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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55章 对手

    因为风雪所阻,武都郡的胜利传到长安,已是武德四年除夕。

    第五伦读完牛邯所献隗嚣《绝命书》后,不由唏嘘道:“隗季孟终究还是授首了。”

    他将此书示与太常王隆过目:“予没记错的话,隗季孟与汝叔父王惠孟(王元)乃故交罢。”

    “予与隗嚣初见,就是在少保家的长平馆。

    王隆及其叔父、长陵大土豪王元,是第五伦立足关中早期的重要支持力量,加上王元在第五霸生前经常能献狗送斗鸡,讨得老爷子欢心,所以后来第五伦给了他一个“少保”的虚衔。

    王元同样与隗嚣交往莫逆,当初在第五伦和隗嚣间,多半还犹豫过呢,但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了,第五伦不至于追究算账。

    然而与其叔父不同,王隆却对隗嚣观感很低,随手翻完其绝笔信后,摇头道:“隗季孟庸人也,生于陇右,本当任侠豪横,却偏偏以治儒术闻名,然而五经却白读了。”

    “天下乱时,隗嚣也心生野望,援旗纠族,假制明神,妄图借复汉之名,成就齐桓晋文之事。然而却连其叔父宗侄都不能压制,以汉帝为傀,自己也成了傀儡,非得其叔父死后,才能掌握陇右。当时陛下已入主关中,政修民附,贤士满朝,隗嚣竟不识明主,而拥兵自固,欲为六国之计,于是谋臣去之,河西逆之,以至于败走狄道,最后竟投奔公孙述,勾结戎狄入寇,直到今日身殁众解,盖不足怪也。”

    在王隆口中,隗嚣就是一个没有王侯命,却生出了偏霸心思的跳梁小丑,早就该亡了!

    第五伦笑道:“那在伯山看来,隗嚣比之南方楚黎王秦丰、东方齐王张步如何?”

    这两位先后归降了第五伦,第五伦也没杀他们,将秦丰贬为庶民,看押在幽州,而张步毕竟给第五伦上过贡,待遇好点,今为“安步男”,在洛阳修了个小宅地关着。

    王元竟道:“张步、秦丰虽庸,败亡之余,知所归往,犹能保其后嗣,故隗嚣尚不如二人!”

    然而御史大夫景丹,却有不同的看法。

    “陛下,臣以为,太常所言偏颇。”

    景丹一直行政温和,然而今日却一反常态,为了这件“小事”与王隆争论,还真少见。

    却听景丹说道:“隗嚣初据陇坻,一度谦恭下士,使一众陇右豪杰归之,他虽不擅长兵略,治国却有一套手段,最初尚能刑政修举,兵甲富盛,使陇右安于乱世,方能一时窃据其中,虽不如齐桓晋文,然亦有晋国六卿之风矣。”

    “只是陇坻虽隘,非有百二之势,区区数郡,难御大魏堂堂之锋,至使穷庙策,竭征徭,而终于败亡,不在于其能力不足,而在于未能识得真主,先拥戴刘婴,又转投公孙,南辕北辙,就算能耐再大,也难敌大势。”

    景丹进一步提出:“此人虽非王、霸,亦曾割据一方,听说陛下已令太史令编撰《汉书》,未来还要修一部《新书》,以纪王莽代汉,至大魏武德元年前,这二十年间种种,当给隗嚣留一个列传。”

    太史令隶属于太常,这是王常的活,听闻景丹此言,颇为不解,隗嚣何德何能可入列传啊……

    然而第五伦却已表现了倾向:“御史大夫所言甚是。”

    第五伦心中暗许景丹,暗道景孙卿亦是一位宰相之才,格局很大啊,他说得很对,隗嚣抵抗了第五伦整整七年,也算一度的敌手,若将他贬低太过,显得连张步、秦丰都不如,放目天下尽是庸人,那第五伦的一统大业,靠谁来衬托?只凭刘秀、公孙述,显然不够啊。

    眼看北方大定,一统只是时间问题,该为这段历史的陈述仔细想想了,所以对隗嚣,对他早年迅速整合陇右,该夸的地方要夸,但对勾结羌胡、错投公孙,该骂之处亦得狠狠骂!刨了隗氏祖坟亦不足惜。

    给隗嚣定了性后,第五伦又看了马援、牛邯的奏疏,思索道:“至于隗嚣尸首,就不必送入长安了。”

    第五伦道:“隗季孟毕竟是予之故人,当初予身陷五威司命府,他还奉刘歆之命来助。予虽喜陇右彻底安定,但今日若见其容颜,却也会怅然泪下,想起当年之事,相见不如不见,且将尸身弃于氐羌之地,任胡鹫乌鸦啄食,再将隗嚣头颅在陇右诸郡传示,让陇中豪杰看看,勾结外敌,错投公孙,是何下场!”

    隗嚣好歹是遂了遗愿,但另一位第五伦老熟人的尸首,就没有这种“故人”待遇了。

    “什么,胡汉伪帝卢芳,被车骑大将军斩为十二段,已到长安北门了?”

    第五伦第一反应是问旁人:“耿伯昭知道其弟耿广战死河西了?”谷

    景丹回禀:“河西奏报才送到长安没几日,并州不至于提前知晓……”

    直到装着卢芳尸骸的马车驶达未央北阙,第五伦看到小耿的奏疏,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

    原来,那卢芳作为第五伦的刀下余鬼,知道此子狠辣,明白自己肯定会死得很惨,被擒获后就自断其舌,然后寻找各种机会以头撞地,他的伤口感染恶化,又闭口不吃水和食物,眼看这家伙是没法活着送到第五伦跟前,耿弇索性将他杀了,并在上奏里陈述了自己的理由:

    “卢芳自称前汉十一帝庇佑,加上他本人,共有十二条命,头颅十二颗,所以新莽时安定太守曾经‘斩卢芳头’,卢芳的尸体却依然能长出新头,流亡匈奴,并州人相信这些胡言的不乏少数。”

    并州地区胡汉杂处,巫风盛行,死人复活本就是当地传说,第五伦记得自己去新秦中戍守时,偶然读到过一篇名为《墓主记》的文章,是戍卒传抄的故事:戍卒丹因刺伤他人被弃市后掩埋,三年后复活,又四年后能说话了,他便讲述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见闻,并声称自己本不该死,是被司命遣回人间的……

    这便是卢芳这骗子立足的土壤,据说不少被俘的胡汉将领称,他们早就看这个假汉帝不顺眼了,但一直顾虑着卢芳死能复活,就算刺杀也没法一次毙命,所以才心有忌惮。

    “于是臣便在新秦中,当着数万军民,以及匈奴、胡汉俘虏的面,亲斩卢芳!”

    据奏疏中描述,卢芳头颅被砍下后,登时毙命,耿弇特地将尸首在雪地里放了三天三夜,卢芳并未像他吹嘘的重新活过来,眼看这家伙死透了,耿弇才将其尸体也断为十多截,用石灰和盐腌好了送来给第五伦过目。

    第五伦不想看着臭烘烘的“新年礼物”,让人去检校了事,只安排道:“十二截,这数目倒也正好,卢芳纵有十二条命,也全都在此了。”

    对这十二份尸块,第五伦已经想到了最好的安排:“卢芳本三水杂胡,僭称汉武曾孙,冒充刘氏,其行径类似河北刘子舆,却因投效匈奴,对单于称‘儿臣’,比刘子舆更加卑劣!不但人神共怒,就算前汉十一帝有知,亦会愤懑不宁。”

    “汉有十一陵,渭北有高帝之长陵,汉惠之安陵,汉景之阳陵,汉武之茂陵,汉昭之平陵,汉元之渭陵,汉成之延陵,哀、平两帝亦有义陵、康陵;渭南则是汉文之霸陵,汉宣之杜陵。”

    “将卢芳十一份尸身,分别送往以上诸陵,就算是新年祭肉,再告诉前汉诸帝,承袭汉家天命的魏天子,替汝等将这骗子诛杀,可安心血食!”

