久良久世子们都是无人回话有的猛打哈欠有的趴在桌上好似不甚耐烦牟俊逸笑道:“杨大人快批红吧这花刺子模和咱们到底有啥干系?你就直说吧世子们都快睡着啦。”
杨肃观微笑道:“这还是得请他们说。诸世子咱们与花剌子模有何干系?你们可知道?”那淑宁见表哥望着自己便朝儿子耳边说话那载儆昏昏沉沉听了几句便迷迷糊糊地起身大声道:“花剌子模是中原的友邦!咱们天朝产的丝绸都......得从它那儿走。”
载儆打架带帮手靠着母亲作弊这便答了一题。杨肃观道:“徐王世子答得好还有哪位要说?”问了几声突听一人道:“载允有本。”众人凝目去看这孩子却是目光炯炯臂膀上别了块小小的麻布不甚起眼。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这是徽王的儿子?”
那载允遭逢父丧只是朝廷内忧外患便压住了徽王的死讯这孩子自也不能披重孝只能草草别了块粗麻聊表哀戚。只见他立在堂中朗声道:“回杨大人的题这花剌子模虽与中原无甚往来却因着一个共同的死敌与我朝便成了唇寒齿亡之势。”
何大人笑道:“世子啊这老夫可不懂了这远在千里的地方风马牛不相及哪来什么的共同死敌啊?”正要讥讽几句马人杰却甚好心当即附耳提醒:“何大人蒙古是谁开始西征的?”何大人啊了一声惊道:“是是成吉思汗?”
众人心下全明白了这花刺子模与中国一般都曾受过蒙古铁蹄的蹂躏。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多少猜到杨肃观的用意了果见他微微一笑道:“世子知我心也这便请坐吧。”
这载允甚是知书达礼向众大臣鞠了躬这才坐了下来又听杨肃观道:“成吉思汗在座当是久仰了此人是蒙古第一代开国大帝兵威之广凡我中华、高丽、安南、西域莫不亡于其手灭国数十杀人达百万以上。我今日要说的故事就是他与花剌子模之间的大战。”
说着手指小胖子道:“川王世子请你起身。”那小胖子不知何许人老是盯着银川听得此言便茫然站起道:“干什么啊?”
杨肃观行下台来站到那孩子身旁道:“成吉思汗杀人极多我现下举个例子他俘虏塔塔儿部时一边宣称要受降他们一边秘密下达车轴斩令这车轴呢差不多就是载志这么高吧。”把手放到小胖子的肩上当作了尺标道:“凡塔塔儿部中只要高于此轮者以上的男子都得死。”全场闻言变色那房总观也不禁尖叫一声:“这这还有人性吗?”
看这载志身形矮小在场都比他来得高听得这等大屠杀众世子都有不安之意。那载志也是吓得飕飕抖举手自指:“那那我呢?也要杀吗?”杨肃观道:“你和车轴一般高矮可以活命不过他们会将你充为奴隶。”载志茫然道:“奴隶?那那要干很多活吗?”
杨肃观道:“当然。生杀之权从此任凭人意。”载志低声道:“那那男的都死了女人呢?”杨肃观道:“你的母亲、你的姐妹乃至于举族上下之女子全数都得领受蒙古男人的强暴从此替他们繁衍种姓。”
“放肆!”载允伸手朝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我若生于当时愿带头请缨力战至死!”一旁载碁、载懹也大声呼应:“我也要战!”、“我也要!”众世子同仇敌忾莫不嚷嚷了起来那淑宁忙附耳去喊儿子:“快说话啊!说你也要打仗。”载儆醒来了昏昏沉沉间便大喊道:“打!打!拼命打!”打了半晌忽然一脸茫然忙问母妃道:“要打谁啊?”
一片吵嚷中杨肃观伸手制止了道:“世子们不必急噪成吉思汗不必你来招惹他便要自己来了。我们今夜谈的花刺子模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全场都静了下来杨肃观环顾堂下又道:“大金宣宗年间相传成吉思汗派遣一商队前往花剌子模通商并携带国书欲结两家之好其后这支队伍被花剌子模逮捕将使者尽数处死。相传成吉思汗闻讯曾奔于高山号泣达三日三夜之久从此决定开拔西征进犯西域。”
陈二辅道:“杨大人这花剌子模霎蒙古商队乃是自取其祸你用进犯这两个字好似对成吉思汗不公平吧?”杨肃观淡淡地道:“陈大人成吉思汗何许人也?此人曾杀害自己的义父、义兄、甚至以弓箭射杀自己的幼弟只为争夺一条鱼。您想他对待挚亲尚且如此这般冷血无情之徒真会在乎商队的区区几条人命么?”
在场心下雪亮都知道这是个藉口成吉思汗压根不在乎什么商队他只要找个理由遂其征服。想到塔塔儿部的前例载志不由害怕啼哭:“那那花剌子模的百姓要怎么办?”
杨肃观道:“他们还有个寄望那是一位厉害的大将。”众孩童大小喜道:“他是谁?”
杨肃观微微一笑转望台下灭里明白他的心思便点了点头道:“杨大人所言的名将当是后来花剌子模的一代圣君扎兰丁。”
孩童们呼吸加快隐隐感到兴奋都觉得花剌子模的百姓有救了。
一片寂静间只见杨肃观负手踱步淡淡说道:“这位扎兰丁他的才干之高放眼当时西域无人可出其名乃是百年一出的豪杰。可此人又何其不幸竟与成吉思汗生于同时然而无论幸或不幸当时全花剌子模的生死兴亡全都落在他的肩上了。”
“金宜宗兴定三年”杨肃观停下脚来手指地理图道:“成吉思汗亲率六十万铁骑藉口花剌子模杀其商队开拔西征相传他的军马扑天盖地宽达千里长达三十里大军抵达阿姆河畔时花剌子模朝野震动人人心里都明白此战若败则举国之男子都将为刀下之亡魂举国之女子都将伦为蒙古兵卒蹂躏泄欲之玩物。亡国灭种之祸便在眼前”
啪啪两声把手一拍朗声道:“诸世子!设若你是扎兰丁!你将如何救亡图存?”
大哉此间全场都静了下来连那载志也呆若木鸡想来是被这情势吓坏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心道:“看来这回文试杨肃观是真心要挑一位储君了。”
杨肃观用心良苦已然设下了一道难题马人杰、牟俊逸也都没说话了转看银川公主仍是一动不动至于灭里却已低头沉思想来也在思索当时局势。
一片寂静间忽听那房总管道:“杨大人难道当时花剌子模只有主战一派没有主和之人吗?”听得呸的一声那载碁骂道:“都打到家门口了还有人敢主和?我要是皇帝立时把他烹成一锅粥!”闻此纣王暴行房总管吓得面如土色何大人笑道:“房万年啊这说来是你的不是了平白无故的干啥要求和啊?”忽听一人道:“要是打不过呢?那要不要求和?”
卢云心下一凛凝目来看却见席间坐了一名孩童面色蜡黄体形瘦弱身上朝袍居然还打着补丁。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寿春王有何高见?”
在场“徽王徐丰鲁”加上个小胖子莫不是世子却居然有位王爷?那孩童低头站起细声道:“回杨大人的话樉德若在当时蒙此国难必力排众议力主求和。”
杨肃观道:“为何如此?”那孩童低声道:“成吉思汗向有战神之称。花刺子模不打则而要打便得打赢他们否则百姓必受大屠杀。依樉德之见既然此战必败不如先忍辱求和若只想逞一时之快只怕连日后复兴的机会也没有了。”
牟俊逸笑道:“寿香王你这话怎么听着听却像是某人在论西郊战局的调子啊?”那孩童微微咳嗽便朝马人杰看去卢云心下一醒已知这孩子是马人杰的徒弟想来他是要借这孩子的口明论花刺子模实则暗指西郊战局。
又听杨肃观道:“那照寿香王的意思花刺子模这一战是不能打了?”
樉德道:“兵者不详之器圣人不得以而用之。樉德虽享王爵却也略知百姓之苦大战将起征兵令一下百姓已是流离失所若还是打个大败仗却要置万民于何地?是以樉德若在其位当此战神来袭绝不敢搦其锋芒。只能先留一口气等蓄积国力自之后方能与之较量。
看这樉德确实聪明小小年纪便能出口成章宛然便是个小圣君连银川公主也凝视这孩子想来樉德之言已然深深打动了她。
眼看太子人选呼之欲出了忽听一人道:“杨大人载允有话想说。”
杨肃观道:“法堂上畅所欲言世子不必客气。”载允道:“我曾听先父提及成吉思汗西征前早已打算要攻破花刺子模将他们的百姓全数杀光。试想兵马都到了城下岂容敌人摇尾乞怜?要想乞和无异于缘木求鱼。”杨肃观道:“那照世子之见该怎么做?”
载允咬牙道:“生!亦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今日天下大局若想救亡图存须得背水一战!若想灭我国土、蹂躏吾母吾姐先得取我大汉男儿之级!”说着说一拳便捶上了桌厉声道:“你要战!便作战!”这话说得慷慨激昂真有“秦皇汉武”之志众大臣莫不暗自心惊载志则是叫起好来了:“载允哥好棒!娃娃这皇帝就让你当啦!”
载允主战樉德主和一片沉寂间人人都没说话了。忽听杨肃观道:“灭里将军花剌子模开战后胜负如何?”灭里道:“回杨大人的话。蒙古大军渡过阿姆河后势如破竹攻破玉龙桀赤后更屠杀了百万妇孺其状惨不忍睹。”杨肃观道:“这么说来他们亡国了?”
灭里道:“非但亡国尚且灭种。成吉思汗掳掠后妃当着她们的面斩杀她们的幼儿王子们级刚斩便又将他们的母亲尽数强*奸。”
听得此言世子们或抖、或啜泣载允便仰起头来嚎啕大哭。杨肃观道:“依将军看来若是花剌子模开城投降呢?可减多少死伤?”灭里道:“开不开城并无不同。成吉思汗乃天下第一无信之人。西征时他曾诱骗一支守军开城入城后又杀光了全城百姓。”
牟俊逸听着听忽地笑了起来:“杨大人啊这和也是死战也是死您老人家若在当时可要怎么应变啊?”杨肃观道:“我都无所谓。”众大臣愣住了:“无所谓?”
杨肃观转望台下道:“唐王世子你怎么说?”众人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却见一个孩子手拿小算盘正自拨弄为戏听了说话也是不知不觉。房总管咳嗽一声道:“载昊、载昊杨肃观大人和你说话哪。”叫了两声那世子方才惊觉过来忙道:“是是叫我吗”
杨肃观微笑道:“是下官想请教世子这花剌子模与蒙古的大战你主和还是主战?”那世子低声道:“这我不知道啊”杨肃观微笑道:“是和是战人人都得选。你也不例外。”那世子低声道:“那那好吧我得用算盘打一打”
众人笑了起来:“是和是战也能用算盘打?”那载昊看来很是胆小怯怯地道:“杨大人青您告诉载昊蒙古兵有多少人?”杨肃观道:“号称六十万实则三十万。”载昊拨了拨算盘又道:“那花剌子模有多少兵马?”杨肃观道:“少说四十万实则五十万。”
看这载昊手持算盘好似是个小小的“大掌柜”拨了拨算珠喜道:“这是一倍半!那我主打!”载允冷笑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战一开每每以少胜多还能这般算法么?”
载昊听得斥责立时低头不语杨肃观温言道:“不怕我也喜欢打算盘跟我说吧你是不是精于珠算?”那载昊很是高兴拼命点头:“是啊我最能打算盘了我父王生意做得多每天都让我拨算珠呢只可惜只可惜”杨肃观微笑道:“可惜什么?”
载昊叹了口气:“只可惜要当皇帝的人不能只会拨算盘。”杨肃观微笑道:“说得很好啊那他该会什么?”载昊道:“他该明仁义、布礼乐、知人心。”卢云听在耳里心下大悦那陈二辅、房总观也是频频喝彩淑宁却是低哼一声骂道:“铜臭!”
“铜臭”二字一说卢云心下一醒已知这“唐王”必是家财亿万之人想来生意做得极大八成还做到几位大臣家里去了。杨肃观却是不以为意含笑道:“唐王所言不错治理天下正在于明仁义、知忍心只不知唐王如此贤能可曾吧仁义之术传给世子了?”
载昊低声道:“这这很难学啊只要是算盘能打出来的我都会可这仁义心看不见摸不着载昊就没办法了。”这话一说人人都感莞尔何大人哈哈笑道:“世子啊!我看你还是别想当太子啦赶紧去户部做度支吧老夫第一个荐保你。”
载昊脸红耳赤不敢应答杨肃观微笑道:“世子请恕下官直言你的算盘没学到家。”
载昊茫然道:“是吗?”杨肃观道:“是。在我看来天下一切万物都可以用算盘拨出来。拨不出是你没学好。”载昊疼是惊讶了:“那那个仁义、人心也可以用算盘算出来吗?”
杨肃观含笑道:“当然了我这一生都在做这件事。”这话一说卢云自是大大的不以为然马人杰也是咳嗽连连牟俊逸笑道:“杨大人人算不如天算啊那照您的意思这花剌子模该和该战也能用算盘打了?”
杨肃观道:“我说过了天下一切大事都得先用算盘打一打方明虚实。”
牟俊逸笑道:“怎么打法?拿算盘砸人?”正要哈哈大笑却听杨肃观道:“牟大人这和战之间本是一体之两面。蒙古所欲谋我者不过食粮、美女、金帛三者我若杀美女、焚金帛、毁食粮试问蒙古跋涉万里所为何来?死伤数十万将士得空城一座无功而返我看成吉思汗怕连自己的位子斗保不住了敢问开战之前他这算盘拨还是不拨?”
听得杨肃观要坚壁清野众人都哑口无言了。何大人干笑道:“杨大人这成吉思汗还没来你自己就烧房子了?这可不大好吧?”牟俊逸也道:“正是如此你别顾左右而言它杨大人敌人都打到了城下到底是和是战你只能选一边。”
牟俊逸把话挑明了今日局势杨肃观究竟主战主和他必须选。良久良久何大人咳嗽一声道:“杨五辅快说吧内阁还等着听你的高见。”
何大人毕竟是当朝宰辅非同小可此话一说杨肃观欠身便道:“回阁老的话下官以为和战必须并用。若无求战之新便无求和可能。若无谋和之心则战端一起终将必败。”说着望向了那个“慡德”道:“寿春王您是马人杰的得意门生您说这话是么?”那慡德甚是聪明忙道:“杨大人教诲的是。求和一事须得两家有心否则单若一相情愿必然贻误战机。”
杨肃观此话一说又是战、又是和看似什么都没说可卢云却已听出了弦外之音已知他有意以战逼和可秦仲海岂是善男信女倘若也抱同此心两边把算盘一打恐怕便打出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了。
一片沉......默间忽听一名孩童道:“杨大人!有件事载懹不懂!想向您请教!”牟俊逸笑道:“丰王世子有话说了。”一名孩童站起双眼炯炯呼吸沉缓这孩子竟是身怀内力何大人干笑道:“载懹听说你练成了武当的松鹤心经武功很了得啊。”
那孩童忙道:“不敢在座兄长都是各派师傅的高徒载懹万万不是兄长们的敌手。”牟俊逸笑道:“做人也别太谦了。来来来你有什么高见这便说吧牟叔叔替你撑腰。”
这载懹正是“丰王世子”拜了武当元易道长为师看来武功真是冠于全场。听他朗声道:“载懹无知方才听杨大人说这花剌子模有五十万兵人数比蒙古还多可双方决战却怎会打不赢了呢?这不是很奇怪吗?”世子们都看到了要紧处纷纷嚷了起来:“是啊!明明人多怎么会打不赢呢?没道理啊!”
杨肃观道:“灭里将军你看花剌子模此战为何而败?”灭里道:“其一阵法有误。当时花刺子模君主摩诃末怯懦成吉思汗兵临城下他非但躲于阿姆河之后甚且将兵力分散于各城池故而让成吉思汗从容渡河、各个击破。”
杨肃观道:“其二呢?”灭里道:“摩诃末大败之后不思围剿反制反而向西逃窜直至吓死在里海为止。至他死后扎兰丁方才向蒙古反击可惜那时手下兵马仅剩数万人了。”
众人痛心扼腕无不暗骂昏君误国杨肃观又道:“那若是一开始便由扎兰丁统帅他将如何迎战蒙古大军?”灭里道:“依史书所载扎兰丁主力决战誓将举国一切兵力渡阿姆河与成吉思汗决一死战。”载允、载碁纷纷喝彩大声道:“正该如此!”
杨肃观见两个孩子振奋激昂便道:“徽王世子依你之见这阿姆河也是该越过去的?”载允大声道:“回杨大人!这河当然该过!”杨肃观道:“兵法有言渡河未济击其中流你不想躲在阿姆河后以逸待劳?”
载允凛然道:“杨大人!蒙古军疾如风火来去神此乃我父亲教诲这阿姆河更是长达数百里蒙古军今日在东、明日在西兵行如电什么以逸待劳、什么截击中流遇上蒙古兵马都不过是书生之见罢了!”这载允是徽王爷之子果然从小能知军国说得竟是头头是道。杨肃观颔道:“那越河之后呢?若由你指挥该当如何?”
载允咬牙道:“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一战皆是置死地而后生此战若起载允将备妥遗书以背水之势王见王帅见帅以五十万对他的三十万寻敌死战!”载碁大吼道:“说得好!载允!咱俩一齐去杀光他们!操他的种!灭他的国!”
房总管咳嗽道:“两位世子庙堂之上凡那几个不雅的字都不可说。”
众大臣听着载允之言虽说大胆倒也不是不可行想来当初若依扎兰丁之见花剌子模未必灭亡。良久良久听得载允道:“杨大人你以为载允所言如何?”杨肃观微笑道:“你很好不过该让别人说了。”拍了拍手道:“徐王世子你的伤势如何了?可以说话了么?”
那载儆早就醒了只在那儿哈欠一听此言忙道:“我我的头还疼着。”淑宁也低声道:“表哥他都伤成这样了你你就别为难他了”牟俊逸笑道:“庙堂之上表哥表妹相见欢好亲热啊。”淑宁狠狠回瞪一眼骂道:“小人!”
场面难看只怕要吵架了。杨肃观笑了笑道:“也罢今晚还有谁没说过话?”小胖子喊道:“载志还没说!”杨肃观笑道:“也好川王世子是国丈荐保必有高见。你说吧你若是扎兰丁你要怎么打成吉思汗?”小胖子咦了一声茫然道:“谁是扎兰丁啊?”
众人都笑了出来看这载允果敢好胜像个秦皇载碁暴劣粗直像个纣王没想还多了个晋惠帝杨肃观又道:“来康王世子勋毅你整夜不一语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了?”
众人一齐转过头去望向一名孩子想来便是这“康王世子”了。杨肃观又道:“勋毅你是宗人府力荐的贤能之士说你熟读兵史聪明过人岂难道并无高见?”
那孩子低头默然仍旧不一语只是看他肤色白皙与载允、载志等人大不相同倒与杨肃观有三分神似都有些王莽的影子。
良久良久那勋毅道:“回杨大人的话这阿姆河渡是不渡其实并无分别照勋毅之见此战一样必败。”载允怒道:“无知小儿!你有何凭据?敢说这话?”
勋毅道:“敢问杨大人蒙古兴起之前天下最强的铁骑兵由哪一国统属?”
杨肃观本是监考官没想反让人考了当下微微一笑当下微微一笑便也答道:“据黄金史所载世间第一精锐骑兵便是大金国铁骑。”勋毅又道:“那我再请教杨大人设若将大金国铁骑与花剌子模步兵相比却是谁强谁弱?”杨肃观道:“自古东强西弱。大金远胜花剌子模。”
毅勋道:“这就是了敢问野狐岭之战女真夹击蒙古共用多少重甲骑兵?”杨肃观道:“号称二十万实则不到十万。”勋毅道:“是了我这儿再请教杨大人当初大金对蒙古双方以骑兵对骑兵以四十万打十万敢问此战之后是谁胜了?”
杨肃观笑了笑并未回话卢云、灭里等人却是心知肚明均知野狐岭大战实为女真亡国的关键一役此战大金铁骑以数倍兵力包抄却落得死伤大半从此天下再无一国可独力对抗蒙古举世皆暴露于蒙古鬼卒的斩刀之下。依此看来。扎兰丁即便率军渡河与蒙古径行决战只怕亦难逃覆灭下场。
杨肃观道:“那照康王世子看来摩诃末躲于诚中其实是条上策了?”勋毅道:“蒙古骑兵最善野战以女真的六十万重装铁骑尚且不堪一击何况其他?摩诃末不敢野战正是其高明之处故而入城自保坚守不出。说来这条计策并没有错。错只是错在他没料到蒙古人已有大炮可怜他的城墙不够厚只能在铁木真的面前倒下了。”
全场闻言默然均知上天不仁、必将亡花剌子模。无论扎兰丁渡不渡河蒙古的这柄屠刀仍将斩来恐怕韩信、项羽复生也保不住花剌子模的举国妇孺。牟俊逸、马人杰都叹了一声想来也没话说了何大人低声道:“杨大人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也该”
“大家都坐着。”杨肃观拿起茶杯朝砚台里倒了倒水道:“诸位杨某留世子下来要告诉他们如何才能打赢这场仗。”何大人闻言一怔:“你是说你能保住花剌子模?”
杨肃观低头研墨润了润笔轻声道:“岂但保住花剌子模?杨某若生于西域当时成吉思汗若敢来犯我将亡他蒙古种姓使其从此不复在。”
牟俊逸笑道:“杨大人别要空口说白话啊。你若有这般兵法本事何不请伍定远让贤由你杨肃观上去?”杨肃观微笑道:“牟大人这是为难我了杨某其实不懂兵法也没带过兵。”
牟俊逸笑道:“那杨大人夸夸其词所为何来?你凭什么与蒙古战神相抗?”杨肃观提起白纸拿着浆糊刷了刷贴到墙上随即提起笔来写落了两个字大道:“凭这个。”
墙上多了两个楷书端正严谨众人凝目一看齐声道:“正道?”相顾愕然间只见杨肃观放落了笔道:“诸君何谓正道?正道者就是做对的事情。”
牟俊逸呆了片刻实在忍俊不禁终于捧腹大笑起来:“杨大人你也配谈正道了?那天下婊子不都能给自己立牌坊啦哈哈!你打算拿这个笑死成吉思汗啊?”
杨肃观润了润笔在“正”字之旁添了几笔见是个“文”字却成了一个“政”字。
众人呆了呆齐声道:“政道!”杨肃观放落了笔颔道“这个政道就是杨某毕生的道统。亦是灭蒙古、击战神抗击世间一切外力的必胜之道。”银川公主原本默默无言此时忽然抬起头来轻轻地道:“杨大人何谓政道?”
杨肃观环顾堂下道:“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这个政道其实也就是正道然诸位可曾想过古人造这个‘政’字之时”手指提起定向墙上那个“政”字道:“为何要多加一个‘文’字边?”
牟俊逸冷笑道:“拿着正字作文章啦。”杨肃观微笑道:“说得好。正道者所行皆为对的事。政道者所言必是对的事。这个‘言’字呢便是让你打从心里相信我所作所为的这一切”行下台来俯身望向牟俊逸握住了他的手静静地道:“都是对的事情。”
牟俊逸哼了一声别开头去这回却也没再讥嘲了。一旁何大人干笑道:“杨大人你靠着这个‘政道’便能挽救花剌子模吗?”杨肃观道:“这个自然。打一开始花剌子模就用不了扎兰丁甚且也用不了摩诃末哪怕再多的贤臣勇将也无法挽救当时危亡。说来世间能救花剌子模的也只有这个‘政道’。”众人愕然道:“为何如此?”
杨肃观伸出手来指了指那个“政”字道:“诸世子欲知一国之兴衰必先观何处?”载昊道:“必先观钱粮。”樉德道:“必先观百姓。”载允道:“必先观军马。”小胖子狂喊道:“必先看神仙姐姐漂不漂亮!”
杨肃观道:“勋毅有大才你说吧欲知一国之兴亡必先观何处?”那勋毅道:“观一物必先观其内。”杨肃观道:“何为一国之内?”勋毅道:“为百姓。”杨肃观道:“何为百姓之内?”勋毅道:“为法制风气。”杨肃观道:“很好那法制风气之内呢?”
勋毅沉吟不语马人杰便道:“天下之风气必起于天子。”杨肃观道:“是了那天子之内呢?还有什么?”牟俊逸冷笑道:“私心。”杨肃观哈哈笑道:“俊逸兄大材。天子之内有私心。可牟大人怎么不说说天子的私心都藏于何处?”
牟俊逸咳嗽几声并不回话杨肃观笑道:“难得世子都在这儿牟大人不说那杨某说。这帝王私心之所在便在后宫。那儿有他最心爱的人故而在他心中的份量足与天下等值。”
这话已然影射时政自是谁也没接口。良久良久忽听马人杰道:“若是皇帝并无所爱之人呢?”杨肃观道:“那他就不懂得爱任何人。他的私心会是古往今来、天下最重。”
杨肃观笑了笑望向了银川公主又朝诸大臣瞧了瞧道:“所以杨某观花剌子模之国政第一件事不是看它的府库存粮也不是看它的百姓风气而是看摩诃末的后宫看看他的私心何在看看有谁可以分掉他的权。”灭里啊了一声:“你你说得是秃儿哈干太后!”
杨肃观道:“就是她。扎兰丁下野是太后致之摩诃末无能是太后令之然太后虽为弱女子亦可能有英明之处何以言为病灶?其实这个病不是病在她这个人而是病在这件事她抓了权却不肯担责。她不担责却又抓了权。故而有责者无权、有权者无责做错事不知痛便如行尸走肉故曰花剌子模已死。”
牟俊逸冷笑一声:“杨大人你想治痼疾蒙古大军却已在城外这远水救不了近火你若是扎兰丁你要如何应付?”杨肃观道:“我若是扎兰丁将自率国中三千美女献一切宫内金帛俯爬匍匐出城跪降以求保存举国之实力。”牟俊逸道:“若成吉思汗杀你呢?”
杨肃观道:“那便死吧王子出城乞降尚且被杀则举国上下谁敢再言降?王亲贵族一旦心不存侥幸势将万众一心起而抗之。成吉思汗若不死于西域是为侥幸。我见国家保存、百姓俱在虽死犹生矣。”
马人杰道:“若成吉思汗放你生路可不久又来需索你将如何应付?”杨肃观道:“我若能逃过死劫入城后便将政变。”众人大惊道:“政变?”杨肃观道:“是我将幽禁太后罢黜可汗尽霎举国异心之人。三年之内我将血洗蒙古使全漠北闻吾之名如婴儿之闻猛虎嚎啕悲泣于万古以昭天下之大信。”
听得杨肃观公然谈论政变何大人房总管、诸大臣人人面面相觑深感此言之大逆悖乱已臻于极。牟俊逸低声冷笑:“杨大人你你真想造反啦你?”
杨肃观淡淡地道:“有些事我不单是说过还已经做过。青你们牢牢记得杨某的政道所言必是对的事。”说着朝八王世子欠身:“诸世子在上臣甘冒天下之大不讳直言上奏、句句肺腑实言尔等若能谨记在心则”说着说便摘下了“政道”二字露出后头的黄榜正是那七个大字:“天之历数在尔躬。”
一片静默间杨肃观收拾了东西步下高台随即把殿门推了开来但见狂风暴雪扑进殿里杨肃观微一仰便已迈步行了出去。
杨大人前脚一走世子们跑的跑、玩的玩有的哈欠连连有的睡得打呼更有小胖子偷看美女的。一片吵嚷间银川霍地起身便也尾随而去灭里急急追上喊道:“殿下!等等!”
房总管苦笑几声眼看杨肃观走了当下行到殿门大喊道:“文较已毕!诸王亲随入场接驾!”喊声一出殿外满是叫喊:“载昊!考得好不好呀?”、“载儆!父王来接你啦!”
堂上热闹吵杂只见徐王、唐王亲来探望鲁王、康王则由王妃到场那峨嵋掌门松严也在人群中看他个子高望来极为显眼只在载允耳边说话。
转眼之间诸世子走的走、散的散已是一个不剩众大臣却还坐在那儿陈二辅苦笑道:“这杨大人非得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当口说这种话真想把咱们几个都拖下水啦?”何大人低声道:“老夫先把话说清楚啦今晚的事谁都别望皇上那儿告状我可不想惹麻烦。”
牟俊逸骂道:“怕什么?这小子料定咱们不敢告!我偏要告!”马人杰叹道:“都别说了走吧。”提起了拐杖向地力撑便也一拐一拐的离开。
大风雪之中堂外慢慢站起了一人抖落了满身白雪正是卢云。他朝掌中呵了口暖气转头去看殿前广场那杨肃观的身子已成了小小一个黑点快要看不到了。
第十章:吾皇万岁万万岁
眼前有座长廊满是庄严之气口听远处佛音袅袅传来诵经之声长廊北面是座花圃地下更有红毯想来是供大官行走之用。
“噗”红毯上多了一口痰却是花圃而来只见花丛里站了两人一大一小身上打着哆嗦身旁更冒起了阵阵热烟兀自交谈不休:“小子你你站过去些别尿到我鞋子上了”、“是你那儿地势低选的地方不好”
俗话说:“三朝媳妇婆引坏、月里婴儿娘引坏”意思是说学坏最易、改过最难看阿秀便是个例子今日进红螺寺以来已然小解三次、大解一次吐痰无数次此外抢劫也抢了妓院也去了还把赃款藏入红螺寺的香积房等着回家的时候去拿。
正抖着裤子间一名僧人从花圃旁行过见得这幅模样不由停步下来大怒道:“你俩干什么的?这般怪模怪样是在干啥?”话声未毕已见一名御前侍卫转过头来道:“公务无可奉告。”那僧人怒道:“什么公务”正要吼骂突然两人目光相接身上便也打起了冷颤忙挤到了花圃里三人一排自在那儿打着哆嗦。
热烟飘荡花圃里臭烘烘的秦仲海尿也尿过了便又湿淋淋的爬上了长廊望红毯子擦了擦手阿秀也蹲在那儿有样学样。
玩了一整天兴头才刚起阿秀低声嘻笑:“大叔你到底要找崇卿哥哥干什么啊?”秦仲海道:“我要向他借点东西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这长廊是条必经要冲连通西苑与大雄宝殿要等伍崇卿自投罗网自然是个好地方。只是此刻宾客多半去殿前广场了游人稀稀落落长廊里自也安安静静。
这正统朝号称“大佛国”对佛门上下极是礼遇放眼望去只见长廊里挂满了天竺佛画工笔精绘或画了菩萨、或画了罗汉立地丈许庄严肃穆引得来往宾客驻足礼拜。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眼看伍崇卿还没现身一大一小便走到画前自在那儿探着。秦仲海伸长了脑袋眼见面前佛图上绘了一个神明面貌狰狞高达十二尺比自己还高了两个头一时啧啧称奇:“这是什么神啊?好大一个?”阿秀哼道:“这都不知道啊?这叫夜叉十二神又称为药叉还叫药师说是和十二生肖对应着”
秦仲海哦了一声转头一看真见墙上挂了十来幅巨图五彩绚烂各持法器不由讶道:“看不出来你小子挺渊博啊。”阿秀哼道:“那还要说?年年祈雨法会年年看着三岁开始便会背啦。”秦仲海低声道:“怎么这祈雨法会很无趣么?”
阿秀叹道:“那还要说?这法会最闷了不只我烦连我奶奶年年也想跑可我爹硬要她来她也没法子。年年和我爹大吵哪。”秦仲海哦了一声:“怎么你奶奶脾气很坏吗?”
阿秀叹道:“其实我奶奶很慈祥的对我很好很好。每回我爹要打我奶奶都会和他吵架。”
秦仲海笑道:“这倒是奇了你奶奶不疼你爹反倒疼你?”阿秀低声道:“大叔我跟你说个秘密喔你可千万不能和别人说。”秦仲海忙道:“快说吧我担保不会上街喊的。”
阿秀放不下心来左顾右盼低声道:“我觉得我爹不是我奶奶亲生的。”秦仲海愣了半晌随即哑然失笑:“有这种事?你哪儿听来的?”阿秀细声道:“我奶奶很恨我爹有时候会拿东西砸他花瓶啊、碗啊、筷子啊什么都扔过。”
秦仲海哑然失笑:“这倒是新鲜还好老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个老娘砸夜壶。”
阿秀嘻嘻一笑正要胡诌突然又念起了母亲不由心下一酸低低叹了口气。秦仲海骂道:“***你一天到底要想多少次家?烦不烦啊?”阿秀脸上一红怒道:“你***我哪里想家了?”秦仲海冷笑道:“那你叹什么气?”阿秀骂道:“我爱叹气不行吗?”飞身起跳暴怒道:“我叹!我叹!我仰天长叹!我低头叹!”
两人边走边吵沿途走马看花正闹间“咿”的一声躲到秦仲海背后秦仲海讶道:“干什么啊?”阿秀遮着脸指着墙上的画道:“你看那个。”秦仲海转头一望不由嘿嘿一笑舔舌道:“他***地狱图啊。”
眼前真是张地狱图绘着牛头马面串人而烧拔舌为刑剖腹开胸看那地狱之中满布血腥凄厉怪诞骇人莫名。阿秀捣着小脸低声道:“大叔快走吧这图我可不敢看。”
秦仲海笑道:“怕什么?天牢里真的都见过了还怕这假玩意儿?”
阿秀听他说得豪迈便又偷偷看了一眼猛见鬼卒割肉剥皮将一名男子倒吊而起不由噫了一声道:“快走、快走。”秦仲海却哼着曲儿挖着鼻孔在那儿细细看阿秀头皮麻只得掩面狂奔一路奔过了几十尺忽见前方站了个女人俯身低头正自细细观看地狱图。
阿秀心下颤不知哪来这般大胆的疯女人居然敢看这可怖的图画?他心里有些好奇上前走了两步突然间咦了一声暗道:“是娘!”
面前正是顾倩兮只见她孤身站在地狱图前神情专注不单是观看甚且伸手出去轻抚画里受苦受难的罪人们似想看清楚这些罪人的五官样貌。
阿秀吓了一跳他真没见过娘这幅模样只见她怔怔望向地狱里的断体残肢那模样并无恐惧、亦无幸灾乐祸之意而是神色痴痴似在寻找什么。
突然间阿秀身子大震却也已经明白了娘正在地狱里找人因为那儿有她深爱的人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也许还有那失踪不见的小阿秀
阿秀眼眶湿红一时缩手低头悄悄绕到娘亲背后他很想上去抱住妈妈可念及白日里的种种事情却又不愿再扰她自己说好要回去天上去了便该让娘一个人清静。他咬住了牙把心一横正要转身去找铁脚大叔却见长廊里空空荡荡的秦仲海居然不见了?
阿秀呆呆看着长廊彼端心道:“他他走了?”
铁脚大叔走了他把自己还给了娘?心念于此阿秀突又慌张起来正要过去找人猛听一声娇喊:“阿秀!”长廊里脚步飞快奔来一名小姑娘从背后抱住了自己正是华妹来了。
阿秀啊呀一声正想挣脱怀抱面颊却已被轻柔抚摩转头去看身旁蹲了一名女人仰头含笑看着自己脸上却有着泪水不是娘又是谁?
阿秀低下头去嚅嚅啮啮只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顾倩兮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必说母子俩默默相望阿秀突然哎呀一声后脑勺已被华妹打了一记听她笑喊道:“阿秀!你好大胆!居然逃学了!”阿秀对娘没法子对华妹却有满身本领便哈欠道:“谁逃学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已经财了至少有三千两白银身家”
华妹做了个鬼脸拉住顾倩兮的手娇嗔道:“师父你快骂阿秀他又在骗人哪。”顾倩兮微微一笑道:“好师父一会儿骂他。”牵住了阿秀掌心却微微一紧再也不放了。
流浪了一天终于回到娘的身边了阿秀望着母亲转头看了看华妹这一切当真再熟悉不过了。他转过头去望着空荡荡的花圃却再也看不到那个高大豪迈的背影了。
不知不觉间阿秀泪水盈眶慢慢低下头去那股莽莽苍苍的身世感又出来了。
心里有个预感铁脚大叔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位七十万叛军的大元帅“怒王”秦仲海他已经看过了自己从此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阿秀低头掉着眼泪他很想再看铁脚大叔一眼再和他说说话正哭间手上却多了一条手帕正是顾倩兮递来的一旁华妹惊道:“阿秀你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哭几次啦你?”
阿秀惊道:“我我这是流鼻水哈哧!哈哧!”正要表演随地吐痰忽听长廊彼端笑声盈盈好似又有人来了撇眼去看却见了一群官家妇人有说有笑正簇拥一名美妇向前行来。那华妹欢呼起来便又娇喊奔回喊道:“娘!快来啊!”
艳婷来了看她长袍及地头戴凤钗行走时双肩凝正裙脚不起一分浪波。如此风华真无愧是本朝最美艳的一品夫人她抬头一看却也见到了顾倩兮便笑道:“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顾倩兮微笑道:“妹子不也来了?”
艳婷阵仗很大虽只是廊中闲走身旁也有七八名妇女陪伴个个精妆打扮想来唯候爵夫人马是瞻。再看她背后还跟着一名武将却是巩志。
阿秀呆呆站着仍在望着长廊彼端忽然身旁飘来一股浓香转头去看那伍伯母已然含笑低头:“小鬼又在什么呆?”阿秀心道:“我在想宜花院的事呢。”只是娘亲就在一旁哪能胡说这个便只嚅嚅啮啮:“伍伯母你好久不见了”
艳婷笑了笑忽然附耳靠近:“我要你和你娘说的事你提了吗?”阿秀心下一醒看中午时伍伯母给了自己一只金元宝说晚间要和娘亲喝茶托自己传话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眼看艳婷还望着自己低声便道:“你你反正都来了难道自己不能跟她说啊?”
眼看艳婷瞪了他一眼阿秀忙改口道:“好、好我我等会儿和她说”
正说话间众官妇已和顾倩兮见过了礼只是彼此都是淡淡的并不热络。艳婷便又走了回来行到顾倩兮身边替她梳拢秀笑道:“许久不见你了怎不来殿前话家常却一个人来这儿看图?”顾倩兮道:“左右无事便想一个人走走顺道想想事情。”
艳婷笑道:“也好那咱们姊妹一齐走走。”众官妇见头儿来了便又分花约柳、说说笑笑连华妹也入了行只在那儿呵呵娇笑。阿秀则是默默走在最后神色落寞。
此番相逢好像是一做梦一样一眨眼之前自己还和秦仲海在一起儿玩耍一眨眼过去梦就已经醒了。正要垂下泪来突然脑袋咚地一声让人扔了东西阿秀恼了瞪眼去看华妹却见这傻丫头还挤在老娘脚旁料来不是她干的正疑心间脑袋又挨了一记阿秀突然心跳加快急急去看花圃猛又见到一个肮脏男子自在那儿招手偷笑。
阿秀大喜欲狂飞奔上前秦仲海却做了个噤声手势朝巩志指了指阿秀心下一惊赶忙装得蹑手蹑脚慢慢靠向了长廊上那铁脚大叔从花圃爬了来低声道:“乖乖的好好跟着你娘我一会儿再来找你。”阿秀颤声道:“你你还会回来吗?”
秦仲海微笑道:“放心。你便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来找你的。”阿秀眼眶一红居然呜呜哭出了声秦仲海愣道:“干啥啦?我又没打你?”阿秀心里好高兴却也不能说一时破涕为笑道:“大叔你你还要去找汤圆姑妈吗?”
秦仲海颔道:“当然老子这躺来北京就是为此而来。再不见她我可要憋得炸了。”阿秀愣道:“憋什么?”秦仲海脸上一红没想自己话多居然说漏了嘴阿秀心里好奇还待追问却听脚步咚咚华妹奔了过来娇喊道:“阿秀!你在干啥啊?”
秦仲海低声咳嗽道:“哪你媳妇儿来了我先走了。”阿秀忙道:“等等你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秦仲海微笑道:“放心我说话算话。”正要离开阿秀却拉住他的手低声道:“等等咱俩先画个押。”伸出大拇指朝他的拇指一对算是立过了契约彼此便不能再反悔。
正忙碌间背后却响起了华妹的喊声:“阿秀你趴在地下干啥啊?”阿秀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觉华妹已在身后转头去看铁脚大叔却早已消失了当下松了口气便道:“我在练武功看四海游龙。”当下拿出蝌蚪的模样自在红地毯上蠕动正要钻到华妹的裙下却听走廊传来惊喜声:“阿秀!你可回来了!”
抬头一看走廊多了个俊美公子丹唇秀目身穿白鹇朝袍正是叔叔杨绍奇。看他身旁搀扶了一位年长妇人五十出头年纪行走时气喘不已不消说正是奶奶来了。
华妹家教严明一见杨太君到来不必谁来吩咐立时捡衽为礼唤道:“杨奶奶。”
阿秀也是个机灵的一见奶奶现身立时上前跪地抱住了她的腿哭道:“奶奶!想煞孙儿了!”杨太君虽在喘气却还是被逗得笑了喘道:“昨儿昨儿不才见过怎又想煞了?”阿秀正要解释杨绍奇已向他使了眼色阿秀心下一醒想来奶奶还不知午宴时自己和载儆打架的事情自是少提为妙。
想到那个载儆阿秀心里还真有些挂心就怕这小子真有性命之忧自己不免要被扭送官府了正担忧间却听叔叔附耳道:“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到游乐园找你都不见人?”
这阿秀平时最爱的去处正是城南天桥的游乐园果然叔叔聪明过人第一步便找到他的地盘去远比娘亲厉害。只是叔叔再怎么未卜先知却也料不到他遇上了秦仲海两人游荡了一天还在城西鬼屋里打了个翻天覆地只怕已是威震武林了。
杨绍奇见他神思不属便道:“怎么了?有事瞒我?”阿秀吓了一跳看叔叔眼光着实厉害一眼便瞧出自己神色不对忙道:“没没事”
阿秀平日有什么心事都会与叔叔说两人无话不谈极是亲近可事涉秦仲海却是万万说不得口风一漏说不定便会害死他可把话憋在心里却又有些难过自觉欺骗了叔叔。
正叹息间众官妇已然转了回来毕竟杨太君在此谁也不敢失礼便一一上前拜见那顾倩兮便携住了婆婆自为众人引荐。
这些官妇少说都有三十岁了大半都与艳婷年纪相仿见得杨绍奇在此当真心花怒放登时唧唧聒聒说个没完。杨绍奇虽想多问阿秀几句却被缠得不能分身眼看阿秀又在那儿东张西望顾倩兮便道:“阿秀过来扶着奶奶。”
阿秀本还想去找铁脚大叔听得吩咐只能喔了一声乖乖过来了母子二人合力扶着老太君奈何老人家身体真有不适走不数步便已气喘吁吁阿秀怒喊道:“叔叔你别只顾着玩女人过来看着奶奶啊!”眼看众官妇望着自己杨绍奇微微一窘忙道:“你们等等啊”溜溜转了回来猛见娘亲面色苍白、呵呵喘息忙道:“不行又了还是找老蔡来吧。”正要再次转身忽听一名女子道:“老太太又犯哮喘了?”
众人回头一看这会却是艳婷来了眼看顾倩兮替老太太捶背顺气便取出一只小瓷瓶......来到老太太身边柔声道:“太君这是我九华山的仙散秘方治哮喘最是管用我过年时特意青百草瓮带了几味药专程为您调制了”
众官妇笑道:“哎呀老太太好大的面子啊?让都督夫人亲自为您调药哪。”
艳婷笑道:“别嚼舌去。”这九华山向以医术闻名百草翁却是采药名家两家合里这仙散怕真只有神仙用得起了正要送药过来杨绍奇却笑着阻拦了:“别了劳驾大都督出诊要咱们杨家如何敢当?到时家兄知道了怕要骂我哪。”
艳婷笑道:“你少拿你哥说事儿去去去一边晾着。别碍着我给老太太治病。”猛见艳婷倒了些药散在玉指上便朝老太太鼻端送来。那杨太君原本垂向地病恹恹地不片语猛见艳婷朝自己鼻端伸手不觉惊叫一声喊道:“绍奇!绍奇!娘要被毒死了!”
听得这么一喊众官妇莫不张大了嘴那艳婷更是满脸尴尬玉指停在半途当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杨绍奇苦笑几声便扶住了母亲劝道:“娘别多心伍夫人是好意。”
场面难看之至华妹自也惊呆了颤声道:“杨奶奶我娘不会害你的!”正要过去解释却让阿秀拉住了附耳道:“别管这事我奶奶只信我娘和叔叔别人的药都不吃。”
众人纷纷来劝那杨太君却似听而不闻喃喃喘息间便缩到顾倩兮背后去了。杨绍奇苦笑几声频频致歉便又回喊道:“老蔡!老蔡!”走廊里脚步声响赶来了一名老者正是杨府的管家杨绍奇低声道:“拿药来老太太走不动了。”
艳婷勉强一笑将指上药散拍掉了。还想着该如何下台巩志却走了来便替她缓颊了:“看来老太太真是身子违和事不适迟还是赶紧过去拜见皇上早些告假回府。”
听得此言杨绍奇便是一声长叹:“难啊每年到了这时候哪家人不是人仰马翻的?这祈雨法会也就罢了我看今年又遇上立储皇上一定不准假。”
在场众人频频叹息看这祈雨法会仪式冗长每年又放焰口又做法事几个时辰下来似杨太君这般年纪的最是苦不堪言再看今年还多了个立储大会说不定要站到午夜。
正叹息间阿秀心中却是暗笑心道:“伍伯母快忍不住啦。”果不其然只听艳婷淡淡地道:“我看这样吧一会儿我陪着太君当面向圣上说去。万岁爷一定准假。”
众官妇齐笑道:“哎呀干女儿来求还有不百灵百应的吗?”听得艳婷出马杨绍奇自是千恩谢、谀辞如潮:“说得是啊这别人去告假呢准不准我不敢说可要是咱们艳婷姐出马我娘今晚这觉便好睡了。”众官妇笑了起来艳婷却又摆起了谱淡然道:“杨郎中这么说我可不敢当了我看还是让你自己哥哥说去吧。别老是让外人说我的闲话。”
杨绍奇笑道:“咱们这姓杨的啊名字上带了个木字边儿皇上一见就上火了找家兄说去何如在红螺寺打地铺了?”顾倩兮微微一笑望向了艳婷道:“妹子有劳你了。”
别人求爷爷告奶奶不管用顾倩兮开口来求艳婷却似一帖万灵丹果听这都督夫人换上了笑脸:“这事不要姐姐说我也会做的只是急急绍奇罢了。”跟着又挽了顾倩兮的手臂笑道:“可还有一件事你今晚得请我喝茶。”
官妇又笑了起来:“哎哟喝茶不找咱们?大家一块儿去吧”一时唧唧聒聒、嗯嗯啊啊、哼哼哈哈自又在那儿东家逛西家、王家战李家东南西北废话连篇阿秀正感昏昏欲谁间忽听华妹道:“阿秀!你看这个神好奇怪呀!”
听得有好事来了阿秀仰头来看眼前却是一片佛晕大光明环绕一位神祗看他三头六臂第一双手为掌第二双手持拿日月最后一双手则是挺持刀剑。
眼看这神明法相特异阿秀不由也咦了一声:“唉这神是新来的以前没见过。”华妹也道:“是啊这神模样好怪可是刚成佛的么?”便回头问了:“娘这是什么神啊?为何有那么多双手?”艳婷笑道:“真是华妹不是随杨伯母学画图么?该问你师父才是。”
众人回望了顾倩兮却见她摇头道:“这可考倒我了我少读佛经不解释门之事。”众官妇笑道:“大才女客气了你不都读破万卷书了?怎么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啊?那可真稀奇了。”
听得官妇们意在讽刺阿秀怒道:“谁说我娘不知道了!连我都知道的事!她只是不想卖弄罢了!”众官妇笑道:“怎么那照杨少爷说这位是何方神圣?”
阿秀观察半晌心里早有定见立时道:“这是欢喜羊神!”众官妇心下一奇:“真的吗?为何叫欢喜羊神?”众官妇信以为真杨绍奇却深谙此子性情忙道:“他随口编的别听他的。”
阿秀怒道:“我哪编了?真是这名字嘛不信大家看。”当下两手舞动唱道:“三三六只手左摸摸、右偷偷顺手牵羊真欢喜”也是怕大家看得无聊便往叔叔裤带使劲猛拉瞧瞧是否牢靠。
眼见众官妇满面好奇无不伸长了脖子杨绍奇心下大惊作势欲打阿秀则是嘻笑奔跑却又让顾倩兮拎了回来叹道:“阿秀别玩疯了。”
阿秀哼道:“谁玩了明明是欢喜羊神啊还不信哪”正要再加编造忽听一声佛号:“呵弥陀佛神明之前莫可亵渎。此神官居于须弥山下摩婆帝宫世称修罗之王。她曾与帝释天长年交战又名非天。”众人转头去看却见走廊来了一名老僧面相慈和肃穆艳婷微微一笑便拿着华妹的手合十道:“弟子艳婷并同女儿崇华拜见达摩院座灵音大师。”
那老僧忙道:“岂敢、岂敢。伍夫人却是多礼了。”说话之间又见了杨太君、顾倩兮等人赶忙见礼道:“小僧灵音拜见太夫人、夫人、杨郎中。”
场面热闹起来了灵音乃是得道高僧猛一下陷到女人堆里不免有些进退不得正要一一回话忽听一旁传来咻咻哮喘转头去看惊见杨太君面色惨白鼻孔张弛好似身染重病。灵音啊了一声:“太君不舒坦么?”举手过来便要替她诊脉。
眼看又来了个送死的巩志便行了上来自朝灵音耳边说了几句话想来这两人非但相识只怕交情还不浅这便让灵音省了一场尴尬。
看这杨太太平时不出门一年只露面一两回以灵音与杨肃观的交情居然也不知她这些癖性无怪艳婷会栽了个筋斗。眼看灵音还在低头念佛一名官妇笑道:“大师这回上山定也是替徐王的儿子打天下吧?”灵音合十道:“阿弥陀佛化外之人岂敢过问庙堂之事?”
话一说到立储案上场面便又热闹了听得一名妇女笑道:“哪儿的话听说续王世子武功练得高强哪今晚御前比武定要力压群雄了。”又一人道:“不对啊我方才见了载儆怎么头上绑着绷带”另一人道:“对对对听淑宁私底下说载儆像是让人打伤了。”众人齐声惊道:“什么?载儆让谁打伤了?谁这么大胆?”
大胆的就在旁边阿秀心下惴惴忽然屁股挨了一记打杨绍奇附耳道:“一会儿少提这事要是万岁爷问罪自有你爹替你扛。”阿秀内心不安:“可是可是”说话间顾倩兮已伸手过来把阿秀安到了自己身旁。
艳婷向来耳尖一听众人说话早已留上了神再看阿秀神气古怪便挽住了顾倩兮笑道:“姐姐怎么了?愁眉苦脸的?”顾倩兮摇了摇头:“没事阿秀去扶着奶奶。”
天下最厉害的探子便是这帮官家妇人日常捕风捉影、加油添醋一只耗子从房门奔过也能看出里头有有几个男女偷情此时顾倩兮如何能漏口?便只陪在太君身旁满场唧唧呱呱间众女边走边说热闹非凡忽听华妹笑道:“大师傅这位又是什么神啊?”
众官妇抬头去看但见面卷轴绘了一名挺拔男子脚跺云朵背后七个龙头左掌叉腰右手持剑当胸光明伟大极见神圣之象。一时纷纷赞叹:“好威武啊倒像是个伍大都督一样。”华妹欢喜道:“是啊!这神的好像我爹哪!”
阿秀嗯嗯颔:“是啊可惜脸蛋画得不够方不然就更像了。”华妹恼瞪一眼:“你说什么?”正要找他算帐却听灵音道:“阿弥陀佛这位神明便是难陀龙王是为守护世尊的八大龙王之一。增一阿含经有载此弄可吐清净之水又称‘欢喜龙王’。”
众官妇细望龙王的面貌但见眉目深锁极见悲苦不由笑道:“他看看不甚开心哪怎能叫欢喜龙王呢?”灵音忙道:“夫人们误会了。龙王之所以称为‘欢喜龙王’并非因自身纵欲而喜而是为了顺应众生调节风雨这才深得世人欢喜故而得此真名。”
众官妇笑道:“这可怪了大家都喜欢他那他又为何愁眉苦脸的?”灵音咳嗽一声正要解说却听一人道:“这是因为他深明世人难以讨好故而心生茫然、这才面露痛苦之状。”众妇女回头去看无不啊了一声阿秀也是心下一凛暗道:“是崇卿哥哥!”
背后来了一名青年黑衣红带身长九尺以上目光凭煞凛然。他来到艳婷面前抖开黑袍下拜道:“孩儿拜见母亲。”又朝杨太君、顾倩兮、灵音等人一一叩执礼甚恭。
伍崇卿现身了只是看他对长辈们必恭必敬倒与平日的叛逆模样大不相同。阿秀瞧着瞧便又左顾右盼心头怦怦直跳等着半空飞来一只铁脚将他一把抓走。
正期待间崇卿哥哥却已见到了叔叔只见他头低低的装得不认识向旁绕了开叔叔却报以一笑:“老底好久不见啦。”伸手出来便朝崇卿的臂膀拍了拍示意亲热。
手掌轻拍伍崇卿突然脸色大变脚下力立时向旁纵开一大步也是避得急了眼看便要朝官妇们撞去便让灵音伸手抱住了。一股紫电传来灵音不由“嘿”地一声下盘摇晃居然一齐摔倒了。
阿秀大感惊奇看崇卿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岂料走路还会摔跤?华妹惊道:“哥哥你怎么啦?”正要上前搀扶崇卿脚下力已然翻身跳起便又伸手去拉灵音这老僧也不卖弄功夫便老老实实让他扶起合十叹道:“阿弥陀佛。英雄出少年伍施主好深的功夫。”
听得灵音夸赞众官妇哪会错过机会?便又笑了起来:“还不是娘亲调教得好?你们这一家啊真是羡煞人啦!”阿秀一旁瞧着心中便想:“好怪啊崇卿哥哥昨晚不是和叔叔碰了面怎么叔叔说很久没见他了?干啥说谎啊?”眼珠儿一转突又想道“卢云”二字一时心下骇然什么都想起来了:“对啊!昨晚叔叔要崇卿哥哥别去找‘卢云’还有、还有伍伯母也说要找一个卖面的也书是姓卢!这怎么大家都认得这个三眼大叔哪!”
越想越惊疑忙来到娘亲身边拉了她的衣袖抬头道:“娘!你认不认得一个三眼大叔”顾倩兮俯身微笑:“什么叔?”阿秀提起脚跟正想说“卢云”二字却听背后传来大声说话:“崇卿!”
阿秀回头张望却原来是艳婷在骂人了:“你昨晚上哪去了?怎么一晚没回家?”伍崇卿咳嗽一声:“孩儿昨夜有事睡在朋友家里”还等解释几句猛听华妹惊喊道:“哥!你你的脖子”话声才出众官妇也都惊呼出声:“这这伤口好深啊!”
阿秀咦了一声真见伍崇卿的颈子上有道狰狞伤口让人用针线缝了起来粘红肿胀望来很是可怖。艳婷恼道:“又打架了?”伍崇卿道:“不是打架这是走路摔伤的。”
艳婷也是习武之人如何能信这鬼话?正要疾言厉色来骂一名官妇挽住她的臂膀低声劝道:“妹子别生气啦这儿都是外人你当众骂着孩子不都让人听去了”艳婷横了她一眼大声道:“怎么?我管着我家孩子还得先问你的意思?”把手一挣甩脱那妇人。
那官妇啊了一声这才晓得自己开罪了人其余官妇都是识相的便从她身边穿了过去人人嘴上挂着笑却无人再正视她一眼。
阿秀看出兴趣了正要仔细观察却也让娘亲拉住了手道:“走到前头去。”阿秀让娘拖着走了心中却想:“怪了铁脚大叔怎么还不来?”四下顾盼找不到铁脚踪迹远远又听艳婷骂道:“看看你今儿是立储大会弄伤不说还穿了这身衣服来?你的官袍?”
伍崇卿淡然道:“拿去当了。”此言一出众官妇无不低头忍笑脚下走得更快了。艳婷则是气得脸色白大声道:“啾啾。”
话声一出长廊彼端脚步快急行来一名老嬷嬷道:“奴婢在。”阿秀不由“啊”地一声低呼暗道:“又是她!”看这“啾啾”扮装虽老容貌却一点不老素妆素衣手持拂尘望来艳光照人比那帮官妇还要漂亮些。艳婷道:“车上可有老爷的衣裳?”
那啾啾忙道:“有件斗篷还有一件正统军的官袍。”艳婷道:“好你把袍上的補子拆了替他缝个獐鹿的上去。别让他这般出去见人。”啾啾忙道:“是婢女这就去。”
眼看啾啾转身走了一旁华妹又满面担忧地来了:“娘别生气了难得大家都来了”这话提醒了艳婷霎时嗓子又拉了开来:“对了!你俩见到你们娟姨没有?”伍崇卿耳朵不好问了几声也没应答倒是华妹低声说了:“没没有我没见到”
看这娟儿乃是九华新任掌门可天色已黑面圣在即却还是不见人影。艳婷叹道:“唉这一大家子全没一个像话”当下也不再多说挽住了伍崇卿迈步便行华妹则是忧心忡忡小心陪在身旁好似个小小宫女服侍太后出巡。
阿秀看得暗暗好笑正想过去胡闹忽然眼角一转见了大批官妇在那儿指指点点好似又有什么精彩的忙奔了过去却见长廊的凳子上坐了一名女子看她双眼红肿好似刚哭过不是那琼芳却又是谁?
阿秀咦了一声看这芳姨平日我行我素专能欺负小孩什么时候哭成红鼻子?正想过去问问杨绍奇却拉住了他附耳道:“别捣乱让你娘过去。”
顾倩兮早已看到人了便迎上前来道:“妹子。”琼芳抬头来看见到顾倩兮却只别开脸去连招呼也没了。顾倩兮低声道:“怎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娟儿呢?”
琼芳仰起头来欲言又止便又低下头去泪水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此时杨太君早在廊凳上坐下了阿......秀一旁替奶奶捶背见得芳姨当众落泪心下却是一惊官妇也是议论纷纷正想围来说话却听一名女子笑道:“哎哟少阁主今儿换女装啦?”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艳婷来了阿秀心下暗叫不妙知道这女人定会招惹琼芳可这琼芳又岂是好惹的?当下便躲到奶奶脚边免遭池鱼之殃。
琼芳向来身穿儒装威严有势岂料今日却似没了牙的老虎只是哭。艳婷含笑凝眸弯腰打量着她微笑道:“少阁主啊你过年时不在北京真是急坏了皇上呢。一会儿赶紧过去问个安吧。”正要伸手过来琼芳却撇头过去沉声道:“别碰我。”
看琼芳脾气真保第一句话便翻脸了。艳婷柳眉一轩沉下脸来众官妇心下暗惊就怕她要作了哪知艳婷又换回了笑脸温言道:“唉少阁主有什么心事吗?来跟姐姐说吧。”玉手伸来牢牢握住琼芳的手掌大有一付“你且奈我何”之意。
别人怕琼芳的权势艳婷可是一点也不怕琼芳越不要别人碰她她偏要碰。琼芳压根儿无心应酬自也生气了伸手急挥便想挣脱掌握哪料到艳婷握得极紧内力更是细致阴柔消解了她的力道硬是不放。
琼芳内力不如艳婷、应酬功夫也不及人家这便落入了她的掌握中。却听一人道:“妹子你起来我看你的裙脚好像真短了些。”顾倩兮还是来了这话一说便让琼芳脱身了偏偏艳婷还是不放手笑道:“怎么?这身裙装是姐姐裁的?”
顾倩兮颔道:“是琼姑娘昨晚在我那儿住了一宿我便替她换了身衣装。”艳婷笑道:“真不容易啊天底下多少想让她换回女红妆都没一个成事就你面子大。”说着说总算放开了手好容易脱离了掌握琼芳正要转身离开一众官妇却又围了过来笑道:“少阁主恭喜你啊要做新娘子了。真是羡煞人了。”
正所谓哪壶不开提哪壶看琼芳眼泪潸潸连阿秀都觉了这帮女人却能有什么好心?果然这话又提醒了艳婷笑道:“对啊看我差点忘了这苏颖苏大侠呢?都要做新郎倌了怎还不来和大家热络热络啊?”
听得此言琼芳眼眶不自禁的一红叹可口气便又转身避开众官妇何等眼尖立时眉来眼去料知小俩口有些不对虽想过来问问却又怕琼芳翻脸那艳婷却没这个顾忌便笑道:“唉又吵架啦?看你们年轻人哪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也罢一会儿姐姐替你说说苏少侠去这都要做新郎倌了居然不懂得怜惜咱们少阁主”
说着说便又伸出手来勾了勾琼芳的下巴琼芳猛地提手挥掌便要架开她的手艳婷却轻轻巧巧一让反手一扣便又再次制住了琼芳。微笑道:“怎么啦?我到底是怎么你啦?”
琼芳收起眼泪慢慢沉下脸来怕是要大作了可艳婷老娘又岂是好惹的?拳脚也好、官场也罢都督夫人全都奉陪。
少阁主火拼都督夫人伍崇卿早已避得老远自在那儿纳凉阿秀与华妹对望一眼各吞了口唾沫也是怕被波及了便又赏起了佛图听那华妹颤声道:“阿秀这这画上是什么神啊?好象又是个新来的。”阿秀干笑几声仰头来看便胡诌道:“这你都不认识?这叫咬龙鸟神。”
场面不大对劲杨太君却只坐在长凳上喘气谁也不睬可听得这“咬龙鸟神”污秽不正经却是笑了出来一时又咳又骂:“阿秀老是学不好天天说粗话。”阿秀忙道:“奶奶别骂我啊真是‘咬龙鸟神’不信你自己瞧呗。”杨太君咳咳笑笑便也仰起头来瞧瞧什么是“咬龙鸟神”。
一望之下陡听一声凄厉尖叫划过长廊惊得众人一齐回转头来齐声道:“怎么了?”
这声惊叫正是老夫人所她满面惊恐手指头顶画像尖声道:“又是他!又是他!绍奇!绍奇!快带娘逃走!快!快!”众人听她叫得凄厉俱都朝杨绍奇望去待见杨二爷面色严肃便也一齐仰望这图画。
图上依例彩绘一位神明背负双翼鸟头人身脚下揪抓了几十尾小蛇龙兀自举手仰头作势欲吞一尾大龙。一片宁静中艳婷、顾倩兮、琼芳也都抬头来看这张佛图一时都感惊讶忙道:“这这是什么妖魔鬼怪?”
灵音饱读佛经向知神佛之事便解释道:“诸位施主图上这位神明便是迦楼罗金翅鸟。”众人泰半听过“金翅鸟”之名一时议论纷纷。灵音双掌合十又道:“观佛三昧经有言:‘金翅鸟名迦楼罗业报应食诸龙。于阎浮提之中日取一龙王与五百小龙周而复始八千载须食龙族亿万’”
还待要说忽听杨夫人喘息道:“不是才不是才不是迦楼罗、才不是迦楼罗”杨绍奇听得母亲自言自语深怕她再次失态正要搀扶离去却听她凄厉哭喊道:“绍奇!你还看不出来吗?它‘钳’住什么了啊!”
“钳”龙、“钳”龙“钳”得栩栩如生让人心头大有异感众人听毕杨夫人的说话一时你望我我望你全都没了声音华妹面色苍白更已奔到母亲身边乞求庇护。
华妹虽说年纪幼小却也知道爹有一件御赐四爪金龙袍更晓得爹爹的道号是“一代真龙”她好害怕世间若有大鹏金翅鸟它会“钳”住爹爹么?
杨太君声惊喊走廊里脚步声大作那老蔡又赶来了急道:“怎么啦?老夫人又喘了?”顾倩兮点了点头低声问道:“昨晚老太太病可也是看到这张图了?”老蔡低声道:“这我不清楚可可她昨晚开始喘正是在这座廊子里”众人面面相觑都猜是这张图作怪了一片寒寂间忽听伍崇卿道:“大师我听说这鸟吃了龙神以后好像自己也会死是吗?”
灵音道:“阿弥陀佛伍施主所言不错。佛法之中有业就有报传说迦楼罗鸟食尽诸龙死前便承受大苦难焚尽残躯仅留一心于金刚山顶色如琉璃号为如意明珠。”
伍崇卿道:“那就好有业就有报佛祖总算明理省得我出手。”说了几句便已迈步离去。艳婷深深吸了口气牵住华妹的手道:“我们走。”
经此一闹众人谁也没心思玩儿了便也各自告辞离开杨绍奇使了个眼色便与老蔡一同扶起了母亲却听那杨老太口中仍在喃喃自语:“钳龙、钳龙”
长廊里走得一干二净琼芳却还站在那儿顾倩兮便道:“妹子你若没事今晚可否陪着我?姐姐有些事想请教你。”正想牵住她的手琼芳却已默默摇头正要离开顾倩兮忙咳嗽一声阿秀顿时领悟忙在一旁哭喊:“芳姨!救我!救救我!我打了徐王的儿子怕要被杀头了!你定要出面救阿秀啊!”
也是怕人家看得无聊便满地来滚正忙碌间琼芳总算破涕为笑了:“小坏蛋你下午溜去哪儿了?我和你娘到处找你呢。”阿秀见逗笑了她忙挑了精彩段子来说:“我告诉你啊咱下午遇到了几百名高手对我拼命围攻后来天边便飞出一个大魔王当当地敲种三眼大佛也躺在树上不停念佛”琼芳笑了起来:“真是胡说八道。”
阿秀忙道:“真没骗你啊不信你回头看看魔王就躲在这廊子里哪”
靠着阿秀的胡缠乱搅琼芳便被拉着走了顾倩兮是个明白人自知琼芳一定遇上了什么事情却也不好在此多问只携着她的手追上老太君。
走出长廊面前已是殿前广场放眼望去广场里满满的全是人又是官、又是眷还有数不完的武林侠客想来都是八王邀来的宾客足有数百人之多。
人海在前艳婷却是分毫不怕看她率儿领女一路排山倒海而去几名侍女必恭必敬赶紧将她接引入席看位子却是在唐王爷的棚架后算来离御座金台最近转看老太君却是又咳又喘只挤在人群之中寸步难行。
顾倩兮道:“绍奇咱们该坐哪儿?”杨绍奇忙道:“你们等等我去问问。”老蔡叹道:“二爷又闹迷糊啦还是老朽去问吧。”正要移步却听拐杖声响起来了一名大臣拱手道:“下官马人杰见过杨老夫人。”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来人瘸腿持杖身穿大红朝袍正是当今兵部尚书马人杰驾到。
杨绍奇咳嗽一声抖开了官袍拜道:“卑职杨绍奇叩见本部堂官。”这杨绍奇是兵部侍郎中说来马人杰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只见这兵部尚书点了点头目光一转见到琼芳不由微微一奇道:“这这是少阁主?”一旁杨绍奇附耳道:“琼大姐马大人和你说话。”
琼芳嗯了一声别开头去仍是不想应酬马人杰便咳嗽几声作了一揖又朝顾倩兮看了一眼轻轻地道:“夫人半年没见到你了。”
顾倩兮嗯了一声低头扶着婆婆却也没应声气氛又有些怪了。阿秀一旁看着只觉得这个马大人应该认识母亲正想偷听几句却听马人杰吩咐随扈:“带着老夫人和少夫人过去席上我那与郎中有事要谈。”
那随扈行了过来躬身道:“几位夫人请随卑职来。”阿秀眨了眨眼眼看母亲、琼芳都走了正要随行而去忽听马人杰道:“郎中事情怎么样了?”杨绍奇咳嗽道:“这儿人多说话不方便。”听说话不便那就非听不可阿秀立时驻足下来蹲在地下挖鼻孔又听马人杰低声道:“顺道知会你一声皇上已经派兵保卫了红螺山今晚怕要出大事了。”
阿秀咦一了声大惊道:“什么?今晚要出大事了?”二人低头一看却见一名小童还站在身旁伸长耳朵正是阿秀在那儿偷听了。
马人杰咳嗽几声道:“不说了本部侍郎、各司郎中都在云会茶堂里议事你一会儿也来吧。”提起拐杖拿出主官的架子便又一拐一拐的走了阿秀追了过去大喊道:“别走啊!皇上为何要包围红螺山啊?”
这喊声实在大好似打雷一般四下宾客莫不咦了一声全都回头来看了。杨绍奇拉住了他责骂道:“不许胡闹快去陪着奶奶。”阿秀只想去找铁脚大叔便呻吟道:“叔叔人家想小便好急啊”杨绍奇责备道:“还想玩?你可知你娘下午到处找你急成什么样子了?不许去!”当即喊道:“老蔡!老!”那老管家急急来了忙道:“二爷又怎么啦?”
杨绍奇取出令牌道:“去找个侍卫来记得挑个武功高的仔细看着他绝不许他再乱跑。”阿秀见自己要被囚禁了不由大惊道:“叔叔!你你干啥啊?”
杨绍奇携住阿秀的手自向老蔡道:“还不快去!”老蔡急急去了阿秀挣扎不依哭道:“不要!不要把我关起来!”杨绍奇正色道:“阿秀听话!今晚真不能玩笑!”亲自拖着阿秀便要去寻家人却听一人喊道:“绍奇!我们在这儿!”转头去望见了一座棚子旗帜上是“寿香王”三字转看棚子后方顾倩兮早已扶着老太君坐下琼芳却还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眼看杨绍奇押着阿秀来了顾倩兮便迎了过来道:“怎么了?你们部里有事?”杨绍奇叹道:“是今晚太乱我得过去一趟。我已要老蔡找人来看着他绝不能再让这孩子走丢。”
顾倩兮道:“好你去忙你的吧这儿有我。”说着挽住了琼芳柔声道:“妹子坐吧。”跟着又伸长了手将阿秀拎了回来不顾他还哭着便已押到了椅上就差手镣脚铐伺侯了。
此时伍家、杨家都已坐定座席相距极远伍家人坐在唐王的棚子后离皇帝最近杨家却远在寿春王这棚离金台最远当真是天涯海角。阿秀却是低头流泪什么也管不了心里就只挂记着铁脚大叔看适才伍崇卿现身也没见他来说不定又自己走了正啜泣找人间却听远处传来喊声:“寿春王到!”
