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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70章 赴会

    长坂坡之所以是襄阳至江陵间坦途大道的唯一险地,是由其独特地形决定的。

    这地方位于荆山余脉,一道长达数十里的长缓坡,深深嵌入江汉平原,此处在春秋时名叫“阪高”,被誉为“楚险地”。而长坂坡以南,则濒临云梦泽,虽然到了汉朝湖面渐渐缩小沉积为陆,但依然多有涝地湖泊,水网纵横,不适合大军行进。

    所以南下时,还是翻越长坂坡,走当阳县比较方便。

    作为岑彭最警惕的对手,汉将冯异颇为知兵,一眼就看出长坂坡的重要性,亲率两万汉兵至此驻扎,而本地诸侯“翼江王”田戎则将兵万余,坐镇后方的当阳县城。

    武德十年四月中,听说岑彭已经挥师离开襄阳,直扑江汉而来,田戎彻夜难眠,他必须为自己的命运做出抉择了。

    田戎本是豫州汝南郡人士,因杀人犯法流窜到南郡西部一带,王莽时天下大乱,他索性拉起一支流寇队伍,割据夷陵,甚至拿下了江陵,自称“扫地大将军”,后来与南郡另一位军阀秦丰合流,秦丰将女儿嫁给田戎,自封“楚黎王”,田戎为副。

    只可惜二人起了大早,却赶了晚集,前期被更始政权压制,后来虽僭号为王,魏国势力却已逼近荆州,第五伦甚至派冯衍来引诱秦丰投降。

    当时田戎如此劝秦丰:“四方豪杰各据郡国,公孙述、刘秀、张步、卢芳等辈,割据诸州,第五伦虽得中原,但仍不过五州之地,不如按甲以观其变。”

    但他们却没想到,以荆州南郡的重要性,是根本没资格坐观成败的,楚地遭到魏、成、汉三大势力夹击,秦丰被岑彭击败,掳回长安去了。田戎也顶不住来自巴蜀的进攻,考虑到公孙述对待降将最好,索性降了他,获得了“翼江王”的封号,还将整个南郡交给他镇守。

    虽然得到了冯异的火速支援,二人约定组成联军,在当阳长坂御敌,冯异甚至愿意挡在前方,以消除田戎疑虑,但田戎仍惴惴不安。

    眼看大战日子一天天近了,田戎就越发焦虑,想着:“岑彭,天下名将也,冯异、邓禹皆是其手下败军。当年以楚黎王之强,犹为岑将军所灭,岂况吾邪?联军总计不过三万,而岑彭号称十万,一旦当阳不守,我最好的下场,也是坐困江陵,旦暮且为囚虏啊!日后被掳到了长安,我难免一死,待遇恐怕还不如楚黎王……”

    田戎怎么会知道秦丰的近况呢?原来这些年间,魏国的大行令冯衍,从未放弃过对田戎的游说劝降,甚至让被软禁在长安的秦丰写信给田戎,描述魏之强盛,第五伦之宽容,他和张步都是负隅顽抗,不得已才投降的诸侯,却得以活命,甚至被封为“子爵”,衣食无忧。

    第五伦甚至在劝降信中亲自添了几笔:“若田君倒戈卸甲,以礼来归,尚不失封侯之位,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过去六七年间,三国在荆州达成均势,谁也没有轻举妄动,田戎得以维持他的诸侯之尊,对于区区封侯承诺,是瞧不上的,总觉得自己可以赢得更好的待遇,可如今战端再起,形势已颇不乐观,他对公孙述的忠诚,还不如延岑,顶多和贾复持平,思索再三后,咬咬牙,找来当阳城中的魏国绣衣卫细作,将自己的纳降文书交给他。

    “还望贵使能速速北上,告知岑大将军,吾降计决矣,愿以夷陵以东九县献予魏皇陛下!”

    田戎很清楚,自己若还想得到第五伦“封侯之位”的承诺,就必须有更好的表现,好在,当阳以北,就有两万多现成的军功!

    “驻扎长坂之人,确为冯异!大义在魏,五月初一,田戎愿与岑将军南北夹击,共击吴寇!”

    ……

    送走魏国细作后,田戎心中稍安,甚至有些飘飘然起来,割据一方的诸侯虽然风光,什么都能自己说了算,但也得担心许多事情:成都的公孙皇帝会不会心生猜忌,派人将自己换了;门外的亲信将吏,会不会滋生野心,将自己宰了!至于邻近强国旦夕兵临城下的噩梦,更是无日不在。

    这下好了,干完最后一票,他就能卸下这沉重的担子,就算被第五伦召去长安软禁,起码也后半生无忧。

    “楚黎王啊楚黎王,当初我尊汝为君,可到了长安,我为座上宾,汝为阶下囚,这人生际遇,便是如此奇异。”

    决心投魏后,田戎在当阳城中积极准备,他密令亲信搜罗赤黄青黑四色布匹,再扯了素布成条,连夜缝制五德五色之旗……

    距离约定之日尚有十来天,就在田戎焦急等待岑彭回信时,却有汉军校尉来见,说冯异将军邀请田戎商议御敌方案。

    “书信、口传难免失密,还需当面详谈。”

    田戎本不欲往,但又害怕冯异起疑心,据他所知,冯异的兵卒可不止这两万,还有停泊在云梦泽畔华容县的舟师万余人,若姓冯的调头南撤,那就麻烦了。

    而冯异提出的会面地点,更让田戎安心:并非是长坂坡汉军大营,而是当阳县与长坂间的“当阳桥”。

    “既是中点,应当无事。”田戎如此告诉自己,过去半个月,类似的会面也有几次,每回他都能和冯异把酒言欢,从没出过危险,这回应该也一样。

    田戎遂带着数百人出了当阳县城,穿过驻扎城外的兵营,往北行二十里,便是潺潺流淌的河水,田戎和冯异,便以此划分驻地。

    木制的当阳桥横跨河上,桥上还有小亭——这种桥在荆州很常见,因为南方多雨,小亭可供行人遮风避雨,又名风雨桥。

    冯异被刘秀誉为“大树将军”,是位含蓄谦逊的人,按照习惯早到一步,坐于亭中等待,他身边只有一位身高马大的侍卫,披坚却未持锐,负手于冯异身边。

    如此一来,田戎也不好意思带太多人上桥了,只下了马后,让一名亲随跟在后头,看似没带兵器,其实田戎和护卫都暗藏短剑,以备不测……

    田戎踏上了桥,这木桥有些年纪了,老旧的木板被他脚下皮鞮踩得咯吱作响。

    隔着老远,田戎就露出了笑容,亲热地朝冯异喊道:“公孙!”

    他是汝南人,冯异是颍川人,颍汝虽为两郡,但风俗口音相似,田戎和冯异也算半个老乡,过去田戎没少借此拉拢关系,想到冯异那温和的性子,他甚至对自己要出卖友军,心中生出片刻惭愧来。

    冯异听到呼唤,也站起身来,他穿着汉将军袍服,朝田戎长作揖,头垂了下去——冯公孙就是这么谦和,以往相会,坚持以“异国诸侯之礼”来对待田戎。

    田戎也不敢托大,连忙几步走过去,来到冯异面前,扶着他的双臂,冯异身材魁梧,就算作揖弯腰,高度也与田戎仿佛。

    “成、汉犹如一国,你我犹如一体,冯将军勿要如此!”

    冯异却反手握住田戎的手,不似过去把手言欢的轻柔,反而颇为用力,仿佛给田戎戴上了一对铁镣铐,让他挣脱不得!

    “翼江王说得好啊,吾等本该合力对敌,岂能有所隐瞒,甚至暗投魏贼呢?”

    当其说话、抬头时,田戎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容,才愕然惊呼:“汝并非冯公孙!”

    说时迟那时快,田戎身后的亲随正要拔剑,却已被“冯异”身后的魁梧卫士几步抢上前,徒手撂倒在地!

    而随着一声鼓点响起,当阳桥南的树林中,不知何时便埋伏在此的汉军也鱼贯而出,将随田戎来赴会的人马团团围住!

    短短片刻间,田戎就成了阶下囚,他心知自己的计划可能败露,但仍一脸无辜,愤怒地骂那假冯异道:“汝何许人也?”

    “在下汉虎牙将军,铫期。”

    铫期是冯异的同乡,也是被冯异一手举荐给刘秀的人才,因与冯异身材相似,今日就扮了一回举主,和偏向谋略的冯异不同,铫期却是汉军诸将中一等一的好手,徒手擒拿田戎,于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田戎仍在虚张声势:“吾乃成家公孙皇帝诸侯王,今为汉军所击,汝等莫非是欲破坏绝成、汉之盟?”

    铫期严肃起来,从亲卫手中拿出了一面小旗:匆忙缝制的五色旗:“田将军令亲信连夜缝制此物,又是何意呢?”

    看来是当阳城中的亲信中有汉军内鬼,田戎自知不妙,只嘴硬道:“这有何不妥?本王不过是想派人假冒魏军,去偷袭岑彭!铫期,汝乃区区杂号将军,不配与本王说话,冯异冯公孙何在!?”

    铫期露出了笑:“冯大将军知汝心怀叵测,令我在此设计擒汝,将军则早已随舟师入云梦泽,溯流而至江陵城,接收这南郡大邑!以作为抗魏根本!”

第671章 借荆州

    江陵(今湖北荆州市)是一座水城,城内遍布水道,城南则有万里大江浩瀚奔流,江潮拍打石头堆砌的古老堤岸,长长的码头一直伸到江心。太平时节,江陵是长江航运的枢纽,从西往东缓缓驶来的巴蜀航船一日千里,自东逆流而行的扬州吴船,则需要纤夫拉拽才能顺利靠岸。

    但随着魏国南征的战争打响,公孙述自顾不暇,往年来自益州的粮船没了踪影,而江陵的官府存粮,多被田戎带去当阳前线,只留给南郡太守程汎一个空空如也的粮仓——连老鼠都看不到一只!

    南郡虽然是“翼江王”田戎的地盘,但公孙述也派了名义上的太守来监督,但即便田戎不在城中时,所留亲信也对程汎不太恭敬。诸如现在,他们就天天催程汎向益州请援,就算公孙述派不出兵,粮食总该给点吧?

    可程汎的去信都石沉大海,正值青黄不接的时节,硕大一个江陵城粮食紧俏,柴米价值都快赶上香料了,程汎急得跳脚。就在此时,却惊喜地得知,一批来自“友邦”的粮船,正从云梦泽靠近江陵……

    “一共十艘大船,船上装满了荆南湘关的稻米,足够江陵再撑旬月了!”

    所谓湘关,便是汉国控制下长沙郡洞庭湖水关,早在春秋战国时,长沙就是远近闻名的粮仓,号称“长沙,楚之粟也。程汎感动得只赞:“古时诸侯以邻为壑,今刘皇及冯公孙,则是与邻为善啊!”

    程汎立刻同意江防放行,让十艘船畅通无阻在江陵码头停靠,自己更亲来迎接。

    远远望去,船上尽是素服摇橹的民夫,然而汉船靠岸后,那些看似无害的白衣素服者,却一拥而下,迅速占领了码头。等他们扯开素衣,里面竟是水牛皮甲胄,田戎亲信试图顽抗被杀,程汎则被这群汉兵横剑控制住,直到一位身材魁梧的将军来到他面前,满脸愧然地作揖道:

    “程太守,属下莽撞,实在是冒犯了!”

    此人正是汉征西大将军冯异,而程汎太守在短暂的惊愕后,颇为愤怒地说道:“冯将军,成、汉两国本是盟邦,公孙皇帝与刘皇帝歃血同心,共抗第五伦。眼下魏军攻成家甚急,冯将军不在前线与翼江王一同御敌,却带着大军浮江返回,卑鄙偷渡,袭我江陵空虚……”

    冯异让人给程汎松绑,但他感觉自己被骗了,气得指着冯异骂道:“难怪刘秀为汝定将号为‘征西’,果然觊觎江陵多时,之后莫非要趁机继续西进,与魏国平分巴蜀?莫非不知唇亡齿寒的教训?”

    冯异满脸委屈:“诚如太守所言,大汉不能无成家庇护上游,荆南、江夏则仰仗于南郡、江陵之蔽,正因如此,我才来救江陵啊!”

    “将军管这叫救?”

    冯异让人取来几面质地粗糙的五色旗及信件,将田戎欲火线投魏的前因后果告知程汎。而码头押来的田戎亲信,也证实了此事为真,程汎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田戎已被我令虎牙将军擒拿,其兵卒由汉军缴械,但思虑江陵仍在其亲信手中,冯异这才昼夜驰上,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听冯异如是说,程汎态度大变,也不管真伪,只朝冯异道谢:“万幸!若是冯将军晚来一步,本太守恐将变成田戎投魏的献礼。纵侥幸生还,江陵要害之地一失,汉、成联络将断,程汎辜负公孙皇帝重托,也无颜再活,只能投江自尽了。”

    他说话间眼珠直转,抬头看向江陵城墙上:“冯将军替公孙皇帝平叛,保住了江陵,本太守自然感激不尽,但汉兵在城头插火德炎旗,又是何意?”

    虽然冯异有正当理由,但程汎仍担心汉军趁机夺取江陵,这让他如何回成都交差?

    程汎的担忧并非多余,刘秀和邓禹早就有西图巴蜀以“二分天下”的战略,冯异正是这套战略的执行者。只是过去几年一直没合适的机会,如今趁着田戎投魏,当然要大作文章!

    冯异笑道:“事发突然,江陵及南郡各县,多为田戎党羽控制,难免会蜂起投魏,既然公孙皇帝忙于守卫汉中,无暇派兵东来,大汉身为友邦,见邻舍起火当立刻救援,不仅要救,还得帮着守,岂敢有辞!”

    “更何况,当年襄阳之战,联军就败在令出多门,指挥不一上。如今岑彭南下在即,为免重蹈覆辙,南郡地界成、汉军民,当由我统一调度,如此才能保住江陵,驱逐魏寇!故而自今日起,江陵及南郡诸县,大汉炎旗与白帝旗并列,好使敌寇知道,两国犹如一体!太守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漂亮,程汎一时间竟找不到反驳之言。

    而到了次日,冯异已经完全控制江陵,汉军自云梦泽上走水路源源不断抵达,拿下了江陵的姊妹城“郢县”。

    当一条来自西边的汉船登岸汇报,说江陵西门户,也是长江隘口夷陵已夺取后,冯异又来郡守府见了程汎,通知他这一喜讯。

    “大江水道安全了!”

    冯异说着,将一封盖有他“汉征西大将军”的信交给了程汎:“为免产生误会,使二主猜疑,两国绝好,还要烦劳程太守西去成都,与公孙皇帝说明情形。”

    冯公孙大义凛然:“江陵、夷陵及荆北南郡九县,仍为公孙皇帝辖境,冯异只是暂借以御敌,待击退魏军后,立刻择日归还!”

    见程汎迟疑不接,冯异只道:“程太守,难道信不过冯异么?”

    程汎对辖境相邻的冯异是颇为信赖的,毕竟冯公孙早年就以守诺出名:十多年前,冯异还是新朝颍川郡郡掾,外出巡视属县,被绿林军抓获。刘秀要冯异投降,冯异则表示:“老母尚在城中,若降必为新吏所诛。如能放我归去,安顿老母后,冯异一定重新来投。”

    刘秀放了冯异,绿林军中其他人都觉得是上当了,断言:“冯公孙一定去而不归!”

    没想到冯异说到做到,不但自己投降刘秀,还劝说所监五县,尽数投汉,让刘秀得以轻取半个颍川,实力大增,为之后昆阳大战埋下了伏笔……

    这便是冯异早年的守信好名声,其在镇守江夏荆南期间,也与程汎相处颇为愉快,冯异身为汉“大司马”,却为人谦逊有礼,二人书信礼物往来江上不绝,南郡饥荒时甚至还会送点粮来救急。

    所以在程汎眼中,冯异一直是“老实人”的敦厚长者形象,可这印象,在其偷袭江陵后,却彻底垮了。

    “冯异貌似敦厚质朴,实则也有智囊藏于心中啊!”

    但程汎也知道,眼下事情由不得自己了,江陵是对方嘴里的肉,随时能咽下去。问题在于,见了公孙述,程汎要如何交差?

    “冯将军天下信士,急公好义,我岂敢有疑?”程汎用几乎哀求的语气说道:“江陵巨都、南郡大郡,幅员千里,率土之滨数十万人,既然是借,可否请汉皇陛下,亲写国书,再由我送去成都?”

    冯异思索后,竟解下了他的列侯印绶,递到了程汎手中。

    “陛下远在万里之外,而南郡军情火急,国书来不及写了,此冯异所佩列侯通印,若公孙皇帝不嫌弃,便暂时作为借南郡的抵押信物罢!”

    ……

    程汎凄凄惨惨地乘着一艘小帆船往上游去了,发愁到了成都如何交差。

    而他前脚刚走,冯异就任命了“汉南郡假守”,来管理江陵的治安。

    站在江陵城头望去,能看到这座水城昔日的繁荣:除却大江边上数不清的楚、汉王宫外,路边沟渠石垒,渠外邑宇逼侧,大小里闾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更有许多食肆旗帜高扬。

    冯异早就听说,江陵城是荆州最大的城市,人们早上穿新衣服进城,晚上就被挤破,繁盛之时,城内的几条水道塞满了船只,根本无法调头。

    然而经过多年战乱、蜀军掠夺、田戎这军阀割据盘剥后,江陵却呈现出一片凋敝景象,人口较新朝时起码少了一倍,粮食多被田戎征走,郊区种田的百姓都面有菜色,而里闾中门户紧闭,偶尔开了一条缝,江陵人心惊胆战地看着外面列队巡逻的汉卒,生怕他们像七年前蜀军入城时一样大肆抢劫掳掠。

    “江陵虽然插上了大汉炎旗,但此地被田戎经营多年,人心不附,须得尽快安定下来。”

    汉军中各路人马良莠不全,但冯异偏就是军纪最严明的一位,他封存了田戎宫室府库中的财宝,一毫不取,又告知军中:“战后论功分发田戎宫室财货丝帛,在此之前,不得骚扰百姓,不得擅入民家索取,违者严惩!”

    很快就出了一桩案子:一位和冯异同乡的颍川籍贯屯长,因为太阳晒,就抢了路人头上的斗笠来戴,冯异以为斗笠虽贱,但抢掠之实已成,竟毫不留情将其斩首,于是军中震栗,趁机发财的心思顿减,江陵人也稍稍安心,街上行人渐多。

    而与此同时,冯异的部下四出,控制了更远的县,其中拿下江陵北门户“枝江县”的校尉派人来回报,告诉冯异:“数日前,魏将岑彭遣偏师走白起袭西陵故道,欲突击江陵以西,在临沮县为成家上庸太守贾复所阻,魏军偏师遂退,贾复听闻将军已取江陵,遣人来言,说仰慕汉皇已久,愿为将军守北门户!”

    “好一位贾君文。”

    冯异多年前就听说过贾复陇西退吴汉、横行乱丹阳的事迹,不由赞道:“贾将军,有折冲千里之威啊!”