    杀人,还要诛心?这大冬天的,卢芳早成冻肉了,哪还有什么血啊,但众人想想似乎还有点道理,连忙安排人手去办,这些汉陵颇为分散,不赶快点可要错过正旦之祭。

    “至于头颅……”第五伦沉吟之际,王隆等人提议:“卢芳胡种也,当悬其头于北阙,以示万里。”

    这是汉朝就有的保留节目了,每个皇帝不挂几位蛮夷戎狄君上的脑袋上去就不舒服。

    然而那是前朝的规矩,到第五伦这就不同了。

    “悬头于藁街蛮夷邸,便足以威慑氐羌杂胡。”

    他轻蔑地冷笑道:“区区卢芳,跳梁丑类,也配悬于未央?”

    第五伦将汉朝的标准提高了,魏朝的未央宫门,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挂上去的。

    他望向太阳升起的位置:“东门苍龙阙,乃是未央正门,面向堂堂中夏,芸芸百姓,故而只挂过一人头颅,那便是‘暴君’王莽!”

    第五伦决定了,从现在,直到魏朝灭亡那天,东阙都将是王莽的专属地,不管是二百年,还是三百年、五百年,都不容其他脑袋涉足。下一个被人们挂上去的,第五伦希望是不肖子孙“魏末帝”的脑袋,最好是被愤怒的人民,用他杀王莽的“斩龙台”砍掉的。

    “北门玄武阙,要留着给匈奴单于,有朝一日他会来的,要么稽首称臣,要么便上去陪着玄武龟蛇。若是他日车骑大将军、后将军擒杀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也只配挂在蛮夷邸。”

    第五伦投袂而起,踱步至殿中,回首而顾,目光瞥向另外两处:

    “予已下令,让工匠为吴、蜀二主,在长安修建宅第,若二人最终归顺来降,可安乐其中,坐享关中风物,必不思念吴蜀。”

    但以第五伦对这两位的了解,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比起卢芳、隗嚣这些杂鱼,这二人才是他的对手,尤其是刘秀!

    “若违抗到底,那西门白虎阙、南门朱雀阙,便是公孙子阳、刘文叔的最终归宿!”

第656章 英雄

    作为都城,长安城的牢狱,其待遇不一定比帝国偏僻郡县好,甚至因为常年塞满了人,条件可能更差。

    所以勇猛了一辈子,曾将十万军的大汉开国功臣周勃,才会对“狱吏之贵”心有余悸。

    魏国的狱吏,相比于汉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第五伦嘴上满是尊孔崇儒,内里则是和孝武、孝宣一样,重视刑名之术的,廷尉管辖下的监狱分了好几个等级,那些罪大恶极不能让他们轻易死去的人,往往被单独扣在邸狱中,由专人监视,以防其自杀。

    就算看管得如此严厉,方望依然有许多自裁的机会,但他过去半年里一直忍着犹如猪食的餐饭、挺过夜晚的寒冷,苟且活了下来,就是为了看到自己一手编织的“南北合纵”像一张网般困住第五伦,让魏国遭到重创!

    若真能看到那一天,第五伦肯定会气急败坏地将自己车裂,但方望却亦能心满意足,在临死前欣然大笑,欢喜于自己终于胜天半子!

    然而当武德五年(公元29年)正旦的钟声敲响之际,许久未见的魏大行令冯衍却造访了邸狱,端坐在监牢外,隔着冷冰冰的栏杆告诉方望一件事。

    “方望,隗嚣死了。”

    冯衍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洪钟,撞在方望心中,让他在黑暗的牢狱中坚持至今的信念与期待,支离破碎!

    匈奴对河西的进犯被吴汉击退,西羌的叛乱也由马援平定,方望曾经的主公隗嚣自杀,魏国非但没丢一县土地,还占领了武都,在蜀地成家的“山河之固”里横插一杠,连塞北的胡汉卢芳,也兵败身死,被砍成了十二段……

    “方望,等汝被押到外头,前往长安东市处斩时,能经过藁街蛮夷邸,卢芳的头颅,就悬在那!”

    冯衍话语里带着自得:鼓动武都氐人反蜀,是他一手策划,而胡汉诸将的倒戈,也有大行令数年经营的成效,方望一度勾连了天下几乎所有势力,共同对付第五伦,而冯衍则用魔法打败魔法,用类似的手段一一化解!

    这场面,丝毫不亚于张仪破六国合纵,使五国联军瓦解于函谷关外啊!

    作为这场策士之争的最终胜利者,冯衍现在能以胜利者姿态,对方望说一句:

    “方子瞻,汝输了!”

    方望面色铁青,这长达半年的苦等,最终却得到这样的结果,魏国才刚结束与刘秀的淮北之战,兵疲民乏,西、南、北三面同举,就算不能一次灭魏,至少也能让第五伦将并州、凉州吐出来,可最后为何竟是如此结果?

    他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只怨隗嚣无能,卢芳无能,公孙述无能,刘秀无能,匈奴单于无能啊!

    错过了这次机会,其他势力再想翻盘几无可能,但方望心中依然不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惜哉,可惜了吾之妙计,只恨世无英雄,竟使第五小儿成名!”

    放在过去,冯衍肯定会红着脖子与之争辩,可这一回,冯衍却大刺刺地稳坐,笑着反问道:“何谓英雄?秦皇汉祖算么?”

    方望冷笑:“自然算,第五伦与之相比,如烛炬比之日月。”

    “方先生又错了!”

    冯衍却摇头道:“秦始皇帝继六世之列,凭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地广于五帝,功齐于三代,确实英雄了得。”

    “但其对手都是何人?韩王安、魏王假籍籍无名;楚王负刍不过是权臣傀儡;赵王迁昏庸之辈,任用宦官,诛杀李牧;燕王喜早年热衷于与秦结盟,同赵国交战,晚年事急,只知令太子丹刺秦,也不高明;至于齐王建,坐视秦灭五国,拱手而降,饿死树间,为后人笑也。”

    “还有汉高皇帝,刘邦起于布衣之中,奋剑而取天下,不由唐虞之禅,不阶汤武之王。龙行虎变,率从风云,征乱伐暴,廓清帝宇。三年诛秦,五年灭楚,八载之间,海内克定。这等人物,自上古已来,书籍所载,未尝有也,简直是如有神助。若非雄俊之才,安能致功如此?”

    冯衍说道:“可刘邦的对手中,除了项羽尚能被太史公列入‘本纪’,而田横等辈稍有志气外,亦无人杰,魏豹、陈余、英布之辈,不过是盗贼侥幸于乱世罢了。”

    “照汝所言,秦皇汉祖对手不堪,难道就足以否定二人英雄功绩?”

    一段话击破了方望的主观谬论后,冯衍道:“简单而论,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

    冯衍朝未央宫方向一拱手:“吾主有大智慧,智计百出,以圣德灵威,龙兴于新秦中,凤举于魏郡,又在最适合之时毅然反新,率宗族之众,将散乱之兵,歃血鸿门,长驱未央,破新莽敌寇,摧八校之军,雷震四海。若无大胆魄,焉能有此决断?而后席卷天下,攘除祸乱,诛灭无道,八年之间,北方大定,又废新莽暴政,颁大魏雅政,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放眼昔日,亦足以同汉高相提并论。”

    “公孙述、隗嚣、卢芳等跳梁丑类确实是庸人;匈奴铩羽、西羌遁逃,则在于羌胡愚蠢,不能敌堂堂王师;但刘秀亦是一时之雄,有潜龙之姿,之所以无能为力,只能偏安东南,那是因为,吾主比他更英雄,遂能压制得刘文叔,难以动弹!”

