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5章 大决战
阴识生于乱世,历经三位主公,他曾亲睹绿林小长安大溃的惨烈,旁观过刘伯升与第五伦渭北鏖战,也遇到漫山遍野的赤眉军涌入南阳,故乡沦陷。后来又常在荆州前线辅佐岑彭,近十年来魏蜀吴三国战火纷争,他几乎都赶上了。
但从来没有哪一场仗,让阴识如此不安。
南方二十里外,汉国三军正向追击的岑彭发动进攻,而岑彭用上了魏军传统战术:守,就硬守!早在前汉时,荆楚步卒就以坚毅著称,李陵甚至能以五千南方步兵硬杠匈奴数万骑围攻,杀伤数倍于己的敌人,坚硬的橹盾、森然的戈矛阵列,加上士兵们推攮在前的武钢车,铁刺猬一般的圆阵,让汉军中的丹阳勇锐也感到头疼。
但耐不住刘秀兵力占优,他一口气投入左、中两军,配合贾复的偏师,从三个方向猛攻岑彭,双方士卒爆发的每一次呼喊,都让阴识心惊,遥见尘土飞扬的战阵中每一次双方进退,都让阴识屏住呼吸。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场战役,究竟是矛能刺穿盾,还是盾坚持到最后……
大战从天亮一直打到下午,眼看在汉军不要命的攻势下,魏军伤亡持续增加,刘秀对岑彭的包围圈越来越小,阴识实在忍耐不住,对留守的偏将道:“岑将军独木难支,士卒皆疲,吾等岂能作壁上观?不如出兵去救,长坂还有上万人,以饱食休息之卒,或能助将军一举破敌。”
他曾在对面的汉国炎旗下战斗过,笃信过刘氏必将复兴,甚至将刘秀兄弟视为真命天子,但那时过去的事了,现在他们在阴识口中,都成了“敌人”!
但偏将却面露难色:“阴刺史,征南大将军下了死命令,长坂守军,必须等到陛下抵达,才能有动作!”
魏国文武分明,各司其职,阴识虽贵为荆州刺史,却没有兵权,连一百号人,他都指挥不动。
正在焦急之时,长坂北面的望楼却禀报,说北方大道上尘埃滚滚,或是援军前锋骑兵将至!
阴识大喜,连忙亲去接应,但见数不清的奔马呼啸而至,手擎魏旗的骑士甲胄外的罩衣全是灰尘,坐下马儿也汗流浃背,且浓浊成稀糊状,说明它们已狂奔过劳,甚至有脱水的危险。
阴识早就让人准备水槽,招待援军饮马休憩,众骑士摘下头盔,也不顾里面满是汗液,从水槽中和马儿抢了水,就往嘴里灌、往头上浇,阴识在他们中寻找管事的长官,想要问问,皇帝的大军到哪了。
“陛下?”那个将自己浇得湿漉漉的骑吏往后一指:
“就在后头!”
阴识一愣,但见北方骑兵仍不断抵达长坂北坡,或有数千之众,除了三河骑士外,还有一支人数五百的“羽林骑”。
他们的罩衣与旁人不同,皆染赤黄青黑白五色,又被第五伦戏称为“五德骑士团”。当中有位一身甲胄,面罩遮住下巴和嘴唇的骑郎,阴识看其身形还有些面善。
但他顾不上回想究竟是谁,年轻骑从们牢牢守护在中间的,可不就是皇帝御驾戎车么?
车府令为第五伦驾车,太仆卫尉第七彪亲为车右,日头正辣,第七彪想要替皇帝撑伞,却被一身戎装的第五伦拒绝,他更不让侍卫骑郎们伏地为踏脚,自己跳下车来,带着众人按剑疾行。
“臣阴识,拜见陛下!”
阴识三步并作两步,跪在第五伦面前,虽然盼着皇帝快点到,但他万万没想到,第五伦居然和前锋同期抵达……太冒险了,就不怕长坂战况有变,或刘秀在半路设伏,让他做了庞涓第二么?
还真不怕,江汉平原一马平川,大道两旁连森林都很少,又有几千骑兵保护,所以第五伦心很大,收到岑彭告急,说刘秀宵遁后,就火速赶来了。
“战况如何了?”
第五伦一把将阴识拽起来:“俗礼皆免,汝边说边走。”
走?去哪?
第五伦目光看向长坂营垒:“营中制高点,在何处?”
……
这座望楼造得够高、够结实,只是对外一侧扎满了箭雨,甚至还有烧过的痕迹,螺旋向上的楼梯经常能看懂干涸的血迹,在上面一点点攀登的第五伦可想而知,过去十天里,岑彭在这长坂经受了怎样的围攻。
第五伦踏上望楼最高处的平台上,甚至不必千里镜,就能望见南方二十里的当阳河郊野外,仿若两个蚁群般厮杀的汉魏两军,他们本来都快脱离接触了,却为了各自的目标,再度豁出性命来相搏。
阴识跟在第五伦身边,他对着已成魏军标配的千里镜哈了口气,用真二千石的衣裳袖口擦拭上面的污渍,直到晶莹剔透后,才双手奉与第五伦。
在千里镜中,远方渺小的战场陡然拉近,虽然没到看到每个人表情的夸张程度,但大体的军阵布置,却尽收眼底。
第五伦最先注意到横亘在战场和长坂之间的两万人:那是汉军右军,只是相隔太远,看不清旗号,阴识在旁补充道:“是冯异所领,两万人乃是荆南兵,先守江陵,抵御征南大将军月余,又随刘秀至此。”
“不愧是‘大树将军’。”
魏国情报工作很到位,第五伦听过冯异的故事,他对敌人不吝赞美:“看似不树不封,实则军中号令整齐,目睹大战在旁,仿若泰山崩于前而不惊,正是刘秀三军中,最稳一环啊!难怪上次战于襄阳,邓禹葬送上万汉军后,岑彭竟还能为其收尾,保住江夏。”
千里镜稍稍移动,第五伦发现在岑彭军后方,有一支攻势很猛的部队,士卒甲胄服色略有不同,甲胄也多染成白色,望着不似穿绛色甲衣的汉军,反像……
“成家蜀军。”
“陛下慧眼如炬!此辈之前就是蜀军。”阴识说起贾复从上庸南撤投汉一事,不论是临沮伏击、南漳河阻击战,贾复俨然成了最大的变量,让岑彭两度失算。而放在这战场上,若说冯异是最坚固的盾,贾复就是那枚最利的矛,在刘秀手中运用得当。
第五伦评价道:“听说贾复是南阳冠军县人,确实勇冠三军啊,予当年也令人去游说招降过,只可惜此人心高气傲,竟斩了魏使,如今他抛弃公孙述,来投了刘秀,看来是找到明主了?”
“只可惜……”第五伦低声冷笑道:“贾复此举,与四九年投国军何异?”
再度挪移千里镜,第五伦对准了正在进攻岑彭的另一支部队,那是汉军左军,同样是两万人出头,由王常统领,手下多是绿林旧部。
“王常也算大魏手下败将,曾负于景丹,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啊。”第五伦对这一位评价不算高,左军,大概就是汉军最薄弱的点……
而居中统筹这一切的,自然就是刘秀的本部了,越三万余人,阵列齐整不亚于冯异,据说这支部队,由江东兵、淮南兵组成,其中一万丹阳步卒最为强大,属于刘秀的底牌,他们作为最后的预备队,轻易不派上阵。
纵观之后,第五伦粗略“知彼”了,他这才重新将千里镜对准战场中心的魏军,岑彭已经在敌人车轮战法围攻下坚持了大半日,虽然魏军素来善战,士卒训练时最扎实的就是站军姿和布利守的圆阵,但毕竟人数劣势,外围已摇摇欲坠,不断有方阵崩溃,但岑彭仍在好整以暇地指挥,不断派出预备队补上缺口,让缺乏骑兵和重型远射武器的汉军难以击穿阵列。
阴识在旁说起岑彭交待的事,幽幽地说道:“征南大将军,将岑郎官也带上了,说是士卒皆随他赴死,岂能因是亲子就苟且留于营中?”
第五伦闻言后,心中颇受触动,若要将魏国四大将对他的“愚忠”排个次序,吴汉肯定是最末,而排在首位的,还不是马援,当是岑彭!
“君然啊君然,真不愧为我南天一柱。”
第五伦放下千里镜,镜筒上沾了他手心一层汗水,但面上依然轻松,安排身旁郎官道:“派人去联络车骑大将军,传予诏令,告诉他,鱼儿入瓮,该收网了!”
等一行人下了望楼,在第五伦身边跑腿的郎官窦固又来禀报:“陛下,凉州大马、并州兵骑、三河骑士,共七千骑悉数抵达!”
不过第一批步兵六万余人,还在数十里外,最快明早才能到。而且一如冯异猜测,因为急行军,队伍拉了老长,其军只能半至。
虽然时间站在魏军一边,但这场仗要是操作不当,很容易打成葫芦娃救爷爷……
骑兵骑的是驮马,但同行的空背战马疾行百里,也累得够呛,天气太热了,必须休憩一夜才能上战场,第五伦心里算计着,问阴识和留守的偏将:“长坂还剩下多少兵?”
“一万步卒!”
“恨少啊!”
第五伦沉吟了,他明白,这一万人是岑彭留下的保底,就是为了给他微操用的,但此时出去无碍大局,搞不好打成添油战术……
好在,为了这场“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仗,第五伦憋了五年,让工匠们搓出来的“挂”,可不止配重投石机一种!
他目光看向继骑兵后抵达的那十多辆牛车,蒙着厚布,拖载着沉重的东西。
第五伦心中有了定夺,笑着问羽林骑士及郎官们:
“汝等之中,谁敢去汉军之中,替予给刘秀下战书?”
“臣敢去!”窦固近水流台,立刻请命。
“臣也愿去!”听到这声音,阴识眼皮一跳,这才认出来,那个一身甲胄的年轻骑郎,竟是他的弟弟阴兴!他这些年往返长安,从来不见弟、妹一眼,毕竟名义上,当初的决裂还没和好。
第五伦看了一眼阴兴,最终没选他,虽然这招能狠狠刺痛刘秀,但实在没必要。
最后他只点了窦固,令其带二骑赶赴汉营,除了将那“水陆大军八十万,与文叔会猎于云梦”的檄文交到刘秀手中外,还有一份口谕需要他们传达。
“天下匈匈十余年,百姓肝脑涂地,徒以吾两人耳。”
第五伦忽然念起项羽的台词来,他是故意为之:“八十万大军毕至,愿于明日,与文叔以堂堂之阵,一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
救岑彭,不一定需要立刻出击,让刘秀知道第五伦到了就行……遍布江汉的大网已经布下,刘秀现在南遁已晚,再无法甩掉第五伦了!
而这边,第五伦大可故布疑阵,得让刘秀猜疑: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但得知宿敌已至,又不舍得走……
天色即将变黑,第五伦知道,真正的大决战,开始了!
“惜哉。”
目送窦固等人离去后,第五伦忽然唏嘘起来。
“可惜公孙述被文渊打怕了,躲在成都,未能至此,否则这场仗……”
第五伦笑道:“便可叫‘三皇会战’!”
第686章 旧情
日暮西垂,但持续了一整个白天的战斗尚未停止,本已渐渐不支的魏军,在发现长坂营垒上空,升起一连串色彩鲜艳的风筝后,忽然士气大振,连连击退了王常、贾复的进攻。
刘秀听说,那是魏军中用于传讯的方式,依靠千里镜,可以看到十余里外的情况,不同色彩、形制的风筝代表不同的讯息,具体的“筝语”刘秀不得而知,但也猜到,大概是援军到了……
少顷之后,又有几名魏骑打着驺虞旗抵达当阳桥边,声称是魏国皇帝第五伦的使者。骑都尉窦固,奉皇命来见刘秀,传达圣谕。
年轻的窦固被解除了武装,连甲胄、佩剑都被卸下,只身进入敌营,一路上,所有眼睛都仇恨地看着他,汉兵的手紧握着戈矛剑戟,随时能将这北方小儿刺死,但窦固却不坠国格,昂首挺胸走入刘秀的帐中,面对第五伦的宿敌,他只是推手虚揖,不卑不亢!
“大魏天子,令骑都尉窦固,问吴王安好!”
“大胆!”帐内众人勃然大怒,纷纷拔剑出刃,要逼迫窦固下跪,刘秀制止了他们,只道:“好一位少年郎。”
第五伦的口谕不重要,无非是邀约刘秀交战的话,檄文在搜身时已经到了他手中,又臭又长,多半是御用文人的代笔,令人不忍卒读。刘秀的注意力,全然被窦固奉命带来的“信物”吸引了。
这是一枚玉玦,色泽算不上太好,加上年代久远,呈淡黄色泽,但上面的图案,刘秀却很眼熟:一茎九穗。
他将此物在掌中揣摩,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玉玦渐渐变热了,熟悉的感觉也扑面而来,没错,这就陪伴了他二十多的贴身玉玦啊……
刘秀虽然是南阳人,却生在兖州治下的陈留郡济阳县,他的父亲当时在那做县令。那一年,哀帝统治下的汉朝已经灾荒遍地,百姓有七亡七死,但济阳县却粟麦大熟,甚至还出现了“祥瑞”!
那是一株罕见的九穗麦苗,长的健壮挺拔,在风中昂扬飘摇。
除了将此事例行上报,讨朝廷欢心外,刘县令回到县中,刚好樊夫人顺利生产,诞下一个健壮可爱的男孩,这是刘良家的老三,没几天就褪去皱巴巴的模样,长得眉目俊朗,刘县令欣喜异常,想起那祥瑞嘉禾,这莫非是预兆?
“嘉禾者,秀也。《生民》有言,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就叫汝‘刘秀’罢。”
之后父亲又请人做了这玉玦,系在刘秀身上,九穗玉玦随他一点点长大、赴长安太学、逃离归乡,与兄长朋友们一起策划造反……大哥刘伯升听说王莽派了第五伦为大夫,到南阳新都护送几个皇子入京,甚至打算带人去劫杀。
刘秀极力反对,他认为第五伦也遭到过新朝苛待,甚至有逼师之仇,大可争取,并非真心实意为王莽办事。刘秀想为日后争取第五伦加入“复汉大业”留个机会,遂让仆从赶车去追使团,携带糗一斛,脯三十斤犒劳,又觉得这样太轻,难以让人记住,遂取下自己随身佩戴的玉玦,让徒附一并送去……
自那之后,玉玦离开了刘秀,这一去就是十几年啊。
对了,第五伦是怎么回复他来着?
“君子如玉,触手也温,此玉入怀,我仿佛执着文叔的手啊。”
第五伦欣然纳之,又取下佩剑的玉制剑鼻回赠,只是那玉剑鼻,刘秀遭到更始怀疑时,就匆匆扔了,时过境迁,再无从寻觅。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抬起头,凝视窦固,那应该是地皇二年的事,第五伦,比眼前这少年骑都尉大不了几岁。
这下,刘秀才相信,第五伦是真到了,难怪岑彭部忽然一振呢,他只露出一笑,拎起玉玦:“此物,第五伯鱼,居然还留着。”
窦固如实转述第五伦的话:“陛下说,五威司命府疾呼之情,昔日赠玉故谊,不曾一日忘却。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汉不可复,魏必统天下。吴王一味顽抗,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辙,则必不胜任矣,最终也只能被大魏的车轮,无情碾过!”
他又重复了一遍“八十万大军”的虚张声势,仿佛这就是势不可挡的“车轮”,又再度替第五伦邀刘秀决战。
“哈哈哈,螳臂虽小,尤能断朽木之轮。”刘秀却大笑起来,制止帐中诸人狂怒,反将玉玦抛给窦固:“回去告诉汝主人,玉玦且再留几日,等秀驰师战胜,生俘第五伦,与他把酒叙旧时,再亲手将此物还给朕!”
“吴王这是答应会战了?”
刘秀不曾答话,只让众人将窦固轰出去。
窦固却不走,他双脚立定,目光看着刘秀军帐中诸将校,大声问道:“敢问哪位是刘隆刘元伯?”
众人目光纷纷看向立于刘秀身旁的一人,这位将军面红若枣,只是浓髯比起当初在河西时,多了几分白,这都是刘隆从凉州千里走单骑来投刘秀途中,受尽辛苦所导致。
窦固作为窦家的“人质”离开河西送往长安时年纪小,没见过刘隆,但猜出就是红脸将,遂拱手道:“窦固替陛下、凉州刺史、还有家父武威太守,向刘将军问好!”
诚然,刘隆是当初太学生们跟着第八矫叩首五威司命府救助第五伦的领袖,与窦固的父亲,河西地头蛇窦友也有恩怨,窦固非要替他们问好没毛病,但偏在这个时候,一时间帐内汉将面面相觑,神色有异,而刘隆的脸色更红了。
这是有缘由的,刘隆当初见“西汉”崩裂,隗嚣原形毕露,根本没有复汉的打算,心灰意冷,遂将凉州交给第八矫,自己南投正在东南创业的刘秀,毕竟他作为铁杆的复汉宗室,得对得起自己的姓氏。
然而凉州距江东万里迢迢,刘隆隐姓埋名,在蜀中辗转,又遇上江汉战火连绵,甚至被迫绕道荆南,花了数年时间才抵达汉庭。当时刘植已战死彭城,刘秀敬重刘隆,虽然他没带来一兵一卒,但仍尊为宗室之长,封“辅汉将军”。
恰逢公孙述与匈奴、西羌勾结,寇乱北疆,刘秀麾下群臣诸将都希望能抓住机会,一举夺取江汉、收复淮北,唯独刘隆以华戎大义力劝,虽然最终是刘秀与邓禹等商议决定休养生息,但群臣却将暂停北伐的锅认在刘隆头上……
这下,刘隆更受排挤,除了邓禹等寥寥数人外,甚至连朋友都没几个,只能作为宗室孤臣,没多少话语权。
这窦固如今这番话,更令不少人对刘隆斜目而视,毕竟他们刚刚得到消息:深受刘秀信任的平越将军庞萌悍然投魏,这才使得耿伯昭长驱直入,除了刘秀大悔,自觉看错人外,汉营中也人人自危,总觉得还有魏谍潜藏,像刘隆这种半路加入的异类,自然会遭到怀疑。
而刘隆也无从解释,好在等窦固被赶出去后,刘秀笑着替他解了围:“这窦固常侍奉第五伦身边,学坏了,年纪轻轻,竟也会用离间之计。”
刘隆稍松了口气,但经过刚才的事,他本已到嘴边的规劝,却不好出口了,一旦出口,更要遭千夫所指啊!
但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朝刘秀拱手:“臣有事,想亲禀陛下!”
有几个刘秀的元从将校已经怀疑上刘隆了,目光频频暗示,但刘秀却熟视无睹,依然支开众人,只留刘隆:“元伯方才欲言何事?”
刘隆性格耿直,瞒不住事,立刻脱口而出:“臣虽中道方投陛下,但忠于大汉之心,日月可鉴!事关重大,若冯将军、王将军在此,定会劝陛下,臣亦不敢不言。”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第五伦亲至,而我军强攻岑彭,迟迟无果,若久战不走,士卒越发疲惫,恐将为魏军所围啊!不能再迟疑了,陛下,应该立刻撤出战场,再退往江陵城,令舟师接应南渡,以作长远计较。”
“黑云将至,朕又何尝不知呢?”刘秀慨然,第五伦来得比他预想中,还快了一二日,让刘秀欲先歼岑彭的计划,成了泡影。
“但第五伦号称八十万大军南来,朕却决然不信!”
刘隆大急:“八十万乃是号称,但就算只如傅俊将军传书所言,第五伦约十万之众南下,我军亦不足与之争啊,陛下,想想高皇帝罢,争天下,不能因一地得失,一时进退!”
“不,十万、八万人,当是离开蓝口聚时。”刘秀却没有侥幸之心,他只是在冷静分析:“趋利五十里者军半至,何况是二百里?依第五伦做派,若有兵力优势,必先以骑兵劫我后方,步卒大军悄无声息包抄,一举歼我,何苦先遣使约战?真是欲盖弥彰!”
按照刘秀与第五伦交手多年的经验,这家伙丝毫没有春秋时贵族君子堂堂阵战的觉悟,反而一肚子的兵者诡道!
“故其身边,至多一万,甚至才区区八千!”
刘秀大胆预言:“令窦固来下战书,不过是虚张声势,欲让汉军惧而宵遁,如此便能不战而解除岑彭包围,合兵一处。此去江陵亦有一百五十里,魏军多骑兵,又有耿伯昭在后,有的是办法追击堵截。”
刘秀得出了结论:“现在想全身而退,已晚矣!”
刘隆大震,刘秀的思量比他还远一些,眼看汉军将陷入绝境,他遂请命道:“臣身为宗室,南下多年,封侯拜将,坐享富贵,却没有尺寸之功,无以报效,陛下,愿带五千人,为陛下断后,力阻第五伦!”
没办法,刘隆入汉后饱受颍川、绿林、江东诸系排挤,名为将军,却也没自己的部曲武装,只能靠刘秀给予兵权。
刘秀仍摇头:“元伯有大勇,但不应该用在玉碎上。”
“第五伦料朕会退缩,那是他仍不够懂朕。”
刘隆诧异:“陛下的意思是……”
刘秀掀开营帐一角,看向外头,今日月明星稀,是打夜战的好天气。
他放下帷幕,回到帐中,目光炯炯地看向刘隆:“元伯精通兵法,当知,死地为何?”
刘隆回应道:“所谓死地……不疾战则亡,疾战,则存!”
一时间,他恍然大悟,而刘秀,也将一枚兵符,交到了刘隆手中:“正是要投之亡地然后存!今宵朕将令冯异调头突袭长坂,元伯带淮南兵万人为策应,乘着第五伦主力未至,骑兵不善夜战,可一举破军!”
第687章 流星
“第五伦及魏军骑兵当在长坂北坡,南坡营垒,仍由伪魏荆州刺史阴识等驻防。”
“征西大将军将荆州兵两万击南坡,引魏军骚动,使其北坡空虚。”
“辅汉将军(刘隆)则将淮南兵一万绕道北坡袭第五伦,纵不能破军擒王,若能突入营垒,残其战马,亦足以奠定胜局。”
刘秀的计划颇为冒险,赌的就是第五伦兵力尚未悉数抵达,是夜他与王常部、贾复部继续围困岑彭,而冯异、刘隆二人依计而行。
淮南兵随刘隆行动,这不是刘隆第一次指挥这支部队,不止丹阳会稽有山越,淮南山区也不少,当初庞萌负责讨平江东山越,淮南山越则是刘隆剿灭,只是战果不如南方丰厚。因为这层关系,几位来自淮南的偏将、校尉对刘隆是熟悉的,但刘隆总觉得,他们的笑容和应诺里,带着几分嫌隙。
或许是傍晚发生在大帐的事传出来了罢:第五伦特地让使者向刘隆问好。
“彼辈大概是怕我,做了庞萌第二?”
刘隆心生苦涩,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兢兢业业地带着士卒们北移十余里,蛰伏在无人耕作的田亩和荒废的村闾中,魏军骑兵极多,白日里斥候放到五十里外,无隙可乘。只有到了晚上,马眼睛比人还不好使,那些游弋的斥候必须点火把,搜索范围也大大缩小,这才有夜袭的机会。
刘隆必须等冯异那边先行动手,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南方蚊蝇咬得人烦躁,也无人来与他说话,刘隆一时想了很多往事。。
东汉朝野文臣武将都不信任刘隆,他们认为刘隆作为第五伦故交、第八矫好友,完全可以选择投魏,去坐享富贵。但只有刘隆清楚,早在他出生起,便与汉家社稷牢牢绑在一块了。
刘隆的家族,乃是前汉安众侯国,王莽谋划篡汉时,安众侯最先起兵,只可惜被一个郡尉就剿灭了,行动失败后,安众刘氏举族诛灭,刘隆因年龄不满七岁,免于一死。他后来被远亲收留,改了名,这才能混入太学。家族的灭门之痛,刘隆从未忘怀,深恨新莽之余,也对复汉事业孜孜不倦。
所以当年明明能投奔第五伦,但刘隆稍一犹豫,遂协助隗嚣拥戴孺子婴。
但他也没后悔将河西白白交给第八矫,一家一姓兴亡是私,华戎之别是公,他分得清。
他更没后悔千里投奔刘秀,虽然东南将相都视他为异类,但只要皇帝陛下仍以社稷之臣待之,让刘隆能在炎炎汉旗下战斗,让他死后能够面对祖、父,这就够了!