“鞑靼国小王子到!”、“帖木儿汗国太子亲王到!”、“鲁王爷!鲁王世子到!”阵阵呼喊中一员又一员贵宾抵达声势一个比一个浩大山门铜锣当当响起兵卒们忙里忙外奔跑不休太监们也是到处端茶倒水就怕怠慢了一个。
申牌尽、酉牌初四下都是王爷入场阿秀这里自也有一个人潮簇拥中当先行来一名瘦小孩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居然便是什么“寿春王”了。看他衣服上还打着补丁好像是个穷光蛋行到棚前深深做了一揖众宾客一齐一身纷纷说道:“拜见寿香王。”
那小王爷道:“列位请坐今日有幸与诸位嘉宾同席小王不胜之喜。”
这“寿香王”年纪与阿秀相当说话却是老气横秋倒比阿秀懂事了几百倍。眼看广场里越热闹了四下武林人物纷纷进场什么少林寺、真武观、峨嵋山当真是应接不暇阿秀左瞧又望本该是兴高采烈可此刻没了铁脚大叔什么都没了滋味。正垂泪间却听隔壁棚子传来说话声一名侍卫唱名道:“杜得籼、冯得诰、叶得开、侯得璋”
听得话声琼芳不由“啊”了一声立时引颈眺看。阿秀也擦拭了泪水撇眼去看只见隔邻棚子飘扬一面旗帜正是“川王”两个大字唱名之中一个又一个弟子上前答诺各领一条锻带绑到臂上又听那侍卫道:“吕得礼、吕得义大伴习陈得福。”
两边棚子咫尺相邻那儿是“川王”此地却是“寿春王”看此时川王世子尚未驾临苏颖自也还没现身那琼芳又低下头去好似起了呆一旁顾倩兮便握住她的手自在她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兵荒马乱的大家都在找人阿秀也只东张西望到处去找铁脚大叔却听那侍卫的声音远远传来:“都坐好都坐好把刀剑拿过来”取出封条一一贴到弟子们的兵器上又道:“记得前方高台是皇上坐的带着刀剑的绝不许靠近那儿三尺不然灭三族一会万岁爷来了记得跪得端正些不然灭十族别放屁、别打嗝、皇上没赐座你就得站着不然灭你妈七十九族”一名弟子喃喃地道:“为什么是灭七十九族?”那侍卫冷笑道:“没凑整数你不高兴是吧?对你这小子保证灭千族。”
阿秀听着话声粗鲁怪异急忙凝目来看霎时心下狂喜:“是铁脚大叔!”
看这秦仲海好生本事不知怎么领到了差事居然还在这儿点名唱名煞有介事阿秀高兴极了就怕他没见到自己正想大喊大叫引人注目却听娘亲道:“怎么了?”阿秀忙道:“我我肚子饿了”娘亲信以为真了居然从小包袱里拿出了肉包子先派给了老奶奶又给了琼芳两个居然还替阿秀藏了三个含笑附耳道:“小心些庙里不可以吃荤......别让大师傅见到了。”正说话间川王那棚子又喊了起来:“大家小心!妖犬又来啦!”
阿秀低头一看只见琼芳脚边多了条黑狗正是那“扫把福”的死敌看他激动摆尾也不知是认得琼芳还是认得包子只管欢扑蹦跳到处乱窜宛如疯狗一般。
时在酉牌初算来已是晚饭时分各棚里都有人在吃着东西想来今晚非熬到半夜不可想来今晚非熬到半夜不可正吃着包子间忽听老蔡道:“夫人我找一名侍卫来您看着合不合用?”
阿秀回头一看只见一人压低了官帽自在那儿躬身岂不就是铁脚大叔?
阿秀心下狂喜正所谓请鬼拿药、引狼入室看这老蔡谁不好找居然请来了魔头看小孩眼看娘亲咦了一声只在上下打量铁脚大叔阿秀心下一惊也是怕她看出了破绽忙大哭大喊:“娘!你赶走他!这人是坏人!阿秀不要他跟着!”
此言一出娘亲果然心神微分握住阿秀的手柔声嘱咐:“乖今晚真的不能乱跑了忍着点好吗?”阿秀哭喊不依眼角却偷偷后瞄只见老蔡走到铁脚大叔身旁低声陪笑:“差大哥这孩子有些顽皮劳驾您多费神把他看紧点。”说着取来一张板凳道:“坐吧、坐。”
阿秀兴奋起来了看铁脚大叔就在背后娘亲又在身旁此刻真是什么都不缺了他心情大好立时转头道:“大叔你不是要找伍崇卿”娘亲听到了说话不由微微一愣:“什么谁要找伍崇卿?”此时棚子里疯狗乱窜宾客们也是高声谈笑吵得不可开交。阿秀忙道:“没没什么棚子里好吵”还在想着如何传送消息耳中却传来嗡嗡鸣响听得一个嗓音道:“小心点你娘认得我只是还没想起来可别太招摇了。”
阿秀心中怦怦一跳赶忙点了点头又听那嗓音道:“咱这是传音入密外人听不到。你若听到了说话便挖一挖鼻孔。”阿秀压低了嗓子细声道:“要挖左边还是右边?”
娘亲听到了怪话不由又是一愣:“什么?”阿秀脸上一红只得双手挖入鼻孔正想朝琼芳身上去擦娘亲却又取出手帕道:“拿着。”
阿秀擤起了鼻涕只想着向铁脚大叔传话可娘亲一旁监视自己又没了纸笔却该如何是好?撇眼去看忽见琼芳低头抚着小狗眼里好似闪着泪光霎时灵机一动忙道:“芳姨你你还好吗?”琼芳默然叹息道:“不好。”
阿秀皱眉道:“不好啊那你去找伍崇卿谈心吧他不是等着你吗?”琼芳皱眉道:“我要找伍崇卿谈心?谁和你说的?”阿秀茫然道:“是你昨天和我说的啊你说要进林子里便得先找伍崇倾借东西怎么他来了这么会儿你又不去了?”
琼芳疑惑道:“什么树林?借什么东西?”阿秀嗯嗯敷衍忽道:“你等等我听不清楚。”侧弯着腰皱眉苦思:“什么?说大声点。”琼芳恼了:“你到底在干什么?”阿秀低声道:“我在听传音入密你先别吵。”正专心间琼芳已凑过头来大吼一声:“哇!”
阿秀掩着耳朵疼道:“你你干什么啊?”琼芳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会却于此时耳中却真的传来了嗡嗡声道:“小子别急方才错失了机会现下已经过不去了。”
阿秀咦了一声有些听不懂了便又拉住了琼芳拼命骚扰:“等等你说错失机会是什么意思?可否解释清楚些?”琼芳满腹心事只想静静坐着可三番两次让小鬼打扰实在也是恼了把袖子一甩正要起身离棚顾倩兮忙道:“妹子别动气来来来咱俩换个位子”正要起身换位却听场里脚步声大作来了一批又一批兵卒全数守在广场两旁。
众宾客全都转过头来了待见这些兵卒来人并非金吾卫亦非御林卫却全数携带火枪。人人都觉得不对劲阿秀也是吃了一惊不知这批兵卒所为何来?莫非是觉了铁脚大叔?正害怕间却听那嗓音道:“别怕这不是来抓我的。”阿秀喃喃地道:“那那这是”那嗓音道:“向你娘借面镜子。”
阿秀喔了一声道:“娘有镜子吗?”眼看娘不理睬自己便又大哭大闹:“要镜子!要镜子!”琼芳怒道:“你能不说话吗?”娘亲也伸手来打;“没半点样子坐好。”
阿秀滚倒在地叫得如杀猪一样附近一名官妇道:“我我这儿有镜子。”取出了小圆镜送了过来阿秀大喜接下正要举镜自照铁脚大叔又吩咐了:“朝背后屋顶去照。”阿秀嗯了一声提镜上仰猛见屋顶上趴了几个黑影便在华山棚子的正后方。阿秀心下大惊耳中又听铁脚大叔道:“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这些人是为华山而来。”
阿秀呆呆望着镜子只见屋顶上的黑衣人专心守志真是在盯着华山门人可他们究竟在找什么人呢?正迷糊间忽听场里传来喊声:“威武侯、正统军大都督、伍定远到!”
场里传来哗哗脚步声金台前行来一员国家大将那巩志已然上前迎接艳婷、伍崇卿、华妹也都起身了。阿秀心下一醒才知是伍伯伯来了正要收起镜子忽然咦了一声只见黑衣人后方又奔过了一道影子悄没声息如同鬼魅非但黑衣人没觉连铁脚大叔也没知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秀满心骇然不知是何方神圣到了只见那影子来到了自家棚子后方突然凝身不动这便让阿秀眼里看得明白来人竟是那“三眼大叔”!
阿秀惊疑不定还不知该不该通知铁脚大叔却于此时肩头上让人拍了拍阿秀转头一看不觉得魂飞天外看这人唇上蓄着短须不是让自己嘴里叫老子心里骂孙子的“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大驾光临么?(精彩!!精彩!!1o年后“观海云远”全到场!!聚一堂!!!)
阿秀吓得魂飞天外正要逃窜身旁的琼芳却抢先一步转身欲走杨肃观却伸手拉住了她附耳道:“没事这儿有我。”眼看琼芳面色苍白身上微微抖阿秀茫然不解不知是怎么回事却听殿门传来喊声:“英国公、上赐行走乾清宫、国丈琼武川到!”
天王殿里行出一排儒生当先走了一名郡王双手高捧一只红盘盘上放了一只龙头钢鞭随即来了一排家臣左方一排全数配剑正是傅元影、吕应裳等华山剑客右方一排手持玉如意却是紫云轩儒生其中一人手上牵了个孩童正是那“川王世子”朱志载。
广场里静了下来天王殿里慢慢行出了一名老者身穿火凤大红袍喘息低头跨过了门槛傅元影等人急忙抢上低声道:“老爷子小心脚下。”
国丈抵达会场四下却无人上前问候因为人人都知道后头有个更要紧的人物来了。
当当锣声敲响大雄宝殿传来脚步声行出了一名老太监正是当今“掌印太监”东厂总管房万年到了。看他手捧一只玉盘来到寊榻御台俯身跪倒却将玉盘托过了头顶全场宾客眼里看得明白那盘里放着一只碧油油的方印正是“正统之宝”。
传国玉玺到了一时之间八棚里八王八世子尽数起身满场宾客也一站起阿秀呆了半晌还不知该当如何却也让爹爹拎起来。
“皇上驾到!”霎时之间全场无分僧道、不分老幼人人面向紫微北极齐声下拜喊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籁俱寂间远远的、阴阴的从大殿方位传来了脚步声阿秀呆呆抬头只见远远来了一名老者看他身穿龙袍左手抱了一只猫右手提了只拐杖缓缓步上了金台道:“房万年。”
那房总管急忙跪下尖声道:“奴才在。”那老者淡淡地道:“皇后娘娘还没道?”房总管低声道:“小福子小福子已经去请了。”那老者坐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了一道奏章啪地一声扔到了御台上说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笑了笑俯身向前低声道:“你们说这句话有没有道理啊”
《隆庆天下》序章
太阳西斜将近黄昏时候但听黄泥路间马蹄苦闷沉沉驶着一辆大篷车。篷车沉重虽有两匹马儿拖拉仍走得极慢。只见驾座上两人挥汗如雨一个颏下蓄了短须三十五六岁年纪另一个却是少年十四五六两人五官相若当是父子。
午后燥闷让人有气无力。那父亲抹了抹汗正要催赶马儿却听“啪”的一声他竟反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他低头看掌心见得满手鲜血不由苦叹道:“又一只。”
“爹爹……”驾座上的少年忍不住烦道“到底还得走多远啊?”
“多远啊?”那爹爹举袖拭汗朝北方山脊遥指叹道“万里长城万里长啊。”
万里长城万里长看道路右方是一片辽阔草原左侧却是光秃秃的山脉依稀遥望只见层峦叠嶂起伏不定其上还建了高高的城墙沿山蜿蜒无绝无尽仿佛是一尾千里苍龙栖息于山脊之上。不消说此即天下第一疆界——“万里长城”。
这辆篷车满载家当理所当然车上乘客必也等着出关。那汉子遥望长城怔怔叹了口气他把马鞭递给儿子反手掀开车连问道:“出关文牒呢?找到了么?”
阳光透进了篷车但见一名妇人左手环保婴孩右手提起遮面挡住了恼人日光看她睡眼惺松方才必在午睡小憩。那女人低声道:“翻遍了行李就是没见到。”
那驾车少年叫海生附耳便问:“爹找不到文牒咱们便不能出关了么?”那汉子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咱们到了居庸关再想门路吧。”一片愤愤不平声中全家人总算下车了但见父母姐弟站了一整排其中两名少女姿容清秀一般高矮左那个略带戾气约摸十六七岁年纪正是大姊浙雨。另一名少女斯文安静与海生差不多岁数却是二姊春风。
除了浙雨春风、海生碧潮四个孩儿。这家还有一个二弟只五六岁面目冷峻显得孤僻。除开两名姊姊外还有个小丫头取名夏怜。看她睡在娘亲的怀里虽在襁褓间却已如姊姊们一般清丽再看兄弟姊妹都有个相似处人人都有已只俊鼻子男的挺女的俏说不出的好看。和娘亲一样好看。
那爹爹慨然叹道:“爹已经和人家说好了只消到了开平把东西卖了便有十万两银子可用了。”
听得自家将成富豪碧潮立时欢容拍手道:“爹!那东西真值这么多钱么?人家该不会是戏弄咱们的吧?”那爹爹微笑道:“放心。他们前后费了二十一年工夫都在打听这东西的下落难道还是开玩笑的么?”
说话间只见爹爹慢慢解开了长衫从贴肉处拿出了一只小布包珍而重之地打了开来但见布包里是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包裹得极为严实他细心将之揭开赫然现出了一张旧丝绢。
这丝绢年代久远铺开时竟有(此处缺四字)之声好似随时都要破散。儿女们屏气凝神聚拢围观只见丝绢下方写了几个汉字是“烟岛”一旁另有“奄美”、“先岛”、“冲绳”等字样想来这是一幅古代海图。
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气将丝绢迎光展开阳光下但见丝绢上散布列岛各在图缘西为烟岛东为琉球正中则是一片空荡荡的海域一条红线自“烟岛”而上众孩儿凝目围观顺着爹爹的指端看去只见那条红线蜿蜒而去伸入大海之中。骤然之间红尽线绝原来这张海图并不完整。
那爹爹叹道:“其实这张图究竟给撕成了多少片天下间没人知晓你们的爷爷在世时曾经北走朝鲜远赴东瀛就是想寻访这张残余海图的下落。”
那春风低声道:“爹这破图咱们从小看到大也没瞧出什么稀罕处为何爷爷总捧在手上当作宝贝似的?”那爹爹摇头道:“你别多问。反正你爷爷之所以带着咱们移居烟岛便是为了这张图。只是现下他不在人世了咱们留着这图也是没用不如把它卖了也好换点银钱来用。”
众孩儿听得此言目光不约而同转向了海图望着那片空荡荡的海域怔怔出神。
这家人海外归来自知这片海域的来历据说此地深藏于东海之中终年风浪不靖暗藏漩涡乃是极凶险之地是以汉人渔夫多称之为“苦海”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意。却不知是什么人想凑全这张海图?莫非这苦海里面藏了什么宝藏不成?
一片沉默中忽听碧潮道:“爹咱们带着这张图不会惹人眼红吧?”此言一出众皆悚然却听春风道:“是啊爹爹那些买图的人物是何方神圣?你可曾查清楚了?”那爹爹淡然道:“也罢今儿个就一次告诉你们吧买图的人大有来历决不会抢夺咱们的东西。”
众儿女纳闷道:“大有来历?他们是……”那爹爹静静地道:“王族。”海生愕然道:“王族?是……北京皇族么?”
“不是。”那爹爹眼中露出钦仰神采道:“是黄金家族。”众儿女低呼一声齐声道:“大元汗!”那爹爹闻言长笑神色极为欢畅。
大元汗便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世居长城以北坐拥金山银海区区十万两白银不过九牛一毛自无须出言诈欺。也难怪爹爹要远赴开平了毕竟黄金家族是异国王室不便入关这才要劳动卖家出关相会。
那浙雨笑道:“爹到底这图是怎么落到爷爷手中的?你知道么?”那爹爹还未回答一旁碧潮已然喊道:“我知道!这是爷爷从老家带出来的东西!对不对?”
“哈哈哈哈哈!”那爹爹抚掌大笑精神为之一振道:“还是碧潮聪明没错这东西就是你爷爷从浙江老家带出来的。”那碧潮笑道:“我就说嘛爷爷在世时常跟我说咱们家祖上做过大官对么?”
那爹爹面有得色道:“当然咱们浙江老家田园千亩奴婢成行你爷爷年轻时更在金陵为官家里叔祖、伯祖俱是殿前三甲全族俱是‘读书种子’。那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户人家……”他遥想着祖上的威风忽地叹了口气怔怔地道:“可惜全没了。”
且说且行一家人已然逼近了长城。大家慢慢从回忆中惊醒过来重又沉入炎热和烦闷的旅途。眼看长城已经迫在眼前海生眼睛一亮大喜道:“瞧!缺口!”这绵延万里的长城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看这段城墙缺口极大却不知是怎么垮的或许是地牛翻身所致也许是暴雨冲刷所谓总之城崩墙塌开出了一道口子便也露出了关外的景象。
第一眼看去关外是偌大的一片草原无穷无尽宛如大海一般辽阔仰头去看天色那一轮落日大如鹅卵红似火焰渐渐逼近大地雄起得让人屏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家人怔怔遥望北方不知不觉间竟都静了下来。那碧潮欢容道:“爹爹咱们这下不必缴验文牒了对么?”“那当然。”那爹爹抹了抹汗微笑道。他慢慢走上几步朝长城另一侧望去只见这处城墙建于丘陵上北侧这一面地势较险可说也奇妙山麓间竟有一条栈道似可供马匹通行。那爹爹微微一笑满面欢愉正欲扬鞭启程忽听娘亲道:“等等咱们还少了个人。”转身向后圈嘴高呼:“二弟!大伙儿要出关了!你要跑去哪儿?”
在爹娘眼中海生能干浙雨精明春风贴心各有各的用途连碧潮也能说笑话乃是家里的开心果唯独这个二弟孤单怪异宛如天生的孤魂野鬼。眼看娘亲操心不已春风忽道:“娘你别怪二弟了我猜他会有那么多古怪念头定是给爷爷害的。”
娘亲讶道:“给爷爷害的?”春风道:“一年前爷爷不是病得很重么?那时你们都忙没空看顾他二弟就一直守在病榻旁我猜爷爷定是跟他说了什么这才让他变成这样。”
那爹爹冷冷地道:“这孩子打小便不合群从不顺爹娘的心。他若不想跟着咱们走不如让他留下吧!”那娘亲慌道:“你别胡来……这……这儿荒山野岭的你……你怎能把他留在这儿?”
啪的一声马鞭抽地那爹爹当下提起马鞭正要驾车离去却见大车前方冒出一个人影却不是二弟是谁?
那爹爹冷冷地道:“上车。”老二低头望地无言以对那娘亲啧了一声正要下车相劝却给爹爹拦住了一时口气森然道:“我再说一次上车。”
那孩子低下头去并未作声。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不上车爹爹便不要你了你怕不怕?”老二眼眶微红点了点头听得爹爹道“好你既然还晓得怕那便上车来。爹爹答应不打你怎么样?”
眼看二儿子不言不动不理不睬那爹爹有些恼了好容易一家人来到长城边上终于可以出关了熟料又给僵在这儿?他额头青筋鼓起森然道:“你不上车?好!那你留着吧!”马鞭一抽正要驾车离去猛听马鸣萧萧那二弟居然双手张开硬挡在大车正前拦住了路。那爹爹惊怒交迸喝道:“你干什么?不让咱们走么?”
二儿子不言不语就是拦在车前既不言语也不退让。那爹爹暴怒不已提鞭下车厉声道:“你让不让?”那娘亲急忙拦住丈夫慌道:“使不得。”
老二比海生小了六、七岁年尚幼弱若是挨了鞭打不免重伤那爹爹却在气头上只把娘亲推开厉声道:“别拦着我!”正要挥鞭抽人那老二却又钻到了车下藏身不见。那爹爹嘿地一声只得回到驾座正要启程老二却又冒了出来拦住了车
双方屡试不爽那爹爹气得眼前黑大声道:“海生!你来驾车!”跟着提起马鞭缓缓走下凝视着二儿子。
先前老二声东击西忽躲忽藏谁也奈何不得可现下是海生驾车他若还想与爹爹捉迷藏便再也拦不住车子。那爹爹森然道:“最后一回问你你上不上车?”那孩子低头不动无言以对。那爹爹森然道:“老二你别怨爹爹不疼你。你要就上车再不便给我让开。否则你若给马儿踩死了爹也不会为你掉一滴泪。知道么?”
那孩子垂下泪来却仍一步不让。那爹爹厉声道:“海生!走!”海生提缰架绳策马前行那孩子拼命张手死命去拦冷不妨却给爹爹揪了起来吼道:“畜生!”
那爹爹伸手便打二弟一下子被掼在地上口袋里坠出一样物事来。浙雨低头一看不觉大惊失色颤声道:“爹、娘……你们快看……”全家人同来围观赫然之间齐声喊出二字。
“文牒!”
终于找到文牒了看自家老小在长城边上徘徊半月进不得、退不得正是因为过关文牒不见了没想到这东西之所以消失无踪却是给二弟藏了起来。
眼看老二下手偷窃上起爹娘下至碧潮莫不相顾愕然那娘亲喃喃地道:“他……他为何要偷文牒?”浙雨苦笑道:“他……他八成觉得咱们冷落了他……”
二弟呼吸短促早已昏迷不醒可家人们同情渐止憎恶陡生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也许他觉得爹娘不看重他兄弟姊妹也总是排挤他这才起意藏起家中最要紧的东西。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这般做他难道不知这趟出关何其要紧、干系一家人的生死么?
突然间城墙外传来低响。
嗒……嗒嗒……嗒嗒嗒……声响越密集由远而近不绝而来。夕照之中关外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现身。全家人都惊呆了情不自禁互望一眼一片错愕之中烟尘渐缓眼前现出了一匹马上头跨坐了一名男子。他前额头全剃耳鬓左右各结辫垂于肩上这是“三搭头”来人正是一位“鞑靼人”。
嗒嗒……嗒嗒……但听长城外响起喧哗人声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片混乱中只见铁蹄翻滚尘土飞扬一匹又一匹骏马翻上山道抵达长城边上便与这一家人隔墙相望。
双方一在城内一在城外城外一共十八骑全是鞑靼男儿有的携刀有的挂弓人人沉默不语却把出关道路给阻了
沉默的对峙眼看着对方的武士正要抽刀亮剑那家人吓得不住哆嗦。太阳越来越低草原上一片血红慢慢的大地竟已黑沉下来天地交接处只余下一条细细如彩虹的蓝光间杂着晚霞缤红。混沌晦暗中听得众孩儿大声惊叫:“爹!看那儿!看!”
听得此言鞑靼领忽然扬手骤然只见马蹄缓歇大批骑士不约而同拉了拉缰绳全数凝望远方但见树影夕辉鲜血般的晚霞洒落映处了旷野中飘扬的一面旗左“日”右“月”承天踏地这是……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全家老小奋力扬手放声哭喊:“救命啊!救命啊!”那爹爹咬牙切齿猛然死命抽打马鞭此时无可回避要想逃过鞑子的毒手变得靠这面王旗的保护。
萧萧马鸣中两匹马儿飞驰狂奔如飞蛾扑火直朝旗杆飘扬处而去奈何大车沉重约摸奔出五六里马儿喘息吐沫再也跑不动了。全家人抛弃辎重纷纷跳下车来高声哭喊:“军爷!救人啊!快救人啊”
来到了近处只见面前空荡荡地只剩一根光秃秃的孤杆杆上悬了一面王旗形制古旧日月两个绣字已掉线模糊。浙雨颤声道:“怎么……怎么没人了?”
众人骇然四顾但见旗杆不远处挖了一个深坑坑里躺卧一名老卒身穿戎装下覆草席坑旁另搁了一把铲子一柄大刀另有高高的黄土堆。那娘亲惨然道:“这人死了……”
“不要啊!不要啊!”春风、浙雨放声大哭爹娘也是相拥而泣。没人明白此坑从何而来却只晓得背后外族铁骑渐渐合拢已将全家人四面包抄。
没救了荒乡僻壤百里内再无人烟但听马蹄止歇随即响起皮靴踏地声只见一十八骑尽数停下十八名壮汉翻身下马各自向前行来。
碧潮寒噤抖只想拾起军刀与敌众性命相搏。(为什么是个女的要性命相搏?)她方才弯腰俯身却挺刷的一声一矮壮汉子抢先抽出一柄牛角刀咧嘴而笑。牛角刀拔出便要将之斩杀猛听当的大响一柄兵器挥了过来替碧潮挡下了这刀。
火光交溅声震平野。夕阳余晖之中那矮壮汉子痛声惨叫地下却摔倒了一名男孩左手软绵绵的早已脱臼那右手却仍死握着军刀。碧潮扑上前去大哭道:“二哥!”
老二活着回来了他来得正是时候总算来得及救下碧潮。那矮壮汉子冷不妨挨了一刀痛得满地打滚那手臂伤口竟是深可见骨。
鞑靼领目蕴怒火把手一招听得刷刷数声全场尽皆拔出了猎刀便朝这一家老小踏步而来。
生死一刻到来爹爹的命数海生的命数碧潮的命数乃至于娘亲、姊姊的清白全都得靠手中的军刀守卫那二弟浑身抖虽然满心害怕却也万万不能退让。一大一小怒目相对那领猛地扬手而起重劈而下那孩子也悍勇异常只单手持军刀奋然迎上。
轰然大响之中一道金光刺目闪耀只见那鞑靼领向后翻滚狼狈不堪众人大惊大喊不止鞑靼们睁眼骇然连那爹爹娘亲乃至于浙雨、春风、海生、碧潮也都张大了嘴。
太阳即将隐没一轮新月冉冉东升只见那柄军刀牢牢拿在二弟的手上然而二弟的手却又给人握住了。在全场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只见一名老汉气喘吁吁蹲于二弟身后却是他出手了救下这孩子的性命。海生颤声道:“这……这是坑里躺的那个老卒……”
先前众人仓皇逃难其后见了日月王旗因循指引一路逃来此处却见了坑里的一位老卒本以为此人早已断气没想到却还能起身抗敌。
那老卒生了重病看他面色灰败肚腹好似积了水胀得颇大不住喘息。他从腰间取下了一只唢呐正要凑上嘴去猛听嗡地破空弦响一名鞑靼取出轻弓朝那人射出羽箭。
那老卒咬牙提刀奈何才一用力立时弯腰捂腹面露痛苦之色转眼鲜血迸出弓箭透甲而入钉臂没羽。那帮鞑靼毫不容情转眼又是六七箭射来那老卒无力抵挡只能紧紧抱住了孩童将他护住了
嗖嗖几声老卒全身无处不中箭。那鞑靼领把手一挥止住了同伴随即提刀上前。他要亲手斩杀此人!
劲风破空牛角刀当头斩下那老卒咬紧牙关举手护住头脸但听当的一响夜色中飞出无数火星却见那老卒喘息如旧并未身异处。众人转头惊看却见那柄刀握在那孩子的手中竟是他替老卒挡下这致命的劈击。
众鞑靼面面相觑心里都感惊诧看这牛角刀何其沉重便是大人也耐不住重击岂料这孩子六七岁年纪竟能架开这雷霆一击?那领心里不信顿时奋力再砍却听当的又响牛角刀二次荡开却又给架住了。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那孩童缩紧身子以刀面当作了盾牌用身体分量牢牢挺抵无怪能挡下这一刀。鞑靼众人微微一奇那领则是啐了口唾沫把手一挥同伴们一齐挺刀而上。
私下满是微弱哭声人人都晓得二弟要给砍为肉泥了那孩子却死也不肯走只听当当当的一片乱响金光乍现间杂着无数闷声痛哼鞑靼众人脚步踉跄竟都向外跌开了。
在爹娘的激动注视下只见那老卒单膝跪地却是他反手杀出了一招。直至此时众人方知道这老卒非比寻常他以重病待死之身尚能独力对抗十八骑。随手一刀划出金光慑人逼得敌手尽皆退让。那领惊怒交迸不知这一老一笑何以如此古怪他亲手接过弓弩正要远远将之射杀却见那老卒低下头去奋力吹响了唢呐。
呜呜……呜呜……呜呜……
那唢呐声本该高亢激昂此际听来却似濒死猛兽的低吼苍茫悲凉。慢慢的那唢呐声低微不闻那老卒也给劈了致命一刀已然倒地不起。
那领双目圆睁正要转头来看却觉喉头一凉竟给一柄长剑架牢了。他牙关颤抖低头去望赫见剑上錾着“燕山十三位”五个篆字。一名军官俯身下来揪住那领得髻将他拉起身来附耳含笑:“鞑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众鞑靼大惊失色正要拔刀御敌却听刷刷刷之声不绝于耳大批箭簇迎空射来全数钉到了脚边。海生仰头急看大喜而呼:“爹!是官军!是官军!”
日月旗高展在天旗下两面直幡左是“隆庆”右是“燕山”一是朝号一是军号一匹又一匹高头骏马一名又一名重甲将士八方遍野计达数千。
那带头军官微微一笑把那领的头揪转过来让他望向远方山峰。
暮色笼罩太阳即将完全下山当此一刻天地最是昏黑。慢慢的夕阳沉山新月初辉日月同临远处山峰在地下映出了最后一道黑影。
一根食指竖起沿着黑影笔直而去指端末处是一颗初生的金星恰恰位于峰顶之上。
日月星三奇同临各自照出了一道光影交汇于大草原之上。那爹爹张大了眼颤声道:“这……这是天寿山脚……”带头军官微笑颔:“说对了。此地正是天寿山长陵天寿山。”
那爹爹甫脱虎口原本满心感激可听得“长陵”二字却不觉啊了一声向后摔跌浑身抖自知闯到了一处绝不该来的地方。
天寿山长陵天寿山阴间冥城的地宫入口。
那带头军官揪住鞑靼领手上一个力压得他跪倒在地一旁下属也将番人尽数带来命其跪成列面向天寿山。那带头军官附耳过来轻声问道:“朋友知道这里住着什么人?嗯?”
一时间满场鞑靼牙关颤抖人人仰起脸来望向远方得天寿山几连站都站不稳了。
这座阴城是一座坟墓比冥府更让凡人敬畏因为此地埋了一个人谁都不敢惊醒的人
昌平县、天寿山下葬日月朝第三任国君他便是汉人史上空前绝后、武功至强的皇帝:“永乐大帝”。
他是骂名最甚的一位皇帝不仅仿效始皇修长城还学汉武征番邦乃至于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万大军征安南纵是秦皇汉武加总也及不上此人的穷兵黩武这便是葬于天寿山中、“永乐大帝”武霸的一生。
天顶日月星三奇同临照亮了远方的黑暗大殿人人心中都明白这便是永乐帝陵墓的入口:“祾恩大殿”。至此众人也才明白为何那老卒一吹唢呐便能召来援军原来这“燕山十三卫”正是守陵的兵马。
那军官仪表堂堂气宇不俗其余下属也是戎装金甲想是身份不俗。看来天子脚下气象森严众兵将自视奇高绝非穷乡僻壤的土团练可比。
那军官凝目环视眼看一名汉子低头缩手唯唯诺诺当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便将之召来问道:“你们打何处来?怎会遇上这批鞑靼?”那爹爹低声道:“咱们……咱们是生意人急于出关买卖没想到长城坍塌了一段险些……险些给他们……”
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便朝众女眷瞧去待见她们满面惊容便拍了拍那鞑靼领的面颊微笑道:“朋友居庸关以北你想怎么个干法我都管不着。可你闯进长城、在永乐帝面前掠夺他的子民这却容你不得。”他环顾全场蛮人忽地揪住一个年轻的对领道:“这是你的儿子是么?”
那领大惊失色双膝径自软了。那带头军官一笑知道抓对了人当即把手一招道:“取五脏刀来。”
那鞑靼领浑身巨颤道:“不要……不要……”那军官哈哈大笑道:“原来会说汉话那可来劲了。”说话之间下属端来了铁盆内里浸泡了五柄晶亮法刀。那军官笑了笑解释道:“所谓的五脏刀便是五种法器专用来开膛剖腹分作剜心、摘肝、取肾、断肠……你们瞧这柄……”他当即取起一柄双头短刀端如钩尾端如匙微笑道:“这是摘肝匙先勾后舀一下子便能将肝脏剜出来……”
两名少女面色惨白饶那海生自负大胆也不禁面上变色。那鞑靼人听得懂汉语更是牙关颤抖眼眶红嘶哑地道:“军爷我们……我们是临时起意……求你……求你手下容情……”那军官微笑道:“你方才若是容情了岂有此刻之事?”说着军官揪住那年轻人的髻逼他仰起头来随即取来一柄法刀咝的一生已然将那人的衣衫割破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
那年轻人不知是受惊过度抑或是有心求饶竟大声哭叫起来悲声远扬让人不忍听闻。那军官心肠极硬右手提刀左掌牢牢压制那鞑靼的身子使其面向天寿山一刀送下看也部看、瞄也不瞄便割开了外袍沿中而下两边平开竟是分毫不差。
那鞑靼领泪流满面已然双腿软倒那年轻人则是凄厉哭叫挣扎不已奈何那带头军官武功高强却如何挣脱得了?只见月光照下映得法刀更加雪亮那军官提起到来朝那鞑靼人得胸口剃了剃须毛丛丛而落他微微而笑朝那鞑靼领瞧了一眼又朝汉人女眷望了望忽然间他眉头一皱直起了身子放开了那人。
那年轻鞑子摔倒在地已然痛哭不已众下属不知长官何以变卦无不皱眉道:“大人你这是……”那带头军官摇了摇头道:“众将听命放开这些蛮子。”那爹爹大吃一惊慌道:“军爷……你……你不杀他了么?”那军官道:“我不想多此一举。
那爹爹满心茫然道:“多此一举?军爷……军爷此言何意?”
那军官转过头来朝女眷们看了一眼淡淡地道:“她们闭起眼了。”
那爹爹急忙转头只见大女儿浙雨、二女儿春风并同自己得妻子人人双眼紧闭不敢多看。想是场面过于血腥把她们都吓坏了。
那军官笑了一笑道:“朋友实话实说吧你们见我行径凶毒心里定然想着这帮武官好血好杀残酷冰冷便于那帮蛮子一个模样是吧?”听得此言那爹爹吞了口唾沫目光向地不敢来答。那军官微笑道:“别怕我并无责怪之意。换成我是百姓亦作如是观。”说着把法刀抛回盆去双手交击朗声道:“来人!放他们走!”
众下属听闻号令各自松手推开众鞑靼惊喜交迸却又怕另有诡计。一名军士提起马鞭奋力朝地下一抽厉声道:“还不走?”
众番人本还半信半疑待给马鞭惊吓了什么也不及深思忙一声喊翻身上马便朝北方疾驰逃窜。那娘亲原本紧闭双眼带听得双方对答便也睁开了眼颤声道:“军爷……你……你真放走了他们?”
那军官淡然道:“我与这些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为难人家?”那娘亲颤声道:“你……你怎能这样?你是朝廷武人领着俸禄得……”那军官微笑道:“也罢那照夫人看来末将该当如何?”那娘亲低声道:“你……你该替百姓除害否则便是失职……”
“失职?”那军官笑了笑拉住那娘亲的手将她带了起来一手搂着她的纤腰一手招向下属朗声道:“来人取我铁胎大弓来。”
那娘亲靠在军官的怀里一时脸红心跳。那爹爹气急败坏慌道:“你……你要做什么?”那带头军官不理不睬只从属下手中接过弓箭随即握住那娘亲的手带着她拉出满弓附耳轻声:“来你要杀哪个咱俩一起动手。”
太阳早已下山了月光照耀但见鞑靼惊慌逃命宛如待捕的猎物。那军官屈膝矮身带着那娘亲的手一同瞄向鞑子的背心附耳道:“看这些人也有家室、有妻小相比家乡也有人等着她们回去。咱们这一箭射下世上便要有人哭”
心念于此那娘亲俏脸惊白玉指虽给弓弦勾得疼痛却始终不敢放箭。
强弓硬弩在手敌人的性命全在自己的一念间那娘亲浑身战栗满面犹豫海生大喊道:“娘!杀了他们!娘!”渐渐的平野上的胡虏城了小小一点那娘亲终究下不了手。那军官笑了笑便将弓箭收了回来道:“夫人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人?”
那娘亲面色惨白什么话都说不出了。那军官淡然道:“我最恨百姓一脸的事不关己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好似咱们武人生来就是屠夫满手血腥。末将只想告诉你汝与吾一般为人恻隐之心并无二致。你的心有多好我便有多好你的手有多脏我便有多脏。”说着他靠向那女人的粉颊轻声道:“夫人您听清楚了么?”
那军官生性风流看他口唇贴近几如亲吻一般却要那爹爹如何不怒?忙挡到妻子面前咬牙喘息:“阁下……阁下尊姓大名?可否示之一二?”
这批武官不必塞外盗匪各个有名有姓只消告上官府便是一条调戏民女的大罪。那军官却也不怕只淡淡地道:“要抄我的名字么?来这便是在下的令牌。官职品秩都在上头。”
那爹爹低头去看只见那军官递来一块篆字铁牌上书“燕山左卫副指挥使。七品白璧暇”。那爹爹哼了一声把名字暗暗记下了便又扶起妻子低声道:“你没事吧?”那娘亲双腮潮红道:“我……我很好”说话间又朝那军官瞧了一眼更显得羞中带怯。
这白璧暇约摸三十出头年纪风流飒爽相貌也甚英俊自能掳掠妇人芳心。他四下巡视眼见附近倒了辆大车便命人将之扶正另又取了伤药交给海生、碧潮。那娘亲则从车里抱出了女婴天幸完好无缺已在熟睡想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
眼看白璧暇走到近处那春风也不禁脸上一红低声便问:“大……大人长城那段破了个缺口您一会儿要差人修补吧?”白璧暇摇了摇头径道:“不会。”全家人都咦了一声。春风茫然道:“为……为什么不派人取修补?可是没钱么?”
白璧暇凝望着春风微笑道:“姑娘你想变成‘孟姜女’吗?”
“孟姜女”三字一出全家人都吞了口唾沫竟是哑口无言。白璧暇一笑道:“姑娘你不愿当孟姜女末将也不想做秦始皇至于那段长城便这么着吧。”春风怯怯低头答不上话却听浙雨道:“大人那……那些鞑子还会再进关来么?”白璧暇淡然道:“抱歉了这不关我的事。”浙雨茫然道:“不……不关你的事?为什么?”
白璧暇笑了一笑道:“我要调走了。”
这白璧暇作风特异与寻常武官颇为不同。他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忽见地下有只油布包当即俯身拾起问道:“这是谁的东西?”那爹爹转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忙道:“等等那……那是我的东西。”
那白璧暇不急于归还只打开了油纸包细细检视沉吟道:“这可是海图?”那爹爹支支吾吾:“这……这图是捕鱼所用没啥要紧……你……你快还给我……”那白璧暇沉吟半晌道:“爷台贵姓?”
那爹爹咳道:“在下……在下姓方草字正禹。”白璧暇斜了他一眼便将海图塞了回去微笑道:“既然是宝贝那便找个地方藏好吧别老是放在身上容易给人抢夺。”
此地无银三百两看人家何等眼力一眼便给看穿了。那娘亲叹了口气晓得丈夫是个草包她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对了老二呢?怎地又不见了?”
此番生出这许多风波全是给老二害的他藏起了过关文牒逼得爹娘行险出关遇上了蛮匪只是他自己付出的代价也甚惨重竟然给马蹄踏断了肋骨。那娘亲担心二儿子的伤势正要起身去找却听碧潮道:“娘二哥在那儿。”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月光下王旗飘扬正是最早见到的那面“日月旗”旗下掘了个深坑坑旁躺着一名老卒身旁则蹲了个小孩却不是二弟是谁?
白璧暇缓缓走上全家人也都跟了过来只见那老卒翻着白眼呼气多入气少想是不成了。浙雨低声道:“军爷这人是谁?可是你的下属?”白璧暇摇头道:“不是他是前朝将领。”那爹爹微微一惊:“前朝?”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永乐朝。”这是永乐大帝的部将!闻得此言众人全都抬起头来遥望着远方的“天寿山”。
那娘亲低声道:“这人怎么了?可是给那帮鞑子伤了?”白璧暇道:“他原本就有病。”春风讶道:“有病?那……那他来这儿做啥?”白璧暇道:“他是来等死的。”
全家人吃惊不已齐声道:“等死?”白璧暇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指向四野众人顺着他的指端望去但见旷野间满是土丘方圆尺许毫不起眼。那娘亲啊了一声醒悟道:“这……这些都是坟对么?”白璧暇并未言语众人却也懂了在这天寿山脚葬着无数永乐朝将士他们临死前来到此地希望能将自己葬在永乐大帝身旁永远陪他长眠于地下。
月光清冷照在成千上万的土丘伤更显得苍茫凄凉一片寂静间忽听那爹爹低声道:“愚忠。”此地乃是永乐帝的陵墓眼前这批军士更是日月朝将官爹爹陡出此言岂不是大大犯忌?那娘亲心下惴惴众孩儿也是惊疑不定正怕对方怒翻脸间却听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别担心……”他仰起头来遥望长陵天寿山轻声道:“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永乐帝早已驾崩斗转星移改朝换代现今中国至高的之人已不再是当年的暴君而是宽大为怀的隆庆大帝。
老卒垂垂将死双目紧闭听得对方答话便又睁开了眼缝他见那孩子蹲在一旁凝视着自己便勉力举起手来抚摸他的小脸蛋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脸颊高高肿起左眼几乎睁不开了。他紧握那老卒的手泪水却流了下来。一旁春风蹲了下来道:“这位爷爷他姓方家里行二取名叫做子敬。”
那老卒呵呵笑道:“子敬、子敬……好名字……”猛听啊的一声那孩子竟然痛得仰天号叫那娘亲大惊道:“你干什么?”还未奔出却给白璧暇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别怕他在给这孩子接骨。”
那孩子虽说勇敢咳疼痛催心还是忍不住掩面啼哭。那老卒安慰道:“乖孩子不哭、不哭……”他喘了一阵转望春风道:“你们是哪里人?是……是南方人吧?”这回轮到春风迟疑了她转过头去望向爹娘还不知该不该答却听那孩子低声道:“咱们是浙江人。”那老卒愣道:“浙江人?”那孩子点头道:“浙江海宁人。”
听得此言爹娘脸色剧变全场军官更是群情耸动哗然出声。那老卒颤声道:“浙江……浙江海宁人?姓……姓方?”那爹爹低下头不敢作声大批军士则是手按刀柄全数围拢过来。那碧潮不知生了何事满心害怕间便又往娘亲怀里躲去。
场面急转直下已是鸦雀无声只间白璧暇把手一招淡淡地道:“都退下。”众军士颇有犹疑却听白璧暇道:“没事都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爹娘互望一眼暗暗松了口气。众军士便也还刀入鞘不再多言。那爹爹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吩咐儿子:“海生快带你弟弟过来咱们要走了。”
那海生行上前来揪住了弟弟喝道:“走啦!没听爹爹叫你?”那二弟给他拉起身来正要离去小手却给那老卒拉住了。
二弟转头垂望只见那老卒泪水直流口唇喃喃似有什么话说。那二弟仿佛深受出动登时甩脱了兄长的手来到那老卒身边。那海生皱眉道:“老头你要干啥?”
那老卒勉强提起手来喘道:“孩子……过来……过来……”那孩子依言靠近只见那老卒举手至颈缓缓取下一条项链道:“这个……这个给你。”
海生微微一凛忙低头来看却见弟弟手中多了一条链子古旧铜绿上有刻文依稀穿在一柄钥匙上他咦了一声正要抢夺细看占为己有忽然脚下一个不稳扑跌在地竟给二弟绊了一跤。
那老卒呵呵喘笑将那项链套到二弟的颈子上道:“乖孩子……替我……替我好好看着这条链子千万……千万别给别人……”那二弟垂下头来默默抚摸颈中的链子已然答允了。
场面古怪那爹爹深怕夜长梦多便亲自走上前来携住那孩子的手道:“走了!”那孩子回去望那名老卒脚下却跟着爹爹走了慢慢给带上了车。
夜色迷茫这家人已要离去了几名军官急急围到白璧暇身边低声道:“大人这家人透着古怪可要查上一查?”白璧暇笑了笑道:“有什么好查得?至多不就是那回事何必大惊小怪?”一名部属低声道:“那钥匙又是什么来历?可要我去问问?”
白璧暇拍了拍那部属得肩头安抚道:“相信我。永乐朝得东西少碰为妙。”官场学问第一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招灾愆免遭殃众人便也不再多言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一名下属来报:“大人那老卒断气了。”
白璧暇本已来到马旁就要离去听得此言便缓下脚来那下属道:“大人那老卒还有些遗物要不要一起埋了?”白璧暇微微沉吟当即返身走近双手叉腰凝视着地下的老卒。
面前的老卒肤色黝黑想来是个辛苦人看他身着戎装衣甲微有破烂穿来也不大合身当是年轻时的装束。再看他脚旁搁着一只包袱、一柄大刀另有一只铁铲想是掘坑所用。白璧暇沉吟半晌道:“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名部属道:“咱们半个月前来此巡逻便见这老头在此掘坑。他说自己生了病恐怕活不久了想请大伙儿成全让他在天寿山下等死。咱们见他可怜便也没拦着。只没想到此人如此硬朗居然撑了十多天才死。”
那老卒没吃没喝单凭一口长气吊住便能熬下半个月想来武艺不弱。可换句话来说这人死前必也受尽了孤单痛苦。
白璧暇沉吟道:“他有提过自己的来历么?”众部属低声道:“没有。他只说自己是河南来的平日靠着卖艺为生。咱们问他姓甚名谁过去有何战功他也绝口不提。”白璧暇点了点头道:“也罢人是死在咱们辖下你们过去查查那只包袱至少要查出这人的姓名。”
众部属蹲下身来将那包袱解开只见里头有个馒头早已霉溢臭此外尚有几件破旧衣裤全都洗得泛白至于这人的姓名来历功勋军职却仍毫无线索。
眼看查不出来人的身份白璧暇也没辙了正要命人掩埋是受忽见坑里泥沙掩盖埋藏了一样物事白璧暇心念移动忙纵身入坑将那物事拾起随即跳跃而上。
眼看上司身法如此利落众下属自是高声喝彩。白璧暇伸起手来止住众人的欢呼低头来看掌心却见到了一块铁牌。
淡淡的月光照下但见铁牌生满绣驳依稀见得有字。白璧暇将铁牌扔给了下属道:“读出来。”那下属低头读道:“武员郭奉节湖南长沙人至正十二年生官拜燕山中尉六品都统领……永乐八年、二十一年随帝亲征蒙古……永乐四年、七年、十三年任左先锋随英国公三伐交趾……俘黎氏父子于高望山……”
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是了这人年轻时追随过永乐帝乃是‘燕山八虎’之一。”
众将士悚然一惊方知这无名老卒战功如此显赫年轻时曾北伐蒙古、南征交趾甚且俘虏过安南僭主竟是前朝先锋猛将之一。
这“燕山”是个统称泛指京城以北、长城以南的诸多兵马合称“燕山十三卫”。不过详熟朝政者皆知这“燕山卫”最初仅有八百余人皆是永乐帝早年招募而来的战士。其中最为骁勇的八员猛将便给时人称为:“燕山八虎”。
白璧暇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半个月来他都没提过自己的身份么?”众下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上话良久良久方听一人低声道:“这人的话很少只有一回咱们巡逻经过听他喃喃自语说他一辈子最痛快的事情便是率天下之先攻破大都……那时大伙儿听了以后忍不住都觉得好笑……”
白璧暇蹙眉道:“好笑?什么好笑?”众将士道:“攻破大都那是太祖开国时的大战。想这老头儿年纪再老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怎么轮得到他上场?”一片苦笑声之中人人都有不信之意却听白璧暇轻声道:“轮得到的。当年开国举兵时有一批小孩儿追随洪武帝世称‘难童’。”
众军士愕然道:“难童?什么意思?”白璧暇嘴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便只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们瞧瞧他身上还带着什么若有家人故旧咱们也给通报一声。”
众部将上前搜索里里外外找了一回便把遗物交给了上司。白璧暇低头一看不觉眉头紧皱道:“三个铜板?”
“是。”那部属道“这就是他的全身家当。”白璧暇默然半晌道:“他死前可有遗言?”众部属摇了摇头谁也不晓得。白璧暇轻声又道:“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可曾提过?”众人无言以对想来谁也不知情了。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围在这老卒身旁有的低头踢土有的遥望长城谁都不想说话。
打了一辈子仗除了这三个铜板身无长物临到人生的最后一程只有眼前这些陌生将士来给他送行。良久一名部属拿起铁铲低声道:“大家都过来吧把这位爷台埋了。”
众人默默围上抱起了尸身正要将他抛入坑里却听白璧暇道:“且慢。”
众将士停下手来只见白璧暇摘下了头盔轻声道:“将日月旗摘下。”众部属忙放到了旗杆解下破旗交给了上司。
白璧暇面向天寿山单膝跪下慢慢抱起那名老卒将他裹入日月旗中轻声道:“诸位这就是我辈武人的榜样。”当此情景众将士无不大受触动人人摘下了头盔热泪盈眶尽数随上司拜倒。
时在夜晚固然看不到日光连月儿也隐遁不见这片大汉江山竟是如此黑沉无情。白璧暇冷冷瞧着夜空忽然举起手来传令道:“燕山卫!施放号炮!”
砰砰数声燕山全卫向天开炮一枚又一枚火箭飞升上天漫天焰火中照得天光地明大地璀璨。白璧暇双手抱起那名老卒亲手将他放入坑中众下属排列上前人人拾起一把尘土撒到那老卒得身上将他慢慢掩埋了。
上司神情落寞一名下属附耳道:“大人咱们……咱们要给他立碑么?”
“立什么碑?”白璧暇笑了笑回望那下属一眼道“你别忘了现今可是……”他指着长城那段倾坍缺口微笑道“隆庆天下啊。”
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
天际阴沉大海宁静无波但见远方海域飘来了大片水雾宛如罩上了一层薄纱。
哗哗……哗哗好听的水花声响起雾里悄悄来了一艘海舟舟上坐著四名静静的和尚他们赤足短衣低头摇桨看船头上还高悬了一盏灯笼灯纸上绘了朵金菊花光晕透出依序数去共是八枚光菊瓣。
这片海域很是阴森初时轻烟薄雾只在船舷慢慢水烟越飘越高越来越浓渐渐海雾淹没了小舟便让***化做了一片朦胧望来极是凄美。
水雾中灯光远去慢慢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後方再次传来划桨声又是三艘小船驶来。
与先前的小舟相同这三艘小船也各悬了一只灯笼灯纸上亦绘了朵八瓣菊花不同的是操桨之人已非和尚而是四名武士。他们腰悬短刀头绑布巾一个个专心划桨随著前方小舟驶入了浓雾之中。
海上行船第一忌讳者便是遇上大海雾。飓风虽说凶险毕竟还有迹象可循时时可以走避。可海雾不同每每来无影、去无踪极难防范一旦船只被迫在雾里航行随时都有触礁沈没之危。
一片黑沉中陡听远方传来一声呼喊:「玻----信得欸!」
喊声高亢嘹亮声闻数里猛听「扑通」几声前方四艘小舟纷纷抛出了绳索看那麻绳一尺一尺地布满刻记底端处又绑了一块黑黑的锤铁当是拿来测度水深之用。
「伊吉!」、「挪砸!」绳铁一路沈入海底四艘小舟开始回报水深骤然间海面一阵剧烈起伏但见後方雾气破开驶出了一艘大海船。
很大的海船前後双桅规模宏伟分作上棚、中棚、下棚宽足三丈长约十五丈好似一栋海上楼房正自破浪而来。当前桅杆上更悬了一面大旗雾里依稀看去旗面上也绣了一朵金菊花自内而外共计一十六枚菊瓣。
松柏长青、梅兰竹菊中土世界以花朵为认记的派别并不多见以金菊为号者更是闻所未闻。不消说面前的菊花旗并非出自於中原而是名满天下的「鸟羽菊纹」至於这艘大海船想必来自「日本」它是京都遣出的使船。
自平安时代起菊花便是东瀛的象徵。当时日本国主「鸟羽天皇」嗜爱菊花常以菊纹装饰器皿或镶於衣物佩剑之上久而久之承传不坠终为皇室徽章。至於「日本」二字则出於飞鸟时代圣德太子之手当时他遣使通隋自称「日出国天子致书日没国天子无恙」自此「日本」二字为臣民津津乐道代代相传下终於大化年间底定国名自号「日本」。
日本之意便是太阳的家乡。然而此刻船行大海太阳却不见了。从大船远眺而去只见雾气浓厚前方四艘小舟陷入浓雾之中虽已点燃了***却照不亮海面只在雾里留下几个暗淡的光晕望来便似渔火点点三三两两凄凉美绝。
咔咔几声大船上打响了火石灯光燃起有人随即展开了一张海图。
这张图布满了岛屿图上“冲绳”、“奄美”、“先岛”等猎刀都在正中想来这张图是“琉球王国”所绘故“琉球”居于天下正中。
借着蒙(此处缺一字)灯光望去只见图上有条红线东起“冲绳”一路西进抵达一处小岛名为“烟岛”红线于此稍事停留后随即向西连绵而去。忽然间红线大转弯了它疾疾北转像是遇到了什么绕过了一个大***方才绕往西行。
琉球也好朝鲜也罢诸国海图一旦绘制到此莫不疾疾偏转指引来人避让。只是他们在闪避什么呢?海上又非6地一无大山二无峡谷只是一片海蓝镜滑却有什么好躲的呢?除非……他们遇上了……
(鸟羽菊纹:日本和服上的纹章又称纹所是表示一个家族或家庭以及神社、公司等特定集体的表示。纹章外形以圆形为多也有多边形。纹章中纹样最多的是植物纹也有器物纹、动物纹、几何纹等。
纹所起源于平安时代到战国时代作为家族的荣耀可以继承。到后来纹所成为公务、社交中的必要标志代表了身份。
所有纹所中最著名的是镰仓时代的“菊花御纹章”。当时的后鸟羽上皇特别喜欢菊花不仅在衣服和车舆上甚至还在太刀上装饰菊纹。上皇对菊的爱好被后世的天皇所沿袭因此菊纹成为天皇家家纹。明治二年日本天皇布告天下以十六重瓣的菊花作为皇室的纹章。)
猛听“砰”的一声海图上拍落下了一只手掌听得一人提气急喊:“辛……嘎力!”
要下锚了此人话声不带分毫卷舌自是东瀛语无疑。只听哗啦巨响浪花溅起丈许一只大铁锚沉入海底甲板上随即传出呜呜的海螺声提醒前方四艘小舟停下。那名男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卡马塔。”
“嗨”的一声响起原来这“卡马塔”是个人命汉子写作“镰田”。话音甫落只见那“卡马塔”转过头去悄声说了几句话旋踵背后又是“嗨”“嗨”之声不绝响起。
咔咔咔咔到处都有火石打响船上随即大现光明只见甲板上站满了物事人人携带病人簇拥着一名中年男子。
来人身穿奈良古服腰悬双刀一短一长短的那柄悬在左腰长约一尺半正是一柄“胁差”。至于在“胁差”之上另有一柄长刀约摸四尺鞘身乃是象牙所制握柄处裹上了层层鲨鱼皮如此气宇不凡之物却是一柄“太刀”无疑。
东瀛向以铸刀之术闻名于世依形制长短可分四等依次“野雉刀”、“太刀”、“打刀”、“胁差”。这“太刀”因长度合宜向是武士搏斗的利器也是主人身份的表征。至于这男子为何多佩了一柄“胁差”非是他惯使双刀而是因为他是个贵族。
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身为贵族佩戴双刀是一种利益因为他们得替自己准备一柄刀留作切腹之用。至于他们的官爵来历全记载于那柄“胁差”之上。
“周防山口城下町在厅官人。大内良臣。”
“胁差”的护柄又称“镡铁”其上环刻了一行汉字这“周防山口”雄踞本州岛西北素有日本西京的美称至于“大内”则是统领当地的家督姓氏可想而知目前这位“大内良臣”必是七国守护“大内氏”的子孙也是这艘船的主人。
天光晦暗雾气浓厚大船已然下锚了。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舷大内良臣也率领众武士一齐行上船头。
甲板上鸦雀无声。良久方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天色这样暗了可是晚上了吗?”
全船上下一齐仰起脸来只见天空漆黑暗淡仿佛深夜可大家依稀记得自己才吃过早餐不久怎可能忽地夜幕低垂?听得甲板上脚步来来回回一名武士入舱验看沙漏提升回话:“现下是白昼即将正午。”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心头剧震大内良臣更是神情凝重久久不语。
只见面前的海域水雾弥漫越向深海雾气越来越浓天上云层也是越垂越低到得后来仿佛是天塌下来了前方云层一路坠到了海面上与雾气连成一片成为一堵厚重无比的云墙让人分不清楚何处是海何处是天。
海上异象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名武士附耳过来,低声道:“主公不大对劲。”
确实不对劲七月初一盛夏酷暑时候又在正午自该是烈日当空、大海蔚蓝之时谁晓得吃完早饭后天气益诡异非但阳光渐渐消失海上还慢慢起雾终于成了这副地狱冥海的模样不见天日。
众武士心下惴惴低声来问:“主公我们究竟到了哪儿?为何天气这样古怪?”
“这样黑暗的天空与浓厚的水汽……”大内良臣轻轻地道“我们应该是到了传说中的‘梦海’。”梦海二字一出四下交头接耳人人相互探询想来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一片议论中大内良臣轻轻又道:“这片海域有好多名字。在天皇宗室的记载中这片海域沿用七百年前定下的名称故称‘梦海’。换到朝鲜人口中此地给称作‘白蛇谜海’。至于在琉球人的眼中这片海域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捷径故称‘目莲鬼海’。”
“什么!”听得梦海原是什么“鬼海”甲板上已是一片哗然人人面色均甚骇然。
每个地方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传说。相传从“博德港”出海向西南航行七天七夜后便会遭逢一处海域此地终年为浓雾笼罩船只一旦在此航行往往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轻则迷失方位重则触礁沉船就此失踪成谜。是以朝鲜民间传说这片海域里定然藏了条谜也似的大白蛇专门吞噬来往船只故称之为“谜海”。
深寒无尽的雾海日本人向其若“梦”朝鲜人疑之似“谜”可琉球人却提之若“鬼”。至于在历史最久远的中国父老们则称此地为“苦海”用意自是告诫子孙切莫来此自寻烦恼。
众武士低声道:“主公你……你为何把船开到这儿了?你该不会是迷航了吧?”大内良臣摇头道:“我驾船三十年不曾迷航过一次。”众人互望一眼沉吟道:“那……那你为何来这儿?可是要……要……”
正猜疑间忽听“砰”的一声海船好似撞着了什么竟使船身晃荡不休众武士大吃一惊就怕真有什么海怪来了正要敲钟示警大内良臣却摇了摇手说道:“无恙是河野家的船到了。”
“河野家?”众武士心下惊疑忙转头去望果见雾中隐见桅杆船舷旁竟然并排停下一艘大船又听几声轻响船身微晃竟有大批武士上船了。
“大内君!”雾中传来沉雄嗓音听得一人冷冷地道“你迟到了。”
听得说话声众武士大为戒备扇形散开团团护卫主公。只见甲板上亮了起来一盏琉璃灯举起照出了来人胸前衣襟但见襟上饰以绣徽见是个八角形内有三条杠正是“折敷三文字”。众武士脸色急变全数手按刀柄。大内良臣反而上前一步躬身说道:“洋雄君久别无恙。”
浓雾隐隐走出了十来名男子人人左腰佩了一柄长刀襟口处可见“怀纸”当先那人正是来自伊予国的河野家武士排名第二的剑术高手:“河野洋雄”。
“河野党”不是拿来开玩笑的。昔年忽必烈征日曾以万余水师登录鹰岛当时便曾遭到河野武士奋勇抵抗。双方短兵相接下河野家臣固然死伤惨重举世无双的蒙古大军却也片甲不留。足见“河野党”杀人之勇连蒙古军也不得不畏其三分。
众武士呼吸加促眼看主公闯到了“梦海”之中“河野洋雄”又率众现身了诸人彼此互望一眼心头都有不安之意。
天色晦暗大海黑沉“河野洋雄”的嗓音也极冰冷听他静静说道:“大内君东西带来了么?”大内良臣点了点头道:“当然。”遂解开了外衣从贴肉处取出一只油纸包小心解开但见里头有张残破丝绢色作七彩颇见古旧。
河野洋雄微微一笑道:“大内君你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可以说说么?”大内良臣道:“这是先伯祖传下的。”河野洋雄笑道:“令伯祖?便是兵败切腹的那位大内义弘么?”
“无礼!”大内家武士惊怒交迸全数拔出了佩刀河野党早已有备霎时闪电出刀双方怒目而视相互对峙。
河野洋雄笑了笑说道:“大内君请你的家臣退下我不想生试七胴。”闻得“生试七胴”几个字众武士脸色剧变持握刀柄的手掌竟是微微抖。
东瀛工匠铸成新刀之后必当测试刀锋刚锐与否测法可分“生试”、“死试”两种。其中“死试”便是将死尸堆积而起以刀劈击若能斩断一具尸体可称“一胴”再为“二胴”、“三胴”依次而上面前这位“河野洋雄”曾经一刀斩断七具尸遂自称“七胴王”。至于他口中的“生试七胴”不消说正是以活人试刀。
这河野党徒残酷嗜杀斩击活体之术更是天下无双。据说鹰岛上有一位绝顶高手曾一刀斩断十四胴足见其刀法雄烈。相形之下大内家的武士则因长于贸易航海气质较近商贾双方若要真刀硬枪地打上一场生死强弱一目了然。
大内良臣自知不敌只得吩咐下属:“大家先退下莫伤了和气。”众家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向后退开几步。
甲板上雾气弥漫情势亦是不明究竟主上为何来到“梦海”无人可知只是众人忌惮“河野党”剑法高氵朝仍旧紧握佩刀不敢放松。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道:“洋雄君我的东西已经带来了你的那份是不是该拿出来了?”
河野洋雄嘿嘿一笑当即举起右手直探入怀大内众家臣吃了一惊急忙道:“慢点!用左手!”日本武士随身佩刀若是出外访友必以右手提刀表明并无敌意。谁又知道洋雄衣襟里是否暗藏“怀剑”?
“哈哈哈哈哈!”河野洋雄仰天大笑似在嘲笑对方的小气只见他把手使劲向外一抽从怀里拉出一条黑布豪迈地抖了抖径自在地下展开。
众武士微微一凛凝目来看只见那黑布五尺长宽形作正方正下方粘贴了一块七彩丝绢其状残缺上头以金线绣刺两字字体颇似汉字却又难以辨识。
大内众武士微微一凛低声问道:“这……这是汉字么?”河野洋雄微笑道:“这是古汉字称作小篆。”诸人茫然相顾却也说不出所以然自问主上道:“主公这……这两字是何意思?”大内良臣咳了一声道:“梦海。”众武士微微一凛复述道:“梦海?”大内良臣轻声道:“是。这就是‘梦海’的古海图。我等若想闯进梦海便得拼出这张图。”
“什么?”听得此言众武士不由大吃一惊颤声道:“主公您……您要闯进苦海?”大内良臣点了点头口中却未说话。
面前的海域变幻莫测几可说是有去无回所以各国官府谆谆告诫都要子民莫要擅闯谁知大内良臣竟想闯将进去?他想做什么?真是要去地狱一探究竟?还是要去猎捕朝鲜传说中的那只“谜海蛇?”
众武士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大内良臣又淡淡地道:“实不相瞒先伯祖义弘公在世时有个心愿便是要我辈子孙寻访出这张海图的下落将之拼凑完整以入梦海一探究竟。”河野洋雄微笑道:“可惜了令伯祖切腹自杀没能完成遗愿。”众河野武士闻得此言莫不哈哈大笑起来。
听得对方连番几次大内众人莫不面现怒容。大内良臣摇了摇头示意下属不必犯冲道:“洋雄君我手中这张图是祖上所传却不知你的东西是从何而来?”河野洋雄微笑道:“你猜一猜。”大内良臣微微沉吟道:“是你越智氏祖上所传?”
越智氏便是河野家的祖先号称濑户内海之王。大内良臣此问的用意自是猜测河野一族也与大内义弘一般心思都在探访梦海之谜。
河野洋雄听罢说话却是笑了笑道:“错了。我河野家饱经战火摧残能求容身之地已属不易哪有心思破解什么梦海之谜?”闻得此言两方武士不分彼此竟都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日本自镰仓幕府创立以来战火腾烧数百年尤其“承久之乱”后武士气焰嚣张放逐天皇残杀公卿群雄拥兵自重人人都想进京上洛各地豪族稍一不慎往往满门老小切腹自杀非止河野家旦夕恐惧大内氏又何尝无此倾覆之虞?
(镰仓幕府承久之乱:1184年平安王朝末期作为武士集团的领源赖朝平定了内乱建立了日本第一个幕府政权镰仓幕府。镰仓幕府的统治存在了一百多年其间战乱不断并以承久之乱最为著名。
源氏外戚北条氏与比企氏争夺政权最终北条氏取胜比企氏与源氏被灭族。北条与比企的斗争让皇室看到复兴的希望后鸟羽、顺德、土御门三上皇在承久三年(1221)五月难开始势如破竹但是由于幕府将士都不想回到被皇族贵族压迫的时代作战时极为勇猛战争以三上皇的失败而告终。)
想起义弘公被迫切腹的往事大内良臣眼中闪过了一阵不忍叹道:“也罢这张图既非你们祖上所传却是怎么来到洋雄君之手?你能说说么?”河野洋雄微笑道:“当然可以。”他缓缓上前一步低声道:“老实告诉你我这张图是……”
“抢来的!”声音拔起河野洋雄突然探臂疾出一掌劈在大内良臣的臂膀上趁他吃痛之际夹手便将他手中的海图夺下。
“八噶!”大内众士出一声喊提刀便砍十几柄刀剑相互碰撞推挤当当有声忽听一声暴吼河野洋雄怒目圆睁抽刀而出大内众武士虎口剧痛人人兵刃飞出仰天摔倒。
此即闻名东瀛的拔刀技:“居合术”。抽刀时由足踝力顺延膝、腿、腰、肩、肘最后加上长年锻炼的可怖腕力一旦拔刀出鞘便有千百斤的刚猛气力砍河野洋雄字号“生试七胴”果然一举震开了十数名大内家臣料还行有余力。
“马鹿!”、“哭叟!”眼看敌人给震脱了兵刃河野武士得理不饶人群起上前狂踢狠打大内家人哭的哭倒的倒只能勉强护住了主公已是无力再战。
正所谓“刑不上大夫”日本武士平时若遇挑衅无论来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消身份比自己为低随时可将之斩杀此即后世闻名的“斩弃御免之权”。
服从在上者乃是弱小的礼仪。河野洋雄冷冷一笑俯下身去正要将地下的黑布拾起却觉手上一紧黑布好似给勾住了。
甲板上多有铆钉河野洋雄眉头一皱正要蹲下察看却见甲板上雾气散动浮出了一个人影。河野洋雄骇然道:“忍法?”他虽惊不乱提起太刀正要朝人影劈砍却于此时背心一痛已给利刃指住。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斜目去看背后登时见到一双斜斜长长的俊眼儿藏在面罩之中。转眼看众下属只见他们也如自己一般背后也都藏了一个人影身穿回忆几与海雾同色。他们竟然瞒住了众武士一举制住了场面。
自飞鸟时代开始传说东瀛深山里便栖息着一群刺客来无影、去无踪专以刺杀为业号称“阎将军”。过去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今夜这批人真在“梦海”现身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容易控制住了大内家武士岂料后头还藏着一群人只等着渔翁得利。河野洋雄暗暗盘算料知此人非为杀人而来否则第一下便刺死了自己当即道:“尊驾受雇何人可以说说么?”
背后刺客默不作声只伸长了手直取地下黑布左手利刃却抵住河野背心只消自己一动随时手起刀落便能将人了账。
河野洋雄暗暗恼火自知这“忍法”与武术大相径庭以刺杀为本所学多在暗器使毒、飞檐走壁惯于暗中行事绝少真刀明抢的决斗他剑法虽高却也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海图便要落入“阎将军”之手河野洋雄心念如电蓦地提起高喊:“大内君!”
话声未毕把脚一抬将地下黑布扫了出去大内良臣见机也快忙向前扑到将黑布抓在手中双眼一睐间大批灰影包围过来刀光闪亮大内良臣全身要害已给指住转眼看他手中却也提着一盏油灯油火将倾未倾随时会烧到海图之上。
玉石俱焚的时刻到来人人投鼠忌器。毕竟海图若要被焚毁谁都得空手而归。三方对峙沉默肃杀忽听雾中传来笑声:“怎么啦?船还没开进梦海就已经要触礁沉没了?”
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尽是一凛。只见雾中行出了一名和尚约摸六十岁开外手上提着一根黑黝黝的拐杖大内众武士心下狂喜顾不得身在险地齐声喊叫:“上人!你醒来了!”
上人是敬称在东瀛只有禅宗、净土宗的高僧方能得此称号。想来这老和尚非同小可只见他笑容可掬道:“是啊我才睡了半晌甲板上又打又杀的老僧再不醒来恐怕要长眠不醒了。”说着朝河野洋雄瞧了一眼笑道:“你说是么河野施主?”
双方目光相接河野洋雄不觉咦了一声道:“逸海上人?你……你不是在京都么怎么会在这儿?”逸海上人笑道:“那你呢?你怎么也在这儿?”
河野洋雄咳道:“是……是大内君邀我前来的……”逸海上人道:“原来如此啊那你有没有想过大内良臣又是谁邀来的?”