    冯衍说到最后,亦是满脸肃穆:“英雄之业,当由青史之书来记述,由吾等身后万世来评定,哪是汝只言片语便能诋毁的?”谷

    这是冯衍久违的痛快驳辩,也是他这几年沉沦后苦苦思索的结论,将方望也说得一时无言,遂乘胜追击,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今日来此,只是作为对手,来送方先生最后一程。”

    方望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抬起头来,却见冯衍站起身来,其身后等待多时的狱吏,也上前开门,手中的铁镣铐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陛下说,今日乃武德五年正旦节庆,然隗嚣头颅不入关中,卢芳首级只悬蛮夷邸,未免有些冷清。平常百姓家逢年过节,还知道杀头猪热闹热闹,今日大魏官府也要杀个人,见见红,为这新年伊始助兴!”

    “方先生,请随我前往东市口,受具五刑!”

    ……

    “东市今日应当热闹非凡罢?”

    穿戴皇帝冕服,准备前往正旦大朝会与群臣同乐前,第五伦才想起来今天一时高兴,还下了个杀猪的命令。

    一旁侍从的是郎官窦固,才十多岁年纪,但已颇为机敏,皇帝忽然发问,他愣了一下才答道:“大恶方望处死,还是极少见的具五刑,围观之人自是少不了。”

    除了传说中夏桀商纣发明那些奇奇怪怪的刑罚外,具五刑可谓是酷刑中的天花板了,足以同车裂齐名。顾名思义,一共要动用五种刑,先施之墨劓之刑,脸上刺字,在犯人清醒的状态下,将其罪名一个字一个字,刻到脸颊额头上!鲜血淋漓,然后又把鼻子割了,其后斩左右趾,因为方望是靠嘴游说的,舌头也得断掉,再用挂满毛刺的木笞一下接一下,慢慢打死!最后才枭其首,当众将尸体剁成肉酱。

    听上去就颇为残忍,有史以来,被处以五刑的只有两人,一个人秦相李斯,出于赵高的毒手;另一个是惨兮兮的彭越,被吕后骗到长安以谋反罪杀了。

    “方望之罪,甚于李斯、彭越。”

    对自己的对手们,不论他们是贤是愚,第五伦都没太大恨意,但对方望,却早就令第五伦恶心许久了,但他一直忍到魏国三线胜利,才下达杀令。

    前线若败,方望就是让民众泄愤的目标,前线若胜,方望之死,就成了锦上添花的乐呵事,今日长安人肯定会观之如堵。

    “昨日除夕辞旧岁,除了未央宫令卫士燃火炬而出外,长安人也无不击鼓驱疫,逐除旧物,这方望,亦是昨日之恶,就此驱除,只愿这世上,少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但第五伦自己,就大不必去看那酷景、听方望的惨叫了,事后让冯衍描述即可……

    他穿戴好全套冠冕,便前往正旦大朝,未央宫已是郎将司阶,虎戟交铩,龙辂充庭,云旗拂霓。

    因为刚打了几场胜仗,使魏国的局势转危为安,所以这次就要办得隆重些,具体起来,无非是百官贺正月,各级官员按照等级向皇帝贺喜,二千石以上上殿称万岁,然后举觞御坐前,司空奉羹,司农奉饭,奏食举之乐,百官受赐宴飨,大作乐,大家一起听音乐吃大餐。

    当然,没到场的各方大将,也自有新年奏表送到,除了向皇帝贺喜外,这群家伙还不忘顺便邀功请战。

    并州的车骑大将军耿伯昭,轻松赢了一仗后,又犯病了!开始觉得匈奴没有想象中强悍,力请挥师北上,收复朔方、五原等郡,以免匈奴入驻后,将那儿变成南下基地。

    而马援则因占领了武都,使得陇右有了一个进攻汉中、蜀地的跳板,开始打起了公孙述的主意,在信中称自己的发小为“井底之蛙”,马将军想下井将他捞上来炖了。

    至于南边的将帅,征东将军张宗对淮南心心念念,而岑彭击退了秦丰旧部的进攻后,希望能反过来攻略南郡,夺取江陵城,隔断吴、蜀的联系,引诱两国出动主力,在江汉决战,好毕其功于一役……

    看了一圈后,第五伦却将所有请战都留中不发,只给诸将下了一道死命令。

    “今为武德五年,武德十年前,不再轻启大战,休养生息。”

    “只待五年后,兵甲完备,粮秣充足,百姓求同,再挥师出兵,吞蜀灭吴!”

    曙光已现,第五伦现在要将拳头收回,积蓄力量,只待五年后一击挥出!

    廓清宇内,将这王莽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

    PS:第四卷只剩下最后一个篇章,这个月结束不了,争取过年前完结。

第657章 彼月而食

    魏朝武德九年(公元33年),同时也是刘秀所建“东汉”建武九年的腊月。

    东汉的“临时行在”江都城便是后世扬州市,但不同之处在于,此时的江都不但临江,距离大海也没那么远。只要出城去往东十多里,便能望见满是滩涂和礁石的海岸线。

    正值腊月中旬,海边的森森万木僵立于寒夜,月亮从海上升起时,彷如白莲花,浮出龙王宫,它照亮了这片寂寥的沙滩,也映得江都城上空,天色绀滑凝固不流,冰光交贯群星失色。

    然而等到月亮升至中空时,却有怪事发生:灿烂如银盘的圆月,却仿佛被天神的大斧斫中,边角有了些诡异的缺失。

    最初人们以为是云层遮蔽,但这天上晴空万里,哪有什么乌云!进而那缺口慢慢变大,蔓延半月,仿佛被巨兽咬住!怪物的尖牙利爪撕扯可怜的月亮,摧环破璧,眼看就要将其食尽!

    这便是江都宫室中,刘秀被天官匆匆唤醒后,看到的景象。

    月亮已经被天空中不可名状的怪兽吞没泰半,天色变得漆黑仿若煤炱,似乎再不采取行动,月亮就要磨踪灭迹,须臾间永远消失!

    好在刘秀的小朝廷已经经历过一次类似的事了:建武七年(公元31年)三月份的最后一天,先后发生了日食、月食,可比这次还要严重,吃一堑长一智,刘秀这次可不会那么慌了。

    刘秀立刻对掌管祭祀、天文五行的国师强华下令:“速诏王鼓,令群臣入宫,随朕一同救月!”

    这是强华在《周礼》上找到的记载:“救日月,则诏王鼓。”就是说当日食或者月食发生后,要由天子亲自击鼓,以驱逐吞食月亮的怪物。

    不多时,宫中官吏悉数到场,除了有公务在身的堂司官员以外,其余人均要参加救护仪式,他们匆匆换上素服,仿若戴孝,接着聚集到天坛处。

    刘秀已经穿戴礼服,完成了避正殿、上香、行三跪九叩救护礼等程序,接着亲自击鼓,一时间江都行在热闹非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彻夜笙歌呢!

    光敲鼓还不够,眼看月亮已被完全吞没,四周仿佛一片惨暗,刘秀将鼓椎交给匆匆入宫的大司徒,他自己则换了一身戎服,接过了一根箭矢。

    这可不是普通箭矢,而是“恒矢”,《周礼》记载过如何挽救日月灾变:“救日以枉矢,救月以恒矢……”。特制的恒矢前后重量均衡,射出以后箭行平稳,射程较远,上回闹日食月食的时候,刘秀亲自跑去江都“高庙”里,请高皇帝开过光的,虽然时隔两年,但应该还灵验。

    刘秀也是行伍出身,老本领没丢,持彤弓抽箭拉弦一气呵成,转头西北方向,瞄准几乎被吞没,只剩下可怜一圈光芒的月亮,松开了手,任由恒矢直飞天际!

    而宫内外的钟鼓,也一下子变得更大:原来是江都城中的百姓被惊醒后,纷传天狗要吃掉月亮,也加入了“救月亮”的行列中,不论男女老幼皆敲锣打鼓,没有的就砸瓦片,至于当街跪拜哭嚎希望月亮回来的也不在少数。

    最可怜的就是城里的女子了,爱美的她们,只要不太贫贱的,多少都能置办铜鉴,也不知是谁传的消息:“击鉴可以救月。”于是在丈夫、父亲的呵斥下,只能心疼地交出爱物,看着那好好的青铜镜,被重重抛向月亮,又在半空堪堪落下来,在砖上砸出了好清脆的金石之音!

