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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找我,何事?”
半大的瘦弱少年背对着山门,坐在石阶上,听见身后大门打开的声音,立马转过头来,见到萧玖,三两步窜上前去,“你不是要买那些地吗?可需要佃农?我想你买了地一定需要人帮你种粮吧!”
他的眼神很是热切,且带有一丝的急迫。
萧玖不置可否,只不动声色的道,“你说的没错,所以你是赶来自荐的?”
虽然这么说,但萧玖可一点也不这么想。
从少年的神情就能看出,他来找自己定有急事相求。
果然,只听阿生噗通一声跪下去,“我来是求小郎君救命的!您若能救下我兄弟几人的性命,今后,阿生愿任您差遣,永不背叛。”
说罢,狠狠的一叩首。
没有平素吊儿郎当的模样,有的只是认真和严肃。
萧玖没有第一时间扶起他来,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打量着少年,半阖着眸子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久不见回应,阿生心中凄凉和焦急交半,他知道他不该来求萧玖帮忙的,两人毫无瓜葛,甚至还有一段不算愉快的碰面。
可事到临头,他没有任何人可以求了,他只能指望当时初见萧玖时,对方心里的那一点善心。
“求您啦!只要您救他们一命,阿生愿用自己的命来还!”
眼瞧着地上的少年已不禁带着泣音。
萧玖幽幽的叹了口气,弯下腰来扶起对方,“你先起来,与我说说发生了何事,我才好解决。”
阿生大喜过望,连忙从地上爬起,擦了擦通红的眼睛。
两人走到院门旁边,阿生简单快速的将事情的始末说给萧玖听。
“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竟还是那段路惹的事。
他们几人故意将路弄得陡峭不堪,伪装成是天气原因导致的,期望过路运输粮食瓜果的车马能因此颠下一点吃的东西来,不得不说也确实有成效,几个孩子还因此多了几口饱饭。
可事情坏也坏在这里。
一日,周家的小郎君坐车来庄上小住,几日后发现自己所带的书籍半路上掉了一卷,派人去找。
最后在阿生那几个朋友手中找到,便以为是他们偷了书卷,勃然大怒将几人送至官府定罪。
周家小郎君一开口,偷盗书籍的罪名铁定没跑了。
他的那几个朋友当即被判死刑,而他们的家人也都要打入奴籍。
听完,萧玖不禁心中感慨。
见阿生急的要哭,问,“那书真是他们偷的?”
“不是!那书是我们捡的。小六子亲眼看见从马车里扔出个东西来,我们去一看才知道是一卷书,好奇就捡回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萧玖在静静的打量他的神色,见他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这才说道:“原来是这样。”
“小郎君、小郎君,求你救救他们吧!”
阿生到底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大祸临头,难免慌张。
见萧玖神情不为所动,当即又要跪,一边央求道:“您心善,又有能耐,求您想想办法救他们一命吧!小人愿意给您当牛做马的报答您。”
萧玖要他当牛当马的做什么,一手搀住阿生的胳膊,直接止住了对方的举动,“当牛做马就不必了。此事容我考虑考虑。”
阿生想跪却发现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力气大的出奇,无奈只得僵在萧玖跟前儿,想继续求又怕惹得别人不耐烦,只能闭紧了嘴巴,暗自焦急。
“此事容我一试。但救不救得下人,我亦不好给你保证。”
就算是这样,也值得阿生欣喜如狂了。
萧玖拉他都拉不及,只见他感激的一跪,不停朝萧玖叩拜,“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即日起,小人便是您的奴仆,愿为您差遣。”
萧玖扶起他,“我也说了,此事能成与否尚未可知,你也不必过早言谢。”
虽说萧玖答应了要尽力救几人性命,但也不是说救就能救的。
那几人是周家的家仆,萧玖要救也得寻得由头。
午后的书阁里,一处小角落中传来二人的谈话。
“偷书?那是重罪。你问这个干什么?”
屏风后面,乐施和萧玖相对而坐,乐施一边转着毛笔,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着。
对方突然问他这个问题,搞得他好不疑惑。
闻言,萧玖又问,“那会判何种刑法?死罪?”
乐施跷着一支腿侧坐着,单手撑着下巴,懒散又有几分吊儿郎当,让青溪先生瞧见又得罚他抄书。
“那当然不是。偷盗他人书籍,按律当判斩手之刑,砍去他人一条胳膊便罢,何至于死?!”
“若要人死呢?”
偷了书就要人性命,这个做派立时让乐施想起什么。
“那就是他偷到不该偷的人头上了。像世家大族家中藏书就是烧了也不会便宜外人,除非是两家交好才给借阅,不然谁敢拿,就让谁去死。”
话音落,此处一静。
萧玖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平静的面容下让人看不出喜怒。
还未察觉到气氛的古怪,乐施顺着萧玖的话思考下去,自顾自道:“一般没人敢这么不长眼,去触怒大族威严,都惜命。这年头啊,但凡有些底蕴的世族,家中的那些秘学典籍,谁不是看得比宝贝还重要,除了族中子孙,别人想看都没门儿。”
想起他老父亲为数不多的爱好,乐施又自娱自叹道:“像我爹,除了赚钱,最大的爱好也就是四处搜罗书籍拿回家藏着了。”
“堆书的屋子,比我的房间还大,真是拿那些竹片比亲儿子还亲。”
乐施说完撇向萧玖,就是这一撇让他顿时止住了话头,“你怎么了?”
只见萧玖白皙的小脸儿上,神情静若死水,一双墨眉下是沉如寒潭的眸子,凛凛寒光摄人的紧,就是萧玖抬眸望来的一眼,让乐施不期然窥见这眼中真意,心中一颤。
“若真有如此不长眼之人呢?”
那这……
乐施脑子顿时卡壳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就活该如此不长眼之人去死了。
但应该也不会有人不要命。
他冒出来几个念头,可都来不及说出口就见萧玖起身向外走去,乐施不明所以,在他身后喊道:“小师弟,你去哪儿?”
莫名的,他就是感觉萧玖生气了,却搞不懂原因为何。
背对着他的人却头也不回,只字未答,仿若未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乐施眼前。
第十六章 狡童(三)
“主公,您当真要管此事吗?”
田间小道上,牛车晃晃悠悠的往周家田庄驶去。
车上,吴柯忍不住面带难色,眼看前面就要到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再问。
他们此去便为阿生一事。
吴柯心底并不赞成萧玖管这闲事,人家家里下人犯了错,他们身为外人插手做什么?
说到底,不过是几个佃农罢了。
萧玖静坐于车厢之中,清楚对方的心理,却是没多解释什么。
只轻轻的摇了摇头,“答应了人家,便不好反悔。”
他家主公就是这样,小小年纪便成熟早慧,又重信守诺。
这点很好,但得不到回报的付出总是让他心中有些意难平的,吴柯抚须轻叹,“主公心善。”
“并非是我心善。”萧玖摇头否认。
“哦?那主公此举还有何用意?“
要说全是为了阿生,那也不尽然。
萧玖沉默了一下,问:“咱们既和周家做了邻居,先生可知对方是何许人家?家风如何?“
吴柯来浔郡也有些时日了,听来的消息反而比萧玖要多上一些,他沉吟道:“周家书香门第也,世居于此,族中出过几代名士大家,以文风见长,家风如何想来不必我多言,主公便知。”
“书香门第啊,那丢什么都不能丢书了。”萧玖意味不明的道。
看似赞同,吴柯却不知为何从中听出了一丝丝的怪异。
萧玖侧首,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等会儿见过就知道了。”
庭院树下,几个半大少年正蹲在地上玩蛐蛐,几人中,一身着宝蓝色锦服的孩童最为耀眼,梳着垂髫发髻,长相白皙,衣着华贵。
此刻,看着地上斗作一处的几只蛐蛐,他加油鼓劲道:“上啊!咬它!咬它啊!”
旁边几个孩子也不由心中焦急,纷纷为自己的那只蛐蛐加起油来。
热烈的阳光下,待女和随从站成一排,从旁小心看护着中间的那个孩子。
一个时辰过去,他们的脸上已淌满热汗,有人不禁抬头望了眼天上,金灿灿的太阳悬挂在正午的天空,发出令人眩晕的白光。
而树荫下的孩子们明显正玩的开心,想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屋了。
下人们心中唉叹。
彼时,门房过来,有侍女脚步轻缓的走过去,两人耳语了一番后。
侍女轻轻走至那身着宝蓝色华服的孩童身旁,柔声道:“郎君,门外有人拜访,见是不见?”
比赛正在兴头儿上呢,这个时候来人。
少年眉头一皱,挥袖不悦道:“谁啊!不见不见,打发走!”
见主人不耐烦,但该回禀的还是要回禀,免得事后有什么责任全落自己身上,因此侍女只犹豫了一下,还是回道:“是隔辟坞堡主人家的小郎,自称萧玖。”
“没看见本郎君正忙着呢吗,要拜访让他去城里拜我爹去,别来烦我!”
一边说着,他的视线在地上的几只蛐蛐上一瞬也未移开,似粘在上面一样。
话说清楚了就好,侍女心里松了口气,马上退下,不敢多言。
门外,带着礼品驻足在的两人静静等待着。
不多时,大门开了。
一身着麻色裙裾的侍女自门内走出,躬身道:“还请郎君见谅,我家郎君此刻有事在身,不便见客。”
吴老先生听罢,明白了。
今日来的不巧,正好赶上主人家有事在身,正要回礼告辞。
却听萧玖言道:“在下今日前来,是寻得一巧物正欲送与令郎君,你且去问问你家郎君可有兴致一观?”
微微一诧,侍女顿了一秒,后道:“郎君稍等,奴这就前去问过主人。“
“嗯。”
点头,侍女进去,门又关上。
见四下无人,吴老先生疑道:“主公,咱们所带礼品中有何巧物吗?“
萧玖笑,然后摇头,“没有,但可以有。“
小脸儿上的笑容显得神秘又带着股玩味。
……
吴老先生蒙了,他从萧玖的话里听出了一个意思,就是那什么巧物都是他家小主公信口胡诌的。
等会儿见了主人家,他们怎么拿出东西来啊?!
“主公!”吴老先生大惊。
正待说什么,大门又开了,是先前进去的那个侍女。
对方抬手请道:“郎君请进,我家主人在堂上等您。”
啊?
吴柯一诧,猛的看向萧玖。
在看到后者含笑的眼神时,吴老先生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有事在身,不过托词罢了,而萧玖用送巧物这个假借口诈得对方又见他们。
这只能侧面佐证一点——他们待会儿见到的周家主人,恐怕与他们先前以为的形象有所不符。
至少吴老先生是这么感觉的。
跟在侍女身后,他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疑问,小声凑在萧玖耳边问,“主公,您知道现在田庄里的这位周家主人是谁?”
“不知道啊。”萧玖坦然道。
吴柯一愣,“那您怎知对方喜好?”
只一语,便准确的引起了对方兴趣,这可不像是歪打正着。
毕竟要吴柯来猜,他肯定会选择送对方古籍或字画,绝对想不到什么玩物上面去。
萧玖的视线望向前方领路的侍女,压低了声音道:“你看她像是庄上的普通下人吗?”
不像。从装束上来看,低等下人可没面前这侍女穿着装饰的如此体面。
想来应是近身伺候主人家的人。
本来吴柯还没想明白萧玖这话的意思,却听对方又道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萧玖抬头望了眼天,“今日的太阳真烈呢,若是于烈日下晒上个把时辰,想必滋味不好受。”
话一出口,前方带路的侍女转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后又低下头,表情恢复平静。
吴柯恍然大悟,什么情况下才能让伺候主人家的贴身侍女汗流浃背?
必是陪同在一侧立于日光下时。
主人家可能不至于让自己晒的热汗满身,但做下人的可没特殊待遇,这样不就间接性的说明了对方主人家方才在做什么吗?
瞧这日头烈的,看书都晃眼睛,除了嬉戏玩耍还能是什么?
“主公英明啊。”
吴柯想通后,不觉感叹,跟在萧玖旁后慢慢走着。
“先生,你这样夸我属实让我不好意思。”
该不好意思的应该是吴柯才对。他活了这么大年纪,连这么个小细节都没发现,还要萧玖告诉他。
他抬袖半掩着面道:“主公当得此言。”
“非也。”萧玖笑着摇头,“只是您老是夸我这一句,实在让我辨不清除了英明,我还有哪些特质?”
这话堵的吴柯一囧,明白萧玖故意与他玩笑,他也实在接不上话来,支支吾吾了半天干脆将脸全挡起来。
到了正厅,萧玖和吴柯这才见到了此刻在周家田庄的主人家是谁。
一个看起来年龄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面容姣好,白白嫩嫩的,身姿端正的坐在茶案之后,面上却带着的几分不耐烦和傲慢。
在萧玖二人落座之后,对方便直接开口道:“就是你们要见我?”
“是。”
“听说你们有巧物要给我看?”
萧玖点头:“是。”
他仿佛对少年居高临下的失礼言行毫不在意,吴柯却在心里低叹一声,这位周家郎君果然跟所想差不离,唉……
少年接着便问,“在哪里?”
眼中的质疑十分明显,因为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比他还要小的孩子。
这个小不点能给他送什么巧物。
却听萧玖这个时候反问:“还尚不知我所送之礼郎君姓名?”
对方一愣,抄着手抱在胸前,尽管很不耐烦却还是很快的吐出一个名字,“周家二堂幼子,周显。”
萧玖点头,一脸明白了的表情,赞道,“显——明见也。想来令堂是对您是寄予厚望呀,希望您日后显于世人,光芒万丈。”
言罢,声调却急转而下,幽幽的叹了口气,极尽惋惜,“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这样的夸赞周显已听得多了,正不以为然,却见萧玖惋惜的模样,一疑。
在对方的注视下,只听萧玖缓缓开口道,“可惜,您怕是难以达成令堂的期望喽。”
室内蓦的一静。
片刻后,只闻周显一声怒喝,“你是来挑衅本郎君否!”
周显怒而一拍茶案,震得茶盏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吴柯此刻亦呆了,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家小主公,和周显一样的以为萧玖是来挑衅人家的。
“主公,您……”不待劝,萧玖抬手制止了吴柯的一系列发言,只平静的注视着面前的周显。
“郎君不喜文,不爱读书,因此才在来庄的途中将所携书卷丢弃,借故意外所致。可后却蒙家中大人问起,您没有办法,这才后悔想寻回。”
在周显慢慢僵住的脸色下,萧玖的声音依旧不急不徐。
“说来也巧,您故意遗弃的那卷书策正好被庄上佃农家的几个孩子捡到,您怕家中大人问责,便谎称不慎被他们偷了去,您说我猜的对不对?”
一通话说完,周显的脸色由白转红,憋成了猪肝色,除却一开始的暴怒,眼中还有十分明显的心虚。
“你胡说什么!”
周显猛的站起,二话不说,直接道,“来人!送客!”
说罢欲走,萧玖哪能儿这么容易就让对方跑了,他淡淡说着:“显郎君既然这般不欢迎我,那想来,我只好另寻他日前去周家府上拜会了。”
周显脚步一顿,驻足在原地。
话中赤裸裸的威胁和告状,他没法儿视而不见。
真是开了这道门儿,小鬼难送啊!
周显深吸一口气,转身又大步走回,坐下,双目圆瞪的盯着萧玖,一幅气咻咻的表情。
萧玖笑了,但见对方这么生气的看着他,笑了一下后又很快的收敛了笑,不见得意,反而问:“令堂可是要考校郎君书中内容?”
又被猜中了,周显憋了憋,最后吐出一句,“关你何事!”
见对方一幅被说中了又不想承认的模样,萧玖也不生气,只道,“不如我与郎君做一个交易吧。我帮您通过令堂的考校,而你只需放了那几个孩子一家,如何?”
“不行!”周显当即反驳,“我爹都知道他们偷了我的书了,现在又将人放回,那我……”
周显猛的顿住,到了嘴边的话变成,“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搁?!今后我身边的下人岂不是都有样学样,还不无法无天了?”
不过都是套话,萧玖一眼就看出少年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他道:“不。您怒而将他们送至官府定罪,概因他们偷拿书籍耽误了您学习的时间。但等到您学完书中的知识后,您又于心不忍,赦免了他们的罪,您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周显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爹要是知道自己骗他,自己一顿家法是免不了了。
看少年不为所动的表情,萧玖将最终结果揭晓,“等到这罪一定一免的事情传开之后,别人只会认为您勤奋好学,求学若渴啊,还宽厚仁慈,心胸开阔。到时,您的好名声传了开来,真正做到显于世人,想必令堂定会为您欣喜。”
嗯???
周显看着面前小自己几岁的萧玖,懵。
吴柯听完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一脸惊喜的看着自家小主公,当真是才智过人矣!
只有周显还云里雾里,不言不语的沉着脸思考了老半天,最后明白萧玖的意思,半信半疑道,“别人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认为?”
萧玖话不多说,现场给他来了个示范。
他抬手一指立于门旁的侍女,说道:“她虽是您的贴身侍女,应是对您忠心不二。但若方才我所言之谋算被她传了出去,世人定不会再信您,反而对您鄙夷不屑,您说,是不是该想个办法让她将这些话烂在肚子里。”
话甫一说完,那侍女已双腿跪在地上,惶恐不已,“郎君饶命啊!奴必不敢多言。”
不待周显表态,萧玖便道,“我说笑的,你家郎君心地良善,怎会因此等小事而要你的命呢?”
侍女心中激动,磕头表示感谢,“多谢萧郎君,多谢主公,郎君仁慈!”
那二字一出口,这边周显的脑子瞬如醍醐灌顶啊,扭头震惊的望向萧玖,惊讶之余还有欣喜。
这下是彻底信了萧玖所说的了。
直至萧玖二人从周家田庄出来,周显前后的态度那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犹如看福星般看萧玖,最后更是依依不舍的送他离开。
第十七章 狡童(四)
“主公睿智。”
仅只两人的牛车里,吴柯拱了拱手,朝萧玖作揖,满脸叹服。
全程目睹萧玖是如何将那位周小郎一路牵着鼻子走,直至最后达成目的,吴柯内心的震撼是一点没少。
等到四下无人了,他终于将心里话不吐不快。
“求人办事,最终掌握结果的永远是别人,不如予人所求,互惠互利。”萧玖半阖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慢悠悠的说道。
“主公说的是。”
吴柯点头赞同。
至于盛名之下,主人公的品行到底如何,外人又有几个会深究呢?
更不会知道这背后的真实目地是什么。
数日后,周显之名慢慢在浔郡传开。
有人称他求学若渴,也有人赞他宅心仁厚,至于那几个毫不起眼的孩童一家也在周显撤消他们的罪名之后被放回了家。
夜间,萧玖拿着书简正在油灯下读,忽然案前有人俯身跪拜。
“叩谢主人大恩!”
萧玖抬头,视线落在下首的阿生身上,“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
“是。阿生愿一生一世奉您为主,为奴为婢,报您大恩。”
萧玖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没叫起,反而单手撑着下巴,带了点兴致问,“仅仅是因为我救了你朋友几人,你便将自己卖给我?”
阿生不该是这般顺从的性子。
萧玖说:“没人愿意将自己卖给他人做一辈子下人、奴仆,此后,生死安乐皆不由已,你也不例外。”
“不然以你的聪明才智,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给自己找到个好的主人。”
他说的对,阿生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小小的屋舍内,因萧澜不在,这段时间里只住了他们二人。
萧瑛早早地在隔壁屋睡去,此刻,室内一片安静。
可自阿生找上萧玖那日起,他便自发的跟在萧玖身边,做起了下人该做的事。
双手贴在地面,瘦弱的身体,脊椎似弯成一张弓,骨头的形状依稀可见,只见阿生沉默了一会儿后,道:“可我这样的人,本该就是这样的宿命。”
无依无靠,有了上顿没下顿,就是哪天死了也没人知晓。
如无根浮萍,飘到哪儿算哪儿,这样的日子……太苦了。
他也曾羡慕自己的自由之身,可日子的苦他也尝着。
倒不如和现今大多贫民一样,给自己找个可以依托的存在,哪怕是做下人,也至少有个安身之所。
“我等到了一个好主人,这样,便够了。”
这是阿生的心里话,其余的再不多说。虽然和萧玖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他已多少认识到萧玖的为人。
萧玖道:“救了他们,付出代价的人是你,他们仍是半个自由身,你却不能是了。你就没有丝毫的不甘、埋怨?”
阿生素来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可心理很是成熟,不知为何,他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小人是个孤儿,从生下来便一无所有,捡别人的破衣穿,什么能吃吃什么才活到这么大。”
“这两年里,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他们虽是周家的佃农,可要他们耕种的地都荒了,主人家不缺粮,任田荒了也不允耕种,可他们不种地就分不到粮食啊,是要饿死的。”
阿生哽咽了一下,声音艰涩,“很多次,我想尽办法也弄不来吃的,快要饿死的时候,是他们偷偷藏了自己的一口吃的分给我,才让我活了下来。”
这个时代,对于贫苦人家来说,一口吃的意味着什么?