就在此时,长坂南坡的火光陡然变亮,接着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冯异已经动手了!
作为宿将,刘隆没有着急,继续蛰伏了一刻后,才下令各部曲起身,不打火把,朝长坂北坡缓缓摸去。
虽然月明星稀,但仍不时有士兵被树桩、田埂绊倒,好在夏日晚上彻夜不息的虫鸣多少能掩盖脚步、咳嗽和哎哟痛呼。
眼看长坂北坡营垒就在前方,上面多插火把,依稀能看到巡逻的魏兵,刘隆示意众人止步,等待后续部队抵达后,这才令精挑细选的敢死之士,扛着木梯,猫着腰摸了过去!
然而还不等他们摸到壕沟外,便有人因踩到了木蒺藜,吃痛出声,引起了魏营的警觉。
顾不上隐藏了,随着刘隆喝令,后方的士卒纷纷扛着木梯发动冲锋,就在数百汉兵跳过壕沟,冲到营墙前时,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随着嗖的一声响,一枚亮点从魏营飞出,射到汉兵头顶,伴随着一声刺耳炸裂,猛地爆开!
仿若一团锦绣绽放于夜空,亮于头顶,一时间火花飞溅,星点如瀑……
刘隆看呆了,该怎么形容呢?对了,像极了铁工坊开炉前的打铁花仪式!不同之处在于,铁匠们甩的是烧红的铁水,但此物却是凭空飞出,自行炸裂,还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虽然璀璨亮眼,但烟花却转瞬即逝,只留下漆黑的夜,被这炸声和烟花惊到的汉兵只当是自己眼花了……
旋即又有两枚“烟花”飞出,再度在他们头顶炸开,虽然光芒微弱,但也足以让营墙上的魏兵,看清了墙下黑压压的汉兵,分布情况也一目了然。魏垒鼓点隆隆作响,接下来飞出的,就不是除了炫目外无害的烟花,而是锋利的弓弩箭矢了!
“快,攀爬先登!”
刘隆指挥士卒们一拥而上,然而就在汉兵嘴里叼着刀往上爬时,却窥见这些刚跟随第五伦从关中来的魏国中央军,在营墙上架设了一些桶状物,手持火把点燃引线,然后将黑漆漆的宽大管口,对准下面密密麻麻的汉兵……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刘隆此生难忘。
营垒上忽然爆发出一阵阵猛烈的火光,远超方才的小小烟花,一道道亮光从那些筒状物中猛地飞出,发出嗡嗡若蜂鸣的窸窣声响,一股脑宣泄在挤在墙下的汉军头顶,地上尽是哀嚎痛哭的惨叫。
不止近处的人遭殃,远方士卒也没躲过,一支支“火箭”跨越百多步距离,直接射到刘隆脚边,有的甚至落地后猛地爆炸!虽然杀伤力不强,但也将汉军吓得人仰马翻,从没见识过这种场面的淮南兵抱头鼠窜,顿时士气大崩……
刘隆目瞪口呆地看着魏军的新式武器,那漫天乱飞的火箭如此密集,每次烟升火起,都有数十支喷涌而出,火光几乎映红了攻防战场,仿佛在下一场……
“流星雨!”
……
被刘秀寄予厚望的袭营,最终功败垂成,刘隆这边仓促撤回后,他与偏将向刘秀禀报的情况,让人听了难以置信。
偏将为了掩盖自己进攻失利,极力夸大那武器:“魏军以火箭逆射我木梯,一发上百箭,皆有火,梯燃,梯上人皆烧死,又射墙下汉兵,人马遇之辄烂。”
刘隆的说辞稍稍接近事实一些,只说:“此物或为燃火发之,可去二百步,中者人马皆倒。”
但事后想想,真正被这玩意击中的人,十中无一,他们更多是被火光、气味、炸裂声吓退的。
等进攻长坂南坡的冯异撤回来后,报告就详实多了,冯异仍驻右方,只遣人急见刘秀:“敌置桶于营墙之上,桶腹内装火箭数十支。总线一燃,众矢齐发,势若雷霆之击,我军士卒,莫敢当其锋,故皆退败。”
不止如此,冯异还将收集到的“火箭”奉上,却见一枚平平无奇的箭,前端绑着一枚管状物,摸了摸,大概是纸张裹成的——这在北方已经是常见之物了,尾部有引线,有燃烧过的痕迹,但没有像其他一样爆开,是个瞎炮……
用小刀将此物剖开后,里面倒出来黑灰色的粉末,色似炭,味道刺鼻,似硝、磺。
汉国君臣面面相觑,搞不清楚这是何物,刘秀胆子大,试着以火引之,发现它们会剧烈燃烧,刘隆先前所见“铁花”,还有那些冒着火光能窜两百步的“火箭”,莫非都靠此物?
半响后刘隆才猜测:“听闻第五伦自击败匈奴,平定西羌后,遂在北方多延揽燕齐方士,于终南山炼制丹药,山中常有隆隆之声,如今看来,所制必是此物……”
这下刘秀就更破防了,他也喜欢延揽方士,将他们聚在一起开大会,但搞的都是谶纬之类的活动,证明刘汉复兴天命所归,为什么就没鼓捣出类似的军国利器呢?
不等刘秀郁闷结束,左军就派人匆匆来报:“陛下,岑彭部见长坂忽有烟火升空炸裂,遂整军再战,向北突围!横野大将军难以遏止,恳请陛下驰援!”
刘秀沉吟片刻后,却道:“事已至此,岑彭难歼,若执意围困,我军兵力不过七万,反容易被他与第五伦里应外合。不必拦了,令王常、贾复部且战且退,冯异右部为其掩护。”
今夜袭营失败,意味着刘秀失去了一次在长坂击败第五伦、岑彭的机会,机不再来啊。
他又看了一眼那“火箭”,刘秀倒不是被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吓住了,但连续作战的士卒需要休息,吃顿饱饭,为接下来最残酷的决战做准备。
“三军渡当阳河,退往当阳县城整军!”
……
刘秀给自己留了不止一条退路。
竟陵的舟师是水上的后路,而当阳县城,则是陆上的,往南一百五十里,就到江陵。
镇守当阳县城的人,是“扬武将军”马成,作为最早从龙的颍川众人之一,马成早年风头不显,数年前,他作为副将,随邓禹讨平交州,甚至南下到交趾郡。
也是在那炎热的绝域,马成染上了当地人咀嚼槟榔的习惯,如今奉命带着数千交州兵北上助阵,马成嘴里仍随时鼓着,对人微笑时,还会露出淡红色的牙齿——这都是槟榔汁液和蛤灰所致。
“里有汁,清如水,味美如蜜,交州骆人称之为‘洗瘴丹’,可防瘴气。”马成曾如此对刘秀描述过槟榔的美味,但刘秀和群臣只尝出了苦涩,实在爱不起来。
除了槟榔外,马成还在收编骆人的时候,为汉军引入了一个全新的兵种:象兵。
当阳县中就有十五头大象,这些庞然巨物及数十名骑手都来自交州——虽然江东、荆南大象也不少,但有本事驯化大象为人所用的,只有交州人。马成希望,这些象兵,能够在江汉战场上创造奇效。
然而象兵毕竟笨重,而赤足的交州骆兵,面对呼啸而过的骑兵也无可奈何,继竟陵被烧后,耿伯昭的骑兵袭击华容后,转而向西,出没于当阳、江陵之间,马成阻止不能。
“臣有罪!”为此,当刘秀撤至当阳县时,马成也不嚼槟榔了,惭愧地向皇帝请罪,但仍力请道:“臣愿南下肃清沿途,使陛下安然退往江陵。”
“勿要再想不战而退了。”刘秀却摇头,行军途中的部队最脆弱,若南下时受小耿袭扰,再被后方第五伦追上,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所以刘秀不打算直接遁逃,而选择在当阳县整军备战:他宁可将胸膛对准敌人,也不愿挨了来自身后的刀剑。
随着岑彭脱困,与第五伦合兵一处,来自蓝口聚的部队也陆续抵达,刘秀南撤后第三天,连万脩也将三万后军来到长坂,并奉上了傅俊的人头……
第五伦没有继续等待尚在南阳、襄阳等地其余部队来到,反而主动南侵二十里,占据汉军旧垒,与刘秀夹当阳河对峙。
是夜,第五伦又派窦固渡过浅小的河流来见刘秀,重申了那一日的战书,甚至还责怪刘秀“不讲武德,偷袭”。
“前日约定决战,入夜竟有兵将袭营,为虎贲所败。然予知文叔为人,此必部将轻率为之,与君无关,予言而有信,战书既下,便重如九鼎!仍望早日会战。”
这让刘秀颇感诧异,不像是他认识的第五伦。
刘秀算了比帐,岑彭部损失太大,需要休整暂时不能参加战斗,第五伦麾下,至多十万之众,与汉军相比,尚无绝对优势。
“换了以往,第五伦定会设法拖住朕,却又不战,待其所为‘八十万大军’毕至,这才从容合围。”
是什么让第五伦舍弃必胜之法,而轻易冒进呢?
连冯异都觉得有问题,只道:“第五伯鱼要么是持必胜之心,要么便是过于骄横狂妄。”
“朕宁可第五伦持甲兵之利、火箭之术、骑兵之良,故而小觑汉军。”
是看,他们这边,怎么看都没有胜算,刘秀忽然笑了,他恍然想起兄长刘伯升,他在渭北时,也像今日一般,明知劣势,却没了退路,只能一战吧?
过去刘秀其实心中暗责兄长:为何一定要钻牛角尖,非要在关中与第五伦死磕?无论是撤往汉中以图巴蜀,还是东进谋取河洛,都比一头撞死好啊!
但今日,刘秀算是明白了。
因为,对上第五伦这样的敌人,退,只会一败再败!
也是时候,做一个了结了。
不多时,在当阳桥北安营扎寨的第五伦,收到了刘秀的回复,很简单,只有五个字:
“尔要战,便战!”
……
PS:明天开始两更。
第688章 这谁顶得住啊
战场在县城以北、当阳河以南二十余里阔地上,这里过去是良田美宅,如今却荒废犹如鬼墟,划过土地的不再是铁犁,而是铁蹄与兵戈。
当阳河较为浅小,最深处才没过人大腿,魏军又在上游以土囊堵截河流,导致水面干涸至小腿位置,刘秀失去了半渡而击的机会,只迫近河流列阵,以压缩魏军布置空间。
刘秀在开战前对心腹大将冯异授计:“就算魏军堵塞当阳河,但战场左、中两处滩涂颇为泥泞,又有沼泽水田,此乃骑兵陷地,故而魏军骑兵必从右方绕道突我,公孙为我右翼,正当敌骑锋芒!可有信心?”
冯异毫不犹豫:“臣麾下两万余人,皆乃荆楚勇士奇才剑客,力扼虎,射命中,敌骑敢来掠阵,必使其败退。”
并非是冯异自大,荆楚勇士,确实是自汉以来以步克骑的利器。
最著名的战例便是李陵,汉武帝晚年时,李陵带着从荆楚地区招募的五千士卒,径万里度沙漠,深入匈奴腹地,遭遇单于主力,李陵及五千步卒力敌十倍于己的匈奴骑兵,尚能且战且退,虽然最终败了,但杀伤相当,若非无人接应、箭矢用尽,说不定还能创造奇迹杀回边塞。
眼下冯异手中的荆楚士卒多达两万,而魏军骑兵至多八九千骑,冯异有把握为刘秀遮蔽侧翼,甚至希望能反推过去,创造战机……
作为右翼副手,刘隆曾在陇右凉州居住多年,又和魏国骑兵交过手,他给冯异提议道:“大将军,魏骑多有马蹄铁,木蒺藜只怕无效,还是多设距马鹿角为妥。”
冯异从善如流,又充分吸收前汉经验,效仿漠北之战时大将军卫青环车为营大败匈奴的战法,以武刚车构成面向东方的环形阵地,做足了准备。
太阳高升之际,魏军也越过当阳河,进入预定的战场,其人数浩浩汤汤,旌旗遮天蔽日,戈矛犹如移动的森林,鼓点号角震天,让人见之闻之莫不心悸。
荆州兵是最镇定的,他们和魏军交手次数太多了,又由冯异统御多年,家中在荆南多有壤土,与大汉一荣俱荣,有保家卫国的决心,冯异指挥起他们来,就像使用手臂一般灵活。
一如刘秀所料,魏军阵列后,开始若隐若现一些移动的“影子”。。那是魏国骑兵,他们正在不断向右方横向移动,寻找合适的地点进行突击!
眼看魏骑从极右方络绎渡过当阳河,开始在万余步卒策应下,逼近荆州兵阵地,冯异一面令正面方阵同魏军徒卒交战对垒,同时调整了武刚车方向:
“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
不论是襄阳之战,还是郢城之役,岑彭麾下的骑兵并未给冯异造成太大麻烦。淮北战场那边,盖延及渔阳突骑还送了一波,所以在汉军诸将心中,并不认为魏骑不可战胜。
可惜,刻舟求剑,势必付出代价,今日真正直面魏骑时,冯异才惊觉,迎面而来的,是一群怎样的“怪物”!
放眼望去,对魏骑的第一印象,便是“人马皆甲”。
具装铠虽然出现很早,但一来打制耗费重金,二来是普通马匹难以承担重量,所以汉朝时,只有朝中越骑、胡骑、长水等校才装备。新莽末年天下大乱后,各地割据武装陆续组建了一些具装甲骑,最著名的便是陇右良家子骑,豪强子弟自带干粮、徒附和甲胄,但陇右军中,也不过区区三四百具,在隗氏和第五伦周原决战时,就葬送得差不多了
然而今日踏着碎步逼近的甲骑,绝非陇右良家子骑的复制,而是大大加强!
前排千骑之众,属于马援派来的“西凉铁骑”,同样出身陇右河西,骑士们仿佛被罩在铁桶里,甚至还戴铁幕面,手持长马槊,身下挂着铁钝器。
而他们的战马,防护也远超前代,除了当胸等部件外,还增加了面簾(lián),用甲片编缀成一个整体,面簾上开孔眼,只露出战马的双耳、双眼还有鼻孔,艳阳下闪着粼粼反光。
旗甲一色,整齐划一,甚至连马腿迈步的速度也差不多,西凉铁骑仿佛一座移动的铁山,光是缓缓行进,就给敌人极大的压迫感!
但最先动作的,却不是这些铁罐头,而是游弋在他们左右的轻骑兵。马匹并未具装,骑士也只着皮甲,头戴小帽,利用其灵活轻便,不断对荆州兵的突出、空隙部分进行袭扰,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雷逝,正是并州兵骑娴熟的“鸦兵撒星阵”。
他们在试探荆州兵的弓弩分布,当摸清楚某处弓弩密度较小后,消息会同步给半里外驻马休整的重骑兵,随着一声声尖锐铜哨,西凉铁骑终于开始了行动!
铁山不再缓慢压迫,而开始加速,再加速!尖锐的阵势如同一柄利剑,对准荆州兵最薄弱的部位前进!
在冯异安排下,汉兵以武刚车前驱,占据地势,士卒三重长矛已斜指苍天,然而他们没法将每一寸土地都严丝合缝布置。
敌人越来越近,无数顶圆圆的铁胄在起伏波动,与他们身下具装颜色各异的骏马汇成了一股洪流,铁蹄践踏着当阳河的泥泞,发出了隆隆的轰响,好似要将江汉大地崩裂!
面对岑彭巨砲尚且无所畏惧的荆州兵,眼下却个个脸色铁青,铁流滚滚逼近,如雨点般射出的弓弩竟无法阻挡敌人,只偶尔将一二骑射落——这还是被箭打中头部撞晕过去的,这五年间,随着冶铁技术改进,北方铁产量翻了几倍,西凉铁骑,竟能阔绰到一人披两层铁甲,一般弓弩不能穿透。
眼看弩阵不能阻敌,就只能靠肉身了,汉兵们拼命发出吼叫给自己壮胆,但这些勇敢的呐喊声,下一刻就被槊与肉、矛与甲相互碰撞的瘆人声响,以及惨叫马鸣淹没了。
长矛刺在马铠上折断,剧烈的冲击使得人仰马翻,一个荆州兵被马槊高高挑飞,更多人则在推攮中倒地,被铁蹄践踏于脚下,沦为血泥……
魏骑才一冲,冯异的右翼阵列,便陡然出现了一个缺口!
这,谁顶得住啊!?
……
战斗刚开始便如此惊心动魄,连远远指挥的刘秀,也心生骇然,短短五年,第五伦将魏国骑兵打造得这般可怖,刘秀和冯异都明白,他们低估魏骑了,这支军队,和匈奴骑、陇右骑,压根就不可同日而语。
这魏国重骑兵的战法其实很老套单一,无非是轻骑掠阵袭扰,然后观察敌人反应,若有骚动,那重骑就找到了目标。
而若是第一次没冲动,那就前队迅速横向撤离战线,但汉军还没缓过气来,次队却已再度再冲入……反复如此,总有突入阵列的时候,此时便不论众寡,长驱直入,周围游弋的各队重骑兵,也四方八面响应齐力,一时俱撞!
就算铁骑陷入了汉军重围之中,甚至马腿折了摔入敌阵,重铠全装的骑士一样能造成可怕的破坏力:他们会抛弃马槊,改以环刀、铁钝器乱舞,一般戈矛刀剑难以破开两层重甲的防御,往往十余人才能制住一个。
如此一来,汉阵反而更加混乱,随着右翼魏军步卒也趁机推进包抄,本以为最稳当的冯异右翼,败下阵来只是时间问题……
而此时此刻,左翼也已开战,由横野大将军王常带着绿林老兵两万人坐镇,他直面的对手,则是万脩。
万脩因腰伤休养多年,如今重入战阵,半日破蓝口聚、斩傅俊人头,先声夺人后,气势正足,今日得居一翼,在千里镜中,但见对面汉旗之外,便是王常的将旗,只感慨是遇上老对手了。
早在刘伯升入关中时,王常就占据河洛与之策应,万脩虽然在渭北战场,但潼坂方向,却是他老搭档景丹指挥的。
“王常是景孙卿麾下败将,在我这就能占得便宜么?”
又见王常麾下,多是刘秀收拢绿林残部后整编,但依然是陈旧的阵列,服饰杂七杂八,与多年前在刘伯升旗下并无长进。
反观万脩指挥的关中新军,却是一支崭新的军队,当初第五伦深感淮北鏖战之艰难,“旧式军队”难堪大用,遂花了五年时间,从训练、兵源开始改进,摒弃过去多募流民魏猪突豨勇的办法,只精选关中有产人家子弟,依照乡党编为部曲。
而将校也多任用识字的郎官为任,他们的服饰整齐划一,人人都上都带着蓑笠遮阳,步兵为主力,配备骑兵、工兵诸类,征募后必须脱产训练一年以上,从步法到战斗队列,弓弩射击,皆要熟习,练成后编入师旅,服役三年,有一份粮饷,三年结束后退役为预备兵,若国家有事,仍会征募。但这些当过四年兵的士卒,不仅熟习刀兵、阵列,整编后可开拔前线,不用临时抓壮丁凑数了。
两军交战点位于战场左侧,这片区域是泥泞的河滩、干涸的水田,利于防守而不利于攻,但魏军仍踩着满地泥水,顶着汉军弓弩前进,绿林老兵自诩经历战阵颇多,然而遇上这群刚在蓝口聚见过血的关中新卒,竟不能占上风,阵线反被一点点往后推……
关中新卒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何况对面只是老猫,这谁顶得住啊!?
……
这一幕被中军看得清清楚楚,刘秀的眉头大皱,而在旁待命的扬武将军马成更加焦急,眼看左右皆不利,胜利天平一点点偏向魏国,马成遂来到皇帝鼓车前,向刘秀请命道:
“陛下,不能再等了,让臣带交州象兵,前驱突阵罢!”
那十五头大象,被马成视为己方杀手锏,在交州时,当汉兵第一次面对这种庞然巨物时,可被吓得够呛,几乎败绩,慢慢摸清楚门道后才能反胜。
据马成所知,这些巨兽,从未出现在中原战场上,若能驱出冲向魏阵,或许能产生奇效!
然而刘秀却摇了摇头:“以象为兵古时已有,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
“而昆阳大战时,王莽令诸将驱上林苑中诸猛兽虎、豹、犀、象之属以助威武,虽然未曾骑象而战,但结果又如何?”
马成却认为这不可混为一谈:“彼辈仅是驱兽为锋,与田单火牛阵无异。而战象则是有人驾驭,譬如乘马,指东则东,指西则西,魏军骑兵虽勇,不如巨象之猛;甲胄虽利,难以穿透象甲,让臣去罢,必能所向皆靡!”
因为南方难以组建大规模骑兵,刘秀先前确实有以象代马的想法,以象兵冲阵,效果或许比骑兵还好,遂存了“试一试”的心态,让马成带着战象北来。
但如今,他心中却多了一层隐忧。
刘秀道:“象为野兽,惧火,而第五伦先时已用‘火箭’,颇为怪异。若战象前驱,反为火箭所射,惊惶下调头乱我阵列,岂非自践己足?”
马成也听说过夜袭长坂所遇的“火箭”,但他认为那只是刘隆等人夸大其词,无非是普通烟矢,加上点方士把戏,当汉军没见识?
他遂大言不惭道:“陛下,这十五头战象从小为骆人俘获训练,与火朝夕处之,纵以火把在眼前晃荡,也吓唬不到,更何况,魏军器械笨重,多在守御、攻城时方能使用,如今可是野战,仓促间如何架设?万不能因噎废食啊!”
马成渐渐将刘秀说动了,事到如今,左右翼都无法指望,若不想就此落败,就必须从其他位置打开局面!
沉吟片刻后,刘秀松口:“象兵可以出。”
不等马成狂喜,刘秀却又道:“但不可为主攻,只能作虚张声势之兵,用来乱魏军阵脚。”
刘秀握紧了手中的剑,目光看向当阳河北,稳坐中军的五德旗,标识了第五伦的位置,这是十余年来,刘秀和毕生大敌,距离最近的一次!
他做出了决定,回过头,刘秀目光炯炯看向掩蔽在村闾、烟雾中的精锐部队,仿佛看到了反败为胜的希望。
“此战欲胜,还是得靠丹阳兵!”
第689章 祝融
第五伦的指挥所位于当阳河以北,是一座临时修筑的土山,高数丈,类似的人造小土丘遍布后方,参谋们手持“千里镜”站在上头,正观察刘秀阵列的每一处细节,并将其标注在战场地图上。
当然,刘秀多年前俘获过盖延及渔阳突骑,也早已知魏国有此“军国利器”,虽然没本事仿制,但刘秀的后军,依靠燃烧秸秆产生烟雾,或将部分士卒隐于村闾树林中,遮蔽了第五伦的眼睛们。
然而左右翼的每一处布置,却根本瞒不住,郎官阴识便奉命盯着马成的那十五头巨象,这些象兵宛如鹤立鸡群,实在是太过显眼了,他每隔半刻便向第五伦禀报道:
“陛下,吴军阵后战象十余头,至今仍然未动。”
“刘秀恐怕不打算将象兵派上阵了。”
第五伦很清楚这位对手的性情,那便是又勇又怯,他敢于和第五伦打决战,却又谨慎每一处细节。
“定是前时夜袭长坂时,我军使用‘一窝蜂’,打草惊蛇。”
所谓一窝蜂,便是那夜喷射刘隆、冯异的武器,不算纯火器,只是在第五伦勒令工匠们试制“目标产品”时,顺便做出的“过渡产品”,虽然实际效果不佳,但首次登场确实能吓人一跳,聊胜于无。
而战场上,还有一种“一窝蜂”的近亲武器,恰好可用于对付象兵,可惜如今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
但很快,第五伦的判断就被打了脸:
“陛下。”
“敌阵象兵已动!”