    为了救月亮,全城君臣百姓,都豁出去了!

    说来也神奇,就在刘秀射出恒矢后,月食居然开始逆转!仿佛是暗夜中的不知名怪物中了圣天子的箭,吃痛之下,悻悻吐出月亮。

    又过了一刻钟后,月亮恢复了原状,依旧挂于穹碧之上,光彩丝毫未因差点落入怪物腹中而减少,继续照耀万里,洒下一片寒冷的白光。

    依然持着弓矢的刘秀,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而强华与匆匆入宫的汉臣们,已经开始了马屁模式:

    “陛下亲捶天鼓鸣珰琅,弧矢引满射天狼!”

    “然也,恒矢蛇行,使天狗血流滂滂,眊目森张,吃痛而去,赎我父母之光。”

    “然也,明月能够继续照下大汉万方疆士,万古不瞽,实乃陛下之功德也!”

    好家伙,一时间,刘秀都能和后羿肩比肩,成为挽救世界的大英雄了。

    然而刘秀却没这么乐观,反肃然对群臣说道:“诗云,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日月告凶,不用其行。继建武七年不见日月后,又发生月食,国师,此何兆也?”

    强华一时间有些不好直说,缄默了片刻,从《诗经》《春秋》里古人的态度就知道,月食不是好现象,而到了大儒董仲舒开创天人感应学说后,月食就有了更加明确的指向:后宫!

    按照天人合一的理论,太阳象征着人主之君,即“日为阳精,人君之象”。与太阳相对的月亮,则为“太阴之精”,于后宫来说,月亮代表皇后,于朝廷而言,月亮又代表大臣。谷

    所以前汉时但凡遇上月食,一般是后宫或大臣背锅。

    比如汉成帝时,天下多灾多难,居然一一年连续出现了三次月食,朝中以刘向为代表的宗室,据此向专权的大将军王凤——也就是王莽的伯父开炮,认为这是大将军辅政不明,应该下台。

    而王家也不傻,花大钱请各路舆论高手、博学长者转移矛盾,将月食说成是当时的许皇后失德,正好汉成帝喜新厌旧,迷恋赵飞燕姊妹,皇后又迟迟没有生育,于是顺水推舟废后,许皇后凄凉地迁居冷宫,而外戚王家则惊险过关。

    眼下月食再现,按照惯例一样得有人背锅,但后宫的马皇后,已经给刘秀生了两个儿子,其中长子还封为太子,圣眷颇稳。再加上她是在荆州战死的“闽中王”马武胞妹,其兄虽亡,政治上却反得到了颍川、南阳两系官员的一致支持,强华当然不会触这霉头。

    难道要指向大臣?在东汉,百官之首为大司徒,强华看了一眼入宫来的大司徒侯霸,发现他已经在擦汗了……侯霸之所以能混上这位置,除了他献出临淮郡,是刘秀入主东南的关键,还因为侯霸历任前汉、新、东汉三朝,通晓典章制度,汉室能在东南草创,他出力不少,而适应农时,劝课农桑等事上,也干得不赖,被刘秀视为“吾之萧何”。

    再加上侯霸足够听话,所以两年前的日食、月食,侯霸想要辞职,刘秀都没同意,可怜侯霸也没想到,这该死的月食,怎么这么凑紧!

    侯霸是聪明人,大概也想到此事不能牵涉皇后引发后宫震荡,颤颤巍巍地想要请辞,没想到刘秀早一步想明白了这点,竟当着众人的面,持弓矢对准自己,对天感慨道:“吾德薄致灾,谪见明月,战栗恐惧,夫何言哉?”

    众人还不及劝阻,刘秀已用矢尖挑落了自己一截头发,在天坛上下拜,双手举发对月:“然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献发祭之,望昊天上帝,勿连累群臣、黎民。”

    而后又叮嘱群臣道:“今方念愆,庶消厥咎。其令有司各修职任,奉遵法度,惠兹元元。百僚各上封事,无有所讳。其上书者,奏疏中不得再称朕为‘圣’!”

    “去年刑狱大赦之,三公、九卿、司隶、州牧及郡太守,各举贤良、方正各一人,遣诣公车,朕将览试焉。”

    先揽过亲自背锅,免了群臣的难堪,又顺势大赦和加急来一波察举,让各郡豪门子弟得以再送一批来,以此堵上他们的嘴,省得人趁机散播谣言,影响舆情。

    一切都做得妥妥当当,侯霸等人自然少不了一阵歌功颂德。

    “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陛下仁德,大汉必然复兴!”

    而强华在那憋了一会,也终于替刘秀想到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甩锅理由,遂道:“陛下有大德矣!日月之蚀,必是人间有失德之事发生。虽然如此,但方今天下未统,第五小儿僭越称帝,号称五德;西方公孙述亦自命白帝,此次月食,会不会与大汉无关,是因为两国……尤其是伪魏失政,不用其良呢?”

    ……

    强华这次所料没错,今夜月食发生时,位于北方的关中长安,确实做了他们看来“不用其良”的事。

    因为时差的缘故,长安这魏国的月亮,和江都那枚“大汉的月亮”不尽相同,但都看到了月食发生。然而长安百姓却颇为淡定,既没有敲锣打鼓拼命恳求,也没有抢夺妇女的铜鉴乱丢砸到花花草草,反而三三两两聚集在各家的院子里,打天黑起就仰头而望,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当月食真正发生时,长安一百六十闾,尽是唏嘘之声,这其中当然也有害怕的,但更多的人,则是且惊且奇。

    “吾等活了一把年纪,不想竟能见如此奇事。”

    月食不稀奇,稀奇的是,已经有人提前布告通知了此事,让长安百姓不要惊慌。

    说不慌那是不可能的,但随着月食在没人“救月”的情况下渐渐结束,明月重新露出她的大脸盘子照耀世人,长安百姓心中的大石头这才落下,相互唏嘘道:

    “皇帝陛下难道真有天命和神通么?真能提前一个月,预测月蚀啊!”

    而未央宫中的观星台上,百官群臣汇聚,他们没有像江都汉臣那般如丧考妣,击鼓奉箭,各自发挥想象力替刘秀甩锅。众人反而用自己的击节而赞,对淡然坐于案后的皇帝,还有一手观测、推算、预言了这次月食的桓谭,表达了由衷的敬佩。

    “陛下,桓大夫!”

    “‘彼月而食,则维其常’,这句古诗的含义,吾等总算是明白了!”

    相比于五年前,第五伦胡须蓄得更长,但他的性子依然没变,表面神情自若,心里则只觉得好笑,只想摆手对众人说一句:

    “都坐下,基本操作!”

第658章 要有光

    “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桓谭认为,千年前诗经里的这句话,说明早有智者指出月食乃寻常之事。而进入汉朝后,疆土辽阔,天下太平,对日月星辰的观测也更加细致。

    他记得,司马迁在《天官书》里就总结了历代月食的规律,一针见血地指出:月食,常也;日食,为不臧也。言下之意,月食既然有规律可寻,那当是一种“有常”的现象,不能被看成是恶兆。

    可司马迁毕竟是学黄老出身的,这在汉武朝后被视为“三观不正”,他的微弱声音淹没在诸儒喋喋不休的谶纬预言中。

    自董仲舒等汉儒以阴阳五行入经,定天人感应,玄学愈演愈烈,也就没人把司马迁苦心造诣的结论当回事。每逢月食,公羊家、欧阳尚书、易、齐诗,各派便纷纷提出观点,与朝政德行强行牵扯,借机打击政敌,甚至能逼迫皇帝废后下罪己诏……

    桓谭作为一个天文爱好者,一位坚定的“浑天说”支持者,老早就怀疑过月食,只可惜那时还没千里镜,观测不便,前朝文献又被学阀刘歆收走,讳莫如深,桓谭和扬雄都无法得知历代确切的记载。

    他们也曾去问过刘歆,但刘歆却言之凿凿地说:“司马迁之言,乃是误谬,月食无常。”

    刘歆虽然卷入政治,但学术水平没人敢质疑,桓谭也就信了。

    直到新莽倒台,前朝文献落入第五伦之手,甚至在“保护”刘歆家时,还搜出了老家伙编撰的《三统历》遗稿逸文,其中很多是未公之于众的,桓谭回到北方,奉命整理刘歆遗作,这才读到了一段让他七窍生烟的话!