有时候,那真是活命的存在。
那时,他如死狗一般处处碰壁都要不来一口吃的,无人可依,无人可靠。
是他们救了他。
“他们是我兄弟,堪比手足。所以我愿意奉上我的一切,只要能救他们,无怨亦无悔。”
俯首在地上,阿生的神色让人看不清,只轻微颤动着的身躯显示出他的心情。
萧玖无意戳他人痛处,轻叹一声,“起来吧。今后,你便跟在我身边做个书童吧。”
“可有姓?”
阿生恭恭敬敬起身,微微低着头站着,“没有,请主人赐姓。”
萧玖思索了一会儿,望向窗外月明星稀,他灵光一闪,道,“唤你夏生如何?”
“以夏为姓,还叫阿生。盛夏时节,万物生机尤甚,也算是衬你的名了。”
阿生小声的在嘴里喃喃自语了两遍,觉得不错,当即心喜应下,“多谢主人赐名,往后,小人便叫夏生了。”
小少年抬头,笑的眉眼弯弯,肉眼可见的开心。
却未想,夏生的存在反倒让萧瑛闹起了别扭。
一大清早,她看着端茶倒水殷勤的围着萧玖转的阿生,皱巴着一张小脸,神情很是不悦。
正在用早饭的萧玖看看坐在一旁的萧瑛,见她不好好吃饭,眼神净看旁边的阿生去了,“怎么了?老盯着夏生看做何?”
萧瑛醒来后,他已跟她说过夏生的事,现在怎还用这幅陌生又警醒的神情看着对方?
竟像是隐隐带有几分敌意?
察觉到自己不讨萧瑛喜欢,阿生缩着脑袋,只字未发,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小姑娘不高兴的撅着嘴,拿起桌上的饼狠狠的咬了一大口,“我才没有盯着他呢。”
“那是谁惹瑛儿不高兴了?”
萧玖拿起手边的布巾擦擦嘴,表示自己吃好了,笑问,同时给了阿生一个眼神,后者赶忙机灵的收拾了萧玖的那份餐具,麻溜的退出去。
见讨厌的人走了,萧瑛这才表露出自己的委屈,饼也不吃了,气道,“还不是阿兄你!”
萧玖一怔,“我怎么了?”
“你、你让他睡了三哥的位置!还要把他以后都带在身边!”萧瑛眼眶红红,越说越委屈,“我不要!这是我和阿兄的屋子!是我们的家!”
“是,可他是阿兄的书童,不待在这里要待在何处?”萧玖懵然。
“让他住城里!”
萧玖一默,认真的跟她讲阿生和其他孩子的不同,“阿生很聪明,是为兄打算带在身边方便差使的。阿兄有事去忙时,他也能帮忙照顾瑛儿,这样不好吗?”
小姑娘原本气势汹汹的模样顿时一垮,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终于忍受不住的从眼眶滚落下来。
“不好不好!我不要他待在你身边!书童能做的事我也能做,我不用他照顾。”萧瑛哇哇大哭起来,让萧玖开始头疼。
她一向听话,少有哭的这么厉害的时候,萧玖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边拍边哄道:“好,瑛儿长大了,不用人照顾。但你是我的妹妹,怎么还抢阿生书童的活儿干,酸不酸啊?”
萧玖捏了捏小姑娘泛红的鼻头儿,笑着打趣。
“隔”萧瑛抽抽鼻子,拿着袖子抹眼睛,脸蛋红红的,不知是哭的还是羞的,无理取闹起来,“我不管!我就要抢!”
“这些小事我可以做,小九哥哥很多事也都是自己做的,我们根本就用不着他。”
萧瑛从小就是由自己的两个哥哥带大,生命中出现最多的也是他们,她不认为自己需要下人伺候。
现在阿生的突然加入,更让她恍忽有了一种萧玖对她的关注被分散了的错觉。
萧玖默不作声了一会儿,没有及时给予想要的回应,小姑娘急了,拽着他的衣角唤他,似撒娇。
“小九哥哥……”
可这次萧玖却不能应她所求了。
宠爱和溺爱只有一字之隔,最后导致的结果天差地别,萧玖还不想把萧瑛宠成是非不分的样子。
“这样不行瑛儿,你不必跟阿兄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比,任何人都取代不了你的位置,你是我的妹妹,一辈子都是。”
他的目光专注极了,眼里映着的都是萧瑛。
“可他们,有的是朋友,有的是亲长,有的是下属,身份各有不同。”不管萧瑛的反应,萧玖反问道,“今后,或许阿兄身边还会有更多人的出现,到时,难道你还要一个一个去比吗?比谁跟阿兄更亲近?”
眼看小姑娘眼中的泪花再度涌现也没有丝毫的心软,声音轻柔却又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
“论亲,无人比你跟阿兄与我的关系更亲,这一点你要明白。”萧玖说完,不再开口安慰,只是目光平静的注视着要哭不哭的萧瑛。
她心中是真的委屈。
她知道他只有自己一个妹妹,可……可看着他捡回来的人围着他打转,比她跟他的距离更近,好像自己的位置被取代了一样,这样的感觉让她心里难受。
可她也清楚萧玖的性情,一旦他摆出这个模样就代表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不会任由她乱来。
“好了,收收自己的眼泪,别任性。”
该说的也说了,接下来就是安抚了。
萧玖温柔的摸着萧瑛的发顶,慢慢说道:“阿兄该听课去了,今日该练的字别忘了,回来要检查的。”
说罢,抖了抖衣袖欲起,岂料被小姑娘扯着衣角不放。
她仰头望着萧玖,瘪着张嘴,虽只字未言,然盯着萧玖看的大眼睛里明晃晃的写着委屈、求安慰,像只受了气的小奶猫缠着主人撒娇。
“哧”萧玖忍不住笑,又连忙憋住。
“后日无课,阿兄带瑛儿去城里玩可好?”
萧瑛眼睛一亮,神情低落的脸上多了分欢喜,又快又大声的答了声,“好!不能反悔啊。”
“不反悔……”萧玖笑着答应,小姑娘这才放开他的衣袖,催他赶快去上课。
走出屋舍大门,撞见垂首立于门侧的阿生。
小少年不知是何时来的,先前的话听去了多少,见到萧玖走至跟前,连忙弯腰行了一礼。
萧玖想了想,出言安抚道:“瑛儿被我宠的有些使小性子,无心之言,你莫要放在心上。”
低着头的阿生,脸上飞快的闪过一抹诧异,连声应道,“不敢,主人言重了,阿生并未觉得有什么。”
就算先前还有些忐忑和不安,此刻听到萧玖类似道歉的话语,心中也唯余惊讶和感动,哪会计较萧瑛对他的不满。
见他是真心这么说的,萧玖遂也不再多言,干脆将他带了出去,免的留在此处,让他和萧瑛二人不对付。
第十八章 狡童(五)
但显然,萧玖低估了小孩子的独占欲,一连几日,无论阿生做什么,萧瑛都对阿生没什么好脸色。
萧玖要穿衣,她便从阿生手里夺过衣物递给萧玖;萧玖要洗漱,她抢着端水递帕子,吃饭、喝水、凡事她都抢着做,恨不得上厕所都跟着,就是不让阿生近身。
“唉……”萧玖头疼的叹了口气,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养女儿的甜蜜的烦恼。
左边坐着缩着脖子惴惴不安的阿生,右边坐着张牙舞爪誓死捍卫自己主权的萧瑛,室内的空气都透着一股子剑拔弩张的味道。
实在受不了了,萧玖扔下手中书简,拧着眉头看向右边,“瑛儿!”
而不待他说出什么,门外忽有仆人来报,“萧小郎,周家郎君前来找您。”
周家?
萧玖一愣,在他的记忆里,唯一姓周的人就只有周显了。
不过,他答应周显的事已经完成,对方还来找他做什么?
“人在何处?”
萧玖站起。
“尚在门外。”
只短暂的疑惑了一下,萧玖大步往外走去。
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的阿生,悄悄望了坐在一旁的萧瑛一眼,小跑着一溜烟儿追了上去。
萧玖不在,这位看他不顺眼的小姑奶奶为难自己可怎么办?
“诶?小九哥哥!”
转眼二人都不见,萧瑛犹豫半晌,还是留在屋里等候。
等到了书院外,见到正来回踱步愁眉不展的周显,对方一见萧玖就好似看到救星,激动道,“你可算出来了!”
“快,快跟我走,我爹要见你!”
“伯父要见我?”萧玖皱眉疑问。
“是啊!”周显又急又忍不住心里发虚,“我爹怎么突然要见你?往日,我交了朋友他都是不理的,恨不得我离他们越远越好,这次反倒主动让我请你来做客,也是邪了门儿。”
他双手揣袖,满脸的郁闷。
不想萧玖上门的原因,主要是怕他帮自己弄假名声的事穿帮。
“你跟伯父提过我?”
这怎么可能!
周显隐瞒萧玖的存在都来不及,哪会主动暴露他的存在。
没有过多思考,当即就道:“我在父亲面前提你作何?!”
说完回过味儿来,这话……好像太冷漠无情了些?
好歹萧玖也帮过自己,多少有些情分在。
眼神飘忽了一下,周显弥补道:“你也知道,我肯定不能把咱俩之间的事说给我父亲听。”
萧玖的神情一如方才般淡定,似乎并未从他的话中感觉出什么,闻言也只是点头,“嗯。”
但不说,不代表对方就不知道。
看还等着的周显,跟门仆叮嘱了让其给萧瑛带个话,萧玖就跟周显走了。
徒步走下山,等上了马车,萧玖问,“伯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车不紧不慢地往前行驶,一阵轱辘声中,只听周显毫无半点喜悦的说道,“我爹啊,一个恨不得住进书里的人。”
“他走哪儿都带着书,肚子里装的都是墨水,开口诗书经意,闭口礼仪规矩……”
话说一半儿,他徒然反应过来什么,原本靠着车厢的身子也坐的笔直,“等等,你这话怎么像是从未听过我父大名一样?”
萧玖用表情告诉他。
“我确实不知啊,不然问你作何?”
周显……周显震惊了,看萧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头怪兽。
然后,周显跟萧玖开始了科普,跟他讲他爹的光辉事迹,讲他爹有多么多么牛逼,他爹多么多么厉害。
等马车到了周府门前,周显还在说。
萧玖不动声色的掏了掏耳朵,满脸淡定。
“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周显喘了口气,瞅着萧玖。
萧玖:“记住了。”
知道你爹是多么厉害的牛逼人物了,也知道他有多不好得罪,您可以闭嘴歇歇了。
大概是萧玖听完的反应太过平淡,周显不太信的样子,怀疑道,“你真的都记住了?我跟你说,一会儿见了我爹千万别慌,也别多嘴,他问什么你捡短的话说准没错儿。”
多说多错,少说话避灾。
吧啦吧啦一大堆,跟萧玖传授他多年的应对经验……
可萧玖是真一点不慌,反观周显,他才像是慌得一批的那个。
“儿子见过父亲。”
“萧玖见过伯父。”
宽敞的经室里,两人问礼的声音响起。
四周安静的只闻呼吸声,有袅袅白烟从造型精致的铜炉中溢出又缓缓升至半空,融于空气。
室内四角柱下分别跪坐有四名侍女,仪容端庄,半垂着头,好似漂亮的木偶与室内环境融为一体。
透过那扇那幅绣着水墨画的屏风,萧玖和屏风后的人目光撞在一起。
隔空相望了许久,半晌,才听屏风后传来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就是萧玖?”
“是。”
“今年多大了?”
“八岁了。”其实还未满。
“小小年纪便心思不正,你家大人是如何教你的?”男人道,似责怪,似不满。
此一言而出,室内气氛一滞。
萧玖望向屏风后那个持书而立的朦胧身影,看不出半点生气和不满,只反问道,“伯父难道不知?我萧玖并无父母亲长,如此,也算是自学成才。”
室内一静。
男人语含不满,沉声道,“成的哪门子才?!尚在稚龄便心思不放在正道上,反倒学会了弄虚作假、沽名钓誉!”
周显此时已被吓得趴伏在地,不敢抬头。
完了,看来他爹是什么都知道了!
萧玖帮他通过考校、还扬名了一把,这是好事,但被欺骗的一方,感觉肯定不那么好受。
先前不见生气,此刻亦不见半分害怕,萧玖坦然跪坐于原地,面带好奇,“伯父这是生气了?”
屏风后,传来男人低沉压抑的声音,“你说呢?”
要萧玖说,萧玖便真说了。
他也懒得猜对方的心思,只不卑不亢的道:“要我说,伯父不该生气,反倒要谢我。”
甭管周父心里作何想,单就萧玖这话一出,一旁的周显都满脸不敢置信的望着他。“喂!你疯了?!”
“呵……小儿狂语!”
周显被他爹的声音一吓,赶紧扭过头去跪好。
萧玖的目光追随着自屏风后缓缓走出的人影,面上含笑。
“伯父何以不谢?您为您小儿子取名为显,就是盼望他显于人前。可他偏偏不争气,圆不了您望子成龙的夙愿,我劝他放了几条人命,也是行善积德,还助他扬名立万。这,难道不也达成您之所愿吗?”
一身黑色广袖儒士长袍的男人缓缓走至萧玖跟前。
两人一跪坐,一站立,俯仰间,四目相对。
男人严肃方正的脸上,慢慢皱起了眉头,望着面前淡定从容的萧玖,他感觉到了古怪。
一般孩童见此情况总归要吓一跳的,或紧张或局促。
但萧玖没有,他很平静,平静地有种让他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不言不语,男人身上的压迫感极强,奈何另一与之对峙的人似半分也感受到。
周父沉声道:“知子莫若父,他有几斤几两我自知道。可你推他得到如今的好名声,焉知他不能做到只会适得其反?”
站的这么高,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最后只会摔的更惨,他不相信萧玖会不懂这个道理。
可听到他的话,萧玖笑了,还笑出了声。
“因为他叫周显,姓周。”
意味深长的语调好似在暗示什么,尚且稚嫩的小脸儿上是掩藏不住的笑容,眼波流转间,萧玖问,“敢问伯父,天才二字何解?”
周父一顿。
萧玖:“这世上啊,多的是勤奋努力之人,可最后,不是人人都能将自己的名字长久的流传于他人口中。最后能传之不尽的,只有天才。”
“天才者,是一群人比拼后留下的赢家。很可惜,您儿子怕是留不到最后。”
但周家的名望不倒,周显便永远都是天才。
“你!”
再差劲也是自己儿子,哪能被人如此嘲讽?
周父没懂萧玖的潜意思,肉眼可见的怒了,抬手指向萧玖。
“行啦……”
两人的交锋戛然而止。
萧玖一愣,屏风后还有人?
那道苍老的声音又响起,“都过来坐吧。”
“肃儿,请人前来作客,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那声音平静的责问道。
便见面前的周父梗住,脸上的怒气逐渐平复,虽不再接着前言说什么,但面色却阴沉如墨,难看的紧。
他不情不愿的回身拱手,“是,父亲。”
周显之父,名曰周肃。
人如其名,萧玖想着传言不假,名字也没取错,板正严肃,不容任何弄虚作假,醉心文学到了极点,在此刻的萧玖看来,便是读书读的有些呆板了。
那老人,想必是大名鼎鼎的经学大家周知微——周公。
正犹豫是否该告辞时,便听老人开口道:“萧小郎君,既然来了不饮一盏茶再走,外人必要说我周家无礼了。”
心中的想法被道破,萧玖遂也不推辞,两手平举贴至额际,答道:“长者赐,不敢辞。”
等到萧玖绕到屏风后落座时,才见一排书架后坐着的老人,以及,坐在他身侧的一个中年男子。
哦吼,搞半天原来还有两人在啊。
四四方方的小案,萧玖坐一方,正对面坐着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左右两边分别坐着两个中年人。
其中一个正是周显的父亲,但另一个,萧玖就不知道是谁了?
他小小的回头望向可怜巴巴缩在身后一角的周显,眼中带出了几分疑惑。
周显难得的懂了萧玖的意思,小小声的道:“那是我大伯。”
哦,萧玖有印象,在来时的车里听周显提到过,他大伯也就是现任周家家主,也是一个学问满车的名人,只是脾气比起他爹来要温和太多。
果然,在萧玖的视线望过去时,对方给了他温和一笑。
萧玖从容不迫的颔首,回以一礼。
此时,便听面前的老人道,“方才我二子有言辞不当之处,萧小郎君见谅。”
萧玖不免惊诧,再看老人面色,端的是慈眉善目,又带着看小辈的温柔慈祥。
萧玖恭敬有礼道,“先前小子也有失语之处,也请伯父见谅。”
周肃冷淡的“嗯”了一声,看样子心里并没有真的见谅。
几人只当没看见他的脸色。
老人适时的岔开话题,“你名中的玖字,是何人所取?”
“已不记得了,在我的记忆里,我只知自己叫萧玖。”
老人一顿,从中发现疑惑之处,“听来,其中似有何曲折?这当是你家大人为你所取的名字。”
萧玖面不改色的撒谎。
“是,可我也不记得他们了。”
“我五岁时被人从河中救起,醒来前尘尽忘。除了名字还有印象外,其他皆已忘了个干净。”
另外四人惊讶,不再问他父母之事。
若非父母那边出现意外,怎会让自家孩子流落在外?
老人叹道:“九为大道,九又通玖,又有稀世珍宝、举世无双之意。想来,你父母亲必也是极珍爱你的。”
萧玖愣神,思及记忆中的夫妻俩,不置可否的应了句,“应该吧。”
言罢,老人的目光又落在萧玖身后的周显身上,“显儿亦是,他父亲好不容易盼来他这一个儿子,对他寄予厚望,可惜,他远不及你聪明。”
本就垂着头的周显,又把脑袋低了低。
人家大人这么说,萧玖可不能就这么应了,“您过誉,令孙坦率真诚亦是品性出众,您此言过谦。”
老人沉默了两秒,望着萧爆出一阵笑声来。
萧玖一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满脸疑惑。
此时才听老人边笑边道:“若非你人尚在稚龄,险叫老夫以为对坐之人乃是一大人耳,哈哈哈哈……”
萧玖面上一愣,心中却是一惊,连忙作出一幅手忙脚乱颇有些局促的样子。
现在被老人一点破,其余两个真大人这才察觉出方才两人对话的微妙之处来,也是忍不住想笑,连周显的父亲也忍不住面色别扭了一分。
“周公何必取笑小子,年岁长幼不是衡量一个人成熟与否的关键。”
这话倒也对,君不见,多少年长于萧玖的孩童也不见得能有他今日之表现,另外三人如此想道。
且根据下人打探来的关于他的事情来看,他反倒比不知多少年轻人都要优秀,周公点头道:“此言有理。端看你白手起家,便知你能力如何。”
萧玖身体一僵,又很快放松下来。
果然在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势力面前,他的很多秘密都不再是秘密。
第十九章 狡童(六)
老人朝萧玖看去一眼,看出他镇静表象下的紧张,不由得的夸道,“你是老夫见过众多孩童中,最为优秀聪慧的一个了。”
“我听说,你要买地?买我周家的田地?”田庄管事有将此事上报过,几人在萧玖来前也多少了解过他的事。
萧玖竭力控制住面部表情,不知面前的老人是什么意思,只简单的应了个,“是。”
“你与显儿做的交易完了,可要与老夫做个交易?”
“是何交易?”
萧玖问道。
老人的目光望向屋外,视线透过屏风落在门外垂首站着的小小孩子身上,忽然说道,“他便是当初从显儿手中逃了的那个吧,其余几人被送了官,只有他在逃脱之后寻到你求救。”
蜷缩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萧玖不动声色的应道:“周公所言不错。”
察觉到他言语中的警惕,老人笑言,“听小辈提了一句事情的始末,你不必紧张。”
萧玖端起面前滋味古怪的茶汤抿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味道从舌尖直入喉咙,他皱眉,不说话,从面相上看,算是平静。
“我想与你做的交易,便涉及他。”
“一个小小的仆从,也能被您看在眼里?”萧玖意味不明的说道。
老人眼神不变,看的却是萧玖,“非也。是与你做交易。”
所以重点是自己?
萧玖搁下手中茶盏,不动声色的抬眸问,“您想要他命?”
“不。”
“想从我手中把他要过去?”
“也不。”
这下萧玖不解了,沉思片刻,问:“那您想要他干什么?”
老人微笑,道,“你想要地,我想要的也很简单,取他一指便可。”
几人一惊。
萧玖皱眉,微诧,“为何?”
为什么,应当还是为自家孩子出气吧。
“老夫知道,那几个被抓孩童之中,他乃是领头之人。虽然显儿说了谎,但事件起因在他,若非他贪一时便宜,心思不正,又岂有今日之祸事。”
周公说的其实也有道理。
“所以老夫不要他的命,断他一根手指,全当给他个教训。我以田庄周围百亩田地来换,你觉如何?”
四人的目光看向萧玖。
室内一时静悄悄的,萧玖望着案上装满各种佐料的茶沉思。
“您是认真的?”萧玖的目光变得凝重。
“自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门外,立于檐下的阿生双眸定定的望向屋内萧玖的方向,视线却被屏风所挡。
再划算不过的买卖,只要不是个傻子,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阿生仿佛已料到最后的结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露出苦笑。
几息过去,却听孩童犹带稚嫩的声音响起。
“不如何。”
在几人的注视下,只见萧玖那双眼中满是认真与冷凝。
他脸上带笑,眼神却是嘲弄骄傲的,面对一代文学大儒,张口却道,“不过指头大点儿的地方,不要也罢!”