    贾复和魏军交锋见血,又表现出欲投奔大汉的心思,是可以依靠的友军,与那田戎自然大不相同,冯异让校尉回复贾复,希望他能够早日来江陵相见,共商大计……

    然而不等江陵彻底稳固、贾复来见,冯异得知了一个坏消息。

    虎牙将军铫期将田戎南送的同时,还捎来一份急报:

    魏军主力,抵达当阳!

    铫期不敢直接与之交战,撤离长坂坡,烧当阳桥而退,现在正往江陵方向撤退。

    “何其速也。”

    比起预料中魏军五月初南下相比,整整提前了十多天,这显然会打乱汉军的布置。

    冯异暗暗心惊:“六年未曾交手了。”

    “岑君然,汝锋锐更利哉!“

第672章 你有张良计

    四月下旬,当岑彭抵达当阳长坂坡时,此处只剩下一片空营,魏军突骑来得太为迅速,汉军顾不上收拾从容撤退,只能仓促而行,铫期甚至不得不烧毁了部分粮秣。

    在焦黑的谷仓旧址,岑彭伸手抓了一把灰烬,里面还夹杂着不少烧熟的谷粒,岑彭也不介意,吹去浮灰,布满老茧的手掌一搓,塞入口中边嗑边走,还和一旁的阴识说笑道:“对友军下手,这不是魏军传统么,竟被冯异给学去了。”

    阴识在魏国仕途很顺,第五伦剿赤眉后,他当过南阳假守,后来迁为南郡太守,治所设在襄阳,尽心尽责,今年第五伦决意对荆州动手,便再擢阴识为“荆州刺史”,秩禄“真二千石”。

    作为更始政权的降人,刘伯升、刘文叔兄弟曾经最大的金主,阴识这种升官速度未免有些太快,朝野多有窃窃私语:“阴次伯为刺史,莫非多赖其妹阴妃之力?”

    和孜孜不倦想培植一个“南阳系”出来的大司农任光不同,皇帝后宫之事,岑彭不感兴趣,也不愿多问。他只知道,阴识、阴丽华兄妹二人多年前曾因刘伯升与第五伦“换俘”事件翻脸,此后绝少往来,阴识入京述职朝见,竟不见阴妃。

    这或许是聪明的兄妹俩刻意为之,但皇帝重用阴识,更多是因为此人作为岑彭副手多年,合作起来颇为方便,南征之战关系天下一统,第五伦不会掺杂私情进去。

    阴识这荆州刺史有名无实,地盘起自襄阳,岑彭打到哪,他的辖区就扩大到何处,眼下正有一件事急需解决:“大将军,自冯公孙擒拿田戎后,效忠于田戎的南郡诸县纷纷请降,更有田戎旧部溃围离开,陆续来投,总数万余,不知该如何安置?”

    冯异察觉田戎的投魏倾向后,以雷霆手段处置,袭取江陵,弥大乱于未发,确实高明,也让岑彭明白了这位老对手先前的布置为何看上去那么呆板。但临敌之际联军爆发内讧,田戎虽没降成,但南郡已乱,效果也差不多。

    针对这批降卒,按照以往的处置方式,一般是收降整编。

    岑彭摇头:“但大军南下在即,来不及一一甄别,若遣往后方襄阳等地看押,又得分兵监视;若是令彼辈随军而行,作为填沟壑者,且不说其中有多少是冯异安插的细作,就算眼下真心归顺,其家眷多在江陵、夷陵,皆为冯异所控,冯公孙很擅长攻心,必善待其父老妻子,使降卒心绪大乱,倘若谋叛举事,反而乱我阵脚。”

    乱世里,最不能信的就是人心,阴识遂献上一计:“大将军,既然这批降兵多为江陵、夷陵人,田戎既已受擒,皆不愿再战,思乡心切,不如发给口粮,当场解散遣回乡里。冯异也会猜疑有魏军混入其中,绝不会让彼辈顺利归去,敌军手头兵力本就不多,彼辈成群结队归去,流窜江湖山林为盗匪,一定会让冯公孙焦头烂额!”

    “就算冯异想逼迫田戎出面,重新收编众人,既无足够粮秣,难以引人投效,这群反复之兵,也无甚战力,说不定还会临阵再度反戈。”

    此乃以寇为兵,确实毒辣,岑彭颔首,又看向阴识:“荆州刺史,就不怕这万余人战后仍为群盗,难以收拾,为害汝辖区?”

    阴识笑道:“刘秀割据东南,侵占荆北,乃我朝枝干大患,群盗宵小,不过癣疥之疾,若能一举扫清荆北,我替陛下多剿几年盗寇又算得了什么?”

    岑彭遂允阴识之策,这长坂作为南郡陆上唯一要害,遂留兵八千,让阴识在当阳县转运粮秣辎重,他自将大军继续南下,顺着江汉平原的坦途大道,没几天就已逼近长江,兵临郢县。

    两百多年前,秦国控制江汉后,便原先的楚国郢都一分为二,北面的楚王宫纪南城为郢县,南边的居民市肆区称江陵县,郡守、郡丞驻江陵,而郡尉则驻扎在城池更高,易守难攻的郢县,从此成了定制,为汉朝继承。

    随着战乱平息,江陵人口进一步发展,江陵城区扩张,街道越过长江支流阳水,延伸到了北边,和郢县连成一片,王莽时,荆州牧索性再修一道外郭,这才有了幅员数十里的规模。

    “郢县好比是江陵北郭外门,两城譬如唇齿,欲克江陵,就绕不开郢县。”

    岑彭在千里镜中好好观察了一番敌情,却见郢县城头白帝旗与大汉炎旗并举,汉兵和民夫在积极堆砌工事,布置了不少兵力,而大门紧闭,任由魏军挑衅,都不肯派兵出战,一副长期坚守的架势。

    岑彭放下千里镜,慨然道:“冯公孙的计略,我已猜到了!”

    ……

    作为冯异的副手,虎牙将军铫期奉命带着万人镇守郢县,眼看魏军天天挑衅,这位猛将有些不忿,遂去江陵大营面见冯异,请战道:“大将军,岑彭号称十万,但据我所见,除去留守沿途各地转运粮秣的,抵达江汉之滨的军队,不过五万余,与我军相差不大,何不趁其长途远征,立足未稳,出城决战呢?”

    冯异却摇头:“若是主动出击,我军三万对五万,优势在敌,焉能说相差不大?”

    阴识的“以寇代兵”之计确实对汉军造成了一定影响,冯异刚开始来努力阻其归乡,后来察觉对方意图后,索性收缩兵力,除了西边的长江重镇夷陵外,放弃所有县城,缩在江陵、郢县。

    他又指着江陵大城道:“反倒是以守代攻,有江陵十万百姓助我,方能消弭兵力之劣。”

    铫期最担心的就是江陵人:“江陵百姓早已忘了大汉德泽,哪怕将军驭下甚严,江陵士人仍道路以目,视汉兵为外人,田戎降魏并非一时兴起,南郡上下畏魏如虎,绝无战心,下吏唯恐大战方起,江陵人便蜂起投敌啊。”

    冯异道:“吾已派人散播,说魏军好杀戮,江陵人虽不尽信,但彼辈数年前遭过蜀军劫掠,仍有视井绳以为毒蛇之虑。更何况,江陵绝非孤城,北人舟师不如南方,长江水道西接巴蜀,南抵云梦,东到柴桑,畅通无阻。只要长沙等郡米粮一日不断,江陵人领得到吃食,人心便可安定,多少会助我守备。”

    这就不得不提冯异的得意之作了,东汉承平数年,民生经济多少得到恢复,但南方稻米虽然饱人,四五月毕竟是青黄不接的时节,长沙秋收前其实就能送出三十万石粮食,只够江陵军民半饥不饱地吃三个月。

    但冯异却耍了花招,往往让长沙船舶傍晚抵达,江陵人就着太阳余晖,亲眼看到白花花的湘江稻米一车车运下来,送入仓库堆积,而这卸米行动“彻夜不停”,直到清晨有居民再来看热闹,见到最后几车稻米入库,真以为汉军粮食源源不绝呢!

    冯异又宣布城中里闾,每日按照户口支取一定吃食,由里正、三老带强壮后生来领,吃了饭就得协助守城,同时给城中年长之人多发一份粮食,派小吏早晚慰问。

    江陵人吃够了蜀军劫掠之苦,又被田戎这军阀头子盘剥了这么多年,哪见过这么和善的将军。就像关中父老遇上约法三章的刘邦,恨不得他留下做秦王一样,江陵人觉得魏军多半不能比冯异更好,抗逆之心渐去,也开始听指挥了……

    这些事,铫期都看在眼里,敬佩冯异之余,也难免转达来自荆南的将士们抱怨:“众人皆言,将军对江陵人过于好了!南郡其他各县尽失,光在荆北保有江陵一座城池,难道全靠荆南膏血养着?”

    冯异却只道:“次况安心,入秋之前,荆州形势必有转机!”

    铫期似有所悟:“大将军之意是……””

    冯异捋须笑道:“陛下与邓司空本就有妙计可破岑彭,定荆州,如今又有贾复在侧,成算更大。”

    邓禹被刘秀誉为“吾之子房”,虽然实操指挥不咋地,但运筹帷幄的能耐,连冯异都深感佩服。

    他没有将是何“妙计”详细说明,只肃然道:“郢,坚城也,不提春秋战国之事,楚汉之争时,临江王共尉不附高祖,汉遂令刘贾及卢绾攻江陵,为郢县所阻,不能攻克。高祖只能再以信武侯、车骑将军靳歙为别将来援,这才攻破江陵,费时近一年。”

    “陛下与我,对次况所求也不高,只需再守住郢县三月!”

    铫期知是军国机密不可轻语,自归入郢县,安抚士卒,心里则想:“休说区区三月,既然有将军及江陵,乃至于江上舟师、粮船为后备,这郢县守半年皆可!”

    但很快,铫期这份自信就遭到了巨大的打击。

    魏军围城的第三天,有城头斥候来报:“铫将军,魏军劈砍大木,于城外空地上,安置了奇怪的攻城器械……”

    铫期闻讯,提着他的大戟再度来到城上,汉军没有千里镜,只能靠肉眼视敌,眯眼望去,岑彭的五万大军营垒分明,魏军充分利用了荆州丰茂的植被,上万人分批动手砍伐、烘干、运输,已制造了不少攻城器械:有高耸与城墙齐高的望楼,能和汉军对射;有一辆辆初具规模的冲车,正在蒙牛皮;更有数不清的云梯被陆续造好——自从魏军几年前改制,在军中特设单独的“工兵旅”后,制作器械效率大增。

    除此之外,更有三座铫期从未见过的器械,屹立在两里(汉里)开外。

    它们很像自战国后便普遍使用的“飞石”,也就是小型投石机,但体型却远远超过。

    粗壮的巨木支架比象腿还粗壮,巨大的投杆砲梢长度超过宫殿的横梁,仍采用了传统投石机的杠杆式结构,但也有不同之处,比如人力拉拽的拽索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笨重的“木箱”,里面不知装了何物。

    这些攻城器械尚未制造完成,工匠们正耐心组建,并将其灵魂:特制的筋腱绞索安放其上。

    城头士卒也低声细语,议论纷纷,猜测这是何物,毕竟过去的战争中,魏军就时不时掏出几样新式武器来。

    “此不过是魏军虚张声势!”

    铫期呵斥了众人,但他心中也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必须报告冯异,只焦急叮嘱亲信:

    “快去请冯大将军!”

第673章 巨人之力

    当“汉征西大将军”冯异闻讯来到郢县城头时,魏军的那三座夸张的大型投石器已安装完毕,大木打制的底座下铺上滚木,在人力推攮拉拽下,它们正在平原上缓缓移动,犹如三位巨人,一步步朝郢县靠近。

    “看上去,确是飞石藉车无疑。”

    具体到形制上的区别,因为隔着太远看不真切,冯异最关心的,是其射程如何?

    他看了一眼自家城墙上的两种投石机,相比于魏军打造的庞然大物,这些春秋战国时代就已被巧匠发明的武器,小巧到有些可怜。依靠的是人力拉拽抛射,一般取外形均匀的中等石块,十斤(汉斤)到二十斤不等,能投至二百步。

    这已等同于军中利器“大黄弩”的极限杀敌距离,普通弓弩百步上下的有效射程更已超过,尤其有利于守方:若在城墙上,依靠高度优势,射程甚至可达三百步!反倒是进攻方,必须推至百五十步左右才能让投石机发挥作用,如此很容易遭到城头弓弩飞石重创。

    但今日,过去几百年形成的默契,却被魏军的新式投石机打破了!

    眼看那三架巨砲越推越近,最终在距城墙一里外停下了挪动,魏军工兵们卸下滚木,以重锤敲击木钉固定巨砲支架,这让冯异与铫期面面相觑,一里相当于四百步,几乎是汉军投石机的两倍!

    不止是射程增倍,只要看一眼那长达五丈有余,比人大腿还粗壮的抛竿,就明白敌人想要往郢县投射的,绝不是十斤二十斤的小石块……

    这时候,魏军工兵的动作忽然变得慢悠悠的,他们将在襄阳城制作、由多辆马车拆卸运来的关键绞盘、金属机械等重新安装,抹上猪油润滑,最难的是把装满铅块、重达百钧的配重桶安置上去,得动用上百人,光这些准备,就花费了一整个上午……

    直到下午时分,魏军才开始第一次调试,他们的绞盘设计巧妙,颇似人力滚筒,左右各一,两个人分别站在木圈内走动,便能通过铁滑轮拉动配中桶一点点上升,而作为杠杆的另一端,抛竿则一点点地压低,直到紧贴地面。

    石块被放在抛竿的皮梢上,一切准备就绪,负责操控的匠人光着上身,利用某种测准度的仪器瞄了半天,还不放心,又伸出大拇指,对准郢县城墙,根据经验看了看,这才呼了口气,朝后方的工兵旅校尉点了点头。

    校尉再报与岑彭知晓,得到首肯后,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旗,随着那小旗猛地落下,匠人砍断了固定用的绳索,随着配重桶失去拉力落下,长长的抛竿忽然竖起,将稍上的石块抛出。

    如同巨人猛地挥手,将掌中弹丸扔向天际!

    尽管冯异与铫期故作淡定,但飞石当真破空而来的一幕,仍让人心惊胆战,眼看半空中的石块渐近越来越大,铫期只呼道:“大将军小心!”让身边的亲卫持盾保护。

    但冯异却没有动,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石块从十余步外飞过,越过城墙,落到了郢县城中,伴随着一阵巨响,却见其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一间砖舍,屋顶洞穿,瓦砾乱飞,一时间鸡飞狗跳,城内士卒惊惶不已。

    城墙上众人也面露骇然,唯独冯异淡然下令:“立刻查看伤亡,并测一测那石块重量几何!”

    倒是魏军那边,因为距离瞄准的城楼谬误太大,只当没中,士卒们抬起来准备欢呼的双臂默默放了下去,工匠们挠挠头后,开始操弄第二、第三架巨砲。

    不多时,城下小吏上来汇报冯异:“大将军,屋舍损毁严重,所幸室内无人,未有死亡,只是邻舍士卒惊骇,出奔时践踏,两人轻伤,而那大石裂为数块,称量后,合计约有百五十斤(汉斤)!”

    闻言,勇敢如铫期也一时色变,这相当于一个成年女子的重量,其破坏力,和过去用盾牌就能挡下来的小飞石不可同日而语,作为守方,铫期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不等汉军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随着一阵警告,魏军的剩下两门巨砲也动了。

    伴随着皮梢如霹雳般的响动,比猪脑袋还大的石弹凌空飞来,第二发在众目睽睽之下,击中了城楼一角,砸垮了几步宽的女墙,溅飞的石头渣子还崩瞎了一个士兵的眼睛。而第三发射程不够,没到城墙就堪堪落下,坠入护城河中,砸起了老高的水花……

    好消息是,敌人巨砲的准头感人,射十次都不一定中一回。

    但坏消息是,魏军也不打算精确瞄准城墙上的目标,调试完毕后,工匠们索性延长了射程,所有石块都越过冯异他们头顶,落入郢县城中,毁屋舍十余座。

    入夜后,巨砲才停止了轰击,冯异回首看着一片狼藉的郢县,再望望麾下众人惶恐的神色,知道岑彭的目的了。

    “扔入郢县者并非巨石。”

    他心中暗道:“而是恐惧!”

    诚然,巨砲很强,可岑彭想单靠它直接破开城门,砸垮夯土城墙,也没那么容易。但随时随地可能落到头顶的巨石,却让汉军士气一落千丈,原本被冯异激励愿为大汉复兴而战的众人,如今成了过街老鼠,走在街上时东张西望,躲在屋里也惴惴不安,生怕遭遇飞来横祸。

    才第一天就如此,若魏军再砸几日,就算军心不涣散,士卒也会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虎牙将军铫期也意识到这点,立刻向冯异请战:“大将军,如今情形,彷如敌手中有抛石,可在百步外击人,而我只有短兵,一味守备,只会被砸得头破血流,不如拼死一搏。”

    冯异当然清楚,但他仍摇头:“我军寡,敌军众,岑彭以这巨砲轰击郢县,就是想逼迫我出战啊!”

    换了往常,冯异当然会放手一搏,但这场仗,不一样。

    他在荆州和岑彭对峙多年,真可谓势均力敌,甚至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决定二人之间胜负的,是他们个人的能力么?

    不,若兵力相当,不考虑甲胄兵器的区别,二人恐怕能打个五五开,真正决定胜负的,是谁的帮手来得更快!

    早在春天时,汉大司空邓禹听闻魏军击汉中,便预判了岑彭将在夏天时入寇江汉,冯异这才能提前布置。

    而邓禹又预言,此战将决定天下成败,江陵绝不容失,大汉当倾国力应对。刘秀同意了这套战略,入秋前的六月份,汉皇集结的东南大军可汇聚江汉。而魏军还在汉中与蜀军开衅,第五伦最多维持两线战争,调不出太多兵力,关中和中原的援军,最早也得七月才能进入荆州。

    这中间的短短一个月的空隙,就是汉家复兴的最后机会,届时刘秀将率水陆之师,与冯异夹击岑彭,力图全歼,一扫前辱!

    原本冯异预计自己起码能守三个月,大不了弃郢县守江陵,可岑彭手中的新型巨砲,彻底改变了局面……

    冯异读过兵法,战国时的守城大师墨子就说过:“凡守城者以亟伤敌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之至,不明於守者也,能此,乃能守城。”死守不是办法,一旦汉军士气必衰,城不能守矣!

    如今看来,郢县最多守一个月,一旦此城告破,岑彭的巨砲,将移至江陵城外,满城十万百姓遭巨石轰击,必然大乱,投降心思复起,自己压不住。那些夜里卸米粮等欺骗人心的小伎俩,在魏军巨砲绝对的实力碾压前,屁都不是,届时能撑十日就不错了。

    光守不行,贸然出击又会破坏大计,冯异进退两难,颇为头疼。

    副手铫期明白冯异的难处,咬咬牙,再度请命道:“大将军,纵不能全军出战,魏军巨砲临门,亦不可置之不理,必须捣毁!”