    “推月食,置会余岁积月,以二十三乘之,盈百三十五,除之。不盈者,加二十三得一月,盈百三十五,数所得,起其正,算外,则食月也……”

    桓谭大为震惊:“原来刘歆早在编撰《三统历》时,便已根据历代记载,推算过月食周期了!”

    这不是经验性的总结与目测,而是一整套缜密的算法,推断出每135个平朔月,便有23次月食季候,平均下来,一年两次有余。

    然而刘歆明明已离揭开事实只差一小步,却停下了,甚至掩藏成果,新朝时每逢月食,他也没少掺和,以阴阳学说抨击政敌不亦乐乎。

    桓谭恼火之后,很快就明白了刘歆的用心:“王莽当初重返朝堂,其中一环,便是借汉哀帝时一次月食,令王氏与刘歆趁机进言,攻击外戚傅后、丁后一派。”

    尽管时隔多年,但只要王莽在位,刘歆一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让老王莽的脸往哪搁?加上刘歆也笃信阴阳,不愿承认月食和日升日落一样,是寻常事,于是就只能自欺欺人:

    “天人感应不会有问题,一定是我的计算出了错误!”

    这老家伙遂假装一切如故,让这计算沉于简牍之中,直到被桓谭翻了出来。

    而当第五伦得知此事后,也颇为感慨,暗想:“果然,当学术牵扯到政治,就别想自由正确了。”

    话虽如此,第五伦欲破除日月食乃至于地震、洪水、旱灾这些“灾异”身上的迷雾,其实也是出于政治目的。

    他喜欢一切都在掌控之内,但按照天人感应那一套,却总是带来意外。国家这么大,怎么可能处处风调雨顺,但凡疆域内出了一点灾害,都是政治失德造成的,哪还怎么做事?尽管第五伦已狠狠打压,但笃信这些的士人,仍会暗暗形成舆情,对着不满之处指手画脚。若是大一统,也随他们闹去,可如今吴、蜀尚在,被对方借题发挥引发动荡,煽动民情就不妙了。

    所以要选择最容易推演的月食周期入手,进一步打击谶纬神学,让隔壁刘秀、公孙述每逢灾异跳大神的举措,看起来像个笑话。

    两年前的武德七年三月,长安同一天遭遇日食、月食,就闹得人心惶惶,官府辟谣也没起到大用,必须要提前预测才行——刘歆《三统历》中的月食周期确实有错误,没法完全精确,桓谭必须重新推算才行。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第五伦遂对桓谭的观测竭力支持,令工坊烧制更加透明的玻璃,改进千里镜,让它的倍数一点点增加……

    桓谭一点点接近了他想要的“真相”,为了向太学士人们证明月亮的阴晴圆缺并非是体积盈缩,桓谭进行过一次观测。

    那天晚上,夜色清朗,繁星闪烁,一弯新月浮游夜空。桓谭带着太学百名士人,站在未央宫的观星台上,观测西方白虎第5宿,一颗明亮的星星“毕月乌”,看它怎样被逐渐移近的娥眉月所掩没。

    当“毕月乌”和月亮相接而还有一些缝隙的时候,“毕月乌”很快就隐没起来了,这一幕被十多架千里镜同时观测,更有画师在旁记录。而桓谭精确测定了“毕宿五”隐没的时间,计算出确凿不移的数据,证明那一些缝隙都是月亮亏食的部分,“毕月乌”是被月亮本身的阴影所掩没的。

    月亮的阴晴圆缺,与其大小体积无关,既然如此,那月食,也应该是类似的情况!

    最终桓谭测得,约19年便会发生28次月食,当这份结果呈送到第五伦案头时,第五伦反问他是否确定,因为按照话桓谭的推测,下一回月食,将发生在武德九年腊月十五,这次,第五伦不打算像两年前一样被动,他要提前宣布预测结果!

    “届时,刘秀、公孙述二人,定会诚惶诚恐,击鼓射天救月,唯独予视之为常,仿佛月升月落、阴晴圆缺一般。”

    第五伦肃然:“可一旦出现错误,月食的日子不准,予将为百姓所疑,更遭天下所笑!”

    “君山,汝敢保证,这计算无误么?”

    面对第五伦的目光,桓谭顶着巨大的压力道:“臣观星四十余年,以千里镜望月七年,推算月食周期亦有数载,反复计算,于时、刻不敢精确,但月食之日,绝不会错!”

    虽然当时颇为自信,但真到了月食当日,桓谭还是颇为紧张,从天黑起就带着学生们仰望夜空,直到脖子仰酸,月亮都没发生侵蚀。

    眼看夜漏子时将至,今天即将结束,他的预言就要落空,月食这才不紧不慢的发生,桓谭这才如蒙大赦,后退几步,靠在墙上让自己勿要倒下,享受起众人的欢呼来。

    人对自然的恐惧,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未知,当人们知道一件事是有规律可预测,并且不会对生活产生巨大影响时,那份生怕月亮被怪兽吞噬的诚惶诚恐,就会消弭许多。

    他们反而会油然生出一种心态:果然,一切都在皇帝陛下掌控之中!谷

    桓谭缓了口气后,心里不由得意起来,虽然差点过期,但他的计算与预言毕竟是兑现了,众人看他的目光大不相同,而桓谭也有点飘飘然,来到第五伦面前,向他表起功来。

    “陛下,既然月食如数发生,可证此为常事,陛下答应要拨给天官署的黄金,是否也得兑现呢?”

    第五伦大笑:“这是自然。”

    皇帝令少府速速给天官拨款,但却又唤了桓谭近前,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君山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

    桓谭愣住:“陛下何意?”

    第五伦笑道:“如今可知月食乃常事,若放在浑天说中,又如何解释?”

    桓谭一下子愣住了,对啊!

    按照浑天说的理论,根本解释不通月食,可现在他却精确计算了月食的周期。

    第五伦的话很轻,只对桓谭一个人说,却犹如一颗月亮,狠狠撞进了桓君山的心坎里,将他过去五十年的天文理论砸了个天翻地覆!

    “既然月食周期没错,那么……”

    “会不会是浑天说,错了?”

    ……

    桓谭前几年还在愤懑嘲笑刘歆的食古不化,为了硬凑阴阳谶纬,就无视也月食周期的事实。

    可现在,轮到他做这个艰难的抉择了。

    “浑天说怎么会错呢?”

    浑天说于他而言,就是信仰啊!桓谭为光大浑天说,与汉朝、新朝的天官、老儒们斗了几十年,甚至还靠着自己的驳辩,将原本信奉盖天说的扬雄说服,拉入了自己的阵营。

    然而连桓谭也不得不承认,当他得到了千里镜,将目光延伸到更远,对日月星空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后,曾经缜密无误的浑天说,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

    比如他曾经观测到,遥远的火星在千里镜中,竟颇似一个小月亮

    但桓谭又岂是那么好说服的,他很快就给浑天说加了一个“补丁”。

    离开观星台回到厅堂中后,桓谭就缠着第五伦唠唠叨叨起来,非要证明自己的理论没错。

    “臣与子云所言浑天说,较之盖天说更进一步,盖天以为天是半球,而浑天以为是一圆球。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而日月星辰,则附丽于‘天球’上运行,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度之一。”

    第五伦颔首,说白了,这还是一种“地心说”。

    桓谭又道:“但就算是浑天说,也不以为‘周天’便是宇宙界限,天球之外还有他物。如今要解释月食,是否能说,‘周天’并非一平面,而层层相类,或有九天之多。”

    “屈原《天问》有言,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故臣以为,虹蜺云雾,不过是第一重天,据月亮运行周期,或是第二、三重天,距大地较近;而太阳者,则居四、五重天,距大地远?地、月、日三者运行之际,或有相互遮蔽,则出现月食!”