河野洋雄恍然大悟:“这……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逸海上人哈哈一笑道:“当然。若非老僧请来你们两家吉野山的‘阿一’又怎会当这个不之客啊?”众人心下暗凛方知这“阎将军”名叫什么“阿一”看他如此霹雳手段却连姓氏也不可得倒真让人意外了。
逸海上人呵呵笑着行到大内良臣面前.道:“来把海图给我。”此际双方方各有所恃、亦有所忌.看大内良臣为人扶持对方只消举手一刺便能要了他的命。可他自己也手持灯台一旦手腕微翻.立时能使海图化为灰烬。
眼看大内良臣满面犹豫.逸海上人笑道:“放心吧.人家要的是海图又不是你的性命。来.把图交给老衲保管你们三家都放心。”
这话看似说给大内良臣听实则是说给那位“阿一”听的。果然他审时度势沉吟半晌将手一挥.便命部众撤下了兵刃。大内良臣松了口气忙将海图交了过去。逸海上人哈哈笑了.便又朝河野洋雄望去道:“施主到你了。”
河野洋雄眼珠儿直转似有用心.逸海上人笑道:“你拿着一张残图有何益处?快给我吧。”河野洋雄嘿嘿干笑只得将先前劫来的海图交了过去。那“阿一”点了点头把手一拍大批部众便又隐入水雾之中若非事先知情谁也瞧不出雾里居然藏得有人。
这逸海上人气宇非凡三言两语间。便已化解了一场风波甚至拿到了河野氏、大内氏的珍贵海图.他行到那“阎将军”面前道:“阿一把你的图交出来。”
众人心下一凛方知这“阎将军”也带来了一份海图。眼见对方踌躇逸海上人笑道:“别小气了梦海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藏还等着咱们过去挖掘呢。”最后一句话甚是有力。那“阿一”深深吸了口气两手一抹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掌心处竟多出了一只黑色锦囊.递给了逸海上人。
在场豪杰无数有商人、有武士、有刺客最后却都俯遵命听由一个老和尚安排.旁观众人看在跟里.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今幕府之世.举国满是暴戾之气杀人不偿命欠债不还钱却只有这一位“逸海上人”潇洒闲适。他将河野氏的黑布铺于甲板上手握大内氏传下的碎片微徽而笑:“烟岛。”
众人会意不来逸海上人将手一落.已让两块丝绢相合互近。
大内氏、河野氏两边的破片竟是缺角互补不差分毫宛若天造地设。
先前河野洋雄提及这破丝绢的来历便曾自称是以暴力抢夺而来。依此观之.这苦主说不定又是大内氏.也未可知。一片猜疑间大内良臣却没多说什么想他素来顺敬忠信纵有干言万语当着逸海上人的面却也不敢多提。其余家众倒是咬牙切齿。与河野武士怒目相向。却听逸海上人道:“阿一我要开锦囊了。”
话声甫落锦囊打开.从中倒出了大批碎屑小者不过蝇头大者也不过指甲.块块繁细。逸海上人微笑道:“阿一你自己来吧我可拼不全了。”那“阎将军”缓缓走近只见他浑身包裹得密实全然瞧不出俊丑年岁甚且是男是女也不得而知唯独那身腾腾杀气让人心头大生异感。
大内家众暗暗戒备.纷纷握紧了太刀河野洋雄也是嘿嘿一笑拇指上顶将刀柄推上一寸随时应付变局。
那“阎将军”并不同于传说中的忍法刺客身上并未携带竹筒吹针亦无手甲忍刀唯独腰间藏着一柄锋利匕形制古怪却是大名鼎鼎的“手里剑”。只见他蹲了下来自将地下碎屑拢了拢.随即开始拼图补合须臾之间便凑成了三尺长半尺宽的一幅横轴。
众人心下暗忖料想此人平日都在钻研这些碎屑早已烂熟于胸无须思索便能将之回组为图。逸海上人点了点头把那横轴一点一点推上移到黑布西北方道:“渤海。”
海图逐渐现出全貌了只见河野氏的残图一角带来了琉球诸岛“冲绳”、“奄美”、“烟岛”等尽皆散布大内氏的图则标记了一个岛屿见是“烟岛”至于那“阎将军”则带来了西北渤海三家台力.已然勾勒出一个大概。
众人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图面的正中央却见到了一片空荡荡正是面前的“梦海”。
河野洋雄嘿嘿一笑道:“费尽千辛万苦还是一无所获。”逸海上人笑了笑说道:“别急!老衲还没出手。”众人又惊又喜复又聚拢上前.只见逸悔上人拄着手上的黑玉拐杖慢慢直起身来从怀里取出张布绢迎光展开.朗声道:“梦岛!”
雾气阴暗借着油灯来照跟前的布绢隐隐光正中是一垃岛屿.想来便是传说中的“梦岛”其中一条红线蜿蜒而下标记了航道海6。
天下海图何止万干无论哪一国的航海图一见此地奠不敬而远之可这张图却不同它将面前的诡异海域绘于图面正中。想当然尔.这是真正的“梦海”航行图。心念于此无论是忍者刺客、抑或是剑客武士人人呼吸粗浊谁都压不下心头那股亢奋、
那“阎将军”忽道:“上人你这张图是怎么得来的?”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买来的。”
河野洋雄笑道:“买来的?真的假的?”逸海上人道:“千真万确。这是我从刘家港的一家当铺买回来的。”众人瞠目结舌又听逸海上人解释道:“十二三年前我渡海礼佛在刘家港市集走动.没想便给我见到了这幅图。当时我激动之下一颗心险些停下了立时便取出全身银钱预备将之买下。”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上人不必假惺惺了你当时是准备下手抢吧。”大内良臣咳了一声不去理他便道:“后来呢?上人用了多少钱买回?”逸海上人道:“三十文。”
“哈哈哈哈哈!”河野洋雄仰头大笑道“可笑啊可笑是谁这般不识货?”
一片寂静间逸海上人缓缓蹲下将手上的“梦岛”放置于黑布正中.众人心头怦怦跳着.纷纷靠近细观但见“烟岛”有了、“琉球冲绳”有了“西北渤海”也有了.外圈航路清晰能见连正中的“梦岛”也已现身可惜还少了一块连接内外的一块。
这张图好似给挖掉了一圈肉.有外有内却缺了中道海途以致内外两端红线迟迟对不拢尾竟不能连贯。
良久逸海上人终于站起身来道:“各位我们还差了一块。”河野洋雄耸肩道“那怎么办?要打道回府么?”逸海上人道“诸位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这次召集你们前来本就是来冒险的。”众人微微一愣道:“你……你已经预料到海图缺了一块是么?”
逸悔上人道:“你们说对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召集各位前来。”河野洋雄沉吟道:“如此听来有人也在觊觎宝藏是么?”逸海上人点了点头道:“没错有人抢先我们一步向已梦海进了。”
众人心下醒悟。方知那块缺少的图纸已然落在有心人之。倘使对方能抢先一步抵达“梦岛”自也能独占全数宝藏。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的对手是谁可以说说么?”逸海上人并未回话面上神情却极为凝重。众人察言观色心下莫不了然已知对方非同小可绝非易与人物。
一片寂静间逸海上人默默行上船头已在眺望远方.众人尾随而来见得面前的大海气象不约而同倒退了一步。
前方海景诡异绝伦仿佛天空坠落海面.撞出了万丈雾花。看这海象如斯险恶偏偏手上海图残缺不全.若要闯将进去中途势必得靠自已摸索。逸海上人深深吸了口气回望向船上众人道:“怎么样诸位心意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静了下来。逸海上人淡然道:“来让我一个一个问。阿一你先说吧你愿意进去么?”一片寂静中那“阎将军”淡淡地道:“当然世上没有能阻止忍者的地方。”逸海上人笑了笑:“好狂气。”他转头望向河野家众“河野施主你呢?”河野洋雄耸了耸肩道“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钱与美女就阻止不了我进去。”他斜目瞧了瞧“阿一”嘿嘿笑道“这份宝藏我总之是要定了。”
逸海上人微笑道:“好不愧是越智氏的子孙果有虎豹之风。”他转头望向大内良臣道:“大内君到你了、”大内良臣吞了口唾沫与家臣互望一眼眼中现出犹疑之色。
相传梦海的最高宝藏.便藏在“梦岛”之中然则眼前的海域并非是什么平安所在而是传闻中的“苦悔”。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汉人远祖谆淳告诫子孙莫来此地自寻烦恼以免后悔莫及.至于朝鲜贤者则在“谜海”之上另添白蛇传说想来也在警告来人莫要妄入此地。
逸海上人道:“大内君你是幕内第一海士这艘船又是你的。老实说吧你是不肯同来我们谁都进不去。”
大内良臣并非普通人他出身周防国乃是家督大内氏的子孙号称幕内第一舵手。靠着驾船之技精良高明近年来主掌“勘合贸易”。每逢博德港商船出海必由其出面领军足见幕府对他倚重之深。然则他名为武士实为商人梦海宝藏再丰厚、再迷人也不值得以性命交换。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大内君你忘了令伯祖‘义弘公’么?”
大内良臣全身剧震顿时之间看到了宝藏以外的物事。
周防大内氏的家督便是三十年前切腹自杀的“大内义弘”他生前在世之时使以进入梦海为职志。心念于此.大内良臣霍地咬牙道:“好!为了义弘公我愿意进去!”众家臣闻言大惊正要来劝却给逸海上人拦住了说道“保卫主公是你们的职责别做个胆怯的人。”大内家众给他一说顿时羞愧无地忙拜伏在地喊道:“上人恕罪我等知错了。”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欠身道:“同舟共济不必行此大礼。”日本人最重尊卑贵贱之分那逸海上人却反其道而行以“学问僧”的身份向下人们叙礼太批武士诚隍诚恐伏地再拜恭敬之色都于至诚。
大内良臣沿船走了一遭眼见河野家的战船仍旧紧靠左舷并排停泊后方却紧跟着十来艘小船想来“阎将军”正是依此登船暗施辣手。他心下暗暗忌惮自知这批同伴都是牛鬼蛇神当即咳了一声道:“洋雄君。阿一兄请你们命人把座船驶离我要起锚了。”
都说术业有专攻。河野洋雄剑法精湛号称“生试七胴”那“阎将军”是忍法刺客神出鬼没可这些人一旦来到大海之上却都得昕大内良臣得。毕竟他是“幕内第一海士”放眼东瀛无人能与之并肩。果然号令一下.两大武也不敢怠慢各自命人将座船驶离停于外海等候。
大内良臣提起了海螺呜呜吹鸣一时间全船上下都动了起来。只听甲板上脚步来回十来名武士绞动铁链将大铁锚从海底拉起前方四艘小舟听得号令。便又再次提桨划水朝梦海深处驶入。
(应永之乱:室町幕府时期(镰仓幕府之后)地方大名与将军之间严重对立。当时的将军是足利义满就是《聪明的一体》里的那位将军。本书中提到的大内义弘因助将军平乱有功成为周防与长门等六国的守护。大内家势力大增引幕府不满。在幕府的蓄意挑衅之下大内义弘拒绝承担幕府的课役并于应永六年(1399年)拥兵谋反史称应永之乱。大内义弘动员了领内的势力同时联系对幕府不满的各方难企图推翻幕府的统治。应永之乱以幕府方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大内义弘兵败切腹幕府威望达到鼎盛时期而大内氏也变成了区区的周防和长门两国守护。
后来大内义弘的子孙卧薪尝胆、东山再起、夺回部分失地之余又征讨新的领地成为书中提到的七国守护。)
四下一片死寂大船闻入古代航道潮湿水雾立时弥漫而来甲板给水烟彻底淹没竟是伸手不见五指人人都感呼吸不畅.浑身湿嗒嗒的。大内良臣明白情势凶险异常便亲自掌舵一边观看海图一边顺盼情势就怕海底藏着暗礁海岩如果撞破船身不免让众人葬身鱼腹。
船点起了大火盆盼能照亮远方海面然而雾气过浓反射折光.只让船头处多了一个七彩光晕如梦如幻。此时此刻除了船处的一点光亮.四下尽是无边黑暗。就听海潮静静拍打船舷此外竟是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
河野洋雄嘿嘿冷笑:“马鹿野郎不愧是什么梦海雾气比想象还浓。”逸海上人轻声道:“这算是好的了。比起上次见到的时候雾气已淡了许多。”
眼前水雾浓厚实为生平所仅见.谁知这还算是雾气淡的时候众人茫然道:“上人您……您以前进来过这儿么?”逸海上人摇头道:“闯进梦海这还是生平头一次不过每年到了七月时节老衲便会前来外海一带.探查梦海里的动静。”河野洋雄皱眉道:“七月时节’为何是七月?”
逸海上人道:“七月初一鬼门开每逢孟兰盆节前后‘梦海’的雾气便会消退许多。”
大内良臣算了算日子看今日乃是六月中已近七月初一当即道“原来还有这层道理。看来琉球渔民称此地为‘目莲鬼悔’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吧?”逸海上人叹道:“没错七月初一地府开门目莲若想闯入地狱救母也只有这几天方便了。”
七月初一鬼门开恰是佛家的“孟兰盆节”又称“鬼节”根据佛家说祛地狱之门将于今日打开释放孤魂野鬼出来。
在场都是满手血腥之辈不说河野洋雄生试七胴残酷好杀.便看那个“阎将军”为了效力大名杀了多少无辜之人?诸人想起地狱因果报应之说不由都隐隐感到畏惧。
良久听得一名武上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是第一批进入梦海的人么?”
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有人来过此地了。”众人微微一惊道:“数百年前?那……那是谁?”逸海上人尚未回话.却听那“阿一”冷冷地道“绘制这海图的人。”众人心下醒悟力才想起那张梦海图宝图早在世间这梦海当然已有捷足先登之人。河野洋雄沉吟道:“上人这梦海宝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你知道么?”
逸海上人道:“此图第一次现世是在‘大唐招提寺’之中。相传是一名小沙弥觉的此后便交给了政子夫人。”
这位“政子夫人”倒是大名鼎鼎乃是镰仓幕府第一代大将军源濑朝的妻子出家后号称“尼将军”在东瀛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唐招提寺”有何来历反而让人心存迷惑。众人喃喃地道:“招提寺……那……那是”那“阿一”冷冷接口:“鉴真和尚。”
众人院然大悟方才想起那位修建“大唐招提寺”的高僧来自中原的“鉴真和尚”。河野洋雄颔道:“这么说来这梦海图便是鉴真和尚绘制的.对么?“
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那“阎将军”则是冷冷嗤了一声满是讥嘲之意。河野洋雄有些恼火了霎时手按剑柄森然道:“怎么?我说错了什么”逸海上人咳道“施主忘了么鉴真和尚是个瞎子。”河野洋雄啊了一声却也想了起来依史籍所载鉴真和尚于平安时期渡海东来抵达东瀛时年近古稀早已双目失明想他瞽目之人写字尚嫌勉强却又如何绘制海图?
河野洋雄自知丢人现眼一时咬牙切齿良久终于转过头去道“罢了。”把手一送.太刀回鞘正要说几句话遮掩甲板上竞有人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众人急忙转头猛见阎将军仰头大笑声传大海.全不给人家一点面子。武士之道重荣辱。往往一言之差便招三世之祸果然河野洋雄恼羞成怒只见他深深吐纳几口调匀了气息方才大步而出静静地道:“你笑什么?”
阎将军仍在笑不过这回并非狂笑.而是冷笑。大内良臣等人在旁观看心里都是暗叫不妙。河野洋雄也不多问既然对方视己如犬那也不必客气.当即道:“忍者拔你的剑。”
河野洋雄邀斗了先前他给这人打个出其不意早想讨回公道这时索性一股脑泄出来。那阎将军却也傲慢之至.只管双手抱胸后背向敌浑不把对方放在眼里。河野洋雄怒不可遏厉声道:“转过身来!”
正要拔刀生斩却听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道:“施主他早就转身了。”
河野洋雄微觉愕然只见那“阿一”头罩黑套目向前方可后脑勺处却精光闪烁隐隐透出一双斜斜的长眼。河野洋雄脸色剧变赶忙向旁一扑着地滚了开来。
全场惊骇不已看这阎将军状似傲慢背敌实则早巳暗暗转身。若非河野洋雄也是百战之身见机极快否则对方杀招一出恐怕势在劫难逃。
忍法乃是暗杀之术个中诡谲可怖之处外人实难想象其万一看着河野洋雄贸然邀斗难免自讨没趣。
此时众人同在梦海本该同舟共济奈何船上或是凶徒或是刺客早晚会血流成河。大内良臣有心解围忙道:“上人这鉴真和尚既是瞎子想来这梦海地图也非他所能绘制却不知此图怎会在唐招提寺出土?”逸海上人道“他是受故人之托。”
大内良臣愕然道:“故人?”逸海上人朗声吟道:“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逸海上人无所不能.非但精通汉律读起诗来更是抑扬顿挫甚是悦耳。余人问有限不解汉学难免听得一头雾水。大内良臣沉吟道:“这‘晁卿’便是您口中的故人吗。?”
逸海上人道:“没错。根据史载他便是第一位成功闯入梦海的人。”众人微微一惊看面前的海域是“鬼海”、是“谜海”可说是天下第一惊险海域。孰料竟有人能来去自如?太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过张海图便是此人绘制的?”
逸海上人摇头道:“不是。”大内良臣愕然道:“为何不是。”逸海上人道:“那张海图所载文字并非楷书而是小篆。”
大内良臣暗暗颔自知楷书是近世之物小篆却是远古书体想来还早于鉴真之时。他凝思半晌又道:“这梦海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上人知晓么?”
逸海上人摇头道:“这海图的来历并无史料可考便与梦海一般同是不解之谜。老衲近年反复搜寻史料也只知这张宝图是‘晁卿’所寻出其后转托鉴真方才带回日本。”听得一声冷笑、众人转过头去却又是河野洋雄。听他道:“听你说得天花乱坠若是真有其事这‘晁卿’该当大大有名才是吧为何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逸海上人道:“唐人称‘卿’是对士人的敬称。这位晁卿本名叫做‘晁衡’曾在长安住了几十年.可说名重一时。”众武士听“晁衡”二字颇为耳生茫然便问:“这位也是唐人吗?”逸海上人道:“不是‘晁衡’是日本人。他十六岁时离乡.来到长安直到五十多岁才辞官返国。你们方才听到的那诗.便是唐国大诗人李白写来纪念他的。”
李白又称“李太白”号称诗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知他何时与东瀛人士结交的。众武上满心茫然喃喃忖念之中忽听逸海上人吟道: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众武士醒悟过来大声道:“对了!晁衡就是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对不对?”
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阿倍仲麻吕’。他便是第一位闯进梦海的英雄。”
在场上下恍然大悟方知这位“晁衡”来历如何原来他就是元正女皇时代的遣唐使“阿倍忡麻吕”此人交游广阔曾与大诗人李白、王维等人唱和那句“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正是他返国前赠给王维的名句。
众武士过去也曾听说遣唐使“晁衡”的事迹只知此人聪明博学曾经高中长安进士成了大唐皇帝身边的侍从官却没想到此人人居然到过梦海尚且托人带了一张海图回来。一人低声来问:“上人当年晁衡为何进入梦海?他可是奉了谁的命么?”
逸海上人道:“当然:他九死一生闯入梦海并非是自己的意思而是奉了朝廷之命。”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全都转过头来了齐声凛道:“朝廷?”
“朝廷”二字大有深意在日本人口中专指天皇一系之公卿世官又称“公家”。至于幕府大将军则称为“武家”以别于京都王室。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朝廷……朝廷也曾来‘梦海’寻宝么?”
逸海上人叹道:“当然了。据我所悉自圣德太子受刺身死后历代天皇法皇、东宫太子莫不竭尽所能代代都遣使进入梦海盼能找回那样失落的宝物直到元正女皇这一代晁衡方才成功闯入梦海。”听得历代前仆后继尽皆进人梦海众人不禁愕然道:‘他们……他们到底要找什么?”
逸海上人正要回答猛听“砰”的大响听得一人大声道:“主公!主公!您快过来看!”
大内良臣大吃一惊急忙喝令下锚随即循声疾奔其余逸海上人、阎将军、河野洋雄并同上下数十名武士人人都来到了左舷.定睛一看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向后退了开来。
层层浓雾中左舷旁伸来了一根腐朽的桅杆那海里竟然有艘沉船却与船身相撞了。
眼看桅杆摇摇欲坠一名武士大着胆子轻轻朝桅杆推去嘎嘎低响中只见那桅杆缓缓倾斜猛然间海面水花四溅轰声大作那桅杆已然断成两截一段摔入了海里一段却坠到了甲板上。
众武士相顾骇然慢慢围拢过来只见那段桅杆长约五尺圆径甚粗却已腐朽破烂。众人低声来问:“主公这是哪里的沉船您看得出来么?”
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海洋之事无出其掌握自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他拾起了桅杆反复察看道:“这是蒙古人的船。”听得此言众人尽感惊疑:“蒙古人的船?你没看错吗?”
“大内君没说错.”河野洋雄也蹲了过来他指着桅杆上的铆钉道“我曾在‘鹰岛’见过蒙古的沉船只有忽必烈大帝建造的船只才会用这样形状的铆钉。”
众人全呆了.没人料到忽必烈的船队也曾来过“梦海”甚拿沉没存此一片寂静间只听一名武士颤声道:“看……好多船……好多船……”
全场尽皆回凝眸遥视远方只见浓雾中黑影重重一根又一根桅杆凸出于海面或直立、或倾坍、或断折船底不绝传来低微碰撞声海流送来了无数浮木.众武士惊惶打捞但见“蒙古军舰”、“天龙寺船”、“勘合贸易船”……遗骸捞不胜捞其数之多遍数不尽。
这不是梦海.而是鬼海历代海船曝数葬身于此无一例外河野洋雄看得头皮麻颤声道:“上人……到底……到底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默然一旁阎将军接口道:“他们在找梦岛。”众人错愕不已:“梦岛岛上有什么?”
阎将军没有说话了他也许不想说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梦岛”有什么。
众武士面面相觑此时此刻人人都觉得事有蹊跷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万籁俱寂中只听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您……您方才说晁衡曾经成功闯入梦海那……那后来呢他回到日本了么?”逸海上人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内良臣低声道:“那个晁衡真的回到日本了吗?怎么我从没听说他回国以后的事迹?”
听得此言众人不觉都“咦”了一声。看这“晁衡”是唐国进士名气极响若是返回日本定居了必然与吉备真备、空海和尚并驾齐驱。可众人过去只听说晁衡在中土如何风光、如何得意至于他返回日本后官居何职是否受到天皇重用却从未听人提及。
河野洋雄喃喃地道:“是啊……进……这梦海宝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别人带回日本?难道他自己都不想邀功吗?”这话问到了要紧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看这张“梦海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鉴真和尚带回?一片寂静中人人心里都想到了一件事:晁衡也许没有回来。
众人越想越怕只觉此事疑点重重。良久.只听逸海上人叹了一声道“好吧你们既然问了.我也不好隐瞒。晁衡五十六岁那年确实离开了中土不过他并未回到日本。”众人惊道:“为什么?他不是辞官返乡了吗?为何没回来?”
逸海上人默然半晌道:“他遇上了一场……”他顿了顿叹道“海难。”全场大骇道:“海难?”逸海上人轻声道“是。晁衡五十六岁那年再次闯人‘梦海’之后就生了一场大海难。消息传回长安李白听说故人死于大海心里悲痛便写了一诗凭吊他。”
日本晁衡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众人脸色急变方知这唐诗何以满布感伤又是什么“明月不归沉碧海”又是什么“白云愁色满苍梧”如此愁云惨雾果然是拿来凭吊死人的。
大海死寂宛如坟场忽听河野洋雄厉声呐喊:“八嘎!”喊声远远送了出去有如负伤的野兽临死哀呜他揪住大内良臣的衣襟吼叫道:“良臣!你那张海图究竟怎么来的真是你祖父传下来的吗?”大内良臣使劲挣扎却比不上他的力大只能喘道:“一半算是……”
河野洋雄怒道:“胡说!什么叫一半算是?”大内良臣喘道:“这……这张图是我祖父的东西可三十年前‘应永之乱’时却给幕府夺走了……”河野洋雄嘿嘿笑道:“谁晓得一个月前幕府却遣使过来把这张图交还给你了是么?”大内良臣喃喃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河野洋雄松开了手叹道:“我的图……也是这样送来的啊……”
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骤然之间人人也都觉了一件事原来满场豪杰云集在此背后都有同一个理由那便是隐身室町的“幕府大将军”。
幕府大将军向来城府深沉如今多方示好把众高手一一引到梦海却是什么样得用心?全场彷徨不安却听那“阎将军”笑了笑道:“一个月前我听说大内氏找上了河野氏两家打算联手闯进梦海我得知之后坐立难安便连夜率众出山追到了海上……”他顿了顿轻轻笑道“逸海上人这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吧?”说话问雾气中便现出了大批忍众个个身影蒙(此处缺一字)手中却是精光霍霍已然亮出了“手中剑”。
眼见逸海上人迟不答话河野洋雄手按刀柄霍地将手一抽但所刷刷连声河野家众尽数拔刀已将逸海上人团团包围。那“阎将军”笑了一笑径自缓步上前轻声道:“逸海多年交情.你就不必瞒我勒。说吧……你是‘金阁寺’的人是么?”
这“金阁寺”并非寻常佛院而是前东瀛霸主“源道义”退隐出家之地。如今枭雄虽死余威犹存当时东瀛人提及幕府令出之地仍以“金阁寺”相称足见其杀权之重。
逸海上人身陷重围偏又手无寸铁仅凭一根拐杖御敌若要与河野洋雄的太刀相撞立时便要断折更遑论要与高深莫测的“阎将军”出手交战?
大内良臣深怕血溅五步忙上前劝阻:“等等先别动手大家有话好说……”话声未毕已给河野洋雄一把拉开怒道:“傻瓜!你还没觉么这是‘金阁寺’布置的骗局啊!”
日本人不同于他国子民民风向来好胜这“梦海”虽然诡异多端却也吓不倒他们反而是数百年的传说积累.引得举国上下前仆后继人人葬大海便如飞蛾扑火一般。依此看来这“义政将军”正是要借刀杀人将满船政敌一网打尽。至于这“逸海上人”想必另有安排接应随时准备逃生。
大内良臣呆了半晌忙道:“不会的义满将军早就谢世了现下是他的孙儿“义政将军”当家作主他好好的一个佳公子岂忍加害我等?”他还待再说众家臣却已围了过来大声道:“主公快醒醒啊!您忘了令伯祖义弘公是怎么死的吗千万不能相信幕府的人啊!”
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大内氏与足利氏之间早有宿怨.当年大内义弘是七国守护、幕府功臣却因手掌贸易大权引足利义满觊觎也是幕府长年侵逼终于引了“应永之乱”。如此血淋淋的教训放在眼前岂能不加提防?
足利氏一向攻于心计纵使足利义满已死仍旧不能掉以轻心众武士全数出身周防、长门等地皆是大内氏的数代家臣此时护主心切莫不苦心劝谏就怕他再次中计上当。
杀气腾腾都在等候逸海上人说话。只听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说对了我是‘金阁寺’的人。从年轻到老我一直追随义满将军。”河野洋雄冷笑道:“猴子也会从树上掉下来啊。逸海上人你苦心设计这个骗局也真辛苦你了。”
逸海上人叹道:“诸位会错意了。老衲虽然是幕府的人可此番邀集各位进来梦海却真是一片诚心绝无分毫陷害之意。”河野洋雄冷笑道:“一片诚心?难不成你真是约我们来寻宝的?”逸海上人静
静地道:“没错。”河野洋雄正要叫骂“阎将军”却已伸手制止静静地道:“你说吧过梦海里究竟有什么?”逸海上人道“日本失落的东西。”
话外有话人人愕然难言阎将军道:“我们少了什么?”逸海上人叹道:“和”
“和?”众人面面相觑全都笑出了声“都到了这个田地你还想求和么?”
“住口!我说的是……”逸海上人厉声道“大和!”河野洋雄厉声道:“马鹿野郎!”他把手一抽迎风便斩逸海上人怒目圆睁也已提起拐杖直挥而上。两旁武士出一声喊并同“闯将军”的麾下忍众人人奋勇上前预备将之乱刀分尸。
当地一声巨响河野洋雄好似砍中了什么激出了无尽火光忽然间人人耳中都听到了低微佛音嗡嗡声响中.只见一个人飞了出去摔倒在地正是河野洋雄!转看周遭满是刀刃器械无论是山中忍族抑或町下武士人人空着双手满面骇然。
嗡嗡嗡嗡嗡……甲板上传出低微空响听来宛如佛音梵唱。逸海上人环顾群雄缓缓持起拐枝将其插入船头火盆之中。
熊熊火焰焚烧照出了佛影光晕看那只拐杖本色如黑玉为那烈火一逼竟然现出了鲜血溶解之色随即闪耀出一行刀铭汉文见是:“谷神玄牝”。
众武士张大了嘴一个个跪倒在地颤声道:“北鞘……”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东瀛史上最为玄奇的法刀便是跟前的“北鞘”!据说这柄刀打造时出了差错以致生来无刃.无法杀人可任何兵器也都伤不了它。纵以铁锤奋力轰击亦能完好无损。故给人称作“玄牝之刀”号称能收降天下一切凶器。
逸海上人厉声道:“懂了吗?幕府要找的是什么乐西?”
众武士怅然若失.心中却也一片雪亮已知幕府此番劳师动众来此一切便是为了寻回那柄传说中的无上神物:“南刀”。
“南刀”与“北鞘”此即深藏武家心中的两大传说。据闻“北鞘”天生空虚不具刀刃能降伏一切杀人凶器故名玄牝。“南刀”却恰恰相反它是东瀛史上最血腥的一柄杀人刀生具乱性无所不杀任何物事一旦接近它的刀锋半尺便会自行破损裂开。正因如此凶残“南刀”也得了个可怖外号。称作‘不宿刀”它找不到兼容的刀鞘没了栖宿之所遂只能以血作鞘.永无止尽地杀戮下去直到“杀人百万”为止。
“南刀”、“北鞘”大内良臣昔时虽也听过这两样东西的传闻却总以为“南刀北鞘”仅是个比喻专用来描绘自相矛盾的事物。毕竟“南刀”无所不杀号称能斩坏世间万物“北鞘”却是无坚可摧天上地下无物可伤这两样东西的性子全然相冲便如世间的“矛”与“盾”压根儿无法自圆其说怎可能同时存在于人间?
但是传说是真的因为传闻中的“北鞘”就在眼前。满场静默中逸海上人低声念佛将那柄黑玉宝鞘平持于胸一个又一个武上跪倒在地.朝那柄“北鞘”顶礼膜拜。
那“北鞘”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明明为烈焰焚烧却不见分毫热烫逸海上人持于手中自也无不适之感。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下拜道:“上人我错怪你了.请宽恕在下的无礼。”逸海上人笑道道:‘我不原谅你还能如何呢难道要你切腹谢罪吗?”说着便将那“阎将军”扶起神色慈和悦然。
这逸海上人不同于武家作风为人诙谐并无架子。众人暗暗松了口气道:“上人你……你怎么会有这柄‘北鞘’的?可是……可是幕府交给您的么”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没错这是义政将军交给我的。他吩咐老衲陪同令主公来到梦海。只因此行凶险异常他事先便把‘北鞘’交给了我以作防身之用。”
世上最血腥的妖刀便是“不宿之刀”.想来唯有“北鞘”能抵挡其凶焰。众人呆呆望着黑沉沉的“北鞘”喃喃又问:“上人这……这世上真有‘南刀’吗?”“当然有。”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们若是不信不妨去‘吉野’找些老人问问你们只要提到‘南刀’的事情他们也会反问你这世上是否真有‘北鞘’。”
“吉野”众武士面面相觑愕然道“您……您说的是‘吉野南朝’?”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吉野山的南朝。那里是‘南刀’最后现身的地方。”众武士大惊道:“最后现身的地方?那……那‘南刀’现下去了哪儿?”
逸海上人遥望茫茫海雾轻轻叹息众武士愕然醒觉.已知“南刀”便在梦海。
日本向来只有一个朝廷便位于京都室町。可过去六十年里“吉野”却曾另创朝廷与京都分庭抗礼。只不知此事与“南刀北鞘”有何干系?河野洋雄越想越疑惑低声便问:“上人这……这‘北鞘’是怎么落到幕府手中的?您可以说说么?”
逸海上人笑了一笑他携住那“阎将军”的手淡然道:“大内君请你下锚我有几句话要与各位说。”大内良臣心下大喜自知他要借一步说话了忙召来一名武士附耳吩咐几句随即伸手肃客将一行人引向了内舱。
来到了舱里只见窗边置了一张茶几地下铺了草席一如寻常居家陈设大内良臣晓得逸海上人身份极高便屈膝跪姿。坐不动身。逸海上人则如寻常僧侣一般自管盘膝打坐。
四下一片静默逸海上人轻声道:“大内君老衲可以请教你一件事么?”大内良臣忙道:“不敢能回答上人的垂问是在下的荣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你不必客气。我只想请问阁下你孩提时可曾听闻过‘南刀北鞘’的传说?”
大内良臣吞了口唾沫道:“有在我七岁的时候。”逸海上人微笑道:“你是听谁说的?可是令伯祖‘大内义弘’么?”
“大内义弘”便是周防大内氏全族的大家长人称“义弘公”此人曾经背叛幕府于“应永之乱”起兵称反。大内良臣黯然道:“上人所言不错。义弘公曾经开示我等他……他说‘南刀北鞘’涉及了日本的武运若有人能同时掌握这两样神器.便能一举结束武家乱世进而统一全日本……”他顿了顿慌忙乞问“上人他……他说得对么”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大内良臣却也不敢多问想起了族人与幕府的恩怨一时更是战战兢兢。
四人对面而坐大内良臣心头怦怦跳着一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二也不解“北鞘”与幕府有何渊源更不知这‘南刀”为何会藏于梦海之中。一时心中百转千结不知有多少疑惑待解。他不敢随意启齿只取来了一只炭炉默默煮茶烧水。
四下朦朦胧胧啦满是水汽连舱里也难以幸免。大内良臣烧煮了茶水.舱里水雾更浓极显闷热他推开了窗扉一时间冰寒冷雾袭面丽来逼得他打了个寒噤只得又掩上了窗。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这梦海真是古怪对么?”
大内良臣不敢多口只斟上了热茶恭恭敬敬地奉了过去。逸海上人道:“大内君您晓得义政将军为何会派您来梦海?”
大内良臣微微一愣道:“这……这不是因为我懂得驾船吗?”逸海上人微笑道:“大内君的驾船本领高这当然是个原因。不过义政将军找您过来另外还有个情由。”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请上人教诲。”
逸海上人提起茶杯轻啜一口道:“您姓大内。”大内良臣愕然道:“大内”逸海上人淡然道:“没错正因您是大内家的人所以义政将军指名阁下命您陪同老衲进人梦海。”
河野洋雄伸手自指愕然道:“那……那我呢?”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与阎将军一样都是此行的护从保卫大内君平安。”
大内良臣闻言战粟不知自己有何要紧之处一时俯身再拜逸海上人笑了笑他将窗扉开启一缝望向窗外的梦海道:“太内君您知道朝鲜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吗?”大内良臣咳了一声道:“谜海。”
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那您可曾知道为何朝鲜人始终没来解开谜团?”大内良臣摇了摇头示意不解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因为他们相信了汉人的说法。”
大内良臣愣住了:“上人的意思是……”逸海上人微笑道:“知道吧汉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苦海。”话才出口心下便有醒悟“上人的意思是说……朝鲜人不敢过来揭开谜底便是怕给自己带来苦果?”
逸海上人道:“没错。朝鲜深受汉儒教化也学着汉人压抑自己始终视这片海域为禁忌。可是我们日本人不同过去七百年来我国上下始终坚信这片海域里必然藏了一个秘宝足以扭转日本的国运。因此我们称之为‘梦海’便是要鼓励子孙冒险犯难无论牺牲了多少人也要破解这个谜团。”
大内良臣怦然心动方知“梦海”二字竞有如此重大寓意。忙道:“如此说来晁衡也是为了破解这个谜团而来的?”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没错。自飞鸟时代开始历代的公家武家、法皇天皇莫不竞相派人来到梦海.这一切的用意就是要找出这个代代相传的宝藏。”大内良臣忙道:“那……那他们找到了吗?”
逸海上人道:“找到了不过他们只找到了一半。”说话间。便将“北鞘”解了下来放到了席上。顿时之间河野洋雄大内良臣乃至那位“阎将军”人人都紧张了起来。
河野洋雄吞了口唾沫不知不觉间竟悄悄伸出手去想融摸“北鞘”。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河野君您能看懂鞘上的梵文么?”
河野洋雄急忙缩手回来干笑道:“对不起我……我失礼了。”逸海上人淡然道:“不必顾忌。我奉义满将军之命长年钻研‘北鞘’至今已有三十载诸位若是有什么独到见解老衲欣然拜领。”河野洋雄咳了一声小心接过了“北鞘”忽然间双手向下一沉那北鞘居然落了下来看这柄空鞘分量如此之臣稍不留心便要提之不住。
“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半空接住了“北鞘”手臂竟是不晃不动众人看在眼里都是暗暗喝彩。只见他提起刀鞘凑到眼旁去看但见鞘身铭刻四字正是“谷神玄牝”余处满布梵文正面背面皆然。
雾气弥漫舱里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然则传闻中的北鞘已在眼前。人人借着微弱灯光光窥视只见它黑沉沉的。鞘身隐刻了无数血金梵文转看鞘口处却又散出一股淡淡红光望来既血腥又神圣无以名状。大内良臣一旁看着便慢慢拔出自己腰间的“胁差”便朝鞘口插进试合.猛听逸海上人怒喝道:“住手!”
第二章 万里长城今犹在
从京城出沿运河南下经德州过临清、越聊城便会见到一条浩瀚大水这条河色做黄褐水势急促时时翻搅溃堤不消说此即横亘中国_方的第一大水九曲黄河。
「黄河之水天上来」秦始皇、孔夫子、汉高祖、唐太宗这些人物全是黄河子孙。说来黄河虽有百害却也为中国孕育了无数英豪开创了璀璨的华夏盛世。
不过中国实在太大太大了……纵以黄河的渊远流长却也不能泽被万物。因此从运河南下经济宁、过徐州、至扬州还会见到第二条大水它比黄河更宽更广水质比黄河更清更甜那是一条碧幽幽的江水。
「孤帆远影碧山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千里运河的终点便是万里长江。它是英雄项羽的本家也是本朝太祖的故乡几千年来它不只诞生了足与异族相抗的英雄它还孕育了无数文人雅士名动天下。
过了长江后就再也看不到英雄。因为顺江而下便要出海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沿江东进面前已是一片汪洋大海东海、北海、黄海、南海横涯无际它们比洞庭鄱阳更为广博无涯、比黄河长江更加渊远流长可从古到今秦皇汉武刘邦项羽人人都是黄土地的子孙却又有谁出身于蔚蓝大海了?
故而有人怒责孔老夫子「父母在、不远游」为了他的种种无聊教诲汉人只知安土重迁死守祖坟却从未想过放洋出海终使子孙固步自封乃至国势衰微渐渐覆亡。
天殇国殇、河殇海殇说这些话的人口沫横飞其实压根儿忘了一件事。罗盘是打哪儿来的海舵又是谁明的?所以他们大概也不晓得其实汉人很久很久以前就出海了。他们前仆后继、乘风破浪远渡重洋来到了一个叫做「木骨都束」的怪地方甚且抓到了一只「麒麟」并将之带回老家。
这听来像是谎话毕竟麒麟是苍龙的好朋友自从春秋末年孔老夫子最后一次目击之后世上就再也看不到它的踪迹了怎可能有人带回了它?
这是真的因为抓到麒麟的人就躺在这儿崔风宪、号震山今年六十四岁现下他赤着脚打着呼一边仰躺于甲板上一边晒着暖暖的日头。乍然看去此人活像个糟老头谁也想不到他真个抓过那头「麒麟」并将它从承天门牵进了北京。
当年崔风宪牵着「麒麟」进京面圣时曾引起不小的轰动毕竟这玩意儿太怪了它颈子长长眼儿大大头上还长了两只鹿角尤其稀奇古怪的它的身材太高太瘦了以致从承天门进来时居然撞到了脑袋疼得麒麟哀哀哭叫围观百姓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每当崔风宪和人提此往事总会害得朋友们喷饭滚倒人人捧腹狂笑都当他是牛皮王。不过崔风宪也不想多做解释毕竟「麒麟」并非是他见过最怪的东西他还看过九尺高的双头妖鼠上面一个头、肚子一个头走起路来蹦跳跳屁股还生了条大尾巴。
出海数十年怪事一箩筐说了也没人相信。所以崔风宪也常是给人当成疯子。也是他莫可奈何上个月经过锡兰山时便买了头怪物上船以兹为证。看这怪物浑身金毛目露碧光还长了森利利的爪牙朋友们要是撞见了非给吓得魂飞天外不可。
嘿嘿……崔风宪微微冷笑伸手朝怪物的脑袋拍了拍怪物则是张开了血盆大口出了阵阵狂吼。
吼……三个月大的小狮儿打了个哈欠它倒在主人脚边模样好似猫儿昏昏欲睡。
崔风宪是个商人经常得出海做买卖在船上养头小狮王看家倒也不坏。若有小偷上来翻东西纵不给活活咬死也要给它追得跳下大海一命呜呼。至于这头小狮子长大后这艘船是否还养得下呢?这也无须担心因为崔风宪的船非常非大整整用了三万五千两白银监造几乎花光了他的毕生积蓄
第三章、远衔恩命到朝鲜
徐尔正指着那人的腰间符令说道:“‘永乐本字勘合符’这人是日本幕府大将军‘源义政’的家臣。”
自日月朝创建以来本朝武运昌隆诸国贡使纷至沓来其中东瀛使者前来中国必然携带通关信物便是永乐御赐的“本字勘合符”将“日”、“本”二字从中裁开一半交在幕府手中称作“堪合符”另一半由中国保存称作“堪合底簿”入关时双符核对以确信来人身分。果然徐尔正宝刀未老单凭半只符令立时便认出来人的身分了。
方今幕府将军叫做“源义政”据说是个青年公子玩世不恭崔风宪自也有所耳闻他点了点头又道:“劳驾大人替我问问看他是否遇上倭寇洗劫了?”
徐尔正低下头来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那人气若游丝只低低回了几句话徐尔正听了半晌却只眉头紧皱崔风宪忙道:“怎么了?他说什么?”
徐尔正沉吟道:“我也不晓得是否听错了。反正他说事情来得突然只从雾里突然窜出了几艘船随即几声炸响船就沉了。全然不知对方的身分。”
众船伕茫然道:“轰地爆响?那是什么?”崔风宪叹道:“洪武炮。”众船夫骇然道:“洪武炮?太祖传下的洪武炮?”
崔风宪并未多做解释低声又问:“徐大人劳驾你再问问看看他还有无同伴等待救援?”徐尔正点了点头便又俯身再说那人显得虚弱已极听得问话却只慢慢摇了摇头随即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了。
崔轩亮咦了一声便悄悄伸出手来打算去探那人的鼻息却给叔叔狠打了一记骂道:“你又来了!人家还没死哪!你却是急什么?”说著吩咐下属:“先把人带下去煮点热粥给他吃。等咱们到了烟岛再请大夫过来诊治。”
众船夫齐声答应便把人抬了下去。老陈低声道:“二爷你瞧这是怎么回事?这人真是遇上倭寇了么?”崔风宪低声道:“应该不是倭寇造不出洪武炮。”
“洪武炮”乃是朝廷机密尤其永乐大帝请了“交阯太子”黎澄进驻军器监之后火炮威力更增炸力及远过去三宝公出海在外便也曾携带这些火器同行。
老陈点了点头自知倭寇船小轻快便算有了洪武炮那也安不上去当即道:“那......那这人又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撞上咱们中国官军吧?”崔风宪摇头道:“这就不晓得了。反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二人交谈半晌眼看小舟四下搜查却始终没再找到活口。崔风宪沉吟半晌眼看苦海深处烟雾弥漫好似真有什么东西作祟当即道:“传令下去咱们要开船了。”
众船伕早有此意一听老板有命顿时脚步急乱掌舵的掌舵、起锚的起锚大船随即扬帆离开。徐尔正赶忙挨了过来低声道:“震山终于要走了么?”
崔风宪歉然道:“让大人担忧了。咱们这就向北走先离开苦海再说。”
徐尔正叹了口气又道:“震山咱们......咱们何时能抵达烟岛?”崔风宪道:“最迟三日、最快一日。这得瞧老天爷赏不赏脸了。”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这倭寇虽然嚣张却还有个地方不敢去便是魏宽治下的烟岛。
烟岛武力强大雄视东海单是船舰便多达二十来艘除非东瀛、朝鲜以举国之力来攻否则无人能够奈何。再说魏宽自己的武功修为炉火纯青二十岁不到便破解了“元元功”的奥祕从此臻于宗师境界如今临近老来一身功力只有更加深厚。谅那倭寇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老虎嘴上拔毛。
近年为了倭寇横行烟岛的生意益兴旺不免让魏宽大利市。只是此时两边尚有数日航程魏宽纵有百万大军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缓不济急了。徐尔正愁眉苦脸低声又问:“震山有法子走快些么?」”
崔风宪道:“当然有只是得请大人帮忙了。”徐尔正愕然道:“你......你要老夫帮忙?”崔风宪笑道:“是啊要是大人能够‘借东风’那可好办了。”
天下人每每饯别送行之时总说“一路顺风”毕竟海上行船最讲风向一旦遇上顺风之时往往日行千里可遇上逆风之时却是寸步难行。徐尔正听他说话虽说毫无心情却还是陪著乾笑了几声又道:“震山你说倭寇是否......是否拿到了‘洪武炮’?”
崔风宪摇头道:“方今东海诸国之中除开咱们中国朝廷以外只有朝鲜设有火炮所倒没听说倭寇也造了火器。”
倭寇兇狠残暴神出鬼没本就极难剿灭一旦给他们添了火炮那可是如虎添翼了。想起适才那东瀛人的说话好似连幕府的船也难逃毒手徐尔正心里更烦了只在甲板上来回踱步叹道:“上天保佑千万别让咱们撞着倭寇那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崔风宪晓得他的心情当即安慰道:“大人别怕这‘苦海’里虽说有倭寇出没可您瞧这片海域何其辽阔?咱们便算在这儿航行个三天三夜也未必撞得著一艘船。照我看来除非咱们运气背到家了否则不必杞人忧天。”
徐尔正苦笑道:“偏生老夫近日手风奇背怪事可是一箩筐可别真给你言中了。”
崔风宪哈哈大笑:“大人手风背小弟这几日的运气可是好得离奇咱俩一加一减可又扯平啦。”
正说笑间猛听船上爆出一声喊:“二爷!二爷!快来看这儿!”啊地一声徐尔正给这声暴吼一吓已然摔跌在地险些中风了。崔风宪最恨人家大呼小叫登时转头痛骂:“干什么?干什么!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别这般鬼吼鬼叫的!混蛋透顶!”
老陈苦笑道:“二爷您......您先别生气快过来看吧。”崔风宪眉心紧蹙便走到了船舷朝远方眺望而去却见“苦海”里水气飘渺啥也见不著。他心头拂然正要开口再骂忽然雾气微微一动隐隐现出了几只黑点。
老陈附耳道:「二爷您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徐尔正瞠目结舌猛地跳了起来惨叫道:“倭寇来了!倭寇来了!”崔风宪忙安抚道:“大人别怕这未必是倭寇的船说不定也是路过商船那也未可知。”徐尔正大声道:“路过商船?他们好端端的为何要路过这鬼地方?难不成是要跟鬼做生意么?”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苦海”乃是倭寇的大本营加上海象险恶无论是渔民商船莫不敬而远之。若有船只在其中航行定是倭寇无疑。众船伕情知如此忙围到崔风宪身边低声道:“二爷现下该怎么办?”
此时海上浓雾弥漫目光难以及远自也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崔风宪暗暗叹息自知运气真是背到家了他召集了下属吩咐道:“大家听了情势不明咱们小心为上老林你即刻带着弟兄们下去用桨划得越快越好。”
号令一下老林一马当先飞也似的奔下舱去顿时间吆喝声四起大船已然火驶离。看这批人平素吃喝嫖赌懒散不堪此际却拿出了吃奶的气力想来真是怕极了倭寇。
此时还未闯入苦海雾气便已十分浓重再看天公不作美竟还飘下了凄风苦雨海面上更加阴暗晦涩望来真是苦上加苦。崔风宪转头去看众人只见徐尔正一脸惨白躲在船舷旁祝祷自家侄儿却是一脸怡然自与两名婢女有说有笑看三人逗著小狮子玩耍当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不知死活至极。
此时船上老的老、小的小只有自己一个人武功厉害偏生这几日气血不宁适才还真险些中了风若要运使“八方五雷掌”只怕难以出尽全力。崔风宪心里隐隐愁自知要是撞上了倭寇全船上下都要遭殃。
海上风雨渐大老弱妇孺都躲到了棚下只剩下一帮老苦力在那干活。崔风宪顶着细雨亲来掌舵几次回头去看船尾那几只朦胧黑点却始终不曾离去仍在后方紧追不捨。他提起了大嗓门喊道:“老林!老林!”
那老林从舱下爬了出来喘道:“二爷怎么啦?”崔风宪指着后方的黑沉船影臭骂道:“混帐东西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还敢矇混?给我出力划!”
老林叹道:“二爷您别老是骂人咱们船上的货太多啦弟兄们便算拼掉老命那也划不快啊。”
崔风宪的船本是商船此行过来烟岛虽说是来拜寿提亲的顺道还是载了些货品来卖。瓷器、铜钱、丝缎应有尽有全是东瀛、琉球各地商人预定的无奈船货载得满了吃水过深难免走不快。
崔风宪情知如此只得叹道:“你***废话少说老子亲自下去划吧。”脚步未动便给老陈拦住了听他劝道:“二爷别做这些虚功了。倭寇的船又轻又快咱们的船却是又重又笨划不过他们的。”
崔风宪皱眉道:“那你想怎么办?”
老陈咳了一声附耳道:“咱们......咱们把货扔了吧......”
“放屁!”听得属下献计崔风宪却是气急败坏狂怒道:“老子为了这趟出海整整向人家借了八千两银子!你要我把货扔了我拿什么回去见我那口子?干脆杀了我吧!让我给倭寇宰了干净!”老陈、老林齐声苦笑:“二爷这也不行那也不好你要咱们怎么办?难不成坐以待毙么?”
此时倭寇穷追不捨时候一长定会追上来。崔风宪回过头去眼见朦朦黑点益逼近蓦地起狂来喊道:“他***!咱们抄近路吧!”
“抄近路?”老林老陈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崔风宪翻开了海图豪声道:“瞧!这烟岛不就在‘苦海’东南?咱们何须绕远路乾脆直直闯过去吧!”
“什么﹖”老陈大吃一惊颤声道:“二爷您......您要穿越苦海?”
崔风宪喝道:“正是!这帮倭寇不就是要钱么?咱们赌上了性命不信他们还敢追来!”
此时众人望烟岛而去却不幸误入苦海。按着平日的法子便得先折返西行待得远离浓雾后只消沿著苦海外缘来走自能平安抵达烟岛。可要有人能鼓起勇气一举乘风破浪穿越危机四伏的“苦海”几个时辰内便能到达烟岛。
烟岛是魏宽的势力倭寇若要驶近便会遇上魏岛主的舰队自然有所忌惮。只是这苦海又称“谜海”其中的漩涡暗流、暗礁黑石可说不尽其数万一还没给倭寇抓到大船便已触礁沉没那可如何是好?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老陈老林对望一眼想起倭寇穷追不捨自是浑身抖。崔风宪豪气陡蓦地狂喊一声:“还想什么?两害相权取其轻此时只能行险了!”当下把舵奋力打横转向东南急航。
老陈、老林互望一眼二人虽觉不妥却也想不出别的救命法子只得挂起满帆朝向苦海深处而去。
此时风势由西而来烟岛又在东南方船身一旦借到了风力真如飞也似的破浪而去。此时众船夫听说了消息自是惶恐不安。两名婢女不知苦海的来历便紧挨著崔轩亮听他在那儿胡说八道那徐尔正什么也不管了只躺在竹椅上双眼半睁半闭就当自己误上了贼船浑不知是死是活。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处海域越向深处风浪越高除此之外尚且有浓雾礁石海流更是湍急危险此时崔风宪闯入苦海赌上的不只是自己的驾船本事还赌上了敌人的胆子看这帮倭寇不过是要钱而已未必有胆来追。
一片乘风破浪之中海船越驶越快雾气却也越来越浓转眼间海浪加大溅上了甲板弄得众人头脸全湿。崔风宪大声道:「老陈!那帮倭寇呢?追来了么?」
老陈趴在船舷勉力朝后去看喊道:“没瞧见他们的船!”
众人松了口气崔风宪则是嘿嘿冷笑自知越是贪财之人胆子越小这倭寇说到头来还是不带种的东西。正得意间猛听“呜呜”海螺声响起正是从后方远远传来众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惊见浓雾深处现出了大大的黑影敌船竟也挂满全帆捨命来追。
呜呜......呜呜......雾气破散水气深处露出了两只巨大黑影依稀是敌船的舰已然乘风破浪而来。崔风宪惊得呆了老陈、老林也是看傻了眼忙朝著舱下弟兄大喊:“倭寇来了!大家快出力划啊!”
船舱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便又把距离拉开了。崔风宪也是紧掌船舵盼能让船身加奈何商船载满了货怎也驶不快忽然间甲板上传来大声惊呼:“二爷!二爷!快看他们的船啊!”
众船夫喊声凄厉好似见鬼一般崔风宪嘿地一声忙转头去看这一望之下却也是矍然一惊。
敌船穿破浓雾已然逼近了视线之中但见对方的船头装饰极为古怪船正前悬了一只巨大青铜狮头血盆巨口圆眼獠牙浓雾中猛一瞧去宛然便是一张鬼面具直吓得两名婢女高声尖叫道:“鬼船!鬼船!”
崔风宪虽惊不乱霎时提声吶喊:“老林!加快船!”
“他***!大家拼了啊!”老林提声吶喊下舱里气喘吁吁人人都拼出了老命却在此时雾中再次传来呜呜海螺声深沉悲郁似在喝令己方停船徐尔正全身软颤声道:“震山怎么办?咱们要停下么?”
“老林!”崔风宪提气怒喝:“别理他们!快划!快划!”
呜......呜......海螺声声催促益逼近对方随时都能赶上。崔风宪嘿地一声自知已到最后关头了。他把舵交给了下属便行到了桅杆旁使劲一扯竟把甲板掀开了。
甲板下寒光闪闪放满了兵器或是“抓枪”、或是“海索”其余更有无数刀枪剑戟全是当年“三宝公”传下的兵器。
徐尔正满心惧怕颤声道:“震山这......这些贼人不过是要钱咱们......咱们乖乖交出去就是了何必拼老命呢?”崔风宪咬牙道:“大人您忘了么?倭寇不只要钱而已他们还会抢人哪!”
徐尔正喃喃地道:“抢人?你......你是说......”崔风宪指著两名婢女大声道:“大人忘了么?船上有女人啊。”徐尔正醒觉过来这才想起自己还带同两名丫嬛上船颤声便道:“你是说......这帮倭寇会......会......”
崔风宪面露不忍之色道:“倭寇比之畜生尚且不如。一旦抓到了女子都是几十人轮着上咱们若不反抗便得把她俩交出去大人您忍心么?”
徐尔正听得浑身冷喃喃便道:“这...这朝不保夕的年头有时......有时咱们也没办法......”
崔风宪听他说得凉薄自私登时沉下脸来森然道:“大人......您可曾想过为何咱们汉人会给异族统治五百年?”他见徐尔正口唇喃喃答不上话霎时转过身来面向众水手厉声道:“三宝公麾下听了!”
“三宝公”圣号一出众船伕深深吸了口气人人都静了下来。崔风宪从甲板底下取出了一柄刀怒吼道:“海上无王法!拳头便是咱们的办法!永乐诸部!为保妇孺安危你我今日需得舍去性命与倭寇决一死战!”
刷地一声崔风宪抽出了“三宝公”赠来的匕扬威示众。众船夫胸口喘息蓦地了一声喊人人上前争抢兵器竟都等着奋勇杀敌了。那崔轩亮见一众叔叔伯伯热血沸腾便也抄起了一柄单刀满面雀跃中自也想当个护花使者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崔风宪昔日在“三宝太监”麾下带兵大风大浪见惯了真要遇上了倭寇自不会束手待毙。他双手环抱胸前眼见全船上下士气大振人人摩拳擦掌侄儿也是跃跃欲试当即道:“亮儿带著两个姑娘进舱。没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崔轩亮愕然道:“为什么?”
崔风宪淡淡地道:“你武功不到在这儿只会碍手碍脚到时叔叔还得分心护你反而施展不开。”
崔轩亮少年心性一心只想与敌方死战到底岂料叔叔竟要支开自己?他又气又恨大声道:“叔叔!您又来了!我才不要您护着我!我要和您一起并肩御敌!”
崔风宪啧了一声道:“别闹!给我进去!”
“不要!不要!别再烦我!”崔轩亮起了少爷脾气只管领著小狮子一人一兽奔了开来打算来个死守船头。
崔风宪叹了口气看侄儿自告奋勇自己实不该伤了他的心可万一兵兇战危这孩子若是给砍死砍伤自己却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大哥?正苦恼间却见徐尔正浑身颤抖喃喃地道:“震山我......我可以走了么?”
崔风宪先前话说得重了自感歉疚忙道:“大人快请吧。一会儿船上不论生了什么事您都别出来。”
“那当然......那当然......”话声未毕徐尔正已然逃之夭夭转眼间便钻入了舱里不忘随手关门。可怜两名婢女急起直追却还是晚了一步一时只能急急拍门:“老爷!老爷!你快开门啊!我俩还没进去啊!”
正叫嚷间忽然甲板一阵颠波对方的船舰从左侧赶了过来竟带得海面剧烈起伏两名婢女啊地一声竟已滑倒在地。崔风宪嘿地一声自知敌方要冲撞自己霎时猛烈转舵直朝敌船撞去怒吼道:“吹唢吶!警告他们退开!”
呜呜......呜呜......众水手提起了唢吶高声吹鸣警告对方早做避让以免船身对撞两败俱伤。阵阵唢吶吹鸣中猛听“砰”地一声大响对方毫无退缩之意竟又追撞上来。
“操!”崔风宪狠骂一声也是他性情刚猛当下狠力转舵便朝对方硬挤过去。猛听砰砰之声连响右舷处竟也晃荡不已崔风宪吃了一惊急朝右舷去看惊见船身右侧竟也追来了一艘船双船一左一右已然夹住了自己的座船。
敌我双方即将短兵相接崔风宪怒吼传令:“永乐老将!拔刀应战!”
“杀啊!”双船包夹此战避无可避众船伕咬牙切齿有的持刀、有的提枪连小狮子也吼了起来正要上前杀敌陡然间一道火炬透雾而来只见正后方大浪翻滚却又驶来了一艘大海船但见船上装饰华丽桅杆上高悬王纛大书“朝日鲜明”四字。
众船伕呆呆看著对方的王徽面面相觑之中忽然全数跳跃起来欢呼道:「是朝鲜国的船!是朝鲜国的船!」
“山高水丽、朝日鲜明”中国立国数千载唯一坚定不移的友邦便是位在中原东方的“白袍之国”朝鲜此国本名“高丽”更古时则称为“高句丽”与“新罗”、“百济”鼎足而三国中儒学昌明与中国极其亲善友好素有“礼义之邦”的美名是以众船伕一见是朝鲜的王船到来箇中的激动喜悦真不足为外人道也。
眼见众船夫雀跃连连把杀人兇刀全抛下了。崔风宪也松了口气当下行到船头喊话道:“朝鲜国的朋友们!咱们是中国商人并非坏人诸位若有什么大事可否上船相见?”
听得叔叔朗声喊话说得却是汉语崔轩亮附耳便问:“叔叔人家是朝鲜人听得懂汉话么?”
崔风宪笑道:“朝鲜可不是什么契丹女真人家也是搞科举的。举国百姓都是熟读孔孟满腹经纶区区几句汉话他们怎会听不懂?”崔轩亮讶道:“他们也有科举么?”
崔风宪笑了一笑只管望著对方的王船神色一派轻松。
自“新罗王国”统一“百济”、“高句丽”以来朝鲜便开始引进儒学大兴科举派出了无数儒生抵达长安便与日本的「遣唐使」相仿。只是不同于东瀛人的来去匆匆当时来华的朝鲜人多半世居于中国多受中国天子礼遇重用。如大唐名将“高仙芝”便曾率领唐玄宗的兵马出兵西域决战大食帝国国中更是科举兴盛千百年来不知出了多少大儒者与中国交往更是频繁。
只是好景不常自大唐覆灭后五百年内契丹、女真、蒙古相继崛起长城沦陷中华萎靡百万铁骑向南而入竟使亿万汉人沦为胡奴千载文明毁于一旦新罗也于同时灭亡。自此儒学被废百姓们受尽蒙古人、色目人的轻蔑欺凌国人久而久之习以为常犹不知自己生在末世之中。
五百年内必有王者兴汉人称奴二十五世终有復兴的一天。到得本朝太祖之时他领军百万率天下万国之先一举攻破蒙古大都不久之后高丽大将李成桂也即起兵呼应一举推翻蒙古羽翼高丽王朝另创大名鼎鼎的朝鲜王国。自此西起北京、东至汉城两国联手开创了光辉灿烂的儒学盛代两国之间患难之交生死与共其中的唇齿相依点点滴滴怎是三言两语说得尽、道得完?
眼看倭寇不见了却来了患难与共的友邦。崔轩亮一脸讶异也是他一辈子没见过异国人见得朝鲜国的海船一左一右慢慢贴近而来满心好奇间便奔到了船舷去看。
此时雨势已然小了不少从浓雾中依稀去看只见对方的船舰并不怎么大约莫比叔叔的商船小了一半可船身两侧各有水轮一前一后有些像是韩世忠大破金兵时用过的“车轮舸”船边还架有高高的女墙墙中另有几十个窗孔想来可以射些兵器出来。
崔轩亮喃喃地道:“叔叔朝鲜的战船好像挺厉害的比咱们中原的船还强吧?”崔风宪嘆道:“如此说法未免太过了。只是......唉......自从‘三宝舰队’给朝廷撤裁后咱们中原的战船遇缺不补我看再过几年便要给人家赶过去了。”
崔轩亮蹙眉道:“怪了?咱们朝廷为何要这般干啊?”话犹在口忽听背后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叹道:“那还要说么?这就叫见不得自家人好啊。”崔轩亮回头去看背后正是徐尔正来了看这老头手脚迅捷一见倭寇消失不见却是友邦使船到达这便急急出来见客了。
崔轩亮讶道:“徐伯伯什么叫见不得自家人好?您可否说说啊?”
徐尔正悠悠地道:“咱们汉人有个天性就是看不起自家人。就拿过去几千年的帝王来说吧哪个本事强哪个就是混蛋‘秦皇汉武、穷兵黩武’上自秦始皇、下至永乐帝谁不被骂到一文不名﹖到得异族打来的一天咱们便来个举国跪迎胡帝皇欢天喜地当奴才啰。”
崔轩亮咦了一声忙道:“徐伯伯您方才不也主张跪迎倭寇么﹖怎地又改了想法啦﹖”
徐尔正脸上一红道:“此一时、彼一时这就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本事不是一天就能练成的等你长大后自能领略箇中妙奥。”他越说越觉心安正要细细教诲忽听‘砰’地大响船舷旁搭来了一道行板跟著浓雾中人影重重朝鲜那方竟然遣人登船了。
眼看生人即将到来小狮子利爪撑开喉头低吼大为戒备。老陈微微一凛忙道:“二爷要让他们上船来么?”
先前双方海上追逐惊险万状难保对方没有敌意。崔风宪沉吟半晌道:“不打紧。朝鲜是咱们的友邦绝非倭寇可比。咱们见机行事便了。”
四下静了下来但听脚步声响雾里缓缓行出了一人众人凝目去看只见来人盘领右衽腰悬长剑头顶瞿冠那身服饰竟与中原官袍一模一样。崔风宪仔细去看对方的胸前只见“补子”上绣的是一只犀牛正是一名八品武官到来。
来人相貌堂堂脸上蓄著浓须背后另有五人也都佩了腰刀。六人不分主从先后腰间都悬著一块牌子其上有字。崔风宪附耳便问:“大人那是什么?”徐尔正低声道:“那就是李芳远创制的‘号牌’。”
徐尔正少年时曾经出使过朝鲜自知“号牌法”是朝鲜“神功大王”李芳远所创规定举国男子十岁以上、七十以下都得悬挂身分名牌记载主人翁的身分姓名、职业样貌、住址爵里等文字以供官差随时查验。崔风宪想著想目光便朝带头武官腰间去看只见这人的号牌不同于其他乃是象牙所制其上文字甚短见是:
“景福宫勤政殿.八品随侍带刀统制京南道申玉柏”
中国天子号称九五至尊听政之地称作“奉天殿”朝鲜国王登基之处则是这座“勤政殿”眼见来人是朝鲜禁宫的侍卫崔风宪心下暗惊道:“不得了这些人全是‘花郎’。”
徐尔正皱眉道:“花郎?”崔风宪是武林中人深知四方武林之事附耳便道:“花郎便是朝鲜国的宫廷高手多半练有硬功绝非善与之辈。”
徐尔正喃喃地道:“这可怪了。这些人不去保护要人却来‘苦海’做什么?”
崔风宪满心疑窦自也答不上来。他见这名武官手掌暗藏黑气其余随从也是目光深沉指节突出想来都练有奇门功夫。他越看越觉不对劲便朝徐尔正身边走近几步暗做保护。
朝鲜武官共计六人前一后五堪堪来到了船上眼见众人在等候自己那带头武官便笑了笑抱拳道:“中国朋友们在下姓申双名玉柏适才多有惊扰还请诸位莫怪。”
崔轩亮一旁瞧着看那申玉柏体型魁梧英气勃一口汉话说得是道道地地浑然便是个北国英雄再看他背后五名男子也是身材高大、样貌豪迈之人满船水手与他们一比身材竟都矮了一截。
正瞧间忽见申玉柏的目光朝自己望来崔轩亮不由脸上一红忙也把胸膛一挺显露了高大身材嚅嚅地道:“你......你好。我叫崔轩亮......今年十七岁......”正要糊里糊涂的过去寒暄却给叔叔一把扯住了听他责备道:“别乱说乱动让徐伯伯上前说话。”
徐尔正曾经出使朝鲜地位非同小可遇上这等场面自该让他出面应付。只听老人家咳了咳嗓子挽了挽袖子摆足了天朝上国的面子方纔摇头晃脑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昔年汉城一行老夫拜谒‘神功大王’德辉把盏言欢不甚快意。”
那申玉柏原本神色自若隐隐有几分傲然。可乍听对方认得自家国王脸色却是一变竟然吭不出声了。又听徐尔正叹道:“奈何时光匆匆海天阻隔......老夫自归国以来虽说日夜记挂贵国主却是苦无音讯不知他老人家近日安好否?”
申玉柏急忙躬身下拜慌道:“不敢有瞒先生敝国主‘神功大王’已然仙逝目下我朝鲜国王已是‘神功大王’第三子‘忠宁大君’......”
还待要说却给徐尔正打断了话头听他颤声道:“什么?神功大王过世了么?这......这从何说起......”说着说竟已放声大哭起来其状甚哀。一众朝鲜武官则是急急跪倒慌忙道:“大人节哀、大人节哀我等不敢请教天使名号?”
天子使臣简称天使。听得自己升天了徐尔正泪流满面内心却是飘飘然地好似法力无边。他不急于报出名号只擦拭着泪水吟起了诗歌:“远衔恩命到朝鲜独羡东藩世代贤风俗允淳千里地声华遥达九重天明时讲学开书阁清昼崇儒设丰筵......”
听得这“赠朝鲜国王李芳远”众武官如中雷击不待听他文诌诌的念完便已大磕其头:“天使在上!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太常寺三品少卿‘颐庄先生’徐大人在此失礼之罪还乞宽恕!”说着伏拜在地诚惶诚恐无以复加。
见得徐老头的面子如此之大众船伕自是为之一惊那崔轩亮也是一脸错愕忙道:“叔叔这徐伯伯不是叫做‘尔正’么?什么时候改叫‘颐庄’的?”
崔风宪低声道:“‘颐庄’是他的字号你乖乖听着别再说话。”
这徐尔正打架虽说不行可这等应对外交之事却是个天生好手。不过洒下几滴泪便惹得对方跪了一地差点没把脑袋磕破了。他收了泪水狠狠吸了一口鼻涕便朝海上吐去随即上前扶起叹道:“唉......人孰无死纵是帝王将相也是一般......不知近来汉阳局面如何了?国政可还安宁么?”
“汉城”古称汉阳当年李成桂开创朝鲜之时便诏令此地为国都后改名为汉城。徐尔正卖弄学问改用古名自也是要吓唬那申玉柏。果然那人甚是老实登时一脸惶恐道:“请天使放心。我主‘忠宁大君’自即位以来励精图治政治清明国势蒸蒸日上必能慰‘神功大王’在天之灵......”
这位“忠宁大君”讳“祹”乃是开国大君李成桂之孙神功大王李芳远的第三子正是后世尊称的“世宗大王”。他任内将国势推到了极点非但创制朝鲜文字改革两班政治甚且还出兵讨伐女真足称朝鲜史上第一明君而无愧。
两人拉拉杂杂的闲扯崔风宪却是目光锐利他见朝鲜战船一左一右仍然挟持著自家座船惟恐生出事来便行到徐尔正身边低声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你要他们把船驶开咱们得赶紧走了。”
苦海本为兇险之地徐尔正早就有意离开当下咳了一咳朗声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夫与诸位异域相逢相见恨晚也。无奈我等赶路在即不克久留哉。盼诸位返国后能向贵国主转达问候之意老夫不胜之喜、不胜之喜。”长篇大论后便拱了拱手作势辞别。
徐尔正逐客令已下照理对方便该识趣离开可那几名朝鲜武官却似听不太懂说话只是互望几眼动也没动上一步。徐尔正明白自己说话文白相杂难免让人一头雾水便又道:“申大人老夫好忙难以久留这就再会啦。”
这话说得不能再白了纵是痴儿疯子在此也该听得懂说话。谁知那申玉柏却似耳聋病又似哑病作竟然默不作声。徐尔正有些烦了便向崔风宪双手一摊示意无计可施。
崔风宪凝目去看只见那几名朝鲜武官状似低头不语实则眼角都在四下打量那申玉柏尤其厉害看他目光锐利如鹰直把甲板上的人众一个一个瞧过当是在察看什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崔风宪明白对方必有图谋可也不容他们死皮赖脸的混下去当下瞇起了眼便朝老陈努了努嘴。那老陈甚是机灵一见老闆的眼讯立时仰天打了个天大哈欠暴吼道:“太阳下山啰!差不多也该吃晚饭了谁去捕个鱼来呀!”
“是啊、是啊。”一听此言老林也是狂喊大叫:“记得多添几幅碗筷啊咱们可有客人来啦!”说着“一二三四五”地点起了人头兀自喊道:“老兄!你们吃不吃荤啊!”
这几人一搭一唱都在讥讽对方脸皮奇厚死赖着不走。那几名朝鲜武官倒也定力过人只如木头般站著想来便算吼破了喉咙他们也是不动如山。
崔风宪火大了便从地下捡起了一根大木棍如土匪般地晃了过去森然道:“老弟我跟你直说吧!咱们徐大人和烟岛的魏宽魏大哥约好了两人今晚要一起喝酒赌博!你现下死拦着徐大人到时魏岛主等不到朋友心烦苦恼定会派出大批舰队来找那咱们可就过意不去啦!”