……
象兵是从汉军左、中两部交界处出击的,连第五伦都不得不承认,当这些庞然大物出现在战场上时,给予汉、魏双方的震撼,远超过前几天的半成品火器“一窝蜂”。
大象阔步向前,两边大耳似蒲扇生风,高声吼叫,四条腿如同梁柱,附近备战的汉军纷纷给这些大家好让道,生怕被踩到脚下。。
恐惧是应该的,当初马成随邓禹南征交州时,交州刺史便发动骆人,驭象而战,汉军在南海城外,被这群庞然大物给吓懵了,马一见大象就惊,步兵更腿软不已。结果让骆人骑着大象冲入阵中,它们大杀四方,长长的鼻子轻轻地一点就将人卷起,然后摔得吐血,那巨大的象蹄踩到人上粉身碎骨。虽然真正杀死的人不多,却造成了极大恐慌,骆人乘机掩杀,导致汉军小败。
最后还是靠政治上的诱劝,邓禹使得骆人加入汉军一方,这才反败为胜,他很重视这个兵种,曾对马成说:“第五伦坐拥河西、并州、幽州辽东,故马匹源源不断,北国骑兵难敌,但东南亦有巨象,他日陛下与第五伦战于两淮、江汉,象兵或可补充骑兵不足之弊。”
马成听进去了,在交州镇守数年,通过偷师骆人,已经总结了一套运用之法:骆越虽然驯化野象,甚至能让它们乖乖替自己耕地种田,但战法仍十分原始:战象背上没有象舆,只由一个驭手将自己绑在象背上。
马成将象兵编入麾下后,邓禹助其稍稍改进,先在战象背上设一象舆,舆中坐一名弓手、一名长矛手,象前则是驭象手,又将大象身上较脆弱部位以牛皮蒙之,使其更难被攻击。在大象身旁,则布置交州甲士72人,象后又有徒卒25人策应——俨然是春秋古时战车兵“一乘”的配置。
于是乎,共有一千五百名士兵随象阵前进,他们会协助大象,踏敌军、陷敌阵!
马成当然知道魏军阵列齐整,哪怕汉军有骑兵,也根本冲不动,然而战象不同,短途疾走时,它们的速度不比马慢多少。其冲锋之势,绝非简单的长矛方阵能阻止,巨大的个体力量,足以让象兵像冲车巨木般撞入敌阵,加上挥舞长牙厮杀、长鼻卷起敌人,很容易将阵型撕开缺口,让同行的徒卒趁机扩大战果。
马成将一枚槟榔就着蛤灰放入口中咀嚼,红色的汁水溢出嘴角,接着手持长矛,高声大呼:“汉必胜!”
象兵的出战,确实给压抑中的汉军阵列带来些许刺激,他们也应和疾呼起来,士气为之一振。
而对面的魏军就没这么轻松了,但见十五头象兵在驭手操控下缓缓停步,旋即以横排阵型前进,如同一堵快速移动的高墙,景象异常骇人。
面对这些长鼻獠牙的巨兽,魏军前排士卒脸色已青白相间,只感觉地面微微颤动,身后河滩上的小石子甚至跳起了舞,手中的矛也拿不太稳了……
布置在阵列中的轻骑兵更惨,眼看象兵逼近,骑士还能稳住,坐下马匹竟辄骇不已,对于来自塞北的马儿来说,这是未曾见过的凶猛巨兽,其身形和气味,让能够冲阵的战马也战栗欲走。
这就是马成想要的效果:战象并不需要与敌人接触,就能引起恐慌,在它们的冲锋面前,连魏军,也会因恐惧而望风披靡吧!
眼看摇头晃脑的象兵离敌人越来越近,即将进入弓弩射程范围,却见魏阵忽然分开,马成本以为他们想通过让出通道使大象通过,避免伤亡和崩溃,但很快从魏阵后,推出来一辆辆类似“武刚车”的东西,摆在前排……
马成只觉可笑,此物能挡骑兵,能拦得住巨象么?只需要象鼻一摆,就能将一辆重达数钧的武钢车甩到边上。
然而当魏军工兵将“战车”上的挡板卸下后,马成的面容却肃然起来!
那些“战车”上,载满了奇怪的筒状物,内里不知塞了何物,十余辆车瞄准了正阔步前行的大象,有魏兵持火把站于其后,随着一声鼓响,火把凑到车后……
最初是无声的烟气从车上冒出,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战场上所有人都惊掉了眼睛!
火光陡然乍现,伴随着嗖嗖声响,一根根“火箭”从厢车上飞速射出,划过地平线,势若雷霆之击!
这一幕让跟随战象前进的骆兵都齐齐止步,目瞪口呆,至于那些有幸经历过前夜长坂袭营的汉兵们,几乎齐声惊呼:“白日流星?”
不管是不是白日流星,一时间烟矢如雨,这批火箭隔着两百余步袭击了象阵,运气好的直接扎在大象耳朵、鼻子上,一时间鲜血淋漓。它们变得疯狂,开始原地打转,摇晃身体,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结果将驭手也甩了下来,活活踩死。
至于那些落地的火箭,也有部分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虽然伤害不大,但足以惊吓象群。它们不再听驭手的话,将不断发射火箭的魏阵视为危途,不再一味向前迈步,反而四散开来,或斜斜朝河边跑去,或掉头就溜,朝紧随其后的汉兵、骆兵冲去……
一时间,交州兵大乱,只顾着逃避疯狂的象足践踏,伤亡惨重,哪还有心思去与魏军交战?
纵有二三头大象仍加速冲向魏兵,但失去同伴和步兵掩护后,他们在弩机、长矛下,也不过是待宰的猎物,很快轰然倒地,不讲武德的魏兵甚至抢着来割象鼻、象耳,想作为战利品。
不过短短半刻,被马成视为制胜法宝的象兵,居然就在第五伦的“雕虫小技”下败绩,成了一个笑话,马将军口中的槟榔顿时不香,只愣愣看着这一幕,一时难以接受。
汉军先前为战象激励的士气,顿时一落千丈,反倒是魏军在惊愕后,齐齐爆发除了欢呼!
“大魏有祝融火神相助!”
这话听在汉军老兵耳中很不是滋味,大汉火德,南方属火,他们在炎旗下战斗多年,却三番五次被敌军以“祝融神火”所败,这难道是天意么?
替第五伦坐镇中军的岑彭也暗暗叫绝,他倒是有信心,在没有火器的情况下也能遏制象阵,但皇帝也太能藏了,来自关中的中央军,究竟还有多少好东西未与地方边军分享?
岑彭遣人去恭贺第五伦,顺便问一问,这出奇制胜的“祝融车”怎么称呼。
稳坐中军的第五伦哈哈一笑:“去回复征南大将军,并非祝融,而是火器!此物名曰火厢车,方士所制火药为引,绑在箭上,数十支塞于桶中,再放置车上,靠一根总线点燃,同时迸发罢了。”
稳坐中军的第五伦哈哈一笑:“当然,亦可名‘神机箭’!”
虽然被岑彭及魏军将士视为“神器”,然而第五伦心里并不在意此物,不过是和前夜“一窝蜂”类似的“过渡火器”罢了,只因正好与象兵相克,才派上了用场,真让敌人熟悉了,也就那么回事。
“和对方象兵一样,外强中干,不足为倚。”
第五伦给岑彭透了底:“告诉征南大将军,今日京军所携火器虽众,然不论烟花、一窝蜂、火厢车者,皆是杀鸡小刀,可堪宰‘牛’者,唯一物而已!”
宰刘?还是牛?岑彭得到回报后,目光瞥向后方,是那些为牛车所拉,一直蒙着布小心防水防雨的笨重家伙么?
就在第五伦忙着和各部将军传话之际,在千里镜中观察汉军的郎官阴识,再度急报:
“陛下!敌中军前进!”
……
不可否认,先是象兵、后是火厢车,两者轮番上阵,让战线上的士卒一惊一乍,哪怕是魏军这边,都因不熟悉火厢车进退,而乱了阵列。
汉军中军两万人,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忽然前进的,他们逼近了背当阳河而阵的岑彭部,尽管挨了几发火厢车,但撇除视觉效果,此物杀伤力也就那样,汉军并未崩溃,直上前与魏军混战在一起。
敌人做出总攻梭哈的架势,第五伦这边,遂调了万余人去协助岑彭……
而就在正中央战得热热闹闹时,在燃烧的秸秆烟雾遮蔽下,另有一支汉军,却于两刻前,从大本营悄然动身,从当阳县城以北的稀疏树林穿行,与早已等候于此的贾复汇合。
“陛下……”
贾复虽早得刘秀锦囊,奉命在此等待,但当汉皇本人一身戎装,出现在面前时,贾君文依然难以置信。
他在西蜀时,已经习惯了公孙述的自大实懦,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为皇帝,本该坐镇中央,就算败了也能从容而退,但刘秀却想要亲自上阵厮杀?
象兵前驱导致的混乱,中军一举压上的豪赌,都只是刘秀为吸引第五伦预备队而做的部署,他很清楚,在全盘劣势的情况下,想要反败为胜,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贾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愿为朕前驱,奇锋震敌?”
刘秀谈笑依旧,他的手,越过当阳河两岸十余里距离,指向预备队尽情派出后,出现些许空隙的第五伦大本营。
那里至多还有万余人护卫,另有千余轻骑兵游弋,哪怕第五伦埋有伏兵,但只要有丹阳精兵和贾复,刘秀自信能以一敌二、敌三!
“朕欲亲将丹阳兵,直取敌首,只要逼迫魏五败退,危局可解!”
贾复怔怔地看着刘秀,为其威勇所折服。
胸中冷却许久的热血开始沸腾,什么公孙述、第五伦,都是怯懦鼠辈,这才是,他贾复寻找了一生的,豪杰英主啊!
“臣愿附陛下骥尾!”
贾复应诺,他被刘秀、冯异夸作是“折冲千里”,那刘秀这算什么?
贾君文抬起头,看着刘秀俊美无惧的须眉,心中想:“或可称之为……”
“气吞万里!”
第690章 “陨石”
从春秋到汉朝,江东人都以彪悍闻名:吴王越王相继称霸,南方徒卒一度吊打北方车兵,称霸东国百年;吴越虽亡,但遗民仍在,他们好用剑,轻死易发,秦末时八千江东子弟随项羽北上,巨鹿之战、彭城一役,也曾攻得身高马大的关中男儿毫无招架之力。
自汉以来,吴县、会稽地区渐染中原风尚,战斗力略有削弱,但江东有一处地方,却仍是武德充沛。
“丹阳之兵,甲于江东!”
刘秀入主东南前就曾听人称赞丹阳募兵,这是个年轻的郡,汉武帝时才划分出来,夹在豫章、吴会中间,幅员数千里。虽然濒临长江,但腹地大山众多,森林茂密,多有山越部落聚居。
丹阳汉民民风果劲,他们平日里披荆斩棘,半农半猎,不但要抵御山越的袭扰,还时不时因为赋税问题与官府对抗,因此乡党颇为团结,往往聚能成兵。加上丹阳富有铁、铜、锡矿,百姓能自行铸造甲、兵,这使得丹阳郡大规模械斗成了家常便饭,到了近年,汉民甚至能反过来抢掠山越,打得他们不敢出山,渐渐地,丹阳汉民团体,遂被官府称之为“宗贼”。
刘秀花了好些年,才将丹阳宗贼收服,他仿照战国魏武卒,一人当兵,全家免除赋税,甚至还能在平原分些房宅,有功者再送几名斩掉大脚趾的山越人为奴婢。丹阳尚穷,当兵俨然成了好出路,全郡不过十万户,竟有两万余人从军,其中最精锐的一万,更成了刘秀的直属部队,对他忠心耿耿。
世上难有两全之事,能打的部队,往往桀骜不驯,时至今日,能号令丹阳兵的,唯刘秀一人而已。其余诸将,哪怕冯异邓禹,丹阳宗帅们也不放在眼里,这也是刘秀不顾风险,亲将丹阳兵出击的重要原因。。
奉第五伦之命,在当阳河上游守着土囊的五千魏兵,就看到这样一幕:从稀疏的林地中,钻出来数不清的敌人。他们头上皆裹青巾,与树叶颜色相近,以至于驻守此地的卫尉第七彪竟未能及早发现,等魏军结阵时,丹阳兵已经冲到了河边……
被土囊蓄水所阻后,当阳河变得浅小,根本拦不住丹阳兵,他们身上虽然披挂着甲胄,兵刃亦利,脚上却只穿着草鞋甚至赤足,然脚程极快,毕竟在丹阳复杂的地形中,众人都能升山赴险,抵突丛棘,故而于林中跋涉时,如猿狖之腾木,进入水中后,则若鱼之走渊。
第七彪虽在多年前于潼坂力阻王常,但那是靠了地形优势,如今丹阳兵正面冲来,猝不及防之下,竟手忙脚乱,魏军的弩箭将百多人射倒在河中,但丹阳兵不惧死亡,前赴后继而来,更有一员猛将,身披重甲,纵马驰骋,突击陷阵,正是贾复!
丹阳兵三冲魏旅,第七彪不能敌,急忙让人请求支援,他知道皇帝只派出了一半的预备兵,还有不少隐于大本营后,而万脩部更在数里外,正压着王常打,或可匀万余人过来?
然而第七彪没等来援兵,却接到第五伦口谕……
“卫尉且先退却,放丹阳兵过河。”
“敌若渡河,这土囊所塞的水坝怎么办?”第七彪忧心忡忡,但还是遵命行事,半真半假,这五千师旅仿若被丹阳兵大败,仓促东移。
刘秀也纵马越过当阳河,立刻下达了命令。
“贾将军率众追击,后队渡河后,毁掉水坝!”
……
水坝是魏军昨夜垒的,数万人扛着几千土囊堆砌,堵住了当阳河水,在上游形成了不大的堰塞小湖,以方面过河作战。
筑坝难,毁坝却易,丹阳兵最后千余人搬开一个缺口,水流便奔涌而出,朝下游冲去!
然而当阳河实在太小,作为汉水支流的支流,根本无法复刻韩信潍水淹龙且的名场面。整个堰塞湖中的水一泄而注,最初势若奔马,但才冲几里就平缓了,未能伤及魏军,顶多吓到正在渡河送箭矢的辎车。
然而汉军三路皆是劣势,且战且退,而魏军则步步深入,几乎全部渡到当阳河南,如今河水一涨,俨然将魏军阵型一分为二,应能稍稍阻碍他们回援的速度。
这争取到的片刻时间,便是刘秀反败为胜的关键!
魏军各部将校也注意到了这点,左方的万脩,中央的岑彭,纷纷遣人回来请示第五伦:“是否要停止进攻,稍稍退却整军?”
但第五伦却让诸将继续督战,他此刻正站在大本营,手持千里镜对准正自西而东,朝这儿不断突进的丹阳兵,说道:
“无事,敌,已在我眼中了!”
因为汉帝大纛还插于原地,第五伦不知刘秀竟亲自出战,但丹阳兵的大名他久已闻名,多年前在淮北围困盖延,近日又于南漳河配合贾复吃掉岑彭后队,实乃汉军中流砥柱。
第五伦是故意放这支部队过来的。
“象阵败退后,敌军士气大落,但仍在苦撑,若丹阳兵冒进覆灭,则其余部曲,必将尽数崩溃!”
他让人去通知正在撤退的第七彪:“令卫尉退往东三里处小丘,横野郑将军会接应。”
横野将军郑统乃是魏军中的猛将,他出身新秦中猪突豨勇,是第五伦嫡系中的嫡系,在龙首渠一战成名,只可惜仅能将小众,难以独当一面,淮北一战,盖延冒进被俘,郑统支援不及要背一点锅,这五年里没有升职,仍为杂号。
今日大战,郑统却不得在前线,反而奉命守卫在大本营附近,看着同僚各显身手,他急得抓耳挠腮。
如今但见第七彪从河坝处败退,而丹阳兵紧追不放,郑统接到第五伦口谕口,立刻兴奋起来。
“不过是一枚侥幸过河的小卒子,也想来将军?”
……
自与第五伦为敌以来,刘秀已经憋屈了十年。
每次与魏国交战,刘秀先与邓禹谋于庙堂,千算万算,可谓殚精竭虑,因为清楚己方国力微弱,处于劣势,所以就算第五伦再诱惑,刘秀也坚决不打决战,他宁可失地存人。
可这未能给大汉带来希望,疆域一点点被蚕食,爱将一个接一个阵亡,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梦想越来越渺茫,到最后只有刘秀自己信了。
每每遇挫,自责惋惜之余,刘秀也越发怀念年轻时,反复回忆那场让他声名显赫的昆阳大战!
当时新军三十万大众,围得昆阳水泄不通,而刘秀以十三骑出走寻求援兵,东拼西凑得万余人回救,然而诸将望着新军那无穷无尽的营垒,面如土色,皆不敢进,唯独刘秀带着亲信突进,击败了新军侧翼数千人,斩首数十级,这才让众人稍稍鼓起勇气。
巧的是,那一夜,更有预兆出现:六月朔日子时,天上有一道光划过夜空,有星从天而坠,光长十余丈,竟好似皓月一般!又有声殷殷如雄雉,将半个军营连同昆阳城都惊动了!
虽然那陨石落在昆阳城南,刚好新军围三阙一,没能砸到营垒上,但也地动山摇,敌人见此异相,军心大躁,次日遂匆匆撤兵——真实原因是,第五伦反于关中的消息传到,王邑这才返程,但刘秀始终认定,正是那颗破军之星,让己方以一当百,奠定了次日的大胜。
新军开始撤退的关键当口,诸将倾向于放他们走,还是刘秀站了出来,只带着敢死者三千人,从城西水上冲其中坚,一举攻破王邑精锐,汉兵乘锐崩之,震呼动天地。而莽兵大溃,走者相腾践,伏尸百馀里!
时候从冯异到王常,众人皆不敢仰视刘秀,那才是他人生中最酣畅淋漓的时刻。
而今日,忍辱负重十年,被第五伦逼到退无可退的刘秀,决定重新拾起当初的勇气!
从精锐偃旗息鼓绕行,到渡河破敌,毁掉水坝断魏军主力回援之路,一切都很顺利,而前方的贾复,更是骁勇无比,跟着第七彪的五千兵穷追猛打,阿彪从假败变成了真败。
刘秀大喜:“丹阳之甲,数倍于昆阳三千敢死;第五魏军,则寡于三十万新军。”
“我早该如此行事。”
面对第五伦这样的敌人,考虑越多,反而越落下风。
刘秀重新找回了昆阳城下的意气风发,眼看第七彪败退至一小丘附近,其兵卒一分为二,退往左右,而一支沉默的魏兵,则横亘于前,持刀盾静静守护,面对来敌岿然不动。
那正是郑统所将的部曲八千,这也是肉眼所见,第五伦大本营西边,仅剩的防御力量。
当阳河南的诸部,似乎已被汉军缠住,难以分身回援。
只差一步了!
刘秀拔剑,直指东北方四里外,第五伦的五彩旗纛。
“传令,诸将及丹阳兵宗帅、士卒,能破敌陷阵者,封侯;能斩擒第五伦者,封王!”
……
刘秀下达攻坚命令后,贾复已一马当先,带着丹阳兵,与郑统部撞在了一起!
郑统以逸待劳,加上第七彪的残兵三四千人在侧,魏军兵力小优,但丹阳兵毕竟是汉军最精锐者,一时间竟打得难解难分。
其实在那座不起眼的小丘背后,尚有骑兵三千,于此驻足许久,骑都尉窦固不断让人去丘上窥探战况。
“骑都尉,汉军有一将甚猛,着白甲,骑红马披甲而战,数突魏阵。”
“此人定是贾复贾君文。”
窦固闻言顿时大急:“郑将军和卫尉竟不能制服此子?”
他回头看着这边三千三河骑士,向“护军校尉”朱弟请命:“朱护军,吾等若出,必能歼灭丹阳兵!”
朱弟却喝止:“不可,三河骑兵奉命守卫火器,于此等待君命,绝不可轻离职守!”
朱弟和张鱼,是第五伦当初在关中煤窑附近收留的孤儿,待之如家人,张鱼后来负责绣衣卫情报工作,而朱弟先是当郎官,后来又被第五伦委以重任,去终南山监制火器。
不论烟花、一窝蜂、火厢车,都是工匠们突发奇想的过渡产品,而第五伦唯一指定的两种武器,目前可堪实用的,只有眼前这大家伙……
窦固等人守卫的,正是一些笨重的管状物,感谢商周以来登峰造极的青铜铸造技术,才能在五年内制出炮管。一共才五门,每门重千斤(汉斤),必须承载于牛车之上。
第五伦曾想加轮子,但这年头路况太烂,一路颠簸,很容易将火炮磕碰坏。
没错,皇帝陛下将此物命名为炮,而不再是“砲”,其威力与射程,顶多达到了后世14世纪的水平……
经过数刻跋涉,青铜炮终于沿着匆匆修葺的坡道,被缓缓拉上小丘,在人工削平的坡顶安放。
准备工作是漫长的,窦固百无聊赖地看着士卒将沉甸甸的青铜炮管从车上搬下,架设稳定的基石。
一并取下的,还有大量黑色火药、花岗岩磨制的圆滑石弹,工匠努力调整管口,有人举着瞄准仪,经验与科学并用,对着正在鏖战的两军,一点点校正角度……
窦固就在这冗长的调试中度刻如年,不多时丘外又响起一阵剧烈的嘶喊,有候望回报:“敌将贾复陷阵,斩我军一校尉!”
这下三河骑兵尽皆哗然,关键战斗就在两里开外,他们却只能干看着,难道要坐视友军战败,冲到皇帝大本营前去才救驾么?
马蹄不安地敲动地面,所有人都望着朱弟。
而朱弟却默然不言,只令人举旗,向皇帝汇报“一切准备妥当”的旗语。
远处的大本营,一面炮旗遂缓缓举起,轻轻摆动后、猛地挥下!
那是第五伦的命令,朱弟松了口气,立刻走到坡顶,对炮匠们说道:“陛下有令,装填石弹,瞄准敌阵中后位置。”
“开炮!”
……
战斗的形势,无疑对汉军利好。
骑着刘秀所赠骏马,贾复骁勇无比,已杀数十人,斩一校尉。但这场仗,靠的不止是匹夫之勇,还有刘秀的精妙指挥,他在右翼加强了兵力,裹着青色头巾的丹阳兵短兵前击,突破了魏军一个小缺口,然后立刻增兵,以点到线,阵线一点点推进,想来击穿魏阵只是时间问题。
见此情形,刘秀仿佛再临昆阳,心中暗想:“果然,自助者,天助之!”
“陛下,看那边!”
就在此时,有负责观察周围情况的候望向刘秀禀报,刘秀目光随着手指所向,望见北方不到两里(汉里)的那座小丘。
“斥候过去侦查,为魏骑所驱,丘后无飞鸟落下,或有魏军伏兵,而丘顶之上,亦有人活动,或在组建器械……”
这份担忧并非多余,毕竟就在几刻前,看似无敌的象阵才遭到了魏军火器毁灭性的打击。
但刘秀反而更忌惮可能隐于丘后的魏骑,至于火器……
“吓人之物,不足惧也。”
因为丹阳兵已与魏军混战在一块,以火厢车的射程,以及那惨不忍睹的精准度,大概会平均落到两军头上,说不定还能给刘秀助攻……
但这种天真的想法,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打破了!
“嘭!”