“嘶~”
不知是谁猛然倒吸一口气。
极安静的室内,此话犹如震天之雷落在众人耳畔。
只见几人中那个幼小的孩童,抬起细小的手指一指从旁的屏风,问,“百亩之地,比起这天下之大可有一指?”
无人出声。
老人狠狠愣住,再回过神来看萧玖,眼神大变,比起方才含有的一分逗弄,此刻才更像认真以待。
“无!”
他声音坚定,比起天下,这点田地算什么?
可萧玖又有多少家底呢,为何不换?
何况不是有钱就能买着地,按照社会阶级,每人名下所占田地数额有限,超过其身份所属上限,就是官署那边都不批,但若是周家愿意给,这个限制对萧玖就没用。
老人疑惑,“你是看不上这区区百亩的田地?”
要知道,郡中不少小贵之家所有田地也不过这个数儿,萧玖的眼光未免太高。
萧玖摇头,“非也。”
“那是为何?”
在座诸人也想知道萧玖是怎么想的,放着这么划算的买卖不做,莫非是傻?
萧玖当然不是傻,他语气十分平淡的道,“因为,他唤我一声主人。”
他目光平静的望着周公,一身气势从容而淡定,毫不露怯。
不因年龄、身份、地位而有一丝慌张,表现的如一个同龄人一般。
“我萧家以我兄妹三人而始,只有我们是主,他们是仆。他们奉我为尊,自然享有我的恩荫,便是要惩戒也该由我来,而非请旁人代劳。”
“投机巧取他人之物是对是错,由我说了算。”
老人一愣,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下意识道,“你是怪我僭越你的主权?!”
萧玖不语,看神情是默认。
“竖子无礼!”周肃当即一喝,脸色很是难看。
萧玖没有被吓到,只淡淡地撇了他一眼。
老人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不觉冒犯,反而劝他,“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萧玖起身,抬手躬身行了一揖礼,“周公之言,恕晚辈不能答应。”
“如今茶也喝完了,告辞。”
“等等!”
老人徒然起身,看向那个欲要离去的背影,面上带着几分严肃和郑重,“不用他的一指来换,老夫将那田庄周围所有田地,悉数送予你!”
这回轮到萧玖一惊,回头,问了个,“为何?”
老人看着面前的垂髫小童,尚且稚嫩的面容可称得上玉雪可爱,一双清澈有神的眸子炯炯有神,带了点疑问的回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老人沉默了半晌儿,其余人等亦觉不可思议。
“便算是老夫予你的见面礼罢,不知你老师近来可好?”
他这么说,萧玖倒突然意识到什么,“您与家师认识?”
“我们是难得的好友。”老人道。
哦,原是如此,萧玖僵硬的神情一松。
便见老人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再度问道,“孩子,那这个礼你可能收下了?”
萧玖面带迟疑,他又开口补充道,“日后,若我周家有难处,必要时你再伸以援手便当是回礼了。”
闻言,周家主与周肃的脸色都变了,反应不一,前者震惊偏多,后者却是不敢置信。
周肃欲说什么,“父亲……”
后者轻轻的撇了他一眼,那一眼是制止,后者闭上嘴,转头看着萧玖,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
看着三人的反应,萧玖也是满腹疑问,但见为首的周公脸上认真的神情便知此事怕是不好推托。
遂,恭敬的行了一礼,“多谢周公。”
“来人,去将地契拿来。”
听到父亲的话,周家主只迟疑了两秒便依命让人将地契拿来了。
老人当即将地契转送给了萧玖,直到让下人恭敬的将其送出府外,周肃这才忍不住了,“父亲何故予以重礼?!”
语气三分不满、两分不忿,还有更多则是疑虑。
他不明白父亲此举何意?
“这萧玖,小小年纪便口出狂言!不识礼数!怕是以后成不了大器!”
这一点,周公倒与他正相反。
他挥了挥手,经室内候着的侍女纷纷退了出去。
等到室内只剩家中几人时,他才叹,“肃儿,莫要小瞧了这世间之人,无论对方是何种人,都是如此。”
周肃虽性子板正不阿,却也不是毫无脑筋之人,听出周公话里的赞赏,不解。
“他有何处见长,竟让父亲这般相待?”
三人都聚精会神的等着听老人的回答,却见周公指向一旁的屏风,“此物置于此间多少年了?”
周肃想了想,想不起是哪一年放在这里的,只回道,“少说已有十年。”
那是他请的当世有名的画师绘制而成,价值连城。
周公抚着长须,悠悠叹道,“十年啊,只一垂髫孩童望见此物言天下二字吧,其余可还有人这般说?”
周肃怔了怔,看着眼前这幅秀丽的画面,从实回答道,“没有。”
往来好友皆感慨此画的逼真、风景的壮丽和秀美,亦或是从画艺和绣工上诸多赞赏,言及天下的倒是从未有过。
“显儿,你的贴身侍女呢?”
周公忽然问。
本是认真听着祖父几人谈话的周显一愣,神情躲闪起来,“她、她做错了事,孙儿把她给母亲了。”
“周显,说实话!”
一见他这幅模样便知在撒谎,周肃当即面色一沉,训斥。
“算了……”周公却摆摆手,面上带了几分怠倦,“原因不在主便在仆身上,何必再逼问于他?”
看这样子,到底是谁之过错还不一目了然?
周显缩了缩脖子,不敢说什么。
事实上是他怕侍女跟他父亲告密,遂早早的就将她打发走了。
“萧玖,是一个好主人。这,便是老夫愿以重礼相送的原因。”
“再者,不过是百亩的田地,于我周家损失的不过少许薄利,若能与之结一份善缘,焉知他日后不会有大造化呀……”
说到这儿,周家大伯和周肃顿时明白了过来。
“原来父亲是这般打算的。”周家主一叹,心中却仍有几分迟疑,“可萧玖不过一孤稚庶民,日后如何怕是难料。”
周公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结善缘有时本也是赌,赌今日让自己偶感惊艳之人,日后是否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日后如何,只得日后再看。今日所为,不必悔之。”
周家大伯心有所感,颔首,“儿子受教。”
大家族的投资和人脉往往便是从这一点一点的舍中换来的,舍小利而求大益,便是如此。
回程的马车上,阿生跪坐在车角落的一旁,想了许久也不曾明白。
“主人缘何待阿生这般好?”
萧玖和他从前遇见过的很多人都不一样,让自己好奇又不理解。
在自己求生的这些年里,他早见惯世人漠然鄙夷的嘴脸,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值上百亩的田地。
萧玖反问,“我想这么做,便这么做了,需要什么理由吗。”
阿生不懂,沉默下来。
“若你非要我想一个理由的话,那大概就是……我赌你未来会给我带来比今日更大的价值,而你忠于我。”
阿生懂了又没懂,只觉面前和自己一般大的小主公心思很是难猜,“阿生自当忠于主人。”
毕竟萧玖确实待他很好。
第二十章 狡童(七)
两人出了城,阿生很高兴的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们。
村子外,远远的见几人时常玩耍的树下有几个熟悉的人影,他一路小跑着喊道,“我回来了,大家伙儿都没事吧?”
“我好不容易……”
阿生欢快的笑着,神色飞扬。
只话没有说完,对面几个看着他出现有些意外的少年,这时开口道,“你还有脸出现?!”
蓦的,阿生的脚停在原地。
看着他们,阿生脸上的笑一僵,又很快扬起一个大大的弧度,巴巴说着,“我……我找到人救你们出来,大眼子,小六子,阿实,还有阿山,你们和家里可还好?可有遭罪?”
回应他的是几人丝毫不变的脸色,他们仍旧冷冷的看着他。
“阿山,”阿生的语气不由的放轻,“你们,怎么了?”
怎么像是不认识我了一样?
眼前几人的神态太过陌生而冰冷,让阿生心里隐隐有些发慌,他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做错了,还是……别的什么。
阿山没有答应他,只是大眼子怒呸了一声,大骂道:“你还有脸回来?!丢下我们自己逃跑,你个没胆儿的!”
“就因为你想出来的馊主意,害的我们全家被入狱,你自个儿倒是跑的快,但你知道我们这些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每天睁大着眼不敢睡觉,生怕睡过去就再也没有醒来的时候,时刻恐惧着不知道什么就会死,吃馊食脏水,还要忍受家人怨恨痛苦的眼神,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个噩梦。
每每回想起来,都让他不觉吓出一身冷汗。
瞪大的眼睛发着红,带着些水润,“我爹娘险些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小六子平时多机灵活泼的一个人啊,此刻看着阿生的神情亦是麻木。
“你一个人跑的容易,想过我们吗?还亏我们认你做大哥,见事情不妙只顾自己躲了,你算什么大哥!”
“我们再也不跟你玩了,我娘说了,叫我们离你远一点!”
最小的阿实躲在阿山身后,探出头来,对上阿生的眼神儿,瘦小的脸上又浮现出害怕。“我以前送你的那些吃的也不要了,你赶快走吧。”
大眼子怒斥着,“赶紧走,别再来我们庄上了!你个害人精!”
“是我救……”阿生张嘴想申辩,一颗小石头迎面砸在了他的脑袋上,阿生捂住痛处,看着刚刚砸他的人。
年纪最小的阿实,瘦成枯枝的手上还紧紧攥着几粒石子,看着阿生的眼神透露出深深的恐惧。
阿生的出现,又让他想起自己前些天过的痛苦不堪的日子,他怕了,发了狠的捡石头丢他。
“你走!快滚!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你不是我大哥。”
“野种!我们不跟你玩了!”
“快走啊!……”
一声声的责骂,越来越激烈,话也越来越难听,好像要将过往数日的恐惧转变为愤怒尽数投入阿生。
阿生双手护着头听着他们对自己的一声声辱骂,和过往那些人骂自己的话一样难听。
因为他们都有家,只有自己是一个人。
只这次,骂他的人却是他的朋友。
几人打骂了好一会儿,阿山终于看不下去,出言制止,“好了,让他走吧。”
阿生脑袋上、胳膊上被砸破了皮,见了红。
等到没有东西再砸向他的时候,他才缓缓放下手,血迹顺着他的额头流下,对面几人却没有同情他。
阿生垂着头,似颓丧的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年纪最大的阿山见状,不由的叹了口气,终是有些怜悯,“阿生,你走吧,去别的地方谋生,以你的本事到哪儿都饿不死。”
顿了顿,又说道,“你也别怨我们,这次的事儿后,怕是庄上的人看到你都要赶走的,他们也怕。”
我们也怕。
就像这次,阿生只有自己一个人,惹了事说跑就跑了,可他们呢,自己跑了还有一大家子在,想跑也跑不了。
他的未尽之言阿生听出来了,在他们眼中自己就是个麻烦精,谁碰上都要惹的一身躁。
“怎么还不滚?!”
大眼子警备的看着阿生,催促道。
“你们怨我,我知道。但欠你们的,我也该还了再走。”
阿生抬起胳膊,擦了擦额上的血,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几人。
几人一愣,看着阿生不说话。
紧接着,就见他蹲下,捡起一块重石,杨起,而后,狠狠的砸在了自己左手的小手指上。
刹时,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阿生额上的冷汗一瞬间下来。
“嘣——”
一下,两下,直到数声之后,小手指整个已被砸成了一坨烂肉。
阿生惨白着一张脸,心里发狠,将烂肉连皮带骨扯下,大眼子几人也被吓得愣在原地,嘴唇发颤。
忍着剧痛,阿生将手中的断指放在几人面前的地上。
脏污的一团血肉裹着点点的白色碎骨,就像阿生自己,活的犹如一团污泥,任人踩来踏去,哪怕生有人骨却永远硬不起来,连同他为人的自尊,被踩的粉碎。
“从此,咱们两清,我夏生不欠你们什么。”
阿生的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面上狼狈,转而,又眼神凶狠的望着几人,“一群没断奶的小崽子,也配跟我为伍!”
“你……”几人猝不及防的愣住,阿生说变就变,大眼子不敢置信的指着阿生,“你说谁没断奶?!”
分明是阿生有负他们,怎么现在还敢说出这样的话?
忘恩负义!
狼心狗肺!
其余几人反应过来也怒了。
争先恐后的骂,“野娃!没爹没娘,从狗肚子里爬出来的狗杂种!”
“快滚!别再让我们看见你!”
“滚!再不滚我们打死你!”
……
在一群人的驱赶和谩骂声中,阿生缓缓抬脚走了,不分大小的石头砸向他,众多不堪入耳的话像脏水泼向他,衬的他越发像只丧家之犬一样,狼狈不堪。
*
“阿生,回来了。瑛儿闹着要……”
听见脚步,萧玖从和吴柯的谈话中缓缓转过头去,下一刻,语气徒然一变,“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哪怕阿生已经刻意收拾过自己,但那额上的伤却不是一夕之间就能好全的。
就在阿生快速向他行礼之时,萧玖眼尖的看到他左手上草草缠着的布条,上面还带了点点血迹。
难道是……
萧玖想到什么,快速上前一把拽过对方背在身后的手,果然,左手只剩四要手指头了,他一惊,瞬时脱口而出,“我并未答应他之条件,他怎会……?!”
阿生知道萧玖想歪了,连忙否认,“不,不是,主人。是奴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看出阿生的躲闪,萧玖:“是有人逼迫你吗?”
阿生摇头。
手指是被自己砸断的,但要他将其中原由对萧玖说出来,他又是不愿的。
“无人逼迫于奴。”
看样子阿生是不愿意说的,萧玖思量了一下,没有再逼他,“下去让人帮你上药,等伤好再来服侍。”
“是。”
阿生俯首一拜,不多发一言的退下了。
说是去看望朋友,结果回来却搞得这么狼狈,萧玖在想是不是周家有人暗中动的手脚。
“主公?”
吴柯的声音打断了萧玖的思考,“嗯?怎么了?”
“主公还在想那小奴的事?”
吴柯问。
萧玖也不否认,只浅浅提道:“周公不似那般出尔反尔之人,周显也还尚在城中,我在想是何人所为。”
吴柯没想到自家小主公还真的这么关心一个小奴的事情,叹了口气,“不过一奴仆,主公何需花费心思在他身上?周家亦无人会记一小仆。”
萧玖想来也是,但看到了,难免就多想了一些。
“我亦知。”
多的吴柯也不再多说了,只觉萧玖毕竟年纪还小,哪怕再智慧,心肠却是软的。
也高兴萧玖这回没有白白付出,正好省去了买地的钱,吴柯心满意足了。
萧玖本意想将阿生留在坞堡养伤,他还没手脚残废到要一个小孩子带伤服侍他。
却没想,后者在他上马车将要回程的时候追了出来。
“主公,奴来了。”
听到马车行动的声音,阿生急匆匆的跑来,怀里还捧着一大束色彩鲜艳的野花。
一口气奔到车前大喘着气,他的额上都是汗。
看到花,萧玖一愣,等对方歇了口气才说道,“你过来作何?不若在坞堡养几日伤,待好些了再回我身边服侍罢。”
说罢欲放下车帘,阿生急急说道:“奴小伤并不碍事,再者您这几日要忙月考事宜,还要分心照顾瑛小姐恐有劳心神,小人可为您分忧。”
“这是奴给瑛小姐采的花,想必她见了必是欢喜。”
阿生确实很机灵,也很会察言观色,哪怕萧玖还没说出口的话,他也能猜到点儿上。
萧瑛在他早上出门前确实提过这回事,但萧玖没功夫去做,没想阿生自觉把花带了回来。
略一迟疑,萧玖让他上了车。
“上车吧,该回去了。”
“是。”阿生一喜,连忙拱手爬上了车辕,和车夫并坐在车门外。
“驾!”
马车缓缓启动,逐渐驶离坞堡。
阿生抱着花,似感觉不到左手断指的疼痛,满脸带笑,又用干净的右手手指轻抚了一下花瓣,眼含喜爱,仿若在看喜欢的情人一般。
他不是第一次来坞堡,知道可以取代自己待在萧玖身边的孩子有多少,所以要想不被人替代,就要想法设法让萧玖看到他的价值,只认可他一个人。
知道萧玖对于这个妹妹有多宠爱,所以讨好萧瑛势在必行,只有萧瑛看他顺眼了,不再针对为难他,自己才能在萧玖身边待的更加顺利、长久。
当阿生将花送到萧瑛面前时,小姑娘确是很不乐意,闹道,“我要小九哥哥送的,才不要你摘的呢!”
说罢,一把将花打翻在地。
“嘶~”阿生抱住左手,神情显得痛苦而隐忍。
原来是萧瑛方才打到了他的左手。
萧瑛有些意外,“你怎么了?”
“奴……奴没事,这些花小姐还要吗?”
阿生的脸色白了一分,疼的嘴唇打哆嗦,瘦瘦的小脸上却露出个乖巧而讨好的笑。
萧玖知道自己此时不能有‘帮阿生说话“的意思,否则萧瑛怕是更看不惯阿生了。
在萧瑛看过来的时候,萧玖什么也没表示的走到书桌旁看书。
后者看着面前的讨厌鬼不知道该怎么办,总觉得对方有哪里怪怪的,又有几分可怜。
“把花插起来,放我床头。”
她支吾着,顿了顿,又补充道:“外面的厅堂也要放。”
说完跑走了,窝到萧玖身边。
“是。”
阿生乖乖应声,动作轻柔的捡起掉落一地的花,萧瑛时不时的朝他偷瞄两眼,不知看到什么神情怔了怔。
阿生出去接水去,萧瑛才轻轻拽了拽萧玖的袖角,咬着唇轻轻问道:“阿兄,我看到他手上有血。”
萧玖轻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开玩笑说,“是啊,他去帮你采花,不小心手指被毒虫咬伤,只能砍掉。”
他确实有帮阿生在萧瑛面前卖好的意思,免得萧瑛不知为何老针对他。
小姑娘呆住,吓得瞪圆了眼睛,有些怕怕的贴近了萧玖身体,不安的动了动自己的小手,想象着手指被砍断的痛苦,她缩了缩脖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看到阿生进来,飞快的转过头去。
阿生察觉到时不时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作不知,为萧玖添了茶水后,安静的走到门口站着。
不多时,一个小身影慢慢挪到他身旁一米远的地方。
“谢谢你的花,但小九哥哥是我的。你不准抢!”
小姑娘特地跑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偏偏此时的她左右转动着眼睛,就是不敢与之阿生对视,完全没了往日威风气势和厉害劲儿。
阿生想笑,便也笑出来了,不是那种桀骜又痞痞的笑,而是那种温柔充满宠溺的笑,像极了萧玖平素对待萧瑛时的模样。
“奴只是一介下人而已,专门服侍主人和小姐的,又怎敢与小姐抢什么呢?”
“嗯……你知道就好。”
萧瑛别扭的说完,垂在两边袖子底下的手动了又动,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的手……不痛吗?”
怎么可能不痛。
阿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轻描淡写的道:“回来前已敷过药了,不痛了。”
骗人。
萧瑛想起自己方才那一下,看到他那被布裹着的断指的部分还带着红,有些局促难安。
“以后,我不喜欢花了。”
……
阿生反应了一会儿,没能理解萧瑛的话是什么意思,甚至在想是不是萧瑛不喜欢他,连带着讨厌这些花。
就听小姑娘别过头断断续续的说道:“你太笨了,摘个花还能被虫子咬到,要被砍手指。摘一次花砍一根手指的话,你的手指全被砍完了以后还怎么做事。”
阿生顿住,心底被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一样。
他转头看了眼屋内萧玖的方向。
萧玖还在看书,仿佛对屋外两人的谈话什么都没听到。
“小姐放心,奴下次会放聪明点的,尽量保住自己的手指头,也把好看的花带回来给小姐。”
萧瑛蹙着眉头,不高兴道:“都说不要花了。”
小姑娘口是心非,明明是对萧玖的话信以为真,以为阿生真的是因为她才不得不被砍了手指,心里愧疚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可山下还有好多漂亮的花是奴都没见过的,小姐要不要看看?”
阿生第一次对着小姑娘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自打他来萧玖身边,小姑娘总对他没个好脸色,敌意很大。
他本以为是她脾气娇纵,忍了便是。
现在,却觉出她的一分可爱来。
听他这么一说,萧瑛更心动了,却也更烦恼了,没好气的说他,“不要,不要!你怎么这么笨,都说不要了!”
说完,萧瑛就从他身边跑走了。
门外,望着天空的阿生笑着笑着,突然抬起衣袖抹了把眼角。
真好,他似乎……又碰到一家好人了呢。
第二十一章 狡童(八)
时隔多日,周知微来青山书院找老友论学,周显也一道跟了来。
“喂!萧玖。”
后山山道上,穿着一身锦绣华服的周显跟在萧玖身后往山顶走,白嫩的小脸上带着微微的汗渍,因为炎热,拿起半边衣袖给自己扇着风。
仆人侍女都留在山脚,周显连个可以背他走路的人都没有,没办法只能喊萧玖停一停。
“等……等会儿,歇歇。走了这么久,你不累吗?”