方今东海第一武力便是魏宽手下的烟岛舰队。崔风宪如此胡吹大气意思便是警告对方他尚有大援未来。倘使申玉柏执意不放人双方难保不大战一场。
申玉柏听得威吓却只点了点头反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崔风宪拿起了棍子自在掌中轻轻拍打狞笑道:“敝姓崔以前也是个武官现下做点小买卖维生。”
听得对方也是武官申玉柏轻轻哦了一声他转过目光忽见崔风宪腰中插着一柄匕当即道:“原来阁下是‘三宝太监’麾下武官在下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崔风宪笑道:“好说、好说在下是‘三宝公’手下最不成材的伙计武功差、本领低不过要打几个不识相的混蛋那也绰绰有余了。”
听得崔风宪满口狠话难免惹得对方恼火。徐尔正吓了一跳忙道:“震山你......你收敛些。”崔风宪哼了一声还未回话那申玉柏却已微笑道:“徐大人人家是海上前辈年纪又比下官为长脾气大点也是应该的。”说着微微欠身示意恭敬。
都说“礼多人不怪”这申玉柏样貌堂堂举止也是周到众人心里都有几分好感崔风宪放下了棍子笑道:“好啦申老弟咱们不来这套官场文章。你大张旗鼓地拦下咱们的船究竟想干什么?这就交代吧。”
申玉柏必恭必敬躬身道:“多蒙前辈指正。在下也就明说来意了我想去你们的舱里瞧瞧可以么?”听得申玉柏要去内舱满船水手全傻了崔风宪也是微微一凛道:“老弟好端端的为何要看我们的内舱?”
申玉柏淡然道:“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好奇不知方不方便?”崔风宪想也不想径道:“不方便。”申玉柏眉头一皱道:“为何不便?”
崔风宪没说话了。想他一辈子在海上打滚不知见过多少官府索贿、海盗打劫之事听得有人要藉故进去内舱如何愿意答应?当下走到了一旁假作忙碌状不加理会。
徐尔正怕双方闹僵了便缓颊道:“申大人是这样的咱们内舱里住的全是女眷都是老朽的家人恐不便与外客相见。盼请见谅了。”一旁崔轩亮立时插口道:“是啊小茗、小秀很害羞的。连手指都不能让男人看到。”
徐尔正份量非小连他也这般说了申玉柏除非恃强相逼否则也是无计可施。崔风宪打了个哈欠道:“申大人怎么样啦﹖你愿意走了么﹖”
申玉柏摇头道:“不行我还不能走。”崔风宪心火暗生道:“那你想怎样?难不成要把咱们的船扣下来?”申玉柏摇头道:“阁下言重了。实不相瞒我们此番进入谜海仅为寻找一人而来。倘使诸位知道那人的下落还请不吝示下。”
对方终于说上了正题崔风宪心下一凛便与徐尔正对望一眼道:“你们想找什么人?”
申玉柏淡淡地道:“我找的是个东瀛人。”
“东瀛人?”此言一出众皆惊疑崔轩亮咦了一声立时道:“叔叔我们刚才不是......”眼看侄儿张口欲说崔风宪自是嘿了一声忙伸手过来将他的嘴掩住了。
申玉柏何等精明早在留意船上众人的一举一动待见崔风宪如此举动心下更无怀疑已知那东瀛人必在船上他行上两步朗声道:“诸位朋友我要找的那位东瀛人脸上有条刀疤从左至右长曰四寸!此人恶性重大向来杀人不眨眼诸位若有他的消息务请相告切莫自误!”
崔轩亮讶道:“恶性重大?莫非......莫非他也是个倭寇么?”申玉柏奋力颔:“没错小兄弟若知道那人的消息这便请说出来。我等自会重重酬谢。”说话间便从属下手中接来了一只木箱将之打了开来。
面前金光闪闪盒里盛满了金条色泽精纯成色极佳众水手自是看得呆了申玉柏道:“我等出门在外没带什么值钱东西这里有三百两黄金不成敬意希望各位给个方便让咱们早些找到那名要犯敝国上下同感庆喜。”
三百两黄金足抵六千三百两龙银。众船夫望著那包金子莫不怦然心动看这几年海上生意不好老闆早已背了一身债怕连粮饷也不出了倘能有这百两黄金入袋自也不无小补。老陈附耳过去低声道:“二爷您意下如何?”
崔风宪皱眉道:“这事不大对。”老陈低声道:“怎么不对﹖”崔风宪沉吟道:“你忘了么?方才那东瀛人带著什么东西?”老陈心下一凛道:“永乐勘合符。”
崔风宪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看事有奚窍咱们得小心应付着。”
先前那名东瀛人随身携带“永乐本命勘合符”纵使不是幕府的家臣也该是出身东瀛官家的贵族。否则寻常倭寇毫无见识又怎知“勘合符”有何用途?依此观之这批朝鲜武官并未说出真实来意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正交谈中那申玉柏却悄悄走向了崔轩亮低声道:“小兄弟你是他们当中最有见识的你要是晓得那倭寇躲在什么地方可否带我去找?”说著捧起那盒金子便朝崔轩亮手上送来。
崔风宪的海船极大长有二十丈宽达六丈上下舱共计六十几间房若要一一清查恐怕花上半个时辰不止。都说拿人手软那崔轩亮是个实心少爷手上捧了黄金心里便虚了喃喃便道:“好......好啊不过我......我得先问过我叔叔。”申玉柏摇头道:“小兄弟那倭寇极是狡猾你若是去问你叔叔恐怕会误了时光。”
崔轩亮茫然道:“误了时光?为什么啊?”申玉柏道:“那倭寇厉害得紧你船上若有金银珠宝他定会窃了走。要是有姑娘妇女恐怕更要被他玷污。你再不去找他恐怕就迟了。”
崔轩亮闻言大惊想起小茗、小秀的玉体清白正要开口答应却给人一把扯到了背后正是崔风宪来了。他嘿嘿一笑把那盒金条扔到了地下道:“申老弟我这侄儿是个傻的什么骗徒同他胡扯他都要信以为真。来你老兄屁眼里积著什么习气只管冲著你亲爷爷放老子亲自给你闻香。”
申玉柏笑道:“崔大爷说得是什么话?我瞧令侄聪明伶俐哪里傻呢?我看您就宽宽心让令侄陪我聊聊咱俩要是聊得来您不也能笔横财么?”说着指向那箱黄金示意相送。
崔风宪哈哈一笑便朝海里吐了口痰道:“老弟爷爷这儿先教你几件事第一你亲爹行二所以不是崔大爷是崔二爷。其二我这侄子是丑是美、是傻是呆不劳你这外人置评。至于你说得横财呢......”说著说便又暴吼一声:“来人!把东西扛出来!”
听得二爷又要耍狠了老陈只得苦著臭脸慢吞吞地回去舱里扛出了一只小木箱放到了甲板上。崔风宪用脚踢开了箱子厉声道:“瞧清楚!五百八十七两黄金!你们要是肯乖乖滚蛋老子便把这钱赏了给你也好教你们兔崽子笔横财!”
眼看二爷打肿脸充胖子老陈老林自是心惊肉跳看这箱黄金压根不是崔风宪所有而是几个中原富商托他来採买燕窝之用。倘使真把钱给了人家到时二爷不免又要跳海了。
甲板上一片寂静此时雾气渐浓天气渐寒双方的火气却是越来越大随时都能翻脸动手。崔风宪怕对方先下手为强忙挡到徐大人面前森然道:“老弟咱们已是话不投机了。我现下两条路给你要么咱们硬碰硬打上一场要么你即刻下船滚蛋你怎么说?”
申玉柏微微一笑道:“崔大爷多大的火气啊?其实要我走呢一点也不难不过你要翻脸动手呢下官也不来怕只是贵我两国一向是唇齿相依、和气为贵......”
崔风宪听他言语不着边际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心下不耐正要截断话头猛听尖叫声窜起:“你是谁?为何抓着我们?”
第三章 远衔恩命到朝鲜 下
听得这声音是两名婢女所众人自是大吃一惊当下纷纷回头去看只见一名朝鲜武官站在内舱门口两手拎着小鸡般一手提著一名婢女的衣领径自大步走出。另一人则将舱门撞开径在舱房里搜了起来。
眼看小秀、小茗给坏人掳走崔轩亮自是大吃一惊赶忙冲了过去大声道:“你们干什么!快把人放了!”他身材长大、步伐又急猛一下便奔到那武官面前正要下手夺人却听崔风宪大惊道:“亮儿!小心!”
在两名少女的惊叫声中那武官上身后仰长腿笔直上踢崔轩亮但觉眼前一黑下颚已给对方的足跟擦过须臾之间少年郎脑中嗡嗡作响双眼翻白随即跪倒在地竟已昏晕了过去。
新罗古武术名唤“跆跟”功力上乘者出腿绝快旋踢、上踢、侧踢莫不无影无形、猝不及防可怜崔轩亮从未见过这等武术无从防备剎那间便已吃了大亏。眼看侄儿倒地不起崔风宪自是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察看却给申玉柏伸手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站着别动。”
“操你娘!”崔风宪怪吼一声左肘斜出正要朝对方胸口撞去却听两名少女齐声尖叫:“崔二爷!崔二爷!您快来救崔少爷啊!”崔风宪心下大惊回头急看却见那武官揪住了崔轩亮的衣襟右掌凌空朝侄儿的脑门比了一比掌心散出一股红光。
崔风宪身上凉了半截暗道:“新罗掌。”
崔风宪是天下掌法的大行家自知新罗有种独门掌功揉合中原的铁砂掌、禅门密教的大手印威力奇大。练者先于掌心涂药后于石壁上奋力拍打初练时掌心淤黑污秽怕人待得功力渐增后掌心乌黑尽去反生朱、金、蓝、青等色练到绝顶之处手掌更如婴儿般柔细。威力之大尚在中原的铁砂神掌之上。
申玉柏淡然道:“崔二爷我这手下练到了‘硃红手’一掌击下可以拍死一头牛。您想不想见识见识?”
崔风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侄儿有了个万一。听得威吓后竟是嚅嚅啮啮连骂人也不会了。徐尔正见双方动上了手忙道:“申大人你......你朝鲜乃是礼义之邦与我中华是友非敌怎能为此不德之事?快把人放了吧?”
申玉柏摇了摇头道:“对不住了。下官今日若不能找回那人来日朝鲜恐怕死上百万人不止为保我国臣民安危申某不得不出此下策。”
徐尔正吃了一惊:“什么死伤百万人﹖你......你在说些什么?”
申玉柏不愿多言内情当下把手一挥厉声道:「来人把人搜出来了!」
众武官一听号令人人如狼似虎翻箱倒柜四下搜索那东瀛人的下落。眼见这帮人出身庙堂洞见观瞻行止却是如此不堪几名船伕心存不忿欲待出手拦阻却给三拳两脚打倒在地。那崔风宪空有一身功夫此时投鼠忌器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把脸别开了不看以免活活气死。
那群武官倒也正派两名小丫头虽说娇美可爱他们却是正眼也不瞧只不住下手查房转眼便搜遍了甲板随时都要查到下舱去。那崔轩亮倒地昏晕慢慢也醒了过来他茫然坐起有些不知身在何方左顾右盼间猛见船上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朝鲜武官人人凶神恶煞转眼去看武功高强的叔叔却只面露焦急之色不住朝自己望来。
崔轩亮心下茫然:“怪了叔叔是怎么了?为何不动手呢?”他抬头去看猛见到了一名武官正自举起手掌对向了自己的天灵盖。崔轩亮心下一醒忖道:“啊呀原来我是给人擒住了。”
崔轩亮年轻识浅毕竟也练过几年武艺。他凝目来看只见那武官掌心色呈淡黑隐隐散一股罡气倘使一掌打下恐怕自己性命不保。
眼看那武官环视全场并未紧盯著自己崔轩亮便生逃命之意。可对方的掌心离自己太近只消反手朝脑门打下难保不受重伤。他不敢莽撞却也不想坐以待毙。正烦恼间忽见身旁不远处有块帆布蓬蓬下隐隐传来了猫呼噜一旁还露出了半截狮尾巴。崔轩亮心下狂喜暗道:“这可有救了。”
此时全船上下动弹不得有的武功低微、不敢妄动有的本领高强却又投鼠忌器说来唯一不在敌方掌握之中的便只剩下这只小狮子了。崔轩亮心头怦怦跳着便伸手到帆布底下朝小狮子的屁股拍了拍﹐盼望它赶紧出来咬人届时场面大乱自己便能逃脱了。
狮子虽说兇猛却比老虎易于养驯。这两者虽都是兽中之王天性却不相同老虎喜爱孤独﹐只愿独居于山林﹐自行其是﹐狮子却恰恰相反﹐生平最恨孤单无论进食捕猎﹐每每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而来。是以狮性合群远比老虎来得平易近人。
眼看救星躲在木箱后头睡觉﹐崔轩亮心下焦急﹐连著拍了几下狮屁股﹐谁知那小狮子虽然温驯却是蠢笨无比﹐竟以为主人要给它挠痒了﹐一时四脚朝天肚腹向上﹐狮呼噜打得更是震天响。崔轩亮满面苦笑﹐自也无计可施﹐正烦恼间﹐那朝鲜武官却已察觉了异状。冷冷便问:“帆布底下是什么东西?”
此行朝鲜众官甘冒大不讳正是为那东瀛人而来。崔轩亮心下狂喜知道对方上当了他哈哈一笑便想说那东瀛人躲在帆布下。可话临口边却又觉得不对看这话太过于直白不免启人疑窦。一时间支支吾吾居然不知如何措词。
崔轩亮打小给叔叔呵护长大少知人情世故自也不善做伪可此时他满头大汗、神色嚅囓却比什么阴谋拐骗还管用。那朝鲜武官越看越是心疑便弯下腰来朝那帆布蓬瞧了瞧只见这块布蓬颇为平坦不像躲了人可转头来看帆布角落却露了条尾巴出来。看那尾巴实在奇异模样光秃秃的生满褐色短毛狗不似狗、猫不似猫尾端还生了颗大毛球不时左摆右动极其古怪。
俗话说“狗尾续貂”那朝鲜武官微微沉吟料知帆布底下定有古怪他一手按在崔轩亮的脑门上示意他莫要作声随即悄悄摸上了兽尾巴奋力向后一拉。
“吼!”小狮子冲天而起扑到了那人脸上随即四爪爬搔又啃又咬痛得那武官放声惨叫脸上已是鲜血淋漓。
狮子不是猫狗三月便能吃肉足岁便能吃人果然这会儿便英勇救主了。眼看那武官脚步跌跌撞撞崔轩亮心下大喜忙向前一滚抱起了小狮子正要朝叔叔奔去却听崔风宪大喊一声:“亮儿!别急着过来!”
崔轩亮愣住了不知叔叔为何出言叫嚷满心茫然中忽听背后风声紧急他急急回头去看惊见那武官早已擦去了脸上鲜血右足点地左脚高高旋踢直朝崔轩亮面上扫来。正是“跆跟”古技中的“回背踢”。
朝鲜武将天性骁勇越是受伤挂彩斗志越见激这一踢使足了气力只消扫过了下巴轻则颚骨全碎重则颈骨断折已有置人于死地的打算。崔轩亮大吃一惊当下把小狮子放了下来便也飞出一脚一招“灵猴蹬天”便朝对方的腰眼踢去。
双方各出一腿那武官以足掌外缘横扫敌面正是腿法中的“大割”威力奇大;崔轩亮却是以足踵破向敌方中盘正是灵猴拳的“蹬”字诀这招使将出去上身便会顺势后仰非但能避开敌招尚且会抢先踢中敌方的要害已算是赢了一招。
眼看侄儿变招如此之快崔风宪心下大喜正要高声喝彩一旁申玉柏却淡淡地道:“别急胜负还没分。”话声未毕场内传来一声痛哼却见那朝鲜武官脚法一换原本高踢的右腿倏忽急落足后跟已在侄儿的胫骨上重重一击。
都说“南拳北腿”这灵猴拳出于广南创制者身形短小腿法最擅剪、绊、挑、扫四字诀可要说直攻横割上飞下蹴等等足技却不如朝鲜武术的刚猛威力果然双方以腿攻腿便让侄儿吃了大亏。那武官得理不饶人眼看崔轩亮的左腿垂了下来当下右脚前探插入了崔轩亮的双腿间随即提起右掌便朝他脸上劈来。
崔风宪心下大急喊道:“亮儿!快逃啊!”
申玉柏淡淡地道:“逃不掉的你叫这孩子跪下我们不想伤他。”
听得此言崔风宪自是又惊又急看对方出掌掴打用意不在伤人而是要逼迫少年人跪倒只消崔轩亮双膝触地锐气尽失便能顺利将他制服届时自己武功再高却也无法上前救援了。
敌方掌底弥漫黑气正是威名赫赫的「新罗掌」此时使足了力道掌缘更是漆黑如墨真足以拍砖裂石。崔轩亮一旦给打个正著面骨必然碎为数十块来日纵使能保住小命怕也要因此毁容再也不能见人了。
生死只在一瞬间此时崔轩亮痛得冷汗直流什么念头也没了听得申玉柏说话双膝微屈身子立时矮了下去申玉柏微微一笑知道这孩子还是屈服了正要令手下住手。却见少年人深深吸了口气双腿扎马左掌握拳收腰右拳开满掌向前平推。
众船伕见了这招蓦地大喜欲狂齐声喊道:“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起手式便是这招“雷霆起例”。话还在口那武官的“新罗掌”也已大军开到。两人掌心相触功力相撞猛听一声破锣怪响那武官身子倒飞而出连着撞破了几只木箱这才止住了身子。
众武官瞠目结舌看这少年先前不堪一击一踢便倒武艺可说十分平庸岂料掌中功夫竟是如此精湛?申玉柏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武功?”
崔风宪冷笑道:“老弟想知道吗?来......爷爷这便演给你瞧啦。”说话间拉开了马步双手如同托塔向天单脚更已离地摆成了一个魁星踢斗式厉声道:“元帅借雷!”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这招“元帅借雷”出手时宛如雷门元帅下凡当真是气势磅礡万夫莫敌。
眼看崔风宪架式雄奇那申玉柏心下一惊这才醒起对方姓“崔”当是中原“八方五雷掌”的崔氏传人。他自知大事不妙赶忙扎下马步提气大喝:“都上来!”众武官闻声上前人人肩搭著肩便在申玉柏背后排成一列功力贯通便要与敌方对掌。
“新罗掌”最初流传于庆州一带习者多为武官出手刚猛为主不脱铁砂掌、黑风掌一类习气。传至善德王之时密教正式引入朝鲜“新罗掌”也因而习得了种种佛门大神通就此走出了铁砂掌的格局跻身为当今有数的名门掌功或能与“八方五雷掌”一较高下。
双方掌法对决崔风宪左掌托天右脚离地加上他以一敌五气力上自也抢不到上风不过他就是分毫不让那右掌仍是笔直向前猛听“当”地一声金响双方掌心相触申玉柏掌中劲正要一举逼倒对手却惊觉对方的力道隐隐牵引竟带得自己身子向右偏斜背后武官也是脚步一阵摇晃人人左脚皆已离地。
所谓的“元帅借雷”便是以内家借劲为主外门崩劲为辅出手时掌力牵拨对手往往身不由己随势晃动便如元帅号令兵卒威风凛凛。
崔风宪嘿嘿冷笑右脚越抬越高众武官的身子也益偏斜左脚也是越举越高了。申玉柏心下大急这才晓得自己给对方粘住了想将对方推倒力有不及待想抽身卸力却又有所不能.忽听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手掌向内回缩随即向外一推喝道:“崩!”
掌中吐劲向右一甩“砰”地一声大响过后众武官啊呀一声尽皆向右扑跌霎时之间尽数摔倒在地闹得狼狈不堪。
在外门掌法里打劲多是一昧刚猛手法静净少有变化。内家掌法却恰恰相反贴叠借卸走的全是以柔剋刚的路子。崔风训钻研多年后觉天下掌法不分内家外家其实一共只有十种手法合称“迳紧静净切、贴叠卸借冲”若能以内丹为体外门为用便能内外揉合出五种最难抵挡的打劲这便是所谓的“五雷”。
“五雷”是守不住的。就像是干将莫邪中者立伤果然此招使出全场武官无人能挡。若非崔风宪近日身体违和气血不顺非得打死一两人才能收场。
“***!”崔风宪哈哈大笑眼看申玉柏倒地不起便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硬拉了起来徐尔正慌道:“震山!得饶人处且饶人!别闹出大事来了!”
崔风宪咬牙道:“这人敢上我的船闹事?我便不能揍他?你***!老子今日若不打落他满嘴大牙没脸见我大哥于地下!”说到激愤处便将申玉柏抛了起来随即半空划出一掌便要朝申玉柏脸上掴打.
海上无王法杀人放火之事时有所闻。崔风宪纵不能杀了对方可打下他的两颗门牙总是要的。眼看掌心便要击上面颊忽然间半空中雾气破开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落下挡在申玉柏面前随即右手轻飘飘的拍出一掌便朝崔风宪的掌上迎去。
崔风宪大吃一惊不知这人是哪儿冒出来的奈何二人掌力尚未相接一股寒气便已袭上身来登使他打了个寒噤。崔风宪自知对方武功高得出奇只得急急催动掌劲便与不之客对了一掌.
轰地巨响传过甲板上传来咚咚脚步声崔风宪气血翻腾竟给对方的冰寒掌力逼退开了三步转看那人上身虽有些晃荡双足却仍牢牢钉于地下竟是一尺未让。
“八方五雷掌”岂同小可尤其崔风宪长年习练这套掌法纵未动招式掌中亦能带著一股独门打劲。谁知对方竟能硬生生扛接下来足见功夫极为精湛。
崔风宪深深吐纳他运转内力消解了身上的寒意随即凝目去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老者腰上悬了一柄青铜古剑。
眼见那老者身形瘦削面色泛青好似鬼魅般的长相众船伕不由得暗暗惧怕。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自知朝鲜国真正的主力到了忙道:“大家都过来躲到我背后。”
甲板上脚步急乱人人都钻到了崔风宪背后。崔风宪稍稍点过了人头只见徐大人两名婢女、四十余名船伕併同那只小狮子人人俱都完好不曾给谁伤了。
崔轩亮暗暗打量那名老者低声道:“叔叔这人是谁?您认得他么?”
崔风宪竖指唇边轻声道:“先别说话他们的人还没到齐。”
听得对方尚有高手未到徐尔正心下更惊忙钻到了人群之中只在飕飕抖。崔风宪自知使命重大全船老小的性命都在自己的肩上当即踏上了一步朗声道:“安徽崔震山在此敢问来者是朝鲜的哪一位?”
四下阴阴暗暗雾气又浓什么也瞧不清楚忽然间面前点燃了一盏油灯甲板便给照亮了一片昏沉间只听甲板上脚步一拐一拐的竟又行来了一人听他哈哈一笑道:“小崔啊......三十年前一面之雅你可还记得我么?”
崔风宪见了那人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崔中久......你......你怎么也来了?”
众人藉着***去看只见来人是个瘸老者清瘦身材不过腰上悬的却非长剑而是一柄略做弯曲的长刀竟与东瀛刀有几分相仿。崔轩亮心下担忧忙道:“叔叔那是东瀛刀么?”
崔风宪低声道:“不是那是‘百济刀’。”
“高丽剑”、“百济刀”面前这两名老者大有来历先前出掌的那人腰悬青铜古剑瘸脚的那个则是手提百济长刀二人分立左右两方已将满船老小盯住了。
崔风宪心里明白这两人正是昔年朝鲜“神功大王”的随身护卫过去曾随主上出使北京是以自己也曾见过他俩一面。依稀记得带剑那人好似姓“柳”名号却记不全了。至于带刀老者的姓名却还历历在目他恰与自己同姓人称“百济国手”崔中久便是。
朝鲜南北两大高手都已到来其余申玉柏等六名武官反而站到了背后。眼看对方大军压境崔风宪心下忌惮正要过去说话忽然全场武官端肃身形整整齐齐向后退开崔风宪心下一惊才知他们还有一位主帅未到。
砰......砰......脚步沉重甲板上缓缓行来了一人雾里依稀看去只见此人身形长大满场朝鲜武官俱是魁梧身材可来到那人身边却都矮了几寸。
来人龙行虎步步伐跨越极大呼吸声极低脚步声偏又极沉重。崔轩亮拉住了叔叔颤声道:“叔叔......这人......这人模样好怪......”
崔风宪定睛一看不觉也是吃了一惊只见来人背负了一只长方花岗石长约六尺宽约二尺半上头还贴著四张封条望来便像一座石棺让人不寒而慄。
眼看对方脚步极大已然来到面前不远崔风宪心下一惊忙把侄子拉到了背后低声道:“大家退后些。”众人脚步杂乱急急向后而退恰于此时那人也缓缓斜过眼来只见他满头黑髮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鼻樑挺直双颊微见瘦削却是个极英俊的男子。
崔风宪没料到来人如此年轻不觉微微一怔他打量著那人的五官忽然见到了对方的瞳孔霎时全身剧震颤声道:“目重人......”
徐尔正也吃了一惊:“什么......他......他是目重人?”
崔轩亮一脸疑惑老陈、老林也是满面茫然不知“目重”二字是何意思徐尔正却与崔风宪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骇然。
“目重”便是俗称的“双瞳”也就是眼睛里生了两个瞳孔又可细分为“直目重”与“横目重”依汉书作者班固所载中国古时曾有两人生具双瞳一是圣王舜帝一是西楚霸王传说“目重人”生来就有帝象往往能因此成大功、立大业至不济也能观看阴阳修道有成。
海外奇闻多自从抓过长颈麒麟、遇过双头妖鼠之后这会儿崔风宪又目睹了一个双瞳妖人他脚下软乾咳道:“申老弟你们......你们来的人可不少啊?”
这申玉柏原本还算是个人物可来到这群大国手之旁却似矮子入树丛别再想出头。只见他低头望地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一片寂静中那英俊男子行到了申玉柏面前环顾众武官忽地扬起手来“啪”地一声清脆响亮重重朝申玉柏脸上掴下了一记耳光。
士可杀、不可辱适才崔风宪虽曾擒住申玉柏却也没想过要折辱他没想这男子竟是毫不容情竟在敌人面前公然下手辱打全不给一点颜面。正愕然间猛听“啪”、“啪”、“啪”之声接连响起全场六名武官无一例外人人都挨了一记清脆耳光。
申玉柏身上有伤虽未达成上命终究也算尽了力。崔风宪大声道:“这位老兄你是阴天打孩子吃饱了闲么?你有什么屁放只管冲著老子来别欺侮自家小的。”
那英俊男子斜过了眼朝崔风宪打量了几眼随即伸手一招那“高丽剑”、“百济刀”俱都趋前靠近只听那英雄男子淡淡说了几句话嗓音极低说得又是朝鲜话自是无人可懂。他吩咐已毕随即双手抱胸就地坐了下来。
碰地一响传出甲板不知给什么东西撞着了。众人凝目去看只见那英俊男子盘膝坐上甲板背后的石棺却不曾解下竟压得甲板破了一孔。崔风宪心下暗暗一惊已知这石棺里定然藏了什么东西坐卧皆不能离身想来极为要紧。
一片寂静中听得一人淡淡地道:“小崔三十年前一面之雅不知你还记得老朽否?”
崔风宪抬头去看只见说话之人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地正是那位“百济国手”崔中久来了。
耳听对方开始寒暄颇有礼数崔风宪自也不好问候人家的亲娘只是嘿嘿一笑:“记得、当然记得。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几十年没见本想中久兄入土为安去了谁晓得阁下居然还好端端的活著啊。”
崔中久哈哈笑道:“好说、好说。站在你背后的可是上国天使徐大人么?”
听得对方以“天使”二字相称徐尔正全身抖真如坠到地狱里也似颤声便道:“是......正是老朽当年我......我和贵国‘忠宁大君’吃过饭、喝过酒你们......你们千万别欺侮我......”
听得天使如此害怕崔中久忍不住笑道:“大人放心。我等便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伤您一根寒毛。不过大人还是先到咱们船上歇着吧不然一会儿刀剑无眼误伤了您咱们可没脸向君上交代了。”
“多谢......多谢.......”徐尔正松了口气知道捡回了一命他拉着两名婢女正要过去投靠新主却听呸地一声那小茗一脸不屑小秀也直瞪著自己竟是不肯动了。
徐尔正脸上红想过去不敢、留下硬撑又怕没命最后还是乾笑数声:“老朽......老朽肚子有点疼这......这可少陪了......”说话间拔腿狂奔冲到了船舱里便将门锁了起来。
姜是老的辣徐大人躲入了舱里拿著屎遁保命。崔中久自也不再为难他只淡然道:“好啦徐大人走了。咱们也可以办正事了!来......小崔我给你引荐引荐......”说着拉来了那个带剑的老者笑道:“这位便是‘高丽名士’柳聚永当年北平一行他也陪着我主‘神功大王’一块儿去了燕王府想来你也还记得他吧?”
崔风宪适才与柳聚永对过一掌自知此人功力深厚隐隐然有著内家根柢想来年轻时定曾在中原名山习过艺。他打量那人一阵骤然醒悟道:“是了‘高丽剑’柳聚永他是关外铁松派的传人练过‘寒冰神掌’。”
崔中久笑道:“好眼力。柳名士的拳脚走得是中原的路子不过他的剑法可是道道地地的‘高丽古剑’。敝国剑客成千上万能使这般剑法的不过他一人。”
崔中久号称“百济国手”虽说身有残疾却是爽朗健谈十分豪迈。那柳聚永则是容情肃穆看他入场以来一言不对身旁事也是毫不在意一双目光只停在脚边三尺说不出的阴森古怪。
崔风宪冷笑道:“‘高丽柳聚永、百济崔中久’你俩可是焦不离孟啊看你们这等阵容该不会连‘神功大王’也要现身了吧?”
崔中久皱眉道:“小崔我主‘神功大王’谢世已久请你莫拿此事玩笑。”他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倒是你家老大‘崔无敌’呢?怎地咱们说了好一会儿话都没见到他人啊?”
昔年永乐帝座前的武官排名第一的便是崔风训武功之高足与魏宽并肩想来对方必是心存忌惮。听得此言崔轩亮眼眶一红崔风宪也是长叹一声那“百济国手”心下一凛道:“怎么?令兄到底不在船上?”
崔风宪自知隐瞒不过忍不住微微叹息:“也罢了多蒙中久兄垂询家兄谢世已久不管咱们说了多久的话他都不会出来了。”
崔中久啊了一声拱手道:“原来‘崔无敌’已经不在了可惜、可惜中原武林痛失英才让人不胜惋惜。”说话间便朝“柳名士”瞧了一眼两人目光相会均知敌方少了一个厉害人物不由都松了口气。
当年崔风训外号不少打架时若是震断了大树便给人笑称“摧枯拉朽”若是打伤了什么成名女侠便给人戏称为“辣手摧花”打什么、坏什么久而久之便赢得了一个“崔无敌”的外号。如今哲人已远典范不在一会儿双方若是动上了手崔风宪已是孤掌难鸣。
三十多年前北平曾有一场夜宴款待了一群朝鲜宾客在座的除了永乐大帝、神功大王外面前的“百济国手”崔中久、“高丽名士”柳聚永、“八方五雷掌”的创制人崔风训、崔风宪两兄弟以及后来离开中原的“元元功”传人魏宽全都是座上佳宾。
想那京城本称大都自给太祖攻破后便改称为“北平”当天一场夜宴永乐大帝还未登基还仅是镇守北平的“燕王”至于朝鲜的“神功大王”李芳远那时也仅是个无权无势的世子只因奉父亲李成桂之命前来南京面谒太祖途中经过北平拜会了燕王方才有了这场冠盖云集的“王府夜宴”。
往事如云烟皆从眼前过几十年过去如今“永乐大帝”已然驾崩“神功大王”也早已谢世当天在场的或死或散只剩下自己的一个糟老头在此孤孤单单地抵挡朝鲜大军。
想起了过世的大哥崔风宪心下一酸眼眶竟是微微一红。他不愿在强敌面前失态当下转过头去朝海里吐了口痰道:“来吧咱们闲话少说中久兄有何吩咐这便划下道来崔某这里听着。”
满船老的老小的小只有一个崔风宪能打。那“百济国手”不自禁地笑了道:“我方来意如何您也是明白的。还请阁下把那东瀛人带出来也好让咱们回去交差。”
崔风宪冷冷地道:“中久兄到底那东瀛人姓啥名谁、犯了什么法你可否说个明白?”
崔中久转头去看那英俊公子待见他摇了摇头便道:“不瞒老弟那东瀛人作姦犯科与谜海里的倭寇大有干系我得带他回去受审。”崔风宪哦了一声问道:“受审?抓到了倭寇你们一向不都现宰么?什么时候要受审了?”
崔中久淡然道:“这你管不着。”
此行朝鲜众人闪闪躲躲虽然一口咬定这东瀛人便是倭寇可问起此人是何来历有何犯情却始终讳莫如深。崔风宪是个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其中有鬼?便只打了个哈欠笑道:“好一个管不着啊你管不着我、我管不着你中久兄快请回吧大家来个三不管吧。”
崔中久沉下脸来道:“小崔我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不想一上来便大动干戈。奉劝一句趁早把人带出来大家日后还好相见。”崔风宪淡然道:“要是我不肯呢?”
百济国手面无容情道:“那就打吧。‘高丽剑’柳聚永‘百济刀’崔中久两个老的随君挑选。”崔风宪嘿嘿冷笑:“怎么?不想一拥而上么?”崔中久摇头道:“朝鲜武人从不以多欺少。你一会儿只消能打败我俩任一人便有资格与我家公子比斗。”
崔风宪皱眉道:“你家公子?他又是谁了?”
崔中久淡然道:“目重公子。”崔风宪大吃一惊:“目重公子?这外号是......是从他的眼瞳来的吧?”
崔中久转身回头待见那英俊公子微微颔方才道:“我家公子出身平壤道受封为‘华阳君’。姓氏不可直呼。江湖中人都称他做‘目重公子’。你这般称呼他便也是了。”
崔风宪冷笑道:“他***姓名还得避讳啊?敢情是个天大的官儿吧?”
崔中久听他说了粗口眉头不禁一皱道:“你错了。‘华阳君’不是官也不是民反正他就是‘目重公子’。你若喊不习惯不妨称他为‘华阳君大人’。”
崔风宪笑道:“大人个屁似你们这般小人行径还真是罕见啊。说什么不以多欺少?这当口还不是来了车轮战?”崔中久淡淡地道:“你放心一会儿你与我家公子动手他三招内若不能取你性命便算他输。”听得此言崔风宪悚然而惊:“取我性命?”
崔中久道:“没错。我家公子不喜欢与人比武因为他从来不喜欢杀人。小崔你若能打败我家公子咱们即刻驾船离去绝不在此纠缠。”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众船伕则是暗暗害怕满船上下不约而同都朝那英俊公子瞧了过去。只见他盘膝端坐那口石棺却还好端端地负在背上。
在场朝鲜高手极多“高丽”柳聚永也好、“百济”崔中久也罢真正最让崔风宪心存忌惮的却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目重人”。见得对方凝视着自己竟然有些气馁了。老陈急忙上前附耳道:“二爷别逞强了还是把人交出去吧。”
眼前局面太过不利不说朝鲜国两艘战船虎视眈眈便甲板上也是高手云集人人武功都不在自己之下。于情于理自己都该低头退让。他沉吟半晌忽见侄儿也在瞧着自己两人目光交会只见侄儿目光满是惧怕迷茫想来也怕极了这批朝鲜高手。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骤然之间心中已有答案。当即道:“来大家打吧。”
此言一出众人错愕骇然老陈、老林急急拉住了他慌道:“二爷!你疯了么?咱们和那东瀛人非亲非故的你......你到底想啥!”
崔风宪朝侄儿看了一眼淡淡地道:“我想给他做个榜样。”
全场如中雷击人人都傻了。崔轩亮浑身抖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霎时冲上前去喊道:“坏人!别以为你们人多便能欺侮我叔叔!滚过来本少爷先教训教训你们!”
崔中久见他戟指大骂不觉微微一愣:“怎么?这孩子是哪来的?可是你的儿子么?”
崔风宪摇了摇头把侄儿拉到了身后道:“中久兄这位是我大哥的儿子咱们比武动手纯是大人的事劝你莫来牵扯他。”
崔中久笑道:“崔无敌的儿子?那可是名门之后了更该较量较量了。”
眼看事情牵扯到侄儿身上对方竟有见猎心喜之意崔风宪沉下了脸森然道:“真心劝你一句。你要是弄伤了我的侄儿十条性命也不够赔。”崔中久笑道:“怎么?你侄儿有靠山么?”崔风宪厉声道:“听好了!他是魏宽的女婿!”
“魏宽”二字一出崔中久脸色一变笑容登时消散无踪。其余朝鲜武官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想来魏宽武功之高威望之大当足以撼动天下群雄。
一片寂静中忽听“啪”地一响对面立起了一只高大黑影正是那名英俊男子起身了。他拍了拍手那崔中久闻讯转身恭恭敬敬地向那人躬身模样之谦卑恭顺宛如晚辈之于长辈全无先前说话的一分张狂。
那英俊男子缓步向前瞬息之间满场武官全数向旁让开但见申玉柏随侍在前崔中久、柳聚永陪伴在后这人排场竟如皇族般浩大。
眼见对方益逼近崔风宪摆出了掌式低声道:“大家退后。”两名婢女脸色苍白一左一右携著崔轩亮的手慢慢向后退去众船伕身上飕飕抖人人手持刀械把少爷护在人群当中一步步退向船头。
崔风宪一夫当关他孤身挡在人群前跟著扎下马步但见他身上衣衫气流鼓盪竟已佈满功劲。
那英俊男子缓缓站定看他左手叉腰右手慢慢一招猛听“嗡”地一声身旁柳聚永纵身而出拔剑出鞘霎时间寒光大现刺得众人瞇起了眼。
朝鲜本是人文荟萃之地与东瀛人相比他们像是“小中华”与中国人相比他们却更像突厥女真兼具关外契丹的草莽与那儒文汉人的风华终于焠炼了“高丽剑”与“百济刀”这两大名物。
看这“柳名士”手中宝剑青铜所铸竟与春秋战国的吴越剑有几分神似。水雾从他身边飘过那剑锋宛如鸭绿江水古远悠长让人目眩神驰
左是“目重公子”右是“高丽名士”崔风宪见敌方来了两人忍不住又慌又急顿时戟指大骂:“无耻之徒!不是说好了以一对一么?怎又想以多欺少了?”
那英俊男子凝视着崔风宪轻轻说了几句朝鲜话出来一旁申玉柏通译道:“崔老英雄莫怕。我家主人说你信守然诺便算对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你也不肯相负。如此人物天下间已很罕见了。”崔风宪骂道:“废话连篇!你家老板若真佩服我那便叫他趁早滚蛋少在这儿纠缠。”
申玉柏摇头道:“对不住了。我家主人职责在身为了保卫千千万万的朝鲜同胞他定得带走那个东瀛人。”崔风宪喝道:“少跟我来这套大义凛然的废话!你家老板到底有什么屁放!快些喷出来吧!”
申玉柏道:“我家公子说了两国相争死伤再所难免如今崔老英雄不愿交人可局面也不容我方退让形格势禁别无办法他只能请你回去交代遗言。”
听得“遗言”二字满船上下尽皆骇然崔轩亮大怒道:“胡说八道!你们才要交代遗言!”
崔风宪浑身震动当知对方真有十成十的把握杀了自己。想起近日身体违和血脉不畅骤然间心里出了一个不祥念头他惊觉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人孰无死此生六十五载庸庸碌碌死了也就罢了。可侄儿年纪还小家里的两个女儿也不曾出嫁自己怎能这样丧命海外?崔风宪心中酸楚他慢慢低下头去一时之间心里起了投降之意。
崔轩亮见他迟迟不动登时吶喊道:“叔叔!这些人好狂!你快打死他们一两只啊让他们晓得你的厉害!”正催促间却见叔叔转过身去低声道:“老林、老陈你俩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说。”
崔轩亮獃住了万没料到英雄盖世的叔叔真也有交代后事的一天。他眼眶一红蓦地扑了过来大哭道:“叔叔!叔叔!你别这样!要是真打不过他们那咱们就投降吧!”
少年人易于激愤一会儿叫嚣宣战一会儿哭泣投降终究是少了定性。听得侄儿的哭声崔风宪也不知该说什么他见两名婢女也在瞧着自己便道:“小茗、小秀劳驾妳俩替我盯着他别让他胡闹。”
两名婢女低下头去轻声劝道:“崔二爷事不关己......那东瀛人和您非亲非故的......您这又是何苦......”崔风宪摇头道:“两位姑娘崔某也与你们非亲非故可你俩今日若是遇险崔某一样性命相护。”
那两名婢女听得此言登时啊了一声心里不禁起了敬重之心崔风宪把侄儿推给了她俩喝道:“替我看着这小子!别让他哭哭啼啼老是丢人现眼。”言讫便带著两名老下属转身离去。
三人来到了甲板角落崔风宪环顾两名部属沉声道:“老陈、老林你俩跟了我一辈子崔某自忖相待不薄。如今三件事交代盼你俩日后给我办到。”
老陈哭道:“二爷......您又做傻事了......”崔风宪嗤了一声道:“傻就傻!这天底下若没几个傻人那人间还有什么意思?”
两名老汉自知无法再劝只能垂忍泪默默点头。崔风宪冷冷地道:“三件事给你们。第一我若是不幸战死你俩便把我的尸身带到烟岛葬在我大哥身旁不必带我回中原了。”
听得二爷决心要死老陈呜呜地哭出了声怎也说不出话来。老林委实按耐不住大喊道:“二爷你又胡乱逞强了!你这般不明不白的死您要我怎么跟嫂子说?”
想到了老婆女儿崔风宪睁着一双怪眼泪珠在眼眶里滚动道:“第......第二件事......我死之后这艘船就送给弟兄们盼你们相互扶持以后每个月......每个月再拿一点银两......供养......供养......”说着此处好似难以为继只得咬紧了牙关把头别了开来。勉力道:“供养我老婆小孩崔某地下有知也会感激涕零。”
两名老汉垂下头去已是泣不成声。想他们永乐旧部为了“靖难”二字长年来背负天下骂名可彼此间的袍泽情谊却只有更加深厚。崔风宪咬住了牙道:“最后一件事是关于亮儿的。”
崔风宪要托孤了两名老汉痛哭失声纷纷跪了下来垂泪道:“二爷放心咱们便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扶持少爷长大成*人。”
崔风宪听得此言心下不由一阵欣慰便露出了笑容。道:“我与大哥自小相依为命十七年前中道分别他只留下了这么个遗腹子给我。崔某此生唯一心愿便是把孩子教养成材看著他成为一条铁铮铮的硬汉那崔某是死也无憾了。”
老林哭道:“二爷......您要是捨不得少爷那就向那些人投降吧。”崔风宪怒道:“放屁!我这辈子最恨的便是那帮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小人我今日若把亮儿教成了无耻之徒我死后焉有脸面见我大哥!”
崔风宪是个倔强的人一辈子不知干过多少傻事老陈老林知道他的脾气一时呜呜啜泣点了点头。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道:“记得我死之后你俩务必带著亮儿把他交到魏宽手里。就说这孩子从小没了爹娘如今......如今叔叔又不幸客死途中求魏宽......求魏宽......”说到此处心中一酸泪水终于滚落了腮边呜噎道:“看在我大哥的面上务必收他为徒......”
人之将死其鸣也哀眼看二爷垂泪了老林、老陈大哭道:“二爷您......您要少爷另投名师那......那崔家的武功呢?以后谁来继承?”
崔风宪擦去泪水嘆道:“傻子丹鼎派第一绝学便是‘元元功’我崔家的‘八方五雷掌’则是外门硬功的翘楚。倘使魏宽愿意把‘元元功’传授给亮儿......”说到此处眼中露出了光彩霎时深深吐纳道:“我崔家扬威天下之日......就在眼前。”
两名老汉颤声道:「二爷所以您……您此番过来求亲就是为了这个『元元功』?」
崔风宪颔道:“没错这就是我上烟岛求亲的用意。我自己受限于内力虽有‘八方五雷掌’却仅能到第三式再来便上不去了。倘使亮儿内外兼修身具‘元元功’的绝顶内力兼加‘八方五雷’的无敌打劲称雄武林已是指日可待。”
两名老汉啊了一声方知崔风宪高瞻远瞩早已为侄儿打算了一生。他拍了拍两名部属的肩头道:“记得我若不幸身死你俩务必转告亮儿要他不必为我报仇了。”老陈哭道:“为什么?”
崔风宪道:“我并不恨那些朝鲜人可我也无法交出那个东瀛人。因为我有羞耻之心所以得为自己的义理出战。记得日后亮儿要是把持不住做出了愧对祖上之事你俩便把我今日的话说给他听要他知道羞耻。”
眼见两名部属哭著点头崔风宪心下宽慰自知他俩定能不负所托。他整理了衣装随即步下场中。眼见柳聚永已在等候当即道:“柳兄让你久等了。”
申玉柏淡淡问道:“崔老英雄你的遗言都交代好了么?”
崔轩亮本在低头啜泣听得此言立时怒不可遏正要冲上前来却给两名婢女拉住了。崔风宪坦然一笑道:“多谢申老弟关心。在下只望诸位信守承诺一会儿崔某若能取胜你们能依约离去。”
申玉柏转头望著那名英俊公子随即说道:“放心。我朝鲜武人最重诚信。一会儿崔老英雄若是不幸身死我们也只会带走那名东瀛人绝不会为难你的侄儿。”
听得对方再次提及侄儿崔风宪眼中闪过怒色他哼了一声指节交握摩挲啪啪有声转到柳聚永面前喝地一声把脚重重一跺旋即肃然抱拳:“安徽崔二!拜会柳大掌门!”
崔风宪长年在海外走动名气并不如大哥这般响亮。可此时抱拳躬身全身功劲展露透露了名家风范。朝鲜武官看在眼里都是暗暗点头。
柳聚永的内家功夫承继于关外的“铁松派”自也算是中原武林人物。眼见崔风宪有礼便也提起长剑剑尖朝天报以一礼。
崔风宪见他宗师气范自也不好操爹干娘的乱骂便又躬身道:“先生不必客气。你我各有道理谁也不必让谁来!生死便是见证!这就请赐招吧!”说话间衣衫一振摆出了拳脚架式。
柳聚永见了他的身法自知对方善于近身搏击当下向后退开了一步剑尖朝地眼观鼻、鼻观心等著崔风宪招。
眼见对方神色静默竟是一动不动。崔风宪自也暗暗忌惮他偷眼去看对方的宝剑只是那柄剑较中原用剑为宽剑柄也较长朦胧雾气中剑锋沾满了铜绿望来碧幽幽的上头还铸造了“大武神王”四个篆字下头依稀还有些铭文双方相距太远却也无法细观。
“高丽剑”形似吴越古剑看这柄“大武神王剑”剑面宽广少说二十来斤。剑招必也古拙缓慢一会儿自己若能快招抢攻或有胜机。
崔风宪自知近日气血不宁不耐久战稍稍算定了对策身影微晃立时正要向前试招猛听“嗡”地一响面前精光大见长剑竟已扑面而来。
崔风宪心下震惊没料到这剑如此快法他急急甩头避让却还是慢了一步。
鲜血缓缓渗出染红了颈子满船人众颤声道:“二爷......”
“操!”崔风宪骂了一声举手起来朝脸上抹了抹但见掌心里全是鲜血对方的剑招快得匪夷所思竟在眨眼间割破了自己的左颊划出了一道三寸来长的口子。
青铜古剑沉重古旧剑招却能迅雷不及掩耳。想来对方练有“寒冰神掌”是以腕力沉雄若此。崔风宪心知不妙他见地下散置了大批兵器霎时脚尖一点挑起了一柄单刀握于掌中。
崔风宪平时专用一双肉掌御敌如今手握单刀不免让众船伕微微一愣。老陈、老林与他相识已久此时却都暗暗颔晓得二爷要出全力了。
越是泯不畏死之人越不肯轻易送死。当此关头崔风宪要苦苦求生。唯独如此他才能看着儿女长大成*人。
两大高手面面相觑脚下开始走动双方眼盯眼面对面各自放低了身段骤然间剑光再闪柳聚永这剑更加快了这回崔风宪却早已有备他闪电般地挥刀出去噹地一声脆响刀剑相交火光四溅手上单刀已然折为两截。
崔风宪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对方的宝剑非同小可他把单刀奋力抛出就地打了个滚随即脚尖一点踢起了一柄郾月大刀便向前方攻去。
郾月刀长有一丈重达六十四斤刀桿乃是精钢所铸平日给崔风宪拿来压舱底从没想过拿来御敌只是此时对方手持绝世宝剑自己也只能拿出了关老爷的大铁刀一会儿以大吃小或能靠著沉重份量将“大武神王剑”撞弯撞断。
轰地一声郾月刀横空劈来柳聚永提剑抵挡噹地一声脆响郾月刀开了一个口子“大武神王剑”崁入刀锋不减余势仍在向前送来听得“嗖”地一声断刀飞了出去坠入大海。眼看对方的“大武神王剑”锋锐如斯崔风宪嘿地一声急急向后翻仰一个纵跃过后手上又多了一柄二丈抓枪。
这“抓枪”是海战所用比梨花枪、红缨枪更长一倍尤其枪身并非铁铸而是木造柔韧耐打便与齐眉棍相似尤其崔风宪早年曾在军中习过“梨花枪”刺点圈拦招招精熟想来枪长剑短或能与对方相抗也未可知。
喝哈两声崔风宪远远招枪头避开了对方的长剑便朝柳聚永的喉头挑去。
“噹”地一声剑枪相接崔风宪的枪头飞了出去成了一只空旗桿又听“刷”地再响崔风宪手上握了两根晒衣杆刷刷刷风声暴急崔风宪只剩一声「操」他把满手的面桿砸了出去随即使出了驴打滚着地逃了开来。
这“大武神王剑”真是珍希古物不知经过了几百年的焠炼出手时碧光变幻锋利无匹。崔风宪连用了单刀、郾月刀、二丈抓枪却都奈何不得一众朝鲜武官见他四下窜逃忍不住都是大摇其头。听那崔中久叹道:“素闻崔震山威猛如虎没想到打起架来却是挢捷如猴真让人大开眼界了。”
崔轩亮大怒道:“你啰唆什么?我叔叔手无寸铁你要他怎么办?”崔中久笑道:“谁说他手无寸铁了?你没瞧满地都是兵器他自己不想用却又能怪谁呢?”崔轩亮受不得激几句冷言冷语听来顿时大怒欲狂待要上前搦战却给两名丫嬛急急抱住了。
此时强敌环伺崔风宪打退了一个后头还有两个何况朝鲜人以决心著称既然杀机已动便不会忽然心软罢手。崔风宪左逃右闪心下暗叹:“罢了、罢了今日尽人事、听天命好歹不愧好汉之名。”正感气馁间忽见甲板上躺了一只藤条却是平日拿来揍小狮子的不觉心下大喜:“有了!吾命不绝矣!”
藤条柔韧坚硬兼而有之对方的宝剑再利也无法将之一次斩断他喝地一声使出了“灵猴拳”的“顺手牵羊”俯身将地下的藤条抄起便朝柳聚永的手腕打去。
“刷”地一响对方长剑反向斩来藤条受力之后上头顿时多了个缺口却只微微向后弯曲并未应声折断。崔风宪心下大喜:“果然管用!”他苦候良久便在等这一瞬之机当下身子侧翻右脚飞出便朝对方的手腕踢去朝鲜众官心下一凛均想:“这人变招好快。”
崔风宪六十又五身手却是挢捷至极那柳聚永反应也快猛将剑身微侧锋刃对准了崔风宪的足掌便要让他自行撞上。
“喝!”崔风宪右手撑地使出了绝技“双飞腿”但见他右足腾空左脚随即补上竟已踹上了剑面平滑处看这一脚气力足达数百斤这“大武神王剑”便再刚毅十倍也要硬生生折断了。
嗡嗡嗡嗡......剑尖前后弹晃出了嗡嗡震响这柄剑竟是刚毅柔韧兼而有之。崔风宪惊得呆了眼看对方的剑刃当胸刺来赶忙反起藤条挡架“剥”地一声过后那藤条正面受了一剑竟尔从中裂开随即四散崩裂。
“大武神王剑”真是罕见宝物锋利无匹却又柔若流水此时双方相距不过五尺但见面前寒光四射那长剑不减来势仍朝自己的胸膛插来。可怜崔风宪手无寸铁一来走避不及、二也无法空手硬接众船伕心下大悲莫不哭叫道:“二爷!”
一点寒星飞到面前即将透胸而入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霎时扎下马步左拳置腰右掌便朝剑尖平推而去。怒吼道:“雷霆起例!”
嗡嗡嗡嗡嗡......天地绽现奇观只见一点剑尖向后曲仰崔风宪双腿扎马右掌前推竟用无形无影的掌风逼弯了剑刃。一片欢呼之中朝鲜众官却都大吃一惊。方知此人的外门掌功练到了化境万万小觑不得。
近身肉搏时刻到来崔风宪即将开始反攻他摆开了金鸡独立式以右掌之力逼开了剑刃随即厉声再喝:“元帅借雷!”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这招“元帅借雷”。霹雳般的大吼之中南天门元帅下凡显圣但见蒲扇般的大掌奋力拍来已然逼近柳聚永胸前此时他的长剑给对方牵制了无可奈何中只得提起了左手应了一招“寒冰神掌”。
轰然大响出寒冰真力撞上了“元帅借雷”内力与打劲相触已然魂飞魄散。眼见这不可一世的“柳名士”摇摇欲坠崔风宪深深吐纳便动了掌中黏劲也是怕一招“元帅借雷”打他不垮当下使足了掌劲慢慢将对方的身子牵引过来。
“好啊!”众船夫大喜过望都在替老板高声叫好。崔中久则是嘿地一声咬牙道:“好你个小崔居然还留了这一手功夫啊。”
先前崔风宪丢丑卖乖只为此刻的扬眉吐气。他晓得铁松派的“寒冰真气”有其独到之密定得给他最后一击。眼见对方的身子已到面前当下蹲低了马步蓦地双手向外一分厉声怒号:「天开雷门!」
“八方五雷掌”第三式便是这招“天开雷门”只见崔风宪须俱张目眦欲裂双手一上一下拉出了一道掌势那柳聚永给雄浑掌力一拨双手已然被迫上下分开手中宝剑给这股巨力一逼更已弯如拱桥随时都会断裂。
崔风宪奋起毕生功力逼得柳聚永胸腹门户大开算来已分出了胜负。他深深吸了口气顿时撤下右掌中宫直进便朝对方的胸口拍去。崔轩亮大喜道:“叔叔赢了!叔叔赢了!”
在满船的欢呼声中崔风宪掌力已出堪堪将至柳聚永胸前身形却忽尔停住了。崔轩亮愕然道:“叔叔你......你怎么了?”
呕地一声崔风宪张开了嘴喷出了大口鲜血。看得出来他的气力枯竭了。
“八方五雷掌”最是耗费内力看崔风宪本已气血不顺那招“天开雷门”使出丹田内息大为损耗此时此刻终于放尽气力难以为继了。
天命如此夫复何言。崔风宪微微苦笑朝侄儿瞧了一眼示意告别。
噗地一声一柄长剑透胸而过崔风宪身子向上弹了弹但见柳聚永把手一抽鲜血飞洒而过崔风宪看着自己的侄儿身子软倒慢慢闭上了眼。
“二爷!”、“二爷!”众船夫大哭大叫人人都奔了过来那柳聚永“喝”地一声剑光圈转吓退了众人随即俯身下来探了探崔风宪的鼻息确定胜负之后方才向那“目重公子”躬身示意走回了人群。
眼看柳聚永走了众船伕哭哭啼啼的奔将过来待见崔风宪身子蜷缩成一团竟已断了气顿时哭声震天。崔轩亮一没哭泣二也不曾过去只是呆呆站在远处只见叔叔倒在老陈怀里双眼紧闭嘴角还挂着一抹笑好像睡着了。众船伕拼命喊他却都无法让他醒来。
两名婢女拉住了崔轩亮哭道:“崔少爷你叔叔死掉了你快过去看看啊快啊......”
“哼。”崔轩亮扬高哼使劲一甩手把两名少女推开了傲然走开了几步。
才不必看也不用管更犯不着伤心......因为啊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这是作梦......只消明早睡觉醒来叔叔便又活起来了那又何必哭呢?
“哈哈根本是骗人的。”崔轩亮哈哈笑了起来。拼命忍耐自己的泪水他没住口地告诫自己没错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做梦见到的......一会儿起床后叔叔便要带着自己去求亲了然后自己就要带着美丽的新婚妻子回家和两个堂妹一起玩耍......
正想间忽然背后一痛给人狠狠推了一把他摔在地下抚着自己的疼背转头向后惊见几名朝鲜武官分队分列直朝舱下而去他们又来抓人了。
“坏人......”一声抽噎之后崔轩亮泪水滚滚而下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作梦因为他的背很疼可是自己却醒不来。他痴痴看着那帮坏人猛地一声凄厉尖叫扑到了舱门口大哭道:“坏人!不许你们进我叔叔的船!走开!走开!”
砰地一声崔中久瘸脚微踢便将他踢得着地滚开了。崔轩亮啊啊喘息猛地爬起身来扎下马步旋即向前正推一掌。
“雷霆起例”来了几名朝鲜武官晓得这招掌法厉害纷纷向旁闪开。崔中久嘿地一声满心不耐便也迎上一掌朝崔轩亮的掌心击去。
双方掌劲相触崔中久忽然“咦”了一声只觉对方送来的掌力并不强依稀之间好似混杂了几股力道忽松忽紧精微巧妙他吃了一惊正要奋力将崔轩亮推开突然间脚下剧晃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他膝间用力正要设法站稳霎时间瘸腿一软重心不稳竟然向后翻倒了。
崔中久嘿地一声不待后背触地猛地举掌向地一拍身子借势翻起便又站立起来身法可说俐落之至。他恼羞成怒喝道:“臭小子!我答应过你叔叔放你一条生路走你别给脸不要脸硬望死里钻!”
“打死你!”崔轩亮如疯似狂但听他怪吼一声再次劈出一掌心里一个顽硬念头就是要和这些人作对到底。好似只要这般蛮干便能让叔叔活过来。崔中久晓得他掌法厉害这回便不出招了只沉下脸去冷冷地道:“小兄弟别逼我玩真的那可会见血的。”
刷地一声面前寒光大现“百济刀”已然离鞘而出。
“百济国手”一身武功都在刀上一旦挚刀在手真乃一代宗师气势慑人。只是此时崔轩亮势如疯虎什么都不顾了只管朝对方身上猛打。
“少爷!”众船夫大惊起身这才觉崔轩亮干起了傻事霎时人人前仆后继都要上前来救可“百济国手”何等武功却又怎么来得及救人?只见宝刀划过了半圆随时都能将崔轩亮的手臂卸下。
当地一声大响一只木棍敲来刚巧打上了“百济刀”的刀面带得刀身向后一荡随即顺势向下击打险些打中了崔中久的手腕竟逼得他退开了一步。
全场错愕中人人都转过了头望向了舱门。
只听脚步沉沉一名东瀛人手提木棍气喘吁吁地倚着舱门慢慢地走了出来。
第四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
“大内荣之介!”眼见那东瀛人现身出来,崔中久已是惊怒交迸,听得刷刷连声,朝鲜众高手全数掣刀在手,人人紧盯那名东瀛人,如临大敌。
那东瀛人浸在海中已久,压根儿不见气力。只是全场朝鲜武官仍不敢掉以轻心,那“目重公子”则是泛起了冷笑,神色带着杀意。
甲板上高手环伺,严阵以待。那东瀛人却显得极为镇定,他左顾右盼,忽见崔轩亮眼眶湿红,似有什么伤心事,当下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便见到甲板上躺了一名男子,浑身浴血,身旁围着几十名船夫,人人都在低声啜泣。那东瀛人轻轻“啊”了一声,想来知道生了什么事。申玉柏冷冷说道:“荣之介,这人为了窝藏你,不惜与我方比武,以致不幸身死。你快快投降吧,别再做困兽之斗,以免殃及无辜。”
那东瀛人不知是听不懂汉话,还是刻意置之不理,只管走到崔风宪的尸身旁,慢慢跪了下来。崔中久使了个眼色,当下提起了百济刀,率先走上一步。一旁柳聚永也是手按剑柄,转到敌方背后。在这两名高手的带领下,其余武官也缓缓向前,缩小了包围圈子。
一片寂静中,那东瀛人握住了崔风宪的手,喃喃地说了几句话。众船夫奋力朝他身上去推,大哭道:“走开!二爷要是没救你,那也不会死在这儿!走开!走开!别缠着他了!”那东瀛人毫无气力,给众人伸手一推,便已跌坐在地。眼看机不可失,崔中久把手一挥,三名武官同时闪电般探手出来,便朝那人颈、肩、腕各处要--害抓去,那东瀛人好似神智全失,茫茫然不知防御,众武官心下大喜,堪堪得手之际,猛见那东瀛人手臂暴长,竟从崔风宪的腰间抽出了匕,便朝众武官削去。
匕画了半圆,精光所过之处,三名武官的喉咙都要给他割断。看这招来势奇快,足见算计之精、拿捏之准,一旁申玉柏、崔中久、柳聚永等人猝不及防,虽说站得极近,却都无法救援。眼看三名同伴便要死在当场,忽见黑影闪动,一名男子从天而降,硬生生地踩住那东瀛人的手,逼得他放开了匕。“目重公子”来了,他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议,刹那间便镇住了场面,只见他左脚微踢,那匕受力飞出,不偏不倚插回崔风宪的腰间。随即探出右掌,叉住那东瀛人的喉咙,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寻常人喉头受制,定然痛苦挣扎,那东瀛人却是动也不动,只管向崔轩亮瞧去,嘴角勉强挤出了笑,似在向他道谢,又似向他辞行,那“目重公子”手指渐渐缩紧,慢慢地,那东瀛人张开了嘴,舌头外吐,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笑容。崔轩亮呆呆看着那人,蓦然间,心中一酸,好似见到了叔叔临死前的场景,他忽然奔了过去,运起了掌力,便朝“目重公子”身上击去,哭叫道:“放开他!放开他!”
砰的一声,一招“雷霆起例”击出,竟重重击在“目重公子”的身上,听来宛如雷鸣打鼓,煞是惊人。崔轩亮大哭大叫,正要击出第二掌,“目重公子”已探出左手,闪电般扣住了崔轩亮的手腕,随即肃然转身,冷冷望向面前的少年。“目重公子”很高大,便像一座巨人,本来崔轩亮身长八尺有余,并不比这人矮多少,然而此时双方对面站立,崔轩亮却似成了个稚童。在对方的逼视下,他的膝盖微微抖,想要说话,没了力气,想要动手,没了勇气,最后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眶慢慢转为湿红,开始抽噎啜泣。
“目重公子”咧嘴而笑,把右手一松,那东瀛人便如烂泥般倒下,浑不知是死是活。他凝视着崔轩亮,朝他的俊脸拍了拍,随即迈开脚步,便从少年郎身边擦肩而过。眼看朝鲜众人一个个从面前经过,崔轩亮却只能垂着俊脸,细声抽噎,竟连说话的胆子也没了。眼见崔中久来到身边,冲自己嘿嘿一笑,崔轩亮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只见他转身奔向了甲板,翻开了一只铁箱,只在里面乱翻乱找,好似失心疯了一般。
眼看崔轩亮如此怯懦,众船夫都是暗暗垂泪,忖度二爷的仇是报不了的。朝鲜众武官晓得这批人不成气候,便架起了那名东瀛人,正要朝座船而去,猛听“咻”地一声响,崔轩亮手中散火光,似有什么东西飞上了天。
全场尽皆仰起来,只见雾里有道火光,越飞越高,越飞越快,堪堪去到天顶之上,猛听轰隆一声巨响,天顶苍穹散出了一片金光。
烟火炸开了,在这雾茫茫的苦海之中,出了万丈光芒,将大海染成了金黄之色。众人大吃一惊,这才见到一名少年拿着一面布旗,正朝桅杆上爬去。只见他攀到了杆顶处,放声哭喊:“来人啊!谁来救救我们啊!快来人啊!”布旗迎风飞舞,旗上所绣正是“日月”二字。崔轩亮凄厉哭叫,拼命挥舞着日月旗,高声向普天下的汉人同胞求救。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见得王纛当空招展,一众船夫忍不住泪如雨下。苦海茫茫,回头是岸,如今三宝公早已谢世了,永乐大帝也已不在了,当此衰微之世,天下汉人分崩离析、自暴自弃,鄙夷同胞尚且来不及,谁还有空来解救他们?
眼看崔轩亮异想天开,放声呼救,朝鲜武官都忍不住哑然失笑,自知方圆百里内并无一艘船,便朝己方座船走回。堪堪踏上了行板,猛听“咻”的一声,雾气里腾起了一道火光,随即传来“轰”地一声爆响。
天空变色了,慢慢被染成一片血红,雾色中望去,竟是如此璀璨壮观。
众船夫全傻了,只因这道烟火便是三宝公舰队的“红火星”,当年西洋宝船前哨左翼的号炮,如今事隔多年,居然有人将之放上了天,这是怎么回事呢?一片愕然间,忽见崔轩亮遥指远方,凄厉哭叫:“看!看!三宝公来了!三宝公来了!三宝公来救叔叔了!”
中原海上第一英雄,古来莫过三宝公,声望之高,说来便如海神一般。听得“三宝公”之名,众船夫如中雷击,一个个奔到了船舷旁,全都放声哭叫起来:“三宝公!三宝公!”一片哭喊叫嚷之中,忽听海面传来操桨声,远方雾气隐动,真个有船来了。
朝鲜众人心下一凛,全都驻足下来,只见浓雾中飘扬一面旗帜,上书“宣威”二字。十七年前三宝公最后一趟出海,前哨左翼舰队共有十五舰,为帅字舰正是“宣威”,朝鲜武官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忌惮,不知是否真有中原的船舰在此航行。那“目重公子”则是定力过人,眼见情势有变,反而不急于离开,只双手抱胸,凝视着远方。水声哗哗,远处真有划桨声传来,只见那面旗帜益接近,慢慢破开雾气,驶出了一艘竹筏,其上站了一人,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手上还拿了一面大旗,上书“宣威”二字。
“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朝鲜武官实在忍俊不禁,全都放声笑了起来,众船夫则都呆傻了——看先前号炮放得震天高,似有大军到来,谁知雷声大、雨点小,原来是这么一叶孤舟,岂不惹人捧腹噱?
一片笑声中,那竹筏已从两艘大船的缝隙中驶来,只听得竹筏上传来呼喊:“船上的朋友,方才那号炮可是你们放的么?”
听得竹筏上有人问话,老陈、老林都想来答,奈何朝鲜武官在一旁监视着,无人敢吭上一字。众人正嗫嗫嚅嚅间,那崔轩亮却已从桅杆上急急攀下,他奔到了船舷旁,凄厉大叫:“那炮是我放的!那炮是我放的!朋友!你快上来!快点!”
哗的一声,海面上水波轻响,纵起了一条人影,只见那人在船身旁一点,身形便又拔高数尺,众人眼前一花,面前已然多了个男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人轻功极高,竟是个练家子。朝鲜众官咳了一声,便向“目重公子”看去。那“目重公子”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只垂下脸去,点了点头。一旁柳聚永立时走上前去,崔中久、申玉柏等人也是手按刀柄,眼露杀机。
眼见朝鲜众官环伺在侧,那人却也未加提防,自管自地摘落了斗笠,又把蓑衣脱了下来,只见他背负一口长剑,身穿一袭皂白长衫,约莫二十一二的年纪,却是一名少侠到了。他把旗杆插到了船上,正要说话,猛见地下满是鲜血,倒卧着一具尸体,不觉大吃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怎有人死在这儿?”崔轩亮泪流满面,抽抽噎噎,什么也说不出来。老林、老陈也是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反倒是两名婢女还能说话,她俩手指那群朝鲜武官,哭道:“他们是坏人!他们拦下崔老板的船,胡乱杀人!少侠快给咱们主持公道!”
那白衣少年微微一凛,急忙去看那批武官,只见这帮人全数带着刀剑,正打量着自己,神色不善。他嘿了一声,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快快报上名来!”眼看又有人来找死了,朝鲜众官全数垂下了头,彼此互望一眼,却是谁也没接口。那白衣少侠森然道:“朋友,敢情你们是聋了么?地下躺着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给你们害了?快说!”
他口气森严,好似在号施令。只听脚步沉沉,那柳聚永已然走上前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冷峻,把手朝路边指了指,示意对方让开道路。
白衣少侠不为所动,反而双手抱胸,向前跨出一步,刻意向对手挑衅。柳聚永笑了笑,一语不,只管垂下头去,拇指慢慢推开剑柄,轻轻吸了口气。老陈颤声道:“少侠……这人的武功好厉害的,你……你千万小心……”
那少年满面微笑,摇了摇手,正在示意无碍,猛听“铿”地一声大响,“大武神王剑”离鞘斩出。但见甲板上火光四溅,竟正正斩上了那白衣少侠的背心,这一剑毕竟还是得手了。
万籁俱寂中,人人停住了呼吸,崔轩亮也是张大了嘴,正等着白衣人血流满身,倒地而死,却听他笑道:“好快的剑,不过斩错了地方。”说话间他转过身子,露出了背后斜挂的那柄宝剑。
“好啊!”少侠神色潇洒之至,甲板上立时响起了一片喝彩,人人的欢呼都自真诚。原来这白衣少年性情自负,适才青铜古剑斩来,他竟不肯抽出背上宝剑挡架,只管转过身去,以背后的兵器挡下对方的杀招。这招好看是好看,却不免太过行险,只消落剑处差之寸许,抑或是自己的宝剑锋锐不及对手,立时便要给人腰斩了。
看这“大武神王剑”乃是朝鲜远古神兵,先前斩刀坏枪,人所共见,谁知却无法斩断白衣少年的佩剑,足见这柄剑定有重大来历。若是崔风宪在此,定能叫破此人的来历,只是众船夫并非武林中人,崔轩亮也属年轻识浅之辈,自都认不出人家的来路。那少侠挡下了柳聚永的突袭,已然技惊四座。他挡住了朝鲜众官的去路,眼见他们还抓着一名男子,双眼紧闭,好似晕了过去,不觉又是一奇,道:“这人又是谁?为何会给你们押着?”