    “下吏愿将精锐三千,趁夜出城突袭,敌军巨砲笨重,安装完毕后不好移动,近在一里之外,轻装而出,不消半刻便能杀到,再携带膏油火把,将其焚毁,魏军再造又需时日,至少能多拖几天。如此敌势小挫,城方可守。”

    “也只有如此了。”冯异欣慰地看向铫期:“陛下常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良,江汉危机之际,果然还需虎胆之士啊!”

    但他又看向城外,三座巨砲依然屹立在那,被魏军的森严营垒遮蔽守卫:“岑彭狡诈,既然敢将三座巨砲置于我近郊,势必有所提防,甚至设了伏兵,就等吾等冒险而出。若有不测,轻则精锐覆没,将军亡故,重则魏军趁势破门入城,反而不妙。”

    冯异有个想法:“成家上庸太守贾复先前挫败魏军偏师,又来信说愿为大汉效命。眼下贾复部三千人,已南移至郢县以北百里外枝江县附近,正好处于魏军侧翼,我立刻令人乘船而出,绕道去设法联络,令其骚扰魏军后阵,如此将军方有出城突袭之机!”

    “江陵之役成败,在此一举!”

第674章 虎牙

    三日后,入夜时分,郢县城头的士吏观察到,魏军后方似乎出现了骚动。

    魏军人数众多,扎营方圆十余里,营北若有火光,还不断有兵卒从营南往北调遣……

    铫期闻讯大振作:“莫非是贾复如约来袭魏营了?”

    等他匆匆禀报冯异后,这位素来谨慎的征西大将军却又犹豫了:“眼下尚未接到贾复回复,这究竟是真的遇袭,还是岑彭伎俩,欲诱我出战,难以辨别。”

    铫期却没有耐性:“大将军,贾复与吾等间有魏军相隔,必须绕道夷陵再走水路才能联络上,这一来一回,费时费力,或许是信使尚未归来,而贾复已提前杀到!但其麾下不过三千余人,对上岑彭大军,无异于蝼蚁叮咬巨象,魏军防备甚严,纵一时慌乱,等察觉贾复人数后,自会从容应对。古人云,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啊!”

    经得铫期反复恳求,冯异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战,铫期大喜,立刻回郢县整兵,经过魏军三架巨砲连日轰击,郢县一片狼藉,居民都撤到江陵去了,只剩下八千兵卒。而铫期一口气点了三千最精锐者,在郢县西门内集结后,他站上屋顶,激励众人道:

    “连日来,吾等如街闾之鼠,无时不担忧头上飞来巨石,食不甘味,夜不能寐,鼠急尚且啮犬,何况人乎?魏军只仗着飞石,人数虽众,一旦短兵相接,不过土鸡瓦狗耳!今铫期与诸君并肩出城,一举毁掉魏寇攻城器械,好让将士能安生几日!”

    他令人擎起一面炎汉赤旗:“临阵接敌,随我炎旗火把指处为进击方向,努力!”

    为保证突袭机密,无人作答,三千士卒的面孔笼罩在夜色中看不分明,也不知是恐惧居多,还是兴奋占优。

    冯异已来接管了郢县防务,见此情形,壮其锐志,朝铫期拱手:“我为虎牙将军擂鼓,若有不利,速速归来,仍从西门入城,我亲自接应。”

    魏军巨砲在北门外一里,但考虑到正面不便突击,铫期出的是西城门,三千人灭了火把,偃旗息鼓,等鱼贯而出城池,泅渡浅浅的护城河后,就着城头的火光勉强整队,然后就朝北方绕去。

    魏军似乎真的大多调到北面去了,营南防备大减,但即便如此,当铫期带人靠近城北,能窥见三座巨砲的影子时,望楼上的魏卒岗哨还是发现了他们,尖锐的号角吹响,魏营一片躁动。

    “随我突击!”

    铫期见行迹暴露,遂下达了冲锋的命令,巨砲距他们不过区区一里距离。而郢县城头的鼓点也及时擂响,众人胆气渐生,也跟着铫期身边的炎旗,顶着稀疏的箭矢,奋不顾身前进。

    然而等他们即将冲至巨砲跟前时,周边原本沉寂的魏军营垒,却也猛地爆发了一阵鼓声,上万魏兵推倒单薄的营墙木栅,出现在众人面前,其秩序井然,戈矛如林,强弩激射,哪有半分遇袭的慌乱!

    “糟了,果然是计。”

    铫期惊呼不妙,正欲率队撤离,却见己方西南处也伏兵蜂起。

    他们遭到了前后夹击,但诡异的是,魏军的堵截并不严密,给铫期一种“只要稍稍努力,便能溃围回城”的错觉。

    但等铫期他们即将退至护城河边时,才察觉魏军是故意收敛攻势,如同豺狼追捕受伤的猎物般,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倘若郢县开城,魏军势必趁机冲入!

    铫期顿时明白了,他回过头,看向郢县城上,冯异正在此指挥接应,冯将军当然也清楚其中凶险,火光中,他眉头紧颦,迟迟没有下达开门的决定。

    而汉军突击部队遭遇五倍、八倍之敌围攻,士气已泄,跪地投降者、扑入护城河者不计其数,只有千余人还紧紧聚集在铫期身边。

    看着他们朴厚的面孔,铫期做了此生最难的抉择,他朝城头拱手,用上面或许根本听不到的声音疾呼:“大将军,请速掩城门!”

    而后铫期决绝地转掉马头,奋戟而进,与身旁的炎旗一同,朝不断涌来的魏军冲去!

    ……

    天亮时分,布置了这个陷阱的猎手岑彭,才见到了猎物的尸首。

    临阵的校尉向他禀报昨夜鏖战情形:“大将军,此人明明已经退到护城河处,眼看将军计策将成,彼却忽然调转兵锋,纵马突击,其身边千余吴兵也奋力死战。”

    但他还是被淹没在魏军人潮之中,那面炎旗倒下,大戟折断,铫期也最终战死。岑彭看着此人遗骸,甲衣破损,身上处处是伤,而额头上胄已不知所踪,只包着头巾,揭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创口,环刀劈砍,深入头骨,血已流干……

    “此贼创中额头,竟不倒下,反而摄帻复战……一对大戟颇利,前后共杀我军士卒五十余人!”校尉想起铫期不要命的身形,仍有些后怕。

    岑彭慨然道:“此人有樊哙之勇,刘秀麾下,果多猛将啊。”

    对于如何处置敌人遗骸的问题上,有人提议枭首,有人建言戮尸,用这种方式激怒城中,诱敌再出,但岑彭摇头,他知道,冯异绝不会再上当。

    “收敛铫期遗骸,遣人送至城下,还给冯异。”

    他对这位汉虎牙将军,保持了足够的敬意,就在偏将校尉们暗暗吐槽岑大将军心善时,岑彭却又下达了一个惊人的命令!

    岑彭回过头,看向铫期豁出性命,却终究没能摧毁的三座巨砲,语气令人发寒。

    “至于其余吴兵尸首,也一一还回去。”

    ……

    复汉事业进行了十多年,冯异已经失去了许多袍泽同僚,但他从未有如今日一般伤心。

    铫期不但是他的颍川乡党,还是冯异一手推荐给刘秀的,自从龙以来,功勋卓著,无论是早期小团体在徐州流窜寻找落脚之地,为刘秀披荆斩棘,几次突出险境。还是到了后来政权建立,奋战于淮南、与赤眉决死,铫期屡立大功,封侯拜将,又来荆州做了冯异副手,征兵屯田,但凡冯异有所指派,铫期无不办得漂亮。

    可如今,他却死在了冯异面前,铫期调头奋击时,冯异就在城头,看到铫期张口大呼,却不知他说了什么,直到其尸首送回,才从一同归来的汉兵口中得知,他喊的竟是……

    “速掩城门……”

    冯异不禁泪沾衣裳,他亲自为铫期擦拭遗体,但虎牙将军那对不瞑之目,却怎么也合不上。

    冯异轻声对这位老友说道:“在颍川时,次况至孝之名,闻于四方,汝老母尚在,我若有幸生还,定奉之如亲母。”

    然而铫期仍双目圆瞪,他那未尽的牵挂,或许不在私事,还是那三座未能捣毁的巨砲……

    令人更加切齿的是,此战之后,魏军开始增造巨砲,并且将位置前移动至三百步,刚好卡在城上小投石机的射程外。

    而当它们再度开动时,扔进城的,就不止是石头,还有战死汉兵的尸骸!

    时值暑天,尸体已臭,被巨砲抛射到城中时,剧烈的撞击使其四分五裂,近处的,在城墙上留下一滩滩血泥印记,飞远点的,则在城内下了一场腐烂的骨肉之雨……

    不论是固守郢县的士兵,还是从江陵补充来的新卒,都陷入了惶惶不安,恐惧达到了极限,间或也有人愤怒地向冯异请求再度出击,但征西大将军只默不作声。

    贾复的信是这几天才辗转送到的,原来他曾尝试突袭魏军,但岑彭在大营北面也防备甚严,找不到机会,那一日果然是岑彭故意露出破绽,诱汉军出击。

    岑彭是礼送铫期遗体回来的君子将,也是辱及死者的卑鄙小人,他的私心可以对英勇战死的对手充满敬意,但其公心,却能为了胜利不择手段!

    同样的错,冯异不会犯第二次。

    但他也无从挽救郢县低迷的士气,魏军其余攻城器械开始推进,敢死之士数次先登,郢县已经撑不下去了,冯异只能一面抵御,一面安排弃城。

    岑彭仿佛预判了冯异的退却,就在北门击破的那天,郢县西部也建好了三座配重投石巨砲,其轰击目标,对准了郢县和江陵之间,被保护在城墙内的甬道、阳水桥!

    大石凌空飞来,虽然大多落到空地或阳水中,但偶尔一两枚击中桥梁,便足以使得木桥断裂,车马落水,汉军再遭重创。

    赶在魏军追至前,冯异还是堪堪完成了撤离计划,郢县被放弃,汉军悉数退入江陵城,冯异更令人掘开了长江堤坝,让汹涌的江水涌入阳水河,使得河面宽了起码一倍,以暂时阻止魏军攻城。

    但新的巨砲已在阳水北岸修建,独臂巨人一点点成型。

    岑彭这种日拱一卒的战法,足以慢慢磨死江陵——尽管粮食、水源都不缺,但随着郢县败兵退入,谣言四起,江陵的人心开始浮动,原本就对汉军持观望态度的本地势力,一旦头顶挨了石头,恐怕会争先恐后倾向投降。

    当愤怒消失后,汉军偏将、校尉也已破胆——连铫期都失败了,其余人又能如何呢?

    “新的巨砲建好之日,便是江陵崩坏之时。”冯异打了这么多年仗,头一次如此绝望,原本和岑彭能斗个势均力敌的他,因这巨砲的出现,彻底成了劣势一方。

    就在冯异被岑彭步步紧逼,只能在死战和从水路撤走间作选择时,一叶来自江夏的小舟,却让他如释重负!

    读罢那封信件,冯异依依东望,热泪盈眶。

    他们的坚持不是空待,铫期的牺牲也没有白费。

    “陛下亲携东南大军,不日将抵江汉!”

第675章 云梦

    自汉武帝后,百多年过去了,司马相如大赋中的“九百里云梦泽”,早已不复昔日盛况,气候的更替、河流的变迁,导致泽中淤泥不断堆积,到了新朝时,云梦泽彻底被分成东西两块,西云梦位于南郡境内,东云梦主体则在江夏郡,而其东端,名叫“夏口”。

    在夏口,洪荒之力塑造了纵横的江湖、交错的池沼,一群山丘近东西向整齐排列,其中龟山、蛇山把大江锁住,原本开阔的云梦泽缩为江面,汇入长江。

    南方地广人稀,此地直到汉初仍渺无人烟,只有些许沙洲村落,直到冯异奉命镇守荆南,这才在此修筑了夏口小城,以作为江汉与九江之间的中转站,城池周回不过二三里,和近日停泊在此的庞大船队相比,竟显得有些渺小。

    楼船似山,风帆如云,更有数不清的大翼、小翼、艨艟夹杂其间,这是刘秀数年时间倾力打造的底牌,他的思路倒没什么问题:既然南方缺少上佳马匹,难以组建一支能同第五伦手下突骑匹敌的车骑部队,那就扬长避短。在江汉、江淮作战时,往往湖泊遍布,水系纵横,倒也能以船代马,以达到快速运送兵力的目的。更何况,强大的舟师也是绝佳的后勤运输工具,亦是战斗时能依仗的临时堡垒。

    此情此景,惹得随行的汉军将吏信心大涨,对站在主船上眺望蛇山的刘秀逢迎道:“自三皇五帝以来,舟师之盛,未尝有也。”

    刘秀笑了笑,没有否认,只是等群臣结束会议各自归船后,他才摇着头对留下来的邓禹道:“仲华可知,上一支被如此夸赞的军队,是谁?”

    邓禹垂首道:“是在昆阳城外,新朝大司空王邑的三十万大军。”

    刘秀摇头道:“大汉舟师看似强大,固能涨士气,但此乃是吾等唯一优势,要想赢得此役,最终还是得靠陆战啊。”

    东汉君臣深知江汉绝不容失,一旦魏军夺取江陵,西灭公孙述,占据了上游优势后,势必以其国力慢慢将水军的劣势赶上,若如此,汉家社稷不过是慢性死亡。

    刘秀遂锐意而进,春耕一过,先令冯异将荆南兵三万支援荆北,甚至不惜对友军动刀,也要把江陵攒在自己手里。

    而另一方面,冯异也只是诱饵,引岑彭大军远离襄阳,逼近长江一线,离开了魏军熟悉的主场,到了汉军擅长的水泽之乡。

    和淮南、襄阳之役时的有所保留不同,这回,刘秀倾国之力,几乎抽空了淮南、江东、九江的部队,七拼八凑,得水陆大军七万余人,逆流西来。

    能否抓住第五伦支援不及的这一两个月时间,歼灭岑彭部于江汉,就成了大汉炎旗还能打多少年的关键……

    今日他们停泊于夏口,半夜三更时,忽接到冯异急报,这才惊闻郢县已失,爱将铫期战死,刘秀又是一番遥祭、追封,泪水落于云梦泽中。

    “当初朕流落徐州,惶惶如丧家之犬,若非铫期持戟为我开路,几次差点走不出赤眉贼追击,岂料功业未成,而将军先去……”

    此事让刘秀颇为难过,也为这场战争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到了后半夜,刘秀就从这种情绪里缓了过来,他唤上也睡不着的邓禹,就着漫天星光,指向那巍峨的蛇山对道:

    “当初朝中群臣争议,行在究竟是设在江都,还是迁到江东金陵邑为妙?只恨那时朕未能西征至此,今日见夏口形势,这才明白,此地才是设立行在最佳之处!”

    “仲华说过,东南形胜必在上流也,故而金陵邑不过偏安之地;江都在淮南,如今淮北难以收复,又容易受魏军威胁。”

    “而沿江诸郡,柴桑、鄂州不过泊船之所,亦无形胜,江陵则略偏西。”

    刘秀仿佛找到宝物般兴奋:“唯独这夏口,单看其城郭,依山傍江,开势明远,凭墉藉阻,高观枕流,上则游目流川,下则激浪崎岖。”

    “再看其总体地利,扼束江汉,襟带吴楚。渡江而西,可以援巴蜀,东可以保淮南,北可以镇荆襄,上宛、洛!”

    邓禹很认可刘秀的看法:“陛下高见!若欲在南方建立霸业,必须屹为重镇。此役之后,成家势必衰败,假以时日,公孙述一死,则二分天下形势将成,大汉与魏国交锋之处,将移于大江中游,臣敢请加固夏口城,迁徙民众,以此作为行在。”

    说到这,二人忽然都缄默了,虽然他们设想规划得很好,但前提是,要赢得此战!

    又过了一会,天边出现了鱼肚白,云梦泽上雾气弥漫,仿若仙境,刘秀初见此景,踌躇之思顿去,只道:“子卫的前锋万余人,已经进入汉水,正逆流而上了罢?”

    他说的是汉积弩将军傅俊,字子卫,也是颍川人,乃是铫期好友。

    邓禹应诺:“傅将军先行一步,直取魏军屯粮中转之地蓝口聚,将先开战端。”

    随着旭日东升,云梦泽上雾气消散,露出了波涛浩瀚的身形,吹得正好是东风,晨鼓络绎响起,汉军百船下桨,千帆扬起,只等刘秀一声令下。

    刘秀也毫不犹豫,指向西方:“横跨大泽,舍舟登岸,出现在岑彭后方!”

    “有志者事竟成也,汉军胸中战意,可吞九百里云梦,更何况一岑彭乎?”

    ……

    “刘秀来了?”

    仅一日后,身处江陵城下的岑彭,便从布置在云梦泽、汉水沿岸的斥候处,得知了汉军大量船舶出现在云梦泽,并在竟陵一带登陆的消息。

    负责东部侦查的校尉回报:“大将军,楼船泊满岸边,登陆士卒络绎不绝,旗号遮天蔽日,粗略估计,人数多于我军,吴军这是倾国之力来救江陵啊!”

    岂料岑彭却置之不理,只问起另一则消息:除了在竟陵登岸的汉军主力外,还有一支偏师,早其两日西驶入汉水,并朔流而上。

    岑将军一眼看出这支军队的目标:“此乃刘秀前锋,必欲袭我后方屯粮之地,蓝口聚。”

    蓝口聚虽然是个小渡口,却是汉水中流的水陆枢纽,魏军的粮食都得先经过那里,一旦被掐断,前方大军无粮,便危险了。

    岑彭立刻下令:“让当阳的偏将,速调三千兵支援蓝口聚。”

    布置完这件事后,他才又勒令道:“让巨砲增加抛射,两倍于昨日,定要打得城内敌军抬不起头,不敢窥视,再令三军抛弃重物,准备北归!”

    “要撤退?”偏将校尉们看着被围攻多日,早已岌岌可危的江陵城,都有些不甘心,挨了几次巨砲轰击后,江陵人果然人心浮动,当地士人,甚至暗暗走水道出来请降,表示愿为内应。

    反正江陵汉军从始至终都一副羸弱模样,不如魏军再加把劲,夺了此城,拒城对抗来援之敌,岂不比仓促后撤更好?

    岑彭却自有道理:“冯异狡诈,就是欲使我以为,江陵之敌易与也。”

    “若吾等贪心,在此多攻数日,就算入了外郭,得了江陵本地人接应,岑彭麾下尚有两万余兵,大可凭借江陵街巷里闾,与我缠斗。届时贾复小儿击于左,刘秀大军现于右,吾军危哉!”

    在岑彭三令五申之下,偏将、校尉们只好悻悻而退,各自回营准备撤离事项,但众人心中都惋惜不已:“明明只差毫厘,江陵便能击破,吾等大功即将告成……”

    荆州兵大多颇有自信,哪怕以一州之兵,对抗东汉举国之师,他们也不认为己方肯定会输。

    可在岑彭心中,对如何建“功”的掂量,对这场战争大局的把控,显然与底下人大不相同。

    侍从在匆匆收拾将军大帐的各类书卷,来不及带走的那些还得烧了,而岑彭只看着慢慢卷起的地图,露出了旁人不察的微笑:“刘文叔,终于来了!”

第676章 折冲千里

    当察觉岑彭撤退迹象后,江陵城中憋屈多日的偏将、校尉均恳求出战,追击魏兵!