鬼知道为什么在知道祖父要来青山书院的时候,他也鬼迷心窍的要跟着。
周显悔不当初,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小道旁的石头上,半点大家公子的风范也不见。
反观萧玖,他还是一身清爽,穿着素白的弟子服,小身量很是挺拔。
“不累。此刻才走了一半路程,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
他站在原地,回身看着周显。
后者心里哀叹一声,连忙摆手,“不爬了不爬了!不去看什么山顶了。”
萧玖歪了歪头,好整以暇的道,“是你说要去山顶看看。”
我后悔了成不成?!
头一次进到青山书院的周显看什么都很新奇,一时兴起想上山顶学别人一览脚下风光,没想自己是个弱鸡。
第一次爬山就累趴在半路上,周显没好意思接受现实,恼羞成怒,“本郎君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萧玖不说话,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静默了几秒,又听周显道,“青溪先生说要让你好好招待我的,带我四处走走,但也没说是这么个走法儿啊。”
他的话里带着股委屈,萧玖看着娇贵又不肯低头的贵族少爷,心里叹了口气,“你今日过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过来玩啊。”
“书院不是玩的地方,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
周显梗着脖子,“我就要来,你管我。”
……
周小郎君坚决不承认自己来时脑海里闪现过萧玖的画面。
萧玖当然不管他,淡淡的转过身去,举步继续往上走。
“诶!你走什么?!喂,下山的路在这边儿!”周显瞪大了眼,在他身后叫道。
“诶诶!萧玖!萧玖!”
被叫的人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的往前走,周显急了,站起来前看看后看看,周围越来越安静,也不知这山里有没有野兽。
想着,周显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咬牙一跺脚,冲着萧玖追过去。
“诶,你等等我!你忘了你老师的话了?我是客人,你要好好的招待我。”
“喂,你听到没有啊?”
“萧玖!我是客人,我是周家嫡系小郎君,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周显跟在萧玖屁股后面,用他爹念叨他的话来告诫对方,“你太失礼了!你老师没教过你吗,要讲礼法、礼法!回去我就跟我祖父告状去,说你怠慢我。”
他还是第一次受到别人这般冷遇,不服气。
“哦?我这不正是应你的要求,带你去山顶吗?有何好怪我的?”
萧玖气定神闲,步伐稳健的一步步向前走着。
周显一边跟上他的脚步,一边说话,气又快喘不均了,“我不去了!不去了!你听不懂小爷的话吗?”
“那可不成,做事不可半途而废。”
“我看你分明是在和我作对!”
除了他爹和长辈,还没哪个人敢给他气受。
他站定,不走了,抱着胸气势汹汹的瞪着萧玖,“你上次就是在利用我!小小年纪,心思深沉。”
不可为伍。
这是他爹的原话。
“这是你父亲对我的评价?”
点头,周显蒙住,一不留神怎么还承认了?!
他急忙否认,“不是,没有!”
这么直白的说出来,总免不了有些心虚。
萧玖笑了笑,收回目光,却是一点也不在意,“原来这才是你今天来找我的目地啊。”
“你爹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利用你。”
周显狠狠的一呆,“你承认了?!”
“若非答应别人要救人,我也不会和你相交。”
萧玖停住,回头,脸上不见一丝鄙视或是嘲讽,反而很平静。
对一脸惊呆了的模样的周显微笑,“可那又怎么样?我得到我想要的,也给了你好处,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我以为你至少也该掩饰一下意图的,没想到你如此清纯不做作。
这么直白的接受到他人对自己的不喜,这对周显来说,太刺激了!
可转念一想,他又怒了,指着萧玖不敢置信道,“你拿本郎君和那几个下仆之流做较?!”
“实乃侮辱!!!”
周显暴躁了。
萧玖回头望着仿佛变身斗鸡的小少爷,懒懒的撇过头去,“有何好气的?你觉得我用他们的命换给你一个好名声是侮辱?不错,我也觉得是侮辱。”
诶!
周显的气焰一滞,被萧玖突如其来的反差搞得一蒙。
山风吹来,两人间除了呼吸声,只剩下寂静。
阳光从前方山道出口射下,光影深深,萧玖回望那山顶天光,举步而上。
“萧……”
周显张了张嘴,不知为何声音又弱下去。
几步之间,两人已登上山顶。
天空地阔,一瞬间仿佛换了个世界,远处群山、脚下溪流、绿野田园,城村人群,四面之景尽收眼底。
周显愣住,心神为之震颤。
萧玖站在崖边,俯览脚下风光,冷淡而幽然的声音响起,“众生济济,几人为象?几人为蚁?大象比之蚂蚁如何?”
为何数人的性命可以如此不值一提?
“是蚁多咬死象,还是象灭群蚁?”
这一刻,周显愣愣不知所言。
看着比自己还矮上半个头的少年缓缓回眸,用那双眼沉波澜不兴的眼眸注视着自己,周显像被定住,一滴冷汗不觉从额上滚落。
他看见萧玖对自己无声的笑。
“于你而言,他们命如蝼蚁,焉知我杀你不比杀死一只蚂蚁轻松。从这里摔下去,怕是尸骨都得摔得粉碎了吧?”
风吹来,明明是盛夏时分,周显却冷的浑身一哆嗦,“你……你敢,我祖父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说是失足掉落不就好了,毕竟周边又无人证,只你我二人。若真失足掉下去,他们也只会当我人小力微,决计不会想到是我害你性命。”
周显听着萧玖缓慢低沉的话,不自觉的双腿打起颤。
“你祖父与我老师交好,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我老师会指使我害你,而我又与你无冤无仇怎会平白害你性命呢?”萧玖摊手,“所以最后,只能是你自己不小心失足摔死,与任何人无关。”
周显愣,突然才想起,萧玖为什么要害他啊?
正要这么问,就见萧玖半眯着眼睛,模样乖巧的吐出一句话道,“要人死,需要什么理由吗?你待他人如此,我待你……”
“也同样如此。”
“啊!!!”
最后一个字音落,周显一声哀嚎,拔腿就跑。
看着其落荒而逃的背影,萧玖淡淡的收回视线,嘴角忍不住露出个得意的笑,像只成功偷吃了蜂蜜的小狐狸,狡狭又可爱。
等到自己下山时,早不见了周显身影,反倒在山下碰到一个熟人。
“王师傅好啊,这是刚打的猎物?”
看着那人提着只野兔从另一边下来,萧玖笑着问侯,他时常听别人这么喊这人,却不知对方叫什么。
王师傅这人也不爱说话,但做事实在,靠谱,手上功夫也不差,萧玖很乐意跟这样的人交好。
对方看了他一眼,看萧玖似乎很高兴,“我刚着见有个孩子从山里跑下来,你们一道的?”
“老师让陪玩的贵客。但无奈贵客跑的太快,我腿脚跟不上,这才落后些许。”萧玖乖巧笑道。
王师傅的视线在他的小胳膊小腿上一扫,“每日再多蹲半时辰马步可改善。”
“多谢指点。”
萧玖笑着答应,然后告辞回自己住处。
事后,青溪先生问萧玖怎么周小郎君了,对方一脸恐慌的直奔他们处来,拉起周公就要下山,活像是有人在追杀一样。
问他缘由,他也不说。
无奈,青溪先生只能来问萧玖。
萧玖笑的眉眼弯弯:“只是跟周小郎君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已,没想他还当真了?”
“玩笑?”
青溪先生想了想,一个玩笑能有多吓人?
他只当是小儿间的玩闹,偏周显又不经吓才闹出这么一场闹剧来,但还是叮嘱道:“凡事莫要太过。”
“是,老师。”
两小儿之间的事,青溪先生听周公讲过了,好奇问萧玖,“我见你这般容易就帮周小郎君造势,怎不为自己着想一番?”
萧玖思考着对方说的“着想”是哪一种意思。
“老师是指为我自身造一些名望?”
“嗯。”
“那可不成。”萧玖认真的摇头道。
“为何?”
“周显能成名,概因周家。而我萧玖虽有您做靠山,运作一番也能成就名望,但我却是不想的。”
在青溪先生的注视下,萧玖半大的人,明明可爱的外表却作出一幅严肃的模样,徐徐的说道,“树大招风,自身根基不够深还是莫要早冒头,免得不知何时就会无意中挡了他人的道,得不偿失。”
青溪先生看着小小的人儿还能说出这番话来,眼中惊喜,“你确是聪慧啊,为师还怕你哪天过早显露锋芒,招来他人嫉恨。”
“让老师操心了。”
萧玖倒出带来的果酒,酒水清冽又带着一丝梨的清香,“来,老师尝尝,这是弟子刚酿的酒,尝尝味道如何?”
时下酒水多少带些黄的浑浊之色,但这从酒的色泽上,青溪先生就觉出不错,举杯轻嗅,再尝,青溪先生看着面前笑的乖巧的小弟子,徐徐吐出一句夸赞,“不错。”
若是在此饮酒的是乐韦,怕是会追着萧玖问此酒造法和价值几何。
萧玖带来的酒很快被喝完,从青溪先生给出的评价来看,此物带来的市场利润怕是不低,他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青溪先生这边算是应付过去了,但周显那边却是怎么问他那天的事,他都不说,直骂萧玖口蜜腹剑!
“面若乖兔,心似蛇蝎!”
“禽兽小儿,吓煞本郎君也!”
“不可为伍!不可为伍!!”
一连几天,周显嘴里都在念叨着这话,又气又恼,倒是把原本不灵光的脑子一下子激的倒出了不少的词语笔墨来,就是骂的没一句好话。
周父:……
他竟不知自己儿子还有些墨水?
周家三人在凉亭下棋。
“哈哈哈哈……”
听见隔壁院子又传来周显的骂声,周公乐不可支,笑的停不下来。
“父亲,您笑什么?”
周肃听见自家儿子又开始骂萧玖了,而自家老父亲却大笑,难免有几分郁闷。
“或许此遭对于显儿来说,是好事。”
“好事?”
另外两人不解。
“两人似结仇,这是好事?”周家主问。
“诶,非也。”周公摇头,“不见得是仇,但遇到萧玖,确是对显儿有益。”
“何以见得?”
周父不信,他对萧玖的第一印象就不怎么好。
“你看显儿近来行事,可如往常一般只知玩乐?”周公问。
“那倒没有。”
被萧玖气的每天一半时间都在骂他,剩下半天也没有心思想着玩了,无聊了还会翻翻书打发时间。
等等!
周父好像慢慢想明白什么,周公见状也不点明了,只笑道:“显儿如今名声已成,若肯静下心来认真读几年书,充实自身,想来日后也不至差到哪儿去。”
之所以是这有些谦虚的评价,还是因为他脑海里适时想起某个更加聪慧的人,两相对比,得此结论。
“儿自当多加督促。”周肃应声道。
作者有话说:日后最强嘴炮王就此诞生,骂遍五国无敌手!
第二十二章 酒鬼(一)
夏草茵茵,蝉鸣不断。
湖边柳树下,穿着单衣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白衣小少年在垂钓。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是乐韦,和萧玖。
“你小子今天过来,想必是又有什么事情找我商议吧?又是做买卖?”
乐韦端起一旁石案上的凉茶,喝了一口,斜睨旁边的萧玖一眼。
无事不登三宝殿,见被说中了,萧玖一笑,看着面前平静的湖上,语气淡然道,“和之前不一样,这次是桩大买卖。”
他这样说,乐韦却并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
没有顺着萧玖的话接下去,反而惋惜的叹息一声,“你比施儿聪明,又在读书上有天分,怎总寻思着怎么赚钱,难不成将来想走商道?”
他也是试探性的问问。
“非也非也。”
却听萧玖念经般的调调,带了点神神秘秘的样子,随后却很是务实的说道:“商道有可取之处,小侄却无长远发展的打算。概因手上有一帮人要养,没有钱财怎么行?”
“你们家不就只有你们兄妹三人,其余哪个不是你自己要养的?”
萧玖小小的脸上,提前露出了一家顶梁柱要操心家庭活计的愁,笑着自我调趣。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他要走的那条路啊,太长、太远,他还缺很多东西。
闲聊够了,乐韦言归正传,抖了抖半汗湿的衣衫,“说罢,这次找我是做的什么买卖?”
“赚钱的大买卖。”
萧玖声音笃定,邀请对方去凉亭里坐坐,“东西小侄已经带来了,伯父赏脸去品品?”
乐韦挑了挑眉,倒有些好奇萧玖说的是什么东西能被他称为大买卖?
“哦?那就去瞧瞧。”
乐韦来了兴趣,放下鱼竿儿,站起身来拍打了下衣服上的土,萧玖随他走了过去。
甫一走进凉亭,瞧见桌上玲珑小巧的瓶子,乐韦脚步一慢,而后走过去。
鼻间似闻到一阵酒香,摸着桌上的瓶子上下端详,惊奇道:“这是酒?!”
面对后者好奇的眼神儿,萧玖微微笑道:“小侄自个酿的果酒,伯父不妨尝尝。”
“请——”
拿起桌上叩着的瓷杯,从第一只小巧的一尺高瓷瓶中缓缓倾倒出酒液。
在乐韦目不转睛的视线下,介绍道,“此酒名唤青离。是我用树上初结的青梨子酿的,其余四瓶用的不同的果子,味道也不同。”
端看酒的色泽和酒香,乐韦就觉不错,浅尝一口后,不禁眼前一亮。
“好酒!”
“那伯父看,此酒的价值几何呢?”
萧玖问。
乐韦未尝,晃荡着酒杯观察酒的色泽,思量了一番,答道,“那要看卖给谁了。”
“王宫贵族如何?”
装酒的瓶身瓷白湿润,触手光滑,酒液清澈透亮,乐韦捧起青离酒瓶把玩了一番,后入口浅尝,体会着口中的酸酸甜甜还带着果香的酒味儿。
最终给出这个评价,“价值百金。”
百金不算出乎萧玖意料,今日带来的几壹酒的瓶身也是他请工匠精心打造。
果酒这东西并不算醉人,卖的就是一个新奇和味道,首先考虑的便是卖给贵族人士,只为狠捞一笔。
“伯父请看,若再在这瓶身上提上相应诗经佳句,其价值可还能再高?”
乐家世代为商,自他接任家主,经商几十年,几乎立马从萧玖的话中得到启发,眼中难掩欣喜,肯定的答了一声,“能!”
紧接着,又高兴道:“若是再将其卖至卫国高层,想必更加大受欢迎!”
“卫国?”
这是萧玖听来不多的关于邻国的信息,心思一动,“伯父为何这么说?”
乐韦跟萧玖解释。
“卫国富庶,加之国君重商,其治下百姓几乎人人都会做点小生意,生活自然不差,更遑论那些王城中的达官贵人了。”
“他们不差金银钱币这种俗物,偏好的就是奇珍异宝,锦衣华服。”
翻译过来就是卫国是一个以商治国的国家,里面的人都不差钱!
一群真土豪!真大款!
可萧玖却是联想到此举的弊处,用小孩儿好奇的口气问,“那卫国百姓不种地?他们吃什么?”
乐韦摇头,“当然并非人人都靠做生意赚钱,也有务农,但……”
他顿住,似是在思考怎么和萧玖一个小孩子解释清楚。
而后说道:“但在卫国,经商的人多,百姓日常所需来源大多靠买卖获取,也有以物易物等方式。”
“那……包括盐和兵甲……”萧玖放缓了呼吸,心中不自觉发紧,“像这些东西大多也靠从他国买入否?”
乐韦不知道萧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几乎瞬间,他脑中升起过一瞬间的不对,但又察觉不出问题所在。
再看面前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是一个稚嫩的小孩,暗想自己多思,失笑的点了下头,“嗯。”
萧玖面上作明了的状态,心底却倒抽一口凉气,卫国国君当真好大胆儿!
又称,钱大胆儿!
一国命脉所在都敢依托在别国之上,这要是一旦断了商道往来渠道,卫国怕不是要玩完。
但……
“甚好,甚好,简直好极了~”
萧玖一连赞了三个好,笑的可爱的不行,连背景都似开满了粉红的小花花。
乐韦挑眉,不解,“贤侄说的好,是好在何处?”
“一样的东西,我卖给更有钱的人岂不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收益,如此怎不高兴?”
“说的是,说的是啊!”
面前这孩子聪明,让自己见之心喜,现在两人又有钱一起赚,可不让乐韦更喜欢萧玖了吗。
但这次,两人的合作模式得变一变。
萧玖笑得像个偷了腥的小狐狸,狡猾中又带了点神秘,“既是赚大钱,那咱们便该商量一下具体的合作事宜了。伯父欲占几成利?”
乐韦不答反问,商人的惯性出来了,笑的一派风轻云淡,“侄儿能出几分力?”
萧玖心知肚明面前之人是谈判老手,信手从怀中掏出这五种酒的配方,推到对方的面前,“配方简单,会造酒之人尝过此酒,多试几次也就能自己做出来。”
“但胜就胜在我有奇思,创出此酒,抢占先机。”
萧玖问,“凭此,我算是出两分力否?”
乐韦笑的怡然自得,“然。”
萧玖再出牌,“酿酒的材料由我这边准备。”
“还有否?”
乐韦不动声色的看着萧玖,见他遗憾的叹了口气。
萧玖斜了眼他,嗔怪道:“小侄有多少家底可以投入进去,伯父还能不清楚?”
“哈哈哈哈……”
看小孩子一本正经的和他谈判,还以为他能使出什么手段呢。
结果说到底,萧玖能投入的资本有限。
他赚的钱都是和自己合作得来,家底什么的乐韦还真能估摸的大差不离。
乐韦捊了把萧玖的脑袋,看着面前比自己小儿子还要小两岁的孩子,终是心软了几分,“那便给你三分利,如何?”
“其余诸事,伯父包圆了。”乐韦豪爽的应下此事。
萧玖眼前一亮,便是三分利润拿到手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了,赶忙脆声应道,“多谢伯父!”
连被人摸脑袋他都能忍了。
萧玖心想,自己为了赚点钱也是不容易啊。
像被人不情愿翻出肚皮来捊的小猫咪,明明抗拒和不情愿,却又反抗不了,只能躺平任捊,让人见了好笑又好玩儿。
乐韦乐的大笑,“好了,不逗你了,要是施儿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唉,”想起小儿子,他面上的笑意渐淡,叹息一声,表现出的全是一个和善的父亲对自家儿子的操心。
“小六师兄是个懂事的孩子。”
这话多少显得有些老成了,想起自家儿子从前在他耳边念叨的关于萧玖的话。
‘我那小师弟啊,总是小小年纪故作老成,明明才几岁大,非觉得自己是个大人。’
乐韦淡淡的撇了萧玖一眼,忽略掉心头的古怪,给自己添了杯酒,嗅着杯中那酸甜清冽的酒香,他浅尝了一口,而后望着平静的湖面出神。
顿了一会儿才听他说道。
“乐家世代经商,到我这儿已是第五代,在浔郡,我们家算是富足,吃喝不愁。”
“但……也就这样了。”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张和善儒雅的面孔似失落、遗憾什么,联想起过往乐施对自己说的话,萧玖一眼便看穿其症结所在,“伯父想出仕?”
或者,换言之,哪怕是乐家有人入仕途也不错。
但和乐施告诉自己的答案一样。
“出仕……谁不想啊?族中无人在朝,民,到死还是民;商,赚再多钱也还是商。”
乐韦幽幽叹道,看向远方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渴盼。
“都贱!”
说完,狠狠的灌下一口酒。
在底层的贫民看来,他们家吃穿不愁,要什么有什么,生活富足,看似权贵。
但说到底,没权没势!
见到那些真正的世家贵族,永远都要低头哈腰,被人所看不起。
士家工商,仕人地位最高,可与君王共事,唯商人地位最是低下,连农籍的人都要比他高人一等。
凭什么啊!
说不苦闷那是假的,可那又能怎么办呢,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伯父若想改换门庭,家中子弟无一能成否?”萧玖若有所思的问道。
“不成。”
乐韦无奈且颓丧的摆了摆手,“勉强当了官,也无出头日,照样被人压在底下。还费什么功夫?”
他苦笑。
这些年,族中子弟会读书之人也有,但一个商籍出身就将他们的前路封死,要想出人头地,太难太难了!
所以,看到萧玖的天分,乐韦一方面可惜他不是自已族中的孩子,一方面,他又真心希望萧玖不要在商道上沉迷太深,这可不是一条有前途的路。
“伯父可有想过去卫国试试?”