他探出手来,正要去拉那名东瀛人,猛听“嗡”地大响,“大武神王剑”当胸再斩,说时迟、那时快,那白衣少年一个后仰翻身,便避开了对方的青铜剑,随即握住背后神兵,运力疾抽,但见一道白虹划破雾气,光芒万丈,竟逼地众人别开了脸。当地一声巨响,嗡嗡之声盘旋上天,只见“大武神王剑”晃了一晃,再看那名少侠,手中也握着一柄宝剑,剑身笔直,剑面上铸有篆字花纹,见是“峨眉羽士”四个字。
“峨眉山白眉剑!”崔中久蓦地吃了一惊,“你……你是白璧瑜的什么人?”白衣少年笑道:“在下白云天。你称我大伯的名字,可得恭敬点儿。”说话间挽起剑花,三剑连环,便朝柳聚永圈去。峨眉高手来了,众船夫都是吃了一惊,看那白衣少年报上名号,自称“白云天”,他出手时衣衫飘飘,宛如仙家出尘,手上招式也甚为俊秀飘逸。那柳聚永也不答话,“刷”地一声劲风破空,手中长剑反刺而出,碧影幽光,正是“大武神王剑”反击而来。
当当当当,甲板上爆起一片兵刃交击声,只见白光如虹,正是白云天手中神兵;碧影青青,则是“高丽名士”的青铜古剑。双方以快打快,招式绵密,每回宝剑相触,便要爆出一阵刺耳锐响,竟使甲板上开满了火树银花,煞是耀眼。
双方越打越急,彼此专攻不守,招式险恶,每一剑都是斩在对方的兵刃上,一时间不知对撞了几百几千下,慢慢地,柳聚永呼吸加促,竟给对方逼地退后了。这并非是他的招式不及对手,而是白衣少年的宝剑太过锋利,双方兵刃每回相触,自己的“大武神王剑”便要嗡嗡大响,火光炸开处更见细小铜屑飞出。若再硬碰硬下去,自己这口青铜古剑定要毁于此役。
眼看“高丽名士”有所不敌,“百济国手”便要上场了。那崔中久提起了“百济刀”,拐着那条瘸腿,缓步而来,猛听“刷”的一声,“百济刀”抽将出来,只见刀光如雪,甚是亮眼,那崔中久凝目旁观两人激战,随即两手握柄,缓缓摆出了双手剑式:“霹雳上杀”。
“百济刀”形如日本刀,其名为刀,实为双手剑。刀身重二十斤,握柄处极长,出手时须得双手来握,看这招“霹雳上杀”气凝如山,出手时仅有两式,一式称为“豹头击”,一式则为“独劈华山”,倘使对手膂力不及,抑或兵器有所不如,往往会连人带剑给他砍为两段。
那白云天见得“百济国手”上来,却是丝毫不怕,一面与“高丽名士”拆招,一面以眼角余光打量崔中久,神情潇洒,似乎胸有成竹。崔中久嘿嘿一笑,将宝刀高举过顶,正要上步突击,却给人拉住了。他微微一凛,回头一望,却是“目重公子”来了。“目重公子”沉眉敛目,冷眼旁观,眼看柳聚永脚下连退,渐渐不敌,忽然间凌空一抓,那申玉柏的腰中佩刀竟离鞘而出,竟已飞了过来。听得“嗡”地一响,“目重公子”屈指轻弹,刀柄给中指弹过,顿时刀身旋转快绝,直朝白云天射去。
一时间,白云天面前烈风大作,那单刀还未来到面前,一股刺眼强风便已袭来,逼得他睁不开眼。他心下大骇,万没料到敌众里还藏着一位绝世高手,慌忙下急急向左闪避,岂料那柄单刀半空旋飞,仍朝自己胸口射来,似已算准了自己的退路。眼看对手的武功深不可测,那白云天更是惊恐,情急下只能回转了宝剑,便朝单刀硬架。
当地巨响过后,单刀四散碎裂,射向了四面八方,船上众人大惊失色,各寻掩蔽之所,崔轩亮也扑倒了两名婢女,就怕她俩受了损伤。
“夺”、“夺”之声不绝于耳,甲板上钉了一整排刀屑。转看那白云天,虎口已然破裂出血,宝剑非但给震得脱手,手臂、大腿上更是鲜血淋漓,竟给刀屑钉出了十来处伤口。一路噔噔噔地退到了船尾,脸上满是骇然。
那“目重公子”武功之高,天下罕有。区区一招使出,便将不可一世的白云天打得一败涂地。他斜过了眼,环顾全场,似在问还否有人上来挑战。半晌过后,他把袍袖一拂,众武官便又押起了那名东瀛人,正要上船离开,却听白云天哈哈一笑,道:“好啊,你们这般倚多为胜,欺侮于我,可别怨我找帮手啰。”众人听他还要寻找帮手,不禁都是一奇,白云天却不打话,只从腰间取出一只小小的唢呐,向天吹鸣。
“呜呜……呜呜……”唢呐形体虽小,声腔却大,登时远远传了出去。
“呜……呜……”瞬息之间,雾气深处也传来了唢呐声,悠扬及远,久久不息。
雾中深处有回应了,朝鲜众人惊疑不定,不知是什么人到来,只听白云天鼓气呐喊:“爹!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慢慢的,雾里唢呐声益清澈,但觉海面剧烈起伏,似有什么巨物逼近而来,正感骇然间,猛听“砰”地大响,朝鲜战船给狠狠撞了一记,带得商船上下震荡,众人有的扶住船舷,有的跌坐在地,却不约而同张大了嘴,齐朝右舷仰望而去。
“呜……呜呜……”右舷浓雾破散,朝鲜战船旁静静驶来一艘巨舰,它比崔风宪的船大了两倍不止,看那西桅杆悬着一面方旌,大书“隆庆”,右侧另有一面号旗,见是“宣威”。正中则是一面锦绣王纛飞扬在天,高书“日月”二字。多少年过去了……日月旗,那驱逐鞑虏的旗号,终于重现在大海之中,一时之间,众船夫热泪盈眶,人人都跪倒下来,痛哭失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前后九桅十二帆,舰体之大,冠绝天下。这便是三宝公留下的最后遗迹。曾经名扬海外的巨舰,随着永乐大帝的过世,便一一给朝廷拆毁遗弃,如今这硕果仅存的巨舰再次现身,如何不让众船夫心神激荡?
呜呜……呜呜……唢呐声相继响起,苦海中一字排开了三艘巨舰,“宣恩”、“宣德”、“宣武”,正是隆庆朝残存的“宣威四舰”。这四舰中以“宣威”为帅字,余为战座舰,护卫前方两翼。诸船以虎头浮雕在前,彩绘凤凰于两翼,望来便如大鹏金翅鸟,体势巍然,巨无与敌。
情势急转直下,中原的战船已然开抵,此时“宣威舰”挤开了朝鲜战船,船头便与崔风宪的船尾相接,听得砰地一响,行板放落下来,随即走上了一群人。中国的援军到了,但见为之人身穿金甲,头戴金盔,四十出头,却是一位“督师总兵官”。看他虽作武官打扮,却是丰姿儒雅,飘飘然有出尘之貌,端的是上国仪表。一旁另有十来名随扈跟随,人群最后则站着一名中年美妇,也是雪白端正,想是那位督师的亲眷。
甲板上乱成一片,满地刀械,有个男子倒于血泊中,死活不知。那督师眉头紧皱,转头去看那白衣少年,却见他身上染血,已然受了轻伤。忍不住嘿地一声,道:“云天,爹爹不是要你过来察看情势么?怎地又打了起来?”白云天听了那中年男子的问话,登时指向朝鲜武官,大声道:“这些人强凶霸道的,好生可恶,孩儿一时看不过眼,便和他们动上了手。”
那中年男子抬起头来,待见对方的战船高悬王纛,上书“朝日鲜明”四字,忍不住摇了摇头,责备道:“你又来了,你当这里是峨眉山脚,由得你不分青红皂白、胡打一气么?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你可曾问清楚?”
白云天咳了一声,道:“这……这孩儿倒没问。”
那督师叹道:“胡闹,胡闹。瞧瞧你,成日里逞勇斗狠,这可又挂彩了吧?”话声甫毕,那中年美妇已然急急迎上,慌道:“什么?云天又受伤了?快去找大夫来。”
那中年美妇白皙美貌,与白云天有几分神似,当是他的娘亲无疑。果然白云天低声便道:“娘,一点轻伤而已,您别在这儿婆婆妈妈、大惊小怪的,好生丢人。”那美妇娇嗔道:“丢什么人?你打架受伤,娘连瞧都不能瞧?”
那中年美妇温柔秀美,看她细心捋起儿子的衣袖,已在替他包扎伤势,不胜爱怜之色,似为儿子死了也甘心。那白云天却是一脸尴尬,只左右张望,想来大庭广众下,就怕给人见了笑话。
白云天手臂擦伤,大腿上也给割破了几处伤口,便惹得娘亲呵护备至。可怜崔风宪倒毙在地,一身是血,却是无人闻问。只听咚地一声,崔轩亮跪了下来,啜泣叩:“大人!小民的叔叔给他们杀死了,求大人!求大人!给咱们主持公道!”
眼看崔轩亮哭哭啼啼,白璧暇忍不住眉头紧皱,道:“张勇,过去问问,瞧瞧生了什么事?”此时白云天的宝剑还落在甲板上,人群中便走出一名随扈,将之拾起,却是那张勇了,只听他问道:“你们是朝鲜国的人么?”
那“目重公子”自高身份,不屑来答。那申玉柏便上前道:“正是。下官朝鲜景福宫带刀统制申玉柏,不敢请教将军名号。”那随扈淡淡地道:“某是宣威舰水师教谕,张勇。”申玉柏必恭必敬,忙躬身道:“参见张将军。”
当时中华国力冠于东海,海船出航时,有如天子巡狩,气势自也非凡。那张勇受了他一礼,却不应不答,他左右瞧了瞧,忽见朝鲜武官人人带刀,船上还架起了洪武炮,全数对准了甲板。不由蹙眉道:“申统制,你们大张旗鼓地夹住这艘商船,却是想做些什么?”
申玉柏忙道:“回张将军的话。我等奉敝国主之命,前来此地追缉倭寇。谁知这倭寇狡猾多智,居然躲到了贵国商船之上,咱们无可奈何,只有拦停了船,登船搜捕。”那随扈哦了一声,眼见朝鲜武官还架着那名东瀛人,便问道:“这小子就是统制口中的倭寇么?”申玉柏忙道:“没错。此人十恶不赦,残贤害善,我们已将他拘捕到案,一会儿便要押回国去受审。”那随扈不置可否,左顾右盼间,又见崔风宪倒在地下,便道:“这人又是怎么回事?怎会死在这儿?”
申玉柏忙道:“这位便是这艘船的船东。他不知为何,硬是要窝藏那名逃犯,起先是出言不逊,之后争吵叫嚣,最后还和咱们动上了手,我方不得已出剑自卫,以致有所死伤。”“胡说!胡说!”崔轩亮冲了过来,凄厉哭叫,“你们几十个打他一个,还说什么自卫?”正要上前厮打,却给众船夫架了开来,两名婢女也急来相劝,都要他稍作忍耐,让本国官长调处。
那随扈眉头深锁,道:“几位朋友,不是我要说你们。这朝鲜、中华本是一家,自该以和气为上,你们下手可也太重了些,怎能把人杀了呢?”
申玉柏叹道:“将军有所不知。这位船老板也是有功夫的。咱们若不出手自卫,恐怕现下倒在血泊里的,便是咱们几位武官了。”说着低声又道:“张将军,我方赶路在即,不克久留,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咱们的船早些离开。”那张勇还未言语,手上却已多了一只木盒,正是申玉柏塞来的。他愣了一愣,掂着那盒子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当下悄悄将之打开,惊见里头金光闪闪,竟是放满了金条。
申玉柏附耳道:“张将军,贵我两国,和气为贵,还请您替咱们打点打点。”
此时中原的战船势大,共有四艘巨舰前后抄夹,对方若是执意刁难,朝鲜战船恐怕要吃上大亏。眼看申玉柏如此多礼,那张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拿起了木盒,正要说话,却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军爷……您不能拿……”
众人愕然,转头去看,却又是崔轩亮来了。只见这孩子哭红了眼,跪倒在地,紧紧抱住了张勇的腿,哭道:“军爷……您是咱们百姓的武官,不能拿他们的钱,您若是缺钱用,小人这儿也有……”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碎银,捧于掌上,不住啼哭。张勇又羞又怒,喝道:“谁说我要钱了?你把手松了!”举起脚来,往崔轩亮身上一踹,碎银滚得满地都是。那崔轩亮一不敢还手,二不敢松手,只顾抱着那人的腿,呜呜啜泣。
那张勇给这么一闹,也有些下不了台,他望向申玉柏,道:“这事如何处置,我一人不能作主,得回去问问我家大人。”正要转身,却给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但见来人瘸了一条腿,正是崔中久到了。他攀住了张勇的肩头,含笑道:“这位将军,稍慢一步,不知您家主公可是姓白?”
张勇愣了愣,道:“你……你认得我家督师?”
崔中久微笑道:“久闻白璧暇白督师出身峨眉,一身剑法出神入化,一手文章更是名动公卿,号称‘书剑双绝’,在下久在异邦,却也仰慕得紧,不知今日是否有缘拜见?”崔中久长年在官场打滚,深暗人情三昧,果然此言一出,背后便响起了脚步声,只见那“白督师”亲自上前,捋须微笑:“这位是‘百济国手’崔中久崔大侠吧?”
那崔中久听得对方认得自己,心下自也欢喜,忙欠身施礼,说道:“不敢、不敢,白督师之前,谁敢自称什么大侠?只是我等虽远在朝鲜,也知‘靖海督师’白璧暇文武双全,文是省城解元,武是京城状元,今日一见,果是神采飞扬,‘书剑双绝’之号,绝非虚传。”白璧暇心下得意,脸上却不好太过快意,便道:“崔大侠客气了。适才犬子举止莽撞,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崔中久惊道:“原来那位少侠是您的公子?难怪动起手来凌厉无比,咱们要是少练了几年功夫,恐怕就见不到大人了。”
崔中久甚是机敏,官场功力不知胜过申玉柏多少倍,几句话说去,白璧暇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道:“崔大侠说笑了。我这儿子艺成不久,初生之犊,就是莽撞急躁,适才若非崔大侠手下留情,他哪里还有命在?”他说得兴起,便挥了挥手,道:“云天,过来。”
话未落音,脚边立时趴来了一人,只听他悲声啜泣,道:“大人……小民的叔叔给他们杀了,大人……你得给小民主持公道……大人……”
崔轩亮又来了,他在一旁偷听他们说话,眼见双方相谈甚欢,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模样,生怕他们化敌为友,便又跪了过来,大放悲声。
那白璧暇原本心情甚好,见得这孩子老是哭,不由也有些心烦。便皱了皱眉,道:“你别跪在这儿,起来说话。”那崔轩亮其实只是个孩子,一辈子在叔叔呵护下长大,哪里见过什么大场面?只哭哭啼啼地站起,不住伸手拭泪,模样极为可怜。
这“宣威舰”上不只有朝廷武官,尚有一些商贾宾客,听说出了事情,便都挤上了巨舰船舷,自在那儿观看。众目睽睽之下,崔轩亮又是泣不成声,白璧暇自也不能置之不理,当即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崔轩亮哭道:“我……我姓崔……叫做轩亮……”
白璧暇点了点头,道:“适才咱们见到的号炮,可是你放的?”崔轩亮哭道:“是……那枚炮是小人放的……”白璧暇道:“你怎么会有三宝公的号炮?可是偷来的?”崔轩亮大哭道:“不是、不是!那号炮是三宝公留给我叔叔的。”张勇嗤地一声,道:“胡说,三宝公何许人物,怎会和一个跑船的来往?你可别胡吹大气。”崔轩亮垂泪道:“我叔叔真的认识三宝公。他……他以前也是海上的武官,只是皇上死了以后,他说朝廷小人当道,这官不做也罢,便自己买船出海……”
张勇怒道:“大胆刁民!什么叫小人当道?皇上又是什么时候死了?你口无忌惮,可是想造反么?”崔轩亮吓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哭讨饶。白璧暇拉住了下属,道:“行了。这孩子口中的皇上,指的是先皇永乐帝。”他沉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说令叔是三宝公麾下的旧部,不知他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崔轩亮哽咽道:“我叔叔和我一样,也都姓崔……”张勇皱眉道:“你叔叔不姓崔,难道还姓龟么?”众随扈听到耳里,忍不住都笑了出来。白璧暇见这孩子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却甚为幼稚,想来没什么家教。不由叹息一声,又道:“小兄弟,你叔叔昔日在军中的职务是什么?你知道么?”
崔轩亮哭着摇头,却是啥也不知。一旁老陈忙跪了过来,垂泪道:“大人,咱们家二爷姓崔,双名风宪,他过去是三宝公的同知指挥,下辖中军左营六舰,咱们都是他麾下的班碇舵工。”昔日三宝公的舰队庞大,全队出航时以“贵”字列队,分中军五营、前军左哨五营、前军右哨五营,另有马船、粮船、水船押阵在后,宝船巨舰六十二艘,小船不计其数。这崔风宪当年坐镇中军左营,手掌六舰,可说是威风凛凛。
人情年来薄如水,事隔久远,永乐老将雕零殆尽,那白璧暇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总之沉吟半晌,推称不知:“这人真是没听过,他退下来多久了?”众船夫大哭道:“大人,您别小看我家二爷啊!他是永乐老将,十岁追随太祖,打过蒙古,下过西洋,为天下汉人立过大功劳,他当年出海的时候,您恐怕还只是个小娃娃啊!”
这话确实没错,崔风宪今年六十有四,当年远渡重洋之时,还只三十出头,算来当时白璧暇不过十三四岁,少不更事的年纪,哪知什么东洋西洋?
众船夫没读过什么书,说起话来难免犯冲,那白璧暇吃了他们一顿排头,心下自也不快。那张勇走了过来,附耳道:“大人,现下该怎么办?可要放这些朝鲜人离开?”白璧暇转到了一旁,低声道:“朝鲜与我中华素为友邦,本就不该大动干戈。咱们若要随意扣押他们,定会引轩然大波。”张勇低声道:“如此说来,大人是要放他们走了?”白璧暇淡淡地道:“不然你要怎地?真要把人家扣下来么?”
张勇叠声称是,朝崔轩亮瞧了一眼,附耳又问:“苦主那儿怎么办?”白璧暇道:“此事说来双方都有过错,以致生出不幸。一会儿你把那盒金条要来,尽数留给那孩子,当作抚恤便是。他收了钱之后,自也好说话许多。”
张勇微笑道:“大人英明,这些百姓见钱眼开,给他们点钱,什么话都没了。”正要转身过去办理,却又给拉住了,那白璧暇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帖,嘱咐道:“记得把我的名帖交给那姓申的,让他呈给朝鲜国王,务必让他晓得这人情是谁做的。”
张勇微笑道:“大人放心,属下懂得。”他找来了申玉柏,交头接耳一阵,便又取过了木盒,走到了崔轩亮面前,道:“小兄弟,你叔叔窝藏倭寇,有错在先,逼得人家动了手,这才生出意外。看,我给你说干了嘴,总算讨了些便宜回来。你快收下这些金子吧,别再闹了。”
崔轩亮呆住了,万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演变,他喃喃说道:“那……那我叔叔呢?你们不管了么?”张勇淡然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你叔叔自己有错在先,怨得了谁?”他懒得再说,转身便走。
崔轩亮呆呆地看着地下的金子,泪水扑簌簌滚下,他怎也料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盼来的本国援军,竟是这样待他。眼见白璧暇掉头而去,他忽然扑了过去,死抱着人家的腿,大哭道:“大人!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只要您主持公道啊!”
白璧暇眉头紧皱,想他是学武之人,只消轻轻一抬腿,便能将这少年远远踢出去,抑或一声令下,便能有随扈来拉,可他却还是给死拖住了。
白璧暇迟迟不动,已给缠住了。两旁随扈欲待上前,可督师并无号令,谁也不敢妄自上前,眼看崔轩亮哭得惨,一名中年美妇便走了出来,蹲地安抚:“这位小弟,我丈夫其实是为你好,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便算杀了这些朝鲜武官,你叔叔也活不回来了。来,你要是嫌钱少,我这儿还有一些。”她可怜这小孩,便拿出了几张银票,正要送将出去,冷不防崔轩亮凄厉尖叫,一把推倒了那名美妇,大哭道:“走开!谁要你的臭钱了!走开!走开!”
那美妇毫无武功,啊的一声,身子向后便倒,那白云天急忙上前扶住,怒道:“小子!我娘是好心帮你,你可别太不识好歹了!”崔轩亮不去理他,只是抱着白璧暇的腿,哭道:“大人!您不能走,您要主持公道啊!大人、大人!”眼看这小孩死缠烂打,硬是不放白璧暇走,都说父子连心,那白云天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臭小子!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报仇,不会自己去么?你叔叔又不是我爹杀的,为何缠着他?”这话倒提醒崔轩亮了。他张大了嘴,急急转头,只见朝鲜战船再次靠近而来,众武官纷纷转身,随时都能上船离开。他啊地一声大叫,便从叔叔腰间抽出匕,凄厉哭叫:“我不要你们了!我自己报仇!我自己报仇!”
这招“移祸江东”甚是管用,眼见崔轩亮如疯似狂,一路杀将过来,朝鲜众武官莫不叫苦连天,都晓得这小孩一旦缠上身来,谁也走脱不了。可要说把他打死打伤,却又天理难容,那崔中久喝道:“小兄弟!你别过来了,否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崔轩亮大哭道:“你们打死我吧!让我去见我叔叔!叔叔!叔叔!”众船夫怕他过去送死,有的拉、有的扯,却都拦不下。眼看上上下下乱成一团,那两名婢女赶忙奔到了内舱,拼命拍打舱门,哭喊道:“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劝劝崔少爷啊,他叔叔给人杀死了!”
两名婢女喊得声嘶力竭,门内却是毫无动静,却不知徐尔正是年老耳背,还是吓死在里头了,就是默不作声。
四下乱糟糟的,眼看崔轩亮冲将过来,崔中久烦不胜烦,皱眉道:“小弟,你可别怨我了。”握紧刀柄,嗡地一声,刀锋已然出鞘,便朝崔轩亮的左脚削去,把这孩子的脚筋给削断后,自也不能造次了。
崔轩亮本是名门弟子,可一来心神激荡,二来临敌经验浅薄,三来“百济国手”本就功力非常,武功绝不在“高丽名士”之下,这一刀斩出,少年人难以闪避,左脚是残定了。铿地一声大响,甲板上闪过一道七彩幻光,一物横空飞来,逼得崔中久向后一仰,手上刀锋便斩了个空,崔轩亮手持匕哭喊,正要过去乱刺乱戳,却给人一把抱住了。
“别拉着我!别拉着我!”他手持匕,犹在大哭大叫。却听背后传来苍老嗓音,劝道:“孩子,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现下贼人势大,等你有朝一日愤图强,把武功练好了,老道一定陪你找回这个场子。”崔轩亮哭叫道:“你是谁?”
全场都回过头来了,只见甲板上站着一名老道士,面色红润,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看他把手一举,带得铁链哗啦啦地大响。一阵七彩幻光闪过,一物飞回了他的背后,却是一柄炼剑。听他淡然道:“老道点苍不孤。”
听得点苍掌门来了,众人都是微微一凛。要知方今武林虽大,论到剑法一项,却以武当最纯、峨眉最强、点苍则是最奇。点苍山中多藏宝剑,剑招搭配神兵,缺一不可。尤其是门中练有一样绝技,称作“云门飞剑”,整整失传了三代,直至这位“不孤子”接下掌门之位后,方在他手中重现人间。
方今点苍一脉虽只寥寥数人,却是个个身负绝艺。崔中久不动声色,只管按住了刀柄,盯住不孤子,神态戒备。那不孤老道却也无意动手,只把崔轩亮带开几步。柔声道:“崔小弟,你家是不是祖籍安徽,有一套功夫叫做‘八方五雷掌’,对么?”崔轩亮大哭道:“对!我爹爹就是崔风训!‘崔无敌’崔风训!‘广成公’崔风训!你认得他么?你认得他么?”
崔风训名气极大,不知胜过胞弟多少倍。听得“崔无敌”的名头,白璧暇登时“啊”了一声,才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是当年永乐帝座下八虎之后,倒真是小觑他了。只听不孤子叹道:“崔广成、魏友逢,皆是永乐帝座下名将,二人一内一外,并称‘龙帅虎将’,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有那帮乳臭未干的后生小辈,方才有眼不识泰山。”
此时白璧暇回身上船,听得这几句讥讽,眉头不由微微一皱,脚步便缓了下来。一旁张勇冷冷地道:“不孤道长,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
不孤子不去理他,只拉住了崔轩亮的手,轻声道:“孩子,你是功臣之后,虎将之子,如今国家不能保护你,朝廷里又是君骄臣谄,人人只知升官财,贪图己利,尽是些卑鄙小人。你越是处境孤单,越要学会忍耐,千万不要让你叔叔白白送命,知道吗?”
这番话说得难听之至,非但把满场文武编排上了,连皇帝威名也有损及。是可忍、孰不可忍,众随扈全都面露怒容。那白云天按捺不住,怒喝道:“不孤老道!我爹爹敬你虚长几岁,这几日才待以上宾之礼,让你坐我家的船、吃我家的饭,你可别太忘恩负义了!”不孤子皱眉道:“你家的船?怎么,这船上不悬红旗,改悬白旗啦?”说著作势眺望,左顾右盼。
方今皇帝姓朱,不孤子口中的“红”字,意即在此。那白云天说不过他,气得俊脸白,那中年美妇拉住了儿子,低声道:“算了,别和他计较。”不孤子笑道:“还是白夫人大方啊。御前共**,老公不折腰。白少侠,等你娘日后给你添个亲王弟弟,你白家上下定是大大的飞黄腾达了,恭喜、恭喜、恭喜!哈哈哈哈!”
听得此言,那白夫人气得俏脸白,白璧暇、白云天父子俩则是浑身抖,目现杀机。众人听不孤子说得兴高采烈,却多半茫然不解,一不知白夫人一个官家夫人,怎能凭空生个亲王儿子,二也不解白璧暇咬牙切齿,心里在气些什么。
眼看父子俩怒冲冠,随时都会翻脸动手,不孤子却也不怕,只笑道:“小兄弟,咱们并肩作战。小的给你,大的给我。”
崔轩亮对白家父子本有好感,可连着几番事情闹下来,却不免痛恨之至。听得不孤老道吩咐,那是正中下怀了,他大喊一声,摆开了拳脚架式,正要过去搦战,忽然间脚踝给人轻轻一触,却有一只手放了上来。
崔轩亮张大了嘴,呆呆地向下望,只见叔叔的手搁在自己的脚踝上,口鼻流血,瞳孔放大,眼中却渗出了泪水。崔轩亮如中雷击,霎时扑倒在地,大哭道:“叔叔!你还活着么?叔叔?”
眼见崔风宪动了一下,宛如僵尸作祟。白璧暇、白云天,乃至于朝鲜众武官,全都吃了一惊,眼见崔风宪好似还有气,不孤子便也不急着打架了,只扯开大嗓门,喊道:“鬼医王魁!你***快过来救人啊!”
情势十万火急,宣威舰上脚步声大响,听得几名孩童喊道:“王世伯!王世伯!我师父在喊你了,你快出来啊!”
四下呼喊声一片,人人都在寻找那个“鬼医”。不多时,便见宣威舰上走下了一名糟老头儿,看他左手提着竹笼,右手拿着酒葫芦,打着哈欠道:“睡个午觉,也是不得清静。不孤老头,敢情你家又死了人啦?鬼吼鬼叫的。”
不孤子骂道:“你还拖拖拉拉的,一会儿人都成了僵尸,看你怎么救?”那糟老头儿笑讶道:“僵尸?这可稀奇了,倒是可以试试。”这老头儿睡眼惺忪,外号又是什么“鬼医”,想来本事古怪,说不定专把活人医成死鬼。他来到崔风宪身旁,先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后捏了捏他的筋骨,当即道:“他流血太多,心老早不跳了。”
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他方才还握住我的脚!”
王魁摇头道:“凡人死后,筋肉转紧,往往手足会动上一动,作不得准的。”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你胡说!你这个庸医,你走开!我不要你了!”前朝老将早已断气了,他双目茫睁,身体僵直,原来方才那一动,只是人死后的抽搐而已。眼看崔轩亮抱住叔叔的尸身,伏地大哭,那王魁不由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反正新采了几味药,刚巧试试药力。”说着打开了一只竹笼,用竹夹取起一物,便朝崔风宪心口放去。崔轩亮愕然道:“龙虾?你……你要做什么?”
王魁笑道:“小兄弟,你可瞧清楚,这玩意儿能不能吃?”
崔轩亮凝目去看,只见那物生了巨螯,色呈黑红,体型约比龙虾大了一倍,猛见它后尾上扬,隐隐带着毒针,不由心下大惊:“这……这是毒蝎!”正要用手驱赶,那“鬼医”却拦住了他,说道:“别碰它,这是苦海毒蝎,天性凶恶,一针毕命,千万别碰它。”崔轩亮急道:“那……那你还让它螯我叔叔?”正要设法阻拦,却给不孤子拉住了,听他道:“放心,这位是天下第一大夫王魁,连鬼也能医,你放心让他诊治,不必担忧。”
寻常毒蝎体形不大,至多两三寸长,那“鬼医”手中的蝎子却甚巨大,足有一尺长宽,模样甚为可怖。只见那毒蝎爬到崔风宪的心口,慢慢螯下了一针,崔轩亮大惊失色,他不顾一切,正要上前抢救,那王魁却道:“拦住这孩子。”只见王魁夹起了毒蝎,小心放回了竹笼,然后在崔风宪的心口压了几压,猛听“咳”地一声,那崔风宪身子一动,竟尔吐出了一口血沫,随即面色泛黑,手脚剧烈抖动,伤口处竟又渗出血来了。不孤子大喜道:“行了,他的心能跳了。”王魁道:“压着他的手脚,我得给他活血。”眼看死人复活,全场都愣了,朝鲜武官、中原随扈全都停下脚来,伫足远观。那柳聚永也是双眉一轩,便也转过身来,远远望着崔风宪,脸上带着几分关切。
此行双方并无仇怨,说来一切争执凶杀,都是为了那个东瀛人,倘使崔风宪能救回一命,那是皆大欢喜了。此时此刻,连那“目重公子”也停下脚来,只见他招来了崔中久,似在询问那“鬼医”王魁的来历。
场面乱糟糟的,人人都是目不转睛,忽听“嘿”地一声,一名朝鲜武官摔倒在地,猛见一人翻身跳起,拔腿直奔,正是那东瀛人脱逃了。
这东瀛人机警多智,原来早已悠悠醒转,只在伺机而动。好容易崔风宪死而复生,不免让朝鲜众人分心旁骛,当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便趁势兔脱,崔中久、柳聚永等人虽已猿臂暴长,却都晚了一步。这东瀛人好生厉害,看他起身狂奔,一不朝舱下去钻,二不往大海跳去,而是向着中国武官那厢奔去,似要窜上“宣威舰”去,心思可说极其敏锐。
眼见那东瀛人朝己方奔来,背后朝鲜武官则是大呼小叫,奋起直追,人人均是神情慌张。白云天吃了一惊,忙道:“爹,我们要帮哪一边?”白璧暇拦住了儿子,不许他轻举妄动,随即低声传令:“张勇、李成,吩咐弟兄们向后退,放他过来。”白璧暇何其老练,一见这批朝鲜人神色惊惶,便知这东瀛人身份非同小可,一见他要自投罗网,自然要借力使力、暗渡陈仓,等他落在自己掌中,那是奇货可居了。
眼见中国武官向后退开,明摆了放出一条生路,那“目重公子”看在眼里,如何不勃然大怒?他喝地一声,身法如电,转眼间后先至,竟已追到那东瀛人背后,随即提起了一口气,向前劈出一掌。
掌风无声无息,掌心却藏了一道白光,这是“花郎新罗掌”的最上品:无相无形掌。“目重公子”心意已决,若抓不回这名东瀛人,便不会留他的活口。白云天慌道:“爹,要死人了,这可怎么办?”白璧暇目光如炬,稍稍看过那东瀛人的身法,便知他身怀武功,当即道:“先别动,等他过来。”一边慢慢凝功在掌,只等那东瀛人奔进己方人群,他便有借口抢人了。
此时生死已在一瞬间,只见中国武官虎视眈眈,那“目重公子”却是杀机已动,前有狼、后有虎,那东瀛人无论落入哪一方手中,都会给扣押起来,过着永不见天日的日子。他目光一瞥,忽见那中年美妇站在身旁不远,霎时应变奇快,一个右手暴长,已然拉住了她的玉腕,将她扯到了背后,便朝“目重公子”推去,竟是拿她做了挡箭牌。此举大出意料之外,白璧暇、白云天等人都是猝不及防,顿时骇然道:“你干什么?”
眼看中年美妇成了他的护身符,那“目重公子”却无收手之意,自知这东瀛人狡猾厉害,今番若要撤手,日后怎还抓他得住?他深深吸了口气,掌中反而加力击打。那白璧暇见势头不好,只得大喝一声:“朋友!手下留情!”
“娘!”白云天狂喊一声,飞身救母。白璧暇右手凌空一探,“白眉剑”嗡地一声,便从儿子腰间离鞘飞出,霎时剑锋展开,光彩夺目,他不待文绉绉地上前邀斗,手指一沾剑柄,便已飞身跳起。那白云天则是使出了一招“蜻蜓点水”,俯身飞掠,便要将娘亲抱开。白家父子同心协力,一个扑前抢救,一个提剑斩杀,均是对症下药之举,岂料“目重公子”掌力丝毫不缓,来势远比自己为快。白璧暇见自己离对方足达八尺远近,那“目重公子”却离自己妻子四尺不到,情急之下,只能大喊道:“不孤道长!请你相助!”
“嗖”地一响,那不孤道长见得同胞遇险,二话不说,把背一弯,背后长剑激射而出,便朝那“目重公子”喉头飞去。这剑来势奇快,后先至,转眼便飞到喉前三寸,“目重公子”若不回手自救,便等于是自杀。
点苍高手横空飞剑,靖海督师近身来袭,连那白云天也运起了毕生功力,直朝娘亲扑去。两大高手联手出招,那白云天虽然稍弱,功力却也不可小觑。只是三人虽说绝学出尽,却没人有把握救下那名中年美妇。
“无相无形掌”,新罗掌法第一绝学,威力岂同小可?眼看“目重公子”的重掌即将袭来,那美妇却只呆呆傻傻,浑不知生了何事,说时迟、那时快,忽听远处有人吐气扬声,砰地一声巨响,整艘大船剧烈晃荡,但见甲板向左倾斜,那美妇站立不稳,立时扑跌在地。
“嗖”地劲风刮过,“目重公子”的掌风已从那美妇头顶扑过,却打了个空。又听“锵”、“锵”两声巨响,白璧暇、不孤子二人的兵器攻来,那“目重公子”把背后石棺一转,顿时火花飞散、石屑纷飞,不孤子的“九霄剑”、白璧暇的“白眉剑”,俱都撞上了那座石棺。
一片混乱中,白云天总算飞身而来,他抱住了娘亲,母子俩滚在甲板上,摔作了一团。大船摇晃不休,船上武功稍弱的,莫不摔倒在地,人人惊魂甫定,都不知生了何事。“扑通”一声,船舷旁似有人掉入了大海,众船夫探头来看,只见那东瀛人潜入了大海,随即消失无踪。
东瀛人逃了,靠着中国诸大高手合力拦阻“目重公子”,终于还是让他成功脱逃。
“哦哦哦哦哦哦!”那“目重公子”怒之极矣,陡地双手握拳,仰天狂叫,威势慑人之至,背后石棺上下震动,竟尔喀喀作响。棺板上的封条给这股力道一激,蓦地“咝”、“咝”连声,已尽数崩开。
此时吼声不绝于耳,石棺更是轰然作响,棺缝旁已飘出了一股黑气,不知那里头藏了什么东西,似要闯出来了。当此异状,满船上下莫不骇然变色,人人都在向后急退。却在此时,一只手掌伸了过来,将棺板压住。听那人淡然道:“施主,住手。”“目重公子”吐气扬声,手刀直劈而下,劲风狂烈,锐不可当,却见一人脚下微转,踏出了半圆,让过这惊天动地的一劈,但仍牢牢按住石棺盖板,竟不让“目重公子”来开。
众人心下一凛,霎时之间,上起督师随扈、下至婢女船夫,人人屏气凝神,全都看向了这个人。来人身穿粗布僧袍,戒疤爇顶,身形极高极瘦。却是一名和尚。看他的模样应是“宣威舰”上的宾客,可样貌甚为眼生,诸人反复端详,却还认不出来。
一片猜测中,那和尚却只面向“目重公子”,合十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既已一击失手,何苦多作杀生?还请罢斗吧。”
那“目重公子”一语不,只是朝那和尚脸上打量,只见此人肤色斑驳,好似三四十来岁,又似五六十岁,全然瞧不出真实年岁。只不过这人身材很高,虽在合掌弯腰间,却还是比“目重公子”高了几寸。想来身长至少在九尺以上。双方面面相觑,谁也没动上一步。看这“目重公子”武功奇高,一旦暴起杀手,辄是雷霆万钧之势,难以抵挡。旁观众人屏气凝神,都在替那和尚担忧。这僧人却也定力过人,始终双掌合十,垂不动。
良久良久,那“目重公子”将身子一转,便又把石棺负到了背后,想来是让步了。众人看在眼里,都松了口气。
白璧暇越看越奇,便问下属道:“这位僧人是……”那张勇附耳道:“这人是个少林僧,在刘家港上的船。”白璧暇心下一凛:“少林寺的人?”
“阿弥陀佛……”那和尚见众人望着自己,当即合十宣佛,自报姓名道:“贫僧法号,上天下绝。”听得那人自称“天绝”,众人全都微微一愣。少林寺门规森严,近百年来以“法弘德圆,灵慧渡空”八字定辈,寺中年纪最长者,乃是年近百岁的“法显大师”,至于近十年新收的小沙弥,则都是“灵”字定辈,上下八代中,实无这个“天”字,却不知这位“天绝”从何而来?一片寂静中,“目重公子”却也不加理会,只朝己方的战船走去,眼看这人便要离开,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人追了过去,怒道:“等等!你险些打伤了我娘,便想这么一走了之么?”众人转头一看,说话之人身穿白衣,面如冠玉,自是靖海督师之子,少侠白云天来了。听得砰地一声,“目重公子”脚步一顿,已然沉下脸色,冷冷向后望来。双方目光相接,那白云天见得对方的眼神,不觉微起害怕之意,便又退到了人群之中,躲到白璧暇的背后。低声道:“爹,那人差点打死了娘,您怎都不管?”
这句话当真管用,白璧暇再计较宦海前途,外交利害,此刻也不能置之不理了。他见船上众人都在望着自己,情知官威不可失,便挺起了“白眉剑”,走上前一步,沉声道:“朋友,在下中国靖海督师白璧暇,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如何称呼?”督师大人亲自仗剑问话,岂同等闲?但听“宣威舰”上传来车轮滚动声,炮眼开启,已然伸出了十来座黑黝黝的大炮,正是永乐帝于安南起造的“交趾炮”,前膛填弹,炸力深远,最适合海战,比之“洪武炮”的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先前老百姓哭得你死我活,比不得督师夫人的一根小指头,眼看白璧暇杀气腾腾,替老婆出头来了,申玉柏自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这位是我朝鲜国主的至交‘华阳君’,适才为擒匪寇,出手略嫌冒失,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听得“华阳君”三字,白璧暇不觉哦了一声,道:“华阳君?可就是那位‘入宫不跪、见王不拜’的平壤华阳君么?”
申玉柏打躬作揖,忙道:“正是、正是,‘华阳君’正是我家主公,适才他险些伤了令夫人,过意不去,来日必会当面向她郑重致歉,还请督师见谅。”官场中人,最善算计人情,那白璧暇虽说满面不悦,可对方是朝鲜要人,自己若要下令开炮,来日朝廷必也会来查问此事,届时朝鲜国王不但不会是自己的外援,恐怕还是个可怕至极的敌人。
想起广结善缘的道理,白璧暇的火气骤降,一时无喜无怒,淡淡地道:“也罢,内子毫无伤,华阳君致歉之说,不也言重了?倒是白某久闻‘华阳君’大名,难得海上巧逢,却也算缘分一场。”说着走上前去,朝“目重公子”的肩头拍了拍,以示友善。那“目重公子”也眯起了眼,朝他点点头,算是两国英雄喜相逢了。申玉柏松了口气,道:“多谢督师大人,咱们这回很承您的情,来日必定奉答。”眼看爹爹又做起了人情买卖,白云天心下不忿,大声道:“爹!这人差点打死娘了,你怎就……”不孤子嘻皮笑脸,插口道:“一条人命一百两,打死两个还有地找。”
白璧暇定力过人,此时儿子怨怼,旁人讥嘲,他仍是不见喜怒,只淡然道:“云天,先扶你娘回去。张勇、李成,招呼大家上船,咱们要起锚了。”
白云天心下不满,可父亲有命,却也不敢违背,只得扶起了娘亲,返身上船。眼看中原人马即将撤离,崔中久便也扬声怒喝:“大家还愣着做什么?快下海找人啊!”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朝鲜众武官纷纷跳下大海,四下搜捕那名东瀛人。
呜呜……呜呜……朝鲜战船吹起了海螺,两船一先一后,便要驶离了。那“鬼医”王魁自始至终专心守志,身旁虽说打得惊天动地,眼光却不曾离开病人一眼。崔风宪挨了海蝎毒螯后,已然有了呼吸,可手脚却是剧烈痉挛,面色也是越漆黑,好似中毒了。崔轩亮拉住了王魁,惊道:“怎么办!我叔叔又不成了!”
王魁道:“别慌。”取出了一包药粉,撬开了崔风宪的嘴,尽数洒了进去。那药粉当是解药,应能破解蝎毒,可此时崔风宪筋肉僵冷,面色黑,一条命去了已九成,那药粉洒在嘴里,也无法吞咽。崔轩亮大哭道:“完了、完了,他又要给毒死了。”
王魁打开随身药箱,取出了一根银针,朝崔风宪颈部下方的“水突穴”刺入,这“水突穴”属“足阳明胃经”,主治吞咽、咽喉肿痛、喘息等等,每有奇效,哪知银针入皮,崔风宪却是筋肉绷紧,不曾感应。王魁嘿地一声,道:“不行,他气血衰败,穴道失感,得让他站起来。”
不孤子抱起了崔风宪,让他起立直身,王魁取来了清水,倒入他口中。可那药粉虽给化开了,崔风宪却不会吞咽,嘴边药水淋漓,尽数流了出来。
崔轩亮又慌又急,哭道:“叔叔,你快喝下去啊!”正哭泣间,肩膀上却按来了一只手掌,温热轻软,只听他淡然道:“小施主,让我来吧。”说话间伸出指来,便朝方才那“水突穴”轻轻一点,哧的一声,劲气透体而入,崔风宪立时喉咙滚动,那药水便已滑入喉中。
王魁大喜道:“珠玑佛指!天绝老弟可来了。快、快,快点他的气舍穴,别让他呛死了。”听得“天绝”二字,众人都是急急转头,只见崔轩亮身边站着一人,正是适才与“目重公子”说话的那位和尚。
正看间,崔风宪喀地一声,喷出药水,竟又剧烈呛咳起来。那和尚便又点出一指,朝颈部内侧锁骨而去,正是主治咳嗽气逆的“气舍穴”。崔风宪受了指力之后,呼吸转顺,药水便又平顺入喉,不再咳嗽。王魁笑道:“你再点他的‘缺盆’、‘库房’、‘乳中’、‘关门’,‘大巨’这五穴,让他肠胃蠕动。”那和尚出手如风,五指如轮,转瞬便点了胃经五大要穴,认穴既准、手法又精,功效如同针灸。王魁心下更喜,笑道:“好你个少林和尚,认穴本事不输大夫啊。”当下又说了十来个穴道名称,有的止血、有的止痛,那和尚便也一一照办。看两人一个做、一个说,好似事先排练过一般,当真是合符若节,分毫不差。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崔风宪呼吸渐顺,脸上黑气消散,手脚也不再痉挛,慢慢脸上又有了血色。王魁笑道:“行了,让他躺下吧。”
两旁船夫急急取来担架,不孤子抱起了人,让崔风宪平躺下来。眼看叔叔捡回了一命,崔轩亮心下又悲又喜,当下跪倒在地,痛哭道:“多谢几位大侠,谢谢、谢谢。”不孤子见他朝自己下拜,不由笑道:“我只是抱着人而已,你谢我做什么?倒是老王给你出了大力,你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唷。”崔轩亮满心感激,便率着众船夫跪下,哽咽道:“先生救命之恩,小人终生难忘,不敢请教先生大名,日后做牛做马,也要给您回报。”
那王魁把人扶了起来,笑道:“做牛做马,那就不必了。老头儿姓王,名魁,少时医狗医猫,中年医人,晚年医鬼,朋友们晓得我专和阎罗王作对,便赠了个‘鬼医’的外号给我。”说着又指向那名和尚,笑道:“这位天绝老弟也给你出力不少,你也给他道声谢吧。”
不孤子笑道:“小兄弟别听他的,王先生师承九华名门,是天下第一医术高手,你叔叔遇上了他,算是运气。”崔轩亮磕头哭谢,又朝那和尚下拜。那天绝和尚将他扶了起来,轻声说道:“施主无须多礼。佛门中人,普渡众生,此为贫僧职责所在,施主何须言谢?”
不孤子哈哈笑着,搂住了天绝僧的肩头,道:“老王,看看我多有眼光?船上这么多宾客,我就只选天绝老弟和咱们同舱,你瞧瞧,这可捡到宝啦。”王魁笑道:“你别夸口,你初见他时,可也没瞧出他是少林武僧,哪来的眼光可言?”崔风宪喃喃地道:“你们……你们之前不相识么?”不孤子笑道:“王魁和我是哥俩好,不过这位天绝老弟却是在刘家港认识的,到了船上才慢慢混熟了。”崔风宪更惊奇了,又道:“刘家港?你们……你们是要上哪儿去啊?”不孤子笑道:“这回魏宽六十大寿,广邀天下群雄,咱们都是去拜寿的。”
崔轩亮讶道:“你们……你们也是去给魏叔叔拜寿的?”不孤子正要回话,却听“宣威舰”上唢呐高鸣,一名随扈站在甲板上呼喊:“咱们要开船了,还有人要上来么?”
先前众人手忙脚乱,只在给崔风宪诊治,朝廷众人一一返回舰上,他们也是不知不觉。那“鬼医”王魁本是船上宾客,听得召唤,便要起身返回,不孤子却把他拉住了,道:“老王,留在这儿吧,省得回去受白璧暇的鸟气。”
王魁迟疑道:“这……这不大好吧……太失礼了。”不孤子呸了一声,道:“失礼个屁。”说着问天绝和尚:“老弟,你也不回去了吧?”
天绝和尚含笑道:“小僧追随前辈骥尾,随遇而安。”那王魁面色迟疑,还未说话,但听脚步声响,那张勇上前来了,说道:“王大夫,您是咱们船上的贵宾,白督师吩咐,要咱们恭请您回去。”
眼见白璧暇站在船头等候,王魁更显得为难了,他瞧了瞧不孤道人,又朝那随扈望了望,低声道:“不……不了……我还是留在这儿吧。”张勇见说不动他,无法回去交差,自是嘿了一声,却听脚步轻响,那白璧暇居然亲自过来了,听他沉声道:“王大夫,万岁爷临行前特意吩咐我等,千万不能怠慢您。请您早些上船吧。”那崔轩亮在一旁偷听他们说话,不觉吃了一惊,万没料到那王魁地位如此之高,居然还识得当今九五至尊!那王魁低声道:“白大人,病人伤势沉重,随时有变,我得在这儿看着。”
白璧暇心知如此,自也无法勉强,便道:“如此也好,只是皇上吩咐您炼制的‘玄黄大正方’,药材可都齐备了?”王魁支支吾吾,翻开了随身簿本,喃喃地道:“海葵花囊、海龙蛇胆、苦海毒蝎……差不多都找全了吧……”白璧暇皱眉道:“王大人,这帖药是伺候皇上吃的,‘差不多’这三个字,请你切莫妄用。”
一旁随扈登时喝道:“究竟差了哪几味?快瞧仔细了。”王魁慌道:“是、是,老朽这就查一查……”正翻看簿本间,忽听不孤子道:“老王,你还少采了一味药。”王魁愕然道:“什么?差了哪一味?我怎么不知道?”不孤子道:“奴才脑。”
王魁惊道:“奴才脑?这……这该上哪儿采啊?”不孤子伸出手来,悄悄朝白璧暇的脑袋指了指,低声道:“喏,还是热的。”饶那白璧暇修养过人,听得此言,却也不禁嘿嘿两声,冷笑了出来,众随扈则是咬牙切齿,纷纷戟指大骂:“老狗贼!你骂谁是奴才?”
不孤子笑道:“谁是奴才,我便骂谁,怎么?这也碍着你们了?”
白璧暇恼羞成怒,想他贵为督师,今日却是灰头土脸,不说妻子险些给人打伤,现下又给人连番羞辱,但他不愿多做纠缠,当即深深吐纳,道:“也罢,王大夫既然不愿上船,末将也不敢强留。张勇,你过去问问,看看还有哪位宾客未曾上船?”张勇斜着一双怒眼,四下提气狂喊:“还有人要上船么?咱们要走了!”话声未毕,忽见舱门打开,跌跌撞撞奔出一名老者,慌道:“等等!等等!你们的船可是去烟岛?可否送老朽一程?”
徐尔正总算现身了,看这老头儿好生机警,大难一过,便又出来露脸了。张勇见此人面生,料来不是船上的宾客,便也懒得理会,只喝道:“走了!大家回去了!”眼看众武官掉头便走,徐尔正慌忙道:“几位将军,老朽姓徐名尔正,辞官前是太常寺少卿,请你们留步啊!”
徐尔正退隐将近二十年,乃是树倒猢狲散的一类,众随扈听在耳里,烦在心里,走得更加快了。徐尔正情急之下,只得怒喊一声:“且慢!老夫是徐忠进的叔叔!”铁头徐忠进,诛奸又杀佞,此人是当今刑部侍郎,乃是徐尔正的亲侄儿。果然大名一出,众随扈立时缓下脚步,纷纷朝背后望来。徐尔正见说话管用,赶忙陪笑道:“几位将军,老朽有个学生姓刘,己卯年进士,脸上还生了颗大黑痣,不知诸位相识否?”
方今朝廷里己卯年点进士的,只有三位姓刘,而其中脸长黑痣的,只有一位兵部尚书刘正。霎时之间,人人肃立身形,便由白璧暇带领转身,齐来参见:“宣威舰四品督师白璧暇,拜见大人。”
“免礼、免礼。”徐尔正擦去满头冷汗,道:“白督师,敢问你们那儿还有空铺么?可否给老夫安排则个?”“大人,您太客气了。”白璧暇一脸亲切,他握住了徐尔正的手,含笑道:“前太常寺少卿玉趾亲临,‘宣威舰’上下蓬筚生辉,末将必当待以上宾之礼,来,快请上船来吧。”
徐尔正松了口气,忙道:“小茗、小秀,收拾细软,咱们要换船了。”两名婢女听他又要投靠新主,都慌了手脚。忙道:“老爷,您……您不管崔二爷了吗?”徐尔正叹息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啊,这苦海又是倭寇、又是土匪,兵凶战危的,咱们这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先换艘船坐坐吧。”说着转过头去,一把拉住白璧暇的手,低声道:“‘丹青书剑志,投笔报国心’,白督师,这是您的佳作吧?”
听得对方记得自己的诗句,白璧暇心下大喜,忙道:“不敢、不敢,正是拙作,有辱大人清听了。”徐尔正责备道:“什么辱不辱的?白督师的诗词带着英烈侠气,豪迈慷慨,尤其是那股报国之心,更是跃然纸上。单以文采而论,不知胜过那些翰林进士多少倍……您如此盖世文章,怎可以老是看不起自己呢?”白璧暇不由感慨万千,叹道:“大人说笑了,白某一介武夫,岂敢与天下文学才子争锋?”
听得此言,徐尔正又“啧”了一声,责骂道:“大人,您又来了!其实您虽只是举人出身,可文学造诣之高,却是当朝罕有其匹,怎能自暴自弃呢?依老夫微见,大人若要再上一层楼,当务之急不在升官,而在养望。”
白璧暇吃了一惊,忙道:“大人的意思是……末将还得再考一次进士了?”徐尔正细声道:“大人此言差矣,现下您是四品督师,动见观瞻,您要是考中进士了,人家定会说你徇私舞弊,少不得引人议论;可要不幸落榜了,难免又要引人讪笑,到时人人都在您背后指指点点,说您不知天高地厚,硬来丢丑卖乖,那又是何苦呢……”
白璧暇叹息痛苦,扼腕道:“难、难。”徐尔正忙道:“大人,想要跻身士林,一点不难啊,依老夫之见,其实您这进士考还是不考,乃是细枝末节,真正要紧的是修身养望……方能洗掉武人出身,来……我这儿点您一条路……”徐尔正官场本领非同小可,这段话娓娓道来,当真是引人入胜,处处玄机,直听得白璧暇欲罢不能,忙转过头去,怒喝道:“张勇!李成!还不快给徐大人挑行李去!”说着又紧紧握住徐尔正的手,慌道:“大人,你我一见如故,快请上船来,咱们今夜来个秉烛夜谈……”
甲板上脚步纷纷,两名大人边走边寒暄,几步路走去,已是相见恨晚。对崔轩亮等人已是视而不见。小茗、小秀却是重情义的人,她俩提着行李,来到崔轩亮面前,忍泪道:“崔少爷,谢谢你这几日的款待,我们……我们这就走了,请你多加保重,好好照顾你叔叔。”
一场苦海余生,崔轩亮经历了生离死别,如今见得两名婢女也要离开,忍不住又红了眼眶,他默然良久,方才低声道:“谢谢你们与我共度患难,我……我……”
想起此行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相见,崔轩亮内心伤感,泪水竟然扑簌簌落下。那两名婢女见他如此多情,内心更加不忍了,那小茗叹了口气,便从怀里取出手帕,替崔轩亮擦了擦脸,一旁小秀更是泪水潸潸,啜泣出声。
一曲离歌两行泪,徐尔正早已登船了,两名婢女却还依依不舍。正洒泪间,却听一名小孩讶道:“你们怎么啦?为何哭啊?”众人回头一看,背后却来了一名小道士,约莫十一二岁年纪,背后负着行囊。他见崔轩亮望着自己,便又问道:“这位大哥,我晚上睡哪儿啊?”
崔轩亮微微一奇,道:“你是谁?”那小道士笑道:“我叫做海川子,我师父是不孤子。他说白督师是一条狗,那些军爷便把咱们轰下船啦。”说话间果然传来张勇的叫骂声,一件件行李便从宣威舰上抛下,想来都是不孤子的家当。背后又来了一名小道士,踢倒了他,又踩住了他的屁股,接连践踏,十分凶狠,两名婢女满心惊奇,崔轩亮也是一脸愕然,道:“你……你又是谁了?”
那小道士俨然道:“贫道便是点苍行三的玉川子,人称‘飞剑夺红’便是我。贫道三岁打猛虎,五岁斩蛟龙,七岁上贵州遵义,力战百名儿童,抡过婴儿武赛大头牌,我师父可曾和你提过我的事迹么?”
眼看这小孩儿老气横秋,宛然便是西南一霸,崔轩亮张大了嘴,还未说话,却又见一脚飞出,将那孩童踢倒了,只听得怒吼连连:“放屁!婴儿武赛大头牌是行二的天川子,什么时候改名字了?你这蒙吃蒙喝的骗子!”又来了一个小道士,却是叫做天川子,他气力极大,压住了师弟一阵乱打,那玉川子哭道:“赤川子!快来救命啊!天川子又欺侮我了!”崔轩亮讶道:“天川、海川、赤川……你们……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话声未毕,不知从哪儿窜来了一群孩童,人人排列成行,齐声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咱们就是大名鼎鼎的点苍小七雄!”
甲板上满是孩童,有的奔跑追逐,有的嬉戏玩闹,还有相互殴打的。猛然间猛兽咆哮,河东狮吼,小狮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就地一声怪吼,直吓得点苍小七雄跳了起来,齐声惊喊:“这是什么怪物?可是狗么?”、“这不是狗,你没看它长了猫眼?这是猫。”、“哪来这么大的猫?这是虎。”、“虎头上有王字,它可没王。”
七名小道士议论纷纷,围着小狮子,只在臆测怪兽的身份。两名婢女忍俊不禁,便与崔轩亮一同放声大笑。正要同小孩儿玩耍,却听远处传来张勇的喊声:“两位姑娘!你们到底走不走啊?徐大人在催你们了。”
两名婢女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该离开了,离情依依间,内心实在难舍难分,正泫然欲泣间,却听赤川子讶道:“两位姊姊,你们怎么哭了?你们是要去哪儿啊?”
小茗、小秀低声道:“我们是要去烟……”话还在口,心下一醒,这才想起崔轩亮与她俩一般,俱是朝烟岛而去。这番离情泪水,却都是白流了。
两名婢女俏脸一红,互望一眼,船上随扈耐不住烦,便只站在宣威舰上,提声大喊:“姑娘!快了!最后一次叫你俩!”催促频仍,两名婢女自知拖延不得,只得提起了行李,便朝宣威舰直奔而去。
崔轩亮还有两行泪,遥寄海西头,眼看两名婢女走得快,不觉内心苦闷,仰头看去,忽见宣威舰上站了一人,正自眺望天际。看那人年约二十一二,身穿白衣,面貌俊雅,却是峨眉少侠白云天。
宣威舰是大船,远比民间商船来得高,两人一在上、一在下,崔轩亮呆呆仰望白云天,只见他瞥眼过来,二人目光相遇,那白云天神色怫然,想是不高兴看到自己,只见他转过身去,一个不巧,竟然碰上了小茗、小秀,便把她俩撞倒了。啊地一声娇呼,两名婢女仰天摔下,崔轩亮大惊失色,正想狂奔过去救人,但人家白云天何等功力,袍袖一拂,便已卷住两名少女纤腰,将她们救了起来。双姝脸红过耳,屈膝敛衽,便向公子爷答谢,白云天则不改倨傲神气,挥了挥云袖,转身便行。
眼看双姝望着白云天的背影,崔轩亮心头大震,仿佛给尖刀戳中,已是痛入骨髓。完了……白云天俊美潇洒,武功高强,爹爹又是当朝新贵,胜过自己千万倍,小茗、小秀这番撞见了他,定要坠入情网了。
崔轩亮痴痴遥望宣威舰,好似远远听到了小茗、小秀的笑声,想是给白云天逗地咯咯娇笑。崔轩亮内心苦闷,仿佛给戳了百来刀,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一旁赤川子见了,不觉讶道:“大哥哥,你又怎么了?可是肚子痛么?”崔轩亮失魂落魄,喃喃地道:“对……我的肚子好痛……”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崔轩亮越想越苦,正要低头啜泣,猛听身边传来呼喊:“少爷,少爷……”崔轩亮身子给人拉着,正魂不守舍间,猛然间脑袋一疼,竟给人狠狠拍了一记,听得一人狂吼道:“少爷!咱们是否该启程啦?”崔轩亮啊了一声,急急掉头过来,这才见到了老陈,他一脸茫然,道:“启程?启程去哪啊?”老陈大声道:“去烟岛啊!你不去求亲啦?”崔轩亮这才想起烟岛还有个大美女魏思妍,正等着自己过去热烈追求,想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道理,霎时精神大振,忙道:“对对对,该去烟岛了,咱们快开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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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凌晨开匣玉龙嗥
船帆高挂在天,大船转向东北,再次启程出了。 此时天色全黑,船上也飘起了炊烟。那老林本是三宝公麾下的火头,厨技甚精,便着意给宾客们做了一桌菜,但见腌肉酱菜、鲜鱼海产,一应俱全。他怕和尚道士吃不得荤,另又煮了一锅大米粥,粥里添了香菇、竹笋等干货,亦是色香味俱全。
那不孤子虽是出家人,饮食却不忌荤腥,眼看船上有酒有肉,自是张口大啖,便与七名徒儿吃了个畅快。那“鬼医”王魁与天绝僧却都茹素,只管喝些米粥、佐些酱菜,其余酒肉一概不沾。
苦海里水气浓重,大船虽只沿着外围走,四下仍是凄风苦雨,天幸甲板上有棚子遮蔽,众人席地而坐,却也不曾淋湿。只见那点苍小七雄调皮贪玩,边吃边吵,不时追扑小狮子为戏,逗得老陈、老林哈哈大笑。
面前尽是陌生人,不孤子师徒、“鬼医”王魁,并同少林武僧天绝,诸人都是素昧平生,那崔轩亮生平头一次当主人,应对不免生嫩,老陈、老林便从旁照料,另找了几个贴心船夫,留在舱内看顾二爷。
此时崔风宪昏睡不醒,呼吸也甚微弱,老陈心悬二爷病况,便问王魁道:“王先生,我家二爷的伤怎么样了?何时可以下床行走?”
王魁喝了口粥,淡淡地道:“他这回能捡回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要想伤势痊愈,少说也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崔轩亮恨恨地道:“那些朝鲜人出手可真歹毒,来日遇上了他们,非得报仇不可。”
王魁摇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老弟,我看你也别想着杀人放火了。其实人家对你叔叔已是手下留情了。”众人讶道:“手下留情?是这样么?”
王魁道:“你没瞧那柄长剑透胸而过,却没伤到令叔的心脏,若非人家刻意避开要害,他怎么还能活?”老陈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那个姓柳的其实不想致二爷于死地了?”王魁叹道:“应该是吧。你们双方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动不动便要置人于死地,天下哪来这么多人好杀呢?”
“高丽柳聚永、百济崔中久”,这两人过去都是“神功大王”的随扈,辈分极高,武功自也精强,当时崔风宪已无还手余地,凭那柳聚永的剑法,若要取他的性命,断无失手之理。想来对方真是有意放他一马了。
听得人家刻意相饶,崔轩亮也不知该说什么,他默默低头,想起婶婶还在家里等着叔叔回去,忍不住又红了眼眶。不孤子问道:“小兄弟,听说那批朝鲜武官登上你们的船,是为了追捕一个倭寇来着,是么?”崔轩亮擦拭了泪水,道:“是啊,他们……他们一路穷追不舍,就是要找一个东瀛人。”
不孤子点了点头,又道:“我看崔中久、柳聚永这些高手都来了。那东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能惊动这批宫廷侍卫?”
崔轩亮摇了摇头,道:“不晓得。反正他们强凶霸道的,先把咱们的船拦了下来,之后硬要搜咱们的下舱。叔叔不让他们进去,双方便打起来了。”
四下一片沉寂,那天绝僧原本默默无言,忽地问道:“崔小施主,他们要抓的那名东瀛人,可是叫做‘大内荣之介’?”崔轩亮咦了一声,忙朝老陈、老林望了一眼,低声道:“对……那崔中久好像有提到这名字……”
不孤子微微一凛,忙道:“天绝老弟,你看出什么了吗?”
天绝僧点了点头,道:“据小僧猜测,这批朝鲜武官是为‘不宿刀’而来。 ”众人愕然道:“不宿刀?那是什么?”
天绝僧道:“传说东瀛匠人极善造刀,所铸兵器锋锐异常,可他们好胜心太重,仍觉不足,心魔作祟,便造出了一柄上干天和的‘不宿刀’,从此为东瀛上下带来无限灾祸。‘不宿’之意,便是永不歇宿。据说这柄刀杀气太重,无论什么东西近到了刀锋一尺内,便会自行受力裂开,也因这柄刀找不到歇宿之所。只好以血做鞘,永不歇宿的杀人。”
众人毛骨悚然,猛听王魁一拍大腿,喊道:“对了,对了,这柄‘不宿刀’,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南刀’吧?”耳听又来了一柄怪刀,不孤子不由哦的一声,道:“南刀?那又是啥了?”王魁解释道:“我少年时曾听九华先师提过,他说东瀛有柄不世出的凶刀,生具魔性,无论谁拿了这柄刀,便会不停的杀人,直到斩杀百万为止。我看天绝老弟说得这柄‘不宿刀’,八成便是这柄‘南刀’吧?”
“南刀”杀人百万,“不宿刀”杀人无宿,二者俱是嗜血魔物,性子确实有些相似。老陈、老林颤声道:“这……这应该是同一柄刀吧,不然东瀛才那么点大的地方,这个杀人百万、那个杀人不打烊,全国上下岂不早给杀光了?”
这话虽然好笑,可众人听在耳里,却是殊无一分笑意。不孤子喃喃地道:“永不歇宿的杀人,这……这也太可怕了些,天绝老弟,世上真有这柄怪刀么?”天绝僧静默下来,道:“当然有。据说不宿刀就是落在‘大内荣之介’手中。”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一时间议论纷纷,崔轩亮呆呆忖想妖刀的模样,寒声道:“大师傅,这柄刀真那么厉害么?难道、难道会比那个柳……柳聚永的佩剑还锋锐么?”
天绝僧道:“柳聚永的佩剑是柄古物,传说此剑削铁如泥,乃是高句丽‘大武神王’赐给名将怪由的佩剑。只是此剑虽说锋利,却仅是人间凡胎,若要与‘不宿刀’的明王加持相比,却是天上地下,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崔轩亮骇然道:“明王加持?那……那又是什么东西?”天绝僧道:“传说‘不宿刀’铸造时触犯火戒,曾请‘不动明王’下凡,以金刚火焰打造刀身,是以这柄刀是天界战神之物,一旦降世,便会为人间带来无穷战火。”
众人大吃一惊,又听天绝僧道:“据说荣之介拿到妖刀后,立时逃往梦海,先杀了一名海贼,占下一处小岛,其后更以此地为根据地,开始收编各国海盗势力,凡遇不服者,一概当场斩杀。短短五年内,他便坐拥数千党羽,四出劫掠烧杀,为祸之烈,可说空前未有。”
众人骇然道:“难道……难道都没人去抓他么?”
天绝僧道:“三年前荣之介潜回日本,亲手将幕府大将军源义教刺杀。此后日本幕府再也无力围捕此人,只能任凭他隐身于梦海。”
不孤子蹙眉道:“梦海?到底是什么地方?”天绝僧道:“梦海便是苦海。”那不孤子干笑道:“天绝老弟,你的学问可真渊博了,怎会知道这些东瀛故事的?可是从哪本:“是啊,什么不动明王的,连老朽也没听过,可是有哪位高僧转告你的么?”天绝僧淡淡地道:“王大夫说对了,这些事是‘道衍大师’亲口转告的。 ”
听得“道衍”二字,不孤子与王魁都是霍地站起,大惊道:“道衍?你说得可是姚广孝么?”天绝僧颔道:“没错。道衍大师早年曾在嵩山修行,与我寺方丈本为旧识。多年前他自知大限已到,来日无多,便到我寺礼佛。当时我寺方丈与他秉烛长谈,小僧也曾随侍在侧。”
姚广孝是天下奇人,传说他精通兵法韬略,号称是天下第二智囊,只略逊于太祖的席谋臣刘国师。听得姚天师临终前曾至少林,想来必有重大事情。不孤子心下一凛,忙道:“怎么?他……他可是有什么遗言要交代你们么?”天绝僧道:“道衍大师来访时,身子已不大行了。他说自己一生光明磊落,了无遗憾,只有一件事始终让他耿耿于怀,他希望我寺方丈念在多年交情的份上,能为他了结这桩最后的心愿。”众人哦了一声,忙道:“什么心愿?”
天绝僧道:“他有个朋友住在东瀛,因故不能返国。道衍大师挂记他的近况,便盼我寺方丈能替他去一趟东瀛,能将那人带回中土,安顿于少林后山。如此他才能安心离开人世,再无一分遗憾。”听得那人如此要紧,居然得劳动少林方丈亲自出海接人,众人自是错愕不解。不孤子讶道:“好小子,这般劳师动众啊,后来呢?你们方丈去接人了吗?”
天绝僧摇头道:“没有,敝寺方丈两次造访,却都没找到人。”不孤子讶道:“他***,少林方丈快三顾茅庐了,那小子还敢拿乔啊!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可是什么东瀛贵族么?”天绝僧摇头道:“不,那人并非东瀛人,而是个汉人。”众人微微一愣:“汉人?那干啥住到东瀛?他到底是谁啊?”众人频频追问内情,天绝僧却只低头喝粥,置若罔闻。王魁怫然道:“老弟,话别只说一半啊,到底那人姓啥叫谁,姚广孝又为何找他,你漏*点口风吧。”不孤子也道:“是啊,老弟猛卖关子,大伙儿听了难受,快说吧,咱们只是听一听,又不会传扬出去。”说着朝七名徒儿瞧了一眼,道:“你们快毒誓,绝不外传此事。”
“毒誓啰、毒誓啰……”点苍小七雄嘻嘻哈哈,正要胡言乱语,却听天绝僧叹了口气,道:“众位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非是小僧不肯说,实是我已经答允了方丈,终生不提此人的名字,请诸位莫要让小僧为难了。”
这话甚是厉害,一下子堵上众人的嘴,众人再想追问,也是无计可施了。不孤子呸了一声,便又坐下喝酒,他连喝了五六杯,心思便又转到“不宿刀”上去了,不禁嘿嘿一笑,道:“我说那帮倭寇怎能如此张狂?原来是仗着那柄臭刀来着,说不得,老道这回要是遇上了他们,顺手便除了几个,也好给百姓减些祸害。”不孤子乃是点苍耆宿,武功高强,等闲不出海,若有他出手铲除倭寇,那天下人都是有福了。老陈、老林听到耳里,纷纷鼓起掌来,点苍小七雄当仁不让,便一一抱拳答谢。不孤子听得连番吹捧,飘飘然起来,便道:“其实真说起来,你们家二爷也真是莫名其妙,你想想,那东瀛人涉嫌如此重大,搞不好便是什么‘大内荣之介’,怎么崔震山还硬是护着他呢?难不成真是老糊涂啦?”不孤子正要再骂,却听老陈道:“道长,都说来者是客。那东瀛人既给二爷救了起来,便算是咱们船上的客人。那帮朝鲜人没凭没据的,二爷岂可随意交他出去?”
不孤子嗤之以鼻:“什么话?这倭寇禽兽不如,何其歹毒,咱们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崔震山堂堂的爱国老将,这次怎会如此糊涂?”
老陈不知如何辩驳,一时哑口无言,却听崔轩亮道:“道长,你弄错了,我叔叔不是那种人。他常说做人要问心无愧,该你做的事,一样都不可以少,否则便是王八蛋。他既然救起了那名东瀛人,便会好好守着他,绝不会随意交他出去。”崔轩亮此际侃侃而谈,把叔叔平日的教诲一一道来,竟颇有名门之风,大将之貌,王魁等人一旁听着,自是暗赞在心。不孤子却是大大的不以为然,摇头道:“照此说来,令叔便算事先得知那人是个倭寇,还是一样会救他起来啰?”