    好家伙!第五伦发现桓谭还真是位能举一反三的人物,这九重天确实能用于说明地球距日月星辰的远近,不枉自己费尽心思,时不时就扔出个后世知识指点他。但很快桓谭就又陷入了自己的逻辑漏洞,他的眉毛颦起,就算如此,也难以完美解释月食的发生。

    他距离真相,其实就差一点点了,第五伦决定再进一步,给桓谭指一条明路。

    “予近来得到一本古书,名曰《周髀算经》。”

    这下桓谭的眉皱的更紧了,他立刻回道:“陛下,此乃汉时方士托古而作,并非周公遗书。”

    桓谭反应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这本书,是盖天说那一派写的,书中除了算数部分,处处为盖天说张目。

    “予知道是伪作。”第五伦道:“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中有一段话,予读了颇觉有趣,卿且听之。”

    第五伦当然没背下来,让郎官窦固取来那卷简牍,令其念道:“日者,阳之精,譬犹火光。月者,阴之精,譬犹水光。月含景,故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明尽,月禀日光而成形兆,故云日兆月也,月光乃出,故成明月。”

    第五伦看着桓谭,颇为直白地向他展示“正确答案”。

    “这句话的意思是,月亮本来是没有光,是借助太阳光才得明亮!”

第659章 阴阳不调

    “月体无光,待日照而生光。”

    桓谭没有像往常那样出言驳辩,反而陷入了沉思。

    他从小就有仰望天空的习惯——这其实很寻常,对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如果他们想要知道时间,就必须观察太阳和月亮的高度,若计划在夜间旅行,就更得了解月相,若在新月时出门,很大概率会摔在沟里。

    所以桓谭曾无数次见过日月同辉的场面:月相为下弦月时,月亮会在午夜升起,隔天上午时它还会挂在空中,肉眼清晰可见。

    回想起那一幕就能发现,与太阳相比,月亮在白天的光芒颇为晦暗,最重要的是:发亮的一边,总是朝着太阳!

    若按照浑天说过去的看法:日月星辰皆自发光,这现象可说不通。

    可如果将太阳当成光球,月亮则无光……

    “臣告辞。”桓谭朝第五伦作揖,他要赶回天官署去,用这种新的想法来推演计算,对天文越了解,他就明白一个道理:直觉是靠不住的,一切都得有切实的计算!

    但桓谭才转头去几步,却又小跑回来,从发愣的小郎官手中抢过了那本《周髀算经》。

    “此书且先借臣一用。”

    第五伦笑道:“君山不是说这是伪书,多为谬论么?”

    桓谭可管不了那么多了:“盖天说已证明为谬误,但其中,或许也有一点真知呢?”

    接下来数日时间,桓谭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将旧的“浑天仪”进行改造,把想象中发光的圆盘,换成小球,并将月亮涂黑……然后就整天摆弄这个模型,时而唏嘘,时而发笑,经过反复的推导计算,只有月亮不发光,月相、月食的周期才能完美无缺!

    等他再次入宫时,已在《算经》的基础上,完善出了一整套理论:

    “日譬犹火球,发光;月譬犹水球,不发光。”

    听着桓谭的话,第五伦含笑未言,之所以这么认为,因为桓谭用千里镜观察过月亮,发现它上面并非过去设想中的光滑,而是多有凹凸不平,其中更有许多阴影位于低洼。桓谭以为是水,称之为“月海”,第五伦也没点破。

    桓谭继续道:“火则外光,水则含景。故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背日则光尽也。”

    月亮的光是“水中日影”,这下一切似乎都解释得通了,第五伦还算满意,按照现在的天文水平,能到达这里已颇为进步……

    岂料桓谭却没完,进一步提出了大胆的设想:“既然月光乃日影,那这漫天星辰,或许也不尽是自行发光,是否也有星星,是映射太阳而明呢!”

    这就让第五伦很吃惊了,却见桓谭目光炯炯,献上了一份他怀疑“不发光”星辰的名单来。

    “西方之太白。”

    “东方之岁星。”

    “北方之辰星。”

    “南方之荧惑。”

    “中央之镇星。”

    换成后世的话,就是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早在商周春秋,中国人就已经发现这五颗星的运行与其他星辰不同,特地拎出来与五行对应,而它们,正好是五大行星,确实不发光,桓谭的猜想对了。

    但猜想,必须有计算来印证,桓谭道:“陛下已给天官署拨了黄金,但明年的用钱仍需增加,臣希望能打造更好的千里镜,用以观察五星。”

    桓谭颇为兴奋:“臣早就发现,镇星(土星)之上隐约若有环,似云雾状。太学博士们说,此为中央之星,故若披冕服,象征帝位,臣以为不然。非但要看清这星环为何物,更要算出五星运行规律……”

    他刚刚证明了:月食有常数,不在政治!

    而桓谭更加相信荀子的那句话: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九天虽高,日月虽远,星辰虽多,宇宙虽大,但他,定会一点点摸出规律。让一条条不容驳辩的铁证,取代前朝《天官书》上充斥的谶纬迷信。

    王莽、刘歆的事充分证明了,光靠灾异的恐吓、祥瑞的胡言,是挽救不了时局的,搞清楚自然规则,方能让第五伦应之以治!

    第五伦看着这位短短数年将头发熬得花白的老朋友,既心疼又敬佩。

    不知桓谭是否意识到这点,不知不觉,他也和同一时代的王莽、刘歆、扬雄一样,走上那条妄图“成圣”的道路了。

    但与三人不同,桓谭被第五伦牵引踏上的这条路,叫“探索发现”。

    “若君山继续求索下去,说不好真能以此成为一代宗师。”

    可第五伦还是止住了他的喋喋不休,笑道:“君山且慢,黄金要说,千里镜也要造,但莫要忘了今日召卿来见,所为何事。”

    第五伦拍着案几上那一摞报告道:

    “天上事且放一放,吾等先说说地上的事!”

    ……

    被第五伦一提醒,桓谭这才想起来,今日入宫,他确实有“正事”要办。

    案几上的报告,其实是第五伦安排给天官的正经活:对比各朝历法。

    桓谭最初以为,第五伦是想让他们替魏朝新修一套历法,毕竟每逢改易朝代,往往就伴随易历:春秋战国时历法混乱,秦朝弃夏小正而创《颛顼历》,到了汉武帝时,随着朝廷全面转向“王道”,颛顼历这种暴秦残余显得过时,就召集天下能人修《太初历》。

    至于王莽,新朝也有新历,就是刘歆所制《三统历》。

    第五伦若再修一历法,该叫什么?《五德历》么?

    可到了近几年,桓谭才发现,第五伦对修历似乎不急,他更关心的,是隐藏在这些历法变动后的某种“自然规律”。

    “书云:帝尧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

    第五伦念出了这段话,所谓“敬授民时”,就是君主向万民颁布历法,以明四时更替有序。华夏自古以农事立国,上古先王“躬稼而有天下”,故而历法之于君主和万民有形而下与形而上两重意义。

    就形而下来论,君主颁行的“历法”即“农事之法”,就是为了指导万民进行农业生产。

    就形而上来说,君主颁行的“历法”关乎“政统之法”,既然以“天子”自命,代天牧民行化,如果连天道运行的四时伦序都不能掌握,如何昭示海内自己“受命于天”?