    但冯异却制止了众人:“岑彭奸猾,必布置后军,追之过猛过急,必会遭反击。”

    哪怕是颍川系出身的偏将、校尉,都觉得大树将军过于稳重了,有人低声告诫他:“大将军坐镇荆州多年,专制五郡,前汉长沙王宗室与陛下有亲,犯法,大将军竟斩之,加上驭下严明,遂有人进谗言,说将军在此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为“衡山王”,欲做吴芮、英布!”

    “陛下虽不信,但将军以荆州三万之众,却坐视岑彭取郢县,除了虎牙将军出城那次外,竟再无一战,如今陛下大军将至,岑彭不得已退兵,若再令其不损一兵一卒离开,恐怕往后攻讦之声会更多啊!”

    汉军将士憋屈了这么久,对冯异没意见是不可能的,冯异沉吟后,遂准了几人的请战,让他们带三千兵卒为前锋先行出城。

    然而,一行人才到城北十里外的郢县地界,果然遭到了城中魏军后队伏兵猛击,汉军追兵狼狈而溃,还折了一个校尉,领头的偏将满脸惶恐地回来请罪,冯异却笑着说他有功。

    偏将大愧,还以为冯异是在羞辱自己,抱拳道:“将军,吾等败归,让魏兵从容而去,何功之有?”

    冯异却制止了他欲拔剑自刎的举动,说道:“魏军后队已击退汝等,自然以为再无追兵,遂调头撤走,横阵变为纵队。且再等待片刻,复遣精锐猛追,必能建功!纵不能阻止岑彭,亦可重创其后队。”

    被点名带队的偏将、校尉们将信将疑地照做了,而冯异也出了城,直奔魏军离开前匆匆纵火烧掉的巨砲。

    “这便是旬月以来,砸得吾等抬不起头的‘砲’?”

    到了近处,仰望这屹立在平原上的庞然大物,更觉其高大,只可惜都烧成了废物,唯独有最后一架火焰烧至一半,遇上天降小雨,顿时浇灭,上面的零件构造得以保留,这才让冯异能一睹真容。

    普通的汉军将士,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这个把月时间,每天都要担心飞来横祸,它们还抛射过袍泽的尸体,纵然未毁,也恨不得上去亲自劈了。

    但冯异看着那用来代替人力拉拽的配重箱,以及两人便能转动的操作抛竿的绞盘,赞不绝口,甚至伸手轻轻抚摸。

    “果乃军国利器也,魏国工匠,有墨子、公输之才啊。”

    他立刻勒令军中匠人,仔细观摩,勾画图形,力求日后能够仿制这样的巨砲。

    “吾等肯定要随陛下北伐,百二秦关,或许便要靠此物打下来!”

    而这时候,前方也捷报连连,第二次追击魏军的偏将回来了,他们按照冯异的计策形势,果然打了魏兵一个措手不及。

    “大将军妙计,魏军后队大乱,吾等至少斩首数百,击散千人。”

    这不过是小胜,无伤大局,冯异遂下令三军:“全军拔营,即刻追击,日行五十里!”

    真是奇怪,冯大将军现在不谨慎了?不怕岑彭杀个回马刀了?

    “岑彭主力已远,本部与后军脱节,不可能冒着被围风险,回头与我大战。”

    冯异只低头从凌乱的地面上,拾起一只误入此地的绿蚱蜢,一手扯掉了它的后腿!

    “先吃掉后军!”

    ……

    若说冯异是扯魏军后腿,那贾复则是猛拽其侧翼!

    岑彭和冯异对阵于江陵、郢县期间,贾复一直盘桓在漳河西岸,一面搜粮、收纳逃兵,一边寻找进攻的机会。

    《左传》中曾言:“江汉沮漳,楚之望也”,大意为长江、汉水、沮河、漳河四条河流乃是荆楚地望,为了与冀州邺城的那条漳水作区别,又名“南漳水”。

    这条河流发源于荆山,基本与从襄阳南下江陵的大道平行,岑彭进攻江陵时,特地派了五千人作为“分卒”,在南漳水东岸警戒,提防贾复的一举一动。

    当岑彭开始北撤时,这支分卒也只能变防守为机动,道路狭窄,前方更有山丘森林遮蔽,军队保持作战时的大横阵肯定会被地形切割得七零八落,为了保证速度,必然以纵队成一字长蛇阵行军。

    这就是贾复等待已久的良机!

    贾复用兵多年,以刚猛著称,他先率众迅速北行数十里,甩掉了盯防自己的敌人,旋即从水浅处迅速渡河,他的嫡系三千人,皆随贾复在上庸山林间生活了六年,对这种丘陵多溪流的地形颇为熟悉,皆如山魈般神出鬼没,忽然出来袭击魏军,将其纵队截断,然后迅速割下耳朵退入林中。

    更狠的,则是设法断桥掘路,让魏军的辎重车辆难以成行,只能抛弃,遇上彻底断掉,工兵一时难以修复的路,甚至只能绕道,魏军分卒的进军速度变得极慢。

    等到他们最为疲惫混乱时,贾复才带着嫡系鸣鼓而进,发动了总攻!

    这支魏兵才五千余人,也无心恋战,扔下一些杂牌部队后,匆匆往东而去,希望向岑彭的主力靠拢,获得援助……

    贾复毫不犹豫地追击,然而等离开南漳水沿线丘陵,进入平原后,他就发现自己上当了,分卒与未能及时撤走的魏军后队近万人合流,调头迎击贾复,而贾复竟亦不停,区区二三千人,就这样撞入数倍于己的敌军中!

    鏖战中双方各有伤亡,但令人惊奇的是,贾复竟能将这临时组建的魏军阵列击穿,一口气冲了出来!

    但他身边只剩下数百人,自己也血淋淋的,甚至连坐骑也折损了,只能下马步战。

    而魏军后队、分卒也杀红了眼,索性不撤了,只盯着贾复战旗围拢,想先解决这追击之敌,再从容跟上岑彭。

    就在黑云压阵,贾复危在旦夕之时,外围的魏兵却如山崩一般溃败,两支军队,似两条洪流自南方、东方杀到,各队遍擎炎旗,上书“汉”字。

    竟是来自江陵的冯异部、来自竟陵的刘秀大军先后抵达,靠着贾复的拖延,两军将魏军分卒、后队万余人包了饺子……

    岑彭早已远在百里之外,在没有主力支援的情况下,这场遭遇战结果不言自明,冯异的荆州兵颇为稳重,以荆楚步阵为主,大戟戈矛一点点逼近。而刘秀带来的东南之师,则以丹阳兵为主力,这群继承了吴越霸国彪悍劲的丹阳兵轻剽锐意,虽是徒卒,却能打出胜似骑兵的勇武,数溃魏阵。

    而贾复厮杀间望见,一面大纛远在数里外,正居中指挥这场战役。

    战至黄昏时分,厮杀声渐渐停歇,因为人数悬殊太大,一万五千魏军或溃、或死、或俘,而贾复也穿过这尸山血海,来到了汉皇大纛前,见到了刘秀。

    刘秀站在一辆驷马所拉的鼓车上,远远看到一个浑身浴血的将军走来,听人说是贾复,他也不拿架子,亲自下车相迎,等到贾复近了,才见其身上多有创伤,甲胄尽是断箭,但贾复依然走得虎虎生风,到五步外立定,朝刘秀拱手:

    “汉中王故臣贾复,见过陛下!”

    这一句“汉中王故臣”,意义颇多,贾复虽然归附公孙述多年,但依然只认最初的主公,更始政权的汉中王刘嘉——而这刘嘉也是刘秀在舂陵的发小好友。

    刘秀见贾复不但骁勇,且粗中有细,更是喜爱,立刻上前扶着贾复,说道:“多年前,秀就听说过贾君陇西退吴汉之名,后又与邓奉先横行丹阳,使岑彭束手无策,间接支援了大汉的荆襄之战。只恨未能亲睹,更恨山水相隔,不能引见。后来江汉战端再起,又常听冯异来信说,贾君从上庸南进,又在江汉沮漳之间数挫魏军,今日一见,果有折冲千里之威!”

    贾复被夸了一番,心里受用,暗想刘秀果如传闻中一般礼贤下士,较公孙述更似雄主,遂抬起头孰视刘秀,见其一身戎装,浓髯须眉,颇为英武,一时间有些恍惚,遂感慨道:“陛下相貌与伯升将军,确有几分相似。”

    “当年伯升将军不嫌弃贾复聚众为盗,邀我加入汉旗之下,共谋大事,只可惜我去了汉中,未能随伯升将军入关。如今贾复已脱离成家,南阳故乡也为魏军所占,无处可去了,不知陛下这大纛下,可还缺破贼之士?”

    刘秀却笑道:“东南大军在此,破贼之士不缺。”

    继而亲自朝贾复拱手:“缺的是能勇冠三军的‘破虏将军’!君文可愿为之!”

    这下子,不但刘秀身边众人愕然,连贾复也受宠若惊,他在成家这么多年,也就混了个“上庸太守”,想混个将军位都没机会,刘秀这边才甫一见面,就拜他为将军……虽然是个杂号,但已经达到了贾复心中预期下限,遂当仁不让地应允了。

    刘秀又道:“朕见贾君步行过来,坐骑呢?”

    “在阵中不幸折损了。”贾复还有些遗憾,那匹老马跟了他好些年了。

    刘秀闻言,竟转过身去,开始解起自己座驾的绳子,却见他解下了毛色赤红的左骖,亲自牵了过来,赠与贾复:“君文日后可乘此马代步。”

    虽然知道是收买人心的手段,但刘秀面对他一个刚刚来投、手下还没多少兵卒的将领,能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做,贾复仍旧大为感动,下拜道谢,首次自称臣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臣虽失成家马,却立刻复得汉家骏,必乘其驰骋于疆场,为陛下光复北国!”

    这一番手腕下来,贾复算是归心了,而不多时,冯异也抵达战场,匆匆来见,想要陈述自己失郢县、折铫期之过,恳请刘秀惩罚……

    然而刘秀却只指着冯异,给贾复引荐道:“此乃冯公孙,是我起兵时主簿也。为吾披荆棘,定荆楚,为征西大将军,力敌岑彭大军数月,方有今日之胜,与他相比,君文,汝也只能居次功!”

    言罢又招呼冯异,笑道:“公孙,鏖战一日,朕腹中饥甚,不知今日可还有豆粥、麦饭吃?”

    两句话,便让冯异安下心来,贾复见到这君臣相得的一幕,暗慨难怪刘秀虽然屡败,却仍能得人心,能霸于东南,国家蒸蒸日上,不像公孙成家,已经穷途末路了。

    他只感慨:“可惜还是走了岑彭。”

    “无妨。”这场久违的胜仗,让刘秀一扫在夏口时的踌躇,他向北指道:“朕早令强弩将军傅俊将水陆舟师一万,击蓝聚口。”

    “岑彭后路,已断!”

第677章 后翼弃兵

    自称帝复汉以来,刘秀就鲜少尝到胜利的滋味:荆襄一战,丧师万余,折了妻兄马成;淮北之役,失地千里,爱将来歙、刘植死难,让他痛不欲生。

    刘秀亦曾苦恼地反思,锐意改革军政,经过数年的努力,似乎真有了点成效,此番挥师北伐,刘秀一战歼灭魏军部后队、左翼万余人,算是给新近战死的铫期报了仇。

    等刘秀与冯异、贾复合兵,继续向北进发时,汉水上也捷报频传,强弩将军傅俊派小舟回报:“按陛下之策,已重创魏兵,夺取蓝口聚!”

    傅俊过去是颍川一小亭长,没什么文化,但来报信的小吏,却口头详尽描述了那一战的经过。

    “傅将军带吾等乘舟师,逆流进入汉水后,魏军就盯上了我军,以数百骑兵随水军北行,不时袭扰,以迟滞航速,若遇有船舶损坏搁浅,魏军便来杀伤。”

    “离蓝口聚一日距离时,傅将军令前锋靠岸抢渡,先卸下重甲丹阳兵五百,战车百乘,旋即又遣二千人陆续登岸。”

    “魏军也已抵达,见吾等背水布阵,两头抱河,皆大笑不止,傅将军按照陛下所画战法,先以软弓小箭射之,魏军更加轻敌,旋即以骑兵突阵,三面而至。但岸边湿滑,不利骑兵冲锋,傅将军令士卒改换大弩猛射,魏骑受损退下。”

    “午后,魏军步卒数千人复又逼近,以大黄弩等反击,然我军背后楼船亦有大黄弩,与其互射,激战竟日,魏军不能破阵,乃退,后来又放弃蓝口聚,烧毁粮秣,营垒则被傅将军占据……直到此时,岑彭所派援兵,才堪堪抵达,见小邑易帜,尝试攻了几次便离开。”

    眼看庙算时的计划一步步实现,汉军诸将校都欣喜不已,唯独征西大将军冯异闻言微微皱眉,追问来报信的人:“魏军野战不利便匆匆退走,未在蓝口聚据营而守?”

    报信的小吏一愣:“或是见我军大船坚利,怯而撤离罢?”

    “不对。”冯异却道:“岑彭攻击郢县、江陵时,造了一种巨砲,高数丈,可射百斤大石,一发能击垮屋舍。船舶再高大坚固,也是木制,如何能抵挡巨砲?岑彭若在蓝口聚架起二三座来,几乎能断我舟师北上之途,怎至于不战而退?”

    刘秀听出了冯异的话外音:“公孙是在怀疑……魏军此举有异,乃是诈退?”

    冯异应诺:“岑彭奸猾,不可不防。”

    就在此时,一旁却有人道:“冯将军会不会太高估岑彭与魏军了?”

    却是随刘秀北伐的王常,王常虽然也是颍川人,却和冯异为不同派系,他资历非常老,曾经是绿林渠帅,支持刘伯升做天子,只可惜未能如愿,后来还是被更始政权封为诸侯王,率军与魏将景丹在潼坂鏖战,败归后被剥夺了军权……

    后来王常与马成一起,携带旧部去淮南投了刘秀,马成战死于襄阳后,王常就成了东汉朝廷中“绿林系”的首脑,被刘秀拜为“横野大将军”,武将之中,地位仅次于冯异,他虽然屡败于魏军之手,却一直不服输。

    在王常看来,冯异打仗越来越谨慎,甚至有些怯懦,被岑彭压在江陵猛捶,竟不敢反击,等到刘秀援军抵达,明明形势一片大好,却又心生迟疑,竟怀疑魏军诈败,前方才能获胜。

    他找了很多理由,诸如或许是岑彭将工匠都带到江陵,或许留在蓝口聚断后的,不过是新卒屯戍,骤见汉军深入,一战既溃也不无可能。

    最后,王常还问了冯异一个刁钻的问题:“若魏军蓝口聚之败是故意为之,那这南漳河之战,又算什么?难道也是岑彭之计?尽弃万余人于不顾,此非诈溃,乃真败也!”

    这可说不定,对东汉而言,一万人,几乎就是十分之一的兵力,当然不能弃,但这于人口繁多,实力雄厚的第五伦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但冯异也没有十足的证据,遂缄默未言,倒是刘秀看了眼旁听的贾复,笑道:“贾将军以为如何?”

    贾复昨日清理了身上的伤口,足有十二处之多!但他仍似没事人一般,又披甲来见,此刻闻刘秀发问,也不管冯异、王常怎么想,只直白地说道;“纵是诈溃,事到如今,陛下还能退么?”

    刘秀暗叹,还是贾复一语中的啊。

    “屈子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复汉之路绵绵无期,而此番北伐,正是光复汉室,还于旧都的第一步!”

    刘秀起身道:“朕自失淮北后,卧薪尝胆数年,好不容易才重新将脚迈过大江,往荆北踏了第一步。若因魏军溃败太快而心生疑虑,顿足不前,等第五伦援兵抵达,朕连在江陵站住脚都难,这一退,恐怕就要退到江南苟安,往后只能望江兴叹了!”

    所以刘秀只能前进!争取歼灭岑彭主力,纵然拿下襄阳、反推到老家南阳无望,好歹能确保今后数年间,御魏军于江汉,为西进吞并巴蜀,达成南北分治赢得时间。

    众将明白了刘秀坚定的战心,不敢复言,他们旋即望向地图,随着汉军夺取蓝口聚,岑彭退路已断,现如今只有一个选择……

    “全力北进,突破蓝口聚之阻,回归襄阳!”

    ……

    “大将军说什么?”

    与此同时,当阳长坂坡,魏军屯粮之处,留守此地的荆州刺史阴识看着刚刚归来的岑彭,满脸的不可置信。

    “我说,蓝口聚丢了也无妨。”

    岑彭脸上并无溃败狼奔的沮丧,只有点小伤心:为那些被汉军围歼的后队将士遗憾。

    说起来,这倒是一桩出乎其意料的事,贾复拼得太猛,刘秀来得太快,导致本能撤出的万余人落在后头,而岑彭为了大局,也不可能回头去救,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丧师。

    但蓝口聚不同,那本就是岑彭安排的一桩戏:故意留不多不少的兵,再遣人假装去救,可路上拖拖拉拉,赶不上汉军的步伐。

    这两件事结合起来,倒是让他的“溃败”看起来更像真的了。

    岑彭遂决定将计就计,下令道:“使三军停止北进,于当阳就地屯驻,准备御敌。”

    “大将军!”阴识依然不明所以,他这位更始降人,眼下反而最担心魏军败绩,急忙劝阻道:“长坂虽险,却不足以阻碍刘秀,所屯粮食虽众,却也只够月余吃食,与其空待于此,不如迅速北进,突破蓝口聚,回归襄阳守备,此方为万全之策。”

    岑彭冷笑:“刘秀、冯异尾随于后,就盼着我难遏归心,仓促北上,吴军正好能追亡逐北,免去一场血战……”

    “当然,以我军之强,突破傅俊防线,溃围而出不是难事,但若真如此,两军脱离交锋,刘秀必退保江陵,有舟师泊于云梦,随时能够南渡,那南漳河被歼的万余将士,岂不是白死了?”

    阴识恍然:“大将军,莫非……”

    岑彭大笑道:“刘秀以冯异为诱饵,置于江陵钓我,欲一举歼之。”

    “而我,也不过是陛下置于金钩之饵,要钓的,正是刘秀按捺不住,亲征江汉!”

    ……

    武德十年五月中旬,南阳郡新都县,王莽封地故墟前。

    第五伦望着这焦黑一片的废弃都邑,不由感慨:“刘伯升不愧是项羽转世,那把火,烧得真干净。”

    想当初他奉王莽之命,来新都接王家那几对儿女回京,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期间还不凑巧地与刘秀擦肩而过,未能再会。

    自此之后,第五伦已经很多年没来到如此偏南的地方了,襄阳之战时,他只是督师于宛城,未能亲巡故地。

    眼下的新都废城,俨然成了一座大兵营,营垒森严,斥候驿骑往来不休,每个时辰都给他们的皇帝带来最新消息:

    “后将军(万脩),已将关中兵五万出武关,下丹阳,不日抵达汉水上游。镇北大将军(吴汉)所遣并州兵骑五千同行。”

    “除却上庸、房陵二城外,骠骑大将军(马援)已全取汉中,闻陛下诏令,速遣凉州大马三千骑东来,将与关中军汇合。”

    “左丞相(耿纯)留守邺城,冀州刺史(邳彤)兼任护军将军,护冀州兵五万南下,经颍川,入昆阳关。幽州刺史(寇恂),已遣偏将军王梁,将幽州突骑七千随冀兵同行。”

    “右丞相(窦融)携豫、兖之众五万,已至鲁阳关。”

    三路大军都进入南阳了,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车骑大将军耿伯昭的淮北之师三万,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一条刘秀万万没想到的路……

    第五伦看向新都郊外的河流:南阳这地点很神奇,不南不北,水网发达,但所有径流,最终都会在襄阳附近,汇入汉水。

    这些来自各州郡的魏军也一样,他们将于六月初一,与第五伦会合于襄阳城下——比起刘秀君臣预测魏军援兵七月份抵达荆襄,足足早了一个月!