这声音是如此之大,震耳欲聋,将两军厮杀的喧哗惨叫都掩盖住了,正在交兵的两军士卒竟忍不住左顾右盼。
刘秀很快找到了这声响源头,正是那座他不以为然的小丘顶,冒起了一阵白烟,并有什么东西朝这边飞来……
它以抛物线到达最高处,旋即在重力拉扯下一点点斜斜坠落,距地面越来越近,最终砸到了汉军阵列后部!
有丹阳兵下意识地举盾格挡,然盾牌却轰然破碎,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半个身子,被重达百斤的石弹砸烂!
还不等汉军反应过来,接着又是“嘭嘭嘭嘭”四声巨响,伴随着地动山摇的轰鸣,这次齐射带来的震慑更大,正在纵马杀敌的贾复,其战马竟为之一惊,将贾将军甩落马下。
少顷,四枚石弹从斜角飞入汉军中,因为丹阳兵站得太密集,数十人被巨力牵扯摔倒在地,更有十余人当场死亡,而石弹则沾着血迹,冒着烟深深嵌入泥地,一个方阵顿时坏了一角。
丹阳兵们连续遭到轰击,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飞到头顶的滚烫石弹来自何方,面面相觑间,他们的脚步没有之前坚定和迅速,反而有了肉眼可见的混乱。
有人想起了汉军中广为流传的传奇……关于昆阳大战的神话,天助刘秀,降下陨石助大汉,摧垮新军!
“陨石,此乃天外流星陨石也!”
可这一次,为何“陨石”却砸到了己方头上?难道天命,已不在炎汉这边了么!?
刘秀无法答复这个问题,回答他们的,是魏军猛然爆发的欢呼:“天助大魏!陨星破敌!”
而远在大本营的第五伦,再度举起千里镜,观察火炮初次实战的效果。
他看到小丘之上,炮口冒着烟——青铜炮管无法承受持续射击,隔一段时间就需休息以冷却。
所以火炮只是锦上添花,真正能致胜的,还是短兵交锋,山丘之后,窦固带着三千三河骑缓缓露出身形,准备发动进攻!
他看到丹阳兵士气如雪融般崩溃,开始在郑统反击下节节败退,其指挥也一时大乱,失了章法。
只可惜,他未能找到刘秀,看见这宿敌那绝望且悲壮的面容……
第五伦放下千里镜,让人挂起旗帜,一直引而不发的预备队数千人,也出现在丹阳兵侧后方,准备配合友军,一口吃掉汉军王牌。
炮声再度响起,第五伦心中石头伴随炮弹一起落地,他望向远方那风中凌乱的炎汉大旗,露出了笑。
这石破天惊的声音,似乎在替第五伦,告诉刘秀一句话。
“秀儿。”
“时代变了!”
第691章 赢得仓皇北顾
直到快入夜时,魏军才在俘虏指认下,找到了贾复的尸体,将其收敛后,抬到打扫战场的横野将军郑统面前。
“死因呢?”郑统手臂也挨了一箭,包扎后吊在胸前,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有些惋惜。
郑统生平最敬重猛将,犹记得白日大战时,贾复作为汉军先锋,骁勇无比,数突魏阵,甚至斩了他手下一个校尉。但在战至正酣时,炮声响起,贾复虽未直中炮,却被受惊的战马甩落,却仍奋力杀敌,直到汉军鸣金,这才恨恨而退。
没想到,却死在了且战且退的半路上。
“失血过多,力竭而亡。”军医如此禀报,他们检查了贾复的伤势,发现他虽然多中箭矢,却没有致命,唯独腹部肋下挨了一刀,刀刃透甲而入,划破肚皮,导致肠子都露出来一截。
换了一般人,这么重的伤,铁定要躺下了,但贾复竟只用布料随意一扎,便重新投入战斗:魏军也直到战斗结束,才知道刘秀竟亲将丹阳兵冒险,贾复正是为了掩护刘秀撤退,才拼死一战。
郑统揭开草席一看,这贾复死去时依然双目铮铮,这算是死得其所么?
“拖肠大战,不愧是‘折冲千里贾君文’啊。”
郑统唏嘘不已,一同清理战场的卫尉第七彪却不以为然,说道:“贾复固然勇锐,但他盘踞丹阳、武当之际,陛下便已派人招揽,贾复竟斩了魏使,宁可为公孙述、刘秀效命也不肯投靠大魏,选错了边,跟错了人,便是这种下场!”
言语间彪哥还有几分得意,他可恨透贾复了,早间第七彪麾下五千兵被贾复从诈败追成了真败,相比于同僚们,丢尽了脸面,他可不是善人,想要想割了贾复的脑袋,辱其尸身发泄恨意,但郑统认为不可,二人最后争执到第五伦处。。
第五伦颇为冷酷:“斩首后传于上庸、房陵,邓奉尚在两处负隅顽抗,骠骑马将军偏师不能攻克,让彼辈看看,逆我者的下场!”
但末了又道:“至于尸身,且就地埋葬,他日可与首级复合。”
第五伦确实没工夫搭理跟他不熟的贾复,他已移师于刚刚占领的当阳县城,正接待一位“故人”。
此人正是汉将王常,原来,白日丹阳兵在当阳河北遭到魏军炮轰伏击,纵然全员勇猛,也陷入了溃败。因刘秀亦在其中,汉军指挥系统瘫痪,各部群龙无首,或各自为战,或提前撤离战场。
倒是王常,刚会战时,绿林老兵颇为拉跨,被万脩压着打,之后不断有逃兵出现,但王常本人,却策应刘秀退到当阳河南。刘秀是安全了,但王常却难以突围,最终被俘。
王常被缚带到时,第五伦难得站起身,朝他颔首:
“王将军,吾等又见面了。”
王常看着眼前不再年轻的第五皇帝,也一时恍惚,想当初天下反莽,各地势力都拥戴刘姓,一时间西汉、北汉、绿汉并立。而第五伦这个反新第一干将,却颇为鸡贼地只称“魏王”,他坐拥长安、河东、河内、魏郡,颇具势力,成了诸汉都想争取的对象。
当时王常还是更始政权的“舞阳王”,但心里是向着刘伯升的,他唯恐刘伯升入关中后与第五伦火并两败俱伤,遂擅自去河内游说第五伦,劝他接受刘玄的印绶,做一个“大汉魏王”岂不美哉?
那会第五伦才二十多岁吧,其善变心机,就给王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非但不接受条件,甚至巧施离间,最后这场会面不欢而散。再之后,就是王常协助刘伯升进攻关中,被魏军在潼坂大败……
第五伦不以阶下囚对待王常,令人松绑赐座,他倒也懒得寒暄,直接道明意图:“当初将军劝予归汉,投桃报李,今日予也希望将军能降魏,如何?”
王常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中有对生的骐骥,但嘴里的话,却直面死亡。
“王常早年未遇明主,直到昆阳一役,才知道谁才是真命天子,在中原辗转多年,先被魏王所败,又遭赤眉之乱,狼狈南奔。蒙汉皇不弃,仍收容我与诸位绿林将校老卒,给吾等一个安身之所,王常一直愧疚在南阳时,未能坚持拥立刘伯升兄弟,君恩不曾有报,岂敢生出叛心?”
他伸出手,请第五伦重新将自己绑上:“更何况,十多年来,不论为更始,还是东南之汉,王常一直站在炎炎汉旗下奋战,习惯了这颜色,宁可蒙着它下黄泉,不想换色了!”
第五伦了然,叹道:“当年河内初见,予便知王颜卿心如金石。”
“今日一见,君心坚依旧,不愧是绿林老将,残汉砥柱啊。”
他一挥手,让人将王常带出去:“送王常将军上路!遂其心愿,以汉旗随葬!”
王常弯腰长拜,以表感谢,旋即慷慨而出!
第五伦指着王常背影,对帐内诸人说道:“先是贾复死战,再是王常赴难,刘秀之得人,不亚于予。”
他之所以想要招降王常,是因为经此一战,汉军主力泰半覆灭、被俘,足足有三四万人,逃走的那一半,也将在西凉骑、三河骑追击下损失惨重。
更别说,小耿已经摸到江陵以北,就等着拦截败兵呢!
战争几乎算得结束了,未来需要考虑的,是迅速横扫江汉,进而取得淮南,这就需要一根“马骨”,方便第五伦传檄而定,减少损失。
但第五伦这边没几个够分量的汉军降将,如今王常不肯降服,第五伦心里估量了一番,大概只能利用那个献出冥厄三关的“平越将军”庞萌,还有前几天投奔的老熟人,故更始政权诸侯李轶了……
但这俩,作为马骨还不够格,第五伦想到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李通,李次元。”
他传诏道:“邳彤等将冀州兵,因沿途大雨失期,回去告诉他,不必到当阳来了,直接拐个弯,带上李轶去随县。李通与吴将坚镡在此负隅顽抗,李轶或可说降其兄,入秋前,予要见到李通……”
“或是李通的头颅!”
大胜之后,魏军现在是全线南压,迫近江陵,势要席卷荆北,而第五伦心里最记挂的,自然还是刘秀,丹阳兵败退后,贾复拼命护得刘秀突围,倒也顺利过了当阳河南遁,只是沿途骑兵追击、小耿拦截,秀儿,能安然到达江边吗?
“陛下希望刘秀死么?”朱弟曾私下如此问,第五伦一笑了之,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第五伦既希望刘秀就此丧命,让天下纷争早日划上句号。
但又觉得,虽然“位面之子”终究还是被“穿越者”打败,但他的故事,或许不该如此草草结束……
这种纠结一直持续到数日后,第五伦大军推进至江陵、郢县时,车骑大将军耿弇回来报捷:配合西凉骑、并州骑、三河骑,小耿手下的幽州突骑,一共斩杀向南溃逃的汉军万余人,俘虏亦有近万,最后只剩不到两万汉兵,逃到江陵各处州口,坐上了在此接应的邓禹舟师船舶……
小耿一并送来的,还有个沉甸甸的木函,渗着暗红色的血迹。
木函被一双双手传递,送到第五伦案前,而当这木函开启,几只苍蝇飞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第五伦用袖子遮住鼻孔,凑近端详首级,竟暗暗松了口气……
不是刘秀,这人他不认识。
经过信使解释,又令俘虏指认,才搞清楚这位嘴里还含着颗槟榔的脑袋,究竟何许人也。
“此乃当阳河驱象兵者,扬武将军马成。”
……
六月底,第五伦乘胜南进之际,浩瀚的大江之上,有一人正伫立船尾,定定地望着越来越远的江北,眼中再无战场上的意气风发。
刘秀从震天动地的炮声后,就神情恍惚,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逃离战场的,只记得贾复捂着流血的肚肠,声嘶力竭地让他快走。
只记得原本被魏军打得节节败退的王常,却忽然迸发出勇气,缠住两倍于己的敌人,让刘秀在亲卫护送下渡当阳河,冯异的右军败退,正好接应上撤退的皇帝。
而就在他们仓皇南撤时,多达两万的汉兵遭到敌骑追击杀戮,再也望不到长江。
眼看江陵将近,邓禹等及时在此接应,但魏将耿伯昭杀到,为了掩护刘秀,已经失去象兵的扬武将军马成,毅然回首力阻魏骑,生死不知……
等匆匆退入江陵,城中又爆发了动乱,江陵士人见汉败魏胜,连夜绣五色旗反正,这导致数千汉兵坐困城内,只有万把人逃到了舟船上,摆脱了被俘的危险。
当初刘秀倾国之力,带着十万人北上鏖战,如今水陆相加,归来者竟不过两万。
这让刘秀悲痛欲绝,想到牺牲的将士,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大江,后悔和悲愤涌上心头,竟恨不得一头栽到江水中!
但刘秀终于没有踏出这一步,回过头,他见到了一双关切的眼睛,却是上船后,与刘秀寸步不离的冯异,这也是最懂他的人。
“还望陛下珍重!”
眼泪从冯异脸颊上流过,刘秀也心如刀绞:“公孙啊,朕若和贾复一样,战死在当阳河,搏一个痛快,留在史书上的名声,应当不会比项羽差罢?”
“望陛下振作!”
冯异的荆州北几乎全军覆没,对爱兵的他来说,这打击如丧兄弟儿子,但悲怆难以挽回败局,在冯异看来,只要刘秀安好,他们便仍有希望。
刘秀却摇头:“当初项羽败于垓下,到了乌江亭边,亭长对他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
“而项羽终究没有过江,其中缘由,恐怕不止是‘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无颜见江东父老’罢?”
如今刘秀的局面与项羽颇类,他也顿时明白楚霸王宁可回头决然一死的原因了。
“江东虽有大江之险,然高皇帝已得北方,九州之地有其八,江东区区一隅,又能支撑多久呢?终究还是败亡,与其一败再败,一辱再辱,倒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陛下,此言不然!”
大司空邓禹过来了,为了驰援接应刘秀,他带着船队在长江、云梦绕了一个大圈,最后堪堪赶上,此刻邓禹下拜顿首:“当初项羽之所以不能以江东抗中原,在于其左有九江王英布,此人同荆王刘贾侧击江东,捣项王老巢;而会稽之南,更有瓯越、闽越诸君,与长沙王吴芮袭扰吴会。有此两路策应,汉军渡江不难。项羽后方未固而北上争雄,与吴王夫差何异?故天亡之也!”
“但今日形势大不相同!”邓禹分析道:“陛下整顿内政,扫灭山越,开拓交州,南方一统,加之南扬、南荆户口较楚汉时倍增,再加上交州,假以时日,可恢复兵员,重振国威。”
此言看似中肯,但刘秀却缄默不言,这次江汉决战,他赌上了东南的未来,而且还赌输了。邓禹的话不过是无力的安慰:想恢复兵员,需要一代人时间,而第五伦,会容他舔舐伤口么?
邓禹知道,必须让刘秀重拾战心,他再劝道:“第五伦虽众,然征发自北方各州,远来疲惫;近追汉军,轻骑一日夜行二百里,加之酷暑秋日炎热,北方大众云集,必生瘟疫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
“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
邓禹提到他们唯一的优势,指着脚下的楼船艨艟:“大汉有舟师大小战船数百艘,横绝大江,若第五伦夺取江北后,贪心不足,欲强渡大江,图谋夏口、荆南,则是以其短,攻我长。”
“魏师陆上步骑虽多,不足畏也,届时江上决战,大汉定能反败为胜,纵不能立刻北上收复失地,亦能与第五伦划江而治!”
……
武德十年(公元34年)七月初,刘秀踏上江南土地之际,第五伦也已进入江陵,摸到了温润的长江水。
江陵无血开城,夷陵也顺利被岑彭夺取,南郡、江夏全境拿下,倒是随县那边不太顺利,第五伦令邳彤携李轶去逼降李通,岂料李通听说刘秀战败于当阳后,绝望之下,竟直接自刎而死……
随县守将坚镡则杀了信使,继续顽抗,随县难下,第五伦都已经考虑派火炮过去支援了。
但这只是小问题,江陵城中,魏国诸将膨胀得不行,第七彪向第五伦请求说什么:“愿将三万兵,横行荆南。”
哪怕是宿将郑统,也觉得可以趁胜南下,搜集船舶,沿江下寨,欲图江东……
“吾等虽然缺乏舟船,但却有火器助阵。”经过当阳一战,他们对这些新武器迷之信心,甚至觉得以舢板小舟,搭设火厢车,亦能轻易击败已经丧胆的汉军舟师。
飞龙骑脸,怎么输?
但第五伦却不为所动,他很清楚己方之长短,江边天气湿热,北方人不服水土,痢疾、脚气等疾病频发,只在汉水里练过的魏军舟船,到了长江上肯定会被敌人吊打。
目前最重要的,是夺取战略地点:第五伦遂令三军分取荆北各县,又令小耿准备返回淮北,进图淮南,至于“渡江战役”……
“时候未到。”
汉军主力虽灭,但只要刘秀还在,哪怕他只剩下一万人,第五伦就绝不会小觑这位对手。
他啊,可不想打一场“赤壁之战”。
第五伦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南方收回,转而望向西面。
一统天下的最终步骤,第五伦早在数年前,就已和马援、岑彭等主将敲定了:
“巴蜀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第692章 双管
一年后,武德十一年(公元35年),同时也是成家龙兴十二年……
昔日繁荣的锦官城,如今却一片萧条,与魏国连续不断的战争拖垮了成家的经济,铁钱崩溃在先,粮食减产在后,过去还能“御敌于境外”,蜀中尚且粗安。但下到平头百姓,上至达官贵人,近来却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到,战争的脚步,在一点点向成都逼来!
一年前,汉军在当阳惨败,主力尽丧,魏军席卷江北,刘秀很快连淮南、江都也丢了。
就在世人以为魏国会一举覆汉时,第五伦却没有盯着刘秀一家打,反而调转矛头,开始瞄准公孙述!
魏骠骑大将军马援夺取汉中后,以此为基地,不断派兵袭扰金牛道、米仓道诸路,兵临白水关。
雪上加霜的是,魏征南大将军岑彭进占南郡江陵、夷陵,以之为跳板,也向三峡进军。
第五伦显然是想两路伐蜀,一举灭亡公孙,而吴、蜀交通已断,刘秀自保无暇,根本无力履行盟约,策应公孙述,成家在狂风中渐渐独木难支。
从今年初开始,公孙述从东边听到的,尽是坏消息。
三月份时,前线传来噩耗:“陛下,岑彭已破荆门关!”
荆门,乃是“楚西塞第一关”,位于三峡最东边的西陵峡,上有盘亘雄踞的荆门山十二碚,下有银潢倒泄的虎牙滩,实乃天险,飞鸟难越。公孙述对在此阻挡魏军西进抱有很大希望,他将成家水师尽数派去,不仅修筑了浮桥、斗楼,还在水下立起攒柱,又下令用木栅将江面封锁,以为这样就能切断魏军逆江而上的可能。
然而结果却是,荆门、虎牙二关,居然只在岑彭攻势下撑了短短数日……
奉命去江州督战的皇弟公孙恢回到成都后,向公孙述禀报了战况:
“岑彭入驻南郡后,长达半年引而不发,只在江陵造楼船、冒突,露桡近百艘,三月份时,进攻荆门山,船上还动用了火器……”
“火器?”公孙述不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玩意,据说正是依靠此物,第五伦才在当阳决战里大败刘秀。
但因为汉中魏军尚未装备此物,蜀军还没见识过其厉害,只能通过汉国来使、客商的道听途说。。
“火炮一炮糜烂数里。”
“神火一出,漫天乱飞,可穿三属之甲。”
这些说法太过可怖,也不知真假,考虑到会乱己军心,公孙述很快就禁止传言:“凡誉敌恐众,吹嘘火器者,皆以魏谍罪论处!”
直至今日,蜀军终于尝到了火器的滋味……
据前线逃回的士卒说,魏军先是以勇士驾船逆流而上,直冲浮桥。结果战船被江中攒柱阻住,前方拦江木栅又泼了水,一时间无法烧毁。
魏军攻势受阻,然而那些大船上,却亮出几门小型火炮来,于近处对准拦江木栅猛轰,土垣石墙还能扛得住,但木头却被轰得稀烂,很快就破开缺口,被魏军突入……
恰逢此时东风起,岑彭尽起全军,顺风并进,所向无前,而蜀军大乱,溺死者数千人,其余或为魏军所俘,或向西溃逃……
经此一战,蜀军水师几乎全军覆没,于是瞿塘峡的江关、白帝城也难以守住,公孙述最喜欢的行宫,连同上面囤积的粮草,就这样落入了岑彭手中。
挡在岑彭前方的,是巴郡首府:江州(今重庆市)。江州若失,岑彭军就能在蜀中平原长驱直入,公孙述大急,勒令公孙恢带援军奔赴前线,务必死守江州!
江州城是秦国时张仪灭巴后所筑,位于长江和嘉陵江交汇之处的江北嘴,顺山势建起城墙,房屋像阶梯一样重重叠叠,从山脚修到山上,俨然一座山城。又三面临江,春夏之际,江水泛涨,一望弥漫,不可卒渡。魏军虽然取得了水上优势,但若想仰攻江州,也殊为不易。
果然,岑彭部在江州遇阻,就在公孙述稍稍松口气时,五月份,岑彭却做了一系列让成家君臣目瞪口呆的操作。
他弃江州不攻,直接顺着长江支流清水江逆流而上,急行军两百里,直扑广汉郡德阳县,并一举攻克!
广汉郡位于蜀郡以东,乃是成都东门户,广汉县在德阳以北,距离都城不过三百里,广汉县若失,岑彭就能兵临城下了!一时间成家政权手忙脚乱,公孙述急忙征调蜀郡郡兵赶赴广汉布防,再勒令江州的皇弟公孙恢拔师北上,欲以巴蜀两军,合击孤军深入的岑彭……
然而岑彭却虚晃一枪,在德阳县待了几日后,便急转南下,大败公孙恢的部队,死者甚多,清水江俨然成了浊水江,公孙恢只能狼狈遁逃。
如此一来,巴郡南部的蜀军尽数毁灭,六月份,岑彭重新南下,轻松夺取空虚的江州。
消息传回,蜀地震惊。公孙述更是大惊失色,以杖顿地道:“是何神也!”
形势已颇为不妙,然而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岑彭开张之际,汉中的马援也没闲着,趁着蜀军重兵堵截岑彭,马援一举攻克白水关,再下葭萌,五万魏军,兵临大小剑山!
……
“巴蜀都守不住了。”
得知魏军两路开花,马援部已取葭萌关后,成家丞相李熊如此嗟叹,立刻连夜入宫谒见公孙述。
然而侍从却言公孙述正在召见其他人,李熊焦急地等待许久后,天色蒙蒙亮时,却见成家大司马延岑从宫室中走出。
延岑乃是降将,原本奉命守备汉中,马援破阳平关,杀荆邯后,延岑不战而走,逃回成都,但据他所说:“臣不愿屈降于魏,从敌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方能生见陛下!”
公孙述信了延岑,不但没有惩罚,反而将他视为忠良表彰,让本是空衔的“大司马”渐渐有了点实权。
李熊平日里同延岑并无矛盾,但时至今日,延岑或能左右公孙述心意,他暗道不妙,与延岑见礼,两人各怀鬼胎地说了几句话,李熊立刻入殿。
公孙述仿佛老了二十岁,他最近须发渐白,甚至开始大把大把地落,身披素衣,大大的眼袋挂在脸上,不知多少天没睡着了,马援、岑彭的双管齐下,捅得他透心凉。
见李熊来此,公孙述直接问:“丞相方才可见到大司马了?”
公孙皇帝语气急促:“延司马劝朕精锐尽出,将蜀郡仅剩六万人一分为三,三万去支援大小剑山,两万人守东门户广汉,一万人则守东南门户,资中,或可御魏军于外。”
公孙述的兵之所以这么多,是因为今年以来,面对岌岌可危的形势,他更加穷兵黩武,几乎每户都要拉一员丁壮。
延岑的建议让公孙述很受用:“大小剑连山绝险,飞阁通衢,自去岁开始,陛下以阁道三十里至险,复置尉守之。有此天险,何愁成都不保?臣愿为陛下分忧,将兵御敌,扼守此地,必能力阻马援,以待转机。”
是的,魏军两路大军都打进家了,公孙述心里也知道无法将他们赶出去,就寄希望于“转机”,或许第五伦骄傲自满后荒淫无度早夭?或是刘秀重整旗鼓再度北伐,牵制了魏军?
即便渺茫,但公孙述亦不打算束手面缚,所以对延岑的“力战”论颇为心动。
但他还是想听听李熊怎么看。
李熊长拜于地,说道:“诚如大司马所言,大小剑山确实险峻崔嵬,甚至超过了白水关、葭萌关。”
“但陛下,就算我军能守住剑阁,魏人,一样能兵临成都啊!”