萧玖看清男人对自己的希翼和爱护,询问道。
“卫国……”乐韦倒也不是没想过远走他国,去卫国寻求机会,但……
他长叹一声,走到亭边,背对着萧玖,“卫国太远了。我乐家世代扎根在浔郡,若要背井离乡谈何容易啊,一不小心……”
怕是祖宗基业都要毁在他手上。
乐韦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最终满腹的遗憾和苦闷只化作一声长叹,“唉……”
萧玖多少懂了他的心思,却也没什么话好安慰他的,再多的安慰都没用,没有实际上的帮助,话说的再好听都没用。
好在没一会儿他就自我反应过来了。
乐韦转过身来,爽朗的笑笑,“真是喝多了,怎么对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嘿。”
萧玖腼腆的笑笑,不接话,像一个不好意思的小孩。
引得乐韦会心一笑,又用手将他的发型揉乱了。
萧玖囧。
事后,关于酒坊的生产工作陆续进行中,萧玖和吴柯又陷入了忙碌之中。
第一批采集来的果子被送往乐家酒坊,由乐韦那边的人进行洒液制作,再到装洒的瓶身定制,以及最后的运输工作,都争取做到尽善尽美。
萧玖和乐韦对第一批酒的卖入人群就是高端贵族人士,首先运去的就是卫国国都,再然后就是齐国王都。
等过了这波酒带来的热潮,再持续投入市场进行普及,稳步发展。
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快,萧玖数钱的美梦还没成真,第一批制作完成的酒就出了意外!
第二十三章 酒鬼(二)
“萧小弟,那可恶的偷酒贼就关在柴房,父亲勃然大怒,要将其丢进大狱,处死。你看一眼就赶快出来吧,这等贼人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乐韦昨晚得到酒坊出事的消息,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就等天一亮将这偷酒贼丢去见官,然后入狱处死!
此行还是乐善带萧玖过来的。
两人穿过长廊,往最后面的柴房走去。
酒坊里一片狼藉,遍地都是洒了的酒水和破酒坛子,好些没泡好的果酒封口被人破坏,好好的一坛酒全毁了!
谁见了不得心疼好一阵,大骂偷酒贼无耻。
“到了。”
两人走到一处破门前,乐善对门口守门的仆从说道,“开门。”
“是。”
一阵声响之后,门扉打开。
门内突然冲出一道黑影。
“小心!”几人猝不及防,萧玖却反应十分迅速,一把拉过乐善,飞起一脚,黑影被踹进门里。
“哎哟喂!疼死老子了!”
一个穿着破衣料衫的灰脸汉子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哀嚎。
乐善此时也回过神来,吓了一跳,赶忙指挥下人动手。
“还不快将人綑起来!”
险些叫那贼跑了!
他扭头看了看挡在自己面前的萧玖,心里微惊,没想到萧小弟还有这身手?!
看着只到自己胸膛高的男孩,乐善默了。
旁边的仆从赶忙上前用麻绳重新将人绑在了柱子上,还多绑了一道,免得再叫贼人挣脱。
“诶?!诶!你们敢抓我?我可是楚公门客!大胆!放肆!”
男人吵吵嚷嚷的,等到一切归为寂静,柴房里仅剩那个被绑起来的偷酒贼和萧玖两人。
乐善被萧玖叫出去了。
男人胡子拉渣,浑身邋遢,过长的头发如鸡窝般挡住了他的脸,黑黑的眼怒瞪着萧玖。
见另外两人出去后,更是语气里透出一股凶气,“喂,小子!把老子松开,否则等楚公来了,嘿嘿……”
看萧玖弱不禁风的样子,男人完全忘了刚才就是萧玖挡了他逃跑的路。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等他来了怎么样?”
萧玖好整以暇的笑问,不仅没有惧怕,没而还带了点兴趣的样子,让汉子怔了怔。
“我可是楚公门客,深受看重,你们今天胆敢对我不敬,小心老子宰了你全家!”
听着他的威胁,萧玖不仅不生气,反而慢慢朝他靠近,悠悠的说着:“坏我数百好酒,还敢大言不惭的说要宰了我?”
他走至跟前。
一道寒光落下,萧玖随之蹲下身子。
两人面对着面,一柄闪着寒芒的匕首扎在离男人喉咙不到一厘米的柱子上。
“楚公门客?”萧玖低喃着,又笑,“好大的威风。不如我送你去当阎王门客如何?”
那渐深的笑,好似出鞘的利剑杀意尽显。
尚还稚嫩的脸上是远超他这个年龄的成熟及阴冷,他紧盯着男人的一举一动,眸子里是一片森凉,慑人的紧。
男人的喉咙不自觉吞咽了一下,一滴冷汗从额上溢出,“你……你,小儿你可知楚公是谁?”
管他是谁,挡我财路,坏自己好事,就算是天王老子都不行!
看着面前似乞丐更似流浪汉一般的男人,萧玖:“他是谁与我何干。你口口声声自称他门客,但称公者,又岂是什么货色都收的。”
“你被我一脚踹倒被抓起来,代表你不擅长武功,连我一个小孩都打不过。手中无茧,则又不通笔墨。”
“倒是给自己松绑的本事不小,想必经常自救吧?”萧玖嘲笑,“一个门客,不会文、不会武,反倒对偷鸡摸狗之道很是熟稔,你算哪门子门客?”
萧玖拔出匕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上笑意全无。
仿佛从出生起就没洗过澡的样儿,甫一靠近,还能闻到对方身上的臭味儿,哪家门客这么不讲究?
“坏事做多了,你自你的去处,往日能逃算你本事,但这次……”萧玖闲适的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慢悠悠的说着。
“你逃一个试试。你逃了,若我先官署的人找着你,我定叫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萧玖回头,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男人吓了一跳,只觉好似豺狼对他露出了森寒的獠牙。
完了!这次碰到铁板了!
“小郎君饶命啊!小人也是无心之失!”
把一院子的酒都给祸害了,这也叫无心之失?!
萧玖懒得再多作理会,丢下话儿来,“官署的人很快就来,你且等着。”
“等等等等!小郎君!”
见萧玖要走,男人急道,“某真的是楚公门客,酒多少钱?损失都算在某头上,某定分文不少的赔给您!”
“你拿什么赔?”
萧玖懒懒的掀着眼皮,半点也不理会。
“我、我、我会品酒,是楚公至交知己啊!你坏了多少酒,我帮你再做回来就是了!”
“你那几样果酒压根就不值钱,都是拿普通山果子做的,我尝一口就知其中门道!”
停住,萧玖站在门前思索了两秒,回头,“哦?你知道制作工序?”
“知道!知道!”
男人痛哭流涕,半点不停顿的报出了造酒配方及制作工序,满脸希翼的望着萧玖。
这下,萧玖倒是动了心思。
主要是损失已经造成,看这人的样子也没钱赔,也不知能在他身上找回损失多少?
抱着试试的心态,他又优哉游哉的走回来了。
“你刚说,你是楚公门客?”
“是是是。”
男人赶忙点头。
萧玖在他对面,面对面蹲下,俊雅可爱的小脸上带着微微的思索,“你叫什么名字?”
“公淑盘。”
“可惜了这么好的姓氏。”萧玖道。
公淑盘:……
他满脸堆笑,“敢问小郎君尊号?”
尊号可不敢当。
萧玖半眯着眼睛看他,“萧玖。草头下肃,王当长久。”
“好名字啊!”公淑盘一脸赞叹,“小郎君出身不凡,日后定然大富大贵啊!”
萧玖听着他胡吹,也不表示什么。
“你的姓氏也不常见,公淑这个姓我好似在哪儿听说过。”
其实并没有。
然后萧玖就见公淑盘秒变脸,从惊喜到失落只在一瞬间,他满脸哀叹道:“没想小郎君竟如此博闻强识、见多识广!实不相瞒,我乃卫国公淑氏后人,祖辈曾为先代卫君座下公卿,一珠易城讲的便是吾曾祖父。”
什么一珠易城?
萧玖隐隐约约想起来,好像有一次小六师兄给他讲故事。
讲的是一个人用一座城换了一颗世间罕有的夜明珠,结果那个国家的国君对其赞赏有加的事。
说的不会就是公淑某某吧?
而那个傻逼国君,指的就是卫国的先代国君?
萧玖可疑的沉默了。
“……”
卫国到现在还不亡,实乃家大业大!
“萧小郎君?萧小郎君?”
公淑盘看着面前的萧玖疑似走神儿,疑惑的唤道。
“嗯?”萧玖神情莫测的看着面前这位疑似公淑傻逼的后代,突然觉得不指望什么了,“你真是楚公门客?”
后却自我否认。
“我看着不像,楚公怎会收你当门客?还知己好友?满口虚言!”
萧玖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冷凝。
公淑盘见不好,立马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神情焦急且诚恳的道:“是真的啊!某好品酒,于酒之一道上造诣非凡,只要尝过一遍的酒定然能知道其酿造过程。”
“而楚公为人豪爽,平生最爱交友和美酒,因此门客无数。他也是看中某这一点,又觉某性情端正,便邀某做其门客。”
“别看某如今模样是落拓了些,但在卫国某亦是风光的很,等某回国,定可拿出钱来赔您酒钱!”
萧玖不说话,撑着脸颊的手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额侧,神情纯真,看不出心情好坏。
这、这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某生平从不说假话!有一字作假,必叫我不得好死!”
这誓言发的真毒。
萧玖歪了歪脑袋,还是一脸的纯真可爱。
他发现,他现在是越来越习惯于这幅小孩子的模样了,做其事来,有时也能省去很多麻烦。
看萧玖还是不说话,公淑盘要哭了。
特别是听见门口有人走动的声音,似是有好几人正向这边过来,还隐约能听见一些人的只字片语,什么‘贼人就在里面’,‘劳烦……’
“小郎君……小郎君!”
“你放我一马吧!等我回了国,必然十倍、啊不、百倍的赔你酒钱!”
“嘣——”的一声,柴房的门被人大力推开。
一连进来好几个身穿兵甲的士兵,他们手持长矛,看见被绑在柱子上的公淑盘,领头的人大喝一声,“带走!”
公淑盘吓的脸色惨白,却是气势不凡的大喊,“我乃楚国门客,尔等敢拿我?”
说完,看了又看一旁的萧玖,眼底的求救之意很是明显。
而萧玖风轻云淡的拍了拍衣服下摆,一副浑然未觉的模样,就在众官署士座面面相觑之时。
他开口了。
“一场误会,此人乃我表叔,深夜误闯此场,也是无心之失。这状我们不告了,乐大哥,伯父那里我去解释。”
他决定还是暂时留下这人,看向站在一边的乐善。
对方脸上有点不高兴,但未直接反驳萧玖。
“可这……郡丞大人有令,让我等来擒拿此贼人……”
领头的人一幅不好交代的样子。
萧玖明白的靠近对方,从袖中掏出一袋铜币,沉甸甸的,压手的很。
领事儿伸手拿过,高兴一笑,脸上的不情愿立马散去,反而恭敬的拱拱手道,“那小郎君请便,我等这就回去禀明原委去了。”
“慢走。”
萧玖颔首,目送对方离开。
见官兵走了,公淑盘松了口气,放松的垂着脑袋,甫一见到萧玖的眼神看过来,立马提起精神,嘻皮笑脸的道。
“多谢小郎君!多谢小郎君!”
“待我回国,必将赔偿的钱亲自送来。”
萧玖抱着手,半眯着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我几时说要放你回卫国了?”
一吓,公淑盘脸上的喜悦僵住,“那您……”
萧玖笑的温和,“表叔大老远来一次不容易,我若不好好招待一番,岂不失礼?”
“不……不,您、您言重。”
公淑盘现在是看到萧玖笑就怕,说话都结巴了。
他哪儿是萧玖什么表叔啊,自己更没有这么可怕的侄儿!
就是不知道萧玖打的什么主意。
萧玖转身,认真的对着乐善一躬身,双手平举行礼道,“此事我明日亲自登门向伯父赔礼,但这人,小弟我确实另有他用。”
“此次酒坊的损失,便从我后面的那三分利中扣。不知乐大哥可否差人将他押到我府上?”
这……
萧玖自己替那人补上损失,乐家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总归是有几分不忿的。
乐善不大高兴的看了公淑盘一眼,“自无不可。”
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劝道,“萧小弟切莫被这贼人的油嘴滑舌骗了。此人言行粗鄙,德行有失,怎会有人收他做门客?”
“昨夜为抓他,酒坊的人可花了大功夫。”
“乐大哥放心,小弟心中有数。”
两人说着,公淑盘在一旁竖起耳朵听。
见萧玖没有被说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十四章 酒鬼(三)
火热的夏季,街市上稀稀疏疏的行人经过。
四四方方的车厢里坐着大汉一个小孩童,两侧的车帘敞开,用来通风,不然萧玖可不知道自己还能闻多久的臭味儿。
马车四面各跟了一侍卫,用来防止某人再逃跑的。
但据公淑盘观察,坐在他对面的萧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逃跑,反应太过平淡。
“小侄儿今年几岁了?”
公淑盘双手胳膊搭在车窗上,笑嘻嘻地问。
身体斜靠着车壁,岔开着两条腿坐,舒展的身体几乎要霸满整个车厢。
萧玖低头看了看对方还差一分米就要碰上他的大腿,挑了挑眉,意味不明的道,“你似乎很放心?”
刚脱离危险就得意忘形,还敢叫自己侄儿?
倒真是胆子不小,萧玖暗想。
公淑盘似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笑笑,用手指剔牙。
那几乎要黑的和他衣服一个颜色的手,就这么伸进嘴巴里,沾满口水的拿出来,看得萧玖又是眉毛一跳,转过视线。
“我可没亲戚。”
“小侄儿不刚还叫我表叔吗,这就不承认了?”
公淑盘一点先前的紧张和害怕,表现的犹如一个市井无赖,可萧玖的反应却很平淡,“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四十有二,小侄儿还没说自己年岁呢。”
哦,都这么老了还混得这么惨,萧玖心想,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据实感叹。
“同样姓公淑,一个混的人尽皆知,有权有势,受王君信重,想来后世史书多少也要记他一笔;而你却仍是乞丐,偷鸡摸狗,人人喊打。”
“这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啊……”在对方慢慢僵滞的笑容里,萧玖笑着说出剩下的话,“就是这么大。”
“家中先辈,吾确实拍马不及。”
公淑盘尴尬的笑笑,还是一幅厚脸皮样儿,萧玖却反问,“真的吗?”
“你们真的姓同一个公淑?”
后者身体微不可察的一僵,只觉萧玖脸上的笑越发诡异莫测起来,不自觉的收回了点脚。
“自然都是姓同一个公淑,毕竟我爹姓什么,我就姓什么,我爹的姓跟他一样,我不也一样吗。”
这话倒没错。
轻轻点了点头,萧玖假装没看出他前后姿态的不同,缓缓说道,“我觉得你是个人才,是个只有我用才能让你有机会超越你那先辈成就的人才。”
但他可不会做那故事里的卫国先代国君。
打死也不可能!
不可否认的是,公淑盘确实因萧玖的话有一瞬的愣神,但很快又回归清醒。
毫不客气的大笑,“小郎君,您可比我还能说大话!”
“哈哈哈哈,人才?!我是人才?”
看,他自己都不信,公淑盘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这话,萧玖却不是在开玩笑,他的神情太过风轻云淡,“都是一个骗字。你如何骗我、骗楚公的,就怎么骗更多人。很难吗?”
耳边的笑声弱下去。
萧玖无波无澜的声音还在继续,“只要你能蒙蔽做决定的人,让他对你的话深信不疑,那就是最大的成功。”
“从者,只能跟随,没有决定事情的权利。”他这样说道。
马车还在“咕噜咕噜”的往前走着,车厢内,很久都没有再传来谈话声。
经过一处转角,车厢内突然窜出一条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过车厢边的侍从飞快朝一旁的小巷钻去。
车外的侍从刚要追,就听这时车厢内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
“不用追了。”
“啊?可这贼人……”
几人看看已空无一人的巷口,又回头看向车内背靠车壁闭目养神的孩童,有些为难。
良久,才听萧玖又道出一句,“他会回来的。”
几个侍从摸不着头脑,看了看头顶的日光,时间不早了。
既做主的人都这么说了,他们也只好照办了。
马车一路前行,最后来到萧玖之前在城中买下的那座宅院。
现下,这座宅院基本空置,没住人,只留下两个洒扫的人日常打扫卫生。
所以当某个不请自来的人翻墙进入,在里面转了一圈后,对坐在院子树下喝茶的萧玖说道,“这是你家吗?怎么这么寒碜?别是走错家门儿吧?”
听见那吐嘈又嫌弃的声音,萧玖背对着他的嘴角露出一个笑。
“我有没有走错不知道,但公淑先生似确实走错了地方,您不是跳窗跑了吗?怎么又自己找过来了?”
好好让你坐车不来,结果绕了一圈儿又自己跑回来。
萧玖故意怼他,公淑盘似没听到似的,闲散的踏步走到萧玖面前坐下,很是自来熟的给自己倒茶、灌下。
“你说那么多,不就是想引我上钩吗。”
公淑盘翻着白眼,看着面前的萧玖,没了先前那股泼皮样儿,吊着眼皮认真道,“我来了,你想干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公淑先生此等才华,不该泯灭于凡尘。”
“得了吧,我可不信你小子有这好心。”
再说了,自己能有什么本事,偷鸡摸狗骗吃骗喝倒是在行。
公淑盘哧笑一声,回味了一下嘴里茶的微苦,心想这泡的什么鬼东西,甜不甜苦不苦的,两片大叶子还能泡水喝?
“明人不说暗话,有话快说。”
直至此刻,他才承认自己面前这个孩子极其的不简单,不是寻常孩童能比的。
自己口头威胁他一下,人家直接给你上刀子,那股狠劲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到后来扮乖和自己聊天儿套底细,甚至最后勾住他的心的那番话,一步步让他自愿跟着马车来到这里。
面前这孩童的心机实在可怕。
端看对方那严阵以待的态度,萧玖坦白,“先生败了我那么多酒,我总要想方设法找补回来啊。”
“那些酒值几个钱啊?!”
公淑盘对这个理由嗤之以鼻,大刺刺的坐着,好似山头大王,湖中王八。
萧玖想了想,答道,“也没几个钱,差不多值千金吧。”
“千金?!”
公淑盘一脸你在做梦的表情。
“这些酒我是要卖去王城和卫国的,那些达官贵人、世族大家可不差钱,没准儿人家就爱这一口儿呢。”
那倒是。
对于那些人来说,喝的就不是酒,是新鲜、是品味。
公淑盘可疑的沉默了。
“此事是我之过,我任打任罚,你随意便是!”
公淑盘终于似认了命,颓丧的垂下脑袋。
“任打任罚……也任杀?”萧玖慢悠悠的问,吓得公淑盘如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那可不行!不就喝你点酒嘛,怎么还要害某性命呢!”
“知道若你今日不跟过来会有什么下场吗?”
萧玖脸上的笑突然变得深沉。
“什么下场?”
公淑盘眉心跳了跳,看着面前人畜无害的小子可不敢掉以轻心。
萧玖:“我记住了你的长相还有声音,若你不主动出现,我则势必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对上萧玖此刻的眼神,公淑盘背上冒出一片冷汗,他是认真的……
“失千金何妨,但没人想被愚弄。”
萧玖垂下眼睑,为他又倒了一杯茶水,“你能逃一日,能一直逃下去否?以我的能力,有多大可能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茶盏轻轻地在放在桌上发出“哒”的一声,惊的公淑盘立刻回神。
如果别人不按他的套路走,会显得自己太过自以为是,反而更让人耻辱和羞恼,谁都免不了这样觉得。
公淑盘也是。
此刻,他后悔莫极,被酒香勾起了肚里的馋虫,最后一失足反丢了性命,又或是给自己未来招来了一个如此深不可测的潜在性敌人,实在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两样选择,他一样也不想选。
“给句痛快话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公淑盘坚信对方引自己至此,不是说死前的废话的。
真要杀人,还废什么口舌?
萧玖抬眸直视着面前的男人,“我说了,我要给你一个超越那位故事中的公淑先辈的机会,就看你敢不敢要了。”
公淑盘目光一错不错的紧盯着萧玖,深思良久。
他一方面清醒的觉得不该相信一个孩子的话,但……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真能帮自己达到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高度,自己该抓住这泼天富贵吗?
不知多久过去,公淑盘吐出一口气,扑通一声朝萧玖跪下,“愿供主君差遣,万死不辞。”
呵……可拉倒吧!
别管萧玖信没信他的忠心,明面上还是亲手扶起了对方,表情和善,“请起。”
他甚至不嫌弃对方身上的脏污,态度很是自然,这倒让公淑盘微微一诧。
看样子,这个新拜的小主公倒是比自己想的还要能屈能伸。
*
第二日一早,不等萧玖来找,乐韦主动找来府上。
“嗨呀!侄儿糊涂啊!怎可轻信此等小人!”
甫一进门,看见来迎的萧玖,乐韦当即呼道。
又见跟在萧玖身后,走路摇摇晃晃的中年大汉,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日上三竿还好似睡意朦胧。
乐韦当即瞪大了眼睛,这、这厮是谁?!
公淑盘装模作样的拱手一礼,咧开嘴笑,“哟,先生,某有礼了啊。”
放浪形骸!
不拘无束!
这礼行得不端不正的,好似猪八戒学人走路,怎么看都只觉别扭。
乐韦心中立时对他身份有了猜测,神情古怪又僵硬,看着萧玖。
“这……他就是前日那偷酒贼!”
语气里满是不敢置信!
也不知道萧玖是哪根筋搭错的,竟袒护这样的人?!!