    不是误判,而是第五伦蓄谋已久的计划,利用江陵这必争之地,迫使刘秀北上,以期决战提前到来!

    第五伦又瞧了老王莽的封地府邸丘墟一眼,折返回军营,并叮嘱随军的尚书杜笃道:“等兵锋抵达襄阳,刘秀便能侦得我军动向,届时就不用保密了,汝起草的南征檄文,就在那时候发出罢。”

    “诺。”杜笃只问了最后一处:“陛下,自古兴兵常多报兵员以壮声势,今我朝二十万虎贲云集荆襄,无坚不破,是否还需如此。”

    第五伦道:“当然要。”

    这檄文不是给刘秀看的,而是用来震慑淮南、江东各地土豪氏族,以促其反正的……吓唬人嘛,自然是越多越好。

    杜笃垂首应下:“敢问陛下,当号称多少?五十万?”

    作为第五伦的御用代笔,杜笃知道第五伦有个爱好,那就是凡遇数字,总爱凑个五。

    但这回却不一样,第五伦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凝望南方哈哈一笑:

    “就说……今予治水陆之师八十万众,方与文叔,会猎于云梦!”

第678章 次元

    “这鸡怎鸣得如此之早?”

    夜半三更的鸡叫,将东汉固始侯李通从梦中吵醒,再难入眠。

    李通字次元,家族是曾经的南阳首望之姓,他这一生的转折点,开始于将第五伦当做“路人”的那天。李家迅速落向了新朝的对立面,后与舂陵刘氏结为同盟,揭开了南阳反新的序幕,造反过程中实力大损的李通,又迅速抛弃刘伯升兄弟,拥戴更始皇帝,兄弟二人得以封王,也算光耀门楣……

    只可惜更始朝廷迅速覆灭,李通又带着家族完成了一次眼花缭乱的跳船举动:他赶在赤眉军攻克宛城前,带着宗族私兵辗转来到桐柏山、大别山之间的丘陵地带,也就是所谓的“冥厄三塞”地区(今河南信阳一带),并接纳了大量绿林残部,诸如王常、马成、来歙等人。恢复元气后,李通迅速配合刘秀出兵淮南,为东汉建立出了一份力。

    虽然舂陵刘氏和宛城李氏一度分道扬镳,但谁让李通聪明,提前娶了刘秀的姐姐呢?靠着过去的交情和新的功绩,李通被刘秀拜为卫尉,他的妻子进封为宁平长公主,刘秀每次征讨四方,常让李通留守京师。

    但在今年,也就是建武十年时,刘秀更换了李通的职务,任命其为“前将军”,命李通坐镇江夏郡)。

    刘秀是如此交待李通的:“朕将有事于江汉,荆南四郡及夏口为大军后方,有邓禹统筹舟师粮秣辎重。而随县、冥厄三关则为侧翼,以防魏军来袭,随县有辅威将军臧宫镇守;冥厄三塞,朕交给平越将军庞萌,各将兵二三千人,但两地仍需人统筹,次元可担此重任!”

    昔日的嫌隙已随时间而消散,李通再度成了刘秀最信任的人之一,这才委以重托。

    李通颇为感怀,立刻赴任,但他没有待在江夏郡府西陵,而是很快移幕府于安陆县。

    “郡府位置偏僻,不如安陆,此地正当随县及冥厄三塞南下必经之路,又是夏口北门户,我宜镇于此。”

    从那时起,李通就勤勤恳恳地向两处前线关隘转运粮食辎重,作为南北冲要,两处颇为险峻,地方也贫瘠多丘陵,粮食产出很少,尤其是冥厄三塞,简直是穷山恶水,那里的兵卒屯田都没法自足,全靠后方补给养活。

    李通也注重同两位属下搞好关系,镇守随县的坚镡是颍川人,属于冯异、傅俊等人的“颍川系”,乃是刘秀建业的肱股之臣。

    而坐镇冥厄三关的庞萌就有些复杂了,按理说属于李通、王常等人的“绿林系”,但他本是兖州人,与南方出身的众人并不亲近,反而有些“孤臣”的意味。庞萌投奔刘秀之初只是校尉,他崭露头角,还是擒拿魏国骑将盖延的那一战,因功被升为偏将,后来又扫灭山越,遂封“平越将军”,颇得刘秀信赖。

    刘秀怎么夸庞萌来着?好像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者,庞萌是也!”

    如此厚誉,实属少见,连李通听了都有些羡慕。

    所以这二人镇守北关,不论忠诚还是能力,都绝无问题,再加上李通,俨然是三保险,刘秀布置好侧翼后,方能安心用兵江汉。

    然而偏就是在这最不该出问题的地方,还是出了大纰漏!

    五月底的这也夏夜,李通被鸡鸣吵醒,热得难以入眠,正烦闷之时,十多年来一直带在身边的侍从匆匆来报:“家主。”

    “季文君来了!”

    “谁?”

    李通一个激灵,从凉榻上翻身而起,满脸惊愕。

    明明是三伏天,李通身上竟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李轶不是在豫章郡的封地安享富贵么?为何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

    李轶是李通的堂弟,他们从小一起在宛城庄园长大,亲若同胞,人还很远,光从他走路的影子,李通就知道,来者正是弟弟无疑!

    李轶近前解下斗笠,朝李通恭恭敬敬地作揖,声音还带着几分哽咽:“不想竟还能生见兄长!”

    他们二人一同投靠刘秀,但境遇却大不相同,李通继续得到信任重用,李轶则只被封了个小侯,打发到豫章郡之国,彻底远离了权力—当初正是李轶背弃了与舂陵刘氏的同盟,逢迎绿林渠帅,拥戴更始,事后得到了“舞阴王”的诸侯地位。他又嫉恨刘氏兄弟,常在他们与更始、绿林间搅屎,昆阳大战后,刘秀被外放,刘伯升被派去关中送死,都是李轶在作祟。

    刘秀虽宽容大量,没有为难李轶,但亦不可能再予以重用。

    自从李轶远封,李通与他已数年未见,听说李轶还算老实,当地官员的监视也渐渐放松,没想到他竟跑出来了!

    李通没接弟弟的茬,只肃然道:“季文,汝离开封地,得到陛下允许了么?”

    东汉继承了前汉制度,不汇报侯国相邦,不上禀皇帝,列侯是不能擅离封邑的,李轶没有其他官职,贸然到此,显然犯了大忌!

    岂料李轶却满不在乎,笑道:“兄长,这东南的汉家社稷还不知能撑几年,谁还管什么封邦制度?”

    李通更怒,拍案道:“大胆!何以言此!”

    李轶自顾自坐下道:“当初伯父在新朝侍奉国师刘歆,得到了天书谶纬,说什么‘刘氏复兴,李氏为辅’,遂信以为真,认为四方扰乱,新室且亡,汉当更兴。南阳宗室,只有刘伯升兄弟泛爱容众,可与谋大事。这才有了后来举兵反新之事。”

    “但事到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汉朝难以复兴了。第五伦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刘秀不识天时,强欲复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这才有了襄阳溺亡,淮北之失,全凭江淮及冥厄之险,才堪堪守住这东南一隅之地。接下来就轮到江夏、淮南,进而隔江而守,也撑不了几年,只等第五伦平吞巴蜀,公孙述一灭,接下来就轮到刘秀……到那时江水太宽也无用处,这一点,我僻在豫章都清楚,兄长身处中枢,坐镇前线,反而不知?”

    李轶毕竟是做过更始诸侯的人,见识还是有些,李通则斥道:“胡言乱语!汝尚不知罢?冯大将军守住了江陵,陛下亲将大军赶赴江汉,不日必有捷报传回。”

    “就算侥幸胜了一时,那又如何?”

    李轶摇头道:“第五伦兵屯百万,将列千员,龙骧虎视,他的才略,绝非王莽能比,南方绝不是对手。”

    李通心知他的用意:“季文,有话直说。”

    李轶道:“宛城李氏在前汉时,虽然坐拥千金之财,却只担当小小铁官,无权无势,朝中风吹草动,我家便有告缗迁徙之危;新朝时,靠着进献祥瑞,伯父得以跻身朝堂,做了小官;到了更始朝,吾等投注刘玄,更是一门两诸侯,何等荣耀!”

    李轶永远忘不了当诸侯那几年的风光,对权力也食髓知味,现如今,他被刘秀撵到豫章,气候潮湿卑热,心情也郁闷至极。

    看似坐享富贵,其实只是沦为囚徒,而他封地旁边,就是海昏县,前汉废帝刘贺死去的地方,李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总觉得刘秀日后会记恨自己,一杯毒酒,便能夺去性命。

    所以他在恐惧与不甘中,时刻关注着天下局。

    李轶道:“吾等对新、汉,都谈不上忠诚,不过是为了自身富贵,为了家族兴盛,如今汉巢注定倾覆,为免李氏尽灭,投效魏皇,方为自保之法啊!”

    “汝……莫非早已暗投魏国?”李通指着李轶,声音颤抖。

    李轶也不羞于承认:“没错,早在数年前,刘秀所派官吏放松监视后,我便与魏国绣衣卫细作有往来,时常送出消息。自今年以来,刘秀频繁往夏口、柴桑调兵,自以为瞒得过第五伦?”

    噌一声响,李通拔出佩剑,顶在堂弟胸口:“于是魏人细作,便指派汝来此劝降老夫?”

    “正是。”别看李轶回答得响亮,心里却很虚,其实他一个落魄列侯,接触不到汉国中枢军情,只能提供点三四手的消息,在绣衣卫的情报网中等级很低……

    他知道自己投效的本钱不够,也为此焦虑,入夏后,嗅到了大战一触即发,又听说李通被拜为前将军,主持江夏北部防务后,李轶这才星夜赶来,想赚得老哥一起“起义”,好建大功,在魏国也混个侯、伯之位——哪怕仍得不到权力,至少他和第五伦没有私怨,不必天天担心被灌毒酒。

    李轶极了解李通,知道兄长绝不会杀自己,仍殷切地说道:“兄长,吾等与第五伦,也有交情啊!如今魏皇身边英俊云集,百姓风靡,我家若能觉悟成败,早定大计,尚能像微子、项伯一样论功成业,转祸为福,一旦迟疑,等到北方虎贲突骑长驱直入,严兵围城,纵有悔恨,也来不及了!”

    “住口!”

    李通勃然道:“当初绿林入南阳,我信汝之言,又为绿林渠帅胁迫,遂改定更始为帝,若那时就拥戴刘伯升、刘秀兄弟,不存门户私计,一心一意振兴大汉,第五伦焉能杀伯升,轻取北方?”

    “如今陛下以仁义之师,正要围歼岑彭残暴之众,纵此策不成,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之险,也能维持社稷,李通受皇恩厚遇,焉能不顾天下耻笑,卖主屈膝降贼?”

    “我当初已错了一次,现在,不会错第二次!”

    李通收剑,转过身去:“汝不必再言,走罢……”

    李轶的劝降失败了,他脸色铁青,盯着堂兄的后背,摸索着袖中匕首,但最终还是没能下手,只悻悻而退,临别时再拜,说道:“我知兄长之意,是让我速去投奔魏国,虽不能献大功,至少也能保全性命。请兄长放心,他日江东汉鼎倾覆之日,纵兄长执意为刘秀殉葬,弟虽不才,亦尽全力,能保宛城李氏不灭!”

    李通身躯一震,知兄莫若弟,他啊,都让李轶给猜透了,也不回头,只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让亲信送李轶离开,并给他备上好马、护卫,盘缠,自此兄弟分道扬镳,但确实能让宛城李氏,处于不灭之境。

    虽然心里认同李轶所言“汉必败”的说法,但李通仍兢兢业业替刘秀做事,严守江夏北部,果然在五月下旬时,侦得重要情报:

    “魏车骑大将军耿伯昭,自淮北经汝南,兵临冥厄三关!”

第679章 惊喜

    李通故意放堂弟去投魏,是为以防万一,汉亡时能保全宗族。但对个人而言,李通心里仍忠于汉,身为前将军、固始侯、长公主的夫君,不论是权力、荣耀、恩宠,都比更始政权时的空头诸侯王只多不少,更换门庭的代价太高了。

    他近日更得知,刘秀在江汉击败魏军后队,并成功围困岑彭于当阳,这让李通对汉家社稷信心倍增:纵然光复中原,还于旧都很难,但割据南方,维持几代人还是有希望的。

    但汉军胜利的前提是,李通能够拦住来势汹汹的耿弇,刘秀方能从容击灭岑彭。

    “看来耿弇部,便是第五伦派来策应岑彭的援军了。”

    “江夏乃是陛下侧翼,冥厄三塞更是江夏门户,耿弇带淮北军击此,就是想要重演春秋时吴师入郢之策!”

    春秋末年,有一场影响了天下格局的战争,吴王阖庐的军队,在孙武、伍子胥二人策划下,走了一条极不寻常的路:他们没有按照楚国预想,从长江逆流往上打,而是让吴军走淮水,在淮西地区舍舟登岸,然后在随国内应下,从道路崎岖的冥厄南进,忽然出现在楚国江汉腹地。

    这导致楚军颇为仓皇,结果七战七败,最后被吴国人打进郢都,伍子胥鞭楚平王墓,赫赫大楚几乎亡国……

    等到楚昭王复国后,吸取这惨痛教训,在冥厄加筑城塞关隘,留守重兵。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战国时,冥厄就阻拦秦军长达五十余年。此地也得到兵家重视,在《吕氏春秋》《淮南子》中,都入选天下九大雄关之一。

    其实冥厄有三座关城,分别是:大隧、直辕、冥厄,分属三个县,各自扼守桐柏山、大别山间的隘口小道。目前由平越将军庞萌统一指挥,平均下来,每关守备兵卒,仅有千余人。

    这让李通颇为忧心,他曾带宗族及绿林残部在三关久居,对那里的虚实十分清楚:“三关虽险,然却互为犄角,若耿弇集中兵力先克一关,其余两关不待攻而破。”

    所以平越将军庞萌才匆匆求助,请李通火速支援。

    李通当即派出四位信使,往西者去禀报汉水西岸的刘秀主力;往南者通知坐镇夏口,统筹粮秣、后援的大司空邓禹;往北两人,一个去随县,知会扬化将军坚镡小心,另一人则回复庞萌:“前将军已将兵北上,三关乃淮汉锁钥,必不容失!”

    此次刘秀亲征,几乎抽光了江东全部生力军,给李通的兵马也很少,他连江夏郡兵、县卒都拉上了,也才凑了五千人,于五月底焦急北行,只希望能赶上救助冥厄。

    安陆距冥厄不过五日路程,但此时正值江汉梅雨时节,连续阴雨,部队走走停停,颇为疲惫,李通身上的衣裳就没干过。

    三日后,队伍抵达安陆与冥厄间名为“应山”的乡邑时,天气才有转晴迹象,然而不等李通喘口气,换身干燥甲衣,布置在前的斥候却惶恐回报:

    “前将军,吾等遭遇魏军大队人马,距此不足五里!”

    “什么?”李通在戎车上骇然心惊,几乎跌落下来:“冥厄这么快便被攻破了?”

    李通已来不及思索前线究竟发生何事了,不等汉军从长长的纵队转为御敌横阵,伴随着马蹄践踏积水的声响,高头大马的骑兵呼啸而至,将尚未反应过来的汉兵冲得七零八落!

    这支骑兵足有二三千之众,汉军不敌,临时抽调的江夏郡兵、县卒纷纷溃败,李通也只在侍从、亲卫拼死护送逃离的途中回首,从敌人的旗帜,判断出他们的番号:

    “幽州突骑!?”

    ……

    这场遭遇战是一边倒的,突骑的进攻令汉军猝不及防,五千人很快作鸟兽散,突骑们尤不放过,他们盯着汉军的项上人头,呼啸追击,这导致李通只能退往西边的山丘林地,不敢再出现在平原上。

    片刻后,指挥这场战役的偏将军王梁骑着乌桓马,看着儿郎们追亡逐北,大笑之余,也心生不解:“汉兵如此孱弱,为何五年前,盖兄竟会战败被俘,囚于江东?”

    想当年,盖延和王梁跟随吴汉,杀死渔阳太守,举义投靠第五伦,遂被称为“渔阳三杰”。这之后,吴汉一路做到重号将军,手握兵权,盖延也在中原追随马援,打响了名声,跻身杂号。唯独王梁留在渔阳当太守,虽然封了伯爵,但军职仍不过“偏将军”,难免有些自惭。

    但他的机会还是来了,眼下盖延被俘多年,不知生死,吴汉身处并州防御匈奴,多半要错过这场大战。渔阳兵桀骜不驯,除了他二位,也就王梁能驾驭得来,遂被第五伦点将南下。王梁带着三千渔阳突骑,随河北兵抵达昆阳关后,又经汝南郡,加入到车骑大将军幕府中……

    耿弇麾下三万之众,多以青徐步兵为主,王梁得以率突骑为先锋,先行南下,不曾想一战便击溃江夏守军,为前路廓清了障碍。

    次日,王梁的“应山大捷”便传到山路崎岖的冥厄三关,耿弇的主力大军,正源源不断通过此地。

    “王梁立大功了。”

    耿弇见到捷报后,对随行一位消瘦的年轻文官说道:“但张校尉的功劳,亦不亚于王梁,若无校尉遣绣衣卫说动庞萌,打开关门降魏,以冥厄之险,本将攻破此处,恐怕还要多费一二日。”

    此人正是主持魏国在南方情报的张鱼,他谦逊地回礼道:“纵无庞萌之降,以耿大将军之威,冥厄三关亦不在话下,张鱼只是奉君命来助。”

    刘秀、李通若听闻此言,恐怕会大吃一惊,原来这冥厄三关的火速丢失,竟是平越将军庞萌悍然降魏!

    休说他们想不通,连耿弇都感到奇怪,此刻便问起张鱼:“我在淮北时常听说,庞萌颇得器重,刘秀认为此人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封爵拜将,加以重用,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庞萌何以速降?”