李熊指着墙上的地图道:“马援既然已取葭萌关,顺着白龙江而下,就能抵达巴郡阆中,进而到嘉陵江,如此便可同江州岑彭会师,自东面攻蜀,大不必死战剑山。”
“又或者,岑彭主动北上,继续走清水江,破广汉县,逼梓潼城,尽取成都东户,如此一来,大小剑山之重兵,将遭魏两面夹击,焉能久持?”
总之,魏军现在相当于破开围墙,闯入了公孙述的院子,延岑认为堵好大门,就能继续过日子,但蜀郡平坦,窗户、后门,魏军多的是办法登堂入室。
李熊说的是肺腑之言,但却打破了公孙述最后一点希望,他忽然勃然大怒:“既然丞相以为此策不可行,那又有何破敌妙计呢?”
李熊咬着牙,说出了自己的建言:“陛下,时至今日,第五伦已成气候,休说两路伐蜀,哪怕只有一军,成家亦难敌也,既然蜀郡守不住,依臣愚见,不如南狩!”
“什么?”
公孙述面容大变,这真是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李熊开始叙说自己从去年起就在布置的退路:“前岁,二皇子已之国犍为郡朱提(今云南昭通),陛下何不前往巡狩?”
公孙述却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皱眉道:“蜀地以南,滇地益州郡已反,举五色旗响应第五伦,句町国也寇乱牂牁,朕走保朱提,乃是弃成都、剑阁而自置瓮中啊!”
李熊却抱有信心:“先时成家全力与魏争衡,无暇顾及南方,如今陛下只需遣一将军,将二三万人,必能扫平滇地,再将句町王驱出牂牁,加上越巂郡,便可以僰道、大渡河为阻,魏军难以深追。”
“南中虽小,地方千里,民众百万,稍加开拓,亦足以成事业,保住公孙氏社稷……”
公孙述沉吟了,在主战、主走两种建议间摇摆,打吧,他其实对延岑和蜀军已无太大信心,诚如李熊所言,只靠大小剑山,是没法挡住魏军的。
逃吧,听说南中湿热,瘴气密布,蛇虫害人,王莽当初就因讨伐句町,搞得益州疲敝,人心大乱,这才让公孙述得了割据的机会。
那鬼地方,让儿子去搞分封他舍得,但自己老了,身体越来越差,能否生至朱提?若对滇、牂牁两地的征讨不利,反叫他们配合魏军将自己围困,与其死在蛮荒之地,倒不如死守成都,享受最后的富贵,保住天子尊严……
怀摸着手中的传国玉玺,纠结之间,公孙述心中已有取舍,但他还是将选择权,交给上天。
简而言之,就是遇事不决,算上一卦……
在谶纬迷信方面,公孙述比刘秀有过之而无不及,喜好为符命鬼神瑞应之事,以此证明自己的正统,诸如他在自己手上克了“公孙帝”三个字,只是小意思。
公孙述倚重的“国师”名叫任文公,这是一位奇人,明晓天官风角秘要,能够预测风雨,山洪灾异,王莽刚上位,他就预言新莽必然败亡,带着家人上了山,躲避兵灾,后果如此。
公孙述称帝后,任文公拗不过他的多次辟除——公孙述看似礼贤下士,实则心眼极小,蜀中隐士思念汉朝者颇多,一旦官府邀请不允,搞不好会被公孙述送毒药。
只可惜,任文公在几个月前就死了,据说当时蜀郡武担有个大石头,忽然从中折断,任文公算了一卦后唏嘘说:“噫!西州智士死,我乃当之。”自此之后常会聚子孙,设酒食,后三月果卒——也有种说法,任文公是眼看成家撑不了多久,唯恐他过去给公孙述算的美好愿景破灭,惨遭报复,这才服药自杀的。
于是公孙述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任文公的弟子来演卦,却见他们哆哆嗦嗦一番后,提供了公孙述内心想要的预言……
“虏死剑下?”
公孙述见此,顿时大喜,对他而言,魏军就是贼虏!这岂不是说,马文渊将败于大小剑山,甚至有可能丧命?
于是公孙述彻底偏向主战一方,他即刻召见延岑,将蜀郡新募的三万人交给他,又用延岑之策,打开金库,以囤积十二年的黄金重赏剑山将士,绝不吝惜。
而李熊的“南狩”之策,则被公孙述忘到了天边。
亲自送延岑带着大把黄金北伐后,公孙述心中却又有思索。
“马援兵锋可败,但岑彭又该如何抵御?”
“对了,虏死剑下……亦可有另一种解释,此剑不止是大小剑山,而是真正的利剑!”
公孙述心中一横,给仅剩十余人邛崃山公孙死士传令。
“汝等伪称蜀中降人,赶赴江州,设法见到岑彭,再伺机刺杀!岑君然一死,荆州军必大乱。”
然而就在刺客们奔赴江州后次日,公孙述就收到了一份令他骇然变色的噩耗!
“马援自将大军攻剑阁,又遣氐兵数千,自武都郡偷渡阴平小道,袭击江由县!”
这是万没想到的奇袭,那阴平小道和白龙江的大道不同,根本就没有路!尽是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加上森林密布,水流湍急,沿途无人之地七百余里,最老练的猎户才敢走,大军如何偷渡?
打个比方,这就好像公孙述让一群壮汉堵死了门窗,上好锁钥,自以为万无一失,敌人却从头顶的烟囱里,从天而降!
而广汉郡江油县,就在成都以北三百里外,南下可威胁都成,往东北走则能袭击梓潼,截断大小剑山蜀军主力粮道,成家政权,已经岌岌可危了!
公孙述一时愕愕无言,半响后才想起问:“这支魏军奇兵,由谁统御?”
丞相李熊忧心忡忡地禀报:“江油县令回报说,看旗号,似是一员氐人偏将,正是去年擒杀荆邯将军者,其名曰……”
“云阿!”
第693章 齐卸甲
公孙述没料到,最先攻入蜀中平原的人,既不是岑彭,也非马援,反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氐人偏将“云阿”……
这便是阿云的汉名,阿者,丘陵也,但于他而言,这个字,更偏向另一个意思:曲从。
他本是一柄直直的带毒匕首,作为邛崃山刺客一员,被公孙述派往陇右谋刺魏将,可经过多年潜伏后,阿云早就被富贵、家眷掰弯了……
公孙述甚至不记得有这个人,阿云失联太久,连荆邯都以为他死了,因为是买来的孤儿,也没有需要抚恤的家人,名字早已在名册上抹去——毕竟是见不得光的手段。
仿佛他不曾存在过,或许只有在邛崃山朝夕相处训练的袍泽,才记得这个小角色。
阿云是小人物,死了也无人记得,但云阿,却已是魏国氐人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不过仓促告急的江油县令搞错了,他真正的职位不是偏将,而是“校尉”,自去年擒杀荆邯,献上头颅后,阿云被马援器重,上报朝廷封为男爵,又升了一级,得以专制一旅之众。
阿云遂一条路走到黑,铁了心为魏主第五伦效命,旬月前,马援准备进攻白水关、葭萌、大小剑山时,出身蜀郡西陲,熟悉当地情况的阿云就给马援献上了一条毒计……
“偷渡阴平,奇袭敌后!”
从地图上看,阴平位于武都郡以南,广汉郡西北,其地隔碍雍梁,实为险隘。
马援也有此打算:“若能从武都下阴平,繇邪径经涪水,袭广汉江油县,此地,出剑阁西百里,去成都三百余里,敌必不知所备。”
是个妙招,但地图上看着武都到阴平很近,过去却从未有军队走过,因为地形太过险恶。多有高山密林,溪流湍急,除非化作猿猴野兽,否则人马难以成行。
但难走,是针对汉人的,于阿云等氐人而言,高山、密林、峡谷,这不就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地方么?在阴平活动,如猿狖之腾木,若鱼之走渊。。
但阴平号称七百里无人烟,部队最多携带十日粮秣,加上骡子驼点,也只够一月。但却得走整整两个月山路!半道就会饿乏,这又如何解决?
阿云却颇为自信:“所谓七百里无人,指的是编户齐民,但却不乏氐部!”
秦汉制度,但凡一个县主要居民是蛮夷戎狄,便称之为“道”,阴平地区行政上隶属于“广汉郡北部都尉”,除了阴平外,还有甸氐道、刚氐道,顾名思义,都是氐人聚集之处。
于是马援首肯此策,阿云遂带着陇右、武都氐兵两千五百人出发,于五月份南下。前锋五百,全部轻装,不穿戴甲胄,这批氐人各执斧凿器具,凡遇峻危之处,凿山开路,搭造桥阁,以便军行。后队两千,赶着骡子,各带干粮绳索进发。
一路上确实历经艰辛,好在与当地氐部语言相通,间或能搞到点食物,当然,也不乏一言不合,强行抢掠的……
等他们抵达阴平道上一处名叫“摩天岭”的分水岭时,实在陡峭,骡马不堪行,登上最高处后,却见下面又是陡坡悬崖,不能开凿,连氐人们都迟疑了。
阿云激励士气:“吾等路过阴平等道,那里的氐人过得如何?身在深山,种着贫瘠土地,以狩猎采果充饥,茹毛饮血,还要被成家官府逼迫贡品,时常遭到西羌和其他氐部袭击,老人杀死,妇女掳走,孩子则卖到成都做奴婢。”
“但我旅中二千余氐人却不必如此,吾等是大魏陛下的忠臣,打完仗回家,过得比编户齐民还好!这一路已走五百多里,只差一点就能成功,蜀地富裕,氐兵第一批进入,能抢到最多的财货,若能立功,更大的富贵还等在后面,不单我一个人,所有氐兵都有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氐人遂在山上拉了绳索,连接成长长的勾连,然后一个个拽着绳子从陡坡上下到河谷,攀木挂树,鱼贯而进,期间或有绳结松开,坠入深渊粉身碎骨的人,但大部分氐兵还是抵达低处。
这之后的路较为好走,他们沿着涪水南下,成家大部分兵力都调到剑门、广汉、资中去了,广汉北部都尉只有区区数百人驻守阴平桥,防备蛮夷,魏人如神兵天降,很快攻克此地,而江油就在前方。
到此时,阿云清点人数,虽然路上折损数百,或死于各种意外疾病,或走不动留在原地,但他们人数竟不减反增,已多达四千之众……
原来,竟是沿途三个氐道的部落,被阿云所招揽,眼馋蜀中富裕,想跟着来抢一把……
江油只是个小县城,守了几天后就沦陷了,阿云任由中途加入的氐兵大掠县城,甚至怂恿他们继续深入,到广汉郡首府梓潼附近大闹一场,那边比江油更加富裕。
而他自己,则带着氐兵蹲在县仓吃饱喝足,携带五日之粮,悄然离开江油,绕离蜀军后队、辎重云集的梓潼,向东北方两百里外的大小剑山走去,成家以大司马延岑为帅,在那里集结了整整五万人,与马援的兵力相当……
虽然第五伦安排马援、岑彭两面包夹蜀中,但两位大将军地位相当,各领一军,隐隐有竞争之意,加上剑门、江州隔绝数百里,长途沟通不便,他们其实是各自为战的状态,所以马援不能眼巴巴指望岑彭策应,他宁可相信已证明过能力的阿云。
阿云的任务,就是以奇兵冲其腹心,迫使延岑闻讯后分兵去救梓潼、江油,同时他再从后方袭扰剑门蜀军,配合马援攻破这座公孙述新修的险塞!
若能得手,阿云估计,他的功劳,都能越过子爵,直接封“伯”了!
然而奇怪的是,江油失守、梓潼遭到西蜀氐部袭扰、成都也一日三惊,告急的驿骑往来不绝,但从江油到剑门的路上,阿云却根本看不到回援勤王的蜀军,延岑这是几个意思?
直到到第三天时,阿云等人已能看到巍峨如剑的峻岭,才遇到了第一支军队,竟不是打着白帝旗的蜀军,反是马援的前锋骑从!
“云校尉来晚一步,蜀军降了。”
“啊!?”阿云这才知道,他费尽辛苦绕道阴平,却是出力多而见效少,相当于白跑一趟,怎么就降了呢?延岑可有五万人啊!难道因为马援所向无敌,就不敢和他打一仗?
魏军骑从开心地告诉阿云:“那延岑早被大行令策反。”
“延岑刚到大小剑山,就将效忠公孙述的将军们绑起来杀了,又将公孙述所赐金饼、银饼发给中层校尉们,带着麾下五万之众齐齐卸甲,如今剑门大开,骠骑大将军就在后头!”
……
延岑不战而降,这消息对在成都等待“虏死剑下”的公孙述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朕常以延岑为社稷之臣,如今必为蜀人所笑。原来他才是最大的贼虏,当族,当族!”
但延岑的妻儿早在汉中被破时就“亡于乱军之中”,如今想来,要么是送去魏国,要么藏匿巴郡某地,这延岑通魏已久啊!
公孙述几乎气得吐血,当初延岑力主同魏国斗争到底的时候,还大言不惭地对公孙述说:“陛下,男儿应当在死中求生,怎能坐着等死呢!”
延岑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是不肯坐等覆死呢!一路小跑去投降马援了,还附带公孙述几乎所有军队,以及公孙皇帝小气吧啦存了十几年的黄金和朱提白银,虽然数量远不如第五伦,但也已是蜀中压箱底的财富,一夜之间,通通资敌。
更要命的是,剑门洞开,马援裹挟投降蜀兵,十万之众迅速南下,前锋骑兵,已经越过梓潼,抵达成都北门户绵竹!兵锋将入百里之内!
而公孙述这时候想调兵回防已经来不及了:两万人在广汉县、一万人在资中,都用于防备岑彭,成都只剩下宫卫千余,卫尉兵数千,或许征发百姓,所有男丁都上城墙,能得万余……
这时候,丞相李熊再度力劝公孙述,重提“南狩”之策。
“陛下,秦末时,若子婴及时南狩,入汉中、巴蜀,或许还有希望复兴秦朝。”
但公孙述已完全丧失骐骥,陷入了绝望的泥潭,他喃喃说道:“当初长安被第五伦攻破时,王莽南狩奔逃,结果如何?”
他看着手里的传国玉玺,这东西,最后不是落到他手里了么?而王莽则流浪多年后,屈辱地被第五伦押回长安,当众在断头台上砍了脑袋,步了商纣后尘。
类似的例子太多了,七国之乱时,吴军败局已定,吴王刘濞和他手下壮士连夜逃走,渡江遁于丹徒,再流窜东越。结果却在汉景帝利诱下,反被东越王砍了头颅,派一传车飞送景帝,老刘濞骄横也几十年,结局却为天下笑。
公孙述自诩是这乱世中的豪杰,这才能和第五伦斗到接近终局,不想这样狼狈。
李熊咚咚稽首,涕泪交加,苦劝公孙,公孙述叹息一声,将丞相扶起来。
“太子在资中监军,丞相速去与之汇合。”
李熊糊涂了:“陛下之意是,调太子及资中军回来勤王?”
公孙述摇头:“不必北来,汝等速速南下!”
“那陛下呢?”李熊大惊。
真是人之将亡,其言也善,虚伪了一辈子的公孙述,终于说了几句心里话。
“朕自得丞相,幸成帝业,本以为能重走汉高之路,再不济也能做秦穆公,大霸西方。奈何遇上了第五伦这异数,加上轻信了延岑等辈,不纳丞相忠言,这才自取其败,悔恨晚矣。”
“废兴,命也,朕若注定败亡,也认了,但天子死社稷,朕在成都当上皇帝,绝不离开都城半步!”
说着,公孙述将腰间的传国玉玺取下,不舍地看了又看,最终塞到了李熊手中!
“将玉玺,交给太子,令他在军中继位,再用丞相之策,设法带着资中、广汉两军三万之众,前往朱提,力保南中!”
“太子孱弱,休说与第五伦斗,恐怕连滇地、句町都应付不来。”
白帝含泪,对李丞相托孤道:“而君才不亚于萧、曹,必能安定南中,延我公孙氏社稷,朕泉下能享多久皇帝九鼎八簋血食,就全凭丞相了!”
……
公孙述遣李熊带着传国玉玺南奔之际,马援也已攻克绵诸,平推雒城,距离成都越来越近……
而在剑门投降的成家大司马延岑,在反正后被马援奉为上宾,其实在身边就近控制起来,不让这反复横跳的家伙再有机会背主。
延岑心态倒是很好,他在魏军中安然吃喝,面对马援麾下讥讽也不尴尬,反而对魏军利器颇为好奇:
“久闻魏师火器之利,不知能否一见威风?”
说起来,延岑早在镇守汉中时,就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他虽然和魏国大行令冯衍勾连已久,但当时马援捷报频频,延岑就算带兵投降,也只算锦上添花,得不到太好待遇。
若他逃到成都,继续骗取公孙述信任,将兵权攒在手里,那份量就不一样了,若魏国一时难以灭亡吴蜀,延岑甚至可以设法架空身体病弱的公孙述,自己来当巴蜀土皇帝……
但这份野心,很快就随着汉军当阳大败而打消了,汉军崩溃后,有几个南阳老乡西遁入蜀,将当日经过一一告知延岑,让他大为惊愕,魏国先有石砲、又制火炮,日新月异,巴蜀的险关面对这些武器,将大打折扣。
果然,当马援的西军也装备火炮后,一度无法攻克的白水关、葭萌关就跟纸糊一般,剑门靠着三十里险道或能撑一时,但岑彭已入江州,延岑随时可能腹背受敌……
守塞尚且不敌,野战就更不必说了。
于是延岑迅速抛弃单干和为公孙述殉葬的想法,骗到兵权后,立刻卸甲投降。
不过自出剑门后,梓潼、绵诸、雒城,魏军几乎都传檄而定,不等火炮运到,城门就开了,郡县官员及父老争相恐后地投降,所以延岑一直未能亲眼目睹其威力,有些不甘心……
但马援却也不肯专门为他演示,只淡淡地说道:“等到了成都,自能见到。”
作为公孙述的发小,马援对其脾性再清楚不过,公孙从年少时就多才、自傲、自负,不肯听人教诲。公孙称帝后,为井底之蛙,妄自尊大,很难相信他会屈降低头,成都之战,肯定不会像之前那般轻松。
尽管如此,本着老朋友一场,马援还是写了封信,派人送去成都。
“子阳无恙?前别茂陵,至今二十载矣,援奉魏主,而子阳自尊成帝,相视敌虏,故寂无音驿。”
“先时,刘文叔败绩当阳,鼠窜江东,命不久矣。今四海将定,兆民同情,唯子阳闭拒于蜀,为天下表的。前披舆地图,见天下郡国百有六所,奈何欲以区区巴蜀,以当诸夏乎?援常惧海内切齿,思相屠裂,故遗书恋恋,以致恻隐之计……”
“剑阁已下,蜀兵卸甲,梓潼、绵竹望风而降,成都之邑,亦举足可破。火炮已设,必无虚发,届时满城将成碾为齑粉!”
“吾与子阳,虽外为敌人,内仍有朋友之道,语朋友邪,应有切磋。岂有知其无成,而但萎腇咋舌,叉手坐视乎?”
“往年魏皇诏书比下,开示恩信,望子阳勿以久为敌国而自疑。今若以时自诣,则家族完全;若迷惑不喻,委肉虎口,痛哉奈何!援商朝廷,尤欲立信于此,必不负约。”
“书信手记,不可数得,三军躁动,援不得久待,愿急赐报!”
信里虽然也有威胁,但更多是朋友的一片真心,然而很快,公孙述就派人送来了他的回复。
“文渊吾友,见识多闻。”
“敢问世上。”
“岂有降天子哉!?”
第694章 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世上岂有降天子哉?公孙述的回复干脆利落。
古时三皇五帝有禅让传国,唯独夏桀被商汤击败后,被流放南巢,但考虑到两淮已是商朝势力边缘,而南方越国又号称夏后裔,夏桀败后遁逃的可能性更高些。
周武伐纣规模浩大,商纣虽败,却战至最后一刻,自焚而死;周亡于秦,东周公、西周公不堪一击,但最后一位天子周赧王,却崩于此前,错开了九鼎迁移的屈辱一幕。
子婴是肉袒牵羊跪降刘邦奉上传国玉玺不假,但他此前就被赵高找借口废除帝号,仍称“秦王”,算不得天子。
至于前汉终于王莽,又回到禅让老路上,王莽虽被第五伦推上断头台,却从未有稽首归降求存的举动。
按照这个标准,纵观古时,直至新末,确无“降天子”,但若要论僭称帝号的投降者,光诸汉刘玄、刘孺子婴众人就能点出一堆来。当然,以公孙述的傲气,从不认为此辈能与己相提并论,作为三足鼎立十年的选手,起码也能同第五伦、刘秀为伍吧?
总之公孙述的回复不卑不亢,颇有几分豪杰气。
可他同时做的另一件事,就没那么地道了,那位奉命来回复马援的成家使者,一口咬定必须单独谒见,马援自己倒是大大咧咧要答应,随他出征安民的“大行令”冯衍倒是谨慎,马援去年在汉中就遭到过刺杀,不可不防啊。
遂先让绣衣卫仔细搜身,那使者以受辱为由拒绝配合,后来虽勉强就范,却什么都没搜出来,但就在绣衣卫要求检查其发髻上的细簪时,使者顿时面色苍白,竟上下嘴皮一磕,服毒自杀!
事后检查,那发簪果然尖锐无比,还浸泡了剧毒,冯衍不由冷汗直冒,今日若单独接见,刺客趁其不备之际,于十步之内飞掷短簪,中了马援,那还得了?
马援得知后,顿觉自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唏嘘道:“吾视公孙述为旧友,而子阳,仍视我为敌国之将,欲杀之而后快啊!”
阳为礼仪彬彬,大国之主,阴则嫉妒成性,残忍毒辣,这行事确实很公孙述!
既如此,马援已仁至义尽,攻城时,就再不会有半分收敛了,倒是冯衍思量起另一事来。
“吾等奉君命两路伐蜀,公孙述坐困成都,败局已定,仍寄希望于杀手一击的侥幸,能往骠骑马大将军处遣死士,征南岑大将军那边,是否也会派几名刺客去?”
……
却说另一边,公孙死士多人离开成都后,立刻兼程奔赴江州,蜀郡东边的广汉已被魏军占领多地,不再安全,他们遂狂奔两百里,抵达犍为郡北部的资中(今西川资阳),沿沱江坐船南下,行五百里水路,抵达长江渡口江阳城(今四川泸州),往东顺流,就是江州。。
这是最省时间的一条路,也是公孙述认为岑彭可能北上围攻成都的路线。
然而刺客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飞毛腿岑大将军,赶到江阳城时,发现此地已经易主。几人大吃一惊,假装来投降的士人,稍稍打听后,才得知一个让他们恨不得立刻跳船的消息。
原来,早在数日前,岑彭得知公孙述调集军队守广汉、资中后,就从江州逆流攻陷江阳,却弃沱江大道不走,反而继续沿长江溯源而西!兵锋直指犍为郡首府:僰道!(今四川宜宾)
因魏军控制水道,进行船舶管制,刺客们夜间行船,白日上岸步行,四天后,赶了两百里路的众人气喘吁吁地来到僰道,城头果然也换上了魏国旗帜……
“什么,岑彭三日前便已离开?”
死士的首领快疯了,这岑彭不但善守,能在敌人主力夹击中藏于九地之下,还善攻,不动则已,动则如翱翔于九天之上!他自从入蜀后,就兜了个大圈子,在硕大平原上“转进如风”,不但把敌军、刺客绕晕,连自己人都糊涂了,很少有人能猜出岑彭的真正意图。
但当得刺客们多方打听,搞清楚岑彭主力下一个目的地后,都双腿一软。
“北方三百里外,岷江与大渡河交接处,南安城(今四川乐山)?”