昨天他身上太脏,根本看不表样貌,今天洗干净倒是瞧清了。
男人穿着身干净白麻衣裳,披在身上却也像是裹被单,高六尺,身无形,形不端,相猥琐,蓬头垢面,浑身市井之气!
特别是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嘴上还有一颗硕大的黑痣,俨然的一幅小人之相啊!
“非良人也!”
翻译过来就是,这不是个好人啊!
乐韦平时脾气也算好了,奈何对公淑盘第一印象不佳,现在又见公淑盘这幅德行,气得直接骂出一句。
被骂了,公淑盘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的点头应和,“是是是,先生说的对极了!”
“你!”
他指着公淑盘,手指发颤。
收回手,愤愤的一甩袖,继而苦口婆心的劝萧玖,“萧小子!这人不可与之交往啊,偷鸡摸狗!毫无骨气可言,还是趁早将其送至官署去。”
行为放荡油滑之人乐韦不是没见过,甚至不排斥与之打交道,但公淑盘此人行为不端,油嘴滑舌,直白点来说,就是太过不要脸,又极度偷奸耍滑,极其不简谱。
就怕一留神还被这人坑了!
公淑盘听得当即一瞪眼儿,撸起两边儿袖子,嚷嚷,“怎么说话呢?!”
“萧小郎君对某可是有再造之恩,形同父母!我已拜他为主,此生必忠心不二,愿肝脑涂地!”
声音可谓是掷地有声,神情认真极了,看得萧玖忍不住嘴角一抽。
扯出一个礼貌又不失尴尬的笑,萧玖对乐韦安抚道:“伯父放心,我又岂是轻易上当受骗之人?”
紧接着他看向公淑盘,“公淑先生我自有大用,您放心便是。”
“这、这……”乐韦看了看公淑盘,又看了看萧玖,见他神色不为所动,长喟一声,“唉!你既主意已定,我亦不好再劝。”
“你自多留心吧。”
最后又看了看公淑盘。
公淑盘斜伊在萧玖身后的门扉上,见乐韦看过来,不以为意的掏耳朵,蔑视嘲讽之意尽显,好似小人得志!
乐韦看的一口气堵在心口,萧玖似有所觉,卖乖的打断两人间的交锋。
“本打算今日去您府上亲自解释原由,没想您先过来了。此次损失便算我帐上,不好叫伯父吃亏。不然,小侄只怕良心难安。”
“此乃小事,我又怎计较这些。”
乐韦摆摆手,先前的火气被浇灭一些。
昨天乐善回来,已将昨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的本意是不想萧玖被欺骗,又岂是在意这些钱财?
“小侄明白伯父好意。”
萧玖柔柔的笑笑。
心情不佳,劝说无果,乐韦兴意阑珊的打道回府了。
萧玖送他出门,回来见到檐下打哈欠的公淑盘。
“公淑先生也该认真做事了。”
说完,徐徐的笑了。
公淑盘:???
第二十五章 酒鬼(四)
公淑盘早就觉得萧玖一笑准没好事儿,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过的那叫一个水深火热。
每天早晚都要绕着房子周围跑十圈儿,累的公淑盘想直接跑路。
天知道他过去除了喝酒偷吃,从没这么运动过。为这事儿,萧玖还派了个小仆来监督,让他想偷懒都不成。
又过几日,萧玖过来宅子。
“主公啊!您每日要某绕着院子跑,到底用意何为啊?”公淑盘抱着他的腿哭,拿袖角抹眼睛,但那双精小的眼睛里却半点泪水也无。
“某年纪已不小,实在是跑不动呐。”
试着抬了抬脚,发现……挪不动。
萧玖神情很是寡淡,“喝酒伤身,但你又不能不喝,所以我得让你尽量活久一点儿。毕竟你如今都四十有二了,万一我把你调教成才,你却等不到我长大,那我岂非白做功?”
哭声一顿,萧玖说的实在,也是真话。
古时普通百姓普遍寿命不长,活到七八十岁少有。
公淑盘嗜酒,又不爱运动,每日不是吃喝就是睡,再这么下去,能不能活到萧玖长大真不好说。
“唉呀主公啊,某知您是爱惜于我,可每日跑来跑去,某自觉身体愈发不好受了呀。”
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萧玖平静的拒绝了让他偷懒的念头,“只有活着才有享受一切的机会,你的风光还未开始,这就打退堂鼓了?”
“总归是将来用不到,不如我现在就送你去死?”
萧玖笑眯眯的说完,地上的公淑盘一溜烟儿拍拍屁股站起来,神色认真且严肃,“某怎敢有负主公厚爱!定对您的话惟命是从。”
没个一大垞扒在腿上,萧玖神情顿时轻松了一分,信步往里走去,“对了,就在宅子里面跑,没事儿别出院门。”
是提醒,也是警告。
公淑盘在萧玖身后微微打了个颤,一双贼溜贼溜的小眼睛快速转动着,小心翼翼打量四周。
前些天他就怀疑宅子有人看守,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公淑盘更加肯定了先前的猜测。
心道,“还好没跑……”
跟上萧玖的步伐,公淑盘大概落后一步远,好奇的问道,“主公,您家在何处啊?敢问令尊是何人?小的也好早日拜见。”
脚步一刻未停,仿佛对他的试探未觉,萧玖平静的回道:“不需要拜会。”
“那敢问您家中亲属可有喜好之物?属下也好去寻来。”
“表忠心倒是积极。”
萧玖语气平淡,公淑盘闻言不仅不觉得被冷待,反而露出幅笑嘻嘻的模样,“您可是我主公啊!自当竭尽所有的对您好哇。”
“呵……”萧玖轻笑了一下,侧首回头看了他一眼,“包括我要你的命,你也给?”
脸上的笑容抽搐了一下,公淑盘哆哆嗦嗦,委委屈屈的小声道,“主公您怎么老惦记着小的老命呢,没命在身怎么为您效忠啊。”
静静地注视了他两秒,萧玖才移开目光,忽然开口道,“公淑盘,这么怕死可不行呐。”
看着面前瘦瘦小小身高只到自己脖子下面的主公,身后的公淑盘不雅的翻了个白眼,心想,‘小毛孩儿才吃几年米,怎知活着的乐趣。’
萧玖却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不紧不慢的徐徐说道,“谁不惜命,但活的好和好好活着,可是两种不同的状态。”
“世人都怕死,所以更多的都惧怕不怕死的人。”
“可谁又不怕死?”公淑盘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抱着两手跟在萧玖身后慢慢走。
穷人害怕死亡,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也一样怕死。
大家都是人,在这一点上有何不同之处?
“谁都怕。”萧玖认同了他的话,又话锋一转,“但怕不一定要表现出来,有时候只要你装的足够像,在别人看来你就是不怕死的那一类人。”
公淑盘若有所思,又回过神来,疑惑,“主公与我说这个干什么,某胆小怕死这一点怕是改不掉喽。”
他又嘻皮笑脸的跟萧玖耍无赖。
萧玖也不理他,反正该说的也说了,端看其人能理解几分意思吧。
“不用你改,若你装出的忠心比任何人都强,我就很欣慰了。”
“那好!”这么说公淑盘就来劲了,一张嘴吧啦的跟机关枪一样,郑重其事的说道,“主公你待某真心,某定万死来报您恩情,别说一条命了,就是我有九条命都给主公耍着玩儿!”
“噗哧——”情不自禁轻笑了一下,萧玖随口说道,“我让你去撞墙,你去吗?”
谁料,刚才还胆小怕死的公淑盘,当即面色一肃,郑重道,“主公想看我撞哪儿面墙?某这就去撞一撞。”
“会撞的头破血流。”
萧玖淡淡道。
“主公看着高兴就行儿。”
“我让你捅你自己一刀,你也干?”萧玖又问。
公淑盘睁大眼睛,低头疑惑的看了下自己身体,问,“主公想让某捅在何处?”
“心上。”
“好咧!您看好!”
萧玖当真回头,就见公淑盘不知打哪儿掏出一柄小刀,应是用膳时用来片肉的,此刻就被他拿在手中,说罢就要往自己胸膛上扎去。
刀将要落下,萧玖出手,一把将他手中小刀打飞,脸上笑容带着满意和点点赞赏。
“很好。先生果然忠心,有大才。”
两两对视,彼此都分不清对方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公淑盘俯首作揖一礼,似模似样的回应道,“主公才是睿智无双,当世难及!”
除了不要脸,他这张嘴真是什么话都能张口就来。
萧玖却挺高兴的,很是满意。
虽说因公淑盘之故,第一批果酒全毁了,但很快酒坊就生产出第二批的酒。
一个月后,酒正式被乐韦运往齐国王都发卖,至于卫国那边,路途遥远,来回一趟所耗的人力物力太高,酒水还在储备中,就等着货准备充足,好一次多运些过去。
这次做的是大生意,以防万一,第一次行商由乐韦亲自带队,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方归。
城外山坡上,目送商队走远。
萧玖忽然开口对身旁的公淑盘道,“等伯父回来,下次行商去卫国,你就跟着商队同去吧。”
一旁的公淑盘眼前一亮,又瞬间稳住面部表情,眼珠子转了两圈儿,忽而哭喊道,“主公啊!某舍不得你!”
说舍不得,其实不就是变相的答应了萧玖的提议嘛。
这一月来,公淑盘跟萧玖的相处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却也更圆滑了,动不动就表忠心宣死誓。
萧玖除了微笑还是微笑,也不知当真了没有。
这次也不例外,他慢慢说道,“你在我身边待的差不多了,再不回卫国,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远处的商队像几个模糊的黑点点,萧玖转身回城,公淑盘乖乖跟在他身边。
“……主公,黄花菜是什么菜?”
“热菜。”
“热菜?”公淑盘满脑门问号。
这是什么鬼?
哪个意思?
“你上次说,卫国君看上一玉璧,十分精美,价值连城。国君大方的用三城来换,最后得到了吗?”
听见萧玖问,公淑盘想了想,“没有。听说最后用五城跟邻国换来了。”
他抬手比了个数儿,脸上亦十分自豪。
“哦……”萧玖险些忍不住笑。
他在宅子中待不住,非要跟着萧玖出来放风,送完乐韦,两人又回去了。
萧玖觉得,是时候该教公淑盘些专业能力了。
他将酒精的提炼方法教给了公淑盘,也教他如何酿造高纯度的酒,各种不同的材料配对,最后酿成的酒的味道也各不相同,公淑盘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这也导致了,萧玖需要经常往返在书院和主城之间,异常忙碌,有次还惹来青溪先生来问。
“你昨夜做何去了?”
昨天和公淑盘讨论到半夜,萧玖天不亮就又坐车赶回学院上课,脸上免不了带出丝丝疲倦,“回城中看望兄长。”
青溪先生只知道他在城里买了宅子,还不知道他已在城外建了坞堡。
听完,却见青溪先生眉头一皱,“去看望兄长,可是饮酒了?”
嗯?
萧玖这才意识到不对,低头一嗅,果然,身上还带着酒味儿。
见他被问住,青溪先生只当自己说中了,其实之前有次他也在萧玖身上闻到了酒气,却没说什么。
但这次却是不可不管了。
“酒大伤身,你如今年岁还小,万不可贪这杯中之物。”
说罢,转身自墙上将戒尺拿了下来。
心知解释不能,萧玖自觉将手伸出来,一派乖觉。
青溪先生:“今日打你三尺,权当让你长个记性。多智是好事,但也要学会克制自身。”
“是。”
萧玖面上无一点不忿,恭敬有礼。
戒尺落下,课室中传来其他弟子偷笑的声音。
往日,不管是功课还是日常的表现,萧玖都很优异,性情柔和,懂事乖巧,实在让人揪不出一点错处。
今日看他犯错挨罚,一些心生嫉妒看不惯他的人,自然高兴。
“啪啪”三声过后。
萧玖躬身一礼,“谢老师教诲。”
“嗯。”
清溪先生走回上首,继续讲学。
萧玖面色平静的坐在下首,掌心发烫,面上无一丝窘迫羞愧,坐在他旁边的乐施忍不住同情,小声询问,“小师弟,疼吗?”
摇了摇头,萧玖没说什么。
只希望公淑盘日后真能对得起他这顿打了,不然,真的要让他怄死了。
之后再去宅子里找公淑盘,回来时萧玖都要小心检查一下自身,免得再叫人看出什么。
同时,心里也提高了警惕。
这次是不小心带了酒味儿让人看出来,日后行事,若再因细节上出了差错,岂不因小失大。
入秋
乐韦自王城归来,大赚一笔。
趁着势头儿,他又满心火热要去卫国行商,争取赶在年前归家。
明日出发,今夜的府中庭院,萧玖为公淑盘饯行。
“小主公啊,得您看重,教某甚多,对某是恩重如山,某此生必报您大恩!”
一口气干了杯中酒。
喝完,公淑盘才发现对面的萧玖压根没看他,这哪儿行呢?!
难不成要他再说一次?
“小主公啊,某舍不得您啊……”公淑盘这次提高了音量。
“公淑盘。”
饱含深情的哀嚎被打断。
声音不高也不低,听着只有平静、安宁。
伴着酒香,萧玖抬头望着头顶的圆月,看的入神。
月亮洁白无暇,莹莹的光映照在那干净瘦削的小脸儿上,衬的他皮肤越发白皙,萧玖的目光有些空茫,又有些悠远。
“五国所有人,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月亮吗?”
“月亮只有一个,而仰望它的人却有千千万。”
“这片大地上的生者……”
像脑中的思绪陷入卡顿,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萧玖幽幽地吐出下半句话,“都在朝着生的方向前进,也确实如此。”
他自我肯定了一下。
晚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轻柔而缓慢的语调仿佛包含着主人公的某种心情,可公淑盘却并不能很好的体会明白,他知道面前的小孩早慧,却不懂他的成熟为何。
这种仿佛杞人忧天、历经沧桑的老者才会有的语调,却被他这样一个小孩说出了口。
公淑盘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因此调笑:“主公可是也舍不得某?”
萧玖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我舍不得,你便不走了?”
噎住,公淑盘僵硬的笑笑,“全听主公安排!”
“呵……”滚刀肉。
萧玖轻笑了一下便作罢,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当然要送你回卫国去,公淑盘。”
“那里才是你的主场。”
看着院中平静的景象,他的目光像是穿过夜的黑落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给你铺的路通往那里,在你身上做的一切的准备都适用于那个舞台,你该在那里。
青离的酒香弥漫在鼻尖,端杯浅尝一口,酒的清香伴随水果的一丝酸甜交缠在一起,酒液入喉,直入肚腑。
酣畅淋漓。
明明只一口,萧玖却觉已心神皆醉。
“主公这么信任我?”公淑盘不动声色的问,“不怕我学会了本事,天高任鸟飞,离您而去?”
他双手搓动着大腿上的衣料。
萧玖笑,目似点漆又暗含星辰,似看穿他的紧张。
“我有要你做什么来回报我了吗?”
看似大方,不以为意。
公淑盘却心里一个咯噔,这才想起,萧玖似从未表示过自己想要他做的事。
但怎么可能呢?
没有要求,没有任务,那他在自己身上花费一番心思做什么?
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公淑盘背上反而冒出虚汗。
见面前人神情越来越僵硬,萧玖好笑出声,语气期望的叮嘱道,“公淑盘,好好活到我长大啊。”
“等我长大,自会来找你。”
萧玖放下酒杯,轻喝了一口气,口中带着淡淡的酒气。
信步往府外走去,夜色深深下,大门外停了一辆马车已在等候。
“公淑盘,一珠易城公淑氏后人,楚公门客,深谙酒道。”徐徐响起的话声中好似带着笑意,不知说话之人为何而开心。
“记住,我叫萧玖。”萧玖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年方八岁,浔郡中人。”
公淑盘愣在原地,直到门外的人踏上马车消失在原地,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心里却还在想小妖孩儿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待了这么久,他越觉得萧玖是哪个山里老成精的妖怪……
第二日随着太阳升起,远行的商队再次启程。
躺在装着物资的板车上,公淑盘盘着两腿,两眼呆望着逐渐远去的浔郡,直到再也看不见城郭身影,抬头,他突然仰天长啸,大笑不止。
“老子要回卫国了!”
前头的乐韦回头,见是公淑盘这泼皮,又扭回头去,一幅不想理他的模样。
几日后,萧玖在城中宅里看到公淑盘留给他的信。
通篇废话总结下来,只有一个意思。
‘你被我狠狠的骗了!什么楚公门客,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老子说错话得罪了人家,人家早把我拉黑了!
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公淑氏后人,就是一个乞丐,偷鸡摸狗的老酒鬼,人人喊打,四处流浪。
放跑了小爷,咱们从此江湖不见,你要寻仇,我还指不定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呢。
这下你不仅人财两空,我还把你酿酒的技术学去了,你亏大发了!’
看完信,耳边好似还能听到对方那猖狂的笑声。
萧玖也无声的笑了,那徐徐展开的笑容幽深而神秘,仿佛别有深意,浅浅低喃。
“公淑盘,你又怎知我没有骗你呢……”
第二十六章 狡童(完)
秋日丰收之季,坞堡周边的荒田终于重新结出了粮食,金黄的作物一阵风吹来,如浪潮翻涌,看得人心底热烫。
那是粮,人活命的存在。
“主公,看来今年收成不错。”吴柯跟在萧玖身后慢慢走着。
地里的粮食长的怎么样,出个门儿,抬起眼睛一望的事,奈何萧玖非要亲自过来看看。
没办法,他只能跟着。
“不错?”
萧玖反问,看着手掌心里稀稀拉拉挂着少许谷粒的穗苗,真心感觉不到吴柯口中‘不错’的定义标准是什么。
察觉到小主公的疑问和不信,吴柯补充道,“这田荒废多年,如今开垦出来头年还能结出这些粮食已是不易,想来还是土地修养过这些年的结果。”
萧玖沉默了,古时候人种田不容易啊。
后突然问,“施肥了吗?”
“嗯?”吴柯一疑,没懂萧玖的意思。
“敢问主公何意?”
“若是土壤沃力不够,可浇进些人畜粪水进去,增加土壤肥沃性。”
看看这稻苗瘦的,不比野草壮了。
吴柯吓了一跳,“主公从何听来的说法?!简直荒谬!”
看这田里干干净净,也稀疏光秃了些,萧玖也是猜他们可能没这么做,现在得到确定答案,他倒奇怪了,“那农户是如何种出粮食的?”
吴柯给出的回答是,就把种子种下去,浇水、除草,然后等它们成熟了收割。
侍弄田地勤快点儿的,就多灌水、多捉虫,保持田里水源充足,这样收成自然也提高。
萧玖:“……”
“明年,按我说的方法试试。”
梗了又梗,他终于说道,看吴柯一脸吃屎的表情,暗自无奈。
心想,看来明年春种不能缺席了。
憋了憋,吴柯极不情愿应了一声,“……是。”
谁让人家是主,他是仆。
“对了主公,前些日从庄上赶出去的几户佃农,他们又来哭诉,此事……您打算如何处理啊?”
吴柯本来也就是试着提了一嘴,用来转移萧玖注意力,免得他再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想法。
谁料萧玖却是一幅不知情的样子,“什么佃农?”
“您不知?”吴柯一惊,疑惑又古怪的道,“主公,那几户人家前些天做错了事,阿生说你要严惩,我便将他们都逐出了田庄。”
“怎么?您不记得了?”
一愣,萧玖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关于此事的记忆。
唯一的可能就是……
*
夜间,正待休憩。
阿生为萧玖铺好床,回头轻唤道,“主人,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
萧玖闭目坐在椅上,似睡着了一样,不动也不语。
突然,他开口轻唤,“阿生。”
不带任何意味的一句。
阿生听到后,望向书案,正好和萧玖刚睁开的眼睛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的望着他。
昏暗的房间内,两人四目相对。
见萧玖看着自己久久的不说话,阿生垂下眼睑,疑惑,“主人?”
“方才,我一直在想自己犯的一个错误。”
萧玖的声音渐低下去,“一个……极其可怕的错误。”
可怕?
听到这个形容,阿生的思路短暂的卡顿了一下,想了想没开口问萧玖是什么样的错误。
因为萧玖不主动说,他最好不要窥探主人心思。
“阿生,今日我去坞堡,听说了一件事。”
萧玖:“前些天,被赶出庄的佃农,他们回来闹事儿。说,自己是冤枉的,有人陷害才使他们做事出了差错。”
听到这儿,阿生低垂的脑袋猛的抬起,微微瞪大着眼睛看向对面的萧玖。
萧玖的声音和语调从始至终没有变过,可再落到阿生耳边却如雷霆万均,震得他心神俱颤。
他问,“阿生,你说我是该信他们,还是干脆杀了他们?”
“他们正是你之前的朋友呢。”
“噗通”一声,阿生直直的跪下,猛的磕了三个头,浑身上下打着颤。
不知是因事情被揭穿的恐惧,还是因为别的,他声音颤抖着,“是……是阿生错了!阿生不该隐瞒主人!请主人责罚!”
“唉……”
室内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萧玖神色莫辨的看着跪在面前的阿生,“我给你赐姓,你现在叫夏生。与之前的阿生那就是两个人了,你为何还要纠着过去的仇怨不放?”