    “这不奇怪。”张鱼笑道:“绣衣卫奉陛下之命,将敌国所有重臣、将军身世、喜好都一一搜集钻研,上到冯异、邓禹,下到庞萌等人,皆有其弱点。”

    见耿弇有兴趣,张鱼说起其中经过:“吾等寻访后得知,庞萌年轻时,因伤人亡命,遂逃离家乡,这不算什么,我朝马、万两位将军也曾流亡塞北,这才与陛下风云际会。但至少会安顿家眷,勿使牵连,但这庞萌却不顾父母妻儿死活,只管自己逃命。”

    “后来,庞萌逃到江夏,加入绿林军,但在更始朝廷中并未得到重用,在各位绿林渠帅麾下辗转,每逢战事,渠帅战死,庞萌却都能活命,再换一位主人。直到赤眉大军南下时,庞萌才投入王常麾下,随之抵达冥厄,后来投奔刘秀,这才渐渐崭露头角。战淮南是为一功,破赤眉是为二功,擒盖延是为三功,平山越是为四功,遂得到刘秀重用,跻身杂号。”

    耿弇颔首:“刘秀虽不如陛下,亦是雄主,对庞萌也算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庞萌有何不满,竟至于不战而降?”

    “不满之处可多了。”张鱼笑道:“两年前,庞萌刚扫平山越,自诩大功,却受命镇守冥厄,他嫌弃此地贫瘠,更想留在会稽,不愿就职,遭到刘秀申饬。”

    “庞萌素来与同僚不睦,同邻近友军、镇守随县的扬化将军坚镡有怨。刘秀为调解二人,不得已派了李通坐镇江夏,作为二将上司。但近来刘秀诏书只送到李通、坚镡处,却很少颁给庞萌,萌遂疑心李通、坚镡进谗言诽谤他。”

    “毕竟庞萌虽出身绿林,但籍贯却是兖州昌邑,被南阳、颍川、绿林、江东诸系排斥在外,只能做刘秀的孤臣,若恩眷稍减,他心中便生出不安了。”

    “正值此时,将军大军临关,庞萌震慑,心生惧意。潜藏于冥厄的绣衣卫趁机游说,魏、吴两国实力悬殊自不必言,又告诉庞萌,其在昌邑老家的家眷、祖坟,大魏皆有照顾,又承诺起义有封侯之遇。”

    “庞萌权衡利弊,认为自己敌不过将军,若弃关而走,必遭刘秀群臣指责,甚至可能丢了性命,还不如开关投降……”

    这便是说降冥厄的前因后果,耿弇听罢只感慨道:“惜哉,庞萌也算善战之将,大可与我战个痛快,岂料其人如此不堪,这一仗,实在无趣。”

    张鱼应道:“然也,刘秀如此恩遇庞萌,他尚且背叛,更何况吾等?听说庞萌请命,希望能率旧部围攻随县,替将军解除后顾之忧,但此人绝不可信,还望将军能解其兵权,遣往后方软禁,以待大战结束。”

    “便依绣衣校尉之言。”

    处置完庞萌后,耿弇随后获悉:汉前将军李通溃败后,带着残部千余向西逃往随县,或将与扬化将军坚镡合兵。

    “区区数千人马,无碍大局,不值得我军侧目,且交给南阳诸军收拾罢。”

    耿弇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回首看了眼巍峨的冥厄三塞,三万青徐兵已悉数过关,他遂下令:“只留兵三千守冥厄,其余带足十日干粮,迅速南下!”

    离开冥厄后,江夏平原,坦荡无阻,就在面前!在淮北憋了许久的小耿,遂有鱼入大海,鸟上青天之感。

    “传令,大军兵分两路,东路由王梁将军所领,将渔阳突骑等七千人,直趋汉水与大江汇合处,塞夏口,毁掉吴军码头渡口,让邓禹无从接应。”

    “西路两万人,由我亲领,横穿江夏郡,前往竟陵县!”

    那里是刘秀舍舟登陆之处,也是汉军后方,来自夏口的粮秣都囤积于斯。

    这就是第五伦给耿弇的任务:迂回包抄,给秀儿,一个大惊喜!

第680章 冲舟

    自汉、魏在荆州再次开战,夏口(今武昌)就成了汉军转输的枢纽,每天都有空船从汉水驶来,再满载运自江东、九江、淮南的米粮、被服、甲胄离开,汉大司空邓禹奉命筹办后勤,全权管理此处——他不仅要为刘秀做张良,连萧何的活也得一并做了。

    邓禹是温润君子,出了名的好脾气,但今日,当新一批来自江东的船舶抵达时,邓禹却禁不住动怒了:

    “丹阳之甲迟迟不能运来,江东之米也只到一半,难道都是路上船只进水‘漂没’了?”

    押船来此的丹阳太守颇觉委屈,平日里这大江航运,沿途各码头守军都会捞一点好处作为补贴,可这大战在即,皇帝、大司空亲自盯着,谁敢啊!他只连连顿首,奉上船只离吴时的符传记录:“吾等离开丹徒时,船上便只装了这些物件,船员所食米粮也尽在账目上,除此之外,绝不会少,还望大司空明察!”

    邓禹查验简牍,发现确实如此,又接到一封大司徒侯霸亲自写就的书信,只长叹不已。

    原来,侯霸、王霸奉刘秀之命留守江东、淮南,负责大后方,可他们也有苦难言,在信中请罪兼抱怨道:“过往五年虽有囤积,但十万之师举,太仓屯粮几乎耗尽,只能分摊予各郡转运,然值此青黄不接时节,诸郡水旱无常,亦或难以征召足够人手、船只运送,陛下与大司空所言粮秣,需六月中方能送达。”

    “六月中?若是顺利,大战都打完了!”邓禹皱眉,刘秀、冯异那边将近十万大军,日食十五万石!催促运粮的手谕天天都有,眼看夏口所屯难以为继,邓禹能不急么?

    想到这,邓禹就更加羡慕第五伦,魏国坐拥北州肥饶之地,相当于有十个淮南、江东,听说第五伦休战的这五年也没闲着,重修了秦汉时的驰道直道,工匠还改进了马车制式,重设均输官,专门负责官方物流运输,一方有需,八方来援,调度十万人作战并不难。

    而东汉小家小户,没钱修路,只能靠水道,紧巴过日子,攒五年、十万才能来一次大场面,这次动用十万之师,后方又有十万民夫转输,已经穷尽东南极限。

    从东方的来信中,邓禹还察觉了隐忧。

    “吴会四姓,顾陆朱庄,对此战不甚支持啊,所给人力、粮秣,多者十万石,少者五六万。”

    这四个家族,是吴会的土著大姓,当年最支持定都金陵,希望刘秀和第五伦划江而治,他们对下游宽达数十里的江水有盲目的自信,但刘秀斥之为鼠目寸光:“魏军不能从广陵、瓜步渡河,难道不会先图上游么?”

    但这说服不了四个家族倾力相助,大战之际纷纷有了保留,显然并不看好刘秀主动进攻江汉。

    “越是如此,这一战,便越要大胜。”

    邓禹目光北望,落在长江、汉水以北的龟山,除了清点后方物资,送往前线,这几日他还要忙活另一件事:将龟山脚下名为“沌阳渡”(今天汉阳)囤积的辎重统统运来夏口。

    手下们表示不解:“大司空,人手、船舶皆缺,运粮去往前线尚且不足,哪还能腾出手来管北岸屯粮?”

    再者,夏口背靠蛇山,虽然易守难攻,但要论方便停泊舟楫,却不如北岸,邓禹的命令导致夏口码头拥挤不堪,乱象横生。

    邓禹没有明言,只低声道:“此乃未雨绸缪……”

    原来,数日前,邓禹得到前将军李通急报,说是魏军耿部数万人兵临冥厄三关,他已北上驰援。

    镇守冥厄的庞萌乃是皇帝新宠,颇得刘秀信任,李通则是国戚老臣,二人合兵,再利用险峻关隘,应该能挡住魏军——过去十年间,魏国也数次分兵进攻冥厄,却都无功而返,而耿伯昭,素来以野战著称,不以攻坚闻名。

    但邓禹心中仍颇为不安,遂将沌阳军民悉数南撤。

    他的谨慎没有落空,五月底,一个风平浪静的大热天,北岸龟山上的哨楼忽然燃起烽火,而人尚未撤光的沌阳渡则一阵大乱!

    邓禹闻讯,立刻登上夏口城旁边的蛇山制高点远眺,竟见数股骑兵,自北向南席卷而来,他们越过水田,跨过沟渠,一直冲到龟山脚下,一部包围沌阳小城,又有数百人飞驰朝渡口杀去。

    而渡口处,还挤着未来得及撤走的军民近千人,人多舟少,想挤着上船!

    有校尉匆匆来此禀报:“沌阳啬夫向将军求救!”

    但邓禹却下达了一个冷冰冰的命令:“艨艟战船立刻出夏口,拦截江上,必令北岸片板不得南渡!”

    望着在魏军冲击下或投降、或跳水的北岸军民,邓禹握着佩剑的手冰凉无比,魏骑能越过冥厄、安陆,来到大江边上,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侧翼失守,魏骑在江汉,如入无人之境!”

    而且邓禹相信,耿弇绝不在此处,他应该还有更大的目标……

    毫不犹豫,邓禹亲写急信,交付亲信:“立刻乘船朔流而上,去竟陵告知辅威将军臧宫,魏军已入江夏,汉水绵长,唯独章山一带最容易强渡,万万小心!”

    “再去当阳前线,谒见天子!”

    “岑彭败困或是诈术,还望陛下暂退往江陵,另图大计!”

    ……

    辅威将军臧宫,按照籍贯,当属于“颍川系”,他在新朝时当过家乡的亭长、游徼等职,负责缉捕盗贼,但万万没想到,在冯异介绍下,自己竟带着宾客,成了“绿林贼”的一员。

    昆阳大战后,刘秀见臧宫作战颇勇,又话语不多,做事勤勉,遂引以为亲信,后来他被排挤出走东方,臧宫没有犹豫,一路追随,于淮北、彭城从破群贼,数陷陈却敌,理所当然地封侯拜将。

    作为刘秀最信任的将军之一,此番江汉大战,臧宫被安排坐镇竟陵(今湖北潜江)。

    从夏口往西,有两条路进入南郡腹地:其一是走长江、西云梦泽去江陵,期间江道弯弯绕绕,长达千里,逆流的话,少说要走四日,若不顺风则更长。

    而若通过东云梦泽,进入汉水来竟陵下船,路程能缩短一倍!

    军情紧急,时间容不得浪费,刘秀遂以此为屯粮地,竟陵地处汉水之南,就算北方有失,也不至于威胁到这里的码头。

    将此地托付给臧宫时,他还说:“君翁,勿要为错过大战而不忿,此地乃我军唯一后路,且为朕看好了!”

    臧宫领命后,兢兢业业,然而六月初时,担忧成了事实,汉水上游弋的舟师发现,有魏军出现在汉北,人数多达数千,他们抵达竟陵对岸后,开始建立营垒,打造浮桥,后续尘土飞扬,不知有多少人马在路上……

    竟陵的守军也不过数千,且大多是水卒,顿时如临大敌,汉水上的艨艟大翼多了数倍,一旦魏军有强渡迹象,便立刻迫近北岸进行破坏。

    魏军也不气馁,浮桥遭到汉军舟师损毁,便立刻再造,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折腾了一日夜。

    “不对。”

    臧宫望着北岸不断挑衅的魏军,摇头道:“自蓝口聚至竟陵,汉水长达数百里,何处不能渡?竟陵附近,汉水江面极宽,魏军何必舍易取难呢?”

    除非,对方是故意做给他的看的。

    臧宫心生警觉,等收到邓禹派亲信送来的急信后,更是下了决心。

    “此乃疑兵,魏军主力,定在章山!”

    章山,便是《禹贡》中的“内方山”,它正好拦在汉水南下途中,导致江流在哪里拐了个大弯,导致水流变缓和,深度也最浅,平日里江汉渔父、牛犊都能泅渡,而汉军兵力有限,在那儿只安排了几艘船、数百人看守。

    “章山守卒,今日未曾来此禀报。”

    臧宫更加担忧,遂决定亲自乘船去章山看看情况。

    他的麾下仍有疑虑,不希望臧宫在大敌当前时离开竟陵,竟说道:“将军,大司空曾败于岑彭之手,使得我军万余人溺毙汉水,他的话,能信么?”

    臧宫闻言大笑:“邓司空此人,满腹妙计,对天下地利更是无所不知,只要不是亲自上阵打仗,大体不差。”

    言罢安排偏将守竟陵县,提防对岸魏军,他亲自带着一支船队,破浪北上,即将日暮时,方才抵达章山附近。

    远远望去,章山宛如天神随手扔下的一块石头,颇为突兀地出现在江汉平原上,导致汉水急转。

    当臧宫在船上瞧见两岸多有魏军骑从游弋侦查,便心知不妙,等绕过大弯,船队靠近章山当,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此地已架设了整整三座浮桥!魏军人头攒动,正依次通过,去往南岸。

    “冲!”

    臧宫顾不得数魏军已渡过去多少人,只立刻下令:“冲过去!”

    手下们还没从惊骇中缓过神来,讷讷道:“将军,吾等逆流,风向也不对,船速极缓,如何冲?”

    臧宫可不管这么多,让人向后方的船队摇旗传令道:“大翼、中翼迫近射箭,所有艨艟,皆下帆、落桨加速!”

    船上的三吴士卒,默然将桨叶伸出船体,用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胳膊,奋力猛划,让船舶逆流破浪而行。

    而臧宫自己,则抄起一根长长的钩拒,站在船前,目光死死盯着敌人。

    “必毁浮桥,不惜一切!”

    哪怕,是他的性命!

    而浮桥之上,正在渡江的魏车骑大将军耿弇,望见一队汉船不要命地逆流冲来,誓要破开浮桥,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将军,眼中竟生出一丝惊慌来。

    他耿伯昭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水!

第681章 百川

    耿弇从小就跟随父亲赴任上谷塞北之地,作为豪门子弟,他仍逃不开诗书教育,父亲重金请来的老儒是个荆州人,常不厌其烦地在他面前吟诵南国的诗……

    他依稀记得,其中一首便是关于江汉的。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年轻时,耿弇只对这诗中描绘的“游女”感兴趣,直到今日设身处地,他才明白汉水究竟有多广,也确实是“不可泳”呢。

    “将军,将军快醒醒!”

    耿弇猛地从窒息导致的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仍泡在汉水中——和几百名浮桥颠簸时落水的魏军士卒一起。

    汉军舟师那不要命的逆流冲锋是有效果的,多艘艨艟的撞角狠狠插入,舟木和绳索组建的浮桥登时解体——短短一日匆忙搭建的玩意,没办法要求多坚固。

    敌将臧宫乘坐的大翼也紧随其后,逼近到数十步开外,船上的哨楼开始抛射箭矢,等风向稍变后,更射起烟矢火箭来!

    魏军虽也仓促反击,奈何脚下浮桥晃荡不稳,落水者甚多,徒卒还能扑腾几下,军吏以上者多披挂铁甲,重量拽着他们往水里沉,很快只在江面上留下一串气泡。

    连耿弇都失足跌落水中,他打小就钟情马背,却不会游泳,几名亲信好不容易才将耿弇救到一艘浮舟上,否则堂堂车骑大将军将重蹈周昭王之覆,溺毙汉水。

    耿弇醒来后,仰着头大口喘息,他扭头扫视周遭混乱的场面,颤抖的手只朝南岸一指:“带吾过江!”

    “诺!”

    亲卫们或用手,或持刀兵,划着浮舟朝岸边而去,会水的魏军士卒也拼命往岸边游,远离鏖战的江面。而已先行渡到南岸的部曲,反应过来后则匆忙施救,连拉带拽,将浑身浸水的袍泽拖上岸。

    耿将军从未觉得陆地如此亲切,他下了船后,竟栽倒在地,趴在滩涂草地上吐了好一会,这才踉跄起身。

    “不用扶!”

    “本将无事。”

    回视江中,却见战斗仍在继续,魏军三座浮桥中,第一座被艨艟撞断……第二座、第三座虽还在坚持,但汉军大翼不断逼近射出烟矢,甚至还有船点火烧着自己后撞过来欲同归于尽!

    在汉军悍不畏死的进攻下,第二座、第三座浮桥也从中间燃起了火焰,魏兵好不容易泼水浇灭,竟有汉兵从艨艟上跳帮而下,劈砍绳索,魏卒与他们扭打在一起,双双滚落水中……

    尽管互有死伤,浮桥终究还是没保住,这玩意造起来难,破坏却容易,一旦从中断开,就会在水流冲击中彻底分离,半数魏军被阻于北岸,却只能干着急。

    南岸各部曲也失也分寸,几位偏将、校尉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有人说,看到耿大将军也跌落江中,生死不知……

    耿弇立刻下令:“打出吾旗帜!”

    “大将军,旗帜也一起落水,不知所踪……”

    耿弇左右看了一圈,指着一位在人群中茫然走动的斥候:“马来!”

    回到马背上时,耿弇才找回了熟悉的感觉,方才在水中,他拼命蹬脚踏足,却只踩着一团虚无,如今双脚死死踏着马镫,别提多舒服了。

    耿弇纵马而行,在魏军中穿行,奋臂疾呼,像一位牧羊人想召集自己的羊群一样。而他的亲卫也好似忠诚的牧羊犬,搞到马匹紧随其后,高呼道:“车骑大将军在此!”

    这一声声疾喊稳住了军心,偏将、校尉们找到了主心骨,开始有条不紊清点部曲,半刻后,随着河上浮桥尽断,他们也来到正于篝火旁烤暖耿弇处,沉重地禀报道:“大将军,有上万人未能过来,亦不知死伤几何。如今吴军舟师下锚江中,我军大黄弩多在后队,只靠普通弓弩,难以伤及敌船,要想当着敌军面修复浮桥,恐怕不易。”

    耿弇却大笑:“如此说,尚有上万人已到南岸,足矣!”

    尤其是三千骑兵,奉命第一批渡江,早已休憩多时,给马儿就着豆子,喂饱了汉水边的牧草。

    “以旗传令,让北岸偏将、校尉率众往北移动,作出另选他处渡河之势,分敌军舟师之心。”

    接着耿弇道:“南岸诸部曲,立刻启程!”

    折腾大半日,天色已经快黑了,但他等不了,耿弇知道,这场战争,已经进入时刻必争的关键!

    耿弇侧头望向西边,百多里外,就是当阳长坂坡,刘秀、冯异将近九万之众,围攻兵力不足四万的岑彭,双方你来我往,当是一场鏖战,只要他再往前几十里,就能听到两军交锋,争夺每一处阵地的凄厉喊杀声。

    按照耿弇自己的想法,此时若能奔袭刘秀主力侧后方,或能与岑彭以寡敌众,一举扭转攻守形势!

    但最终,他还是决定,依着皇帝第五伦的方略行动。

    三军集结完毕,马头调转,朝向西方!

    六月份的江流挺消暑的,耿弇现在无比清醒,还又耍了个小心机:

    “往西行十里,旋即南下。”

    “连夜奔袭竟陵!务必令竟陵码头,片板无存!”

    ……

    汉水之上,臧宫喜忧参半,他拼着十多条中翼、小翼自焚撞击为代价,损失了几百名好水手,好不容易才将魏军三座浮桥弄断,但臧宫却未能因此喘息片刻。

    当他发现南岸魏军不顾未过江的袍泽,而毅然西进时,不由大骇。

    “敌将定是要去袭陛下后翼!”

    好在臧宫早已向刘秀发出警告,虽然当时魏军尚未渡汉,但陛下乃天下一等一善用兵之人,冯异又最谨慎,应该能从容应对这次突袭吧?