……
岑彭不是乱跑,他之所以放弃直线不走,反而在成都平原南缘兜个大圈子,自有三个理由。
“此乃避实就虚。”岑彭告诉麾下偏将、校尉:“长江水道逆流难以运输兵力,荆州军入蜀者五万人,又要分兵把守新降各郡县,实已捉襟见肘,能战者不足三万。”
所以,倒不如绕开资中、广汉,朝敌人力量薄弱的地方打。
但荆州军的将校们连胜后颇为骄横,觉得自己就算只有几千人,也能吊锤蜀军,故在启程前纷纷力劝岑彭,甚至有人直接说:“大将军避近就远,确实绕开了敌军主力,使其不知我所向,疲于奔命。但将士们心里都盼着能多立战功,最好能早到成都,如此一来,必叫马骠骑的西军抢了先,这仗岂不是白打了!”
可众人不知道,作为第五伦麾下四大将中最稳的一环,岑彭情商也极高,想得比他们多很多……
出征之际,岑彭便思量过:“陛下令两路包夹公孙,未明确我与马将军谁为主攻,谁为策应,但必有一军先至成都,若相互争竟,易伤和气。”
这担忧不是多余,毕竟魏军有传统,打仗时最要防备的,就是友军……
等到岑彭使出回马枪拿下江州时,马援还堵在剑阁,看似荆州军抢了先,军中洋溢着一片“打到成都过七夕”的乐观情绪,岑彭又开始想了。
“荆州军去年参与当阳决战,被陛下评为战功第一,而马将军在汉中牵制成家,只派西凉铁骑助阵;今岁我又得以攻克巴郡江州,若再下成都,全取蜀中,岂不是将所有功劳、好处都占了?”
加上岑彭的职务是“征南大将军”,未来第五伦要灭亡苟延残喘的东汉,岑彭和荆州军是绝对主力!一时间,岑彭俨然要在四大将中孤拔而起,成为武将之首。
这是麾下们喜闻乐见的结果,谁不愿意大功独占,鸡犬升天呢?但对岑君然而言,他最不想抢的,就是功劳,就不想出的,便是风头!
“今天下只余吴蜀,相当于二桃,除却吴汉坐镇北疆外,南线三位大将军,则如三士。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何况三乎?为陛下臣子,当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利也。”
所以岑彭要主动替第五伦分忧,当起了将相和里的蔺相如,小心翼翼地权衡功劳,保持现在马、岑、耿三将齐头并进的局面。
所以他无视了麾下的抱怨,放弃近路,反在蜀中来了个大迂回,当然,除却一、二点考虑外,岑彭还有第三层心思。
“公孙述败亡已是定局,唯恐其放弃成都,向南逃遁,南中偏远,王莽时三次起兵,数十万人攻十年不能安定,若叫公孙逃亡南中,益州变乱恐怕难以短视平息。”
这对第五伦一统天下是不利的,岑彭自然有义务阻止这种可能!
所以他先占犍为郡首府僰道,这是从蜀郡南下朱提、牂牁的要害,接着打算袭击南安(乐山),扼住了大渡河最重要的渡口,如此一来,蜀军连奔逃越巂郡的机会也已丧失。
就在岑彭强渡洪流,攻克缺乏防备的南安城,看着身后汹涌澎湃的大渡河感慨其势若奔马之际,成家丞相、公孙太子的部队,也正从资中南遁至此……
……
李熊得到公孙述托孤后,挥泪辞别君王,立刻轻装前往资中见太子——为了赶时间,他甚至连家眷都没带!
抵达资中后,李熊向太子陈述皇帝诏令,献上传国玉玺,太子虽然嘴上嚷嚷着要回成都,势与父皇共存亡,但还是接过了玉玺,宣布从即日起代父执政,先赶往南方召集军队忠良,再北上勤王解围不迟。
资中只有万余人,而东边的广汉则有两万,虽然都归太子监御,但撤退也有先后,李熊建议:“魏军岑彭部已取江州,沱江下游江阳等地不再安全,吾等不如转至岷江,再经僰道前往朱提。”
太子年纪不大,却继承了公孙述的毛病,那就是爱讲排场,太子早年被公孙述封王,也积累了不少家底,如今南迁前往不毛之地,想着那里要啥没啥,鼎簋漆器之类的瓶瓶罐罐不舍得扔,途经太子的各处庄园府邸,恨不得将家底搬走。
走到半路,这才听闻僰道失陷的消息,李熊知道没法直接去朱提了,再度提议,不如走南安城,渡大渡河,逃至越巂郡……
万万没想到,他们为了躲岑彭,绕了一个大圈子,而对方也在兜圈!
当李熊听闻南安大渡河口已插上五色旗,岑彭部两万人,正飞快向北推进,明日就将与己方遭遇时,几欲惊得坠车:
“岑君然,真神将也!不但兵速如神,料敌亦如神仙哉?”
……
岑彭机关算尽,庙算料敌时,便设身处地,替公孙述将每一条退路都考虑到了,故能预判对方的预判。
南边,岑彭在大渡河堵住了成家政权延续香火的最后一点希望。
而北边,被公孙述绑着陪割据者殉国的成都城,也在负隅顽抗数日后,于隆隆炮声中,轰然失陷!
……
PS:祝读者们虎年大吉。
另外,故事接近尾声,只有不到十章了,预计初四或初五结束正文。
第695章 十二年之梦
成都城乃是秦国时所筑,官府所在的大城位于东边,其形如龟,非方非圆。居民和商业区集中的“少城”在西,少者小也,规模小于大城。
但到了汉朝,成都居民人数翻了几倍,已仅次于长安、临淄,逾于洛阳,加上百业繁盛,外地客商频繁入蜀,少城狭窄难居,便开始扩建郭区。
因西边、南边都有郫江所限,便只能向北扩展,汉武帝元鼎二年立成都北郭。公孙述称帝后,以成都为京师,修了一道高墙将郭区囊括进来,并以挖土产生的柳池、天井池、千秋池为基础,引郫江水串连,形成了环绕城北的护城河体系。
若站在成都北郭墙上向外望去,能见到一片小丘,此既“武担山”。
马援兵临城下后,一眼发现了这座山,听当地人说,蜀地有个香艳的传说:上古时期,武都有一只山精,本是男身,后来化为女子,美艳动人。这位女装大佬游于巴蜀,蜀王见而倾心,纳为妃。但山精不习水土,待了一段时间打算离开,可蜀王已日久生情,为了留住他,作《东平之歌》亲自演奏以乐之。
山精心里一软,又留数年,最终因适应不了平原气候而故去,蜀王颇为哀伤,派遣五丁壮士,前去武都搬山挑土作为妃子坟冢,自那之后,成都北郊,就多出了一片占地数顷,高达七丈的武担山……
传说虽美,武担山也成了士女踏春必去之地,但对现在的成都来说,这片距北墙不过两百步的小丘,却足以致命!
“居高临下,以炮袭之,成都旬日可破也!”
马援相中了这儿,在武担山上架设火炮,对准北郭,大炮开兮轰他娘!
但原始的火炮毕竟威力有限,未能打塌成都城墙,但那惊天动地的响动,每天十余轮轰击,足以震撼北郭士、民。。
而能直接威胁少城、大城的配重投石机,眼看也即将在城东修建完毕,于是吏民穷急,七月十五夜,在绣衣卫策反下,一伙成都人与守军爆发冲突,即夜打开北郭的“小雒郭门”,放魏军进入。
公孙述一直躲在大城内的白帝宫,遥听炮火连绵,听闻北郭迅速被马援拿下,少城也于次日上午投降,遂感慨道:“朕当初自以兴西方,为金行也。以王莽尚黄,乃服色尚白,号白帝。”
“然火克金,今日为火器所败,宜哉。”
虽然已经快老糊涂了,但公孙述放在新末诸侯中,也算矮子里拔高个,能得人心,至今仍有数千人为他与魏军日夜搏斗,可也死伤略尽。
有大臣恳求公孙述:“陛下,少城、北郭皆陷,不如从城南江桥门突围,走江桥过郫江,去南方与太子、丞相汇合?”
但公孙述再度拒绝出逃,他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宫殿里,大臣们不解,公孙述只言:“十二年之期已到,朕不论到何处,都躲不开。”
原来,当初公孙述犹豫是否称帝时,做了一个梦。
他在睡梦中忽闻人言:“八厶子系,十二为期。”
八厶子系,公孙也,公孙述醒来后颇为唏嘘,找人卜梦,或言他还有十二年阳寿,或言公孙氏若称帝,国祚当有十二年。
公孙述当时思量:“若是前者,仅有十二载光阴,恨短!若不尝尝做皇帝的滋味,岂不可惜?”
“若是后者,孔子云,朝问道,夕死可也,何况十二载!孤纵不能忤逆天命,但子孙或可延续公孙氏社稷。”
于是公孙悍然称帝,比第五伦、刘秀还早一年,时至今日,刚好是“龙兴十二年”。
“十二年了,梦醒矣。”
“天运难违,朕命将尽,国将堕。”
公孙述已做好死的觉悟,但也心存侥幸。
“可传国玉玺已交予太子,若能与丞相保于南中,发丧即位,再改回吾宗族古姓‘姬’,成家社稷或能避开十二之期,延续下去!”
让儿子改姓以避谶,有汉哀帝改帝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来给衰败的汉德续命那味了……
随着人心崩塌、降者络绎,下午时分,大城告破,魏兵包围了白帝宫,最后的成家忠良、公孙死士也作鸟兽散……
公孙述明白,自己大限已至!赶在魏军冲入白帝宫前,他取出了准备已久的东西。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陶瓶,解开盖子后,里面盛放着流动的金属:这是用蜀中丹砂炼制的水银。
在最后几名宦官、死士的侍奉下,公孙述举起陶瓶,一饮而尽!
水银有剧毒,痛苦很快袭来,当魏兵冲入殿门时,四处无人,只有公孙述将皇帝冠冕穿戴得整整齐齐,歪头死在了皇位之上……
金德白帝,终死于吞金自杀!
……
对马援而言,他与公孙述的交情,尽于第二次刺杀之时,当马大将军入城时,听闻白帝已死,他只叹息了一句:“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的精力,很快就放在维持城中秩序,整理成家官府文献赋税户籍资料上了,首先是将跟着魏军打秋风的氐人尽数驱逐,氐兵也不得进入城郭,严禁抢掠。第五伦以冯衍兼代益州刺史之职,发文告示,投降的官吏仍居原职。
但就在封藏印绶宝货时,冯衍发现,公孙述的玉玺少了一枚。
秦汉制度,皇帝有六玺,皆玉螭虎纽,以武都紫泥封之。分别是皇帝行玺——凡封命诸侯王及官员用之;皇帝之玺——凡赐诸侯王书用之;皇帝信玺——凡发兵用之;天子行玺——征召大臣用之;天子之玺——策拜外国事务用之;天子信玺——事天地鬼神用之。
除此之外,还有一特殊之玺:传说以和氏璧制作的“传国玉玺”!
此物从秦朝传到新莽,随着王莽南逃丢失,后来到了公孙述手上,助长了他称帝的野心。
冯衍严审符节玺令,这才得知,公孙述将传国玺交给丞相李熊,令其送去给太子,而成家残军官吏,也在随二人南下之列。
“李熊一直力主南进,这是欲去南中,另立朝廷,延续伪朝啊!”冯衍并未感到惊讶,他们大行令的“南中署”设立已久,不但怂恿盘踞滇池的军阀造公孙述的反,连句町王处都送去了礼物,南中对魏国态度友好,不怕李熊成了气候。
唯一麻烦的,是传国玺啊……
冯衍告知马援后,不等骠骑大将军派兵追击,南方已传来岑彭喜讯:
“吾等奉皇命伐蜀,譬如捕鹿,骠骑大将军角之,而彭为辅助,在侧掎之。成都虽固,将军大军举足可定,彭遂效偏师之劳,为将军拦截伪朝南逃之众。先时引兵而西,乘利直指江阳,攻破僰道,又多张疑兵,自分兵逆岷江至南安,于大渡河鱼腹津遇蜀相李熊、太子,大破之,俘获数千,余部皆死亡奔散。又得玉玺一枚,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审问李熊,确为公孙述所窃传国玉玺。”
“此国器也,彭不敢少留,亦不敢走水路,令人押解李熊、伪太子,携传国玺,经巴郡加急送往长安,望将军所镇汉中周知放行……”
这下好了,公孙述的遗愿彻底破灭,成家最后的残部覆灭在大渡河畔,都没机会抵达南中。
这本是件好事,但马援麾下的偏将们却不太高兴,觉得岑彭运气太好,竟然得了传国玺,抢了马援攻克成都,灭亡公孙的风头,将本该独属于西军的功劳分去好大一块。
有人嘟囔:“岑彭既然自诩偏师,不论是传国玺,还是那伪太子、丞相,都应该送来给将军,再周转回京。”
马援先瞪了这些蠢人,那可是传国玺啊,岑彭敢送,他敢接么?
但二将共分灭蜀功劳却是事实,当初吸取淮北之战的教训,第五伦规定过:诸军伐国,谁打下郡县,朝廷派出的地方官到任前,就由谁暂管,不得一城两军共居,以免生出冲突火并。
目前益州局面有点微妙:岑彭自命偏师,但他已连克巴郡、犍为郡,并要顺势南下接受越巂郡投降,拿下三个郡。
而马援的西军,兵力确实是实打实的主攻,但除了成都外,只夺取了广汉一郡。
魏国论功,除了拔都、斩首、俘获外,所破郡县数量也是一个指标,为了多摊点功劳,手下们纷纷向马援请命:迅速派兵西进,收降蜀郡西陲那十几个县,勿要让荆州军抢先了!
马援治军严厉程度不如岑彭,军队私吞府库钱粮,瓜分战利品是常有的事,所以蜀西大城郫县、临邛,都成了偏将校尉们抢去的香饽饽。
连错过大功的阿云,也不顾麾下穿越阴平小道的疲乏,加入了这场请缨中,但他希望去收降的地方,却与他人大相径庭。
“蜀之西南,有严道,当地戎夏杂居,下吏愿往讨平!”
……
严道(今四川雅安)在汉文帝时是举国著名的大铜山,全国小半铜钱都是在那铸造的,但汉武帝后,严道容易采的铜矿渐渐挖空,和所有资源枯竭型城市一样,严道迅速衰败,到了汉宣帝时,昔日挖铜的工匠,运铜的豪家商贾悉数离开,严道落寞成了流放犯人的地方。
既然严道已没油水可捞,道路又远,故无人想去,阿云的请命立刻得到了马援首肯。
相比于马援赞阿云“为军分忧”,旅中的氐兵们就叫苦连天了,阿云说好的要带他们来蜀中立功发财,可严道已经濒临连绵雪山,往南则是大渡河及笮都、牦牛这些西南夷之地。
“比武都都穷!”一群武都氐人如此吐槽。
但将令难违,武德十一年(公元35年)八月初,众人硬着头皮随阿云南下,当抵达清澈的青衣水时,蜀中平原到了尽头,接下来就是山重水复的丘陵,海拔也慢慢变高,在阿云的设计下,在一处崎岖的山岭,他成功让驻旅郎官监军的马车倾覆,郎官摔伤,不得不回成都休养。
阿云身边唯一的朝廷眼线也没了,八月中,氐兵远远望见一片横亘天边的雪山。
“校尉,那是什么山?”
“邛崃山。”阿云语气平淡,内心却唏嘘不已,那就是他长大的地方,公孙述令人训练死士的秘所。
严道没有发生战斗,听闻成都告破,公孙自杀后,当地官员早就吓破了胆子,阿云不来,他们也会主动去向马援请降。
迎接“王师”的宴席上,气氛十分和睦,阿云汉化程度很高,与严道官员推杯交盏,还认真询问了每个人做官的经历,尤其是那些在严道土生土长的诸吏,阿云甚至在无意间,向他们问起传闻中公孙述曾在邛崃山豢养训练的死士……
其中两名官吏,喝高了后遂开始吹嘘,说他们曾去过邛崃山,给那里的公孙死士送过粮食、菜蔬,和其中数人见过几面。
其中一人还大着舌头,盯住蓄了长须的阿云仔细看了看,说道:“我看校尉有些面善,不知在何处见过?”
阿云打哈哈道:“在汝等眼中,氐人、羌人,不都长一副脸孔?”
言罢,阿云忽然起身,与众人举杯朝向东北,共祝魏皇陛下万寿,是夜宾客军吏共庆严道归属大魏,皆尽兴,只是结束时,阿云要求留下几个人,配合氐兵看守县寺,勿要让户籍薄册有所遗失。
那两个自称去过邛崃山的官吏,自然就在被点之列,他们不敢得罪阿云,醉醺醺地应承下来,其中一人睡前还一直嘟囔:“我看这位云校尉,确实眼熟……”
是夜,严道县寺突发大火,不但将过去上百年的三朝户籍、文献、记录烧得一干二净,还将留宿看守的几名小吏也尽数烧死。
阿云昨夜“大醉”,睡到午后才匆匆抵达火场,对着烧成焦炭的县寺唏嘘不已。顺手将留守烧死的小吏扣上了“用火不当”的罪名,让他们背了这口大锅。
但在懊恼的背后,阿云心中却满是欣喜。
旬月前,他在成都时打听到,随着荆邯战死,加上成家府库越来越穷,最后一批公孙死士离开邛崃山,那里的秘所很快废弃了。少了荆邯这位刺客头子张罗,被公孙述派来负责善后成家官员颇为粗放,相关文书居然没烧毁,也未送往成都封藏,只就近放在严道县寺积压,都落灰了!
真是尸位素餐!但也给了阿云,一个彻底销毁过去的机会!连可能见过他的两个小吏也顺便灭口……
阿云重新看向邛崃山顶万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在他成为公孙死士的地方,终于彻底斩断过去。
“自此之后,吾之秘密,再也无人知晓!”
第696章 窗外日迟迟
武德十一年(公元35年)夏初,魏国两路伐蜀,公孙述和往常一样,遣使前往唯一的盟友东汉处求救。
因为荆北已为魏军占领,使者只能从巴郡翻山越岭,南下武陵,取道沅水,再从荆南绕道,比水路多花了足足两个月。等蜀使匆匆抵达扬州时,当是六七月间,此时,公孙述已坐困成都,离覆灭不远了……
但哪怕求救早来数月,东汉也根本无暇派兵赴援。
汉大司空邓禹奉命主管扬州兵务,大本营已移至丹阳郡芜湖县,邓禹代刘秀接待蜀使。见对方以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势稽首流血,诉说唇亡齿寒之理,邓禹只长叹一声,带着蜀使来到烟雨朦胧的江边,望着遥远的江北若隐若现的灯火,对他说道:
“尊使看到了么?”
“看到何物?”
邓禹伸出手一指:“江的那边,是敌人!”
原来,早在去年当阳大败后,东汉主力尽丧于江汉,武德十年秋冬之际,第五伦令岑彭威胁夏口。又遣车骑大将军耿弇,将青徐兵七万、幽州突骑五千渡淮河,兵分两路,西路席卷九江、六安、庐江诸郡,包围合肥城;东路则拿下临淮,迅速逼近到行在江都城外……
彼时,东汉国内空虚,精锐丧尽,已无力控制江北地区,淮南的士族也立刻跳船,杀死汉吏,连夜绣五色旗欢迎魏军。合肥尚有些许抵抗,江都则早被刘秀撤成一座空城,耿伯昭顺利夺取。
自那以后,魏军便控制了淮南,与东汉隔江相望了。
至今年夏秋,第五伦着手灭蜀,镇守两淮的耿伯昭处也有策应,青徐扬州近十万正卒、屯田兵压迫到长江一线,西起柴桑,东至丹徒,俱受其威胁。
虽然汉军有舟师优势,又有宽阔十余里的江水天险,但以现在的形势,光一个小耿手下兵力就有可能灭汉。。防线太长,刘秀不敢松懈,只能调集举国之兵,于江东沿岸广立烽燧侯望,一日三警。
而邓禹之所以将大本营设在芜湖,就是为了保住对岸的要塞:濡须坞。
当阳大败后,眼看第五伦不急于谋取荆南、江东,邓禹“决战江上”计划只能破产,转而进入漫长的防守阶段。
他又上奏说,广陵江都等地,没有好的港湾,且容易被汉军优势舟船袭扰,所以耿伯昭欲造船,肯定会选择在合肥附近的巢湖!
巢湖与长江间,由濡须水口连接,所以这里至关重要,刘秀放弃合肥、江都的同时,却唯独力保濡须口——这里已被邓禹打造成了一座水上要塞,他在濡须山上筑城立关,与对岸七宝山两关对峙,中有石梁,凿石通水,为险关津道,又修筑形似堰月形的坞坝,以挡住魏军舟师冲江。
因为这附近水网密集,山势复杂,小耿就算坐拥十万之师,五千骑兵,也无力威胁濡须坞,他只能忍着这眼中钉,动用两淮人力物力,闷头在巢湖里拼命造船……
为了搞清楚魏军造船进度,刘秀还大着胆子,借着晨雾,乘轻舟深入巢湖观察。魏寨弓弩乱发,不让汉船靠近,刘秀座船一侧中箭太多,偏重倾斜将覆,他竟也不慌,令人调转船头,使另一面受箭,这才让船慢慢平衡过来,离开前还令士卒高呼:“谢耿将军借箭!”
这故事,虽足以说明汉皇刘秀遇大败而不馁,面临危局,仍气定神闲有王者之风,却于形势没有任何裨益。
魏军士气不会因此损减多少,也起不到激将之效:小耿得了第五伦诏令,西线战事结束前,他绝不能主动出击,第五伦还不放心,将御史大夫景丹派来代行扬州刺史之职,作为耿伯昭曾经的老师,景丹能看住这家伙。
于是魏军继续闷头造船,刘秀虽欲遣舟师奇兵袭巢湖,烧毁敌寨,但时值梅雨,江淮一直潮乎乎的,除非油船才能将火点起来,且每次尝试都为魏军水陆夹击,不能得逞。
故而,现在江东只有防守的余力,为了救公孙述再度北伐?就算刘秀开挂打到合肥又如何?远水能解近渴么?
蜀使无言,等他抵达金陵,谒见刘秀后,发出了另一个恳求:“既然江东之兵不能动,荆州的冯公孙将军,能出手么?”
虽然刘秀同意了其请求,但荆州那边也好不到哪去,岑彭入蜀前,留了一半兵力驻扎南郡、江夏,提防冯异北上。加上荆州魏船开始装备小型火炮,冯异连逆流去三峡堵其后路都做不到,只能在江陵、夷陵附近稍加骚扰,意思意思。汉军在水上还能叫嚣,一旦上岸,都被魏国优势守军击退。
冯异的小小支援,已无碍大局,八月中,噩耗从西方传来:“马援兵临城下,公孙皇帝于成都殉国,丞相、太子欲保于南中,于大渡河口为岑彭堵截,悉数被俘……”
“大成,亡了!”刚去完金陵,回到芜湖的蜀使闻言,满心绝望,竟投江而亡。
而对邓禹来说,这个消息,亦足以令他物伤其类。
“魏军目前尚无水上优势,但已与我共大江之险。汉缘江为国,东西数千里,所敌者大,无有宁息。”
“魏以北方十州之财粮,加上荆北巴郡淮南人力,第五伦只需数年,便能造得楼船战舰千艘,水手数万。若引巴蜀荆楚之兵水陆俱下,关中南阳之众进临夏口,中原大军直指九江,青、兖、徐兵并会合肥、江东。以江东一隅,当天下之众,势分形散,所备皆急。若第五伦再令马援,以巴、黔奇兵出吾空虚,袭击荆南,一处倾坏,则上下震荡,以吾智力,已不能为汉谋胜机矣!”
心急之下,邓禹立刻令送蜀使回来的亲信们,立刻赶赴金陵,将此事禀报刘秀,希望他再想想自己年初时的提议,“早做打算”。
“对了,陛下最近在做何事?”
邓禹很关心刘秀的状态,他就怕经历一次次失败后,刘秀意志消沉,那大汉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亲信回答:“陛下近日在会友。”
邓禹皱眉:“会友?谁人?”
“是位隐士,陛下寻访了很久,此人颇为无礼,陛下却不以为忤,还尊称之为‘子陵兄’。”
邓禹恍然大悟,想起一位故人来。
“是他!”