    但事实证明,天道运行和四时伦序,还真不是人能掌握控制的,时移世易,绝不是一句空话。

    “历代之所以改历,除了以上缘由外,还因为一件事。”

    第五伦伸出了食指:“旧历法不好用了。”

    过去的历法,多久了就会出现谬误,说好的某个节气会降温,应该做如何准备,谁料大寒潮提前几天就来了,将庄稼冻坏无数。

    这不止是古人的天文知识有瑕疵,比如较为先进的《太初历》,每用125年,即差一日。

    还因为气候这狗东西,一直在变啊!

    桓谭奉命对比后,发现确实如此:“查王莽《三统历》与汉武《太初历》相比,许多节气皆有偏移。”

    “再查汉元至王莽间百年,北方诸州郡降雪、结冰、化冰日期,确实稍有提前。”

    随着第五伦统治北方,天官可得到的数据就更加全面了,近几年幽州辽东、并州一带寒潮频发。

    “辽西郡临海一带,进入腊月末尾后再度结冰,车马及人可往返陆地与海岛间,已是连续三年如此了,海水封冻,此自汉以来,闻所未闻之事也。”

    “并州也不好,降下大雨雪,泥途尽冰,边民寒饿,死者甚众。”

    如果说这还只是个别地区极端气候,那第五伦亲自观察到的一些现象,就让他更加坐不住了。

    第五伦看向窗外,那儿种着一蓬蓬的竹子:这不知是汉朝哪位皇帝种下的,据最老的宫女说,汉成帝时还颇为翠绿,可到了王莽朝时,就大片大片枯黄,到了第五伦统治的时候,更是彻底枯死了。

    若是刘秀和他手下的方士听说此事,必然大喜,但第五伦不打算研究这里面的谶纬,他关注的是:汉朝时关中长得好好的竹子,养不活了!

    “予读太史公《货殖列传》,说到渭川千亩竹,但予从小就未曾见过,倒是河北淇园,从春秋时就生长的好竹,近年也越发蔫了。”

    不止如此,汉武帝时破南越国,移栽了许多南方的植物到关中,诸如菖蒲、山姜、甘蕉、桂、蜜香,甚至还有龙眼、荔枝,于是命名为“扶荔宫”。

    可现在,在关中人工培育荔枝?简直是笑话,连那些流出宫外的橘子,要么枯死,苟延残喘的那点,也只能生出干瘪苦涩的“枳”来。

    竹子虽是好材料,但没了它们人也不会活不下去,奇花异果虽然香,但和老百姓没啥关系。

    然而最要命的是,近来幽州、并州的州牧、郡长官纷纷诉苦,说气候和王莽时一样干燥寒冷,甚至更差,粮食越来越难种,一些边民,被迫只能改成放羊了……而草原的牧民也不好过,不止匈奴,乌桓人也频繁犯塞,他们的北边,又出现了慢慢南迁,进入魏朝视野的新部族:鲜卑。

    凡此种种摆在面前,答案呼之欲出了,第五伦颇为严肃地问桓谭:“卿觉得,这意味着何事?”

    虽然知道那个答案,但纵是博学如桓谭,也没法立刻说清楚其中奥妙,只能回了一句不会错的话:

    “天地阴阳不调,以至于灾害并臻,元元蒙辜。”

    第五伦颔首:“简而言之,便是气候在变冷!”

第660章 凛冬将至

    “诚如陛下所言,汉武时,气候温润,河西、并州等地亦不算寒冷,故能徙民三十万戍边。”

    “昭宣之际,亦无大灾,哪怕是塞外轮台等地,亦能屯田垦殖,故汉家开西域,设都护府。”

    若非第五伦令天官彻查此事,桓谭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如今一提醒,这几十年的气候,确实是越来越冷了。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汉元帝时,汉元帝也是个倒霉蛋,他在位期间,简直是天灾不断的十六年。即位当年,关东十一郡国发大水,民饥,人相食。

    第二年春,陇西地震,败城郭,毁祖庙,压杀民众。同年秋,地震再起,山崩地裂,水泉涌出,北海泛滥,百姓困顿,四处流亡。初元三年,旱灾,并珠崖起事,诸县反叛。初元五年,有“异星”,太阳暗昧,庄稼欠收,寒霜普降。

    这位柔弱的天子,他执掌的江山,却多灾多难,这让汉元帝“战战栗栗,夙夜思过,不敢荒宁”,他减省膳食,少用苑马,撤减乐府,满心想着:“等到改元后,总不至于此了罢?”

    然而永光元年更加糟糕,春霜夏寒,日青无光,天下饥荒,塞下兽尽,匈奴民饥,呼韩邪单于告急求粮。这次汉元帝不肯罪己背锅了,遂难得板起脸来,下诏指责大臣失职,丞相于定国便以灾异引咎辞职。

    然而王朝有王朝的周期,自然也有自然的规律,气候变化也不以某位大臣辞职而结束,渐渐变冷、变干燥的气候,继续折磨了汉元帝、汉成帝数十年,不断有后妃、大臣背锅,甚至为此自杀的……

    到汉哀帝接班时,朝政日益黑暗腐朽,天灾人祸加持下,百姓已陷于七亡七死之中。

    这便是桓谭做官的时代了:“王莽及诸儒认为,是汉道不纯,气数已尽,只要改朝换代,一切便会结束,人间政通人和,天地也风调雨顺。”

    结果自不必言,王莽上台后,灾害更多了,当从春秋时起,就能在北方诸郡种子的稻谷再难产出谷子,当关中的竹子大片枯死,当渤海沿岸开始累年结冰,意味着气候更冷更干,而王莽又在下坡路上踩了一脚油门,纷乱最终导致了新朝崩溃。

    第五伦笑道:“世人遂再认为,是王莽倒行逆施,才使得黄河决口、阴阳失调,天下大寒大旱。如今新室已亡十年有余,北方仍无好转,听说刘秀的国师强华,近来已将罪过,归咎到予头上来了。”

    幸好第五伦没走这条靠祥瑞上位,再以阴阳灾异甩锅的老路,否则他将无比尴尬。

    “如今才知,过去数十年里,屡屡为此被指摘的汉帝、后妃、外戚、戎狄、群臣,其实都担不起这阴阳失序的责任,因为这,本就是天行有常的一部分!”

    第五伦穿越前,就听说过“小冰期”的鼎鼎大名,没想到竟被自己给撞上了。

    当这个事实由前朝历法、近十年来灾异记录所证实后,连桓谭都感到一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绝望:“既然与人事无关,那何时才能好转?”

    第五伦翻着白眼:“天知道!”

    他们遇上的,是一场不会随人类意志转移的巨大变迁,一个大冰期内的微弱波动罢了。或许已至终点,或许才刚刚开始,寒冷的顶点还远远未到。它会持续一百年,亦或是两百年、三四百年,指不定要到历史上的隋唐时期才能反弹。

    但第五伦却没那么悲观,这十年的气候虽冷,其实只是较秦汉时而言,比起后世反而差不多。

    “还是那句话,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

    听说气温每下降一度,农业粮食收成就减产10%,所以得发展生产力,将这差距补回来;而为了让一手创立的王朝能撑到下一个温暖期,还得改善生产关系,避免其太快崩溃。这两条路上,他可是老牛拉车,任重而道远啊。

    “还有第三个办法。”

    第五伦目视朝堂大门敞开的方向,似乎看到了挽救危局的良药:“进军南方!”