一旁老陈、老林道:“道长放心,二爷便算事先得知对方是个倭寇,他还是会把人救起来。”不孤子愕然道:“为什么?”老陈道:“咱们赶海人有条行规,只消看见溺水之人,不论对方身份是高是低,为人是好是坏,咱们都得救他起来。否则便是违背了做人的本分,与禽兽无异。”
不孤子嘿嘿一笑,道:“好个无异于禽兽啊。那我问你们一句,要是你们的杀父仇人溺水了,你们救他不救?倭寇杀人如麻,手上沾满了汉人的鲜血,你救他一个,不等于害死了十个汉人同胞?”说着拍了拍崔轩亮的肩头,道:“小兄弟,咱们做人要讲大是大非,你可千万别学你二叔,满脑子的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知道么?”
众人听他把话说得重了,都是敢怒不敢言,老陈、老林虽想出言反驳,却也想不出什么大道理。一片寂静间,忽听天绝僧笑了一笑,问王魁道:“王大人,你行医救人前,可会先问病患是好人坏人?”王魁摇头道:“当然不会。”
天绝僧微笑道:“为什么?”王魁低头喝粥,淡然道:“悬壶济世,职责便是救人。咱们眼里只看得到活的死的,哪知什么好的坏的?”
不孤子怒眼斜瞪,喝道:“好你个老王!当真是行尸走肉啦?你怎么不怕救活一个坏人之后,却反而害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好人?”
王魁皱眉道:“你可真是无聊。我又不是包青天,哪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难不成我看诊前还得升堂审案,查他个祖宗八代再说?”
众人听地哈哈大笑,不孤子却是恼羞成怒,大声道:“放屁!放屁!看你这般善恶不分,难不成连你的杀父仇人上门问诊,你也要乖乖给他治病了?”王魁打了个哈欠,道:“老头儿七老八十了,哪还有爹?可不须担心此事。”天绝僧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毕竟死者死矣,无论怎么残杀仇家,却永远无法让死者复生,纵使报仇得手,却又能改变什么?是以贫僧所知的侠客复仇,用心本就不在杀人,而是在于贯彻公道的是非。”不孤子大吃一惊,颤声道:“公道的是非?”
天绝僧颔道:“正是。人死不能复生,然而天下的公道却不能死。所以侠客复仇时必然不忘自己的良知,无论结果如何,他们也不会背叛起初下海的志向。否则心中的公道已死,又何以再奢谈天下人的是是非非?”
天绝僧道:“诸位施主,崔老英雄或许救了一个坏人,但他并未做错事。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本于做人的良知,纵使外人以刀剑相逼,他也不曾改变初衷。在贫僧眼中,他实乃顶天立地的侠义中人,足称‘国之大侠’而无愧。”天绝僧说法已毕,众人尽皆合十。只听不孤子长叹一声,拱手道:“惭愧了,惭愧了,老道活了七十多岁,见识却还比不上你一个小老弟,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正叹息间,身边几名小道士嘻嘻哈哈,笑道:“师父说不过人家,变成老狗啦。”不孤子怒道:“咱是老狗,那你们几个算是什么?”赤川子愕然道:“对啊,我……我变成赤狗子了。”说着指向同伴,一一派名:“你是玉狗子,他是海狗子、那是天狗子。”话声未毕,忽听一名小童哭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进香肉铺啊!”众人回头望去,那哭泣小童正是“黑川子”,想起黑狗多半活不过冬至,不免大哭了起来。
众人说了一阵话,崔轩亮忽地怔怔掉下泪来,王魁讶道:“小兄弟,你又怎么了?”崔轩亮擦拭了泪水,低声道:“我不想要叔叔做大侠。”众人愕然道:“为什么?”
崔轩亮哽咽道:“做大侠一点好处也没有。叔叔行侠仗义,却是好心没好报,差点就给坏人杀死了。等我日后练好了武功以后,我才不要学做什么大侠。”想起叔叔还躺在舱里,昏迷不醒,更是泪如雨下。天绝僧一旁看着,忽道:“崔小施主,你觉得那些朝鲜武官很残忍么?”崔轩亮忍泪道:“没错,他们明知叔叔是好人,却还要这般对待他。真是没天良了。”
天绝僧道:“小施主莫要动气,其实他们也是身不由己的。”众人茫然道:“身不由己?为什么?”天绝僧合掌道:“他们是国士,故而不受善恶所律。国士者,报国志士也。他们的一切动心起念,全在于‘为国为民’四个字。故而不受善恶是非所节制。武士者,上焉者为国为民,号为‘国士’,下焉者为知己死,人称‘死士’,他们为国家、为百姓、为主上知遇,都可以抛却性命,甚且杀害自己的亲人家小,在所不惜。不过这些人无论看来多壮烈,他们都不是侠士。”王魁咳了一声,道:“天绝老弟,听你这番侠道见解,当真让人茅塞顿开。却不知你自己是个武士、抑或是个侠士?”
天绝僧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释门中人所求者并非众生的对错,而是六道的因果,此即贫僧毕生所求。”众人静了下来,一时只在思索话中深意。天绝僧也不再多言,只管低头喝粥。也不知过了多久,崔轩亮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对了,方才那群朝鲜人里,还有个厉害人物,他……他个子生得好大,背后好像还负了口棺材,你们……你们认得他么?”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不孤子摇了摇头,王魁也是一脸不解,二人望向了天绝僧,齐声问道:“老弟,你晓得这人的来历么?”
这天绝僧形容枯瘦,年纪约莫是在三十以上、五十以下,虽不算江湖耆宿,见闻却极为广博,他见众人望向自己,便点了点头,道:“崔小施主说得是‘目重公子’华阳君。他是方今朝鲜国主李祹的至交,也是当今朝鲜的无双国士,精力武功,俱在巅峰之时。”崔轩亮喃喃地道:“华阳君?他……他姓华么?”天绝僧摇头道:“不,‘华阳君’是他的封号,这人本姓明,双名国勋。”众人微起愕然:“名?哪个名?”“名!名!名!来报名!”点苍小七雄活蹦乱跳,大嚷大叫,不孤子往他们脑门上各赏一拳,骂道:“别吵!”忙又来问:“天绝老弟,到底是哪个‘名’啊?”
天绝僧道:“左日右月,天光地明。这便是‘目重公子’的姓。”
众人吃了一惊,看朝鲜姓氏多与汉人相同,最常见是金、李、朴、安、张等五姓,亦有不少崔姓、柳姓之人,却没听过这个“明”姓。不孤子也不认得这些异邦之人,喃喃道:“明国勋?这名字倒也神气,他……他背上不还负了口棺材么?那里头装的又是什么东西?”天绝僧道:“据我猜测,那石盒里藏的是柄刀。”众人微微一愣,齐声道:“又是刀?”天绝僧道:“若贫僧料得没错,当年朝鲜开国大君李成桂的佩刀,便藏在那石匣子里头。”王魁大吃一惊:“什么?李成桂的佩刀?你……你说的是‘神功震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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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客来闲聊客去眠
众人不知李成桂是何来历,更没听过“神功震主”的名头,莫不满头雾水,不孤子拉住了好友,蹙眉道:“到底什么跟什么?你可否说清楚些?”
先前王魁专心替人治伤,没曾注意“目重公子”,此时听得“神功震主”竟然藏在这人背后的石匣里,却是满头冷汗,道:“九华先师说,这世上有三柄凶刀,各自触犯了一个禁忌。 一犯火戒、一犯金戒、一犯土戒,据说犯火戒的那柄刀位于东瀛,便是传说中的‘不宿刀’,至于另一柄触犯土戒的,则是朝鲜的‘神功震主’。因为李芳远终身佩戴着这柄刀,所以世人多称他为‘神功大王’。他少年时曾奉父王李成桂之命,前来南京贡马,途中路过北平时,还曾在燕王府落脚。”崔轩亮眨了眨眼,道:“燕王?那又是谁啊?”不孤子哈哈大笑:“亏你爹还是‘燕山八虎’之一,你连吃谁家的饭也不知道么?告诉你这无知小儿吧,这‘燕王’便是后来的永乐大帝,他登基前镇守北平,给太祖封为燕王。”说着提气暴吼:“懂了么?”
听得点苍小七雄一齐放声大笑,崔轩亮满面通红,他急于遮掩,便道:“好啦、好啦,那后来呢?李芳远见了燕王以后,两人就变成好朋友了吗?”王魁微笑道:“这你倒说对了。这李芳远和咱们的燕王永乐帝一样,两人均非长子,偏偏都有鸿鹄之志,是以两人一旦见上了面,真是相见恨晚。据说他俩在王府里连着谈了三天三夜,终于结成了异姓兄弟。”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问道:“什么?皇族们也能相互结拜么?”王魁嘘了一记,作势噤声,道:“当然不能了。皇族乃是国家观瞻之所在,别说不能和朝鲜人结拜,便和中国人也是不行。所以太祖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晓得李芳远和儿子嚼舌根,便趁李芳远来南京贡马时,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王魁咳了一声,道:“你们见过那个崔中久吧?”
听得“百济国手”之名,众人都是点了点头,王魁低声又道:“你们晓得他的腿是怎么瘸的?”众人颤声道:“是……是给太祖打得么?”
王魁叹道:“正是如此。之后太祖还把崔中久流放到了贵州,直到永乐大帝登基后,方才返回朝鲜。”崔轩亮笑道:“难怪这人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原来是这样练出来的。”
先前崔风宪与“高丽名士”生死相搏,那崔中久却在一旁冷嘲热讽,众船夫听在耳里,自是恨在心里,此时听得太祖揍过此人,心里都浮起了一阵快意。不孤子又道:“好啦,甭提那崔中久了,这人不是个东西,活该给打死。倒是那明国勋是何来历?为何会带着那柄‘神功震主’?”
王魁皱眉道:“这……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我听人提过,好像那柄‘神功震主’是帝王之物,只能由真命天子携带,否则便会带来不祥。正因如此,过去便给埋藏在长白山的一座帝王陵墓里,做为辟邪镇墓之用。不宿刀主‘杀’,破的是火戒。可‘神功震主’破的却是土戒,谶曰:‘半圭半林、出土则变’,术士称其主‘弑’。”崔轩亮皱眉道:“弑?什么意思?”
王魁咳了一声,解释道:“弑就是以下犯上,如臣弑君、子弑父,徒弑师,皆可用这个弑字。”崔轩亮大吃一惊,万没料到“神功震主”竟有这般可怖典故,他苦笑几声,道:“这么说来,无论谁拿了这柄刀,便会杀死国王吗?”不孤子骇然道:“真***玄,这柄刀又是怎么到明国勋手中的?朝鲜国王不怕他造反么?”王魁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你还是问天绝老弟吧。”
眼见众人望着自己,天绝僧便放下了粥碗,说道:“我曾听本寺长老提过,‘神功震主’是现任朝鲜国主李祹亲手交给‘华阳君’的。”
不孤子大为惊讶:“什么?这是国王亲手给他的?”天绝僧道:“没错。据说这柄刀染过血,颇为不吉。自‘神功大王’死后,继任的朝鲜国主李祹不愿再佩戴此刀,便将它封印在一口石棺内,交给了‘华阳君’保管。”
天绝僧道:“据说当年李成桂挖掘出这柄刀时,便让高丽国内隐生不安,都说‘半圭半林、出土则变’,这个‘林’字便是个木,与‘圭’字相合,便是个‘桂’字,说这柄刀的传说即将应验在李成桂的身上,说他即将弑君自立。那时流言四起,李成桂身处嫌疑之地,自是寝食难安,他明白有人在背后中伤自己,便派人四出查访,要找出造谣之人的身份。”
不孤子插话道:“等等,那时候李成桂还不是国王么?”天绝僧摇头道:“不是。当时还未改朝换代,李成桂也只是高丽王国的一个将领。”
不孤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他怕得没魂了。后来呢?他可曾找到造谣之人?”天绝僧道:“那当然,李成桂的生平死敌不过那几人,不过数日,便已查出谣言是从郑梦周身边的亲信嘴里传出的。”不孤子皱眉道:“郑梦周?这又是谁了?”天绝僧道:“郑梦周便是朝鲜第一大儒,人称‘高丽朱子’。当时李成桂查出是这位大儒在对付自己,自是又惊又怕,深知此人声望崇隆,若要陷自己于不义,那是易如反掌了。他满心忧惧,不知如何是好,又担心国王疑心自己,他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使谣言不攻自破。”众人讶道:“他怎么做?”天绝僧道:“他把这柄刀交给了第五个儿子,李芳远。”
不孤子用力拍了拍大腿,赞道:“高招!高招!臣弑君、子弑父,倘使谣言是真,那李成桂不必出手弑君,也要给儿子现宰啦!”
王魁道:“没错。‘神功震主’的传言,正是主‘弑’,李成桂把这柄刀传给儿子,用意便是要安高丽国王的心,好使谣言平息。果然此举一出,立时让他挣脱了困境,此后朝中大臣见了他,自是频频玩笑,都要他小心祸起萧墙,别给儿子一刀杀了。”不孤子本在哈哈大笑,听得此言,不由“咦”了一声,忙道:“等等,李芳远真个杀掉亲父了吗?”天绝僧摇头道:“没有。李成桂是老死的,并非是死于爱子之手。”
不孤子松了口气,道:“我就说嘛,这柄刀若真能弑主,朝鲜国王哪敢交给外人?那不是自找倒霉么?我看这弑主传言准是捏造的。”王魁欲言又止,天绝僧也是眉头深锁.不孤子暗暗推算,看这天绝僧出身少林,武功十分了得,可连他也如此忌讳这柄“神功震主”,料来这柄刀定是凶险异常。他沉吟半晌,便又问向崔轩亮:“小兄弟,我可忘了问你,你叔叔好端端的,为何会闯到苦海里来?他可有什么公干么?”
众船夫异口同声道:“道长误会了,咱们是误闯进来的。”不孤子哦了一声,道:“误闯进来的?你们本来是要去哪儿?”老陈道:“咱们是要去烟岛的。只因不巧偏离了航道,这才闯到了苦海里。”不孤子一拍额头,省悟道:“对了!对了!魏宽是令尊的结拜弟兄,崔震山当然得带着你来拜寿了。”
崔轩亮本是为求亲而来,此时自也不好当众来说,一时神色有些扭捏,低声又道:“道长你们呢?你们又为何进来苦海?”不孤子叹道:“还不是给老王害的?若不是他奉旨过来采药,咱们哪里会给拖进来?”
众船夫讶道:“奉旨采药?奉谁的旨啊?”不孤子笑骂不休:“你***,不是奉猪皇帝的旨,难不成是奉你们的旨么?真没见识。”
眼见众人望着自己,王魁赶忙咳了一声,道:“事情是这样的,老朽有个朋友,姓袁,外号叫做‘医神’,他老兄医术精湛,尤爱著书立论,久而久之,便成了太医院头牌御医,专给皇帝治病。可近几年来皇上阴虚内耗,体力日降,自觉不管用了,便下旨给我这个朋友,命他开个药方出来。”
崔轩亮皱眉道:“不管用了?什么意思?”不孤子咳了一声,拿起了随身的飞剑,奋力昂举,不久便软软下垂,崔轩亮愕然道:“这……这是什么怪病?”正起疑间,点苍小七雄已然笑闹起来,只见玉川子拉住了赤川子,羞叹道:“皇上,奴家还没尽兴呢。”赤川子朝下一望,皱眉道:“没法子,已经坏掉了。”崔轩亮啊了一声,登时脸红过耳,才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皇帝一日三回,已然不堪负荷了。他吞了口唾沫,低声道:“原来是这样的病,那……那皇上吃了药后,可有好转么?”
王魁叹道:“朽木……不可雕也。纵是通天神木,哪经得起日砍夜伐,也要枯萎凋零,何况其他?这袁神医也是可恶,明知这病除了休养生息,无药可治,却又怕皇上治他的罪,便把老朽的名字供了出来,说什么‘神医’擅医上半身,‘鬼医’专治下半身,一上一下,各有所长,皇上龙心大悦之余,便把我从九华山上抓下来啦。”听得“九华山”三字,众船夫顿时躬身下拜,齐声道:“原来道长是九华大侠,无怪这般高明医术。”
寻常武林门派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九华一脉却大大不同,门人精通各种术数,嘉惠乡民,是以众船夫虽非武林人士,却也曾听闻他们的大名。一时都甚仰慕。崔轩亮笑道:“道长,你们九华山是在安徽青阳吧?咱老家便在安徽蚌埠,算是邻居,日后可以去你家玩耍了。”
王魁叹道:“玩什么?咱们九华山要搬家啦。九华本是正宗武林剑派,可门人个个不务正业,没一个练成武功。就拿老朽来说吧,我向来独钟医术,不爱练武,打架的本事差劲得很,便给人家称作了‘鬼医’。我那师侄更是不长进,门里什么不好学,偏爱赌博,二十岁不到就练了一身精湛赌技,从此吃遍大江南北,专出老千。本指望这小子能赚点银子回山,谁知半年前他去了一趟京城,遇上了当代赌神,两人大战一场,他老兄便把山上祖业输了个精光,现下人家约齐了帮手,天天上山逼债,咱们又打不过人家,日后不知怎么办呢?”王魁是大夫出身,人见人爱,师侄却是个六亲不认的赌鬼,自然没人愿意援手。老陈见他愁容满面,便安慰道:“大夫别愁啊,您这回要治好了皇上的病,龙心大悦之下,还怕没有封赏么?”
王魁叹道:“什么封赏不封赏的?我可不敢奢想。别给皇帝老儿杀头,那就千恩万谢了。”众人讶道:“王大夫何出此言?难道……难道皇上的病不能根治么?”王魁道:“皇上这个病是自己折腾出来的,除非休养生息,压根儿无药来治。 可他就是不死心,硬要我想法子,老朽也只能勉为其难,便从宫中秘籍里找到了一道秦汉古方,称为‘玄黄大正方’,看看有无法子化腐朽为神奇了。”玄黄持久,大正强猛,崔轩亮听得鼻中喷气,大喜道:“王大夫,您的丹药炼就出来了么?可以给我瞧瞧么?”正想借两颗尝味,不孤子却已皱眉来问:“怎么?小兄弟二十岁不到,也出毛病了么?”
崔轩亮吓了一跳,慌忙道:“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天下男人头可断、血可流,却怕那点儿细小受了微伤,那可枉自为人了。眼见点苍小七雄贼眼兮兮,崔轩亮心下更怕,忙道:“王……王大夫,您……您采齐药材了么?”王魁叹道:“这‘玄黄大正方’是个古方,据说是战国方士遗下的方子。其中所列药材稀奇古怪,又要海狗鞭、又要海马肝,全是海中珍物,几味药引更是前所未见,如海蝎螯毒、海龙蛇胆等等,天下间除苦海外,只怕无处可寻。皇上听了以后,便下旨给那靖海督师白璧暇,命他一路保护老朽,闯进这无边苦海啦。”众人听到此处,方知白璧暇为何驾船来到此间,原来是为皇帝采药来着。
崔轩亮怔怔思索今日生的种种变故,忽道:“道长,我先前放炮之时,海上来了一艘小舟,不是有个白衣大侠过来搭救么?他……他便是白云天,对么?”不孤子嗤了一声:“侠个屁!那小子比你长不了几岁,称什么大侠?”点苍小七雄嘻嘻笑道:“师父又来了,每回都妒嫉人家峨眉派。”
点苍位在云贵,山脉绵延灵秀,峨眉则位于四川,气势巍峨,二者同是西南大派,想来这两派因着地缘,相互争雄已久。
王魁扯住了不孤老道,要他少说两句,又道:“那白衣少年正是白云天,他是‘靖海督师’白璧暇的独生子,方才他驾着舢板,在海里给舰队探路,突然见了你放的号炮,便打了先锋,过来一探究竟了。”
先前白云天抢先到来,虽只孤身单影,一叶扁舟,却打得朝鲜众官措手不及,宛然便是江湖豪侠的大气概。只是白璧暇到来以后,打起了官腔,不免让人大失所望了。想起那白璧暇的嘴脸,崔轩亮神色黯然,当真说不出的气闷,不孤子察言观色,便道:“小兄弟,那姓白的是个混蛋,你别把这事往心里去,没的气死了自己,那可划不来了。”
王魁道:“别怕,放着我‘鬼医’王魁在此,谁能气死崔小弟?”说着取出了一只银针,笑道:“你们谁要心情不好,这会儿便把手伸过来,老朽给你们在‘神门穴’上扎个几针,包你烦恼尽消,什么气都没了。”
“神门穴”属心脉,针灸扎治后,便能宽心解忧,众人倒也曾耳闻过。话声未毕,面前已然伸出了七条小手臂,正是点苍小七雄来了。王魁微微一奇,道:“你们七个孩童小小年纪,有什么烦恼么?”
“当然有!”小七雄手指不孤子,齐声喊道,“咱们有了这种师父,当然得烦恼了!”不孤子气地吹胡子瞪眼,又朝徒儿打去,余人则都笑了起来。崔轩亮少年天真,自也陪着放声大笑,什么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了。那老陈道:“原来那位白督师也是奉命来采药的。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事么?”
王魁颔道:“当然有。这回白璧暇率舰出海,便是来给魏岛主赐爵的。”众人吃了一惊,忙道:“皇上要给魏岛主赐爵?”
王魁道:“是啊,近年魏宽声威远播,东瀛大将军源义政、朝鲜大君李祹,乃至于琉球中山王尚巴志,都想赐给魏岛主一个官职爵称,日后也好派军进驻。这魏宽何其聪明,哪会往火坑里跳,便都一一辞谢了。只是这回下旨册封的可是咱们北京紫禁城的万岁爷,魏老儿要是给脸不要脸,烟岛怕要给踏成平地了。”官字两个口,全凭一张嘴,拿了一个空爵位后,好处没有,坏事一箩筐,进贡纳税等等琐事接踵而来,只怕要永无宁日了。老陈低声问道:“王大夫,这回……这回魏岛主拿到的是什么爵号?”王魁耸了耸肩,道:“官场的事,我不大清楚,八成是个新安伯、乐平伯吧。”
崔轩亮怔怔呆,眼见小狮子从旁走过,便一把抱住了它,搂在怀里抚摸。听他低声道:“我听叔叔说过,他们那代人最是倒霉。小时候天下大乱,蒙古人把爷爷奶奶都杀了,他们没饭吃、没书念,走投无路之下,便只能投靠义军,给他们烧饭打杂。可长大后肚子里没学问,不管如何努力,一辈子都难翻身。”不孤子叹道:“你叔叔那代人叫做‘难童’,又称‘开国孤儿’,说的便是至正年间出生的孩子。他们饱受战乱之苦,多半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当年义军要冲锋陷阵,总是让这批难童打头阵,反正无亲无故的,死了也没人觉得可惜。”老陈、老林等人听他说着,一时自伤身世,眼眶径自红了。王魁接口道:“没错。这批孩子要是早生十年,抑或晚生十年,际遇都是大不相同。就拿我和不孤老道来说吧,咱俩今年七十好几,当年义军举兵时也有二十来岁了,那时咱俩书读了、武功也练了,虽然天下大乱,却没给耽误到什么,只管逃到深山里避祸,乐得个清闲。待得天下太平,百废待举了,咱们便也从山里冒出头来,等着抢占大位啦。”
不孤子脸上一红,忙道:“什么抢占大位,说得这般难听?”
王魁皱眉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拿你们点苍山来说吧,当年与鞑子大战,多少前辈死于战火?若非位子给清空了,蜀中无大将,哪里轮得到你这廖化做先锋?”听得师父改名换姓,点苍小七雄便又哈哈欢笑:“好啊!师父有长进了!可以替关老爷牵马了!”不孤子又羞又恼,便又把徒儿们轰走了。只在那儿扒面挠腮,苦笑不已。
崔轩亮低声道:“王大夫,这般说来,我那些父执辈还真可怜,对么?”
王魁叹道:“那是当然了。这批‘难童’都是行伍出身的兵卒,他们小时候跟着开国元勋,只因年纪小、学问差,什么都要按资排辈,自是屎也吃不到热的。可轮到他们年纪大了、辈分有了、学问多了,永乐帝偏又两腿一伸,一命呜呼去也,这便轮到白璧暇那帮小鬼出头了,这会儿‘开国孤儿’便又显得年岁太老,冥顽不灵,只能给人硬生生地轰出朝廷了。”
当年天下大乱,最可怜的便是这批“难童”,他们出生于至正末年,年岁幼小,受的战乱荼毒也最深。那时他们离乡背井,没了父母照顾,便只能投身军旅,给人当成小兵小卒使唤,一辈子出不了头。反观白璧暇这批人,却因晚生了十五年,际遇便大大不同,这批人生于洪武年间,打小爹疼娘爱,衣食无虞,素有“太平公子”之称。如今在隆庆皇帝的提携下,已然全体爬上高位,反倒把“开国孤儿”扫地出门了。
上有开国元勋、下有太平公子,崔风训、崔风宪这代人处于两大洪流间,宛如沧海一小舟,始终漂荡无根。说来这批“难童”中,唯独魏宽一人杀出了重围,想他自食其力,独自驾船出海、开辟烟岛,已成东海霸主。东瀛幕府、朝鲜王族、乃至于中原各地的豪杰,谁不对他敬畏三分?
想起了白家父子,崔轩亮不由又叹了几声,问道:“不孤道长,那白璧暇的武功怎得那么好?”不孤子道:“白璧暇出身峨眉派,功夫当然不差了。方今江湖上有句俗话,叫做:‘点苍人少、青城钱少,送给峨眉还嫌少’。可想而知,这峨眉一派有多大事业?”众人听这话甚是传神,不由都笑了起来,看这点苍山小猫两只、小狗三只,人材凋零,一番凄风苦雨之象。再看青城地处偏远,藏于深山,生活清苦自不在话下。至于峨眉一脉,却因山灵水秀,佛道庙宇聚集,山上自是人才钱财两兴旺,无怪会是西南武林的最大门户了。
王魁听着听,忽的怔怔地道:“点苍人少、青城钱少,咱们九华山却是什么都少,现下连地也没了,以后可怎么办呢?”说着说,不由起愁来。不孤子安慰道:“你怕什么啊?君不见叫化子拉帮结党,居无定所,何等逍遥自在,日后九华门人何妨也效法追随,也好让天下群丐有个领啊。”
这话一说,却又让众人扑哧一声,全都笑出来了。王魁见老友幸灾乐祸,一时心下怫然,道:“你可得意了,小心我搬到你们点苍山脚下,专和你抢徒弟。”话声未毕,小七雄却扑了过来,笑道:“王世伯不必抢徒弟,咱们来投奔你了。”不孤老道人缘不好,这会儿徒弟尽数反出本门,全数趴在王魁怀里撒娇,自又气得老道吹胡子瞪眼,在那儿破口大骂。
崔轩亮怔怔想着中原武林的种种传说,忽道:“道长,我……我听叔叔说过,咱们中原武林里最厉害的三大神功,一个是少林寺的‘易筋经’,还一个是魏宽叔叔练的‘元元功’,还一个是……是什么……什么派的妖狐功,对么?”众人听得哈哈大笑,不孤子便道:“小兄弟,世上没有妖狐功,只有武当隐仙一派的‘纯阳功’。你可别给胡乱编排。”
崔轩亮又道:“大师,你们少林寺不是也有本易筋经吗?若和‘元元功’相比,是谁厉害些?”天绝僧道:“三大古神功各有所长。以我寺的‘易筋经’而言,只因练法古拙朴实,修聚而得的内力也是无可撼动,根基之稳,于三大神功中称得第一。只是要谈到丹田内息的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却又不如武当至宝‘纯阳功’了。”
少林武功盖天下,威势如同中岳嵩山,撼摇不动;武当心法则是泽被沧海,无穷无尽,原来这些说法其来有自,皆可从本门的根本心法窥见一二。崔轩亮哦了一声,又道:“大师,那‘元元功’呢?它有什么长处?”
天绝僧道:“易筋经稳固,纯阳功无穷,至于这‘元元功’,却是上干天和,窥视仙界的险恶武学。”崔轩亮讶道:“窥视仙界?”天绝僧没说话了,想来他终究是个和尚,不太晓得道士的事情。一旁王魁也是丹鼎派的,便道:“丹鼎派累积千年智能,使‘地丹’逼近于‘天丹’,据说服用地丹之人,罡气至强至深,宛如鬼神。”崔轩亮骇然道:“这……这是什么缘故?”
王魁道:“地丹千载难逢,据说服用者体质剧变,全身穴道变位,经脉逆行,甚至能以五脏六腑聚气。是以培育的内力极为怪异,宛如天界之物。据说当年魏宽的掌力极强,举世中除开令尊的‘八方五雷掌’,没人能与之匹敌。”崔轩亮哦了一声,倒不知这魏宽叔叔的武功如此了得,想起自己的父亲曾与他打成平手,心下不自禁的感到得意,便道:“大师,听您这么说来,‘元元功’该是天下第一了,您怎还说三大神功并驾齐驱呢?”
天绝僧道:“天地万物,皆有其缺憾。 依老衲看来,‘元元功’上干天和,不练也罢。”崔轩亮哼了一声,道:“那照大师说来,还是易筋经最管用了?我看这样吧,既然您要去烟岛,咱们不妨请你和我魏叔叔打上一架,看看这‘易筋经’、‘元元功’哪个厉害些?”点苍小七雄鼓掌,不孤子则是幸灾乐祸,正想鼓励几句,却听天绝僧道:“阿弥陀佛,贫僧没练过易筋经。”
众人边吃边聊,崔轩亮听得中原武林迭出高人,又是少林、又是武当,眼界大开,方知自己过去跟在叔叔身边,实如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他默默想着中原武林的那些大人物,忽然心头微动,想到了一个人,正是白云天。面前这些武林前辈武功怎么高强,那也都罢了,自己明明和白云天年岁相若,可两人无论是家世还是武功,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叔叔六十好几了,却还天天在海外跑船,落得两袖清风、藉藉无名;可白云天却不同,他的爹爹不过四十来岁,英俊年轻,官场上如日中天。加上他自己还出身名门大派,这父子两代真如天之骄子般,让人不敢逼视。
俗话说:“人敬富的、狗咬破的”,落在自己身上真是应景了。这白云天靠着爹爹庇荫,自是无往不利,可自己的父执辈却都是开国孤儿,一辈子吃亏也就算了,到了自己这一辈,居然也如此不济。
崔轩亮听着听,内心益悲凉了,便叹道:“不孤道长,我方才听人家说了,好像那个白……白璧暇还中过举,是么?”不孤子道:“没错,‘靖海督师’白璧暇出身峨眉,二十四岁入省乡试,高中解元,三年后又以武举人身份入京会试,一次夺下了天下武魁大状元,名噪一时。”
众人心下一凛,方才知道白璧暇何以号称“书剑双绝”.解元便是举人第一,说来极为不易。崔轩亮哼了一声,道:“这可没道理了,那白璧暇不是峨眉高手么?他把时光都花在读书上了,那还练什么武功?想来功夫定然差劲了吧?”不孤子摇头道:“你说错了。这白璧暇的武功很强,名气还远大于他的文才。当年他以峨眉高手的身份赴京武举,天下的少年英侠听说了,莫不避开当年的武较,以免自讨没趣。”众人吃了一惊,道:“这么厉害么?”不孤子叹道:“这小子虽是个做官的货色,剑法也很有几下子,相传他十岁上便练成了峨眉上乘剑法‘清音妙剑’,同门中无人可及,中举后的第二年,更练成了峨眉至为艰难的‘燃灯古剑’,从此跃居为峨眉第一流高手,别说同辈不及他,便算是山中长老,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崔轩亮一旁听着,便插话道:“道长,你若和白璧暇动手,谁输谁赢?”不孤子嘿嘿一笑,道:“老道还没试过呢,改日不妨玩他一玩。”
眼见不孤老道一扫玩笑模样,目中还透出一股杀气,崔轩亮自是吓了一跳,正感嗫嚅间,一旁王魁叹道:“诸位,你们以为不孤老道邋遢随性,纯是个糟老头是吧?其实他点苍掌门武功一向了得,在武林里更是个老字号,白璧暇若真找他动手,那可是轰动西南武林的大事。”
众人心下一惊,方才收起了小觑之心。老陈怕少爷得罪了人,忙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道长是西南武林第一高手,咱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听得众人奉承,不孤子却是哈哈一笑,道:“少拍我的马屁了。什么西南武林第一高手,老道愧不敢当。”崔轩亮喃喃地道:“是吗?难道……难道有人比你厉害么?”
不孤子干笑几声,便与王魁眉来眼去,始终不曾接口。忽听一声佛号,天绝僧淡然道:“方今西南武林第一高手,人人公认是‘天上谪仙’白璧瑜。”
“白璧瑜?”眼看又来了一个姓白的,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忙道:“他……他又是谁了?”不孤子坦然道:“这白璧瑜便是白云天的授业恩师,人称‘天上谪仙’便是。天绝老弟说得没错,方今武林公认他是西南第一。”崔轩亮满心意外,万没料到白家还藏了一位高手,喃喃问道:“白……白璧瑜?他……他是白云天的师父么?”
不孤子道:“没错。白云天从五岁开始,便跟着白璧瑜练功。师徒两人隐居在峨眉后山,直到白云天二十三岁艺成下山为止。”崔轩亮喃喃地道:“这……这白璧瑜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他和白璧暇有何干系?”
不孤子道:“他俩是孪生子。这两人的五官虽然一模一样,样貌却是天差地远。”崔轩亮又愣了:“为什么?他俩不是长得一个模样么?为何还会天差地远?”不孤子道:“白璧瑜一生下来就有残缺,他的右手少了两指,除此之外,脸上还给刺了字。”崔轩亮愕然道:“脸上刺字?谁刺的啊?”
不孤子道:“玉皇大帝。”崔轩亮更惊讶了:“玉皇大帝?”
王魁咳了一声,解释道:“白璧瑜一生下来,右脸颊上便有一块胎记,色作青黑,如海碗大小,看起来便像是囚犯的黥面。所以有人说他前世是个神仙,只因触犯了天条,便给玉帝刺上了字,贬入凡尘,故称‘天上谪仙’。”
崔轩亮啊了一声,这才晓得白璧瑜脸上长了胎记,无怪五官与弟弟相同,样貌却有天壤之别。不孤子又道:“这白璧瑜与白璧暇是孪生兄弟,谁知他却是残缺不全,非但右手没有五指,脸上还给刺了字,好似受了天谴一般。当时他祖父大怒欲狂,产房里又传出了哭声,接生婆又抱出了第二个婴儿,他祖父喜出望外,方才晓得媳妇生了对双胞胎。”崔轩亮喃喃地道:“这个老二便是……便是白璧暇吧。”
不孤子道:“正是白璧暇。那时接生婆把这孩子洗干净,那身肌肤洁白晶莹,当真是完美无瑕、如同一块美玉。那时祖父心情转好,于是改变了心意,便把兄弟俩都留了下来,并依着他俩的长相,给残缺的那个取名为‘璧暇’、完好的叫做‘璧瑜’。换名是母亲的主意。这位白家主母很是贤惠,她知道哥哥生来残缺,弟弟却是完美无暇,便故意把公公取的名儿掉了过来,把好的叫做‘璧暇’,丑的那个叫做‘璧瑜’,盼望兄弟俩日后‘瑕不掩瑜’,做哥哥的日后能够忘掉自己的瑕疵,走出自己的活路。”
听得这对兄弟来历甚奇,崔轩亮不觉有些入神了,忙道:“后来呢?白璧瑜这么可怜,日后定很受宠了?”不孤子摇头道:“恰恰相反。世人爱美厌丑,本属应然。那白璧暇靠着脸蛋俊美,打小人见人爱,无往不利。可白璧瑜却倒霉了,每回随家人出门,总给外人指指点点,说白家过去做私枭,为恶太多,子孙才给老天黥面刺字,落了个丑陋的报应,每回祖父听了这些闲言闲语,定是气得面色铁青,回家后便狠狠地打白璧瑜一顿出气。”
崔轩亮心下一酸,低声道:“这孩子好可怜,定要自暴自弃了。”
不孤子道:“你可说对了。那时两兄弟长到了五岁,白璧暇骄纵任性,坏得不像话,白璧瑜却是郁郁寡欢,小小年纪,性子就变得古怪孤僻。母亲心想不是办法,于是禀明了公公,说想让两兄弟练武强身,就近把他俩送上了峨眉山。”众人吃了一惊,道:“她为何要这般做?难道不想把孩子留在身边么?”不孤子叹道:“故乡对于白家兄弟而言,是个最坏的地方。白璧暇太过受宠,而白璧瑜太过受虐,若想让这对兄弟清清白白地长大,便得让他们远离家乡,否则他俩长大之后,恐怕会一起沦为废人。”
众人闻言,尽皆赞叹,均知这位白家主母眼光远大,思虑周密,绝非那帮聒聒喋喋的三姑六婆可比。崔轩亮叹道:“原来他俩是这样投入峨眉的,那后来呢?白璧瑜上山之后,处境可好些了吧?”
不孤子摇头道:“没有。当年两兄弟投入峨眉,虽都是世家之子,可哥哥自卑害怕,弟弟却是灵秀聪颖,自然又是人见人爱了。那时长老们见这孩子长得好、嘴巴又甜、天生就是块做官的好材料,便日日夜夜把他带在身边,悉心指导武功,后来更依着白家祖父的意思,替他延聘了三位夫子,教他读书写字,也好让他来日投身科考。”
崔轩亮喃喃地道:“那……那白璧瑜呢?长老们没教他武功么?”
不孤子道:“白璧瑜右手少了两个指头,天生无法握剑,长老们晓得这孩子没用,便不想糟蹋气力教他,可碍在白家主母的面上,却也不好赶他下山,只好让他在观里住下。这孩子脾气孤僻,长相又是……唉……反正给师兄弟们嘲笑了几回,便打了起来,他一气之下,便躲到后崖的山洞里,把自己藏了起来。任凭长老们说好说歹,他也不肯出来。”
众人听在耳里,心中都不禁代这孩子难过。崔轩亮红了眼眶,低声道:“那……那他妈妈听说了以后,有没上山找他?”不孤子摇头道:“他妈妈并不知道这些事。那时白家老太爷把消息遮掩了,否则媳妇听说之后,定会去观里寻找儿子,难免闹得鸡犬不宁。”崔轩亮低下头去,轻声道:“后来呢?白璧瑜是怎么学成本领的?”不孤子道:“真说起来,他的武功是弟弟教的。”
众人啊了一声,均感意外,不孤子道:“孪生之子,终究是血浓于水,这白璧暇小时候喜欢争宠,最爱作弄哥哥。可来到了峨眉之后,亲眼见到同门嘲笑欺侮自己的兄弟,这便激了他的兄弟之情。那时他见哥哥躲到了后崖洞里,不肯吃饭、也不肯出来,他便把自己的饭食留了一半下来,每天夜里悄悄爬上了山崖,带去给哥哥吃。”
老陈插话道:“长老们知道这事么?”不孤子道:“应该知道吧。小孩儿半夜不睡觉,尽往后山爬,长老们岂能毫无知觉?”说着便往七个徒弟瞧了一眼,只见点苍小七雄挤眉弄眼,想来定也是一群夜猫子了。
不孤子又道:“那时白璧瑜住在山洞里,峨眉长老们管不动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了。之后几个月里,白璧暇每日到了夜间,便会带着饭菜去找哥哥。他为了讨哥哥高兴,每回学了什么新武功,定会在晚上转告给白璧瑜,让他陪着自己一起练。”
崔轩亮自己是独子,从小没有兄弟,此时听得手足情深,心下自也感动。他叹了口气,道:“原来白璧瑜的武功是这么学来的。可他俩都是小孩儿,一个瞎教、一个盲学,难道也练得成高深武功么?”
不孤子道:“倘使他俩学的是咱们点苍剑法,那当然是不成的。不过峨眉的武功很是不同,最最讲究‘临摹’二字。弟子们练功时有条快捷方式,称作对练。倘使一个演‘正’、一个演‘奇’,心意相通下,往往能举一反三,深得本门招式的真华。”崔轩亮喃喃地道:“对练?这……这又是什么法门了?”不孤子道:“峨眉对练并不是寻常门派的比武演招。而是让弟子对面打坐,双手交握,以心交心,倘使两人心境相通,往往可以在刹那间比上数十招,便如同真个比武较量一样。”
听得世上有这般便宜的练功法,崔轩亮自是满心艳羡,想他崔家武功内外兼重,每日练功定得早午晚各打坐一次,每次坐足半个时辰。练膂力时更得背负八十斤重的沙袋,之后拳锋抵地,上下俯撑五百次,可说艰苦异常。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般轻巧的练功法门。他怔怔思索,正感叹间,忽然想起一事,忙道:“等等,他俩是孪生子,那‘对练’时岂不大占便宜了?”
不孤子道:“没错。白家兄弟都是聪明绝顶之人,白璧暇资质之高,那是不用说了。那白璧瑜样子虽丑,其实也和弟弟一样聪明,加上他俩是孪生子,天生心境可以相通。白璧瑜又是右手天残,必须以左手使招,走的路子全然是‘奇’。这对兄弟一旦走到了‘对练’的路子上,那真可说是天造地设,没人能比他俩练得更快。短短数月内,白璧暇的武功便已突飞猛进,白璧瑜也练出了兴趣,每日每夜里,就是巴望着弟弟来教他武功。”
崔轩亮大喜道:“太好了,这白璧瑜可终于出头了。”
不孤子道:“那时白璧暇的武功越练越快,不到一年内,便练成了本门的‘清音妙剑’,出手时圆熟老辣,好似个成年人一般。练功时更是反应奇快,同门弟子与他对练,竟无一人能跟得上,只好让师叔伯们亲自陪他演功。长老们见他如此资质,莫不啧啧称奇,都以为门里来了个百年罕见的奇才。”众人赞叹不已,自觉这对孪生子身世之奇,当真前所未见。崔轩亮又道:“后来呢?他俩对练了多久?”不孤子道:“一年。”
众人愕然道:“一年?为何这般短?”不孤子道:“猜猜看,别老是让我一人唱独角戏,怪无趣的。”崔轩亮微微忖量,看这对孪生子对练武功,无往不利,却不知为何骤然停止?他稍一思索,登时醒悟道:“我知道了!一年以后,白璧暇便回故乡去了。”不孤子笑道:“回故乡干啥?**么?”
点苍小七雄捧腹大笑,尽情嘲弄。崔轩亮则是脸上一红,说不上话了。一旁老陈便道:“这么看来,应是他俩练功一事给长老觉了,这才被迫中断了,是么?”
不孤子笑道:“这也是个没见识的。这白璧瑜又不是咱们点苍派去的奸细,长老们干啥要提防他?”众人心想不错,却也猜不出情由,霎时异口同声来问:“道长!别卖关子了,你快说吧,他俩为何不一起练功了?”
不孤子见逗弄他们够了,登时捋须含笑,正要说出实情,却听天绝僧笑了笑,插话道:“道长,这白璧暇可是跟不上哥哥了?”
不孤子“嘿”地一笑,朝天绝僧指了指,道:“还是少林寺的有眼光啊,没错,这白璧暇之所以无法再与哥哥对练武功,正是因为他跟不上了。”
“跟不上了?”众人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
不孤子道:“这对兄弟本是孪生,照理来说,资质该是一模一样,可白璧瑜隐居山洞,整日里无所事事,一不必读书考试,二也不必应酬同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夜所思都在一柄剑上。可白璧暇却辛苦了,他每日起床后,要背诵诗词,临帖摹碑,午饭时还要跟着长老,陪同上山宾客应酬。你想他每日练武时间少得可怜,却怎么追得上哥哥?”
崔轩亮喃喃地道:“原来如此,那……那自此之后,兄弟俩就各练各的了?”不孤子道:“那倒不是。只是其后的十多年里,兄弟俩便倒了过来,每回白璧暇去找哥哥,已不是去教他武功,而是要请他指点疑义。那时白璧瑜已学会了‘清音妙剑’,见识已非泛泛,每回听弟弟背出武功心法,便会花上几天的时间细细思索,之后再解释给弟弟听。”崔轩亮满心羡慕,叹息道:“有兄长真好,做什么都有靠山。”点苍小七雄听了这话,顿时互瞄了一眼,一时间小的瞄大的、大的瞪小的,全数“哼”了一声,闭上了眼。想来七兄弟平日恃强欺弱、啼哭告状,尽是忙着相互陷害,靠山之说,只能梦里寻了。
不孤子又道:“靠着大哥帮忙,其后数年,白璧暇虽然俗务缠身,武学进境仍是神,门中弟子无一人能及。可相形之下,大哥的进展更是快得怕人。那时他求学若渴,弟弟每日里转述的武功已满足不了他,于是他便请弟弟帮忙,由他出面商借秘笈。”崔轩亮愕然道:“借秘笈?长老们会答应么?”不孤子道:“那时白璧暇是长老面前的大红人,更是峨眉满门寄望所在,一旦有心来借秘笈,长老们哪里会藏私?自是慨然出借了。”崔轩亮喃喃地道:“这么说来,白璧瑜是无师自通了?”
不孤子道:“没错。白璧瑜向武之心极为虔诚,峨眉全派无人能出其右。数年之间,他武功大进,竟已练成了‘金顶神剑’,算来整整比弟弟快了五年以上。待得弟弟也学成这套剑法,他却又走到了更高层,练成了峨眉至为艰难的‘燃灯古剑’。十年之后,白璧暇终于考上了举人,抛开俗务,总算能静下心来习练‘燃灯古剑’时,白璧瑜却早已攀到了天顶上,完成峨眉自古以来的至高梦境:‘无剑之剑’。”
众人悚然一惊:“无剑?”不孤子颔道:“无剑就是不用佩剑。父老相传,这峨眉山虽以‘白眉剑’闻名,实则山上最锋锐的兵刃不是真物,而是以‘太虚气’驭使的‘无剑’,传闻白璧瑜现下已不再佩戴真剑,仅在身上悬挂一柄木剑。可江湖上的人遇上了他,却没人敢与他真刀真枪地硬碰硬,以免损毁自己的宝刀宝剑。”众船夫骇然道:“这么厉害?”
不孤子笑道:“其实这是传闻,是否夸大其词,谁也不知道。只是老道曾听人提过,好像白璧瑜的‘太虚气’浑厚至极,出剑时灌注内力,剑气冲霄,威不可当。倘使他真已练到这个境界,即便是‘高丽名士’柳聚永的‘大武神王剑’,怕也禁不起他的木剑一击。”
武林中人最重刀剑,看适才白云天手持“白眉剑”,虽说功力差了柳聚永一大截,却因白眉剑锋锐异常,竟能逼得“大武神王剑”退避走让,足见武功兵刃若能搭配得宜,自是妙不可言。可话说回来,要是有个人能凭一柄木剑打遍天下,却该是什么样的境界?一片寂静间,王魁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不孤老贼,你听过‘剑芒’么?”众人愕然道:“剑芒?那是什么?”王魁解释道:“我曾听九华恩师提过,数百年前中原曾流传一种古怪功夫,称作‘剑芒’,据说练到深处,可以内力激无形剑气,使剑上生出耀眼芒光。只不知白璧瑜练的‘无剑之剑’,可就是同一种武功么?”
不孤子沉吟道:“这‘剑芒’什么的,我也听人提过,好像是西域流传来的武学……每回都说得绘声绘影、天花乱坠的,可真问起来,却是谁也没见过……”他沉吟许久,便问天绝僧道:“老弟,你们少林七十二绝艺中,可有近于‘剑芒’的武功?”
天绝僧摇头道:“没有。我少林共藏五套剑法,俱是真剑实物,未闻有修聚无形剑气者。”不孤子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这白璧瑜的‘太虚气’是隔物传劲的法子,这‘剑芒’却是修聚无形剑气,两者恐怕大异其趣……”崔轩亮纳闷道:“那……那剑芒要是撞上峨眉的‘太虚气’,却该是谁厉害些?”众高手嘀嘀咕咕,各抒己见,老陈对这些武学之事毫无兴趣,便又打岔道:“道长,这白璧瑜现在何处?可还在峨眉山上修行么?”
不孤子道:“那倒没有。他方才也在苦海上。”众人吓了一跳:“什么?白璧瑜也出海来了?”不孤子颔道:“没错。这回魏宽做寿,烟岛上定是龙蛇混杂,怕来了不少隐居高手。白璧暇担心自己一个人压不住场面,便把哥哥请下山来了。不过白璧瑜嫌宣威舰上宾客太多,便改乘了另一艘‘宣恩舰’。也碰巧他不在舰上,否则方才那个明国勋险些伤了他的表妹,白璧瑜若是在场,非得找他算帐不可。”
“表妹?”众人微微一奇,纷纷问道:“这又是谁啊?”不孤子道:“白家这个表妹本姓张,是靖海督师的妻,少侠白云天的亲娘,人称白夫人便是。”听到此处,众人眼前便浮起了中年美妇的秀气面孔,不觉都“哦”了一声。方知这女人与白家兄弟是中表之亲,当是青梅竹马、打小相识了。
想起那位“目重公子”,老陈不觉干笑两声,道:“明国勋……这人也很厉害的……白璧瑜打得过他么?”不孤子嘿嘿一笑,道:“无剑之剑,岂同寻常?你看这白璧瑜近年名气越响亮,号称川中第一高手,岂是易与之辈?”老林颔道:“狗咬狗,一嘴毛,最好这两条疯狗打得同归于尽,那不孤道长可就成了西南武林第一高手了。”“汪汪汪,汪汪汪。”听得师父要跃居西南第一,七条小疯狗又冒了出来,汪汪吠叫尚嫌不足,居然抓起了小狮子,作势来咬,当是想尝尝武林至尊的滋味了。
那“目重公子”明国勋武功高绝,众人都曾亲眼目睹。他出手既准且重,每回一招,必然震慑全场,无论那东瀛人、抑或是峨眉少侠白云天、甚且是永乐老将崔风宪,人人都对他敬畏三分。再看此人背后还负了柄“神功震主”,一旦开匣取刀,必以惊天动地之势来攻。只是这白璧瑜练到了“无剑之剑”的境界,武功之高,当也不在话下。两人若要在海上大战,不免打得天地变色,恐怕连船都要给打沉了。
崔轩亮叹了口气,看这苦海里虎狼横行,又是什么“明国勋”,又是什么“白璧暇”、“白璧瑜”,另还有个手持妖刀的“大内荣之介”,看这帮歹徒吃人不吐骨头,自己这几日定得加倍小心,否则要是不巧撞见了这批人,可不知要去哪儿找脑袋了。那老陈一旁想着,又问道:“道长,这白璧瑜武功既然这般厉害,为何不出来做官?那不是比弟弟还了得么?”不孤子哈哈笑道:“胡说,做官的讲究体面。这白璧瑜右手天残,加上面有胎斑,你要他怎么上朝面圣?难不成想让猪皇帝笑到断气么?”
众人情知如此,只得道:“那……那这几十年来,他都在做什么?”
不孤子道:“他一直躲着世人。”崔轩亮啊了一声,道:“躲着世人?他……他不是练成了厉害武功么?为何还要躲躲藏藏?”
不孤子道:“白璧瑜六岁来到峨眉,不及一月,便躲到后山里,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期间父母也曾数度上山,专程来看两个儿子。这白璧瑜每回一听他们来了,便忙不迭地逃到深山里,避不见面。只托弟弟传口信给妈妈,就说他和山上的白猿成了好友,一起去极乐天界游玩了,要她不必担忧。白家主母听了之后,自是伤心欲绝,便嘱托了白璧暇,要他好好照顾哥哥。”
众人啊了一声,道:“那……那兄弟俩的爹爹呢?难道都不伤心么?”不孤子道:“这人天生的没主见,一辈子都听自己的父亲使唤。那时他的心思全放在小儿子身上,只盼他早点艺成下山,赶紧弄个官儿当当,也好光耀门楣。哪还管白璧瑜的死活?”众人叹了口气,看这白璧瑜出身世家,此生却宛如浮萍一般,漂流无寄,也难怪他会落落寡欢了。
不孤子又道:“其后十多年,两兄弟一个隐居洞里,一个活跃山上,虽说日日相见,际遇却有天壤之别,到得他俩二十四岁那年,白璧暇高中了举人,白璧瑜也在同一年练成‘无剑’,本想兄弟俩分离的时刻终于来到。可惜那年朝廷里没有缺额,白璧暇只给派了个四川土司的流官,因嫌官小,辞谢不就,便留在峨眉专心练剑,就这样,兄弟俩便多了两年相聚的时光,直到白璧暇练成了‘燃灯古剑’,上京去考武状元为止。“
崔轩亮啊了一声,看这白璧瑜一辈子孤单寂寞,弟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寄托。一旦兄弟俩分道扬镳,他却要如何自处?忙道:“白璧暇终于走了?那……那白璧瑜怎么办?”不孤子道:“那时白璧瑜还是住在打小长大的山洞里,他见弟弟艺成下山,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心生感伤之余,便也起了辞别之意。他感念一身剑法出于峨眉,临行前便回到观里,十八年来次拜会长老,便把自己这些年来如何从弟弟身上学武功、如何练成‘无剑之剑’等事情,一一向长老们禀明。”崔轩亮大惊道:“那……那长老们没有生气么?”
不孤子哧哧笑道:“气个屁!天上掉下一个绝世高手,白白送给峨眉派,这有啥好气的?这些峨眉长老天生都是势利眼,一见这白璧瑜已然长大成*人,武功更是高得离奇,当真是惊呆了,大喜之下,如何肯让他离山,便死求活求,都要他留在山上做执事。”
崔轩亮喃喃地道:“执事?那又是什么位子了?”不孤子笑道:“还能是什么?反正就是山上的保镖呗。平日若有人上山寻仇,或是长老们要去杀什么仇家,执事们便得打先锋,逞英雄,杀他个干干净净、血流成河。”崔轩亮干笑道:“原来是这样的位子,那……那白璧瑜接下了吗?”不孤子笑道:“白璧瑜又不是傻子,凭他的武功,便是峨眉掌门也做得,何必委屈自己,干这污秽勾当?他晓得长老们只想利用自己,实则毫无诚心,当下便一口回绝,推说自己习惯了一个人,干不了正事,便辞行下山,浪迹江湖。可他流浪不过几年,却又悄悄回到了峨眉,躲回了小时候的那个山洞里。”
众船夫惊道:“他……他又隐居了?”不孤子叹道:“没错。据我猜想,白璧瑜之所以下山,也是想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惜为了脸上的丑陋胎记,他走遍了天涯,却还是没有落脚之处。我猜他心灰意冷之余,便也不想强求了。这才回到了小时候熟悉的山洞,独自在那儿过下去。”
崔轩亮心下一酸,低声道:“那……那白璧暇呢?他没回去看哥哥吗?”不孤子叹道:“白璧暇多忙啊。哥哥云游的那几年,他先中了武状元,之后又把爹娘接到京城居住,又和自己的表妹成亲,五年里买屋购仆、娶妻生子,忙得不可开交。五年过后,他为了一件细故,和几个大内侍卫犯冲了,对方按着武林规矩,约了泰山派、大别派的硬手来京助拳,白璧暇大惊失色,这便想起了哥哥,于是急急写信回去,要大哥上京援手。”
崔轩亮喃喃地道:“白璧瑜出手了么?”不孤子道:“自己的孪生弟弟,岂能见死不救?白璧瑜接了信,星夜便启程出,其后白家兄弟联手,打得大批高手丢盔弃甲,从此,白璧瑜的名气响彻云霄,人人都晓得白璧暇有个大哥,隐伏于峨眉山中,万万招惹不得。”众人听到此处,方知白璧瑜是如何成名的。便又道:“那打完架以后呢?白璧暇没请哥哥住下来?”
不孤子笑道:“怎么没有?做大哥的一身本领,做弟弟怎不巴望他住在隔壁?刚巧那时锦衣卫枪棒教头出缺,白璧暇便找哥哥商量,说要荐保他做官,让他在京城住下。可白璧瑜毫无动心之意,盘桓数日后,便悄悄回去了。白璧暇心里烦恼,也是怕哥哥一去不返,思来想去,这便想了条计策,把儿子送上了峨眉,让他陪在伯父身边。”
崔轩亮啊了一声,道:“白云天……他……他一直跟着伯父练功么?”
不孤子颔道:“没错。白璧暇前脚一走,白云天后脚就来,那时他只有五岁,却给爹爹扔上了山,天幸这孩子机灵聪敏,能讨人欢心,白璧瑜有了这个孩子陪伴,生活自也多彩多姿。其后逢年过节时,白夫人也会不辞劳苦,专程赶来峨眉与儿子团圆。直至此时,白璧瑜方才体会到天伦之乐的滋味。”崔轩亮叹道:“难怪他这般心疼弟媳了。要是那明国勋真把白夫人打伤了,那白璧瑜定跟他没完。”
不孤子笑道:“那还用得着说吗?为了保护弟弟一家,白璧瑜真是不辞劳苦。每回弟弟有了什么厉害仇家,抑或是官场上有了什么死对头,定会找哥哥帮忙。有时白璧瑜听事情脏得怕人,实在不愿来沾,这时白璧暇便会遣出老婆,上山来找大伯泣诉。倘使哥哥还硬颈不从,他便借口家里有事,把儿子召回北京,直到做哥哥的答允为止。”崔轩亮哼道:“这白璧暇也太小心眼了,他们一家要真个遇险了,做哥哥的还会不救么?何必这般逼他?“
不孤子摇头道:“小兄弟可没见识了。官场中人事事提防,便算是对自己的孪生兄弟,也得多用点心眼,那才能让他为己所用。若非如此,近年东厂势力日大,老早便犯到他‘靖海督师’的头上啦。“
听罢一席话,满船嗟叹声,一慨于白璧暇的热衷功名、心机算尽;二感于白璧瑜的消沉避世、迭遭摆布,可怜这对孪生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同胎所生,命运却是截然不同。
老林听着听着,忽道:“王大夫,这胎记可有法子除掉么?”
眼见众人转头望着自己,王魁便干笑了几声,道:“其实白璧瑜浪迹天下的那几年,便曾到九华山找过我,打算请我除去他的胎记。”
众人讶道:“原来他已经找过你了?那……那你给他治了么?”
王魁叹道:“老朽曾经仔细看过他的面颊,知道这胎斑是天然所生,若要勉强去除,不论是刀刮还是药蚀,怕都会遗下伤疤,反会让他的外貌更加可怖。我不愿出言欺瞒,便老实跟他说了,那时白璧瑜听了我的话,可真是悲从中来,眼眶都红了。”
白璧瑜一生受尽世人排挤,全是为了那张怪脸,倘使“鬼医”也没了法子,恐怕这辈子都没救了。众人叹了口气,不禁代他难过。正摇头间,忽听老陈啐了一记,骂道:“没出息!像我生得这般丑怪,**一回还不是三两银,也没给多收一文钱了,他却是愁个屁啊?”
众人轰然大笑,连天绝僧也低下头去,苦苦忍住笑。王魁陪着干笑几声,道:“人要脸、树要皮,大家各有打算,那是勉强不来的。总之那白璧瑜听我说了实情,泪凝于眶,身上杀气却渐渐透出,老朽心知不妙,只得赶紧改口,说我这个‘鬼医’其实专治下半身,没啥用处,若想把肚脐以上的病治好呢,便得上京去找‘袁神医’,他才有根治办法。”
众人听得此言,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看这“袁神医”、“王鬼医”俱是医道名流,谁知却是整日乱踢皮球、彼此相互陷害,真不知伊于胡底了。
崔轩亮忙道:“后来呢?袁神医怎么说?”王魁笑道:“想我这‘鬼医’都束手无策了,他‘神医’能管什么用?他听说瘟神给我骗上京去了,自是气得七窍生烟,便连夜差人来了九华山,找我买了点东西。”众人讶道:“什么东西啊?”王魁自从怀里取出一张皮膜,便望脸上一罩,笑道:“这个。”
点苍小七雄吓了一跳,纷纷喊道:“僵尸!”
九华门人多学多能,山上除医道一项以外,尚有许多奇妙明,这人皮面具便是其中之一。白璧瑜若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只能出此下策了。众船夫苦笑几声,只听老陈低声来问:“道长,你看这白璧瑜为何去烟岛?可也是去给魏岛主拜寿么?”不孤子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反正白璧暇是来赐爵的,此番把兄长请来当帮手,准是没安好心眼。我看魏岛主还是得多加提防。别等人家杀到了门口,还不知死在谁手里。”
崔轩亮默默想着,忽又道:“道长,你先前和白夫人说话,好像说了两句话,叫做什么御前……御前共什么宵的……”不孤子嘿嘿笑道:“御前共**,老公不折腰。你说的是这个吧。”
崔轩亮忙道:“对对对,就是这两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不孤子嘿嘿一笑,眼见七名徒弟满面好奇,一个个小嘴张开,引颈期待,当下咳了一声,道:“这儿孩童太多,咱们还是留点儿口德,改日再说吧。”
崔轩亮只有十七岁,其实也算个小孩,一时间满脸狐疑,只与点苍小七雄面面相觑,都在猜测其中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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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上
众人边吃边聊,慢慢夜色已深,寒露更重,老林给宾客们备了上房,让他们宽衣歇息。 那崔轩亮累了一整天,虽已疲惫,却还是睡不着,便又去舱里瞧叔叔,看看他是否好转了。
来到了舱房,只见两名船夫和衣而睡,卧在榻旁地上。叔叔却还是昏迷不醒,看他仰躺不动,呼吸低微,两边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几十岁。
面前的叔叔一辈子辛苦,想他童年在战乱里度过,中年时大哥又先他而去,如今临到老来,还受尽了苦。想起那些朝鲜武官的霸道,本国官员的势利,崔轩亮握紧了拳头,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要谈为国为民,谁又比得上叔叔这一代?他们这批开国孤儿虽没出过大人物,可他们的命运却与国家紧密相连。什么大灾大难来到中原,这批难童必然奋起承受,决不逃向后方。似他们这般人,天下谁有权来任意轻侮?可那靖海督师白璧暇却是什么嘴脸?他又为国家做了什么事?为百姓立了什么功?凭什么打叔叔的性命?
崔轩亮内心气苦,忍不住便要垂泪,忽然间背后给人轻轻拍了一记,他吓了一跳,急急转身,却是天绝和尚来了。
天绝僧微笑颔,竖指唇边,示意崔轩亮噤声,随即反身离舱,崔轩亮跟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了,道:“大师,您……您有事么?”天绝僧微笑道:“方才王大夫过来嘱咐,他怕令叔病情有变,便要贫僧彻夜来此守候。”
崔轩亮喃喃地道:“他自己不来么?”天绝僧道:“王大夫说他累了一整天,得好好睡上一觉,只能请小僧帮这个忙了。”
崔轩亮暗暗叹息,看这“鬼医”功力非同小可,谁知却是懒得可以,什么事都往天绝和尚头顶一推,自己好来呼呼大睡。念及天绝僧的高义,他心下感激,下拜道:“今日多次受大师恩情,请受轩亮一拜。”正要上前跪倒,天绝僧却在他的腋下轻轻一托,一股内力行来,崔轩亮膝间一热,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崔轩亮心下一凛,这才觉天绝僧的内力深厚至极,好似还在叔叔之上。他怔怔望着天绝僧,道:“大师……您真的没练过易筋经么?”
天绝僧忍不住笑了,摇头道:“没有。”崔轩亮搔了搔脑袋,低声道:“大师,我……我方才跟您开了些玩笑,不大恭敬,您……您可别在意。”
天绝僧微笑道:“施主开朗天真,绝无一分心机城府,贫僧岂会见怪?”崔轩亮放下心来,又道:“大师,您究竟是去烟岛做什么的?不会是来给魏叔叔拜寿的吧?”
这话问到了要紧处,看这鬼医王魁是来采药的,不孤子是来拜寿的,其余如靖海督师白璧暇,目重公子明国勋,人人的使命都很清楚,或赐爵,或抓人,却只有天绝僧的来意始终不明,看他形单影孤,行囊单薄,八成连贺礼也没带,想来他决不是来给魏宽拜寿的。
一片寂静中,天绝僧笑了笑,道:“也罢,便告诉施主也无妨。贫僧此来烟岛,是来找一户人家的。”崔轩亮心下一凛,立时想到天绝僧先前所言,好似他们少林寺受人所托,似曾前往东瀛寻访一个神秘人物。忙道:“大师,您……您是来找……找那个姚……姚广孝的朋友么?”
天绝僧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来找一户姓方的人家,向他们打听几件事。”
崔轩亮愕然道:“方?”
天绝僧没说话了,他凝望着雨夜中的苦海,神情颇见寂寥。
崔轩亮不敢再问了,他偷偷打量天绝僧,只见这名和尚年岁也不怎么老,好似只有三四十岁,却似无所不知,一举一动像个得道高僧,深不可测。他越看越是敬畏,也是怕给人顺手剃度,忙道:“大师……我……我先去睡了,您也早些歇息吧。”
天绝僧本在沉思,听得此言,立时醒了过来,当即微笑道:“施主放心睡吧,贫僧会守着崔老施主的。”
崔轩亮心下大喜,看天绝僧这般武功见识,若有他守在病榻旁,叔叔便算成了个活跳尸,也能给他弄好。他怕天绝僧反悔,忙道:“多谢大师,那……那我去躺着了。”说着一溜烟地跑开了,自在甲板上铺了个软垫,和衣卧倒。
时在午夜,天绝僧转身入舱,甲板上除了几个船夫轮班守夜,已是空无一人。海风阴冷,崔轩亮打了个哈欠,只管脱了靴子,正想找个棉被来盖,见小狮子在甲板上欢跳奔跑,却是暖炉自行送上门来了。
小狮子精神健旺,晚上从不睡觉,崔轩亮也懒得管这么多,便将之一把抱住,当作枕头,跟着平躺下来。
经得这一日,崔轩亮真是大大开了眼界,他生平次见到了朝鲜人、东瀛人,也看到了的宣威大舰,如今更与少林、点苍、九华等处高人结识。这在昨日还是想也想不到的奇遇,如今却一一生在眼前。若要拿回老家说嘴,两个堂妹一定不肯信了。
崔轩亮摸着小狮子的头,心里想到了婶婶,心中便想,还好遇到了王大夫,不然要是叔叔真的死掉了,婶婶以后要怎么办?心念于此,眼泪好似又要流出来了,他急忙擦了擦眼,心中又想:“没事的。叔叔病好了以后,定能长命百岁,活得比张三丰还久。”
想着想着,心思又转到自己身上去了:“这回叔叔替我提亲,不知结果如何?希望那魏家妹子长得漂亮些,性子温柔些,不然到时嫁到我们崔家来,不整日和两个堂妹斗气?”
婶婶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平素将他视作亲生,可说疼爱有加。两个堂妹更与自己好生亲近,平日里总爱同他玩笑打闹,没大没小。可要是自己和别的女孩好了,她俩定是大眼瞪小眼,十分凶狠。
想到温柔的女人,不由又思念起两名婢女了,看那小茗、小秀性子顺人,说啥是啥,谁若娶了她俩,定是享尽了齐人之福。崔轩亮心中又想:“是了,叔叔老说咱们崔家人丁单薄,我可得争气些,多生几个孩子才是。”
生孩子,便得讨老婆,老婆越多,孩子越多,此乃千古不变的天地正理。 想到此处,崔轩亮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当下伸出手去,便把小狮子当成了梦中情人来抱。可怜小狮子爪子乱挥,挣扎不依,崔轩亮却也不加理会,渐渐鼻鼾响起,便已沉沉睡去。
“少爷、少爷……”
才睡下不久,怀中的小狮子便已溜了,崔轩亮睡得香甜,却也懒得理会。只不知为何缘故,耳边好似来了一只蚊子,反复绕耳飞行,扰人清梦。崔轩亮实在烦厌,只管转过了身,面向船舷来睡。
“少爷……少爷……”正呼呼大睡间,又听蚊子轻声呼唤,“少爷,少爷,快起床了,天已经大明了。”
“死老头!吵什么吵!”崔轩亮狂怒坐起,暴喊一声,正要重新倒下,却见点苍小七雄一脸骇然,只在望着自己,其余王魁、不孤子也是目瞪口呆,二人手持面饼,全坐在不远处,纳闷地朝自己打量。
崔轩亮脸上大红,他左右张望,只见船上老老小小都起来了,船夫们各自干活,宾客们则在享用早饭,吃吃聊聊。崔轩亮喃喃地道:”天绝大师呢?”话声未毕,只听一人微笑道:“崔施主,小僧在此。”崔轩亮“啊”了一声,抬头去看,果然见到了天绝僧。
昨晚睡觉时,这和尚仍然未睡,只在看顾叔叔。看他此际早已起床,兀自神光炯炯,面色怡然,只不知是否彻夜未眠。眼看少爷起身了,老陈便拿来了一条毛巾,让崔轩亮擦脸,一旁老林也送来香茶,让少爷品茗漱口。
眼看点苍小七雄议论纷纷,想来把自己当成了纨裤子弟。崔轩亮脸上更红,忙把身子一躲,避开了种种服侍,道:“我们……我们在哪儿了?”
老陈道:“咱们离开苦海了,已离烟岛不远了。”
“烟岛”二字一出,崔轩亮“啊”了一声,急忙眺望天际。但见天色虽仍阴霾,水雾却已褪去,想来真已离开了无尽苦海。他心下大喜,想到了小茗、小秀,更是满心欢喜,过得半晌,又想到自己离魏思妍更近了,顿时睡意全失,精神大振,忙站起身来,哈哈笑道:“起床啦!起床啦!心情真好啦!”
他见自己还光着脚丫,便穿上了靴子,问道:“对了,我叔叔呢?他好些了么?”
终于想起叔叔了。天下美女都想完了,这才轮得到崔风宪。王魁笑道:“你叔叔很好,方才天绝老弟喂了他一碗参汤,他也如数喝下,看来是熬过生死关头了。”
崔轩亮心下狂喜,喊道:“太好了,叔叔不会死了!我又可以当少爷了!”他还没笑几声,忽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忙咳了咳,道:“陈叔,早饭在哪儿?”
老陈、老林早已煮好了早饭,见是一大锅稀粥,另有粗硬面饼,都是些难吃的。眼看老陈端来了一大碗粥,崔轩亮却不愿来接了。他一见这些粗茶淡饭,肚子便饱了几分,愁眉苦脸的接过了米粥,正打着哈欠间,忽听点苍小七雄喊道:“大家看!出太阳了!出太阳了!”
众人抬头去看,只见天边亮了起来,一道闪耀金光直射而下,映得大海金波荡漾,霎时间满船水手尽皆欢呼:“到烟岛了!到烟岛了!”
时在早晨,朝霞满天,这道金光照下,竟然透出了海阔天空的大气象,崔轩亮满心亢奋,当下率着点苍小七雄,一齐奔上了船头,只等着眺望传说中的“烟岛”。
四下风平浪静,船行极稳,约摸又过了数里,海水转为碧蓝,慢慢天空乌云散尽,透出了深邃如海的蓝天。阳光竟是如此耀眼灿烂。
崔轩亮猛地指向远方,惊喊道:“看!有船来了!”
碧波万顷中,但见左舷远方驶来一艘商船,相距约摸二十里,帆上大书“泉州”二字,正自破浪而来,不久之后,船舷右方十里开外,竟又现出了一艘大帆船,旗上却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无人可识。点苍小七雄大喜道:“真的有船啊!是外国船!外国船!”