    如此想着,臧宫也未着急走,随他守备竟陵的除了几千伤病,就剩下多是水手船民的舟师,对于大战爱莫能助。既然逮到了这支魏军的迂回“主力”,倒不如死死盯住,在汉水上多拦住一个魏兵,便为刘秀做了一点贡献。

    就这样,不断从竟陵来支援的舟师船舶,便像被牵住鼻环的老牛,傻乎乎地追着汉水北岸魏军,亦步亦趋,往北又航行了一二十里,直到天色完全变黑,臧宫才猛地察觉不妙。

    “万一此乃耿伯昭奸计,南岸魏军未袭当阳,却绕道去攻我竟陵呢?”

    “调头,调头!”

    臧宫急令座驾转向,留下艨艟、大翼十余继续监视北岸魏军,他自己则带着几艘船迅速南下。

    时值夏日,百川灌河,汉水航速,疾于奔马。按理说臧宫是来得及回防竟陵的,然而漆黑的夜晚为航道平添了几分不测,暗礁、旋流导致船只损破搁浅,无形中放慢了速度,每航行一里,都冒着巨大的风险。

    直到前方亮起一团红色的“霞光”,那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甚至将宽阔的汉水江面都照得波光粼粼,让前路变得安全……

    但臧宫却绝望了,那不是朝霞,而是火焰!

    他还是来晚了,耿弇带着骑兵先行抵达竟陵,县城倒是紧闭门户仍在坚守,但没有城墙保护的码头却遭了殃。

    燃烧的樯橹、劈啪作响的码头、随风化成灰烬的粮食,还有在骑兵影子追逐下哭嚎奔逃的人们,尽管大多数船舶都在云梦泽中停泊,逃过此劫,但汉水下游最大的码头毁于一旦!

    前方场面若烈火烹热油,而臧宫的心,已沉到了冰冷的江底。

    这便是第五伦和耿弇的目的:汉军舟师有优势,刘秀也依仗于此,作为后路,一旦形势不妙,随时能带着大军跑路,只要上了船,离了岸,第五伦纵真带着八十万大军南下,也奈何不了他。

    还是第五伦提出了一个法子:“既然舟师难以消灭,何不毁其泊处,使水军无从接应刘秀呢?”

    码头是伟大的发明,可以让吃水深的大船不必靠岸,就能卸下货物,乘载人畜。竟陵本就是汉水流入云梦泽前最后的泊口,邓禹、臧宫这旬月间精心打造,增造木码头无数,方能使千帆安泊,百货归墟,顺利转运粮秣。

    如今竟陵码头被魏军毁掉,舟师主力,该去哪接应刘秀?随着云梦淤积堵塞,适合大批船舶靠岸的地方越来越少,总不能让汉军跋涉十几里爬满鳄鱼的烂泥滩涂,再游上几里浅水,去湖中心登船吧?就算强行接泊,速度也会大大降低,十万人乘船转移本就极慢,多则五日,少则三天,没有良渡码头的情况下,怕是要十天!加之敌情莫测,每多一日,都足以致命。

    臧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火海,脑子也飞速转动,魏军在此,竟陵码头难以夺回,更难修复,他必须再找一处地方,作为刘秀的后路。

    除了竟陵外,汉水之上,目前掌握在汉军手里的码头渡口,还有两处。

    “夏口太远。”

    “还有一地,便是远在上游的蓝口聚!”

    ……

    臧宫病急乱投医,将希望寄托在江汉地区水陆枢纽蓝口聚上,然而坐镇此地的同僚、汉积弩将军傅俊,其面临的压力,可比臧宫大多了。

    “傅将军,北方二十里外,有敌军靠近!”

    傅俊刚得到这消息时,只当是南阳、襄阳的魏军,终于接到了岑彭的告急,来救他们顶头上司了,也没太在意。兵来将挡,他作为前锋奔袭蓝口聚并占据此地,不就是为了替汉皇陛下,拦住一切魏国援兵么?

    然而等天色已黑,傅俊披挂好甲胄,登上哨塔查看敌情时,才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魏军在以蓝口聚为目标,彻夜行军,今夜很暗,队伍点着火把,先是几条火龙抵达蓝口聚以北的平原后停下,这应该是敌军先锋,旋即分出几条火蛇往各处巡查,此乃斥候。

    然而,类似的情况,是夜连绵不断,本以为是涓涓细流,结果后来变成了溪水河流,慢慢地更似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江汉之广。

    到了太阳升起前,魏军悉至,其营火之繁,数量之众,已让傅俊穷词难以形容。

    而负责数营火的校尉,嘴都数酸了,手指也越来越颤抖。

    那是一片灿若银河的星辰大海,而其中众星捧月的,则是第五伦的五色旗纛!

    魏皇第五伦,魏国泰半武官宿将,以及他们所携的二十万水陆之师,即将抵达战场!

第682章 豆渣

    六月初一,万脩所统帅的关中兵、凉州大马、并州兵骑五万余人,与第五伦的卫队在襄阳准时汇合,次日,右丞相窦融也带着三河兵四万人抵达,三方合计十万之众。

    因为道遇骤雨,河北兵、豫州兵、兖州兵等各路十万人马未能及时抵达,第五伦遂任命万脩为临时前敌统帅。

    休养多年的万脩,今日再度踏上战场,只觉重获新生。

    大军在蓝口聚停驻时,他通过千里镜观察这座崭新的城塞,并对比取自襄阳的城郭营造图式——这城本就是岑彭令人监造,如今落入敌手,成了阻断第五伦南下的障碍,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当然不算,因为从一年前起,第五伦便与岑彭往来书信,策划江汉之谋,当时就预想岑彭猛击江陵,吸引刘秀主力到江汉,再诈败诱敌,以期决战。

    因为汉军占据舟师水战优势,岑彭猜测,敌方一定会从水路奔袭蓝口聚,并且提出:“只有刘秀遣人顺利拿下蓝口,自以为关上了江汉战场北大门,方能安心决战。”

    所以蓝口聚得丢,必须丢!于是从建城伊始,整座城池,就是一个……

    “豆渣。”

    第五伦用这个词来形容蓝口聚,再合适不过,从夯土垒砖开始,岑彭就故意偷工减料:护城河不挖,城郭与平原没有坡度,外城墙斜角太大,地基不稳,木头是虫蛀过的。甚至还在墙壁上留了破绽,只要重锤猛击,就能将空心城垣撞破,至于其他漏洞,更是数不胜数,都一一标注在营造图式上。

    也难怪岑彭故意不留太多粮食,刘秀派傅俊奔袭此地时,魏军守卒又不战而退,因为这破城,根本就守不住啊!

    正因如此,一向稳重的万脩只看了几眼,就向第五伦请命道:“陛下安心观战,臣请以关中步兵击之,三面动手,只需一日,便能拿下蓝口!”

    他说,这样做的好处有二:一来消灭里面的近万汉兵,解除后患;二来此地作为襄阳、当阳间的水陆枢纽,渡口宽敞方便泊船,十万大军人吃马嚼,都得靠船只从襄阳、南阳运来囤积。

    万脩力主先取蓝口,再南下不迟……第五伦却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后,看向右丞相窦融:“周公,汝以为如何?”

    窦融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多年身居右相,面对强势的皇帝,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或许是政务所累,导致他颇显老态。但脑子依然是一等一的好用,第五伦发问,窦融稍稍斟酌皇帝意图、倾向后,便条理清晰地回应道:“陛下,臣听说镇守蓝口者,乃是伪积弩将军傅俊,此人是刘汉死忠。”

    窦周公功课做得很足,将傅俊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昔日新末南阳诸人反新,刘秀带绿林兵略颍川郡,路过襄城时,傅俊身为当地亭长,率先响应,结果新军大队南下,绿林退至昆阳,傅俊随行,他的母亲、弟弟及亲族,则尽被捕获诛连处死。”

    别问他没有绣衣卫通洽消息怎么知道,因为那个签署逮捕命令的“新官”,就是窦融啊!

    “其后,刘秀为更始排挤,出走徐州,傅俊当时正在家为母、弟服丧,听说刘秀东行,竟宁可背着不孝之名,立刻弃丧,带领宾客,日夜兼程,一直追到睢阳,才赶上刘秀,自此之后,在其麾下十年有余,屡获战功,封侯拜将。”

    “而傅俊所带卒伍,亦是吴中强兵,否则也不敢逆汉而上,奔袭蓝口啊。”

    窦融总结道:“故而,就算能轻易破开蓝口城墙,傅俊也绝不会降,必带着城中近万汉兵负隅顽抗,与我巷战,清扫起来亦不会快。”

    万脩有些不乐意了:“我说一日,便一日可下,可立军令状,若不能,可任陛下与右相责罚!”

    “非是窦融怀疑前将军。”窦融叹息道:“只是当年融经历太过惨痛,那是昆阳大战前夕,我也在三十万新军中,曾劝过新朝大司空王邑,以为不可将兵力用于昆阳这既坚固,又无碍大局的小城,大军应当直趋宛城,击破围攻宛城的绿林,只要端掉敌军主力,则昆阳将不攻自破。”

    “然而王邑听不进我好言相劝,反而说什么:今统帅百万大军,遇到敌人城池,竟绕道而过,不能攻下,如何显示王师威风?应当先杀尽昆阳军民,三军踏血,前歌后舞而进,岂不痛快?他也自诩一日可破城,后遂有昆阳之败。”

    “如今形势与当年颇类,刘秀主力围攻岑将军,而这蓝口聚旁边便是坦途大道,大可留兵盯住,主力绕开,继续南行为妥,以期早日与岑、耿二位将军合击刘秀!”

    第五伦显然更倾向于窦融的思量,却先笑骂道:“右相建言较宜,但何以将万将军同王邑相提并论?难道予是王莽么?”

    窦融忙道:“臣失言!有罪!”言罢还朝万脩作揖赔礼。

    第五伦摆手:“时过境迁,予不同于王莽,卿等也不是王邑。”

    “但对手,依然是刘秀!”

    他站起身来:“刘文叔胆识过人,乃天下诸侯之雄,故能霸于江东十载而社稷不失。刘秀用兵颇为狡诈,当年盖延便是中计被俘,拘旅江东至今。”

    第五伦看向万脩:“予相信将军一日可破蓝口,但休说一天,哪怕在此耽搁短短半日,予都唯恐刘秀惊觉遁走,让这次江汉之谋落空!”

    为了筹划这场决战,岑彭连后队万余人都牺牲了,自己做肉饵来引刘秀上钩,第五伦竟数日没能收到岑彭的消息,可想而知,当阳的汉魏两军打得颇为惨烈,导致信使都走不出来……

    安抚万脩后,第五伦做了安排:“君游且带三万之众,看住蓝口聚,士卒休憩完毕立刻攻城!顺便接应后续十万之师,予则自将七万之众,直趋向南,赶往当阳!”

    时间紧迫,刘秀在当阳有兵力优势,不能指望靠岑彭和绕背的小耿就将他完全拖住,就算计划一一实现:夏口堵了、竟陵烧了,只要刘秀有三天时间,便能一口气撤到江陵、华容等地,汉军一过江,哪怕第五伦真有八十万大军,以他们目前的舟师数量,也只能望江兴叹。

    万脩还是觉得不妥,力劝第五伦,然而武德皇帝意念颇坚,不为所动。

    “五年前淮北一役,予未能诱得刘秀到彭城决战。”

    “如今刘秀按捺不住,亲涉江汉,绝命一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回。”

    第五伦的手朝南方虚空一握:

    “定要逮住他!”

    ……

    傅俊被刘秀赞为浑身胆魄,汉军诸将中,他的骁勇能排前五,傅俊不怕遭到十倍之敌围攻,反而最怕敌人对他视而不见。

    如今,这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傅俊在城上窥见,魏军分兵围于蓝口,其主力大军则跟着第五伦的五德旗,继续南下!

    “开门。”

    “开门击敌!”

    这是傅俊的第一反应,他和臧宫,被刘秀安排在江汉大战场一前一后,傅俊的任务,就是阻拦南下地援,怎能眼睁睁放这支庞大的魏军南下呢?他甚至想牺牲自己和近万将士的性命,以求为刘秀争取一点时间。

    但傅俊毕竟是战场宿将,与诸侯军阀、赤眉、山越打过交道,很快就冷静下来。

    “不行,我若出城,与敌鏖战,面对十倍之众,将士们或许半日就崩了。”

    “可只要我守住蓝口,至少也能拖住魏军两万、三万人十天半月!”

    和第五伦的担心不同,作为参与昆阳之战的“十三骑”之一,傅俊眼中的刘秀,绝不是听到第五伦将到,就学祖宗刘邦跑路的人。

    “陛下生平,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

    三十万新军都不怕,十万魏军又如何?若刘秀在当阳将与魏军决战,那傅俊拖住眼前敌人,或能让汉军多一分胜算。

    思来想去,傅俊最终决意死守蓝口,他勒令偏将、校尉及士卒做好一切准备,箭矢堆积城墙,城内砖瓦也悉数拆了运上去,同时以屋梁顶住看上去最脆弱的大门,而仅剩的舟师则离开码头,停泊于汉水之上,以防魏军绕袭水门。

    经过几个时辰准备后,魏军发动了三面合攻,直接让傅俊看笑了。

    “乃公在淮南时,也打过不少城郭,知道攻城务必集中兵力,突破一点为佳,多面围攻,只可用于城内兵少,我麾下尚有虎贲近万,人手充足……”

    还有那些从襄阳运到这组装的撞车,虽然顶着厚牛皮,汉军的弓矢火把伤不了其分寸,但放着大门不撞,怎么朝城墙推去?是忘了拐弯?

    然而就在傅俊对万脩的攻城能力加以鄙夷时,魏军的撞车已经逼近某处城墙,在一次次推攮猛击下,本应安若磐石夯土墙,居然开始“发抖”。

    挤着朝下放箭的汉兵感受到了这种动荡,面面相觑,脚下砖土加速迸裂,他们没反应过来,随着轰隆一声,大段墙垣赫然坍塌,将数十人埋葬在灰尘中!

    正在城楼上指挥的傅俊看呆了,他打了这么多年仗,从没见过质量如此差的城墙。傅俊只喃喃道:“不料这魏国竟腐坏至此,边塞津渡要地的修墙钱,军中将吏也敢贪墨偷工!?”

    他只能亡羊补牢,急令士卒去堵缺口,与涌入的魏军白刃相击,然而这蓝口聚已如决口的堤坝,不多时,各处纷纷告急:

    “傅将军,北城墙破。”

    “南城墙亦破!”

    好家伙!这蓝口聚,怕不是豆腐垒的罢!

    如此一来,魏军攻势再难阻止,不仅从缺口涌入,更有先登者,敌军人数多,甲兵利,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好在,城东的水门还在,江上还有舟师接应。

    一时间,汉军将士也没了战心,纷纷向傅俊请命:“傅将军,从水门突围罢!”

    然而傅俊知道,围三阙一,魏军的船队,或许就在上游等着他们仓促奔赴河中的混乱时刻呢,就算突围,又有多少人能上船南逃呢?一涌而出,只会加速战斗进度,再度着了魏军的道。

    傅俊长叹,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这些天来一直坚守的,竟是一座满是窟窿破风的死地、陷阱,眼下坚守牵制敌人已成泡影,傅俊能做的,也只有多拖一刻是一刻了。

    “汝等走罢,将蓝口失守的消息,转告下游的臧将军、邓司空,邓禹多智,定能有妙计解此危局。”

    “至于我?”

    傅俊拔刀大笑:“吾受君恩,当为知己者死,为国事而死!”

    随着魏军从缺口处不断进入,后续部队也占领城墙,大批汉军从东面水门溃逃,舟师仓促接应,果然被等在上游的魏军战船顺流而下,冲得七零八落,数千人溺毙于水中,其余或降,或在绝望中折返回城,重新加入傅俊的队伍——他带着千余人,依靠城中里闾、仓库,与魏军进行寸土必争的巷战!

    万脩仍在外面,没有亲自持刃加入战局,听着城内不断响起的厮杀声,又闻校尉所禀,说傅俊宁死不降,仍在负隅顽抗。

    万脩乃是侠义之人,面对这困兽犹斗的敌人,他也不禁面露钦佩之色。

    但他,已经不是那个为了心中一时之义,能放过目标的万君游了。

    他是魏国的前将军,第五伦的肱股之将!

    他会向第五伦、窦融证明,自己不必一天,只用半日,就拿下了此邑,并会追赶皇帝主力,不会错过真正的大决战!

    于是万脩摇摇头:“天黑之前,肃清蓝口。”

    “送傅俊及诸人,去见他们的汉高皇帝!”

第683章 大敌

    九百里云梦泽上,庞大的汉军舟师停于临时泊地,他们原本奉命在夏口与竟陵间转运粮秣辎重,如今竟陵码头尽毁,舟船无法靠岸,只能回到远离魏军的湖泊深处,如同一群失去领队的游鲸,变得茫然无措。

    直到汉大司空邓禹自夏口抵达,才让他们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今日湖风有些大,两船正在靠近,尤未停稳搭上木板,先一步抵达船队的辅威将军臧宫便急不可耐地跳了过去,他长得身高马大,这一蹦跶,船晃得似乎更厉害了。

    臧宫几步走到邓禹面前,下拜请罪:“臧宫奉命守备竟陵,以为陛下后路,先前虽收到大司空提醒,却还是去晚一步,竟叫魏军耿伯昭部从章山强渡汉水,南下袭击烧毁竟陵码头,我欲派人收复修补,却屡遭其骑兵袭击……”

    臧宫颇为自责,邓禹却叹息道:“将军勿要自责,邓禹也被魏军偏师,堵在夏口,再难北顾,这才知道后方已不安全。”

    “如今看来,不止是冥厄三关失陷,江夏郡尽数丢失,魏军已深入到汉水以南了。”

    臧宫和舟师众校尉还指望江夏方面能提供支援,不成想,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么?

    “就算没有庞萌为内应,耿弇南下也实在太快,不像得到岑彭求援才出发,而是早有预谋!江汉一战,或许从一开始便为魏国察觉,第五伦一定还有后手。”邓禹大胆预测:“或许从襄阳亦有一支大军出发,傅俊将军所在的蓝口聚,绝难保住!”

    “啊!?”臧宫闻言,更加惊愕:“若如此,耿弇坏我码头,竟是为了断陛下后路,以期与魏国大军及岑彭,合击大汉王师?”

    这没什么,敌强我弱,退就是了,但要命的是,若邓禹猜测没错,随着蓝口聚迟早为魏军占领,汉水之上,再没有一处合适的津渡了!

    邓禹让臧宫等人别急,冷静地分析道:“事到如今,先要力保舟师周全,此乃我军唯一优势,亦是唯一退路。”

    所以,邓禹不赞成部分校尉希望拼着一腔热血,舍舟登陆,和小耿的骑兵硬拼,夺回竟陵,或去当阳支援刘秀。

    “不如立刻寻找一处安全津渡,以待陛下,这才是舟师之长!”