他打听过,知道阿生与他那几个朋友断绝关系的事。
现在,那几个孩子一家都被赶出田庄,日子苦不堪言,这真的是偶尔吗?
还是阿生在其间动了什么手脚?
沉默了一会儿,底下的阿生死死的咬着唇,忍住心底的惧意,慢慢抬起了头。
“主人知道小人的这根手指,为什么断吗?”
“我……我自己,硬生生砸断的!”
低头看着自己残缺的左手,阿生发声艰涩,苦笑,断指处的痛记忆犹新,那日的场景也历历在目。
那天的痛啊,深入骨髓!
这辈子,他都忘不了!
“我生来求存,可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活的像野狗,和他们待在一起的那几年,我体会到了活着的快乐。”
“可也是他们教会了我,人啊,终究是人……”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突然沉声低喝一声,“终究就那样儿!”
一样的虚伪!
一样的善变!
一样的丑恶嘴脸!
心中翻涌不休的恨让他险些咬碎一口银牙,神色阴沉而狠厉,那双眼中满是怨毒,极致的恨。
“我把手指赔给了他们,斩断过去的情义。可他们……”
他冷笑,慢慢攥紧了拳头,脸上的笑容扭曲又带着几分怪异,“可他们后来又想找我重归于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生放肆大笑,眼底尽是疯狂,猛的收住声。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忆起当时场景,他就要吐。
见自己跟着萧玖,便觉自己是飞黄腾达了,私底下找上来又认他当大哥,还恬不知耻的想通过他也攀上萧玖?
好像之前的事都没发生过,那些恶毒的话也不是他们骂的。
可断了手指不会再长出来,它永远提醒着自己那天发生的事。
若从此两不相干,阿生也不会再去寻他们的麻烦,坏就坏在,那人性的贪婪啊……
他们把他的痛当成什么了?
笑话吗?!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久久的凝望着阿生的萧玖,幽幽叹道,懂了他眼底的疯狂。
他从不是一个好人,他的爱很深,但他的恨也同样可怕,偏偏他还不懂爱恨本为一体,执意将其分开对待。
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
明明,当初是可以让他舍身相换的人,如今,却成了他眼里的万恶之源。
萧玖问他,“阿生,你痛快吗?”
“痛快!”阿生没有一丝的犹疑。
“你走吧……”
跪着的阿生浑身一僵,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萧玖,“您让我去哪?”
阿生这样的人是很好用,但也容易给自己招祸。
“你如何行事,我不做判别。但,你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你可知是什么?”萧玖沉声问道。
阿生跟在萧玖身边几个月,对萧玖多少有些了解。
他知道萧玖说的是什么,用力的一叩首,“求主人别赶阿生走!阿生知道,不该假借您的名义行事!但真的只此一回了,今后绝不再犯!”
“看来你很清楚我为什么生气?”
萧玖目光淡漠的看着他,可既然知道,他还是这么做了。
这样的事对萧玖来说是致命的。
你看啊,就因为他说过自己要严惩,吴柯就将那几个人轻易赶出田庄。
那将来呢?
若萧玖身边其他得用之人也让阿生不喜,那他又是不是会再在其中做些小手脚,那结局又会如何?
自己真的能每一次都知道他在其中动过什么手脚吗?
太可怕了……
“阿生啊……这样的错误只一次,便足以致命。”
“奴……奴没有办法啊!”听着萧玖冷淡且平静的声音,阿生忍不住带出哭声,萧玖的反应越平静,则代表此事越严重。
他只是萧玖身边的一个小奴,哪来的权利赶走那些人呢,可不将他们赶出去,自己每每看到,这心中就像有一把火在烧一样。
日夜烧灼着他的心。
久无回声,阿生更心慌了,拼命的磕头。
“求主人别赶阿生走,阿生真的知错了!”
“阿生错了……再也不敢了!”
“求主人让阿生继续留在您身边吧……”
不,这样的人已让萧玖不能放心。
“明日一早,自行下山去坞堡,不必在我身边伺候。”
轰隆一声,好似有一道惊雷从头顶落下,辟的阿生浑身僵硬的呆在原地。
“主人!”
阿生满脸惊惶,不知所措,眼底尽是绝望。
萧玖……真的不要他了……
“主人,阿生直的知道错了!!!”
萧玖待他很好,他愿竭尽所能的回报萧玖,可现在,萧玖不要他了?!
“退下吧。”
养了几个月的小少年比之前长高了些,可还是小小的一团儿,跪在地板上瑟缩着,萧玖却没有任何心软。
此事,也是他考虑不周。
他如今是年幼没错,可不管用不用得着,日后跟在身边之人大可从小培养,怎么也不该只有阿生一个。
假使,阿生将来背叛他呢?
那他的处境会非常危险……
“我意已决,你自去吧。”
闻言,跪在地上的阿生愣愣的抬起头,脸色灰败。
浓浓的夜色下。
学院侧门慢慢走出一个穿着灰色短褐的少年,他的脚步很轻,没有惊动任何人。
长长的山道上,阿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头,望了那道关闭的院门很久,很久……
那不时被风撩动的碎发下,是一双堪比孤狼的眼睛,有少许的落魄和不甘,还有灵魂更深处躁动着的……野心和欲望。
他继续往山下而去,什么都没带,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
第二十七章 风雪山亭将(一)
大雪封城的时候,乐韦终于自卫国归来。
“爹,小九来看你啦!”门外,传来少年清脆的喊声。
室内两人的谈话突然停住。
隔绝外间冷气的布帘被掀开,冷风甫一涌入,一个矫捷的身影飞快窜进来。
乐韦下意识的眉头一皱,“你今岁也不小了,怎还这般毛躁。”
乐施可不管这么多,只当没听到,径直往炭盆边盘膝一坐,嘴里念叨。
“爹你是没出去……外面真是太冷了!这么大的雪,往年可从来没有过。”
躺在木榻上的乐韦梳着发髻,未束冠,在家穿的很是闲适又厚实。
闻言心生无奈,又狠不下心来板正小儿子的言行,只得一叹。
“爹昨日方归,怎不知外头严寒?”
摸了摸盖在腿上的虎皮毛毯,被捂在下面的腿隐隐作痛。
“下着大雪,怎么今天过来了?”
抬头,看见进来站在帘边的萧玖,乐韦笑着招呼道:“来来,快坐,别站着。快来烤烤火,去去寒。”
态度很是亲昵。
对待两者的态度可谓是泾渭分明,叫坐在炭盆旁的乐施撇撇嘴,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太轻没叫人听清。
萧玖笑了笑,作揖行礼,“伯父伯母好。”
感觉身上的冷气散去了些,这才上前。
四人围坐在火盆边,小小的室内很是温暖,楠木案上摆了一瓶红色的梅花,小案旁的窗户开了条缝,风吹来时,还会和着一丝梅花的香气。
离的近了,萧玖才注意到乐韦身上的不对劲儿,他看了看乐韦盖着的腿,“伯父这是……”
察觉到萧玖的疑问,乐韦掀开了毛毯的一角,“回来的时候受了点小伤,不碍事儿。”
小伤?
萧玖看过去的时候,只见他穿着单裤的左腿大腿缠了厚厚一圈纱布,这看着可不像是不小心摔伤什么的,倒像是人为所致。
从萧玖的脸上看出什么,乐韦转头对一旁的妇人道,“你去看看善儿回来了没有,天冷,就别在外面跑了。”
“好。”
乐夫人点头应允,和萧玖颔首致别,随后掀开门帘走出去。
萧玖猜对方可能有话要跟自己说,“伯父这伤瞧着另有隐情?”
正吃着点心的乐施闻言一愣,转头看向他爹。
看着嘴上挂着点心屑的小儿子,再看看萧玖,他一巴掌盖在乐施头上,“唉,就知道吃!什么时候才能有点长进啊?”
打又舍不得打,手在乐施头上狠狠拍了两下便算作罢,抬头对着萧玖道,“贤侄好眼力,这伤是被山匪砍伤所致。”
乐施点心也不吃了,赶忙问,“爹,你不是说路滑摔到骨头上了吗?”
包的太严实,萧玖只是一猜,没想,真猜中了。
“回来途中遇到山贼,幸好有郡丞家的二郎带兵经过,刚好撞上,这才捡回一条命。否则现在,你只能见到你爹的尸首了。”
乐韦撇了乐施一眼,后者脸色一白,忍不住惊道,“山贼?!”
“哪儿的山贼?看小爷我不烧了他们的山头!”
点心一扔,气势汹汹的撸起袖子。
乐韦忍不住又一巴掌盖他脑门上,这次力道较之前要重了些,心累道,“外头冰天雪地的,你怎么烧人家去啊?”
萧玖也无奈的看了一眼他的小六师兄,真不是他说,乐施这话就是放屁。
乐施闻言闭紧嘴巴,耸拉着脑袋。
接着便听乐韦长叹一声,看着萧玖道,“行商不易,运气不好碰见山匪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能侥幸保住性命便是万幸。”
“贤侄啊,你今后莫要学伯父走商,还是寻思着走仕途吧,如此才有前程啊。”
他也是把萧玖当成自家子侄来对待,这才苦口婆心地劝道。
萧玖是个早慧又懂事的孩子,定然能听懂他的话。
“这世道啊,是越来越乱了。”
回想起在王都听来的事,乐韦忍不住惆怅,“听说今上欲废长子,立幼子为储,朝堂上为这事是吵的不可开交。”
“废长立幼?”
萧玖一怔,想也知道此事难度有多大,半是疑惑半是不解道,“若侄儿没记错,齐王小公子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三岁吧?”
“差不多。”乐韦估摸着。
“王上本就对长公子不甚满意,想来怕是早有此打算。”
“为何?”
萧玖此前倒是听说过这方面传闻,但王都离这儿太远了,听来的消息有限。
在座只三人,乐韦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才讲道,“长公子文武双全,性情也好。但听闻当初立为储君之时,王上本是不同意的,后来还是朝中诸位大臣联合上奏,这储君之位才给定下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齐王看不惯他长子了,堂堂一国之君被朝中大臣按着头立下的储君,哪怕这个人再优秀,也永远不得自己心。
不过齐王倒是真喜爱这个幼子,为了他,不惜硬气的和朝臣对上。
“那其余诸位公子呢?没什么想法?”
乐韦听得心里一跳,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同是王子,心里又怎会没有点意见。”
但有也没用,齐王支持幼子,朝堂大半站长子,其余诸公子有能力发言的很少。
但乐韦倒是真想起两个人来,说道,“三公子,四公子母族强大,还有些能力,其余就……”
他不说,萧玖也懂了。
“风雨飘摇,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行商路上,他遇见的难民一趟比一趟多,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明年开春,冰雪消融,路上又要多出多少无名尸骸。
萧玖乖巧的没再作声。
回过神来,乐韦又告诫两个小的,刚才的话不要往外说,会招祸。
和萧玖两人谈了下此行的收获,仅只这两次走商所赚的钱,便是萧玖前些年卖香料所得收益的数倍。
穷人喝不起酒,富人却是当流水看。
便是这酒水价格远高市价,他们也愿花重金购买,毕竟他们不差钱。
最后,乐韦又提起公淑盘来,愤愤不平。
“那泼皮,一到卫国便不知所踪!我特地差人打听过,此人确实当过两天楚公门客,因酒后无状,对楚公出言不逊,被人厌弃驱逐出境。后来便流亡各国,成了乞丐。”
说完,他的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他是为萧玖不值啊!
被这种人骗得团团转,唉……
萧玖笑了出来,他总不能告诉乐韦自己早就知道这些了吧,那乐韦估计更得气得爆炸。
“已然放他一马,便当做是日行一善罢,伯父也莫将其放在心上。”
又宽慰了几句,萧玖这才告辞。
看来往后商队运货得加倍小心了,多雇些人手。乐韦这次亲自带队在王都和卫国那边开设好站点,负责往后的酒水售卖,日后送货也不需要他亲自跟随。
掀开车帘,入目一片雪白,一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互相搀扶着行走,干瘪的身体仿若枯枝。
马车和这些人擦肩而过时,萧玖放下车帘,不忍再看。
“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小郎君您说什么?”车夫回头问。
“没什么……”说完一顿,耳边似听到一阵琴声,萧玖探出头来,问,“听,是不是有人在弹琴?”
车夫侧耳倾听了一阵,隐约是听到一些,指了指右前方的山峰,“是有琴声,好像是从对面山上传来的。”
“郎君要去看看吗?”车夫问。
琴音澹澹,和着风雪清冽入耳,那时急时缓的琴声时仿佛带着淡淡的愁,又带着隐忧,然弹琴之人的心思却是澄明。
看天色还早,萧玖放下车帘,“去看看。”
“是。”
那座山正好在回坞堡的路上,去看看也无妨。
这个念头在萧玖听到山腰处一群文人仕子高谈阔论时,登时一愣。
他想,自己好像闯入了某种聚会。
可他们已然看见了他。
“这是哪儿来的小娃娃?从前似未曾见过。”
一降衣华服的青年,腰佩碧玉,肩上披着雪白的狐裘,看见爬上山来的萧玖,纳罕。
闻言,亭中几人朝他看去。
“是也,看着眼生,不像是那几家的。”
城中有些名望的子弟,他们基本都认识,萧玖却看着眼生的很。
人群中,一个略显矮小的身影在看到站在山道处的萧玖时狠狠一愣,而后不断往人后躲去。
有一人高声问,“小郎君也是来参加我等清谈聚会否?哪家的?”
萧玖:……
看了眼抱琴坐在亭边的青年,犹疑了一下,“萧家萧玖,自山下路过时听到琴声,好奇上来看看。”
哦,原来是这样啊。
但是萧玖这个名字……
没印象。
想了半天,他们也未曾从脑海中翻出此人的记忆。
但观萧玖言行仪态,应该家世不差,因此还是有人开口邀请。
“外头雪大,小郎君既来了,不如小坐片刻?”
迟疑了一下,萧玖便应下了,他确实也想见识一下古人的清谈到底是谈个啥。
从前,他只听几个大一点的师兄参加过清谈辩会回来便会谈论会上的事情,却从未亲眼见识过。
谁料进了亭中,便看见躲在众人身后角落处的某人。
萧玖先是一愣,后笑了出来,“周小郎君好久不见啊。”
被兄长拉来让外人见识一下近来声名鹊起的周家好儿郎——周显,在看到萧玖那张脸后,脸都快绿了。
“谁跟你好久不见啊!”
上次见没人的时候就说要秘杀自己,这次见面又笑的分外和善!
周显忍住跳脚的冲动,下意识怼道。
“诶,显儿!”
站在他旁边的一个高个年轻人拉住周显的衣袖,赶忙制止,后扬起个笑看萧玖,眼含赞赏。
“这位就是萧小郎吧,家父和显儿前些时候还在家中经常念叨你呢,没想这就遇见了,当真是有缘啊。”
萧玖和他拱手见礼。
听到这儿,有人好奇萧玖和周家之间的事,来问。
那青年却浅显带过,很快敷衍过去。
这中间的事当然不能拿来细说,不然周显的名声岂不是不攻自破?
“你来干什么?”
亭中诸人很快就诗经歌文谈论起来,趁人不注意,周显溜到坐在亭边的萧玖旁边,隔了老大一步远,避如蛇蝎的态度很明显。
而后,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我可告诉你,这儿人多,你可没机会对我下手!”
“噗哧”一声,萧玖笑了出来。
看了眼对角抱琴而坐的青年,懒洋洋的道,“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想,我就是路过。”
“骗鬼呢!路过咱们能正好撞上?”
打死周显都不相信自己和萧玖有这孽缘!
事实上,萧玖还真就路过。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周显看对面那人,“我是来见弹琴之人的。”
周显抬眼望去,脸上的警惕更深了,继续低声警告道,“你敢动他,你在浔郡就待不下去了。等着挨揍吧!”
“哦?为何这么说?”
萧玖来了兴致,也没计较自己在周显眼中到底是个怎样的杀人狂魔的形象,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
“哼!”周显冷哼一声,抄着手,“那可是郡丞家二郎君。能文能武,就你这小身板儿,他一拳就能把你打倒在地。”
刚听说此人名号,现在便见到了,饶是萧玖也不禁感叹,缘分果然妙不可言。
周显说完正得意,就见原本坐着的萧玖此时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信步朝某人的方向走去。
周显瞪大了眼睛,“诶!你干什么去?!找死啊?”
这声音有点大,引得正在和众人谈话的周显兄长立马抬头,朝他望了过来,用眼神示意周显过来。
看到兄长的眼神,周显缩了缩脖子,又看了看萧玖,最后还是听话的走到对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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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第一天,感谢喜欢本书的小伙伴们能看到这里,支持我能继续写下去。
后面的节奏会持续加快,情节会更加精彩(其实大家应该也能感觉到从第二十章开始书的节奏就起来了。)
目前手中有存稿,大家可以放心的追下去。
另外,本作者虽然是第一次在起点发文,但坑品有保障,不会弃坑,尽量日更。
第二十八章 风雪山亭将(二)
独自在亭边的青年在看到来他身边坐下的萧玖,用眼神示意对方,有事?
“昨日浔郡城外商队遇袭,还是要感谢郎君搭救之恩。”
就算不因乐韦之故,商队出行也有萧玖的一份利在,一声谢谢还是要说的。
“我姓柳,柳清,字文适。”
刚才萧玖和周显的谈话他听到了,知道萧玖不认识自己,主动介绍。
然后,眼内可见的疑惑道,“昨日正巧经过罢了,我父乃此地郡丞,见百姓遇袭,岂有不救之理?不必言谢。可昨日商队主家姓乐,小郎君与之有关联?”
要是没记错,刚才进来时,萧玖说他姓萧。
“此次商队外出行商,我家也参与其中。”
哦……
这么解释,柳文适就懂谢从何而来了。
顿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道,“昨日我已与乐家主说过不必上门道谢,你今日回去也且与长辈说明,让他们不必上门。”
嗯?
这话说的蹊跷又突兀。
若非看此刻青年言行坦然大方,真容易叫人误会他是在嫌弃别人,不愿让人登他家门儿。
从他的表情来看,萧玖更倾向于他是怕他们上门道谢去,可做了好事为何要怕?
“为何?老师有教导,不知敢恩者,是为无情义。”装着小孩子不懂事,萧玖好奇的问。
柳文适梗住,心中更为难了,看了又看坐在一旁的小孩,见对方满脸懵懂之色,欲言又止。
罢了,说了也无妨。
思考再三,他终于压低了声音道,“家父不欲让我带兵行事,恐我将后遇险。父母为之忧心,是为不孝。”
萧玖隐隐懂了,说简单点就是他爹不让他带兵从事武将工作,将来做个文臣足矣。
后面半句的猜测,也是萧玖联系到他的字才想明白的。
文适、文适,也叫文侍。
可看他这模样,却不像是想这么做的。
“柳兄想从武?”萧玖大胆一猜。
一语惊人。
柳文适猛扭头看向萧玖,“你怎知的?!”
他的不情愿其实很好看出来,萧玖指了指将自己引上山来的琴,“你心中不愿,琴声中便可听出。”
闻言,柳文适一惊,认真的上下打量起萧玖,“没想,你一垂髫小儿却是我知音矣……”
视线扫过满亭文仕,他哧笑一声,神情嘲讽而落寞,看向萧玖时却带上了欣喜。
其实……也不尽然。
萧玖心里小小声道。
接着便听青年向他吐露心事,“我父母亲育有三子,我在家排行老二。兄长从军,战场遇害,小弟幼时又遭歹人怆害,大病过后致使身体孱弱。”
“如今父母仅我一个身体康健的孩子,怎不看重?”
他苦笑,信手拂起了琴。
音调单薄,不成曲调,正如他凌乱茫然的内心,找不到方向。
那倒是,兄弟三人,最后只剩柳文适一个健壮的独苗苗,也难怪他爹不让他带兵,却又让他习武,赶情是从自己被害的两个儿子身上吸取了经验。
“可是,你还是不愿。你想走武将的路。”
萧玖想道,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柳文适放下琴,那双常年抚琴弄墨的手好似在渴望什么,发痒发烫,一双浓眉下双眸定定的望向远方,他站起来,身量瘦弱又修长,可他的背却挺的很直,仿若利剑。
“是。我不愿!”他定定的道。
听着背后文人士子谈古论今,引经据典,纵情高歌,他的眼前只有白雪苍山,笙旗鼓响,铁血沙场。
他融入不到他们的世界中去。
“你要为将,带兵打仗?为什么?”
白雪飘落亭外两人肩头,萧玖定定的看着青年背影,肃声问。
“我若说是为保家卫国,你会觉得可笑吗?”
此时此刻,他仿佛没有再把萧玖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而是他的朋友、他的知音来问。
因为,他觉得萧玖是懂自己的。
萧玖果然道,“不。不仅不可笑,反而很伟大。”
柳文适笑了,又问,“若我说,我想带兵扫平南蛮,让边关百姓不再饱受战火,你又会想笑吗?”
还是不。
萧玖的表情认真极了,“此举比起前者,更值后世颂扬,功惠千秋。”
柳文适脸上的笑容更大了,青年人看向萧玖的眼神是那样的火热,好似看到内心一直向往的某个存在,那是他渴望得到的赞同啊!