……
刘秀梦到,自己被第五伦踩在脚下,其足蹑于腹上,第五伯鱼脸上还露着狰狞的笑……
“刘文叔,汝还不降焉?”
等刘秀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后,见外头天色才蒙蒙亮,打算起身之际,又发现肚子上,还真压着一只脚,这便是昨夜异感的源头了。
这是一只布满老茧的脚,顺着往上看,虽然其腿上汗毛因常年踩在水中而稀疏,但很显然是条男人的腿,一个颔下长须的中年人,正与刘秀抵足而眠,至今仍然在酣然沉睡……
刘秀颇为轻柔地捧起这只脚,轻轻放在边上,起身穿衣之际,甚至还不忘将薄褥盖在他身上,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
连绵秋雨已经停歇,刘秀像往常一样,踱步到偏殿处理政务,即便经历了足以毁灭社稷的大败,他依然颇为勤勉,数引公卿郎将,列于禁坐,把工作量安排得很满,直到日仄乃罢。
这期间,还有国师强华来奏报昨夜观星的结果——因魏国两路伐蜀,刘秀很关心那边的情况,但因山重水复无法及时得知,只能靠观测西方群星来判断成家国运,聊胜于无——靠猜呗!
结果强华竟忧心忡忡地报告说:“陛下,臣见客星犯御坐,甚急!”
刘秀闻言哈哈大笑:“无妨,此乃故人庄子陵共卧,其足蹑于朕身而已。”
强华颇为吃惊,他、刘秀、邓禹、还有那庄光庄子陵,是当初在太学时的同舍生,朝夕相处,后来自己和邓禹都侍奉刘秀,做了大官。而出身吴会大族庄氏的庄子陵,当年同刘秀关系颇善,本应随家族来辅佐汉业,至少也能混个大夫,得到富贵。
岂料庄子陵听闻刘秀南来,却选择离家隐匿,连其至亲都不清楚他去向。
刘秀思贤念旧,没忘记这位老朋友,遂按照庄子陵的形貌在全国查访。
很快,他第二次得到音讯,说有一男子,披羊裘钓震泽中,刘秀认为这就是老友,遂备安车玄纁,遣使聘之,却终究无果,庄子陵仍避而不见……
第三回,又听说庄子陵回了会稽老家,刘秀立刻让其故识,汉大司徒侯霸去邀约,然而庄子陵却将侯霸的亲笔信扔还给使者,不辞而别。
直到刘秀当阳大败而归,大汉国运眼看要低走,庄子陵却重新出现。
三顾不得,这下竟自己送上门来,刘秀很高兴,让人将他接来,供给床褥,太官朝夕进膳,和皇帝吃一样的食物,规格很高。
这都能理解,刘秀不但能与人同卑贱,也可共富贵。但强华没想到,刘秀居然将庄子陵带入金陵行宫,甚至睡在一张榻上!
这,不妥吧?
强华等人遂小心翼翼地规劝,让刘秀注意“君臣之份”,但刘秀却慨然对他道:“自当阳败归,朕心中郁结难消,常也不能寐。”
确实,打完那一战后,年纪不过四十的刘秀,居然多了半头白发,效果堪比伍子胥过昭关……
唉,别提伍,这已经成了第五伦的国姓,听到它刘秀就头疼。
连酒色都无法宽慰刘秀,他唏嘘道:“只有与子陵相处,论道旧故,说起那些神仙之谣,道家的虚无缥缈,才能让朕轻松如少年求学之时啊。”
强华无言以对,而刘秀也停止了办公,回到寝宫,一问宫人,才得知严子陵居然还在睡!
刘秀只觉得好笑,对强华道:“子陵果然还如过去一般,效宰予昼寝,真朽木不可雕也!”
他让众人在门首等着,自己徐步而入,却见庄子陵以早间一模一样的姿势仰卧于几席之上,刘秀也不着急,只坐在榻前静静等候,或许是听到声响,庄子陵翻身将起,忽又朝里壁睡着。
门外众人都看得心惊胆战,谁敢这么慢待皇帝啊!欲弄醒他,刘秀却作了嘘声手势,挑了挑灯烛,自取了一本简牍看着。
过了一刻,庄子陵才转醒过来,他慵怠地伸着懒腰,翻过身,看了眼身边的刘秀,嘟囔道:“陛下何故早起,莫非是大梦先觉?”
听上去是糊涂话,却又仿佛暗藏玄机,刘秀放下简牍,伸手过去拍着庄子陵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笑道:“咄咄子陵,汝明明有才干,却宁可昏睡至日迟,也不肯助我治国么?”
庄子陵非但不答,甚至还将眼睛闭上了,一看就是拒绝啊,刘秀本以为,庄子陵会继续矜持隐士的傲气,说一番“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的套路话来。
然而良久,庄子陵竟开口道:“孔子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覆亡在即的残汉小国的官,有何好做的?”
这句话说得很大,门外的强华等人都听到了,皆骇然大惊。虽然刘秀在争天下的竞逐中几已失败,但东南朝廷这边,谁也不敢明说,大多乐观地分析“划江而治”的可能性,刘秀也开始向着这个目标努力。
今日庄子陵却说了大实话,一时间门外众人皆伏地,不敢出声,屋内也很安静,只能听到刘秀渐渐急促的呼吸声,被老朋友这么埋汰,他是真生气了。
“子陵!”
刘秀勃然动怒,差点拍案而起,但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他是个有涵养的人,将怒意消解在手势中,只轻轻站起身,以自嘲的口吻对庄子陵道:
“我还没死呢。”
“汝凭什么说大汉输了?”
庄子陵张目熟视刘秀,重逢相处这些日子,刘秀会不经意间忽然问自己:“子陵,朕何如昔时?变化大不大?”
刘秀希望能得到老同学的称赞认可,而庄子陵只淡淡回答:“陛下差增于往,稍稍有些不同。”
他是在敷衍说谎,眼前的秀儿,和二十年前相比,毫无变化!貌似谨厚而腹有谋略,看似怯斗其实胸怀大勇,明明少年老成,却又有一颗英雄意气的心!
正是因此,庄子陵才选择出现,他不忍啊!来到刘秀面前,想对踏入毁灭边缘的老同学,说句心里话。
“汉之国运,就像是这迟暮的太阳。”
庄子陵指着窗外的日头,继续用真相刺痛刘秀。
“此乃江东吴会,妇孺皆知之事,连我这隐匿的无用之人都明白,陛下,还不自知?”
庄子陵进了一步,握住了刘秀的双手,发自肺腑地劝他:“文叔,事到如今,汝做了二十年的复汉大梦,还未醒来么!?”
第697章 安得广厦千万间
“子陵并非刘氏子孙,自然不能明白。”
刘秀示意众人关上门楣,他则自在寝屋内,与昔日最好的朋友说说心里话。
从小时起,祭祀时祭拜历代英灵,族中长辈敦敦教导祖先荣光事迹,先辈的血脉在胸膛里流动,一举一动都记得自己的身份:大汉宗室!
“我虽不能尽知陛下心意,却能猜到一二。”
庄子陵说道:“当初在长安太学时,陛下便对我说起身世,汉高斩白蛇以来,汉祚延续两百余载,封建子弟,以为藩篱。汉十一帝,一共封了六十多位同姓诸侯王,王国骤建骤废,但其子孙为王子侯者,亦有二三百家,陛下便是长沙王、舂陵侯后裔。”
如此一来,汉末时天下刘姓,起码有十几万人。虽然支庶子弟三五代人后,就慢慢失去侯位,但仍能继承一份不小的田土成为地主,亦或是在察举时,因宗室身份得到优待,得以世代为官吏,这几百上千个家族慢慢本土化、豪强化,得以武断乡曲。
庄子陵家也是吴会四大豪强之一,对这些人如何生活,当然一清二楚。
“于汝等宗室而言,汉家,便是一间大屋子。”
庄子陵指着头顶梁高门阔的行宫道:“任凭汉末七亡七死,风雨飘零,只要有朝廷庇护,刘姓仍能不为风雨所动,安如泰山。。”
“后来王莽篡汉,最初优待刘姓,允诺一切如故。但等其权力稳固后,却颁下诏书,凡是刘氏子孙,一律不得在州郡为长吏,且剥夺爵位,通通贬为庶民!”
“于陛下而言,昔日遮阳的大屋已塌,恰逢乱世,风高怒号,盗贼野兽横行,乌云混黑,雨脚如麻,宗族布衾尽湿,欲求一把雨伞而不得。若我易位处之,自然也会期盼,能重建汉家广厦……”
庄子陵句句说尽刘秀的心路,但他却不肯承认,执拗地反驳道:“子陵小觑刘秀了!”
“汝说得对,汉家确是一间广厦,但不止是刘姓宗室庇所,更是天下亿万元元容身之地!”
刘秀声情并茂地怀念起他并未亲身经历过的文景之治、昭宣中兴,那时候内外和平,五谷丰登。他也向往汉武朝时的扬威域外,广播汉德!
“如今前汉为王莽篡灭多年,但蛮夷戎狄,仍多称中国编户之民为‘汉人’,而百姓亦如此自称。故新莽之末,天下咸思汉德,拥立刘姓,我便是乘此时运,又应谶纬之兆,这才即位称帝,故上当天地之心,下得元元所归,刘秀身为汉天子,正是要在这率兽食人的世道,重建一间大屋,以庇护天下饥疲伤病之士。”
刘秀对自己在东南的施政是颇为自信的:他保住了两州安宁,扫平了暴虐的赤眉、军阀,上到吴会四姓,下到普通黎民,都有一条活路,这足以证明东汉是正义一方。
“所以刘秀才希望,有朝一日,能将这广厦,拓展到中原!平定天下,还于旧都,内能使群庶欢颜,重现治世,熙汉家兮振天开,外能逐匈奴西羌,四海蒙恩,铄王师兮越关山!”
刘秀认真地说道:“若真有那一天,不论同姓宗室与异姓功臣,皆当视同一律,无所偏颇。”
庄子陵闻言大笑:“不是为了一家一姓,而是为了天下安宁!陛下之志大矣,既然如此,那就更该放弃这复汉念想了。”
庄子陵上前一步,对刘秀发出了灵魂拷问。
“在攘除祸乱,爱民安民上,第五伦做得,难道就比陛下差?”
刘秀顿时鲠住了,第五伦干的不是差,是更好。
这些年,东汉被魏国细作渗透得十分彻底,而刘秀也时常派人潜入魏国,观察其情况。
就以刘秀的老家南阳为例,作为东汉泰半军将、功臣的老家,乡亲乡亲的,南阳人理应心向汉家,但早在荆襄之战时,第五伦就继承了赤眉军未来得及完成“均田”计划,对世代盘踞南阳的豪强进行毁灭性打击,又将土地分给士卒,多余的集中低价租给流民、赤眉残部,宣布魏国入主前的奴婢契约一律无效,又解放了一大批人口。
这也是李通、邓奉等南阳土豪顽抗到底,宁可自杀,也不肯投靠第五伦的原因,夺人田土庄园的仇恨,可比杀人父母大多了。
但第五伦不在乎,南阳豪强被赤眉犁过一遍后,早已虚弱,而第五伦手里的枪杆子更硬,足以强力推行。
但与此同时,第五伦又留下了阴家这样的马骨,告诉世人:不是予非要逼夺所有豪强土地,只要归顺大魏者,皆能继承祖地宅院。
他将均田之实,隐藏在“打击异己”的浅薄目的下,还真骗了不少人。
刘秀在群臣面前痛骂第五伦虐待豪杰乡绅之余,心里竟有些小羡慕:他统治淮南期间,基于人多地少,一度也下达解放奴婢的诏令,并令人落实度田,以便搞清楚淮南豪贵都有多少土地,让他们缴纳足额赋税,结果才发现根本无法推行!
地方官不是懒政懈怠,就是勾结豪强,把原有的负担全部都转嫁到那些贫苦的自耕农身上。刘秀以淮南诸太守度田不实,下狱死十余人,确实杀了杀气焰。但他不敢学第五伦,直接拿豪强开刀,只能想方设法,将从青徐逃难的流民,迁往江东之地,可百姓们到了陌生之地,为了活下来,宁可抛弃荒地,投靠吴会四姓。
战争形势紧迫,为了争取豪贵支持,刘秀只好让步,甚至在讨平山越后,还将部分人口分给诸姓,以弥补他们在度田释婢中的“损失”。
结果等淮南被魏军攻陷后,第五伦又让景丹和小耿在当地搞起大清算,先将随刘秀南迁的“大汉忠良”家族悉数抄没,将其田地置为军屯、民屯,刘秀十年没干成的事,第五伦半年就做了。
这便是他们治国风格最大的不同:第五伦从鸿门起兵以来,便是一副“推倒前朝,一切重来”的架势,于行政制度上创新颇多。
而刘秀虽自诩再造,但东汉制度,仍承续于前汉,鲜少变化。
换言之,第五伦是想在前朝废墟上,另起炉灶,重新修一间崭新房子,从里到外要焕然一新,该打扫的就清理出去;刘秀,则欲照着武帝昭宣时代来描画未来,怕烫着这里,怕烫着那里,小心谨慎,格局自然就小了。
如今,第五伦在北边的“广厦”已经越来越大,屋檐甚至遮到了长江边。
而刘秀在东南再造的“汉家”,不但越来越小,还在风雨袭击下飘摇不已。
两相对比,刘秀“为天下复汉”的说法,自然难以服人。
于是刘秀只能尴尬一笑:“子陵啊子陵,今日汝所说之话,可比在太学舍中一年还多,如此能言善辩,莫非是魏国说客?”
这当然不可能,刘秀深知老朋友的骄傲清高,没人能收买他,用官爵不行,金饼更不行。
庄子陵也不激动反驳,只淡淡道:“我是与不是,陛下自知。”
“但江东之地,必大有通魏之人在!”
当阳大败后,江东人心不安,吴会四姓各怀打算,要说第五伦没派细作和他们接触过,连刘秀都不信;至于普通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陛下,乱世中,百姓确实只想要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庄子陵说了大实话:“至于这屋子主人姓刘,还是姓伍,百姓,并不关切!”
这与第五伦起兵反莽,商量名义时,决意抛弃打复汉旗帜时所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天下人所思者,安乐也,非汉也!”
“陛下见过见过会稽习俗么?每修好一间大屋前,都会赶一头水牛,衣以文绣,食以刍菽,牵而入于殿堂,以钝器椎杀!此既牺牛也!”
“现在,陛下就是那头牺牛。”
庄子陵满是悲伤地说道:“且就算愿付出性命,变成牺牲!也不能挽回这江东残汉屋冢,终将倾覆之实!”
刘秀久久没有说话,庄子陵的肺腑之言让他认清事实了么?还是早在当阳之战后,刘秀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只能拼命欺骗自己。
但道理再大,有些事,他还是必须做下去,明知不知为,而为之啊!
就在这时候,门外响起敲击声,刘秀趁机结束了这终究没有结果的对话,避开尴尬,快步走到外面,却见廷尉侯霸匆匆来此,将一份邓禹的紧急密报,交给皇帝。
“陛下。”
王霸亦是一位无畏敢战之将,但此时此刻,他声音竟有些颤抖。
“马援攻破成都,公孙述于成都自尽,成家,亡了!”
……
短短四个月,第五魏就已经席卷西南,消灭公孙,这速度很难不让王霸等人,心生震撼,现在只剩下东汉,独木支撑了!
等少顷后,刘秀面色沉重地返回寝屋时,发现庄子陵已穿戴好衣裳,准备离开。
不再睡眼惺忪披头散发后,庄子陵也成了俊朗中年,他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披上鹤氅,竟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方才是秀孟浪了。”刘秀明白庄子陵去意已决,叹息道:“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秀何敢臣子陵哉!只是我欲开创大业,就像在薄弱的春冰上慢走,又像刚消除疮伤,必须扶着木杖而行,故望能得子陵辅佐相助,奈何子陵嫌弃我不智,我竟不能下汝邪!”
这本是告别的客套话,但庄子陵拿起手杖,却回过头,带着最后一份希望,对刘秀道:“陛下确实能下我。”
“但何不,下于我呢?”
好大的胆子!刘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庄子陵道:“当初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前往聘请,但庄子却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sì)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庄子陵再度称呼刘秀的字:“文叔,庄光要回到富春山,继续做那只曳尾于涂中的龟了。”
“文叔若愿意,大可不当这必死的牺牛,而当一头孤犊,同我共游于江湖!竹杖芒鞋,在会稽富春山上,效伯牙子期之音,览吴楚山水之风。”
这是邀请刘秀放下一切,随他去隐居啊!有那么一刹那,刘秀还真有那么一丝心动,自己入主江东十余载,早闻钱塘江的景致,富春山的美景,却不曾看过,一直活得忙忙碌碌,上下求索,却屡屡失败受挫,确实累了……
但最终,刘秀还是摇了摇头,他说自己“为天下人而复汉”那是大话,自不可尽信,但也确实不只为一家一姓,十多年来,追随刘秀的文武群臣,军吏豪杰,已经形成了一个集团,他们就像一群牛,跟着刘秀这“头牛”,共同挤在江东的破牛圈里,一荣俱荣,一亡俱亡!
“箕山颍水之风,非秀之所敢望。”
刘秀朝庄子陵作揖,抬起头时,他能看到老同学眼中那深深的悲悯与遗憾,庄子陵仿佛已经窥见了刘秀的命运。
“那么,陛下,还是打算做流尽鲜血、被剖心挖肝的牺牛……”
是啊,公孙述,就是一头牺牛,他最终死在成都,维持了十余载的大成小朝廷,也轰然崩塌,刘秀,会重蹈这样的覆辙么?
这一次,刘秀不再感到尴尬、不耐、拒绝承认,他开始认真思考,于原地伫立良久,而王霸、强华等人,只当皇帝在目送老友远去。
一直到庄子陵的身影再难寻觅,只留下地上通往南方的芒鞋脚印,刘秀才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时,王霸等人发现,皇帝陛下眼中神色,不再纠结、悲壮,而是豁然开朗!
他甚至露出了笑。
“牺牛?孤犊?”
“朕,都不选!”
……
武德十二年(公元36年)春。
距成家公孙灭亡,魏国骠骑大将军马援奉命对益州全境进行“军管”,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就像战乱阴云渐渐消失一样,成都以西的连绵雪山,积雪渐渐消融,化作清澈溪流,流下万年冰川,汇入高原草甸,最终流经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岷江。
岷江在蜀西垂向平原奔涌,流经一座富饶的县城,田中粟苗青青,路上行人络绎,商旅恢复了往来,此处正是蜀王杜宇、鳖灵之都,古蜀国的兴起之地,郫县。
县城外能远眺岷江的山岗上,有一墓,规格不高,不封不树,但周围全圈了将近半里的地,并有专人守护。公孙述哪怕到了覆灭前的最后几月,也没有破坏此墓,正是这最后一丝善念,让他那被魏军俘虏的太子,得以保全性命……
寒食节这天,本已结束军管的郫县,却赫然戒严,尤其是这片墓区,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到了日中时分,又有大队人马抵达,六马所拉帝车上,走下了素服出行的第五伦,他看了一圈周围景致,发现除了树木长高不少外,与十多年前自己送棺椁来此时,别无二致。
“在此处修一亭舍,以庇往来寒士行人。”第五伦指点着上山的岔路口,对随行的蜀郡守、郫县令如是说,并赐下了亭名。
“就叫……”
“子云亭!西蜀子云亭!”
郡守、县令应诺,他们喜不胜收,立刻募人开搞,争取皇帝结束巴蜀巡狩前就完工。
吩咐完这件事,第五伦让众人于山下等待,他只带着少数随从,慢慢朝山岗踱步。
等来到墓前时,第五伦发现这里才刚刚被当地官吏组织祭扫过,甚至都没一根杂草可供自己摘掉。
于是第五伦只能靠近那块几个师兄弟一起筹钱打制的墓碑,单膝跪在它面前,伸出手,轻抚这被太阳晒得有些温暖的石头,仿佛拍着那位白发断腿老人的背。
他温柔地说道:
“老师,学生来看你了……”
第698章 魏皇来了,青天就有了
第五伦来到蜀郡第一件事,不是入成都,而是直奔郫县祭祀先师,没有冗长复杂的仪式,一切从简。
皇帝已经在山上待了足足半个时辰,作为“五德卫”骑都尉的窦固,等得几欲打哈欠,他手肘顶了下一旁发呆的副都尉阴兴:“君陵,汝说说看,陛下在扬子墓前,会说何事?”
阴兴想了想,压低声音回道:“我猜是以天子身份,告慰先师。”
阴兴家族大落大起,童年被掳入宫,差点被阉了当宦官,跟着姐姐过过苦日子的他,对地位变化格外敏感。
他说道:“项羽说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十八年前,扬子被新莽君臣逼死,十八年后,陛下已诛莽灭成,做了皇帝,不再是过去的布衣,自然应重新祭祀,修整墓冢,以配得上帝师身份。”
窦固则不然,他颇受伯父窦融影响,少年老成,容易多想,遂道:“我听伯父说过,扬子虽潦倒一身,却不在乎身份地位,陛下自然知晓,我猜,陛下更想告诉先师,扬子已配享孔庙,被公认为儒家大贤了!”
早在多年前,第五伦就亲至曲阜,召集北方群儒开会,敲定了儒门道统传承次序:以孔子的爱徒颜渊、曾子;战国时大家孟子、荀子,以及扬雄五人配享祭祀。
作为扬雄的学生,第五伦受扬学而承志,诛灭新莽,因继道统,将再度开创盛世!顺理成章!
两个年轻人在这瞎猜,却无人知道第五伦独自在老师墓前,都说了什么话,从事后看,似乎窦固的猜测更接近事实些。
第五伦离开时,给扬雄烧去了两本书,其一名为《子云翁辞赋全集》。
里面收录了扬雄年少时的《绵竹赋》、《成都城四隅铭》、《蜀都赋》,以及到长安后所作的《河东赋》《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以及《酒箴》《逐贫赋》等,上好藤纸所印,封面上是巴山蜀水的画作为封皮。
而另一本,则名曰《扬子集》,诸如《太玄》《法言》《训纂》《十三州箴》等扬雄晦涩难懂的著作,尽在其中。
这两种书,皆以雕版印刷上千册,虽然第五伦不将其强行列入科举考试范围,却分别作为郡县“小学”,四京四所“大学”的藏书,成了各地入学士子最容易看到的“课外读物”。。
扬雄的辞赋本就极好,正适合为赋新辞强说愁的年轻人,而太学生多半二三十岁,更喜欢思变,应该有人能稍稍读懂《太玄》等篇了。
加上每所学校都要挂孔子及五哲画像,画像下摘选其“名人名言”,诸如孟子的“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荀子的“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轮到扬雄,则是“人必其自爱也,而后人爱诸;人必其自敬也,而后人敬诸。”
这都是普世的学问,哪怕不要求学生们路过必须作揖拱手,几年看下来,耳濡目染,就算依然不能理解扬雄,至少也能记住他的名,他的话。
第五伦知道,老师晚年的梦想,就是通过著述来“成圣”,圣虽难至,但“贤”确已跻身。
离开郫县时,第五伦看向那片山岗,还有山下准备开工的“子云亭”,轻声道:
“夫子可以瞑目了。”
“子云之名,扬子之学,已播于天下!”