    臧宫也想过这个问题,提议道:“东云梦及夏口太远,要论离当阳战场较近的,除了江陵外,还有华容县。”

    按理说,这华容县,就在竟陵南边几十里,但要从水陆去此地,舟师必须先进入长江,朔流进入被旱地隔开的西云梦泽,绕行数百里,花费数日。

    但也没别的办法了,邓禹已留将校守备夏口,他亲自指挥舟师南下,然而次日正午,他们才刚驶入长江,就收到了上游急报……

    “竟陵失陷次日,魏军骑兵立刻向南奔袭华容,彼辈冒充汉军,不但码头尽毁,城郭失陷,连华容道上的桥梁,也一并烧毁……”

    风鼓着帆布,水鸟在空中鸣叫,楼船上却陷入了一阵缄默,邓禹只觉齿寒,华容失陷在他预料之中,但那华容道,是华容县通往长江边乌林乡的小路,云梦泽水丰沛的季节湮没水底,旱季才露出来,这条小道,连本地人都知之甚少,魏国的情报网,竟恐怖如斯!耿弇连华容道都不放过,这是势要堵死刘秀的一切退路,毕其功于一役啊!

    “好贼子!”臧宫绝望地痛骂,猛地拍着船帮道:“只能去江陵了!”

    好消息是,江陵一直控制在汉军手中,且码头有城墙保护,小耿的骑兵没那么容易突入。

    但这意味着,舟师又要往西多走一整天,只愿还来得及接应刘秀。

    然而邓禹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这一战,陛下……会退么?”

    ……

    当阳长坂,残阳如血。

    十日前,刘秀与冯异、贾复诸将合兵,又携汉军八万之众,追击岑彭至此,而岑彭虽痛失后队分卒万余人,与留守当阳筹粮的阴识等人汇合后,兵力亦有四万。

    魏军新败,汉军新胜,看似是刘秀这边占尽优势,然而阪高自古便是荆楚险地,岑彭在进攻郢县江陵那一个月里,又令阴识利用当阳长坂之险,立营扎寨,打造成一道硬垒。

    长坂外围是数条密集的沟壑,在坡度爬升的地方,则是一道两人高的夯土外墙,后方更有连绵不绝的木寨围坂成城,大量望楼布置在墙边,上面可容纳数十名弩手。

    就算这些准备尚无法抵消双方高达一倍的兵力差距,那在寨内频繁发射巨石的配重投石巨砲,确实让刘秀颇为头疼。

    每逢汉军进攻之际,伴随着漫天弓弩箭雨,还有硕大的石头抛射而出,虽然效果好似仍石子打蚂蚁,拢共也没砸死几名汉兵,但气势着实吓人,已经出现几队人马冲锋时迎头遇石,顿时溃散的情况。

    还有校尉向刘秀叫苦:“陛下,箭矢再犀利,吾等自有甲盾抵挡,中了也不一定死,但这上百斤的飞石,任谁挨了都必死无疑。”

    好消息是,这玩意不好建造,加上营寨内人数众多,空间十分促狭,拢共也没几架,只要搞清楚它们面对的方向,倒也容易规避。

    但就算在巨砲掩护不到的位置,汉军想要破寨亦不容易,魏军虽然尝到了败仗的滋味,但因是岑彭故意诈败,撤退倒也从容,军心尚未涣散,如今被困于死地,一旦营寨失守,等待他们的,要么是死亡,要么像盖延和那些倒霉的渔阳突骑一样,被掳往南方。

    “南方卑热,稻谷难食,丈夫早夭,只要过了江,与死有何区别?”

    被岑彭一激励,魏军反而迸发了斗志,他们都是在南阳受训一年的正卒,以乡党为行伍,旗号娴熟,个人技艺也过得去,遂与汉军打得有来有回。

    汉军强攻数日后,损失不小,最后还是刘秀令王常带着丹阳兵出战,这才破开营寨一角。

    然而等汉军涌入缺口后,却赫然发现,寨门内还有寨门,这长坂营垒既是一个整体,却又各成体系,战斗仍未结束。

    战至此时,双方各有死伤,魏军已有些师老疲惫,汉军也颇为乏力。

    就在当阳相持之际,刘秀陆续收了来自后方的急报……

    最先送到的,是前将军李通告急,说魏军耿部兵临冥厄三关,他已经赶去协助庞萌守备。

    “来得好快。”刘秀这时只如此想,仍对李通、庞萌存有信任和期望,觉得他们能护好侧翼,然而三日后,他就明白,小耿究竟有多“快”了!

    章山强渡、竟陵码头被毁、夏口也出现了魏军身影,耿伯昭出现在汉水以南的后方,还坐拥数千骑兵,开始依次捣毁自己的退路。

    而冥厄三关、江夏全郡战败的缘由?李通根本来不及送至刘秀处,惹得汉皇心生狐疑。

    “从岑彭到耿弇,一环扣一环,看来这一切,皆是第五伦的权谋啊。”

    刘秀和第五伦为敌十年,很清楚这位对手,俨然是高配版的邓禹:不擅长临阵指挥的“兵形势”,而是长于战略的“兵权谋”,又喜欢增强甲兵锐利、器械之用的“兵技巧”。

    至此,刘秀已明白大事不妙,抬头看着眼前陷入厮杀鏖战的长坂,他几度踌躇后,最终下定了决心。

    “前线故作强攻,后队准备撤出当阳!”

    听说刘秀打算宵遁,不少将领难以接受,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拿下长坂,歼灭岑彭,前些时日在南漳河身负十二处伤的贾复更来请命:

    “陛下,让臣带人,再冲一次罢!”

    “贾将军勿要气馁。”

    刘秀道:“此乃以退为进也!”

    “若这果是第五伦诡计,欲诱朕于当阳,好与大汉决战,那岑彭见朕退却,必率兵出寨,南下追击,要拖住汉军。”

    “如此可诱得部分魏军来平地野战,朕令主力退至南方二十里外当阳桥处,反首而击,贾将军可将五千兵,绕后袭其退路,一举歼之!”

    刘秀语重心长地说道:“就算吾等继续强攻长坂,若想一举攻下,恐怕还要付出上万伤亡,费时一二旬,倒不如以计取之。”

    贾复这才恍然,但又道:“若岑彭不出呢?”

    “那便是朕料错了。”

    刘秀哂笑,但他很清楚,魏国连续出动岑、耿两位大将,第五伦的目的,绝不可能满足于争江陵,说不定,魏皇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了!

    是夜,贾复依计而行,就在汉军宵遁之前,刘秀果然收到了来自蓝口聚十万火急的奏报!帛书上还沾着血手印,这便是积弩将军傅俊的绝笔书,但刘秀仍不知其生死……

    刘秀默默看完,将帛书紧紧攒在手中,回首营火满山的长坂,越过它,刘秀仿佛能看到,第五伦带着如若洪流的魏军大队人马,浩浩汤汤而至!

    冯异领后队先行,在刘秀身边的只有王常,他见刘秀不言,关切地询问:“陛下,傅将军所奏何事?”

    “无大事。”刘秀不曾展示帛书,只轻描淡写地说道:“襄阳魏军南援,傅俊力战,说至少能拖住那二三万人十天半月。”

    这确实是傅俊奏疏中所写,但刘秀却省略了绕过蓝口聚的第五伦大军,否则诸将肯定要慌神,痛陈利害,劝他且先撤回江陵,再从长计议……

    王常未疑,依然按照先前的计划安排,准备抵达当阳桥后,三军回首迎击追来的魏军。

    战士脚步沙沙,马蹄踩踏土路哒哒,刘秀心中无数念头闪过。

    算算时间,至迟后天,第五伦的大军就能抵达当阳长坂!傅俊没数清楚其人数,初步猜测是“十万”。

    小耿的军队万余,出现在刘秀后方,如入无人之境,随时可能北上袭扰。

    还有长坂的岑彭,已经察觉了刘秀宵遁,寨内响起了集结的鼓点,他会出击么?

    千头万绪,强敌如林,接踵而至,但刘秀原本强攻岑彭未果,有些慌乱的内心,如今却越来越冷静了,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摸起了胡须!

    “此辈,实乃刘秀生平,前所未遇之大敌也!”

第684章 雌雄

    在刘秀迅速挪动棋子后,抉择来到了岑彭一边。

    “大将军,刘秀宵遁,是否追击?”

    面对偏将、校尉们的询问,岑彭沉吟许久,头脑中仿佛在做着战局推演,一次又一次,设想敌人每一步动作,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众人颇为焦急,岑彭这才说道:“吾等奉命拖住刘秀主力,以待陛下大军,今彼夜退,我若不追,就算耿将军将南郡、江夏诸码头尽数烧毁,刘秀多半也能撤回江陵。”

    这意思是要追了?众人纷纷请战,岑彭却摇摇头,继续道:“但刘秀此举,恐怕亦是见强攻长坂不成,诈退诱我,吾等若追,刘秀多半会调头与我鏖战!”

    而刚刚接到信使消息,尽管第五伦在蓝口聚只休憩了半日,便兼程南下,然而前锋骑兵,也得明晚才能抵达。

    虽说几万头猪三天三夜也抓不完,但人组成的军队败起来,可比这快多了。

    岑彭起身:“刘秀、冯异、贾复皆在,汝等非其一合之敌,此战,当由我亲自统御!”

    只有他,才能在野战中,以劣势兵力死死咬住刘秀,撑到五德大旗降临。

    阴识奉命留守,他向岑彭保证道:“大将军可将精锐尽数带出,留老弱病残予我即可。”

    岑彭却不同意:“次伯,汝可听过韩信破井陉之事?”

    阴识道:“背水一战,天下闻名,岂能不知?”

    岑彭笑道:“那场仗,后人只记住了背水一战,但制胜关键,其实是韩信引诱赵军出战,却派两千轻兵,多持汉军旗帜,连夜绕到井陉口山背后,偷袭赵营,遍插汉旗。赵军受挫退回时,见老营被偷,士气崩坏,溃不成军,赵王被擒,陈余战死,赫赫赵国,竟以数十万之众,尽降韩信。”

    为防刘秀也用这招,岑彭特地留给阴识及偏将整整一万人。

    而他,只带两万五千兵追击,去面对三倍于己的汉军……

    临行前,岑彭让阴识过来,附耳道:“若我有不测,长坂尚有余力接应陛下。”

    阴识悚然,岑彭这犹如遗言的低语,让他明白这趟追击风险之大,阴识不顾自己真二千石的荆州刺史身份,竟长跪道:“既如此,至少要让少将军留下!”

    阴识指的是岑彭唯一的儿子,岑遵,当初岑彭追随严尤剿绿林,岂料南阳却先陷落,岑氏为绿林所屠,只有岑尊被任光救了出来,带去魏郡投靠第五伦……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岑遵已年过二十,和与他年龄相仿的窦固等人一样,成了郎官一员,侍奉皇帝左右,听其言传身教,除了弓马剑术外,还要上各种军事课程,俨然是军官后备班。

    当一名羽林郎官成绩足够时,第五伦往往会派遣他们到各军区“实习”,同时也充当皇帝眼线,向第五伦汇报一些将军们不会在奏疏里说的事。岑遵被派到岑彭麾下,一来第五伦同情岑氏人丁稀少,想让他们父子多聚,同时也能对岑将军示以信任。

    夜色深沉,明知道前方可能有陷阱,但岑彭却必须去踩,可没必要把亲儿子也带上吧?

    岑彭却不同意,说了一句让阴识泪目的话:“此战险恶,若吾子不行,诸将士卒,焉能将性命交给我?”

    士卒已集结于长坂坡前,岑彭乘车从他们面前经过,他的儿子岑遵作为车右持戟站在一旁。

    岑彭看着一个个年轻的面孔,内心也难免生出罪恶之感,都是在南阳集结训练的中原好儿郎啊!

    而他,将带着他们去赴死!

    但动员众人时,岑彭的话,依然慷慨激昂:

    “诸君,陛下大军将至!”

    “万岁!”士卒山呼,江陵的诈败、多日的困守没有摧垮他们的意志,在岑彭灌输下,“魏必胜”已成了众人笃信的真理。

    “刘秀闻讯夜逃,惊惶无比!”

    将士们信之不疑:因为少将军岑遵,就站在岑彭身边,若有此去九死一生,岂会同行?

    岑彭违心挑动众人的勇气,将不知真相的儿子岑遵,也鼓舞得热血昂扬。

    征南大将军拔剑指向撤向南方的一条条火龙,那是撤退中的汉军:

    “天子乘舆将到,吾等应杀牛酾酒以待,岂能反以贼虏来麻烦君上?追击敌寇,斩得伪帝刘秀头颅,献予陛下。这不世之功,当属于征南军,由我岑彭,带诸位去取得!”

    ……

    长坂以南二十里,被烧毁的当阳桥已重新修起,但只是用竹木简单拼搭,甚至无法承受笨重的辎车。

    刘秀的指挥所,就设在当阳桥前,听得斥候来报,说长坂魏军已出营南下,刘秀却不知自己是否该高兴?

    他立刻召集主要将领开会,除了贾复已奉命绕后外,冯异、王常等人悉至,这时候,众人都很乐观,以为刘秀计划得逞,唯独冯异垂首不言。

    刘秀拍了这位最了解自己的老伙计一下:“公孙何以颦眉不乐?”

    “臣……”冯异迟疑后道:“岑彭用兵娴熟,只有关键时才出奇致胜,其余时候大体谨慎,轻易不能诱动,此番匆匆派兵追击,不符其用兵之法啊。”

    王常等人都认为是冯异想多了,倒是刘秀心中暗赞,遂当着众人的面,亮出了傅俊的绝命急报,将第五伦领大军将至的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众将!

    原来这才是岑彭冒险追击的原因!果然,方才还摩拳擦掌想一举歼敌的诸将,眼中都出现了慌乱:岑彭只是来纠缠的小狐狸,就算他们拼尽全力将追兵歼灭,也会付出很大代价,但死伤惨重之卒,面对第五伦这大老虎,不得被他一口吞了啊!

    于是众人开始动摇,纷纷请刘秀再考虑考虑,还是退往江陵为妥,没必要和第五伦决死赌国运……

    但刘秀心意已决:“阵势已定,现在仓促撤离,就要被岑彭追着打。”

    “更何况,还有耿伯昭游弋于吾等身后!”

    他扫视诸将:“是在此反击,将身家性命,寄于手中兵戈,还是调头溃逃,将后背交给魏人?”

    然而目光所到之处,包括王常在内,众人都挪开了眼睛,不敢与刘秀对视。

    很显然,他们并没有信心,这场江汉之役,汉军士气高昂,主要是后勤充足,兵力相对于岑彭又有很大优势——可刘秀称帝十年了,当汉、魏兵力相仿时,他们基本一仗未胜,更何况第五伦亲征,战将云集,军力庞大。

    然而却是最早怀疑的冯异,此刻却力挺刘秀:“吾以为,就算对上第五伦,此役,亦有胜算!”

    冯异说起一桩古老的战例来:“战国之时,魏齐争霸于中原,魏屡派庞涓攻韩、赵,齐国以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围攻魏都大梁,诱得庞涓折返。齐军此时不战而退,庞涓追击,于马陵中了孙膑埋伏。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刎。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而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这种战术,就是“围点打援”,第五伦很爱用,冯异认为,今日也不妨效仿。

    “岑彭长坂好比大梁,第五伦则如庞涓之军,吾等调头先击破岑彭,再以胜势迎战第五伦。”

    王常一直闷声未言,此刻却提醒冯异:“冯将军,傅俊说,第五伦亲将十万大军南下,魏军甲兵犀利,对上我久战疲乏之师,将军真有必胜把握么?”

    冯异则道:“孙膑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第五伦就算真有十万兵,但其急于南下,等从蓝口聚奔袭二百里到当阳来,先至者,能有五万么?顶多与我兵力相当,而急行军之疲乏,亦不亚于鏖战。”

    他看向刘秀,又补充了一点:“再者,魏军巨砲能远射,弓弩、飞石不能及也,在江陵、在长坂,不论攻防,皆令我军计无所出。此番陛下诱使岑彭移师于野,其身边再无巨砲之助。纵第五伦至此,同我军战于坦荡平原,一时半会也难以竖立巨砲,犹失一臂。”

    冯异可被配重投石机砸怕了,他找到的应对之法,就是运动起来,充分调动敌人,让他们离开硬垒,问题不就解决了么?

    一席话下来,汉军似乎又看到了几分希望,众将态度好歹在战前统一了。

    刘秀把军队一分为四,贾复已带着五千兵伏于西北十余里外,又安排横野大将军王常将左军,他自将中军,而右军,则交给了冯异。

    “今日多赖公孙,方使诸将信服。”

    刘秀大为欣慰,在将虎符令旗交给冯异时,低声对他道:“将军之于国家,义则君臣,恩犹兄弟!”

    这句话极重,冯异大惊,正要说话,刘秀却拍了拍他的手,含笑摇头,旋即对诸将道:“此役不止决定江汉归属,亦是大汉存亡之战!若胜,功勋之间,朕岂吝剖土封王之赏?”

    自刘秀建立“东汉”后,虽然也搞了异姓王,但只封战死的重要大将,诸如来歙、马武、刘植等,但这回,他却松了口,做出愿与活人共天下的表示来!

    因为刘秀深知,这一仗,究竟有多重要,风险又有多大!

    尽管冯异帮他说服了众人,但刘秀,却依然无法欺骗自己。

    他并非不知道,若第五伦大军抵达,己方无论在人数、形势、甲兵上,均处于劣势,汉军早已踩在陷阱中,而第五伦的绳索越收越紧。

    “但这,却也是朕与第五伦在战场相遇时,实力最接近的一次!”

    第五伦坐拥北国诸州,其富庶繁荣令刘秀垂涎,而他苦心经营十年,江东依然地广人稀,岭南交州指望不上,荆州已经残破,淮南则随时可能丢掉……这种差距,随着时间推移,非但没缩小,反而越来越大,刘秀也发觉了,每次开战,第五伦总能给他整出点新鲜兵器器械来,诸如高鞍马镫、巨砲等,让汉军吃大亏。

    是被第五伦的运营慢慢压迫折磨死,还是奋起一搏,用一场胜仗,扭转劣势?

    刘秀决定选后者!

    “朕不能等到第五伦尽取上游,饮马大江时,才学项羽,唏嘘‘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倒不如在尚有机会时,一决雌雄。”

    ……

    天色大亮,汉军才在没营帐的地上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匆匆集结,而岑彭的两万五千军阵,更是连夜南追,已抵达北方十里开外,也缓缓停住脚步……

    当太阳升起,雾气渐渐散开时,双方已接近到五里之内,剑拔弩张。

    然而岑彭虽抱着赴死决定出战,却不代表他会傻乎乎冲上去和汉军硬拼。

    看着身边面色略有紧张的随军郎官,也是岑彭自己的亲儿子岑遵,他笑道:

    “岑郎官,汝知道,陛下刚起兵时,魏军最擅长何事么?”

    岑遵一愣,但他们这批郎官,在未央宫可是参加过军官速成班的,皇帝陛下亲编的教材!对大魏战史耳熟能详,遂下意识地说道:

    “擅长……遇敌不慌不乱,其徐如林,不动如山……”

    “哈哈哈,然也,吾今日,当以此来对付刘秀。”岑彭大笑,不过,如林如山,那是书上的场面话,在魏国宿将们私下的调侃里,两字便足以概括。

    “善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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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