少年看来不切实际的梦想久藏胸中,无人能懂,今日却有一人如愿的肯定于他,怎不叫他心潮澎湃?
他抬手指向山下道路,广袖轻扬,“若我说是怜这路旁百姓无依无靠,饥寒交迫呢?”
那萧玖就要反问他了。
“你怜百姓苦难,带兵成将又能如何?”
“我就可以救更多的人!”
萧玖慢慢走至柳文适身边,和他并排而立,也看向道上难民。
一片雪白之中,路上踽踽独行的人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墨点儿,仿佛随时都可能被满目的白吞噬。
低沉的嗓音再度缓缓响起,萧玖:“你真的能救他们吗?”
我当然可以!
青年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想发声,可看着萧玖的侧脸,窥见那眼中的幽深,又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不行!
这才是正确的答案。
齐国受苦受难的百姓有多少,他救的了多少人……
他当兵为何?
保家为国又是为什么?
又为什么平南蛮?
这一刻的他,迷茫极了。
萧玖静静的注视着他的双眼,“前两者才是你能做的;后者,却非你所能及。”
“为什么?”
大雪落下,柳文适看向比自己还要矮小的孩子,刚毅俊朗的脸上是深深的茫然。
萧玖告诉他,“那是为君者该做的事。”
“你是将,不是君。”
“就因为这个?”
柳文适似哭还笑,脸上的表情古怪至极。
他搞不得自己在悲什么,又为什么想笑,胸口酸涩的难受。
“那我该怎么办?做什么?”
萧玖静默了一下,后开口道:“继续朝着你的目标前进,终有一日,会有人来为你指明方向。”
“跟随他。做你想做的事,第三件事则由他来完成。”
“他是谁?”
“不知道。”
“他何时出现?”
萧玖不语,一片安静之中,只听他浅浅低语了一句,“等吧……总有一天,他会出现在你面前。”
柳文适嘴角的笑越来越大,却有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风雪俞大,两人一俯一仰,无声之间,雪已落满白头。
“柳二郎……萧小郎君……”
亭中有人呼喊。
原是亭中有人突然发现站在亭外崖边的一大一小,见他们白雪落了满身却站着不动,好似木头人一般互相对视,疑惑的同时也提醒他们进来避避风雪。
“他们在那儿聊什么呢?怎么不过来?”有人好奇。
“我好像看到柳二郎还哭了?!”
“真的假的?你别是唬我。”
亭中之人议论开来,只有站在他们中间的周显知道,那人没说错。
柳二郎,确实落泪了……
可他却看不懂他为何落泪。
“要过去吗?”
看着那边的喧嚣,萧玖静静的问。
“不了。”
柳文适摇头拒绝,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微微笑了,“在此久坐无益,我该回家去了。”
两人轻声拜别。
“风急雪大,路上小心。”
“你不走?”
柳文适微微歪了下头问,哪怕是初见,两人之间的交流却如同龄好友般自然、亲密。
“不了。我还未知他们清谈何物,欲听一二。”
柳文适笑了,看着面前小友,什么告诫的话都没说,放任他继续留在此。
亭中人只见两人又说了什么,柳文适便走了。
“诶,这就走了?!”
“他怎么下山去了?天色还早啊。”
有人惊奇,有人疑问。
还有人喊道,“柳二郎,不继续与我等清谈了否?”
听到背后传来的问讯,柳文适背对着他们招了招手,脚步未停的消失在下山的小道。
见他走了,还有人遗憾。
“怎这么早就走,实在不给面子。”
“可能家中有事?不必计较。”
……
等萧玖拍拍身上的雪,步入亭中便遭到众人轮番问讯。
“萧小郎君,你二人方才在说什么呢?他怎么走了?”
环顾四周,萧玖笑,“谈心。不是什么要紧事,聊着聊着柳兄想起家中有事,便走了。”
众人恍然大悟,周显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
又在骗人!
虽未听清他们二人在说什么,但总归不是萧玖说的那样。
接下来的时间里,萧玖便充当一个合格的听众,听他们辩论有关梦灵帝金冠乱诸侯的故事。
一伙人说梦灵帝此举功大于过,另一伙人说梦灵帝过大于功,还有人站中间,两边各帮一句,又称墙头草,哪边有理站哪边。
看他们争的口干舌燥,面红耳赤,激烈异常。
看着看着,萧玖就笑了,和他一样站在旁边不加入战局的还有周显。
他凑近了萧玖问,“你是不是威胁柳二郎了?我看他好像哭了。你一个小小孤稚,小心他爹知道前来收拾你!”
“噗哧——”
萧玖喷笑出声,看了看两人之间不足一人的距离,调笑道,“你不怕我了?”
“谁怕你了!”周显不服瞪他,又很快别开脸去,“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萧玖一脸的不在意,看着神色警惕的周显,“你怎么知道我威胁他了?”
“哼!你这厮,心肠委实歹毒!”
周显一幅看清他了的模样,惹得萧玖又想笑了。
“我说你弄清楚张子和章子的区别了吗?别今天人问还不知道,闹出笑话。”
周显闻言,脸上涨红一片,憋了半天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这正是前不久萧玖帮他补习通过他爹考校的问题,当时周显可是闹了好大一通笑话。
盖因,不管是张子还是章子,都被他当成是盖章用的那个‘章子’。
只怕人家泉下有知,做鬼都要来找周显算账。
“要你管!!”
气咻咻的丢下一句,周显大踏步的离萧玖远远儿的,却冷不妨,被某个争的正激烈的人抓了壮丁。
眼见着争不出个结果来,那人徒然高声道,“别吵了!既然我们双方都辩不赢对方,那不如找两个中间人来作评判好了。”
听到这话,萧玖登时心里有了股预感。
“不如让周小郎君和这位萧小郎来说说,看咱们哪个更有理。”
四周一静。
“说……说什么呀?”
周显傻了,从刚才到现在,他跟在他兄长身边是一句也没听懂,越听脑袋越大。
“听完我们的辩论,你觉得哪个更让你信服?”那人解释道。
周显……周显懵逼的抬头看自己兄长。
他兄长尴尬的摸摸鼻子,看左看右,也是急得额头冒虚汗,他猜周显可能听不懂他们刚才说了什么。
但,不能直白的说不懂,得找个缘由圆过去,不然周显这名声怕是要大打折扣。
“……众位郎君,我家小弟还小,只怕还不懂其中门道,要他来评判恐有失公允啊。”
“无碍,就因是两还不知政事的稚儿,做出的选择更加从心。我等也只求一个结果,不碍事。”
周显的兄长笑的越发僵硬了,心想,自家是不是跟此人有仇!
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周显憋了半晌,嗫嚅着,“有功……有过……”
几人眼中闪闪发光,连忙追问,“功在何处?过在何处?”
周显他兄长登时捂头,心如死灰。
两个选择任选一个都比这要好回答,偏偏周显走了最难的路。
面对逼问,周显也急的要哭了,他哪知道什么功过啊!
还有什么梦灵帝金冠乱诸侯的故事,刚听他们讲完才知道。
梦灵帝给当时的一个诸侯王送了顶金冠,说是天赐之物,结果其他诸侯也想要,但是没有。然后,众诸侯就打起来了,梦灵帝无奈又从那诸侯王那里收回金冠,送给各个诸侯王轮流戴一段时间。
这看着很公平啊,但最后诸侯王们纷纷举了反旗把周朝给灭了。
周显:……
这让他说什么啊,哪有功?哪是过啊?
“这……”
旁边一道声音突然插上来。
“做出这等蠢事,哪值后人评说,实乃丢人现眼。”
我要是那穿越者前辈,听到后人议论这事儿,怕是还得把自己的棺材再往下深埋三寸不可。
萧玖的一句话,瞬时救周显于水火,众人皆闻声望去,见是萧玖。
“哦?!小郎君何出此言?”
有人便问,萧玖这话,不也显得他们的这场争论也是无意义的嘛。
“你们只要我说出自己的看法,为何又要在意其中缘由?”萧玖装着无知孩童,说完便是一脸疑惑不懂的样子,悠哉悠哉的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懂,你们莫要问我。”
别问,问就是不知道。
这可把亭中众人噎的不轻。
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偏偏提出此种办法的又是他们自己。
一时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周显也很想学萧玖说不知道,刚张嘴,一旁的兄长就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萧玖这么说没关系,反正没人认识他。
但周显要这么说,只怕不出明天这事就要传遍整个浔郡了!
最后看了眼亭中众人脸色,萧玖脸上带着小小的笑,很是悠闲的踱步出了亭子,径直往下山的小道走去。
周显他兄长登时眼前一亮,也赶紧带着周显走人。
“各位,天色不早了,告辞。”
说罢,不等人反应,拉着周显就走,再不走,只怕周显真要露馅了。
剩余亭中之人面面相觑。
走在下山的路上,萧玖突然跟系统道了一句,“我突然有想写故事的冲动了。”
从一开始的试探之后,萧玖除了学习,再没主动找系统说过话。
“写什么?”
“春秋。”萧玖缓缓吐两字。
见系统不说话,便知可行。
萧玖因此又道,“笔名,就叫春秋看客吧。”
系统这次终于给出回应:“宿主决定就好,毕竟你原世界的这段历史,不等于本世界历史。”
萧玖也这么觉得,试探完系统看是否可行后,再不跟系统废话。
第二十九章 风雪山亭将(三)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太阳落下的西锤之地,狄戎肆虐,星野下,一养马之马奴仰望北斗,心生不甘。
问:天定人上人否?天定人下人否?
否。
后,周孝王因其饲战马之能,封卿大夫,得赐赢姓,享西秦弹丸之地。
后世称此人曰——秦非子。
……】
第一次动笔的萧玖,找准主角就开写,也不管文句读来通顺否,只是将脑中所记历史一一叙述而出。
正如他的笔名——春秋看客。
将自己所知的那段宏伟的历史,讲述给更多人听,希望有人能从中迸发出思想的启迪。
他断断续续的写着这本书。
年后,萧瑛七岁,正式搬去坞堡居住。
“唉,为什么学院就不能有女弟子呢?”
眼看着外头的天气转暖,冰雪消融,想起萧玖把自己送来也有些日子了,却还不来看自己。
萧瑛有些兴致缺缺的伊在窗边,看窗外景色。
正在抽条的少女比起前几年身量更加修长了一点,五官更加立体,琼鼻,秀眉,双目炯炯有神,穿着身红色小袄裙,头戴簪花,明亮可爱的紧。
“自古以来,学院便是男子求学之所,哪有女子与之同席的呢?”
萧瑛身旁坐着一个年岁与之差不多的小姑娘,身着白色儒裙,模样清丽温婉,举着画笔正在作画。
此人正是吴柯的孙女吴婉。
两人从小一起玩,时间常了,便成了密友一般的存在。
“为何不能?我又不介意。”萧瑛双手吊在窗外,回头搠着嘴。
“可别人介意。男子不愿与咱们女子为伍的。”吴婉道。
想起在书院时,一些学子看到自己时露出的鄙夷的目光,萧瑛不高兴的转过头去,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小九哥哥就不,他从不嫌我。”
“我三哥也是,我想要什么他都能给我找来。”
想起萧玖,吴婉笑了。
萧瑛虽然没有父母,但却被她的两个哥哥保护的很好,一派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像个金珍玉贵的小公主。
如果可以,吴婉其实也想要这么两个哥哥。
正不高兴,面前突然闪现一捧梅花,红的黄的,鲜艳的色彩直冲眼球,萧瑛被吓了一跳。
紧接着,少年嘻皮笑脸的脸从花后冒出来,“看,小姐!花好不好看?”
萧瑛拍着小胸脯,收起脸上的惊吓,没好气的对少年骂道,“阿生你吓死我了!谁稀罕你的破花!”
嘴上这么说着,手中却是很诚实的一把将花夺过去。
这不是阿生第一次送她花了,几乎在她住进坞堡的第一天起,阿生便每隔几日都会送新鲜的花来,有时是其他新鲜玩意儿。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竟打扰到小姐思念主人,这可如何是好?”
阿生装模作样的苦恼,说话像念经摇头晃脑,很是搞怪,惹得萧瑛又笑着捶他一拳。
“不如小人赔给小姐一个好消息吧!”他神秘兮兮地笑。
“什么好消息?”
萧瑛问,屋内的吴婉也被吸引了视线。
阿生眨着眼睛,声音缓缓道,“好消息就是……我看到主人的马车到坞堡了。”
“真的?!”
萧瑛立时惊喜。
“你没骗我?!”
“我哪敢骗小姐啊。”
阿生可怜巴巴的模样,可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分明带笑。
萧瑛笑着转头从木塌上溜下去,三两下将鞋穿好,顺手将花塞到吴婉怀中,直接跑了,“我去找小九哥哥了!”
“小姐你跑慢点,路滑!”
吴婉在她身后连忙喊,萧瑛背对着她招手,遥遥回了一声,“知道啦……”
吴婉笑了一下,扭头间,视线不经意看到站在窗边的阿生。
方才还笑的开怀的少年,此刻脸上的笑慢慢敛去,他望着萧瑛消失的方向,目光平静而又幽深,带着一种吴婉看不懂的意味,让人不禁一愣。
注意到吴婉视线的阿生,提起嘴角朝她微微一笑,显得乖巧又开朗,分明和平时一样。
吴婉下意识也朝他笑了一下,忽略掉先前心里的不自在,然后阿生便走了。
“小九哥哥!小九哥哥……”
室内,萧玖正和吴柯说着话,突然听见门外传来的清脆喊声。
话音一顿,萧玖快速将事情收尾。
“此书是我闲来无聊所作,劳先生费心誊抄一份送去城中,看有没有书馆愿意收,不必在意价格。”
“是。”
听到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吴柯抬头将视线从手里的书简移开,拱手应下。
话刚说完,门外冲进来一个穿着红裙的小姑娘。
萧瑛一手提着裙摆,看着和人对坐的萧玖,满脸露笑,兴高采烈的奔过去,一把扑进萧玖怀里,“小九哥哥,你怎么才来啊?”
“我还以为你把我扔来坞堡就不管了呢!”
摸了摸埋在怀里的小脑袋,萧玖声音柔和,面带慈爱,“怎么会?我这不就来看瑛儿了吗?”
“哼!”萧瑛抬起头,怒捶了一下萧玖胸口,“你把我扔过来已有一个月没来看我了!”
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吗?
萧玖真没觉得。
在刚把萧瑛送下山来的那两天,还有点不习惯身边少了个人。
但转念一想,小姑娘也一天天长大了,不能老跟他腻在一块儿,是时候让她学会独立了。
所以不知不觉,萧玖到今天才过来。
“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麻烦?不想把我带在身边?”见萧玖沉默着不说话,萧瑛揪着萧玖的衣襟不放,眼中有水溢出。
这些天,她总是回想起学院里那些人说的话,萧玖一将她送过来就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她,来了又是一幅平静至极的模样,他是不是也不想和自己一个女娃待在一起了?
萧瑛越想心里越难受,看着萧玖的视线也越来越朦胧。
一见这架势,萧玖顿感不妙,连忙哄道,“怎么会呢,阿兄从未嫌弃过瑛儿。”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送下山?!”
明明萧玖给她解释过原因的,但萧瑛还是委屈。
男女七岁不同席,何况是在一个满是男子读书的书院,如果她继续待在那里,那些学子的口水说不定就能把人淹死。
到时候,反还给青溪先生添麻烦。
萧瑛总有一天会长大的,萧玖就干脆将她送下山来。
“因为这个世道的人不许。”
萧玖知道小姑娘心里明白,只是还不能接受而已,他温柔的拿出手帕,将她脸上的泪擦干净。
动作温柔,声音轻缓,明明只比她大两岁,却表现的犹如一个慈父一般。
他缓缓道,“天底下的男人们都觉得女人不重要,做不成大事,在家相夫教子便是她们唯一能做的。”
“在那些文人仕人看来,读书是件很神圣的事,女人可以学,却只能在家学,他们不会让自己和一个女人同堂求学。”
“为什么?”萧瑛不理解。
“因为他们觉得那是一种羞辱。”萧玖道。
“为什么羞辱?女人就不能和他们一起读书吗?”萧瑛又问,慢慢停止了哭泣,靠在萧玖怀里仰着小脸问他。“小九哥哥也这么认为?”
和两人同处一室的吴柯也脸色认真的等待萧玖的回答。
“不。我不这样觉得。”
吴柯慢慢睁大了眼。
“真正心智超群者,并不因外素而动。只有那些对自身不够自信的人,才会想方设法从他人那里寻求优越感。”
“比如欺压弱者,又或者说给某一种群圈定一个界限,然后告诉大多数人这类人如何如何,不能做什么,能做什么。”
“说的人多了,大多数人便信了,包括被圈定的那些人,他们自己都信了。”
话音落下,吴柯久久无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陷入沉思。
萧瑛也是一样。
她是萧玖一手带大的,思绪很是敏捷,下意识反应过来,“被圈定的人……是指我们这些女人?”
萧玖不语,默认了她的话。
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同样如此。
萧瑛皱着秀眉,很是不高兴,“凭什么我就要好好待在圈儿里?”
“我不!我偏不!”
萧瑛叉着腰,高昂着头,站在萧玖面前神气的像只小老虎,气势汹汹的说道,“他们不想让我做之事,我偏要做!还要做的比他们强!比他们好!”
“我要读书,我要习武!将来把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萧瑛!让书院里的那些蠢人看到我都要低着头走!”
“哈……哈哈哈哈……”萧玖先是一愣,后扯起了嘴角笑了一下,然后是放声大笑,他鲜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此时却像是笑的停不下来。
“好!很好!我的瑛儿将来会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
旁边的吴柯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不发一言的看看萧玖,再看向一脸神气的小女孩,默默合上了嘴。
妹妹不懂事,兄长还纵容着她胡说。
这兄妹俩儿都不是正常人……
看萧玖的反应,萧瑛越发高兴了,蹦蹦跳跳了起来,“我不光要做女英雄,男人能做的,我都能做。我要当官!当将军!”
“我见书中有言,男人常以裂土封侯,名留后世为最大愿景。”
萧瑛笑的神采飞扬,掷地有声地道,“那我便做女侯!”
“天下第一的女王侯!名传千古!我要后世诸人,永远铭记我的名字!”
冥冥之中,这仿若日后的某种宣言震彻千古,今时回响在这个静谧又小小的房间,
话音刚落,就听“嘭——”的一声。
原来是吴柯不小心把茶杯摔在地上,看着兄妹俩齐齐望过来的眼神,他哆嗦着嘴唇,讪笑,“手……手滑、手滑。”
然后两人便不管他了。
萧瑛窜过来,在萧玖身旁坐下,问,“阿兄阿兄,你说好不好?”
“好。”
在萧玖看来,一切皆有可能,不该打击孩子的自信,哪怕这件事在天底下的男人看来都难如登天。
可,萧玖要做的事,难道不难吗?
都难。
可是他也告诫萧瑛,“话不能只是说,若不付诸实际行动,那就永远都是一场空话。”
萧瑛一顿,握拳,“那阿兄说,我该如何做?”
她神情坚定且认真。
萧玖将视线移向一旁默不作声的人,徐徐说道,“教瑛儿读书的事就拜托先生了,我毕竟时常不在坞堡,劳您多费心。”
吴柯:……
方才他就应该闪人的。
这样就不会听到后面那一席话,更不会再接手这小女娃读书之事。
“主……主公……”
吴柯结结巴巴,欲推辞。
要是其他女娃娃他咬牙也就认了,但听听这女娃刚才说的志向,明显就不是个安生嘛!
之后有的鸡飞狗跳的闹……
“吴老先生辛苦,酒坊新酿了一批其他口味的酒,改日我让人送来给您尝尝可好?”
吴柯:……
这是利诱!赤裸裸的利诱!
半晌,他说道,“那多谢主公了。”
摊上萧玖这个主公,咬着牙也要认了。
何况萧玖给的待遇也好啊。
看了眼面露欣喜的萧玖,他迟疑着问,“那敢问主公该教小姐何方面的学问呢?”
难不成真按教王侯子弟那般教吗?
那恕他有心也无力,吴柯虽通笔墨,但学识有限,实在教不了。
“照我阿兄那样教瑛儿便好,一视同仁即可。”
吴柯脸上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那还好,总不是教孩子,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不是教?
见他答应了,萧瑛偷偷的笑。
后在萧玖耳边说了什么,拉着人要出去。
萧玖无奈的摇摇头,也由她,跟吴柯点了下头后便顺从的被拉了出去。
“唉,都是一窝什么兄妹啊……”
见人都走了,他才小声感叹道,心底却是很久都没有考虑投靠他人的想法。
拿起萧玖写的那策春秋起身,他慢悠悠的走回房。
回到房间后,继续读手中那策书简,看完他皱起眉毛,在想,自家小主公想写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单从这开头来看,似乎背景铺的太过宏大。
和现今天下一样,周朝后,分五国,书中写的却是齐、宋、晋、秦、楚。
后续便没有了。
罢了,待日后便知,吴老先生放宽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