众小童满心欢喜,便缠着不孤子来问:“师父!那是哪一国的船?你知道么?”不孤子生平头一次出海,哪里知道什么?便朝王魁看去,那王魁也是一脸不解,正想去问天绝僧,却听众船夫笑道:“小道君们,这是大食商船啊,你们以前没见过么?”
这“大食”本是古称,便是今世所称的“天方”。这大食商人多是穆斯林,往来已达千年历史,一路从西北6路而来,一路由南方大港泉州入境。看来这烟岛不愧是东海大港,连大食商人也不惜远道而来,想来岛上物资定然丰沛无比,方能引得这许多商船来此买卖。
谈笑之中,但听“呜呜”长鸣,后方的大食商船吹响海螺,已然赶到前头去了,老陈降下了二帆,放缓船,尾随在后。不多时,前方现出了帆影点点,远远望去,已能瞧见一片6地,众人全数欢呼起来:“烟岛到了!”
相传经过梦海之后,便能抵达一座海上大城,想来便是眼前这地方了。一片碧海蓝天中,船只尾随大食商船入港,只见岸边旗海飘扬,满是异邦风情,但见东瀛、朝鲜、占城、真腊、锡兰山等地船只进出港湾,川流不息,一时半刻里怎么数得尽,看得完?
烟岛气象万千,商船数目之众,来往进出之繁,远在想象之上。日本出产的刀剑、香料,朝鲜的人参、屏风、漆器,都由此地转运南方,至于的陶瓷、丝绸、书籍、铜钱,则由此地转运海外四方,其余南洋燕窝、南蛮酒、药种,乃至天竺、大食、波斯的种种珍宝,也都在此汇集,与琉球名城“那霸”互相辉映,堪称海上交通要衢。
四下满是赞叹声,不孤子、王魁都是第一次来到烟岛,自是满心惊奇。连天绝僧这般出尘之人,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点苍七小雄最是贪玩,难得来到异乡,自是雀跃蹦跳,嚷道:“快点!快点!咱们快上岸去玩!”崔轩亮自己也是少年心性,当此时刻,一颗心欢喜得好似要炸开了,忙从腰间取下唢呐,奋力吹鸣,大喊道:“老陈!开船进港!咱们即刻上岸!”
在众小童的欢呼声中,一声锐响划破长空,众船夫便又奔下舱去,操桨划船,老陈也亲自来掌舵,船便朝岸边缓缓靠去。最快更新
正行驶间,忽听右舷处传来“砰砰”声响,似有人在拍打船身,不孤子吃了一惊,忙低头来看,只见船舷下方贴来了一艘舢板,上头站了几名年轻汉子,人人身穿蓑衣,嘴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舢板旁却插着一只旗,上绣一只火红云燕儿,却不代表什么。
异邦人士到来,众人都傻了眼,先前徐尔正还在船上,便不愁没人听得懂异国话。可此时徐老头走了,来了不孤子、王魁等武林人物,闻得南蛮舌,如对牛弹琴一般。崔轩亮满脸迷惑,便朝不孤子、王魁等人看去,这两个老的也不解其意,便朝天绝僧瞧了一眼,要听他如何解说。
天绝僧熟读佛经,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毕竟不是船夫水手,此时自也毫无头绪。最后还是老陈喊了一声:“老林!愣在那儿干什么?要交钱了!”
老林咳了一声,先朝身上摸摸掏掏,眼见崔轩亮站在身旁不远,便又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那儿有银子吧,先拿一些来。”
崔轩亮“喔”了一声,正要去掏腰包,忽然间“咦”了一声,忙道:“等等,你们要钱干啥?”老林咳道:“咱们要给过路钱。”
崔轩亮大惊道:“过路钱?好啊!倭寇公然行抢了么?”不孤子最是侠义不过,一听倭寇光天化日下行抢,二话不说,便要飞下船去杀人,众船夫惊慌拦住,道:“道长!别乱来,别乱来!”崔轩亮怒道:“什么别乱来!倭寇大白天的打劫,咱们岂能坐视不理!”
老林苦叹一声,晓得少爷是个空心大萝卜,只得自行掏出一锭银子,朝海上喊道:“朋友,咱们是浙江来的客商,要给魏宽魏老爷子拜寿,请准入港。”说着便将银子扔了过去。舢板上的汉子接住了,又挑起长长的竹竿,但见竿上绑缚了一面锦旗,从舢板下远远送来,另以汉语喊话:“朋友,把布旗悬到你们的桅杆上,跟着咱们来。”
眼看那旗上绣了一只云燕,旁书“烟岛北震字港庚午埠”,众人心下醒悟,才知这些人是烟岛的舵头,专引客船进港泊船。想来烟岛上贸易繁盛,各国商船若想来岛上买卖,定得交上这笔过路钱财,否则一切免谈。
在小舟的带领下,大船缓缓进港,只见四下满是商船,或大或小,有新有旧,只是来者不分中外,船上都悬了布旗,上绘一只云燕,想来也都交过了过路钱。
不孤子舔了舔嘴唇,只觉这生意颇为好赚,便拉住了老林,附耳道:“这进港一回要多少钱?”老林附耳道:“这不是算次数的,是算天的。泊船一天要龙银三十两。”
众人闻言,莫不倒抽一口凉气,连天绝僧也是双手合十,诵念“阿弥陀佛”,想来这价钱当真贵得离奇,再不请佛祖开恩,大降慈悲,却该如何?
商船沿途而过,直望“震字港庚午埠”而去,点苍小七雄站在船头,沿途喃喃数来:“一艘,两艘……一百一十二艘……一百七十一艘……”不过半晌,便已数到了两百艘船,看每艘船一日得交三十两,一天内便得六千两龙银,想来这魏宽真不愧是“元元功”传人,敛财功夫与杀人本事一样高,这会儿不必动上一根手指头,便已收下金山银山,当真羡煞旁人了。
舢板一路引领,大船也已缓缓靠向岸边。只见港边立了木招,写着“烟岛北震字”,泊船处另有一面木招,上书“庚午埠”,崔轩亮左顾右盼,现此地早给船只泊得满满的了,船舷右方停着一艘商船,正是方才见到的大食船,水手们头裹白巾,身穿白袍,忙进忙出,全在扛货下船。船舷左侧另有一艘船,甲板上却不见货物,只站了一群男子,人人足踏木屐,腰悬长剑,全不像商人打扮。
崔轩亮微感纳闷,凝目去望,却见这艘船的桅杆上高悬了一道旗帜,正面绘了一朵菊花。忙道:“这……这是哪国的船?”王魁道:“这是东瀛人的船。”崔轩亮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王魁指着对面桅杆,笑道:“瞧,这东瀛人以菊花为记。十六瓣菊是日本皇徽,八瓣菊则是赏赐给地方大名的。你瞧他们的菊花共有几瓣?”
点苍小七雄兴冲冲来数:“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八瓣!”王魁笑道:“瞧,这是八菊花,这自然是东瀛大名的船了。”崔轩亮茫然道:“大名?名气很大么?”王魁颇知东瀛事,当即解释道:“大名就是武家诸侯,便像咱们的关内侯一样。”
崔轩亮哦了一声,凝目望去,只见菊花王纛迎风飞舞,一旁另有面较小的旗帜,上有徽章,见是个八角形,内有三条杠,活像个“三”字。他咦了一声,道:“那……那个‘八角三’又是什么?”这一问便把王魁问倒了,他沉吟半晌,辨认不出,只得转望天绝僧,道:“老弟,这是哪一家武士的家徽,你认得出来么?”
家徽又称“家纹”,乃是各地大名的徽章,各以天地山川、花鸟兽形为记,可说无奇不有。天绝僧走到船舷,细望那面旗帜,当即道:“这是河野武士的家徽。”王魁喃喃地道:“你……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天绝僧道:“幕府的徽章是两条杠,称作‘二引两’,你看到的三条杠称为‘折敷三文字’,应是河野家的认记无疑。”
崔轩亮听得昏昏欲睡,便道:“河野武士?那又是干啥的?”
天绝僧道:“河野家是东瀛最为骁勇善战的武士。据说他们精通剑道,曾在‘鹰岛’击败过忽必烈的大军。”不孤子听了半晌,忽道:“这些人可不像做买卖的,上烟岛来干啥?难不成是来给魏宽拜寿的么?”
天绝僧目望河野家的家徽,只是沉吟不语。却在此时,大船已然稳稳靠港了,岸上几名汉子走了过来,先将船系牢了,随即搭来了行板,以汉语喊道:“客官们,可以下船啦。”
崔轩亮原本哈欠连连,一听此言,登时大声欢笑,便拉着点苍小七雄,喊道:“走了!走了!咱们下船玩耍吧!”一众小道士欢呼起来,正要簇拥着大少爷下船,谁知脚步才动,却给老林拦住了,听他道:“少爷别走,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正事?”崔轩亮一辈子没干过正事,乍听见这两个字,自是一脸狐疑,老林咳嗽两声,道:“少爷,咱们舱底下还堆了货,都是烟岛的一位老爷子订购的。他姓尚,是琉球人士,住在岛东的‘舜天王街’,咱们都叫他尚六爷。”
崔轩亮叹道:“好啦,知道了,我们怎么办?”老林拿出厚厚一叠纸,道:“这是尚六爷亲自写的契状,咱们一会儿得带着合同,把货运过去。待得点收无误,银货两讫了,那才算没事。”
崔轩亮听得苦差事缠身,自感心烦不已,便求饶道:“你们……你们自己不能去么?为何定要我陪着?”老陈走了上来,冷冷地道:“少爷!这些货款都是现银,不能假手外人,过去都是二爷亲自点收的,现下他生病了,你不去帮忙收钱,咱们还能找谁?”
崔轩亮叹道:“知道了,知道了,还有别的事么?”
“有。”大批船夫来了,当前一人名叫老黄,听他急急说道,“少爷一会儿收了钱,劳烦再去找间可靠的客店,安排二爷住下,我和老赵、老李会去守着财物,免遭小偷……”
“对了对了。这儿还有件事。”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这老赵才给点了名,立时便出现了,听他道:“船上米粮清水都没了,少爷您等会儿收了钱,可得过去添购。”
“没错。”老赵走了,这会儿老李也来现身补充了:“少爷,您一会儿找好了客店,得拿着二爷的名帖,先去岛上的‘魏庄’一趟,通知魏岛主的管家一声,让他们知道二爷来了……”
“好啦……好啦……烦都烦死了……”崔轩亮苦不堪言,心里千百遍地叹息,他用力抓了抓头,道,“货呢?在哪儿?”老陈笑道:“少爷别急,这就扛出来了。”
“嘿嘿”苦力声传来,船夫们一个个汗珠滚动,驼背弯腰,从舱下扛出一箱又一箱货品,最重的是铜钱,须得三五人合力来抬,轻的则是瓷器花瓶,另还有些缎带衣料,漆器乐器,也都装在木箱子里。
正愕然间,只见老林翻开了舱板,取了些东西出来,整整绑做了一大包,挂到崔轩亮的腰上,道:“少爷,这东西给你带着。”
崔轩亮“啊”地一声,身子不觉向前一倾,险些摔跤。看那包袱虽是小小一包,分量却是沉重无比,似达三十来斤,忙道:“这……这里头装了什么啊?”老林道:“少爷忘得快了,这是二爷的金子啊。咱们一会儿要下船办事,可别让人家偷走了。”
黄金人人都爱,唯独崔轩亮不喜。看这包黄金挂在身上,直似乌龟背双壳,蜗牛两个家。压得崔轩亮抬不起头来。他喃喃苦骂,正要转身下船,却又给两名老汉拦住了,忙道:“少爷别走,您还得帮着搬东西啊。”
崔轩亮颤声道:“什么?还要搬啊?你们……你们自己不能扛么?”老陈道:“咱们年纪大,身子差,动不动便闪了腰。”老林也道:“是啊,往常二爷嫌咱们力小无用,向来亲自搬运。现下他也受伤了,怕只有靠少爷一人啦。”
“少爷!少爷!”众船夫围拢上来,齐声道,“你定得帮帮忙啊!”
崔轩亮叫苦连天,自知要做粗活了。正苦闷挣扎间,忽然想起船上还有大批武林高手,一时心下大喜,还没来得及转身求人,却见天绝僧突然现身,合十道:“崔施主,贫僧另有要事,不克久留,这就告辞了。”
崔轩亮惊道:“什么?你……你要走了么?”
天绝僧欠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届时魏岛主的寿宴上,咱们再会了。”
“告辞了,告辞了……”眼看天绝僧头也不回地走了,点苍小七雄也挥手道再见,一起走下了船舷。不孤子用力拍了拍崔轩亮的肩头,声若洪钟:“老弟,你忙你的,咱们就不打扰啦!”王魁道:“是啊,咱们先去找客栈住,一会儿等你忙完了,老朽再来找你喝酒。”
转眼之间,武林高手一个不剩,却把满舱的货品留了下来。崔轩亮暗暗悲愤,眼见面前搁着一箱铜钱,只得蹲下身去,双手捧住,听他“啊”地一声苦叫,慢慢将木箱举了起来,跟着脚步颤抖,如蜗牛般辛苦下船。
这木箱盛满了铜钱,里头全是隆庆一朝所铸的“大通宝钱”,当时东瀛、朝鲜、琉球诸国全数通行此钱,非但出海贸易管用,各国百姓亦是需求颇急,是以当时日本、琉球商人便常以黄金、白银过来换购铜钱,浙闽一带商人获利颇丰。
值钱的东西,一般都颇重,尤其“大通宝钱”每箱重达百斤,比关老爷的大刀还沉了一倍。加上崔轩亮身上挂着两包黄金,堪足六十斤,直搬得他全身热汗,气喘如牛。正痛苦间,忽听老陈大声赞扬:“瞧不出来啊,少爷一个白面书生,却有这般神力!”老林也是奋力颔:“没错,三五人合搬的东西,少爷一个人便行了,果然是玉面金刚,非同凡响啊。”
听得“玉面金刚”四个字,崔轩亮便似吞了颗大力丸,一时气力暴增,将铜钱一箱一箱搬下了船,丝毫不以为苦。众船夫见他如此卖力,更是加倍奉承拍马,说了个口沫横飞。
崔轩亮是少年心性,受不得吹捧,一时飘飘然起来,搬了一箱又是一箱,堪堪搬到了第八箱,饶他年少体壮,又练了武功,仍见蹒跚苦状,好容易走下行板,但听“轰”的一声,港边沙尘飞扬,木箱重重坠在地上,“玉面金刚”也已扑跌在地,成了一只青面兽。
铜钱实在重,连着八趟搬运下来,崔轩亮已是筋疲力竭,他趴倒在地,喘道:“陈叔,搬完了吧?”老陈忙道:“差不多了,再搬十五箱,那便成了。”崔轩亮魂飞天外,颤声道:“十……十五箱?不行了,不行了……你们也来帮着搬吧……”
老陈皱眉道:“少爷,这铜钱多重啊!咱们没练过内功的,三人才能合搬一箱,以前二爷嫌咱们没劲,向来是左右两手各夹一箱,健步如飞,你明明是个练家子,本事怎地这般差劲?”崔轩亮喘道:“我本就差劲……你们有空说嘴骂人,不如来干活吧……”
老陈敲了敲肩头,软软地道:“老林,你去搬。”老林冷冷地道:“为何是我,不是你?”老陈浑身疼痛,苦叹道:“我年纪比你大三岁,搬不动。”老林道:“老子比你更大十岁。”老陈道:“你**时不是这么说的。”
两人互瞪半晌,便向另一人道:“老张,你去搬吧。”
那老张不知有几百岁了,一张脸又老又瘪,牙齿只剩了几枚,当下作势来捧铜钱,咿咿呜呜怪吼几声,那铜钱却是纹丝不动,他喘了几口气,道:“我……我去搬瓷花瓶吧,少爷手粗脚笨的,可别让他打破了。”
老陈老林无计可施,也不敢当真欺侮人家,只能放他去了。崔轩亮哭丧着脸:“你们到底搬不搬?”众船夫一哄而散,剩下的打哈欠的打哈欠,傻笑的傻笑,全在那儿装聋作哑。
说来也怪不得人家,众船夫一来上了年纪,筋骨不灵,二来这铜钱确实沉重异常,过去都是崔风宪亲自出手,以免下属们装死赖活。只是今番崔二爷卧病在床,连小指头也不能动上一动,这当口再不靠年轻人出手,却该如何?
年轻年轻,崔轩亮平日给人讥讽谩骂,全是为了自己年轻识浅,什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人人作弄嘲笑,可轮到干粗活时,这年轻又成了大本钱。他愁眉苦脸,只得走回船上,眼见船上还堆了满满几箱铜钱,顿时灵机一动:“我可傻了!一次搬两箱吧,少走一趟路。”
他哈哈一笑,蹲身下地,奋起了吃奶的气力,一声怪吼,便摇摇晃晃走下船来。
铜钱一箱百二十斤,两箱二百斤,宛如背负泰山,崔轩亮咬牙切齿,踩得行板嘎嘎作响,堪堪来到了平地,更是奋力向前一跳,喝道:“雷霆起例!”
“轰”地一声大响,只见少爷连人带箱滚在地下,满箱铜钱摔了出来,撒得满地都是。
“财了!财了!”瞬息之间,港边欢呼声大起,有说汉语的,有喊东瀛话的,有叫朝鲜语的,总之各国声腔,应有尽有,人人字句虽异,却都有志一同,一齐弯腰捡钱,大不义之财。老陈见状不妙,便率着众船夫过去驱赶叫骂,就怕肥水流入外人田。
此时崔轩亮还趴在地上,久久没人过来搀扶,他苦叹几声,慢慢抚着自己腰杆,便想站起身来,奈何方才用力太猛,竟是有些力不从心。正痛苦间,忽然一人搀住了他的腋下,将他托了起来,说道:“朋友,你可知自己为何身高体壮,却搬不动几箱东西?”
崔轩亮微感愕然,赶忙抬头来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少年,约摸十七八岁年纪,正自冷冷地打量着自己。崔轩亮喃喃地道:“你……你是谁?”
那少年道:“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遇上了我,算是你的运气。”
听得搬货行家来了,崔轩亮不觉“咦”了一声。他细目打量来人,只见此人与自己年纪相若,身材也相当,一样有八尺以上身高,不同的是这少年并未穿鞋,外衣略显破烂,身材更是瘦削,比自己还少了几斤肉,哪有什么气力搬货?崔轩亮心里不信,便哼了一声,道:“看你没吃饭似的,怎敢说自己是什么搬货好手?”
那少年淡然道:“这搬东西不能光靠蛮力,纵使体魄雄壮,气力刚猛,可不懂使力的真法门,一切也枉然。”
来人两眼眯成了一条小缝,目光隐隐带着几分冷傲,模样有些讨厌。崔轩亮哼道:“听你夸口的,你要真有本事,不如让我开开眼界吧。”
那少年道:“我就晓得你不服气,来,这便瞧仔细啦。”当下一声呼溜,竟然直奔上船,崔轩亮大惊道:“你干什么?别乱闯咱们的船啊。”
正要追将过去,却听“嘿,嘿”之声响起,脚步沉重,听得那少年大声吆喝:“让开!让开!我要下来了!”崔轩亮心下一惊,赶忙侧身避开,只见那少年弓着身,驼着腰,背上竟然负了三只大木箱,正一步步走下行板。
这木箱极为沉重,常人连一箱也扛不起,这少年却一口气负了三箱。崔轩亮看得呆了,只见他蹲到了地下,慢慢松开了五指,便让木箱一只只堆到了地下,兀自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法可说熟练之至。
崔轩亮心里有些佩服了,忙道:“这位大哥,你气力好大,可是练过武功么?”
那少年道:“早跟你说了,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你还不信。”说着拍了拍手,抖去满身泥尘,淡然道,“这位小老板,我方才给你数过了,你船上还堆着十二箱货,要不要我给你一搬下来?”
难得遇上好心人,崔轩亮内心狂喜,大声道:“大哥!你没开玩笑?你真要帮我搬么?”那少年哼道:“今儿刚巧没事,可以帮你个忙。”崔轩亮满心感激,正等着向他致谢,却又听那少年干咳一声,搔头道:“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搬一箱算你四文钱,怎么样?”
崔轩亮“啊”了一声,苦叹道:“还要收钱啊?”那少年道:“你别嫌贵,你这箱子挺沉,别人也搬不动。这样吧,看在咱俩有缘的份上,今儿给你打个折,一箱算你三文钱,前头这三箱还算送的,不收分文,怎么样啊?”
崔轩亮本来等着他漫天要价,岂料这人还自行减了价,那可是大大赚了,欣喜之下,只顾手舞足蹈,竟连点头也忘了。那少年见崔轩亮又蹦又跳,嘴中“啊啊咿咿”,连连挥手,似要赶自己走,当即冷冷地道:“操!不要就算了,你一会儿后悔,可别来求我!”说着朝地下吐了口痰,嘴中念念有词,原形毕露。正要转身离开,却给崔轩亮一把扯住,惊道:“你干什么?没人赶你走啊!你搬!你尽量搬!要搬多少有多少!”
那少年原本恶形恶状,一听有生意可做,登时笑道:“真的吗?一箱三文钱,说定了?”崔轩亮忙道:“说定了,说定了,便三十文钱也成,快,快,快帮我搬吧!”
那少年大喜之下,便飞也似的蹿上船去了。不多时,便又负了三箱铜钱下来。看这人真是能负重,明明背上压着千斤重担,下船时脚步却走得极稳,气喘吁吁中,便放落了木箱,之后便又急奔上船,预备再搬第三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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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中
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中
崔轩亮越看越是奇怪,看这少年外貌一如常人,可气力却为何如此之大?莫非他练过什么内功不成?心念于此,便朝那少年走去,打算一探究竟。最快更新
崔轩亮曾听叔叔提过,内功若能练到绝顶处,纵是身形瘦小之人,亦有千斤神力。这些人的外貌其实很好认,一个个目蕴光华,呼吸悠长,脸上还藏着宝光。崔轩亮心头怦怦跳着,眼看那少年搬货下来,便死跟着人家,观其眸,听其声,辨其形,要瞧瞧这人是否练有神功。
“呼……呼……”那少年气喘不休,目光涣散,脸上毫无宝光,只有一脸灰败,浑身上下更是大汗淋漓,他见崔轩亮始终瞄着自己,忍不住大喊道:“你干啥?”
崔轩亮脸上一红,看人家搬得快没命了,自己却在这儿闲晃,他搔了搔脑袋,正要说几句话遮掩,忽然背后给人拍了拍,听得老陈道:“少爷,你怎么不搬货了?”
崔轩亮回头去看,却是老林、老陈回来了。想来他俩把铜钱捡齐了,便又转回察看。三人站在港边,崔轩亮哈哈一笑,手指船上,道:“陈叔、林叔,快瞧船上,我给大伙儿找到帮手了,聪明吧。”
老陈抬头一看,只见甲板上站了一个陌生人,正自东瞧西逛,模样鬼祟。不觉大惊道:“少爷,你……你怎么让外人上船去了?你不怕他手脚不干净么?”崔轩亮皱眉道:“手脚不干净?有这种事么?”老陈急道:“少爷!这世道多坏啊,上回二爷请来了几个苦力,把船上偷得一塌糊涂,你要请人也得先跟我说啊……”
正唠唠叨叨间,听得行板嘎嘎作响,那少年却已驮了最后一趟货下来,便擦着汗道:“小老板,货都搬全了,快请付钱吧。”崔轩亮答应了,正要取出钱来,却给老陈拦住了,听他大喊道:“大家都过来,围住这小子!”
那少年见船夫们飞也似地赶来,不觉大吃一惊:“干什么?”老陈恶狠狠地道:“干什么?贼小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要搜你的身。”
“凭什么?”那少年气往上冲,大声道,“你当我是贼么?”老陈冷笑道:“怕什么?你要不是贼,便让咱们搜搜又何妨,反正又少不了一块肉。”说着便朝对方手臂拉去,那少年“嘿”地一声,把手向上一提,怒道:“别乱来!”
那少年气力当真不小,这么一使劲,竟挥得老陈跌倒在地。崔轩亮急急上前扶起,慌道:“陈叔,你没事吧?”老陈怕那少年走了,忙喊道:“臭小子!快抓住他!快!”众船夫急急赶来,却都拉不住人,老林喊道:“少爷!帮手啊!”
崔轩亮“喔”了一声,呆呆回手过来,便朝那少年身上扯去。那少年大怒道:“***混蛋!你也当我是贼么?”说着正拳击出,便朝崔轩亮的鼻梁揍去。
“雷霆起例!”崔轩亮见对方动了手,便也不作避让,一时吐气扬声,掌中打劲吐出,正是“八方五雷掌”的起手式“雷霆起例”。
“砰”地一声,拳掌相接,那少年“啊”的一声惨叫,身体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飞了出去,听得“扑通”一响,竟然坠入了大海。
崔轩亮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对方气力颇大,打架八成也厉害,没想竟是如此不济。他急急趴到了港边,慌道:“喂!你还活着吧?”
“混账东西……”那少年**地爬了上来,趴在港边,气喘吁吁,吐了几口水出来。那老陈扑上前来,猛地揪起那名少年,怒道:“臭小子!看你张狂什么?老林!老蔡!快来搜他的身!”说话之间,不忘架出拐子,朝那少年胸膛赏个几记。
老林苦笑道:“行了,行了,搞得土匪强盗似的,真是难看。”他走上两步,赔罪道,“老弟,不好意思啊,你把上衣解下来,让咱们瞧瞧。”那少年见船夫们人多,自己又身处嫌疑之地,只能把上衣解下,奋力抖了抖,大声道:“这总成了吧?”
老陈冷冷地道:“不行,你得就地跳一跳。”
那少年打着赤膊,却还穿着条裤子,谁知里头藏了什么?他无可奈何,只得依言蹦跳几下,可这么一来,裤袋里顿时当当作响,竟是堆满了东西。
老陈仰天打了个哈哈,把手一指,厉声道:“我就晓得!臭小子,露出马脚了吧!把口袋翻出来!让咱们瞧上一瞧!”众船夫捋起了袖子,虎视眈眈,人人作势欲打,崔轩亮也是张大了嘴,颤声道:“小哥,亏我这般信你……你……你竟然……”
那少年嘿了一声,朝裤袋里一掏,大声道:“***瞧清楚!这是你们的东西吗?”
众人去看他的掌心,只见他手心里满满一把铜钱,只只油腻不堪,满是鱼腥臭味,其中几只更已乌黑破损,不知用了多少年。
船上的铜钱全是隆庆朝新铸,一只只擦抹得晶亮,透着油香,自非这少年手中的烂子儿可比。老陈心下一凛,晓得错怪了人家,当即挥了挥手,道:“好啦,你可以走啦。”
“操你娘!”那少年气愤已极,忍不住勒住老陈的脖子,粗口狂骂道,“这便想打我走了么?老狗贼!畜生屁眼生出来的狗杂种!把我的工钱还给我!不然杀你全家!”老林见他嚷得激烈,忙来缓颊道:“好啦、好啦,辛苦你了,一共要多少钱?”
那少年大声道:“一箱三钱,一共十箱,你们要给我三十文。”
老陈捂着脖子,喘道:“你要三十文?***,人家是一文钱三箱,你……你是三文钱一箱,敢情你老兄是黄金造的么?”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他朝崔轩亮瞧了一眼,忽又理直气壮起来:“这是他自己答应我的!你们别想耍赖!”
众船夫转头望着崔轩亮,不由长叹一声。看自家少爷年少无知,到哪儿都给人蒙骗,可别把自己卖了才好。老林懒得吵架,便道:“行了,三十文便三十文,来,这就领赏吧。”说着从口袋里掏了大把铜钱出来,随手算了算,已交付过去。那少年倒是小心翼翼,只低头细细点算,确信并无短少,这才收入了口袋。
老陈冷冷地道:“小子,收了钱后,是不是该说那两个字啊?”
“操你娘!”那少年化简为繁,径自吼了三个字出来,他骂人之后,随即拔腿便跑,兀自大放狠话,“你们这帮混蛋!以后给我小心点!遇上老子,一定打死你们一两只!”
“臭小子!”眼见这少年翻脸如翻书,老陈心下大怒,“你有种别走!给我站住!”那少年跑得快了,霎时逃入了街中,转眼消失不见。老陈大吼道:“混蛋!给我回来!”
“咚”的一声,街上突然飞出石子,准准丢中了老陈的脑袋。老陈狂吼一声,反身去找菜刀,打算来个大械斗。老林拉住了他,笑道:“行啦,多大岁数了,还干这些蠢事,我先去雇车吧,你们这儿候着。”
老陈怒气冲冲,指天骂地,操爹干娘,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张、老黄赶忙道:“去,去,办正事要紧,你早去早回吧。”老林答应了,便走入了街中,自去寻找雇车地方,其余船夫无所事事,各自找了凉快地方坐下,有的哈欠,有的抖脚,人人打着盹。
崔轩亮走了过来,低声道:“陈叔,方才是怎么回事啊?这岛上坏人很多么?”
老陈还在火头上,痛骂道:“少爷!你无知也得有个限度!这烟岛上龙蛇混杂,什么三教九流都来岛上混饭吃,你平日再不小心些,早晚把大伙儿都卖掉!”崔轩亮皱眉道:“这烟岛不是魏宽叔叔的地头么?哪会有什么贼子?”
老陈气得口不择言,话都不会说了。老黄便道:“少爷有所不知啊,这魏岛主是个看大不看小的豪杰,哪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下岛上的治安民生,用水用粮,全归魏夫人来管。这女人什么事都是看小不看大,自然是越管越乱了。”
“魏夫人?”崔轩亮心头怦地一跳,颤声道:“等等,她……她就是思妍妹子的亲娘么?”老陈悻然道:“少爷这不是废话么?她是魏夫人,人家是魏小姐,她俩不是母女,难不成还是兄弟爷俩?”崔轩亮低声道:“魏……魏夫人漂亮么?”
老黄竖起拇指,赞道:“相传魏夫人美若天仙,号称东海第一大美女,少爷以后要讨了魏家小姐当老婆,她便是你的娘了。”
“娘!”崔轩亮心头大喜,便狂吼了这么个字出来。
众人微微一愣,不知他在高兴什么,四下路人有经过,更是疑神疑鬼,都以为自己给白骂了。老陈笑了几声,气也总算消了,便拉着崔轩亮坐下,郑重嘱咐道:“少爷,现今二爷病了,好些事不能亲自提点你,咱们都是他的部属,得仔细看照你,你懂了么?”
崔轩亮茫然道:“干什么啊?瞧你认真的。”老陈不去理他,径自道:“上岛之前,我吩咐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你丈母娘的。”
“娘!”崔轩亮欢喜喊叫,便又冒出了这个字。老陈呸了一声,道:“你别娘来娘去的,告诉你,这位魏夫人和你婶婶大大不同,你想装乖扮巧讨爱怜,那是找死。”
崔轩亮微微一惊,道:“怎么?魏……魏伯母脾气不好么?”老陈叹道:“天下女人,哪个脾气好了?我先跟你说,你别看魏夫人模样白嫩嫩,娇滴滴的,仿佛是颗玉珍珠,其实她黑得很,压根是颗算盘珠。这也算,那也算,精明无比。加上她武功厉害,你要遇上了她,千万别露出窝囊废的模样,否则咱们也甭提什么亲了,径自打道回府便是。”
崔轩亮脸上一红,低声道:“陈叔……什么叫窝囊废的模样?”
众船夫低下头去,苦苦忍笑。老陈苦叹道:“说起这个窝囊废呢,我也不太熟。反正你记得了,咱们在岛上的这几天,定得打落门牙和血吞。不管是给小贼打了,还是给谁拐走了钱,都得自认倒霉。否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若给魏夫人听说了咱们的丑事,她定会以为窝囊废上门求亲了,你想你还有希望中选么?”
崔轩亮低声道:“那魏叔叔呢?他……他是我爹的结拜兄弟,定会暗中帮我吧?”老陈叹道:“我已跟你说了,魏宽是个看大不看小的人。你只消还没断手断脚,他是不会出面的。”
崔轩亮哭丧着脸,道:“这地方好可怕,咱们不求这门亲事了,赶紧回中原吧。”老陈道:“你别自做主张。现下咱们的金字招牌,便是二爷。过几日等他醒了,再让他出面去找魏宽。再怎么说,你都是当年‘飞虎’崔风训的儿子,魏岛主见了你来,定是高兴得什么似的。”
崔轩亮大喜道:“真的吗?魏伯伯会疼我么?”老陈道:“当然,不过你若是脱了裤子满街跑,逢得女子便叫娘,我想魏岛主也会亲手劈死你,替你爹爹清理门户。”
崔轩亮听得全身冷,这才晓得这几日可不能乱开玩笑,要是自己一个闪神,到时丢光叔叔的脸不说,恐怕连魏宽也要出手惩戒,那可是万劫不复了。
正害怕间,那老林总算回来了,众船夫急忙迎上,问道:“车呢?怎没瞧见?”老林叹道:“方才来了几艘南洋大船,把车子全雇走了。说要午后才有车。”听得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老陈骂道:“***!咱出海几百趟有余了,就属这次最倒霉,船上可是来了什么瘟神么?”
听得“瘟神”二字,众船夫不由瞄过眼来,全数瞧向了同一人,那瘟神却是不知觉,兀自指着远处的凉茶棚,道:“陈叔,我想去那儿喝茶。”
老陈怒道:“喝茶?喝什么茶?没车便得在这儿等啊!你有点耐心成不成?”崔轩亮没来头又给骂了,只得嚅嚅啮啮:“那……那要是一直等不到呢?”
老林看了看天色,叹道:“那可麻烦了。这烟岛午后多雷雨,若是天公不作美,咱们可得把货搬回船上了。”崔轩亮震惊道:“什么?又得搬了吗?”老陈怒道:“不搬怎么办?把货放在这儿洗澡么?货砸了,你叔叔不也跳海了?”
崔轩亮给痛骂一顿,自也不敢再说,只好随着众船夫就地罚站,等候空车到来。
这烟岛地处炎热,日光颇烈,太阳曝晒而来,人人都给烤得焦干。崔轩亮探头探脑,只见路上人来人往,不一会儿经过了一辆马车,又一会儿来了辆尖耳朵的驴车,可车上若不是载满了货,便是坐满了人,全然见不到一辆空车。
眼看辰牌已过,慢慢已要到中午了,老林逢车便问,可人家全都有事忙着。无可奈何间,只得道:“不行了。我看还是去找魏夫人求情吧,她庄子里车多,先跟她借几辆应急。”话声未毕,崔轩亮已然戟指大怒:“窝囊废!这点小事也要求人!你想害我的亲事告吹么?”
老林吓了一跳,自也不敢再说了。正苦恼间,忽听一人哈哈笑道:“好啊,好啊,看来有人雇不到车啦。”
众人抬头一看,面前站了个少年,一张脸长长的,两眼眯成一线,却又是那搬货少年来了。崔轩亮仿佛见到了救星,忙道:“小哥!又是你啊!你……你有法子雇到车么?”
那少年冷冷地道:“当然有法子,可我偏不想给你们雇。”崔轩亮纳闷道:“为什么啊?”那少年打了个哈欠,道:“你们这帮人势利凉薄,谁想给你们干活啊?”
老陈见他幸灾乐祸,不由怒道:“臭小子,少在这儿啰唆!快给我滚!”
那少年扬高哼,却也不肯走远,只管到了路旁,找了处阴凉地躺下,兀自赞道:“好凉快,一会儿定要下大雨啦。”众人听得冷言冷语,自是气得脸色铁青,奈何夏季一过正午,必定暴雨倾盆,此乃玉皇大帝圣旨,谁也做不得主。崔轩亮手臂还酸着,就怕要搬货,只得低声道:“小哥,你……你做人最好了,快帮咱们雇车来吧,我一会儿赏你五文钱。”
那少年闭目而睡,毫不理睬,崔轩亮求情道:“小哥,拜托你了。我给你十文钱。”少年侧睡翻身,竟然打起呼来了,崔轩亮无可奈何,只能取出了碎银,叹道:“这儿有点银子,全孝敬您了。”
面前人影一闪,那少年已然飞也似的赶上来,一把抢走了碎银,笑道:“好啦,瞧你如此心诚,我倒想帮你了。你要几辆车啊?”崔轩亮转头去数地上木箱,喃喃便道:“四五辆总要吧。”那少年大笑道:“包在我身上。”说着把银子放入裤袋,拔腿飞奔而去。
眼看崔轩亮又干起了傻事,众船夫顿时叫苦连天:“少爷,你怎么又糊涂啦!”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晓得不对了,看那少年若是收钱不办事,自己岂不成了冤大头?众船夫见他如此无知,便又围拢上来,人人轮番数落,指东骂西,转瞬之间,便把崔轩亮说成了一个活白痴。
也不知给骂了多久,忽听车轮滚动,蹄声响起,路上行来了一群牲口,但见一只只头上长角,哞哞而叫,嘴里还嚼着稻草,正是牛车来了。
崔轩亮大喜道:“看!看!这车子不是来了么?你们还好意思骂我哪。”众船夫凝目去看,只见面前的全是耕牛,一只只拉着破烂柴车,数达五辆,车上各坐一名苦力,人人衣衫褴褛,嘴上叼着稻草,想来都是些庄稼汉。
那少年跟在车边,缓缓而来,眼见众人望向自己,便笑道:“瞧,车子全来了,咱们这就上货吧。”崔轩亮大喜过望,一见有车来了,便要搬货上车,老陈急忙把他拦住了,森然道:“慢着。”
那少年皱眉道:“又是你这小老头,你想干啥?”老陈冷笑道:“小子!你这人做生意不大老实,来!这车钱怎么算法,大家先说个明白!”
那少年淡然道:“这得瞧你想上哪儿去?岛东还是岛西?”老陈冷冷地道:“我要去‘舜天王街’。 ”那少年点头道:“舜天王街位在岛东,一共三十五里路,一里算你一两银。”
“放你妈的屁!”听得那少年漫天喊价,老陈自是惊怒交迸,“三十五两银子拉一趟货!你当拖车的是五色神牛啊?便大食天马也比你便宜些!”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道:“也罢,你若是嫌贵,那我就回去了。”
老陈听他语带威胁,更是火冒三丈:“滚吧!老子便死在这儿,也强过坐你的烂牛车!”崔轩亮见他俩吵了起来,忙来缓颊道:“小哥,算便宜些吧,大家日后好做朋友啊。”
那少年闭目养神,道:“好吧,看你小哥的面子上,我愿意减一半价钱,五辆车三十五里路,算你十八两成了。”崔轩亮大喜过望,正要答应,却给老陈拉着走了,听他怒喝连连:“走了!走了!把咱们给当成肥羊啦!快回去搬货了!”
崔轩亮一听自己又要搬货,登时惊慌失措,忙道:“小哥,拜托你,再便宜点,再便宜点。”那少年也怕生意飞了,只得“啧”地一声,改口道:“好吧,今日不赚你们的钱,就算你们十两银。这可够便宜了吧?”说话之中,那老陈头也不回,竟已直冲上船。那少年急急喊道:“等等!等等!你若是嫌贵,自己开个价钱出来,大家好商量。”
“一两!”老陈回过头来,怒眼凶瞪,大吼道,“否则咱们免谈!”
“一两?”那少年捧腹狂笑,“一两银子五辆车?你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啊?”老陈懒得理他,只管傲然上船,那少年见大事不好,只得咬牙道:“好!算你狠!一两就一两,你要是不要?”
“要!要!要!”老陈眉开眼笑,立时奔了回来,笑道,“一两银子兼上货,这就说定啰。”那少年狂怒道:“放你妈的屁!一两银子还得搬?你当我是冤大头么?”当下挥手怒喝,“走了,走了!咱们遇上了疯子,白来一趟啦!”
“且慢!大家有话好说!”老陈一把拉住了他,道,“我另加你一钱银子,怎么样?”那少年怒道:“一钱?不如我请你来搬吧。至少一两!”
“二钱!”,“八钱!”,“三钱!”双方就地还价,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终于议定了价钱,此行三十五里路五辆车,共需一两银子另八钱,上货下货兼跑腿,一算在里头。那少年见价钱议定了,一身凶焰消失无踪,换了满面斯文平淡,道:“老板,可以上货了么?”
老陈拱手欠身:“辛苦兄弟了,咱们快快出吧。”
看这两人之前操爹干娘,叫骂得十分凶狠,孰料价钱一定,便又客气起来了,自让崔轩亮看傻了眼。那少年不再多言,只管快手快脚扛箱提重,一一堆到了车上。几名庄稼汉要过来帮手,那少年却摇了摇手,示意不必。想来这苦力钱是他一人独赚的,决不容旁人来分。
上完了货,却堆不足四辆车,算算还多了一辆,老陈也不想断人财路,便让崔轩亮等人上车安坐,另吩咐了众船夫,要他们守在船上照料二爷。反复提点已毕,这才一声令下,朝“舜天王街”浩浩荡荡地进。
时在上午,众人坐上牛车,但见自己身处海滨,面前道路既宽且直,路旁还生了高高的椰树,树后则是一片蔚蓝海天,凉风拂面,伴随了阵阵海涛拍岸之声,让人胸怀大畅。
崔轩亮赞叹道:“这烟岛还真是漂亮,想来住了不少人吧。”老陈道:“没错,烟岛人烟稠密,住了将近一万户人家。”崔轩亮吓道:“万户人家?那……那不是一座城了?”
老陈道:“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听二爷说过,这烟岛最初还只是个渔村,仅仅住了十户人家,加上岛屿腹地狭窄、缺水缺粮,根本无人想来定居。”崔轩亮喃喃地道:“那……那是谁把烟岛建起来的?可是魏叔叔么?”
老林笑道:“当然是魏岛主啦。不然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老陈道:“这就叫能者无所不能吧。据说当年魏岛主来到烟岛时,刚辞官不久,身上也只有三万两白银,算不得有钱……”崔轩亮打断了他,皱眉道:“有三万两银子,还算穷么?”
老陈白了他一眼,道:“吃喝嫖赌,还能凑合一阵子,可你要开港呢?凿井呢?三万两够用么?”崔轩亮没凿过井,自也没开辟过港口,哪知什么价钱,只能应以嗯声,道:“后来呢?魏伯伯是怎么建起烟岛的?”
老陈道:“我听二爷转述,这魏岛主眼光极是独到,他初到岛上,立时拨出一万两银子,从琉球聘了大批苦力,在岛中挖了座大湖……”崔轩亮打岔道:“挖湖干啥?划船么?”
老陈骂道:“这岛上没水,好容易刮风下雨,你要不要找个蓄处?”崔轩亮“哦”了一声,方知挖湖原是为了蓄水,又道:“那……那岛上有田么?”老陈骂道:“废话!有了水后,魏岛主亲自出马,便在岛西开垦荒芜,试种稻米,待得居民多了以后,这才在岸边一斧一斧地开辟深港,十七八年下来,来往商船渐多,慢慢才有了今日的气象。”
崔轩亮点了点头,看这魏叔叔能号称“龙帅”,决非仅是武功高强,善于打架而已,想来他才干出众,见识也甚卓越,方能得到永乐帝的宠信。他沉思半晌,又道:“这烟岛开拓不过十七年,那不是和我一样岁数了?”老林笑道:“是啊,那魏小姐也是在烟岛上生的,你俩算得是同龄同岁。”
崔轩亮心下甜蜜,自知父亲和魏宽本是世交,自己若能亲上加亲,那才称得一个“好”字。他急于和魏思妍见面,便又道:“陈叔,咱们现下是去哪儿?可否走快些?”老陈叹道:“少爷啊,我方才跟你说了老大一篇,你都没听是吧?咱们要去‘舜天王街’,去找一位尚六爷。”
崔轩亮皱眉道:“什么‘舜天王街’?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听来怪别扭的。”
老林笑道:“少爷这就不懂啦。这‘舜天王’是琉球古王的名儿。据说那条街上住的全是琉球人,在当地盖了宗祠祖庙,久而久之,便给人称为‘舜天王街’啦。”崔轩亮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这岛上住的不仅只有汉人了?”
老陈道:“那当然了。烟岛上什么人都有,听说最初来的就是琉球人,都是些打渔的。可魏岛主来了以后,人便慢慢多了起来啦,现下有朝鲜人、东瀛人、南洋人、回回人,形形色色都有,不过人数最多的,还是咱们汉人。”
崔轩亮奋力颔:“那当然了,咱们可是天下第一大国,到哪儿都有乡亲。”他坐在车上,满面兴奋,便拍了拍驾车汉子的肩头,笑道:“这位大哥,你是哪里人啊?”
那庄稼汉茫然道:“哪里人?我……我是烟岛人啊。”崔轩亮皱眉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你是打哪儿来的?”那庄稼汉通晓汉语,可乍听此问,却是愣住了,喃喃地道:“打哪来的?我……我是打岛西来的啊。”
老陈咳了一声,改口道:“老兄,咱们问得是您祖上何处?打何处过来烟岛的?”那人总算懂了,忙道:“原来……原来是是问这个啊,我……我高祖好像是从泉州来的吧,先是去了琉球,之后才来烟岛,算算有百来年啦,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汉人慎终追远,最重认祖归宗,眼见那人一脸淡泊,对故乡之事毫不热衷,不免让崔轩亮有些扫兴了。他左顾右盼,忽见那少年跟在车旁,便问道:“喂,你呢?你打哪里来?”
那少年不假思索,立时道:“我自来。”崔轩亮心下大喜,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忙道:“原来你也是人啊,那……那咱们可是一家亲了,您……您老家哪里呀?”那少年道:“我祖上浙江,本籍宁海。”老林讶道:“浙江宁海?那可是出状元的地方啊。你姓什么?”
那少年淡然道:“我姓方。”他顿了一顿,又道,“大家都喊我小方。”
“小方?”崔轩亮微微一愣,心念微转间,立时想起了天绝僧的说话,好似说他自己此番前来烟岛,便是为寻一户方姓人家而来。忙问道:“小哥,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和尚,法号叫做‘天绝’的?”
“天绝?”那少年的眼缝眯起,蹙眉道,“什么玩意儿?可是做法事骗钱的么?”崔轩亮听他说得轻蔑,忙解释道:“不是的,这位天绝大师不是骗钱的,他是少林寺的和尚,见识很广,武功也挺行的。”
听得“少林”二字,那少年忽然双眼大睁,他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崔轩亮,惊道:“河南嵩山少林寺?”崔轩亮与他对面相望,只见这少年双眼不再半眯半闭,已是全然睁开,阳光照耀下,但见那双眸子粲然生光,竟是说不出的气概威势。崔轩亮心下一凛,忖道:“原来这人长得这般好看。”
观人者必观其眸,尤其这人鼻梁挺拔端正,更衬得五官气象卓尔不群,想来这俊鼻子若生到女孩儿脸上,其人必然貌美增色,端丽大方。二人面面相对,那“小方”见他痴痴呆呆,不由蹙眉道:“你怎么啦?为何不说话了?”
崔轩亮喃喃地道:“方小哥,你……你有妹妹么?”
小方“哧”地一声,眉毛扬起,森然道:“老弟,你有娘么?”崔轩亮听他口气不善,八成没什么好话出来,只得定了定神,低声道:“没……没事,我……我方才说到哪儿了?”小方道:“你说到少林寺,有个和尚叫做“天绝”的。”
崔轩亮忙道:“对对对,就是少林寺,这天绝大师就是寺里的武僧。小哥,你过去可曾听过他么?”小方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没听过。”
崔轩亮有些失望了,喃喃又道:“你不知道他啊,那……那你还认识别的少林僧人么?”
小方颔道:“有,我认得一个少林和尚。”崔轩亮大喜道:“你认得谁?快说吧。”小方道:“达摩老祖。听说他武功挺行,可以在水上行路。”
崔轩亮哑然失笑,这一苇渡江的达摩老祖,乃是家喻户晓的千古人物,想来这少年认得人家,人家却认不得他了。正笑间,小方却又斜过眼来,朝崔轩亮身上瞧了瞧,道:“小老板,你也练过武功,对么?”
崔轩亮道:“是啊,你……你怎么知道的?”小方淡淡地道:“我方才给你狠打了一掌,你忘了么?”崔轩亮啊了一声,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本以为你也练过武功,出手不知轻重……可没伤到你吧?”
小方摇头道:“没有。不过你的手劲很沉。我要是闪得慢了片刻,定会给你打死。”
崔轩亮微起歉疚之意,忙道:“对不起,我……我这儿有些钱,都赔给你吧。”说着便从怀里取出几只铜板,递了过去。
那方姓少年双眼圆睁,嘴角一扭,眉毛渐渐挺起。突然间,整个人又好似泄了气的皮球,只慢慢伸手出来,把铜板接下了。瞬息之间,只见他的眼皮再次盖了起来,化做了两条细缝,随即愀然不语。
崔轩亮呆呆看着,只觉这人说不出的古怪,喃喃便道:“方小哥,你……你生气啦?”
小方没有回话,只管低头疾走。崔轩亮有些过意不去,便追了上去,道:“小哥,你别不理人啊,你家里还有哪些人啊?跟我说说吧。”小方见他纠缠不清,八成又来探姊问妹,淡淡道:“这位小老板,你干啥老问我的事?倒是你自己呢?你姓啥叫谁,祖上何处?”
崔轩亮一生从无心眼,向来是有问必答,一听此言,立时大声道:“我叫崔轩亮,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今年十七岁,祖籍安徽蚌埠,我爹爹叫崔风训,我叔叔叫崔风宪,我爷爷叫……”正要托出祖宗十八代的事迹,却给老林遮住了嘴,道:“少爷行了,人家没问你这么多。”
老陈多历江湖,岂是无知少年可比?当下咳了几声,自问那少年道:“小老弟,咱们人在外地,不得不提防些。敢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可也是岛上苦力?”小方横了他一眼,道:“不是,我家是读:“读书人?敢情还做过官吧?”这话本是讥讽,孰料小方一本正经,道:“你说对了。我方家祖上都是读书人,几十年前在南京做过大官。”
“大官?”老林笑道,“你祖上做大官?那你怎会沦落到这个田地啊?”
“哈……”小方从腰间取起一只水壶,朝嘴里灌下一大口,仰天漱口,啊啊有声,猛听”呸”地一声大响,满口臭水吐出,便朝路边狠狠啐了出去。却在此时,一阵怪风吹来,那臭水竟给吹得歪了,尽数向后洒淋。老陈、老林闪避大骂:“他***!你借东风啊!”
小方搔了搔脑袋,便缓下脚来,故意落到后头去了。
阵阵海涛之中,车子沿着海滨向内岛走去,每逢上坡路,牛车爬不动,那少年便出力来推,有时实在坡道过陡,崔轩亮等人便也帮着援手,只是那少年脾气不好,绝没一个谢字,少不得要与老陈吵架斗口。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车子驶进内岛,看不到大海,道路两旁也不再是椰子树,代以一大片竹林,绿幽幽的颇有古意。车子驶入竹林,不过百尺,面前豁然开朗,崔轩亮等人都是瞿然一惊,道:“好美啊。”
竹林深处,竟是好大一汪湖,湖水清澈,辽阔宽广,湖水对岸则是一座小山,山影倒映在晶莹的湖水上,望来美不胜收。老陈吩咐停车,带着崔轩亮驻足来看,只见山光水影之中,凉风徐徐吹来,山顶岚雾散开,现出了一片云中楼阁。
崔轩亮颤声道:“陈叔、林叔,那山上住了什么人?”老林笑道:“少爷少见多怪啊,那地方便是魏家上下居住的‘梦庄’。”崔轩亮喃喃地道“梦庄……好美的名字…………”
眼前一片湖光山色,莲叶荷花,那云中楼阁更是深藏雾中,宛如神仙居处。谁也料想不到,在这南国海岛之中,竟还有这么一抹江南风光。崔轩亮越看越是欢喜,看这魏思妍生在这片世外桃源中,日夜受这仙气熏陶,定有天女般的曼妙姿容。他闭起了眼,沉醉在竹涛之中,隐约见到自己与魏思妍手牵着手,伫立于梦庄山顶,日夜眺望夕阳大海,相依相偎,柔情无限……
正想着要与魏思妍生几个小孩,猛地脑后一掌拍来,听得老林大喊道:“少爷!你作死么?”崔轩亮睁开双眼,惊见自己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两脚泡在湖水中,想来自己迷迷糊糊地,竟然冲下水去。老陈怒道:“窝囊废!整日像掉了魂似的,没一点出息!”小方也不忘冷言冷语:“你们几个无故拖延时光,一会儿每辆车得多派三文钱。”
神仙画境远去,魏思妍的倩影不见了,眼前却只有五辆牛车、两条老汉,另还有个善于拐骗的方姓少年,人人吵骂不休,崔轩亮狂喊一声:“送货啦、送货啦,我可快给烦死了。”
车子离开了竹林,已近正午,四下又恢复了南国风光,椰树烈日,暑气逼人。众人虽坐在车上,可炎日曝晒之下,却不免汗流浃背。正烦躁间,忽听远处传来淡淡琴音,依稀是一曲“平沙落雁”,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崔轩亮大喜道:“有美女。”老林讶道:“你怎么知道?”崔轩亮道:“这琴音柔媚无骨,我一听便知。”众人半信半疑,可那琴音委实陶然甜美,料来少爷此言非虚。一片祥和之中,牛车也一路向前,人人引颈期待,忽见路边一座石敢当,其旁端坐一名老者,手拿怪琴,低头猛弹。眼见众人瞄着自己,崔轩亮脸上一红,忙来顾左右而言他,自问方姓少年道:“小哥,那老人拿的是什么乐器啊?好像不是琵琶。”
小方道:“这是琉球国宝三弦琴,奏的曲子都是打来的。只是传了几代之后,曲音已与出处不同。”崔轩亮笑道:“小哥知道的挺多啊。”
小方轻声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崔轩亮见他神色落寞,好似心里藏着什么事,正想多探听几句,忽然车轮一震,牛车走上了青石子路,四蹄拍打落地,竟是清脆有声。崔轩亮喜道:“这就是舜天王街么?”老陈笑道:“没错,总算到啦。”
烟岛方寸之地,贫瘠窄小,没想竟有青石板铺路,倒与北京、南京这些大城相仿,想来魏宽费尽心血,竟不惜从中原运来了石材,这才把这烟岛建得如此美仑美奂。
好容易到了热闹地方,崔轩亮满心惊奇,一时伸长了颈子,四下张望,只见这街上满是商家,卖吃的、卖酒的,货品杂物琳琅满目,全是异邦文物。此外每间房子都有石狮子,不过体形不大,也非置于门口,而是建在屋顶上。自又让他看傻了眼。
看这“舜天王街”本是琉球人士聚居之所,风俗民情自然大异于中土,样样都透着新鲜,崔轩亮瞧了一阵风景,便又四下搜索起琉球少女的身影,只想瞧瞧她们姿容如何,打扮如何,谈吐气质又如何?与中原大城的姑娘们相比,却又是哪边姑娘貌美些?
正亢奋间,牛车却转入了一条巷子,随即停了下来。崔轩亮怅然若失,悻悻扫眼一看,只见面前一处建筑,上书“三山会馆”。
终于到了。方今琉球王名叫“尚巴义”,至于这“三山会馆”的名字,则是取自于古琉球的“山南”、“山北”与“中山”等三国。看这会馆如此定名,一来是思古幽情,二来则是示意王道宽容,表明尚巴义自己虽然出身“山南国”,施政却能不分南北,举凡琉球子民,皆能一视同仁。
时近正午,众人总算来到了会馆,便一一跳下车。老陈走到门口去看,却见“三山会馆”却是大门深锁,不见有人,门口还拉了一条绳索,门上贴着一道符令,上书“岛主令,公务重地,严禁擅闯”。
大白天的,“三山会馆”却是空无一人,当真奇哉怪也。再看那符上印了只小小云燕,色做深红,好似真是烟岛岛主的号令。再看那段汉字旁另有诸多奇文异字,或横或直、有弯有曲,想来都是些异国文字,文意想必差相仿佛,都是禁止外人擅闯。
崔轩亮心里很烦,道:“这又是怎么了?不许咱们进去么?”老陈骂道:“谁说的,门口有卫兵么?”三人望着脚边的绳索,面面相觑间,不约而同举起脚来,一齐跨过了那道绳索。众车夫一旁看着,忍不住低头嘻笑,道:“人啊。”
小方冷冷地道:“人怎么啦?碍到你啦?”说着朝地下狠狠吐痰,料来是要打人了。
天下诸国民风不同,蒙古民风剽悍,大食百姓虔诚,至于琉球、东瀛、朝鲜等国的百姓,则多半是守法知礼之辈,每逢见到官府禁令,莫不乖乖低头,不敢触犯。唯独百姓不同,官府越是严禁,越要试上一试,众车夫看入眼里,忍不住便都笑了。
老陈哪管谁来讥笑,反正这门口一无卫兵,二无陷阱,若不过去试试,岂不是笨蛋?当下翻越了绳索,拿起门环来敲,喊道:“有人在吗?咱们是来的商人,有货要交给尚六爷。快请开门啊。”
喊了几声,会馆里却是毫无动静。崔轩亮皱眉道:“搞什么鬼啊,怎没半个人?”老陈提起大嗓门,拼命喊嚷,老林也是频频敲门,却都没人答应。正烦躁间,忽听小方道:“几位老板,我一会儿还有事,可否先让咱们下货?”老陈沉吟半晌,也是怕牛车远走,自己却找不到货主,便道:“大家少安毋躁,先让我过去看看。”
老陈沉吟半晌,他见门口没人,便自行走到了屋旁,沿着围墙绕行。只见这“三山会馆”傍于海边,主宅共有上下两层,屋外则是一片围墙,东倚苍绿竹林,西侧却对向了蔚蓝大海,望来颇为清幽。
老林尾随而来,忽然“啊”了一声,道:“这儿有码头啊。”看这“三山会馆”建筑巧妙,西侧紧临水上,墙边另建了个木台,可供船只停泊。老陈老林相顾苦笑,方知此地原可泊船下货,早知如此,自己径可驾舟过来便是,何须大费周章地四下雇车?
二人摇头叹气,也是找不到别处入口,正待转身离开,却见码头边儿泊了艘小船,长约十尺,想来是会馆的船只。老陈心下大喜,忙来到了门边,喊道:“屋里的朋友!快开门啊!咱们要送货啊!”
时近正午,烈日曝晒,众人都是又渴又累,老陈连喊数十声,屋内仍是静悄悄的。崔轩亮急于交差了事,便来到了门前,提气狂吼:“搞什么?到底有没有人!”眼看迟迟无人应门,便抡起了拳头,朝门板疯狂拍打,之后更是深深吐纳,摆出了马步,怒道:“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的第一式,便是“雷霆起例”,这套掌法威力非同小可,一旦劈落下去,难保不把门板打得稀烂。老陈急急拉住了他,慌道:“少爷别胡来,这是琉球王建造的会馆,打坏了可是要赔的。”
崔轩亮大声道:“可他们一直不来应门,又是怎么回事?”老林道:“也许……也许他们上街吃午饭去了,那也难说得紧。”
听得“午饭”二字,众人全都饿了。老陈转头去看,眼见小方眯着眼睛,自在那儿扭动颈椎,一脸不耐,其余五名庄稼汉也是躺的躺、坐的坐,想来都在等着走。老陈忙道:“老弟,我看这样吧,你先去吃顿午饭吧,一会儿再来下货。”他怕人家拒绝,便从怀里取出银子,交给了崔轩亮,道:“少爷,带人家去吃顿好的,千万别小气了。”
崔轩亮最爱请客,听得可以花钱,自是喜滋滋地来接银子,谁知手还没动,身上却是一沉,看自己还背着一个大包袱,里头藏了三十斤重的黄金,实如老牛拖车一般。他烦不胜烦,顿时懒性大,便躺在满车货物上,叹道:“行了,我不想去了,让我在这儿看着货吧,你们一会儿给我买些吃喝的回来便成了。”
老林附耳道:“他一个人行么?”老陈沉吟道:“少爷武功其实不差,再说这儿是尚六爷的地头,光天化日下,应该没事……”老林走了过来,皱眉道:“少爷,你一会儿不会午睡吧?”崔轩亮哈欠道:“不会。”老林越看越担忧,还待要说,那小方已然嚷了起来:“到底走不走啊!”老陈忙道:“来了!来了!”他转过身来,细细叮咛崔轩亮:“少爷,我们这就走了,你若有什么事,只管喊一声,咱们在巷外不远,立时赶来。”
“行了。”崔轩亮哈欠道,“你快去吧,记得给我弄壶凉茶来。”
昔日崔风宪出外做生意,定把货款随身带着,仗着两只铁掌、一双鹰眼,三四十个匪人也近不了身,最是牢靠不过。如今他重伤卧病,老陈、老林不敢担当,只得把钱交给崔轩亮了。天幸这少爷武功还应付得过去,虽不能与“高丽名士”、“百济国手”等人相比,可要与寻常小毛贼交手,却也是绰绰有余了。
众人前脚一走,崔轩亮立时哈欠连连,当下解开了身上黄金,放到了脚边,自在车上躺平。也是昨夜没睡好,稍一闭眼,便已鼾声如雷、睡死过去。
正好梦间,忽听“嘎”地一声,“三山会馆”开启了小门,露出了一双眼睛。
“***……”门里那人先松了口气,擦去了满面冷汗,道,“总算走了。”此人口操汉语,带着江浙口音,没说几句,一旁又探出了一颗头,低声道:“老七,这帮人到底是干啥的?在此大呼小叫的?”那老七细声道:“你没听他们说,他们是打中原来的商人,要送货给尚六爷。”
“他***,货不少啊。”门里传来舔舌声,好似颇为艳羡,老七拉了那人一把,低声道:“别打歪主意了,等林思永他们吃饱了回来,咱们可脱不了身啦。”
“对,对,快走,快走。”看那“林思永”好似是什么凶神恶煞,大名一出,便让人满心忌惮。嘎地声响传来,会馆小门打开,竟有人偷偷摸摸地走了出来,方才来到牛车附近,便听“呀”地一声,脚步急急,那人竟又逃回门里去了。
门里传来惊讶声:“老七,你怎么跑回来了?那些人不都走*光了么?”那个“老七”慌道:“你小声些。那牛车上还躺了一个,自在那儿午睡,你可别吵醒他了。”
“好,咱们小心些。”脚步低微,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才从牛车旁经过,却见崔轩亮揉着惺忪睡眼,起身来问:“谁啊?嘀嘀咕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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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下
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下
崔轩亮毕竟有着内功底子,耳朵远比常人灵敏,这会儿终于给吵醒了。 他睁眼来看,惊见面前站着两名中年男子,容貌猥琐,嘴边蓄了两茎长须,背后还负了只大包袱,好似要出远门一般。崔轩亮暴喝一声,赶忙翻身起跳,学着叔叔的架势,厉声道:“来者何人?是不是小偷?”眼看崔轩亮身法利落,虽说是个小白脸,身材却高达八尺以上,双肩开阔,宛如常山赵子龙的形貌。那两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我们……我们不是小偷,我们是会馆里的人。”
崔轩亮喔了一声,回头去看会馆,果然大门开启,想来这两人真是从会馆里出来的,并非胡言。他稍感放心,便又道:“原来两位大哥是会馆的人,那尚六爷呢?他在不在里头?”
那两名男子互望一眼,眨了眨眼,只见一人拍胸傲然:“哪!我就是尚六爷。”崔轩亮大喜道:“什么!原来你就是尚六爷啊,你方才在做什么啊?怎地都不来应门?”
那“尚六爷”嗫嚅半晌,忽地大咳一声,道:“我方才在午睡,没听到敲门声。”崔轩亮叹道:“是啊,夏日炎炎正好眠,我也睡得香呢……”正自言自语间,却见那两人脚步慢慢后退,来到了岸边,正要急急跳上小舟,崔轩亮却是一个健步抢来,喝道:“且慢!”
那两人魂飞天外,大惊道:“你……你要干什么?”崔轩亮忙道:“我有货要交给你们啊,你们可别急着走了!”那“尚六爷”颤声惶恐:“你……你有货要交给咱们?”
崔轩亮道:“是啊、是啊,您都忘了么?是您托我叔叔带来的货啊,难道你都不要了?”说着开启木箱,示意尚六爷亲自来看。
那两人相顾惊叹:“***……这是铜钱啦……”
炽热的阳光下,满箱铜钱刺眼慑目,想来箱里少说有千贯通宝钱,足抵万两白银。崔轩亮怕人家不肯收,便又打开了其余木箱,却见箱中放着一只又一只青花瓷,其上草书飞舞,或是“江西”,或是“湖广”,全是各地高手匠人烧制而成的精品。
那“尚六爷”望着满满四大车的货,不觉吞了口唾沫,道:“这……这都要给我们么?”崔轩亮笑道:“是啊,咱们费了好大的劲儿,这才运到了‘三山会馆’,您快来点收吧。”扛起了木箱,道,“这货要堆哪儿?”
“堆船上,堆船上。”那尚六爷很是好心,不待崔轩亮慢吞吞来搬,竟也奋力扛起了一箱铜钱。崔轩亮心下大喜,道:“尚六爷,您真好心。连这粗活也肯做。”那“尚六爷”很是随和,忙道:“当然、当然,大家一起出力,那才搬得快啊。”说着朝同伴怒喝,“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来帮忙啊!”
铜钱是朝廷的信用,可抵白银黄金,青花瓷更不必说了,南洋东洋尽皆视为传家宝。那“老七”又惊又喜,忙拼死来搬,就怕慢了一点半点。
那海舟舱底宽广,颇能载重,三人齐心协力,不久便把车上的货搬得一干二净。好容易可以交差了,崔轩亮自是呼了一口长气,看这些货品经过千辛万苦,如今总算有了归宿,心下也甚欣慰。便道:“这可行了。尚六爷,我的钱呢?”
“尚六爷”咦了一声,眼珠儿转了转,便伸手到衣襟里乱掏,半晌过后,便取出了一张纸牌,道:“看,这是琉球王的银契,你拿着这张纸进屋,咱们国王便会拿黄金给你了。”
崔轩亮大惊失色:“什么?琉球国王在屋里?”尚六爷笑道:“是啊,咱们国王御驾亲征,现下亲自来了烟岛。一会儿他要是喜欢你,说不定多送一箱金子给你哪。”听得打赏如此丰厚,崔轩亮自是大喜过望,忙拿起了银契,欢天喜地的奔入了会馆,喊道:“草民拜见大王!”
面前空无一人,但见会馆里满是凌乱,柜子倒的倒,抽屉开的开,地下满是纸张,墙上字画也坠落在地,宛然是个废墟。崔轩亮一脸讶异,左右瞧了瞧,喊道:“琉球王!琉球王!我来收钱了,请问你在家里吗?”
他大喊大嚷,四下搜寻,屋里却迟迟无人作声。他满心迷惑,在屋内来回绕行,忽见面前挂着一幅横轴,画大海之景,崔轩亮行了过去,仰望题跋,喃喃地道:“梦海……”
面前是幅《梦海图》,水墨留白,勾勒出海上的云烟雾气,正中一艘小舟,正于狂涛巨浪中疾航,看那笔墨甚是夸大,浪头汹涌翻起,层层叠叠,竟比小舟高上数十倍不止,仿佛群峦叠嶂。崔轩亮自己也曾进过“梦海”,深知这海其实便是“苦海”,若说与“梦”字有何牵连,也只能算是恶梦一场。他越看越觉害怕,忽见图上另有一行诗,忙读了出来。
“羽满高飞日,争妍有李花。真龙游四海,方外是吾家。”
正纳闷间,猛听耳边嗖嗖轻响,似是有人走近之声。他大喜呐喊:“琉球王!”急急转头去看,惊见墙边站了一人,白衣白靴,通体全白,头上罩了个白布套子,乍看去,便与墙壁颜色一个模样,若不仔细瞧,恐怕还认不出来。
崔轩亮大惊道:“琉球王,你……你长得好怪啊。”
白影一晃,竟然从墙上走了下来,便朝窗边奔去。崔轩亮慌道:“琉球王!等等!等等!你还没付钱啊!”说着右手暴长,便朝那白影拉去。
“嗡”的一声,面前精光一闪,似有亮晶晶的东西朝自己射来,看那东西快捷无伦,尚未飞到面前,鼻中便闻到一股腥气。崔轩亮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正要伸手去接,忽然背后又是风声劲响,一道绿影飞来,两道影子半空一撞,“哧”的一响过后,那亮晶晶的东西倒弹而出,眨眼间便给震得无影无踪。背后那物却不减来势,撞开前物后,仍朝白影子射去。
“嗡”的一声大响,白影身上散出刀光,护住身遭,那绿影子来势更快,刀光飞影,两相震荡,骤然间纸窗爆开,那道白影倒飞而出,竟给震了出去。地下却传来“当”的一响,似有什么东西坠落。
亮晶晶大战碧幽幽,当真莫名其妙之至。崔轩亮哑然失笑:“好怪啊。”他不知适才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遭,左顾右盼间,正要去找那白影子,却早已消失不见了,转头去看背后,却也不见人影。正迷惑间,忽见半空中飘落了一道绿影,望来碧森森的,他张掌去接,凝目而观,惊见手中东西不足一钱之重,竟是一片树叶!
崔轩亮吃了一惊,看适才背后射来的东西势如雷霆,快似闪电,岂料竟是这片薄薄的叶子!他呆呆看着,忽见地下还躺了一件东西,好似是从白影子身上掉落下来的。崔轩亮眨了眨眼,忙走过去,俯身将之拾起。
“吱吱呀呀吱吱……”手指触到东西的一刻,四下传来窃窃私语,好似神鬼交谈,随即一股阴风吹入屋内,冰寒森然。
常人若是在此,必定惊惶恐惧,无以复加,崔轩亮却是哈哈笑道:“好凉快呀。”他抖了抖衣襟,通体舒畅,便又低头来看掌里的东西,见是一只钥匙。
寻常钥匙若非生满铜绿,便是满布铁锈。崔轩亮自己身上便带了一串,皆是船上所用,脏兮兮的甚是怕人。可掌中这只钥匙却不见分毫锈蚀,好像新的一样。崔轩亮拿出了手帕,在钥匙上擦了擦,触到钥匙上还刻有字。他低头来看,却见钥匙上写了一行字,字迹小得不成话。他把钥匙凑到眼旁,眯眼辨认,只见那开头三字是“张三丰”,下头另有一行细小怪字,又像是“力”,又像是“乙”,仿佛是东瀛文字,让人瞧不明白。
正讶异间,忽然背后给人拍了拍,登让他大喜回头,喊道:“琉球王!你终于来了!”