……
整场祭师,能站在第五伦身边十步的人,唯有其师兄侯芭。
侯芭十八年前留下给扬雄守墓三载,天下大乱后,他被公孙述除为大夫,曾两度往来成都与长安,替白帝鼓捣“魏蜀同盟”。但在两国关系破裂后,遂住在了长安,第五伦让侯芭在太常任职,重编扬子集等事,多有侯芭之劳。
魏国灭成后,侯芭念着公孙述当初不犯先师之墓,又对自己有提携之恩,还唏嘘了很久。第五伦因其在成家朝廷做过官,熟悉当地士情,遂任命为“益州祭酒”,仍隶属于太常,主管这一州的文教事业。
在其位谋其政,侯芭今年初到任后,就列了一个常常的“蜀中才俊人士”名录,当夜才回到郫县,侯芭就将这份心血之作向第五伦献上……
第五伦正在吃饭,膳食很简单,他吃腻了大鱼大肉,就用蜀中稻米饭配着郫县的腌豆瓣佐餐,只恨这年头没有辣椒,少了些滋味。
还有一堆事一堆人排着队等第五伦处理,随着地盘扩大,需要处理的政务也越来越多,他只能给侯芭这点时间,遂以箸指纸道:
“君辅且一一说说,这名录上诸人都有何事迹。”
侯芭应诺,说道:“自公孙述称蜀王,僭白帝以来,也曾寻访蜀中才俊豪杰,然多有不应者,甚至有强辟不就,被迫自杀之人!”
比如广汉郡梓潼县,有位前汉知名的郎官李业,王莽执政,他看出不对,遂辞官回家,郡守两次征辟,李业以病相辞,王莽听说后也相召,然李业宁死不从辞,隐居故里。
到了公孙述称帝后,仰慕李业大名,遣人再召,对方屡屡不就,于是公孙述大怒,说若李业答应,则授公侯的职;如不答应,则赐他毒药,结果李业也够刚烈,直接抢过使者用来威胁的毒药一饮而尽!
他这一死,公孙述的名声在名士圈顿时稀烂,士人惊呼:“公孙述连王莽都不如”!反而激起血性,辞官自尽的事又出了好几回。
侯芭道:“另有数人,则是侥幸活命,但仍不奉公孙。”
诸如巴郡阆中大名士谯玄,汉成帝时做过侍郎,是桓谭的同事,和扬雄也有往来。新莽时谯玄回乡隐居,被公孙述逼迫做官,老头子差点喝了毒药,谯氏捐出一千万钱苦苦贿赂,才让使者作罢。
好家伙,大汉最黑暗的年代,好歹只是花钱买官,你这公孙成家,是花钱辞官呢!这要是五辞五让的第五伦,岂不是要辞穷了?
而更夸张的是犍为郡人任永、冯信,他俩好像约好了一样,都假托患青光眼,也就是白内障,辞谢征召。
“年纪不大,岂会有青光眼?公孙述不信,派人监视,若二人有异样,便要严惩。任、冯为了瞒过公孙,其妻、婢在面前与仆从私通,竟假装没看到,任永之子坠井,他也视而不见,只闻声后茫然乱摸,大声呼喊,孩童虽救了上来,但已溺水太久痴傻。”
这俩例子太过极端,第五伦筷子停了下来,嘴里的豆瓣酱顿时不香了,但仔细想想,也不能先入为主地说人家没人性,真真逼疯人的,还是公孙述这种令使者携毒药察举的法子。
更何况,第五伦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谯玄、任永、冯信等人,之所以执着不从公孙述之召,是因为仍怀念前汉?还是看透公孙述不似能君,蜀中割据无法长久,提前避祸?”
若是前者,那就是冥顽不化,若是后者,则是目光长远,区别可大了!
侯芭如实禀报:“谯玄是前汉老臣,曾扬言说……‘唐尧大圣,许由耻仕;周武至德,伯夷守饿。彼独何人,我亦何人,保志全高,死亦奚恨’。这之后谯玄隐居田野,听闻大魏灭成,仍闭门不出,亦无所表示。”
“任永、冯信则不同,听闻公孙述败亡后,两人都用水洗了眼睛,任永声称说:‘世道平,目即清。’”
而冯信也对乡人说:“魏皇来了,青天就有了!”
第五伦心里一乐,对这几人的底色顿时了然,又好奇地发问:“冯信、任永家中当着丈夫之面,与人私通的妻妾如何了?”
侯芭禀报:“任永之妻羞愧自杀,任永在旁孰视,不曾出言阻止;冯信之婢也欲自尽,被冯信抢下刀,驱逐而出……”
明白了,前者是个狠人,后者,确实是个好人。
这两种人,第五伦的政权都需要!
侯芭之所以列出这批人,是因为他们在蜀中名望较大,益州士风独特,好清议,士人不容易遵从外州君长。公孙述其实做得不赖,维持了益州十多年安宁,但他始终没得到当地人认可。
第五伦若效仿周武王,火线辟除一批士人,可以给蜀地一个好的印象,让他们更加积极向魏国靠拢。
第五伦遂道:“冯信、任永可征辟,先为郡掾,以观后效,至于谯玄……”
侯芭本以为,第五伦会看在老师故友的面子上,赐谯玄点虚衔恩荣加以笼络,岂料第五伦却冷冷地说道:“听说谯先生年迈将故,若到成都生了病提前去了,哪还得了?还是勿要征辟,任他自生自灭去罢!”
鸠杖酒肉送过去,老谯玄再扔出来,第五伦多没面子啊!
对付这些效仿伯夷叔齐的独行逸民,既不好用斧钺毒药杀之,那只会成全了他们的名声,也不能反过来表彰,那只会助长类似的气焰;还让公孙述时积极留任、愿意继续替魏朝做事的官员处境尴尬。
最好的办法,就是晾着!
第五伦又叮嘱侯芭:“我朝制度自与汉、新不同,除了征辟察举少数人外,还是要靠文官科考来选择,才是正途。”
侯芭应诺:“三月底的益州恩科已准备妥当。”
按照魏朝隔年一试的规矩,今岁本无科举,但第五伦考虑到益州刚刚收服,官员队伍有极大的缺口,所以决意在成都举办特科,不限年龄、身份,只要是识字的人,都可前来应试!好让蜀中人才尽入彀中,也方便打破巴蜀豪门对地方官吏的垄断。
第五伦道:“汉文帝时,蜀郡太守文翁兴办官学,敢为天下之先,蜀地之人,求学之风日甚,益州风气由是大化,这之后两百年间,陆续出了司马相如、王褒、严君平、扬子等名士,其实都源于石室精舍的泽被。”
“故予对蜀中人才,颇为期待啊!”
可以断言,求学之风盛行的蜀中,识字率堪比五陵。还只有察举的时代,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碰壁后,都削尖了脑袋另辟蹊径,往外面的世界闯,若能给他们一个公平考试的机会,那还不得立刻卷起来!?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没解决。
侯芭道:“成都一旬后便要开考,敢请陛下赐一策论题目。”
第五伦吃完最后一点豆瓣拌饭,想了想道:“就这样考……”
“公孙述南面称孤,僭称白帝,亦为一时之雄,何以莫之能济?”
……
第五伦抵达成都时,一反他在老师墓前的低调,反而大张旗鼓。
他从成都正北大门,咸阳门入,将校数千人随行,六骏法驾,鸾旗旄骑,陈置陛戟,然后辇入闼阙。
这架势,惹得成都士女在道旁观望,都颔首说:“魏天子仪仗超过了白帝。”
第五伦之所以如此,便是考虑到:“听扬子说过,成都之风,尊崇豪奢而嫌弃轻简,此其故俗也,故不能像去曲阜时那般轻车简从,令其小觑了予。”
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皆有其独特风尚,自秦汉以来,蜀中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又修了都江堰,水旱从人,加上多有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饶,几乎没有特别饥馑的荒年,所以蜀地俗不愁苦,用扬雄的评价就是“轻易淫逸,性柔而好文藻”。
或许这就是蜀中多产文学家的缘故吧,至于平民,太平时节多有富余,如今却被公孙述穷兵黩武折腾得颇为潦倒,用后世的话说就是……
“百姓成穷鬼了,没油水可榨了!”
伍县官入主锦城,要是还一副故作简朴的穷样,蜀地百姓恐怕还要担心他也来刮地皮,倒不如炫一把富贵,让蜀人安心,也能相信第五伦“三年免口钱、算钱”的承诺。
经过半年恢复,益州经济有所重振,去年秋收来不及挽救,今岁春耕倒是扎扎实实,成家军队被彻底解散,士卒回乡料理农田。而商贸也渐渐恢复,毕竟巴蜀物产丰饶,从井盐到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都能往外卖,尤其是蜀锦这种拳头产品,已在中原缺席十多年。
魏国的权贵们很喜欢这玩意,水、陆商道重新开通后,北方的商贾和热钱会涌入巴蜀,让中断多年的经济重新交融,如此才能彻底断绝蜀地的分离倾向。
而奉命镇守益州的骠骑大将军马援;以大行令身份,暂时兼任益州刺史的冯衍,皆在咸阳门迎接皇帝。
冯衍早年两次入蜀,对益州很熟悉,尤其擅长和边陲蛮夷打交道,目前边陲氐羌西南夷坐大,成了蜀地隐患,没有人比冯衍更适合与之周旋。
第五伦早年认为此人文过其实,经过多年敲打磨练后,眼看冯衍随年纪增长日渐堪任,这才给了他点实权,稍能一用。
等进入白帝宫后,第五伦屏退众人,只留下马援、冯衍开会。
“魏军以解民倒悬为任,若反以兵纵火,暴虐益州百姓,那不止是害了百姓,也是在打予的脸!”
马援有些尴尬,他的西军华戎混杂,军纪确实远不如岑彭那一路,虽然破成都时没有太大杀戮,但附从的陇右兵、羌兵确实违背军纪干了不少坏事。
第五伦只点到为止:“幸而,予在蜀中行走,但见沿途成家吏人从服,民生恢复,车旅渐多,田亩郁郁青青,颇为欣慰。”
“予已答应,益州免口赋、租税三年,但巴蜀恢复之际,平南之征,也该提上日程了。”
第五伦让人将这几个月来自各地大将的奏疏汇总,择其良策从之,加上自己的见解,今日便与马援、冯衍敲定初步方略。
冯衍说话又飘了,奉承第五伦道:“大魏如今已有天下十分之九州郡,十分之九人口,而刘秀主力尽失,交州遥远、半个荆州、半个扬州,已不足为虑。只需一儙之闲,必能海内大定。”
飞龙骑脸,怎么输?第五伦却摇头道:“不然,行百里者半九十,予在路上想了很多,若欲灭刘秀,仍不能嫌麻烦,还得分十步走!”
这其中,前四步是造船、造船、造船,还是TMD造船!
此乃魏国上下的共识,第五伦征集各地宿将意见,从镇守益州的马援、驻扎荆州的岑彭,到守卫扬、徐的小耿,甚至是远在青州的征东将军张宗,都提了这条。
目前东汉唯一的优势,就只剩下扼守大江之险的舟师,去年岑彭、小耿都曾发船试探,确实打不过。
但只要魏国战争机器全面开动,船舶上的劣势将迅速抹平,从数量到质量,皆会飞快反超!
“益州在江州造船,荆北在江陵云梦泽造船,扬州在巢湖、淮水造船,青徐也不能干看着,予已令征东将军张宗,一年内要造得海船百艘!”
与造船相应的,便是大量起用江北人士,让那些精通水性的青壮入伍做水卒,有足够的人操纵海量战船,此为第五步。
而第六步,则是马援的提议。
他上禀道:“战国时,苏秦曾向楚王预言,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
“后来,秦果然在巩固巴蜀后,由司马错浮江伐楚,入涪水攻取楚之江南,以巫、黔中为黔中郡。”
黔中郡,乃是如今的荆南武陵郡,这个郡原本遥尊公孙述,成家灭亡时,被机敏的冯异遣兵控制。马援希望能效仿司马错,让西军走陆路谋取武陵,进而从侧翼威胁荆南,让冯异腹背受敌,同时荆北的岑彭迈出第七步:
以荆州水陆之师,分兵进攻长沙荆关、江夏夏口!同夺取武陵郡的西军一起,合围冯异部,使其像战国时的楚王一样……
“只能东逃,无法南遁交州!”
狠啊,第五伦只如此唏嘘,马援、岑彭这是要将荆南汉军绝户的节奏,冯异多半是招架不住。
而远在东方,自从淮北之战后,已经很久没参与前线战事的征东将军也不遑多让,他领会了第五伦要求“于青徐琅琊、东海多造海船”的要求,认为应该将战国时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从海路北伐齐国的法子,反着用。
“以青徐海船沿岸,扬帆而南,越吴地,直袭会稽!”
在张宗看来,既然五百年前吴越做得,如今怎么就做不得?好一个雄伟的计划,刘秀虽然对大江严防死守,但对来自海上的袭击,能应付过来么?
第五伦同意了张宗力主的“第八步”,但这仍只是偏师,他很清楚,真正的决战,将在巢湖以南的濡须坞爆发!
“刘秀令邓禹镇守芜湖,于濡须水筑坞堡要塞,欲阻止扬州舟师入江。”
所以第九步,便是集中徐、扬十万水陆大军,对准濡须坞猛击!
只要那座要塞易手,而武陵、夏口、海上多路并发,刘秀必手足无措,左支右绌,那就只剩下第十步了。
“最后一步。”
第五伦在地图上画了无数个锋利的箭头,从北到南,为这尚处于纸面庙算的计划,画上了句号。
“北方二十万雄师,横渡大江!”
“一举覆汉!”
第699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
第五伦先定巴蜀,顺流之势,水陆并进以覆灭东汉的计划,乃是阳谋,他的敌人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
汉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三月,征西大将军冯异奉诏抵达芜湖水军大寨,在仅限数人参加的军事会议上,向刘秀陈说这半年来荆州的新形势。
“过去魏军缺少船舶,虽有武骑千群,却无所用之。”
冯异沉重地说道:“但早在第五伦令岑彭灭蜀时,便打造战船数百艘,如今公孙已亡,第五伦便可从容使用蜀中人力物力,增治水军。臣以为,早则一载,迟则三年,魏必倾国大举,万里齐力,悉益州、荆北之众浮江而下。如今荆南水陆之兵,加上征募新卒,总计也不过三万,一旦开战,恐边江诸城夏口、长沙,尽莫能御也。”
“扬州亦然。”
邓禹接话道:“耿伯昭于淮水入海处,造巨舰,据说长百二十步,可装载千余人,上构木城,筑起楼橹,四面开门,船上可骑马驰骋。”
“而巢湖则多造轻舟艨艟,如今数量已快赶上芜湖舟师了。”
更要命的是,半年多前,刘秀还敢亲自乘船去窥探魏军巢湖水寨,借了满满一船的箭,可如今汉船再敢靠近,不必到弓弩射程,水寨就会毫不客气地射出火炮石弹!
邓禹可以想象,倘若火炮安到魏船上,汉军最后一点水上优势必将荡然无存!
刘秀当然不会忘记,魏国火炮在当阳对丹阳兵造成的毁灭性打击,他的王牌部队,在炮声隆隆、骑兵碾压下崩溃。。
他与冯异、邓禹彻夜商议,但三人进行了整整十次推演,汉军都无一能取得胜利——哪怕他们将敌人战船、兵力算少一倍,作最好的设想,还是一样。
邓禹有些气馁了,将红色兵棋扔在地图上,对刘秀提出了他的另一层担忧:“若能一战以保社稷,那臣虽死不悔。臣只担忧,魏兵真正进攻时,江东众心骇惧,士卒亦畏惧,不可复整,只怕连一战都难了!”
随着成家覆灭,东汉独木支撑,投降主义开始在东南复起,吴会四姓各怀心思,前段时间更有几个官员带着家眷渡江投魏,连邓禹控制的水兵中,逃兵也日益增多,已经无人对战争抱有信心。
冯异依然在满脸倦意地思索,想着反败为胜的法子,倒是刘秀,却迈步走到地图前,重新拾起兵棋,将其从长江边,往南一挪!
“二卿且看,如此用兵,又如何?”
邓禹、冯异放目望去,却见那汉兵小棋,正落在岭南交州!
……
“陛下圣明!”
邓禹曾经倾向于定都于金陵,和魏国划江而治,如今连这机会都失去后,他也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才能让大汉续命,目光频频投向自己一手征平的岭南交州。
“既然与第五伦战必败,莫不如走?至少能保全社稷。”
但此事关系重大,先提出的人,很容易被千夫所指,邓禹也不敢轻言,没想到却是刘秀主动提及,邓禹顿时大喜过望?立刻表示支持。
“魏军纵以二十万大军渡江,江东、荆南广袤,必须留兵镇守各地,其势散也;而陛下弃地存人,携军民文武南下交州,其势集也;以集敌散,加上魏军多是北人,不服南方水土,若跋山涉水与我战于五岭,汉军胜算将大增!”
树挪死,人挪活,这么一动,东汉君臣面前的必死棋局,居然有了继续下下去的可能!
邓禹这才明白,刘秀去年就任命朱祐为交州牧,又把臧宫派去征讨骆人,看来已在为此做准备了。
刘秀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等击退魏军进攻后,交州虽小,亦有七郡,东西数千里,民众两百余万,可以立国。其地皆沃衍,耕耨以时,鱼盐之饶,市舶之利,资用易足也。”
言罢,见邓禹颇为支持,刘秀又看向冯异:“公孙以为如何?”
冯异并不支持这个计划,他隐晦地说道:“交州僻处海隅,用以争雄天下,则甲兵糗粮,不足供也。用以固守一隅,则山川间阻,不足恃也。前汉时,赵佗曾王于此地,但孝武皇帝时,横海楼船以五道之兵至,而南越国骤亡。”
邓禹反驳道:“公孙偏颇了,赵佗面对高皇帝、孝文两代雄主,竟能独存,吕后时甚至称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而汉不能制。其传国五代,长达百年!”
冯异却不理邓禹,只朝刘秀长拜,动情地说道:“臣本来是个儒生,当初兵革始起,扰攘之时,豪杰竞逐,但冯异不曾迷惑,在昆阳城下,一眼就认定陛下才是真命天子,故追随左右十余年,充备于行伍之间,拜为大将,封爵列侯,受任专委荆州,这些冯异都不在乎,臣只愿一事,那便是助陛下兴复大汉!”
“如今东南虽弱,但大江一线,未尝不可一战,臣宁死也要保大汉社稷。但陛下却欲不战先走,放弃万里山河,去往极难交州?陛下,还是那个‘见大敌勇’的昆阳刘将军么?陛下难道就甘为一尉佗,而将北方十二州,拱手留给第五伦么?”
“公孙!”邓禹责怪冯异失礼,但刘秀却止住了他,扶起冯异,叹息道:“自称帝以来,朕与第五伦大小十余战,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疆域越来越小,但丢失城郭朕不可惜,只心痛于追随朕的将校,已折损大半。”
“短短十年,朕便失去了马武、来君叔、刘植、铫期、贾复、马成、李通、坚镡……”
提起这些故去的忠良,刘秀眼中隐约有泪光,握着冯异、邓禹的手,说道:“朕不愿再让公孙、仲华以及文武诸人白白赴死了!”
“与其战死而失山河,不如退生而保社稷!”
刘秀对冯异承诺道:“出走交州,正是为了让复兴大汉的希望,维系不灭!”
“朕去了交州,可不会坐老于重山巨浸间,无事则可修完险阻,降服蛮夷,积谷训兵,假以时日,可得甲兵十万。第五伦就算尽起北兵二十万来攻,南下之路道阻且长,岭南暑湿,疾疠多作,北兵尚未血刃,而病死者往往十之二三,士卒罢倦,食粮乏绝,将重蹈秦时尉屠雎之败!”
“然第五伦必灭朕而后快,一次不行,还会征二次、三次!”
在刘秀的计划中,五岭,将成为磨尽魏兵血肉的磨盘,就像是王莽时的句町之役。到那时,魏国丁壮从军,老弱转饷,民苦兵事,亡逃者必众。第五伦治下,将内外骚动,百姓靡敝,盗贼四起。
“魏若屡屡受挫于五岭,一旦北方多事,诸如州郡叛乱、羌胡寇边,甚至是第五伦病卒……”
刘秀现在也只能指望自己长寿,能熬死第五伦,再教训其子孙了。他心中暗叹,嘴上却说得越发激昂:“到那时,汉军便可越横浦以徇豫章,出湟溪以问荆南。东略七闽,通瓯越之舟车;西极南中,用僰僮之弓矢。甚至还能造海船,起风帆,顷刻击楫吴会江都,扬威淮渚!无不可为也。”
看来刘秀确实有所打算,冯异被说服了,垂泪请罪。
连冯异这样的死忠,在得知刘秀要南走交州时,都一度无法接受,可想而知,此事若传开,东汉内部必然发生一次大分裂,刘秀相信大多数老部下会和自己走,但江东的士族,荆南、豫章、丹阳的本地兵士呢?他们恐怕会立刻更换旗帜,恭迎魏师吧。
所以整件事得秘密进行,刘秀已经派遣朱祐等人赴任交州,这场大搬迁还需一年半载才能完成,届时刘秀会以前往零陵郡舂陵祭祀祖宗为名,行南迁之实。
庄子陵说得对啊,汉之将亡,贤愚所知,非今日也!
但他不做牺牛,不做孤犊。
他要做带着牛群求生的,头牛!
虽然决心已定,但冯异、邓禹离开后,刘秀还是感到了一阵失落。
“若非万不得已,朕又怎会放弃江东吴会、豫章荆南,将大好山河白白送给第五伦呢?”
但自当阳之战后,结局就已经注定,确实非人力所能扭转,哪怕不打那一仗,最后的结果,又会有多少差异呢?他刘秀究竟从何时起,就失去了与第五伦角逐获胜的可能?淮北?襄阳?还是更早以前。
或许在心里,刘秀已经接受,自己终究无法敌过第五伦的事实了?
“不!”
刘秀走出兵寨,站在江堤上,面前是滚滚长江,他向西望去,似是在看月亮,又像在遥望自己一生的敌手:第五伦。
他不会放弃,他要将这场第五伦眼中已经分出胜负的战斗,继续打下去。
只要炎炎汉旗仍在某片土地上飘扬,只要汉家社稷仍能延续香火,他就还没输!
刘秀目光重新坚毅,对着江水立誓说道:
“刘秀可以被一时击败。”
“但大汉。”
“不会亡!”
……
武德十二年四月,第五伦已离开成都,向东进入巴郡,来到了江州城,也就是后世的重庆市。
江州城是秦国时张仪灭巴后所筑,就在渝中半岛东部,顺山势建起城墙,房屋像阶梯一样重重叠叠,从山脚修到山上,已是一座山城了。又三面临江,时值春夏之际,江水泛涨,一望弥漫。
此时此刻,第五伦正站在江州城最东边,长江和嘉陵江在渝中半岛的尖角交汇,再一起东流,两千年后,这里被称为“朝天门码头”,樯帆林立,舟楫穿梭。
君住长江尾,我住长江头,那边刘秀于芜湖江边立誓,要长为第五伦的“敌手”;第五伦也在凝望长江,手中还捏着在刘秀与他之间几度往返的九穗玉佩,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但他并非单纯遥想刘秀,而是在思考一些更加深远的事。
第五伦想起了旬月前,他在扬雄墓前,对老师说的话。
“夫子,战争结束了,但还没完全结束。”
“但不论刘秀如何扑腾挣扎,守江顽抗也好,带上文武亲信南逃交州也罢,都不重要!”
早在成都商议渡江方略时,魏国君臣,就做过种种预料猜测,甚至制定了堵截之法:马援提议,益州西军可派一支偏师,从巴郡走黔中,进入牂牁,再效法前汉武帝讨伐南越的“枸酱”路线,走牂牁江袭击岭南!
他看那个偷渡阴平小道的云阿偏将,就很适合执行这项任务……
第五伦首肯了。
回到今日今时,第五伦凝望江水,继续低声道:
“刘秀,不再是我的敌手!”
这并非胜利者的骄傲自满,也不是看不起秀儿的垂死挣扎,相反,第五伦一直很尊重刘秀——而毁灭,就是最大的尊重。
只是随着战争接近尾声,第五伦发现,相比于争天下的单纯敌手,许多可怖、难缠的“敌手”,正一一露出头来!
刘秀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有弱点,有极限,但那些新敌手……
它们不是人。
……
PS:明天晚上最后一章,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