背后没有琉球王,却有八个小民,见是老陈、老林、方姓少年与那五名庄稼汉。诸人满面狐疑,全在瞄望自己。崔轩亮眉头紧皱,便伸长了颈子,朝门外去看,喊道:“琉球王!琉球王!你在外头么?”众人一脸惊讶,都不知他在嚷些什么。老陈咳道:“少爷,你怎么进屋来了?那些货呢?”崔轩亮笑道:“那些货已经运走啦。”
众人寒声道:“运走了?”崔轩亮忙道:“是啊、是啊,方才你们吃饭的时候,尚六爷便出来了,他把货搬上了船,便驾船走了啊。”老陈、老林吞了口唾沫,心下都有不妙之感,他俩朝屋内望了望,颤声道:“那……那货款呢?”
崔轩亮赶忙取出了纸牌,道:“收到了,收到了,看,这是尚六爷给我的银契。”
众人急急围拢过来,各朝那“银契”去看,只见纸牌上写了几个东瀛字,见是“京都烟花馆符切,票抵……一次。”
“少……少爷……”老陈双眼突出,老林全身寒,两人面面相觑,牙关颤抖,忽又想起一件要紧事,颤声便问:“等等,那……那包黄金呢?”
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身轻如燕,他兜兜转了个圈,看遍全身上下,那包黄金竟也不翼而飞了。老林、老陈对望一眼,顿时膝间一软,跪跌在地,大哭道:“完啦!全完啦!遇到贼人了!整整赔掉十万两白银啦!”
崔轩亮皱眉道:“等一等,你们……你们说尚六爷是贼么?”老陈大哭大吼:“少爷!你还没弄懂么?你遇到的不是尚六爷,你遇到的是骗子啊!”
“哎呀”一声,崔轩亮飞身跳起,这才知道自己遇到坏人了,看满船货物给人骗得精光,非但赔光了二爷的本钱,怕连回中原的盘缠也没了。老陈、老林抱头痛哭,崔轩亮更是倒在地下,挥手舞脚,放声大哭起来。
那少年小方本还等着收钱,可人家才给拐掉了全身家当,怕已痛不欲生,自己若选在此时催收车款,难保不给人围殴致死。无可奈何间,只得杵在一旁,等候收钱良机。
众人哭得呼天抢地,忽听门口传来说话声:“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闯进凶宅?”
听得“凶宅”二字,众人一齐转头去看,只见会馆门前走进了一批人物,人人手上提刀,身穿劲装,胸前都绣了一只白云燕儿。为之人则是空手,身上罩着一件厚重斗篷,衣襟上绣着一只红雀儿。虽在大热天里,却也没见他出什么汗。
烟岛共有十二位教头,人人武功精强,手段利落,向来是岛上执法。老陈知道救星来了,忙跪地大哭:“大爷!大爷!咱们的货给人偷了,您快帮忙抓贼啊!”那斗篷男子急忙上前,搀扶道:“老丈别慌,您有话慢慢说,莫要行此大礼。”
老陈擦拭泪水,抽抽噎噎地道:“咱们……咱们是商人,有批货要交给尚六爷……岂知……岂知会馆里居然藏了骗子……”
想到船货全给拐骗一空,众船夫家中却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着吃,二爷从此积欠数万两巨款,老陈、老林心下一酸,忍不住又号啕大哭了起来。
崔轩亮也是频频拭泪,哭道:“是啊!是啊!那两人是从会馆里出来的,又说自己是尚六爷,便把我车上的东西给搬走了……”那斗篷男子年约三十来岁,肤色黝黑,神情干练。他闻言蹙眉,道:“我已在门上贴了封条,提醒各方来人注意,你们都没瞧见么?”
老陈、老林心下一凛,这才想起门上贴着符印,上书“公务重地,严禁擅闯”这八个字,原来便是封条之意。崔轩亮抽噎道:“我……我不知道那是封条,反正……反正他们是会馆出来的,我也没想那么多,便陪着搬货了。”
众汉子愕然道:“你还真好心啊,难不成你只顾着搬,都不问他们收钱么?”崔轩亮抽噎道;“有啊,他们……他们不是拿了那张纸牌给我,说可以找琉球王换钱……”
“琉球王?”众人微微一愣,那斗篷男子接过纸牌一看,沉吟道,“那两人可是面色蜡黄,嘴角蓄着两茎长须么?”崔轩亮哭道:“对对对,他俩还负着大包袱,像是要出远门……”
那斗篷男子稍稍看过了纸牌,心下已有定见,便道:“这两个是张党的人。”老陈讶道:“张党?那是什么?”那斗篷男子解释道:“‘张党’是海盗,贼众皆是汉人。只因他们过去是张士诚的部众,便给咱们统称为‘张党’。”
老陈愕然道:“张士诚?就是和太祖打过仗的那个张士诚么?”
那斗篷男子颔道:“就是他。这张士诚战败后,部下却不肯降伏,于是都逃到了鬼海中,聚众造乱。后来日本的‘荣之介’鬼海,便将他们的领杀死,将残部收编旗下。”
老林颤声道:“荣之介,这……这家伙不就是倭寇的大头目么?”那斗篷男子道:“没错。现下‘张党’的人已成倭寇向导,专替匪徒带路,来劫夺自己的汉人同胞。”
听得世间竟有如此汉奸,众人义愤填膺,自是骂不绝口。老陈苦笑道:“怎么搞的?这倭寇过去从没胆子来到烟岛啊?怎地张党的人竟会……竟会……”
那斗篷男子叹道:“说来真是对不住了。敝师今年六十大寿,各方宾客云集,咱们也不好盘问宾客的身份,是以三教九流都来了。为此岛上乱成了一团,咱们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听得“敝师”二字,老陈不由“啊”了一声,忙道:“您……您是魏岛主的徒弟么?”
那斗篷男子淡然道:“是,在下行四,人称‘林唐手’便是。”老陈、老林听得“林唐手”三字,不觉“啊”了一声,立时想起那位带艺投师的琉球舵头,忙道:“原来是魏岛主的四弟子林思永,失敬,失敬。”说着打躬作揖,十分礼数。
“唐手”是琉球武术,源于中土,便如琉球国宝三弦琴一般,也是经浙闽一带传入岛内,数代沿袭下来,渐成琉球国技。不少东瀛人亦慕名来学,又因东瀛语中的“唐”、“空”二字读来同音,久而久之,积非成是,终给称为“空手道”。
琉球唐手、朝鲜新罗掌、中原铁砂掌,均是以外门硬功闻名,这林思永本名“林丸玉”,乃是琉球人士,也是个空手名家,故有“林唐手”之称。只是他来到烟岛后,曾见识过魏宽的身手,大惊之下,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才明白自己无论怎么习练唐手,若少了内功调和,终究有所不足,于是便拜魏宽为师,学习道家吐纳之法。又因他拜师时年已二十五岁,是以年纪远比其余弟子为大。
崔轩亮喃喃地道:“林……林大哥,那些人还没走远,你……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抓人回来?”林思永道:“当然,份内之事,林某自该为诸位办到。”当下转过头去,吩咐下属道,“即刻备船,分两面追缉张党,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几名下属大声答应,疾疾奔出,竟无一人推诿,想来烟岛的官差很是不同。崔轩亮见这些人武功不高,怕还打不赢自己,便又问林思永:“林大哥,你自己不去抓人么?”
林思永摇头道:“对不住,在下有要事在身,暂时走不开。”老陈微微沉吟,看这林思永面色烦闷,料来与此间情事有些干系,忙道:“林公子,这会馆究竟怎么了?为何封了起来?”
林思永叹道:“实不相瞒,尚六爷过世了。”众人大吃一惊:“尚六爷死了?他……他可是琉球巨子啊!他是怎么死的?”林思永叹道:“他是病死的。”众人心下更惊:“病死的?可是一个月前他……他还捎信过来了啊,怎么一下子就死了?”
林思永道:“尚六爷的病来得很快,听说他里神志不清,了高烧,午夜时找了大夫看诊,结果不到天亮便死了。 ”
这位尚六爷本名“尚忠志”,乃是琉球王国的大人物,长年于烟岛经商,此番若是暴病而卒,定是轰动琉球的大事。老陈颤声道:“他……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啊?这般厉害?可是中风么?”
林思永摇头道:“不晓得,反正咱们这几日都派人来此把守,以免闲人误闯进来。”
崔轩亮喃喃地道:“派人把守?可是……可是咱们方才到会馆敲了半天门,都没见人出来应答啊……”林思永目光向后一撇,一名下属低声道:“启禀四少,这……这会馆里不大干净,咱们……咱们不敢守在屋里,所以才……才……”
老陈悚然一惊,忙道:“不干净?什么意思?”林思永咳了一声,便朝属下使了个眼色,道:“少说两句。你们去屋里点一点,看看少了什么东西。”
一众汉子唯唯诺诺,忙走到了屋子里,正要翻找搜查,却听林思永又加了一句嘱咐:“记得拿艾草熏一熏,尤其别碰尚六爷房里的东西,知道么?”
眼见众汉子胆战心惊,自在那儿点燃艾草,四下熏烘,老陈、老林看在眼里,不由浑身抖,已知“三山会馆”里何以人去楼空,颤声便问:“林……林公子……这……这尚六爷怎么死的?可是……可是瘟……瘟……”
也是他俩内心害怕,“瘟疫”二字临到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林思永自知隐瞒不过,便道:“尚六爷确是有些病症,可能是外感所致,不过岛上已然有备,诸位无须惊慌。”
这安慰话一出,众人反而更是怕得抖,老林低声道:“林公子,咱们也进屋子里了,可会染病么?”林思永安慰道:“放心吧,你们瞧我这几日都守在屋里,不也没生什么病么?诸位切莫危言耸听,到时闹得岛上人心惶惶,那可不美了。”说着取出了一瓶丹药,一人上一颗,道,“你们若还担忧,便把这药吃了,有病祛病,无病强身。”
老陈见那药丸味道辛辣刺鼻,想来能去除瘴气,忙把手一仰,囫囵吞了。老林、崔轩亮也是吓得魂不守舍,也各服了一颗。林思永又道:“还有人想吃药么?都过来吧。”
屋内除开老陈、老林,另有那五名驾车汉子,众人诚惶诚恐,登时过来排队领药,崔轩亮怕一颗没用,便又排到队伍最末,等着多吃几颗。
正排队间,忽听一人道:“几位老板,你们可以付钱了么?”
众人回头去看,却是那方姓少年过来要钱了。这人倒是豁达生死,屋内虽有瘟疫,也是蛮不在乎,想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老陈苦着一张臭脸,看此行赔得倾家荡产,可这车资却不能少付一点半点,他掏出了碎银,正要付钱,那林思永却拦了过来,道,“且慢,他收你多少钱?”老陈忙道:“咱们跟他要了五辆车,一两八钱银,兼带上下货。”说着又问林思永:“这……这价钱还行吗?”
林思永瞧了瞧那方姓少年,道:“还行,你付钱给他吧。”
老陈如数付了钱,那小方点了点银两,便又分给了众车夫,登作鸟兽散了。
眼看那方姓少年走远了,那林思永却还凝视着这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老陈忙道:“林公子,这小子是坏人么?”林思永叹道:“坏人也称不上。只是这少年做生意一向不老实,时常诈欺生人,不知闹出了多少纠纷。你们下回遇上了他,最好提防点。”
老林悚然一惊,忙道:“等等……莫非……莫非这孩子也是‘张党’的人么?”
众人越想越惊,看那两个骗子现身的时机极巧,说不定真是那方姓少年的同伙也未可知。老陈、老林慌了起来,林思永却道:“放心吧,这小方虽不是守规矩的人,可碍在父母的面上,却还不至于作奸犯科。否则早给我扣押起来了。”
崔轩亮道:“林大哥,这小方家里还有什么人啊?”林思永道:“这小孩家里人可多了,全住在岛西的‘方家集’。”崔轩亮愕然道:“等等,‘方家集’?这岛上有许多姓方的么?”
林思永道:“没错。方姓是岛上汉人第一大姓,少说有两千余户。”
崔轩亮吃了一惊,他昨夜曾听天绝僧提起,说他要找一户方姓人家,可如今听来,这烟岛上姓方的却似成千上万,不知天绝僧要从何找起了?他喃喃又道:“林大哥,这岛上姓方的人,可有什么来历么?”林思永道:“故老相传,岛上方姓之人,全是方国珍的后代。”崔轩亮喃喃地道:“方国珍?这又是谁啊?”林思永道:“方国珍也是割据群雄之一,据说他投降洪武帝后,几名部属心存不满,便驾船出海,来到烟岛定居,算是第一批抵达此地的汉人。”
老陈详熟开国史事,自知这方国珍与张士诚一般,至正年间都曾割据江南,只不过方国珍出身海盗,才干远不及群雄,一待陈友谅、张士诚等人相继身死,便急急向太祖乞降,盼能苟全性命。想来他的部众不耻其所为,这才远避海外。
想起方国珍是浙江黄台人,老陈连连颔:“原来这孩子是方国珍之后,难怪自称是浙江人。可他怎么又说祖上曾在南京为官?”林思永摇头道:“这就不晓得了。你若想打听他的生平,不妨自己去岛西走一遭。”
区区一个苦力少年,谁有心思多问他的来历?老陈担心屋子里不干净,只想早些开溜,便道:“林四爷,左右无事,咱们可以告辞了吧?”林思永道:“当然。不知诸位高姓大名,船泊何处,这便留个口信下来,我若找到了各位的财货,自会差人通知诸位。”
老陈感激涕零,拱手道:“多谢公子高义。敝姓陈,这位姓林,咱们的船便泊在岛北的庚午埠,您一来便知。”林思永虽神色疲困,还是吩咐下属记下了。
这烟岛过去借着魏宽的威名,居民向来夜不闭户,从无贼匪敢犯。孰料一场六十大寿办下来,岛上却接连生了这许多事端,想来林思永来回奔波,这几日必是累坏了。
众人不敢久留,正要朝门口而去,却听屋外脚步声响,听得一个苍老的嗓音道:“这就是现场了么?”一名女子道:“是,请上官哥这边来。”
眼看又有人来了,老陈忙带着崔轩亮避在路旁。但听脚步声响,当前走进了一名老者,色银白,宽袍大袖,身材略嫌矮小,两条手臂却是魁梧粗壮,满布青筋硬肉,极是孔武有力。
练家子现身而至,崔轩亮悄悄来到门边,正想脚底抹油,忽然鼻端闻到一股香气,随即眼前一亮,婀婀娜娜走进了一个大美人。
她约摸三十来岁,穿了身娇翠花绸短袖,露出了半截晶莹玉臂,看她腕上还有一只翡翠镯子,色泽葱绿,极显名贵。只是崔轩亮什么都没瞧见,只是张大了嘴,浑身抖,直盯着人家的那双漂亮眸子,口涎横流。
崔轩亮不是没见过女人,家中的两个堂妹、船上的小茗、小秀,都算是美人儿。可要说到谁的眼睛漂亮,却没人比得上眼前的凝眸慧眼。
那双眼睛皎洁明亮,楚楚动人,带了一抹天生的俏皮风流,尤其顾盼之际,眼波才动,种种心思灵巧,全都倾泻而出,任谁给这双眸子瞧了,都要心里怦怦直跳,神思不属。
二人四目相交,那双眼儿先是眨了一眨,带了几分惊讶,想是没料到会在此撞见一个英俊少年,随即微微侧让,略显羞涩,当是没料到这人会这般无礼,只管死盯着自己。
崔轩亮呆呆注视那双美眸,心头越火热,情不自禁间,竟然凑过头去,便朝那双美目去吻。说时迟,那时快,那双美眸冒出了熊熊怒火,但听“啪”的一声大响,崔轩亮只觉天旋地转,脚步一个踉跄,便已摔跌在地,昏晕过去。
“丸玉!”那美女叉腰怒喝,“这是怎么回事!屋里怎会乱成这模样?有谁来过了?”
那林思永赶忙上前,急急躬身:“适才‘张党’的贼子入屋行窃,咱们弟兄一个不备,便给他们盗走了一些事物。”
那女子长得风流,可一旦板起脸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听她沉声道:“张党?”嗓音略略一提,似想大雷霆了,可目光一瞥,却又见老陈、老林浑身抖,躲在一旁害怕,便又压下了火气,指着地下的崔轩亮,道,“这少年又是什么人?不会是张党的匪众吧?”
林思永忙道:“不是,不是。这些人是中原来的客商,适才一个不巧,也给张党的贼子了财物,损失不少。”那女子瞧了瞧老林、老陈,沉吟道:“中原来的客商,他们姓什么?”
林思永恭恭敬敬地道:“回师娘的话,他们自称姓陈,船就泊在岛北。”
听得“师娘”二字,老陈自是愣住了,看那女子明明与林思永年岁相仿,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成了人家口中的“师娘”,当真奇哉怪也。他心思略转,登时想到了一人,忙拉住了老林,附耳道:“快走,快走。”
老林也认出人来了,满心害怕间,便与老陈协力抱起少爷,正要夺门而出,却听那女子朗声道:“两位且留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们。”
号令一出,门口便站上了两名武功汉子,双手叉腰,冷然道:“诸位请回吧。”老陈、老林叫苦连天,只得在一旁乖乖站好。至于一会儿要打要杀,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女子见留下了人,便不急于上前盘问,只转过身去,自向那银老者道:“上官哥,上官哥,说来真是难为情,您一来烟岛,便得劳您走这一遭……”那老者道:“别说这些见外话,大家过去都为皇上效力,血浓于水,魏宽的事情,便是我上官义的事情……”
听得“上官义”三字,老陈心下一凛,只觉这名字很是耳熟。他细目打量那老者,只见他个头不高,两条臂膀却是雄健粗壮,想来练了极厉害的外门硬功。老陈“啊”了一声,心下恍然,已然想起此人的来历。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燕山八虎”之一的“地虎”上官义。
“铁棒”孟中治、“立马刀”郭奉节、“壁虎”丘重、“地虎”上官义……并同排行第一的“飞虎将”崔风训,便是当年的“燕山八虎”。这上官义其实也不矮,可当年军中同袍动辄身长**尺,便总戏称他为“地虎”,便如水浒里的王英。只是上官义处事平和,少与人纷争,永乐帝喜欢他的沉静,便将他调入提刑按察司,统辖“三法司”五千名官差。永乐朝后,他便转做镖局生意,没想会在此地撞见他。
这上官义既是提刑按察使出身,想来此番来到现场,定是要借他的本领查案。正想间,上官义已自行问向林思永,道:“林贤侄,财物清册做出来了么?”
林思永忙走了过来,便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恭恭敬敬奉给了师娘。那女子接过了,便又转给那名老者,道:“屋内大小物事都列在这儿,请上官哥过目。”
那女子真是看小不看大,明明一本册子奉上,却还得多上一手,弄得繁文缛节也似。上官义朝林思永笑了笑,便接过了册子,一页一页翻动。过了半晌,便道:“这不是劫财杀人,珠宝饰都在。”
听得此言,众人才知那老者是来查案的。又听那女子淡淡地道:“没错,值钱东西没少,若非如此,怎会把张党的小偷给引来了?”说着便朝林思永等人瞥了一眼,目光颇见不悦。
林思永急忙躬身:“师娘息怒,窃案频出,治安不靖,全是丸玉的错。请师娘重重责罚。”
那女子淡然道:“你不必来套我的话。等你师父出关之后,自会出手罚你。”那林思永原本英风爽飒,可来到那女子面前,却无端矮了一截,给师娘冷冷数落了一顿,也只能频频哈腰,不敢作声。
正说话间,那上官义已在屋中转了一圈,大略看过了陈设,便道:“尚忠志死的时候,屋里还有什么人?”那女子冷冷地道:“丸玉。”
林思永听得吩咐,这才敢上前说话:“回前辈的话。尚六爷死的当晚,身边共有两名武功随扈,除此之外,会馆里另有八名下人。他们还请了一名大夫,整夜看顾他。”
上官义点了点头,道:“我听你师娘说过,尚忠志好像走的很快,可是如此?”
林思永道:“师娘说得话,当然是没错的。据说尚六爷傍晚烧,午夜病,未及黎明,便已断气。会馆里请了大夫过来整治,却也看不出病因。”
上官义皱眉道:“听说尚忠志还是个练家子,对么?”林思永道:“正是。这尚六爷今年五十七岁,乃是我琉球唐手名家,身体硬朗,平日没病没痛,然则烧之后,却撑不到一晚便死了。”那女子插话道:“这尚忠志可是中了毒?”
上官义沉吟半晌,道:“林贤侄,你验过尸了么?”林思永摇头道:“没有。尚六爷是琉球巨子,身分非比寻常,咱们不敢擅自作主,须等琉球王的使者到来,方能剖尸勘验。”
上官义道:“这是你师娘的主意么?”那女子俏脸一沉,道:“是又如何?上官哥有何指教?”上官义咳了几咳,什么指教都没了,道:“没什么,只是……只是这几日天气热得紧,这使者若是到迟了,恐怕尸有变。”
林思永道:“此节不劳前辈担忧,琉球使臣明日便到。现下尚六爷的遗体用石灰掩着,放在岛南下风处。应能撑个一天。”上官义道:“等等?你用石灰掩盖他的尸身?还放在下风处?”林思永咳了几声,颔道:“正是如此。”
上官义嘿嘿一笑,想来瞧到了什么,当即道:“林贤侄,当晚给尚忠志诊断的大夫呢?你可否带他过来见我?”林思永咳了一声,道:“对不住,那人已经不在了。”
上官义脸色微变:“不在了?怎么,难道这人潜逃了?”林思永道:“不,这位大夫也死了。”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上官义也深深吸了口气,道:“死了?怎么回事?”林思永叹道:“尚六爷是黎明时候断的气,到得当天下午,他的两名武功随扈,并同夜里给他看诊的那名大夫,也都相继过世。”
听得此言,老陈吓了一跳,老林也是牙关颤抖,这才晓得瘟疫已然传开了。上官义嘿了一声,道:“这几人的尸体都验过了?”
林思永摇头道:“没有。事情太怪,没人敢拿性命来试。现下这几人的尸身已然烧化了。现今唯一的线索便剩这处凶宅与那尚六爷的尸身,盼前辈拨冗指点。”
石灰可以防腐,却也可以杀毒。看这尸体用石灰掩盖,想来这案子压根儿便是瘟疫,哪里是什么命案?上官义有些恼了,当即道:“你师父呢?他知道此事么?”
林思永看了那女子一眼,待见她点头允可,方道:“回前辈的话,在下尚未将此事禀于家师。”上官义皱眉道:“贤侄,不是我说你,你师父何等的大人物?什么阵仗没见过?生这等怪事,你为何不跟他说?”林思永咳了一声,道:“一来家师正在闭关,二来他过几日便要做寿了,不便沾染这些血腥事。也因如此,师娘才请了前辈过来探查。”
话到口边,那女子又“嘿”了一声,那林思永赶忙改口道:“是、是,请前辈来此,是小人的意思,是小人的意思。”上官义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一时也懒得多想,只双手叉腰,摇头道:“弟妹,我以前是旗手卫都统,管的是京城治安,可不是医药治病。你真确定尚忠志不是染了急症?”
那女子道:“上官哥,我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岂会劳驾你亲自过来?”上官义叹道:“妇道人家的把握,我可没把握。”那女子俏脸一沉,道:“瞧好了,妇道人家的把握,尽数在此。”说着从怀里取出一颗木珠,屈指轻弹,便朝上官义射了过去。
木珠飞出,满室生香,连着平飞了数丈,来势快捷无伦。上官义吃了一惊,正要探手来抓,那珠儿却向下一沉,居然稳稳坠到了他的衣袋中,准头之佳,世所罕见。老陈、老林正要高声喝彩,那女子却举起手来,冷冷地道:“不必。”
那女子刻意展露武功,意在压住屋里男子的气焰,至于这些无聊奉承,自也双手奉还。那上官义吞了口唾沫,也有些怕她了,便从衣袋里捡出了那颗木珠,才拿了出来,鼻中便闻到一股浓冽香气。他微起愕然,道:“这……这是……”
那女子道:“这是辟邪珠。此物去邪怯病,据说佩戴者百毒不侵,蛇虫瘴气皆不能近,我这几日佩着这颗珠子,连头疼的老毛病都好了。”听得这木珠如此神效,上官义自是微微一奇,道:“此物与尚六爷有关?”
那女子淡然道:“上官哥还不懂么?这珠子是尚忠志的遗物啊。”上官义愕然道:“你……你是说,尚忠志平日都佩戴这颗珠子?”那女子冷冷地道:“丸玉。”林思永一听召唤,立时躬身走上,道:“回前辈的话,这辟邪珠是在一处抽屉里找到的,尚六爷平日是否佩戴此珠,晚辈不敢断言。”上官义皱眉道:“这可怪了。这宝珠如此神效,他该日夜随身佩戴才是,怎么会取下来?莫非……莫非……”
众人眼神相交,已知事有蹊跷,尚忠志既有宝珠在手,为何不随身携带?莫非府里有人上下其手?可既有人存心不轨,为何不将之盗走,却任凭这宝物留在府中?莫非是怕事机败露不成?老陈、老林对望一眼,都觉得此事另有玄机。
上官义沉吟半晌,他把玩着那颗木珠,道:“弟妹,这辟邪珠天下罕有,尚忠志是打哪儿弄来的?”那女子道:“你把珠儿放到阳光下,答案自然分晓。”
上官义拿起宝珠,朝窗边走近几步,阳光耀眼刺目,霎时映得宝珠灿烂生光,但见珠儿上清清楚楚刻着三个字,见是“张玄玄”。上官义大吃一惊,失声道:“武当张三丰!这……这是张真人送给他的?”
那女子道:“应该是,不然这珠儿为何刻着张三丰的名号?”
张三丰神龙见不见尾,传说此人早已过世,却又有人说他已飞升成仙了,连永乐帝六次遣使上山,却也没曾找到他,倘使这珠子真是张三丰亲手所赠,那便是说这位老道其实早已离开了中原。若非如此,他却是怎么认得这位“尚忠志”?
上官义点了点头,道:“这事确实怪得可以。好,这案子便包在我身上了。这尚忠志若是他杀,决计瞒不过我‘上官地虎’的眼睛。不过弟妹,我丑话也先说在前头,这位尚六爷若真是染病死了,你可得另请高明,否则到时瘟疫四散,做哥哥的可担当不起。”
那女子道:“放心,此事我早已有备。”上官义哦了一声,道:“怎么?你还请了名医助阵?不会是北京的袁神医吧?”
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这回来得是袁神医的死对头,王鬼医。”
上官义吃了一惊:“‘鬼医’王魁来了?怎么?他也是来拜寿的?”那女子笑道:“那可不敢当。我差人打听过了,这王魁此番过来烟岛,是为了皇上的龙体。”
上官义讶道:“皇上?”那女子道:“他是搭着‘宣威舰’来的。”听得此言,上官义登时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是给皇上采药来着?这么说来,白璧暇那小子也来了?”那女子淡淡地道:“没错。我昨儿已和白大人见过了面。现下他的舰队便停泊在岛南。”
上官义嘿嘿笑道:“弟妹,这白璧暇千里迢迢而来,想必公务之外,定还有什么私务吧?”那女子皱眉道:“上官哥说话可难懂了,什么公务私务?我魏家与他白大人有何牵扯?”上官义微笑道:“弟妹何必装糊涂?那白云天苦恋令嫒未果,早已哄传江湖,你都不可怜可怜他么?”
陡听飞来横祸,老陈、老林自是魂飞天外,那崔轩亮尚还昏晕在地,殊不知碗里最大块的肥肉已给悄悄叼走。恐怕醒来一看,又要号啕大哭了。
上官义笑了几声,还待要说,那女子却已闭目俨然,道:“上官哥,琉球王的使臣明早便到,到时人家问起案情,我却一问三不知,那可难看得紧了。”上官义歉然道:“是了,是了,咱们少说闲话,办正事要紧。”说着转望林思永,道:“林贤侄,劳驾你陪我查一查屋内,弟妹,请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女儿女婿一会儿便到,我的吃饭家伙全在他们那儿。”
那女子道:“上官哥去忙吧。这儿自有我来打理。”说着走到老陈、老林面前,微笑道:“过意不去,耽误三位的时光,来,先请坐下吧。”
这女子先前一派威严,指挥若定,此刻却轻声细气,与老陈、老林好言相向,两名老头呵呵干笑,眼光全望着地下,不敢与之相接。那女子笑了一笑,便俯身下来,望向了崔轩亮,轻声道:“,,你还好么?”
崔轩亮先前挨了一记耳光,早已昏迷过去,此际听得柔声呼唤,宛如仙籁入耳,天女降临,便迷迷糊糊地道:“谁在叫我啊?”那女子微微一笑,便将他抱了起来,枕在自己的腿上,捏了捏他的人中。
那女子显有武功在身,内力似也颇为深厚,功力到处,登让崔轩亮悠悠醒转,他睁眼一看,眼前一双纤纤玉足,三寸金莲,便在眼前三寸之地,鼻中一嗅,更得玫瑰芬芳,霎时转头急看,先见了柳叶花裙,肩头一碰,又触温香软玉,崔轩亮张大了嘴,方知自己竟是躺卧在一名美女的怀中。
崔轩亮又惊又喜,又慌又怕,大喊道:“我……我已经死了么?”咯咯娇笑响起,崔轩亮抬头急看,却又见到了那双美眸,他“吓”地一声,急急捂脸坐起,逃到了老陈的脚边,颤声道:“别打我,我不敢了,不敢了。”
先前意乱情迷,去吻这双星眸的主人,顿给打翻在地,不醒人事。此刻梦中醒来,再见这双美眸,自如见到狮虎怒目,让人胆战心惊。那女子见他缩头低手,便又笑了笑,道:“放心,有我在这儿,谁敢打你?”
崔轩亮怯怯望地,可听这声音颇为悦耳,便又悄悄抬起眼来,打量着人家。
直至此时,崔轩亮才第一回见到人家的容貌,只见面前的姊姊年纪不轻,约摸三十来岁,生了一双星眸大眼,若神若电,尤其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更让他满面通红,便又低下头去,不敢作声。
那女子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崔轩亮的额,柔声道:“,你们是打中原来的吧?”
姊姊声音温柔好听,还伸出玉手,摸了摸自己,崔轩亮精神复振,立时暴吼一声:“对!”还没来得及详细作答,老陈却抢先了一步,赔笑道:“是、是,咱们……咱们是打泉州来的,敝姓陈,那位姓林……那位小兄弟是咱的……咱的小侄子……”崔轩亮咦了一声,不知自己何时改姓“陈”了,正要出言询问,老林却扯住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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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年此处定三分上
第八章 当年此处定三分上
那美女微微一笑,脸上透出了干练神气,她目如流波,凝视着崔轩亮,便又挨近了几寸,嫣然含笑:“?你姓陈,对吗?”
“对……我……我姓陈……”崔轩亮给她看了几眼,一时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什么都无所谓了,他连吞了几十口唾沫,正痴呆间,又听那美丽姊姊含笑道:“来,跟我说,陈小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崔轩亮手舞足蹈,立时自报姓名:“我……我姓崔……崔……”老陈狠命捏了他的大腿一把,低声道:“你姓陈。 ”崔轩亮“哎呀”一声,改口道:“我……我姓陈,叫陈崔……”
那女子吃吃而笑:“陈崔?好老气的名字啊。你们也是来三山会馆做买卖的吗?”崔轩亮道:“对啊,尚六爷托我叔叔买货,结果叔叔给人打成了重伤了,动弹不得……”
那女子原本雍容自若,听得此言,不觉微微一凛:“你叔叔重伤了?”
崔轩亮还要再说,大腿又给老林狠捏了一把,他唉的一声痛哼,忙改口道:“没……没事,反正……反正菩萨保佑,我叔叔的病不药而愈了,你看他……他不是带我来送货了吗?”
这话前言不对后语,荒唐无稽,那女子却不追根究底,只微笑道:“说得也是。可惜你的货又给坏人骗走了,是么?”崔轩亮目中含泪,低声道:“是啊,那两人好坏,全是些骗徒……”
那女子笑了一笑,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着,只来回打量着崔轩亮。崔轩亮给她反复瞧着,脸上更红了,他低下头去,羞涩地道:“姊姊,你……你叫什么名字?”
听得崔轩亮称自己为“姊姊”,那美女不由扑哧一笑,脸上的精明一不见踪影,代以妩媚秋波,浅浅而笑,道:“小兄弟,我夫家姓魏。”夫家二字一出,崔轩亮大惊失色:“什么……姊姊……姊姊你已经嫁人了么?”说话间失魂落魄,好似得知了什么噩耗一般,真个是痛心疾了。
饶那美女精明强干,见得这副小可怜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给逗乐了,她掩嘴低笑,神神秘秘地道:“,我多大岁数了,怎还能当你的姊姊?跟你实说吧,我女儿都有你这么大年纪了,你可得学着尊重点。”
崔轩亮吃了一惊,万没料到这女子竟还有个女儿,却与自己年岁相当?正愕然间,忽见老陈、老林向自己猛使眼色,霎时心下一醒:“啊,这个姊姊夫家姓魏,又有一个女儿,这么说来,她的丈夫莫非便是……”
“魏宽”二字飞入心中,崔轩亮哎呀一声,霎时飞身跳起,他手指那美丽女子,大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你就是我将来的丈、母、娘!”
“丈母娘”三字一出,那美女呆了半晌,随即忍俊不禁,竟尔放声大笑起来。几名汉子本在屋里勘查,听得笑声传出,莫不愕然回。连林思永、上官义都从屋中探出脑袋,不知生了什么怪事。那美女笑得眼泪渗出,摇头道:“好久没这么笑了,,瞧你胡说八道的,可真把我逗的……”
那女子笑得欢畅,崔轩亮却始终呆呆望着她,至此方知,原来这女子便是魏夫人,她的丈夫便是“龙帅”魏宽,乃是自己父亲“飞虎”崔风训的结义兄弟。至于她的女儿魏思妍,更是此行登门求亲的对象。倘使这桩婚事结成了,她便成了自己口中的丈母娘了。
眼见未来的岳母俏生生站在面前,尚且如此貌美动人,崔轩亮越看越是着迷,不由自主间,已然深深吸了口气,那声“娘”字正要脱口而出,冷不防老林一个耳光轰来,已将他打了个惊醒。
崔轩亮貌似才子,实则是个傻子,每逢美女现身,往往三魂六魄离体而去,种种行径之怪,当真匪夷所思。老林怕他还有丢人言行,忙将他架到一旁去了。
眼看少爷丢人现眼,只在那儿捂着俊脸,哼哼唧唧,老陈干笑道:“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尊驾就是魏夫人,咱们不知者无罪,这……这就告辞啦。”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三位请留步,我有事问你们。”老陈哪想留在此地,只呵呵哈哈蒙混,正想找个机会开溜,却听脚步声响,一名汉子走了过来,低声道:“夫人,我有事禀报。”不待答应,便已俯帖耳,口中念念有词。
那女子侧耳倾听,眼中妩媚不见踪影,换上了肃杀神色,森然道:“要他们等着,我这就过去。”说着转向了老陈,含笑道,“对不起了,我一会儿还有事,不能陪诸位说话了。欢迎你们来到烟岛,诸位的失物一有消息,我会立时差人通知你们。”
老陈听她说得客气,自是诚惶诚恐,下拜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千恩万谢之余,更是频频作揖,那魏夫人向崔轩亮笑了笑,道:“你这孩子长得很好,个头又高,真是人见人爱了。下回你要是有空,欢迎来‘梦庄’里玩儿。”
“我……我现下就有空……”那崔轩亮口涎横流,还想胡言乱语几句,老陈、老林哪容他胡闹,硬架着走了。
三人离了会馆,已有恍若隔世之感。老陈仰望天际,但见蓝天依旧、白云如常,“舜天王街”一样是人来人往,唯一不同的是口袋已空,心也茫然,浑身家当给歹徒拐骗一空,整整惨赔了十万两银子。
此时崔风宪还躺在船上,等着众人回去安顿,可船上的货物黄金全不见了,却该怎么办呢?想起日后的种种为难处,老陈、老林相顾无言。
崔轩亮还在擦着口水,回思方才丈母娘的说话,不禁害羞低笑,道:“陈叔,方才魏夫人和咱们说话时,你怎不提叔叔的名字啊?”老陈狂怒道:“提二爷的名字?你要我怎么提?跟魏夫人说崔家生了个白痴儿子么?”崔轩亮皱眉道:“她……她很喜欢我啊,你们没察觉么?”老陈怒道:“她喜欢你?那你娶她啊!混蛋东西!‘山东宋莲香,谁见谁遭殃’,这般人物,你也敢和她打情骂俏?”崔轩亮见老陈目露凶光,似是真要杀人了,不禁吓了一跳,只得躲到老林背后,蹑足而行。
老陈、老林垂头丧气,一路向岛北走去,打算先回船上与二爷会合再说。刚走过了一个街口,崔轩亮闻到一阵香气,只见路边有不少摊子,全是卖吃食的,他吞了口馋涎,道:“陈叔,我肚子饿。”老陈暴怒道:“少爷!火烧眉毛了!你还只顾着吃?”崔轩亮皱眉道:“不就是歹徒骗走了咱们的货吗?有啥大不了的?”老陈、老林见他闯了大祸,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更是怒火陡生,痛斥道:“十万两白银啊!你都不肉痛么?”
崔轩亮耸肩道:“有啥好痛的,等我娶了魏思妍以后,这烟岛不就是我的地方了?那时我有岳母、有老婆、还有好多的丫环,到时咱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在乎这区区十万两么?”想到快活处,竟哈哈大笑起来。
“少爷……”老林忽然长叹一声,道,“你跟我说,你姓什么?”
崔轩亮讶道:“我姓崔啊,你不记得了么?老陈怒道:“那你还敢说?想你是崔家唯一的血脉,自小受二爷疼爱,如今却算计魏家的财产,似你这般窝囊废的行径,难不成真是人家的招女婿么?”崔轩亮茫然道:“招女婿?”老陈狂怒道:“就是入赘啊!混蛋!你若想改名换姓,大家不妨在此散了,我可不想看你入赘魏家!成了一条死哈巴狗、外带窝囊废!”
“窝囊废!”“窝囊废!”两名老汉疾言厉色,每句话都是不留情面,崔轩亮给夹头夹脑地骂了一顿,不由眨了眨眼,却也不知自己有何不对之处,忙道:“好啦,我……我保证不入赘就是了,你们别生气嘛。 再说那个林思永不是说要帮咱们抓贼吗?我看不到傍晚,货就给找回来了。”
老陈骂道:“那要是货没回来呢?咱们该怎么办?”崔轩亮笑道:“那就多等两天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老林怒道:“少爷!你闲我不闲啊!咱们现下一没货,二没钱,可船上兄弟餐餐都等着吃,你想怎么办?”
崔轩亮喃喃地道:“要真没办法,那咱们回中原去吧……”老陈怒道:“回中原?你想回去便回去么?船上的清水呢?米呢?面呢?肉呢?咱们样样都缺啊!咱们拿什么去买?难不成要去抢么?”那崔轩亮给数落了一顿,也火了,大声道:“难道我真喜欢把货弄丢么?好!要抢劫是吧?本少爷第一个带头冲!”他心下难受,眼看不远处站着几名年轻少女,便急急奔上前去,打算先劫财、后劫色,也好给大家做个榜样。
“少爷!少爷!”两名老汉大惊失色,赶忙将他抱住,慌道,“你又想干什么?你闯的祸还不够么?”崔轩亮抢劫不成,索性大哭了起来:“你们老是骂人,干脆让我死吧!那可称你们的心了!”眼见路边有棵大树,便挺起脑袋,直冲而上,打算一头撞死。直吓得两名老汉求爷爷、告奶奶,这才把他劝了回来。老陈无可奈何,还是去买了琉球特产的香猪蹄,让少爷品尝品尝,想来小祖宗吃饱喝足后,定会转个心情。
果不其然,崔轩亮有吃有喝,这会儿便又眉开眼笑了,他手拿香猪蹄,边走边嚼,吃得香甜无比,眼见两名老汉兀自愁容满面,便问道:“喏,这猪蹄挺好吃的,不输婶婶做的,你们要不要吃些?”老陈咬牙咒骂,方知二爷平日为何如此暴躁,原来是给这个小魔星折腾出来的。他推开了崔轩亮,拉住了老林,附耳道:“你那儿还有多少钱?”老林取出了两张银票,道:“全身家当尽数在此,一共四十两。”见得银票亮出,老陈殊无喜色,只是一声长叹:“这是海外地方,银票没处来兑。我要的是现银。”
老林苦笑道:“先跟你说了,今早靠港的买路钱还是我付的,喏,你要现银,只有这些了。”老林掏掏摸摸半晌,只搜出了两块碎银,老陈拿在手里秤了秤,看看还不足一两,他“啧”了一声,便又从怀里掏出全数家当,却也只剩了五两。
在宋莲香的种种德政之下,这岛上连泊船一日也得支付三十两。再看崔风宪受伤重病,一会儿上岸投宿,不免又是一笔花费。本来船上老老小小都在等着尚六爷的这笔买卖,谁知自家的糊涂少爷买卖不成,居然还把本钱弄丢了,这下山穷水尽了,却该如何是好?
老林苦脸道:“现下怎么办?真要去找魏夫人借么?”老陈叹道:“这女人纯是个势利眼,到时借不着钱,白白给她讽刺讥笑,借着了钱,又要给她赚一笔利钱。咱们得咬牙撑过去。”世人嫌贫爱富,本属应然,这趟终究是来求亲的,亲家还未结成,反倒成了债主,这桩婚事如何还有指望?老林叹道:“那咱们怎么办?可要找不孤道长借么?”老陈叹道:“这老道也是个没油水的,我看若真撑不过了,咱们便去找上官义吧。”
“上官义?”老林讶道:“可是方才陪魏夫人进来的那个矮老头?”老陈道:“就是他。我以前和他见过几次。这人也是‘燕山八虎’之一,为了大老爷的缘故,多少有几分香火之情,不会见死不救的。”崔家大老爷,便是“燕山八虎”之的崔风训,他倘今日还活在世上,崔风宪也不至于给人打成了重伤,崔轩亮更不会变成一个白痴。心念于此,二人不约而同,一齐仰天长叹。
老林道:“对了,这上官义不是武将出身么?宋莲香怎会找他过来查案?”老陈道:“我听二爷说了,当年御驾亲征时,上官老儿为了救驾,给蒙古人砍成了重伤。之后皇上心疼他,便命他留在北京,接掌‘旗手卫’。”
老林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宋莲香这般看重他。”他顿了顿,又问道:“对了,那个尚六爷到底是怎么死的?该不会真个染上瘟疫了吧?”
听得瘟疫二字,老陈心下悚然,不觉脑袋有些昏,好像烧了,慌道:“你别吓我了。咱们现下身无分文,要是生了病,那准是死路一条啦。”老林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惊道:“糟了,我的头好烫,你摸摸看。”老陈举手来摸,骇然道:“是啊,烫得紧!”两名老头满心害怕,正悲苦间,忽听崔轩亮道:“谁说咱们身无分文了!”说着拿出了几个烂铜板,交给了老陈。
老陈怒道:“少爷别闹了!咱们要的不是三文五文,咱们缺的是大钱。”
崔轩亮哼道:“大钱我也有啊。我方才给你们骂了一顿,这便想起来了,我房里还藏着三百两黄金。”两名老汉怒道:“少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能否学着正经些?”崔轩亮啃着猪蹄,咯咯有声,又道:“谁不正经了?你们忘了么,那个朝鲜武官叫什么申玉柏的,不是扔了箱金子给我么?”
老陈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那箱金条,当时崔风宪给人杀成重伤,其后“靖海督师”白璧暇过来调停,便命申玉柏留下那箱金条,当作抚恤之用。老林大喜道:“是了!是了!确实还有那箱金子,少爷收到哪儿去了?”
崔轩亮吸吮猪骨,吃得满面怡然,道:“我昨晚气坏了,想叔叔说做人要有骨气,便拿着金子走到船舷边,打算抛入大海。”两名老汉颤声道:“什么?你……你真这样干了?”崔轩亮哼了一声,左顾右盼,忽见路边有只野狗,便蹲了下来,把手上的猪骨喂了它,道:“我才没那么傻呢。什么骨气不骨气的,我才懒得理。这钱是叔叔用命换来的,我当然得交给婶婶,留给她养老。后来我便把金子藏到舱里、好好收着啦。”他斜目瞧着两个老头,道:“我这般干法,是不是又是窝囊废了?”
老陈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了他,大声道:“不是!少爷这回不是窝囊废!你做的再对不过啦!”崔轩亮哼道:“那你们以后还骂我不骂?”两名老汉忙道:“不骂了、不骂了,少爷英明神武,谁还敢骂你?”都说吉人自有天相,靠着朝鲜人送来的三百两黄金,足可换得六千三百两龙银,稍解燃眉之急。全船上下总算不必沦为苦力,与那“小方”争饭吃了。
时候已过正午,经历连番事情,谁也没心思说话了。众人一路无话,连着走了十里,渐渐人烟稀少,面前已是一处滨海旷野。怪石林立,惊涛裂岸,比之先前“舜天王街”的热闹气象,另有一番野趣。老陈、老林都不是诗情画意的人,崔轩亮更是不学无术之辈,三个大男人站在岸边赏景,都有煞风景之感。崔轩亮心下感慨,暗忖道:“要是小茗、小秀陪在这儿,那可多好?”转念又想:“若是魏夫人在这儿陪着我,岂不更妙?”慢慢出神忘我,想着三美行的快活,忽听老陈道:“你们瞧那儿。”
崔轩亮心下一喜,以为是魏夫人现身了,赶忙回头去看,却见远处站了两名男子,脚踏木屐,式怪异,腰上还悬着日本剑,赫然是两名东瀛武士。这两名武士默不作声,也在远眺大海,距离三人约有十丈远近。老陈虽非武林中人,可早年曾随三宝公下过南洋,警觉性自也远胜常人,他拉了拉少爷的袖子,道:“快走吧,别耽搁了。”
三人不敢久留,急急而去,三人前脚一动,那两名东瀛武士迈步便行,双方始终相距十丈。老陈越看越感纳闷,便拉来了老林,低声道:“这两人可是在跟踪咱们?”老林皱眉道:“你成了惊弓之鸟啦?人家只是刚巧走在后头,你便觉得不对劲了?”老陈低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看咱们暂且别动,让他们先过去。 ”
老林道:“瞧你怕的。好吧,刚巧尿急,这便来歇歇吧。”看看左右并无羞涩少女,想来无人会放声尖叫,便当众解开裤带,自管自地走上沙滩,大剌剌地迎风而尿。那崔轩亮却甚害羞,低头走到了大石头旁,悄悄解手。
老陈不动声色,悄悄向后瞄望,见一名东瀛人蹲了下来,好似木屐的绳带断了,正蹲着绑缚,另一人则朝自己这个方位望来,一见自己回头,便背转了身子,不愿与自己朝相。老陈心下一凛,眼见崔轩亮蹲在海边洗手,便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方才在街上时,可曾见到这两人?”
崔轩亮没好气地道:“他俩又不是女人,我怎会多看一眼!”老陈暗暗咒骂,自知问了也是白问。那老林什么也不管,一时尿完,便走了回来,道:“尿好啦,咱们要走了吗?”老陈忙道:“不忙,咱们先坐会儿。”说着拣了块大石,率先坐下,老林与崔轩亮只好陪伴在旁,席地而坐,等那两名东瀛人离去。说也奇怪,那两人不知是木屐坏了,还是给点中穴道了,始终不曾动上一步,老陈越看越疑,便道:“大家捡块石头,准备防身。”
崔轩亮微微一凛,道:“陈叔,到底怎么了?”老陈低声道:“这两人不怀好意,准有什么图谋。”崔轩亮哦了一声,急急转身,便对着两名东瀛人大吼:“你俩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为何一路跟着咱们?”
吼声才出,那东瀛人立时起身,好似绑好了木屐,便与同伴并肩而行,旋即从老陈、老林面前走过,竟然抢到前头去了。崔轩亮茫然道:“陈叔,现下怎么办?”老陈搔了搔脑袋,道:“没事就好,咱们也走吧。”
三人揭过了事情,便缓缓而行,那两名东瀛人始终走在前头,不曾回头察看,想来真是路人而已,却是错怪他们了。老陈放下心来,又过数里,但见日光隐去,天色渐渐阴霾,转眼乌云密布,好似要下雨了,老林慌道:“糟啦,大雷雨要来了,咱们得找个地方避避。”
雷声隐隐,一道闪电从海面上横划过去,虽还没听到雷声,却已十分慑人。只是四下一片旷野,尽是荒芜沙漠,却不知该往何处避雨,崔轩亮忽地大喜道:“别急啊,看,那儿可以躲雨。”两名老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海边生了一棵大树,长于平野之上,颇见高耸。两名老汉怒道:“少爷!你是真蠢还是假傻,到树下避雷雨,是想给天打雷劈么?”
崔轩亮笑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哪会给天打雷劈?快走啦。”话声未毕,猛听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划破天际,直落树顶,气势磅礴无比,那大树给雷电一击,顿时烧了起来。崔轩亮吓呆了,忍不住浑身抖,两名老汉忙道:“走了!前头一定有市集,咱们快跑吧!”
平地焦雷,轰然有声,三人沿着海滨奔跑,一连奔出数里,天幸大雨还没降下,否则定要成了落汤鸡。正喘息间,忽听崔轩亮叫道:“有了!前头有房子!”众人向前急奔,前头果然现出了房舍,只见路边立了个石碑,上书“太平町”,石碑对面则是一座木造牌坊,涂以红漆,朝牌坊里头看去,却是一座木造精舍,占地虽不广,建筑却颇有古意。
眼看这牌坊颇为古幽,崔轩亮不免又有了好奇心,便在那儿探头探脑,笑道:“这是什么地方?”老陈沉吟道:“不晓得,这好像是庙……”正猜测间,却听老林“咦”了一声,道:“你们瞧后头。”
老陈依言转头,不觉也吃了一惊,只见背后竟又跟上来了两名东瀛武士,这二人不知是何时跟着自己的,却没给觉。老陈浑身冷汗,急急去看前方,却见牌坊后头露出了衣衫一角,那儿竟还躲着两名武士,正是先前走在前头的那两人。两名老汉大吃一惊,方知这四名武士前后包夹,竟将己方三人包围了。情势宛如瓮中捉鳖,老陈、老林本事低微,只有崔轩亮一人练过高明武功。可单靠他两只拳头,却要怎么抵挡四柄凶刀?老林颤声道:“怎么办?要往回跑么?”老陈心下惴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崔轩亮却只打了个哈欠,想来压根儿不知身在险地。
“轰隆”一声雷鸣,大地惊动,骤然间水声哗哗,这场大雨来得又猛又快,崔轩亮一声喊:“下雨啦!快跑!快跑!”说话之间,便已奔过了牌坊,直朝精舍而去。老林惊道:“怎么样?咱们要跟上去么?”老陈咬牙道:“没法子了……跟着上吧……”惶惶然间,三人一前二后,急急奔到了精舍底下避雨,虽只一瞬间,身上却都给淋湿了,转看那四名东瀛武士,却不曾跟上来,反而一同转身,手按刀柄,守于牌坊之下。
两名老汉看傻了眼,崔轩亮却是什么也不管,他满头是水,正擦着脸,忽听铃铛声响,清脆动听,众人转头去看,这才见到殿里站了一名女子,她双足白袜,并未着鞋,背对众人,正拉动一只粗绳,出当当声响。
众人仰头去看,只见那绳子绑于神殿的门楣上,顶端置一铃铛,是以稍一拉动绳索,便能带得铃铛摇晃作响,转看殿内,那女子面前却有座神案,其上供奉三道神札,正中是“天照大御神神札”,右侧是’玉依姬命神札”,左侧是“天神地祇八百万神神札”,崔轩亮满心讶异,忙问道:“陈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殿内寂静,稍一开口,便激得满屋子回音,老陈忙压低了嗓子,道:“小声些,咱们闯到了东瀛人的神社。”
神社是日本神道教的祭祀之地,此教不同于佛教,多半供奉东瀛固有的神明,至于外头的牌坊则是称作“鸟居”,意思便是一道界限,将尘世与神社分隔开来。看众人闯过了牌坊,自也来到了东瀛人心中的灵界。
众人都是第一回来到神社,便都安静下来,凝心观看那名女子。殿中一片寂静,唯听雨声淅淅沥沥地落下地来。只见那东瀛女子悄立殿中,慢慢将一头黑挽了一个髻,露出了白皙的后颈,那身服饰全不同于汉家女,身穿裙装,腰上绑着围带,腰臀给这么一衬,显得更加分明。见得这美女身段如此柔媚,崔轩亮自又眨了眨眼,他拉住了老林的衣袖,附耳道:“这女人穿的衣裳,就是东瀛人的和服么?”老林低声道:“应该是吧,不过我听人说了,这不叫和服,东瀛人称这身衣裳为‘吴服’。”
和服本名“吴服”,又称“唐衣”,意思便是自中华吴越传来的古服。自大化革新以来,在东瀛已有千年历史。听得这身服饰是从中原传来,崔轩亮睁大了眼,忙道:“如此说来,咱们古人都穿这身衣裳了?”老林皱眉道:“这……这我就不清楚了……”正要再说,猛听“啪”、“啪”两声大响,众人吓了一跳,凝目去看,这才见到那东瀛女子正自双掌拍击,带得殿内一片响亮。老陈怕惊扰了人家,忙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
“轰隆”一声,天边飞过雷电,带得大地轰然巨响,殿外暴雨交加,殿内却是寂静无声,那女子击掌过后,便又双手合十,默默祝祷。老陈暗暗转头去看殿外,却见那四名武士手按刀柄,虽说大雨倾盆,仍是谨守方寸,不曾离开牌坊一步。老陈暗暗推算,自知这女子必与外头武士有些牵连,必有尊卑主从之别。依此观之,这些人之所以与己方遭遇,定有什么缘故,决非邂逅巧逢。既来之、则安之,对方始终按兵不动,己方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正想着,那女子祝祷已毕,向殿内神札深深一揖,看她从头至尾并未叩拜,仅以拍手作揖为礼,想来东瀛习俗如此,不足为奇。一片寂静中,那女子总算转过身来了,她见了老陈、老林等人站在殿外,却也不曾吃惊,只向众人颔示意,众人与她目光相接,不觉都是微微一凛,均想:“这女子定是贵族。”
面前的女子与方才的魏夫人岁数相若,都是三十出头年纪,只是魏夫人多了几分精明森厉,这女子却多了一份淡雅神闲,一身吴服衬托下,更露出一身雍容的气质。让人不敢逼视。
那女人慢慢走出殿外,在殿旁穿上了木屐,老陈、老林见她足着罗袜,不敢多看,自是一一向后退开,崔轩亮却是中原第一浪子,只消见了女人,纵是身处危邦险地,亦作等闲,当下又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喃喃便道:“你好,咱们刚巧路过贵宝地,过意不去……在下姓崔,叫做崔轩亮……”那女子报以一笑,道:“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是么?’
听得那女子一口汉话道地纯正,崔轩亮喜得跳了起来:“你……你认得我?”那女子笑而不答,只问向众人:“诸位朋友,用过饭了么?”
崔轩亮拼命摇头,正要大喊肚饿,却给老陈拉住了,干笑道:“这位小姐,你……你为何认得咱们?”那女子微笑道:“我们受过崔风宪崔二爷的恩情,一直铭感在心。”老陈、老林相顾一惊:“你……你受过咱们二爷的恩?”那女子微笑欠身:“是,大恩不言谢。崔风宪崔老爷子不愧是中原大侠,风采非凡,难得他的家人来此,小女子自当竭诚招待。”说着转身肃客:“诸位,请随我来‘齐室’用茶。”
眼看那女子朝廊庑而去,老陈、老林都是犹豫不决。老林附耳道:“看这女人的模样,像是故意把咱们引来的。”老陈沉吟道:“确实是,居然还知道二爷的事儿……”正要去找崔轩亮,这小孩却不见了,两个老头吃了一惊,忙四下喊叫:“少爷!少爷!”正惊慌间,却见廊庑远处有个颤巍巍的背影,正尾随那女子而去,瞧这人三魂六魄去了一半,不是崔轩亮是谁?老陈、老林苦笑两声,只得直追而上。
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崔轩亮身在险地,却是浑然忘我,想来一会儿便给人煮来吃了,只消是美女姊姊樱口亲尝,他也是笑呵呵地甘之如饴。那神社并不大,不过奔出几步,便已来到了一处厢房,想来便是什么“齐室”了。两名老汉停下来,只见崔轩亮羞答答地站在门前,正朝纸门内窥望,老陈、老林慢慢挨近,便也陪着少爷,一齐朝门内看去。
东瀛房舍地基甚高,是以地下并无座椅,只如唐人般铺以草席。众人凝望那东瀛女子,只见她气质出众,入座前双手向后,先兜住了吴服裙摆,这才缓缓屈膝,将双足坐于臀下。
眼看那女子坐不动身,腰身挺直,跪姿端庄,当真说不出的温顺秀美。崔轩亮心下一动,正要朝房内行去。忽见那女子欠身道:“公子爷,可否请您先脱靴?”看房内席榻一尘不染,崔轩亮却还穿着靴子,脚上沾满烂泥,若要踏入屋中,难免送上几个黑脚印。他“啊”了一声,忙一跤坐倒,自在那儿死拔皮靴,手忙脚乱。
东瀛人最重规矩,常为丁点儿礼俗之事与宾客争执。这脱鞋便是其中一桩。老林见少爷脱鞋了,便也蹲了下来,正要除下两只臭鞋,却给老陈拦住了,听他道:“敌友不明,别忙着进去。”此时殿外大雨倾盆,雨中却还站着四名东瀛武士,牢牢把住了神社门口。那女子若还有什么居心,众人岂不尽数葬身于此?那东瀛女子晓得众人的顾忌,含笑便道:“两位大哥莫要担心,那几位都是我的家臣,不会伤害你们的。”听得“家臣”二字,两名老汉心下一凛,都晓得此女地位不俗,定是东瀛极有身份的贵族。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夫人,你为何差人跟踪咱们?”
那女子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老陈冷冷地道:“怎么没有?那四人盯在咱们屁股后头,足足跟了十多里,这不是跟踪是什么?”那女子轻声道:“这不是跟踪,乃为保护之意。”众人相顾愕然,那女子却不说话了,只取出炭炉,置放在矮几上,随即在房中烧起了茶水。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你方才自称受过我家二爷的恩惠,是真是假?”
那女子有问必答,微笑道:“这位爷台,我是有身份的人,为何要骗你们?”这话颇为有力,看众人两手空空,方才给人拐走十万两,早已一文不名,哪值得谁来大费周章?老陈心里有几分信了,便道:“你……你从‘舜天王街’便跟着咱们了?”那女子坦然道:“没错。你们少爷闯进‘三山会馆’时,便给我的手下看到了,可惜没能替崔少爷保住财货,说来真是过意不去了。”崔轩亮讶道:“这位姊姊,你……你那时也在会馆里吗?我怎没瞧到你?”那女子微笑道:“那时会馆里各方人马齐聚,我不便现身。”崔轩亮“咦”了一声,想那时会馆里空荡荡的,连男人也不曾见到一个,却是哪里来的大批人马?莫非是鬼不成?老陈越听越是纳闷,便道:“如此说来,姑娘差这四人尾随跟踪,真是想一路保护咱们?”
那女子显得很忙,她一边煽火煮茶,一边道:“阁下所料不错……不过有件事,你说得不大对。”老陈皱眉道:“什么事?”那女子转过眼来,微笑道:“我派出去的不是四个人,而是十六个人。”老陈震恐骇然,老林也是脸上变色,这会儿连崔轩亮也起疑了,忙道:“姊姊,你……你为何要差人保护咱们?莫非……莫非有谁想害我们么?”
“是……”那女子取起了圆扇,煽风旺火,淡淡地道,“贱妾敢以性命担保,若没有他们一路保护,诸位无法生离‘舜天王街’。”众人大吃一惊,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老陈半信半疑地道:“是……是谁要害我们?”那女子道:“就是害死尚六爷的那一批人。”老林吓得跳了起来,老陈则是用力咳嗽,道:“这么说来,你……你是故意把我们引来这儿的,是么?”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没错。一来我要谢谢诸位,二来也是为诸位消灾解厄,以免你们路上受了伏击。”她不再多说了,朝崔轩亮招了招手,柔声道:“崔公子,请进来用茶吧。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崔轩亮一给美女招手,三魂六魄立时离体而出,他双眼吊直,失魂落魄地走入房中,正要扑到人家身上,那女子忍不住掩嘴轻笑,道:“公子爷,您的位子是在对座。”崔轩亮神思不属,便又死盯着那名女子,双脚慢慢退后,忽然绊到了矮几,听他“哎呀”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他疼哀哀地坐了起来,忽然“咦”了一声,大惊道:“这……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儿?”听得此言,老陈、老林自是掩面叹息,那女子则是甜甜一笑,转过了俏脸,一时更添丽色,崔轩亮看在眼里,便又迷迷糊糊起来了。
殿外雨势惊人,屋内便点燃了烛火,晕黄灯影映照下,只见面前的姊姊端鼻樱口,气质娴雅,满身贵族之气,可看她此时屈膝而坐,向自己殷勤奉茶,那模样当真温柔委屈。崔轩亮心头“怦怦”直跳,暗想:“看这位姊姊如此乖巧听话,谁要是娶了她,定是做皇帝的福分了。”
崔轩亮身高腿长,这会儿坐下后,两腿便左右乱伸,所过之处,莫不臭气熏天。老陈、老林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那女子却颇能忍耐,只管低头煮茶,自问老陈、老林:“两位爷台,你们不进来么?”老陈咳嗽道:“不了。雨一停,我们就走。”那女子微笑道:“爷台,七月时节,烟岛的雨时常一下两三天。那您可要住下了。”老陈听得此话,心下一惊,就怕自己惨遭劫持。正担忧间,那女子却已双手捧起茶碗,送到了崔轩亮的手上,柔声道:“公子爷,先请用茶。”崔轩亮接过了茶杯,闻到那女子身上的香味,一时心跳加剧,暗想:“奇怪了,她身上怎地这么香?”
崔轩亮想到心摇神驰处,自是飘飘然起来,他举起茶杯,咕嘟一口喝了,只听“噗”地一声,竟又把茶水狠狠呸出房外,惨然道:“好烫啊。”
看崔轩亮毫无教养,宛如无赖,若在东瀛国内,必为万夫所指。那女子却只笑了笑,又替他斟满了一杯,柔声道:“公子爷慢用,别烫着了。”
崔轩亮舌头疼痛,脑袋便又清醒了。他一边煽着烫嘴,一边吐着舌头,疼道:“姊姊,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都还没问你。”那女子淡淡一笑,道:“贱妾的名字中有个‘荣’字,公子爷若是不弃,不妨称我一声‘荣夫人’。”乍闻“夫人”二字,那是名花有主了,崔轩亮张大了嘴,好似给雷劈电斩,作声不得,良久良久,方才长叹一声,道:“又嫁人了……”
那女子微起意外之色:“我又嫁人了?公子此言何意?”
崔轩亮怅然若失,今日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明明连遇美女,却都是人家的老婆,云英已嫁,早经攀折,却要他如何不悲、如何不苦?他叹了口气,慢慢收了长腿,盘膝而坐,双眼微微闭起,宛如老僧入定。
荣夫人担忧道:“公子怎么了?可是病了么?”正要摸他的额头,崔轩亮却伸手挡住了,转向了照壁,道:“男女授受不亲,别碰我。”众人“咦”了一声,看崔轩亮平日里嘻皮笑脸,逢得女子靠近,必定乔痴装呆,蒙骗欢心,什么时候道得出“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老陈、老林一脸骇然,颤声道:“少爷,你……生病了么?”崔轩亮仰天喟叹,道:“没事……我只是醒来了。”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崔轩亮今日连番遇到美女,个个都已成亲生子,饱受打击下,终于四大皆空起来,此刻脑筋清楚,说起话来也井井有条,只是这副模样太过罕见,不免让老陈、老林大为惊讶了。
崔轩亮提起茶壶,自斟自饮,他见老陈、老林俯帖耳,当下哼了一声,道:“夫人,你的汉话说得挺流利的,是在哪儿学的啊?”荣夫人微笑道:“跟我父亲学的。”崔轩亮点了点头,沉声道:“原来是向令尊学的。这么说来,夫人算是家学渊源了。”
听得崔轩亮出口成章,连“家学渊源”四字也能道出,老陈老林自是一脸骇然,荣夫人则是微微笑道:“不瞒崔公子,家父曾在住了许多年,汉文底子极为深厚,我自小耳濡目染,慢慢就学会了。”崔轩亮严肃道:“无怪夫人字正腔圆,便如咱们汉家姑娘一样。”荣夫人向前一揖,含笑道:“公子爷谬赞了。我的汉话是南腔,不比北京姑娘的官腔好听。”这话若在平时听了,崔轩亮自要嘻嘻哈哈,少不得胡说两句,可此际却只哼了一声,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仿佛御前带刀的架式。
看崔轩亮一进门便如市井无赖,满面呆滞,丢尽了丑,可此刻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那荣夫人浅浅一笑,以手托腮,打量着对座的少年。崔轩亮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又嚅嚅嗫嗫起来:“你……你干啥盯着我?”
荣夫人笑而不答,只提起茶壶,替他斟上了水,道:“公子爷,你是来烟岛求亲的,对么?”崔轩亮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荣夫人道:“我当然知道。令尊是魏宽岛主的结义兄弟,魏思妍小姐又是花样年华,你两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令叔岂能不来求这桩亲事?”
听得“魏思妍”三字,崔轩亮立时想到丈母娘,随即热火上升,俊脸红,低声道:“姊姊,你……你认得魏思妍么?”荣夫人淡淡地道:“见过几次。不过这位小姑娘性子很傲,对谁都是不假辞色。许多少年英侠想要一亲芳泽,却都苦无机缘。”崔轩亮闭上了眼,揣想魏家妹子的姿容,叹道:“姊姊,你……你若与魏小姐相比,却是谁美些?”荣夫人笑了笑,道:“魏小姐国色天香,追求者众,贱妾却是老迈之身,岂能与之争辉?”崔轩亮睁开双眼,随即低头一笑,道:“姊姊最漂亮了,一点也不老呢。”
老陈、老林对望一眼,心中没口子地痛骂:“又来了。”狗改不了吃屎,崔少爷故态复萌,便又在那儿神不守舍了,听他低声笑道:“姊姊,你……你说我这次过来求亲,有无机会呢?”这话问得太白,不免让荣夫人掩嘴笑了,听她道:“崔公子放心,我猜魏小姐若是见了你,应当会和你投缘才是。”崔轩亮大喜道:“真的么?”荣夫人含笑道:“当然了。崔公子相貌堂堂,又是名门之后,加上你的性子随和,很容易和女孩儿打成一片。魏小姐若是见了你,定会把你当成好朋友的。”
崔轩亮摩拳擦掌,兴奋道:“你说对了!我这人性子最随和了,姑娘们要我坐、我便坐,要我跪、我便跪,世上没男人比得上我呢!”荣夫人惊喜道:“是啊,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公子能脱世俗成见,宠辱由人,如此心性,果然是千中选一,万年罕见。”崔轩亮内心狂喜,跳起身来,正要手舞足蹈,却听老陈、老林痛声咒骂:“窝囊废!”窝囊废脸上一红,便又乖乖坐了下来。那荣夫人委实按捺不住,终于放声笑了起来。
这崔轩亮真有本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与之相见,全都会给逗得乐开怀。老陈看在眼里,也不知该哭该笑,只得用力咳了咳,道:“夫人,您的丈夫呢?怎么我们说了这一会儿话,都没见到他人?”荣夫人叹了口气,道:“多劳爷台问候。不过外子现在养病,这几日不便出来见客。”
众人讶道:“什么?您的丈夫生病了?”荣夫人道:“他的病是老毛病了。每隔一阵子便要作。只是这次病情极为猛烈,恐有性命之忧。”崔轩亮啊了一声,忙道:“姊姊,你适才在神社里参拜,便是为你的丈夫祈福么?”荣夫人微起哂然之意,只闭上了眼。并未回话。
眼见荣姊姊的丈夫病危,崔轩亮不免大为痛惜了。痛的是荣姊姊好生可怜,年纪轻轻便要做了寡妇,惜的是她这般貌美青春,日后漫漫长路,谁来怜她爱她?想着想,一股自告奋勇的心情,竟是油然而生。直想扑上前去,将之紧紧搂在怀中,好生怜惜一番。屋里静了下来,荣夫人抬起头来,眼见崔轩亮双眼直,再次死盯着自己,不由又是一奇,道:“公子爷怎么了?”崔轩亮脸上涨红,吞了几口唾沫,却说不出话来,老陈只得咳了一声,道:“荣夫人,你此行来到烟岛,也是专程给魏岛主拜寿的么?”荣夫人微笑道:“爷台误会了,我和魏宽并不相熟。”崔轩亮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不是来拜寿的啊,那……那你来烟岛做什么?可是做买卖么?”
“都不是。”荣夫人有问必答,含笑道:“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崔轩亮眼珠儿溜溜一转,立时想起了天绝僧,愕然道:“等等,你……你不会也是来找姓方的吧?”荣夫人本在替他斟茶,陡听此言,茶水一泼,溅了少许出来,她抬头凝视崔轩亮,强笑道:“公子何出此言?”
崔轩亮笑道:“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恰好也是来找这个姓方的。”
荣夫人笑了一笑,她低头倒着茶水,道:“公子的这位朋友是何来历,可以告诉贱妾么?”崔轩亮嗯了一声,正想开口明说,可话临口边,却又转了个念头,当下摸了摸脑袋,腼腆道:“姊姊,你问我什么,我就说什么,这好像不大公平,你说是么?”荣夫人见他耍赖,不由掩嘴一笑:“公子爷,我一路差人保护你,如此心意,难道还嫌不足么?”崔轩亮嘻嘻贼笑,搔了搔脑袋,道:“不足。”眼看少爷又成了登徒子,老陈不由满面恼火,荣夫人则是露出了甜美笑容,问道:“那崔公子要如何才肯说?可以告诉贱妾么?”崔轩亮怦然心动,他瞧着荣夫人柔美的脸蛋,瞧了瞧她樱红秀美的嘴唇,霎时脸皮烧烫,正想狮子大开口,忽见老陈、老林都在怒目望着自己,嚅嚅嗫嗫间,只得把话吞了回去。
荣夫人并无逼问之意,她见崔轩亮的茶杯空了,便又给他添上了茶水,双手奉了过去。说道:“崔公子,你可知道,我为何在这儿等着你?”崔轩亮支支吾吾,摇了摇头,荣夫人自问自答,微笑道:“实话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是烟岛的下一任岛主。”老陈、老林吃了一惊,崔轩亮也是微起愕然,荣夫人含笑道:“这座岛有无数的金银珠宝,还有享受不完的权势风光,只是你可知道,这座岛最大的宝藏是什么?”
崔轩亮搔了搔头,低声道:“是美女么?”荣夫人俯身向前,含笑道:“崔公子,你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心里想的、嘴里谈的,都离不开漂亮女人。可你有没想过,等你到了魏宽的年纪,你心里挂念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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