    ……

    “也只有君山这样的智者,才能明白气候变冷乃是天行有常,若叫其余无识之人知之,或将为刘秀君臣宣扬‘魏五无德,故阴阳不调,甚于王莽’所骗,此事暂时不可宣扬。”

    结束了今日的会见后,桓谭倒是又能回去琢磨学问去了,第五伦却仍得在鼻梁上架起简陋的眼睛,继续看那堆叠如山的奏疏。

    这已经是尚书台筛选过一遍了,依然如此繁多,他今年已三十有三,因为勤于锻炼,身体倒不算差,但视力是越来越不行的,夜晚点烛光看书真不是人干的事情,第五伦觉得自己有生之年,多半是没机会再照耀在电灯光辉下了。

    接近年关,近来没有太大的事,唯独翻到一篇奏疏,气得第五伦不轻。

    却是“镇北大将军”吴汉上奏,第五伦将河西分出,与并州缘边一起,组成了一个“西北军区”,直面匈奴,由吴汉一人统御,又以并、凉二刺史辅助、监督。

    “《请复朔方、五原疏》?”就吴汉那知识水平,能把题目写清楚就不错了,第五伦骂道:“不知这次又是找了谁来代笔。”

    果然,这奏疏细细读来,也算一篇雄文。

    “今并州朔方等地,天下之冲要,国家之蕃卫也,《周礼》载之。秦始皇三十三年,使蒙恬斥逐匈奴,收河南地,为四十四县,筑长城,又渡河据阴山,逶迤而北。楚汉之际,匈奴复炽,乘间南渡河,冀复收蒙恬所夺地,大为边患,烽火望于甘泉宫。”

    “汉武元朔二年,斥逐匈奴,遣卫青等度西河,历高阙,收河南地。主父偃言:河南地肥饶,外阻河,可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备边之本也。乃筑朔方城,缮故秦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自朔方筑而匈奴始衰,其后遂入朝于汉。”

    “及王莽时,倒行逆施,西河、云中、朔方、五原皆残破,匈奴复振,扶持卢芳,跳梁十载。卢芳虽诛,悬首蛮夷邸,雁门、代郡归降我朝,然朔方、五原、云中、定襄四郡仍为匈奴所据,至今为患。”

    “臣戍边多年,察河套沃野千里,水草丰美,土宜产牧,匈奴得之,可畜牧驯马,南袭上郡,威逼关中,一旦与公孙述勾结南侵,海内将为之骚动。臣以为,宜效秦皇汉武故事,逐胡于阴山以北,复营城邑,事耕屯,御虏于境外,此万全之策也!”

    看来吴汉这次是下了本钱,找到了一杆好笔啊,这奏疏听上去像模像样,但在第五伦看来,吴汉又犯了他最大的缺点:没有大局观!

    “并州乃是关中北门户,当然重要,也一定要复,但绝非现在。”

    在确定自己处于一个“小冰期”中后,第五伦更加坚定了这种看法,什么沃野千里,水草丰美,土宜产牧,他也在新秦中待过,知道这些词放在汉武时还行,如今却有些溢美了。曾经的河套,甚至能种稻谷,现在粮食出产却大不如前,加上战乱残破,百姓逃的逃迁的迁,就算打赢了与匈奴的决战,重新占领四郡,想让十多万大军在边塞长期生存下去,也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在气候变干变冷的情况下,维持并州的统治,将是一个财政黑洞……

    更别说,在吴、蜀尚在的情况下,单靠北方和统一的匈奴帝国死磕,这是想将“四国演义”长时间玩下去啊。

    “时移世易,气候变了,魏不能再走前汉的老路,吾等的未来,不在北方,不在西域,而在南边!”

    于是可怜的吴汉,辛辛苦苦找枪手写的奏疏,遂被“留中”,皇帝会勉励他,却不会采纳,等到吴将军在并州熬到白头,可能才能等到反击匈奴的机会罢,到时候,他憋了多年的戾气恐怕会彻底发泄在胡人头上……

    五年休养之期已到,休憩了五载后,兵甲已备,民众也稍得恢复,是时候将统一大业进行到底了。

    凛冬将至,这仿佛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这让第五伦多了一个进军南国的理由。

    但究竟先打哪?第五伦放在南北界线上的三位大将,又有三种不同的看法。

    武德十年元旦即将到来之际,未央宫中忙着筹办盛大的庆贺典礼,第五伦却在紧闭的宫室中,审视着手中的三张卡牌……

    镇南大将军岑彭,总领豫州、荆北军务,相当于“中原军区”,面对成家巴郡、东汉荆南两部,他五年前就想对江汉平原用兵。若吴蜀力争,有可能引发一场大决战。若是吴蜀持稳,魏军占领江陵后,便可截断吴蜀联系,再将其各个击破。

    车骑大将军耿伯昭,总领徐州军务,相当于“东部军区”。小耿对淮南虎视已久,他认为,魏军兵锋可直趋江都,为了拱卫此地,刘秀就不得不得与魏军在淮南决战。若是刘秀放弃行在,退守江东,亦可进一步压缩其势力——一旦失去淮南,刘秀将再不成气候,就算数年前,他令邓禹趁第五伦灭卢芳御羌胡之际,拿下了交州也无济于事。

    最后是骠骑大将军马援,依然镇守陇右,但总部放在了右扶风雍城,靠着五年前夺取的武都郡,已经越过秦岭,直接威胁巴蜀的门户:汉中。马援力请先击汉中,如此便能减少关中驻兵,为进一步灭亡公孙述做准备……

    看着地图上三国纷争的疆界,看着分别代表岑彭、小耿、马援的“卒”“車”“马”——这是王莽时黄玉篆刻的好东西。

    马棋前蹄腾空,似驰骋,能越过艰难险阻,跳到敌人意想不到的位置;车棋有轮,顶杨旗,随时随地都能纵横八方;兵卒棋半跪蹲状,持戈与盾,他喜欢稳步而进,一步步蚕食敌人。

    第五伦沉吟许久后暗道:“此役关乎天下一统,绝非一隅之争,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刘秀蛰伏数年,卧薪尝胆,不可轻与,三将亦不可各自为战,而是要先后发动,虚虚实实,调动敌军。”

    他遂将代表马援的“马”缓缓抬起,狠狠砸在汉水的上游!

    “先击汉中,令公孙述仓皇北援,使蜀兵无暇于江陵!”

第661章 汉中

    武德十年(公元34年)春二月,秦岭冰消雪融之后,魏大司农任光,就从右扶风雍城启程,折至陈仓西行,过渭河古渡,南进大散关,穿过故道进入武都郡。

    这条路线,与两百年前韩信北伐三秦完全相反,而且已多年未有军队走过了:汉朝吕后年间,武都大地震不但改变了西汉水的流向,还使得这附近山崩地摧,栈道被毁,故道断绝了好几代人,直到汉武帝时才重新修缮,然而因河流改道,也不再适合大军行进。

    放在新末天下刚刚分裂时,武都、汉中都被公孙述控制,所以那会魏、蜀二帝,都只能隔着秦岭大眼瞪小眼,双方通过有水路运粮的祁山道你来我往,却在故道上保持了脆弱的和平——第五伦和公孙述都知道,长达八百里的故道,自带干粮只能维持千人以下的数量,派过去也是白白给对方送军功。

    可当武都郡被马援夺取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翻越秦岭,行至名为“黄花川”的地段时,任光下了马,于山上回首而望,赞道:“过去五年间,公孙述为夺回武都,不顾蜀中民力,常年发大军来争,而陛下一面令马将军守御,一边却调遣关中民夫三万,修缮故道,这才有今日三军南下之速也!”

    这黄花川上,还有石碑刻字为证,却是武都郡父老盛赞第五伦修路之事所献,尚记一颂:“惟斯故道,处汉之右。溪源漂疾,横柱于道。涉秋霖漉,盆溢于野,汉水逆让,稽滞军旅。”

    “唯吾圣主,克明俊德,允武允文,躬俭尚约,化流若神。以武德六年二月颁诏,军民造路,栈道通天,虽昔鲁班,亦莫儗象。一时行人夷欣,百姓欢欣,乃咏此颂,昔禹导江河,以靖四海。今圣魏经纪厥续,艾康万里……”

    虽然不乏溢美之词,但故道重修后,对交通的改善是显而易见的,比起绕道陇右,与关中交通缩短了将近一月。

    为了弥补缺少河流造成的粮食转运问题,第五伦将关中上林地区养出的骡驴,一口气分给马援三千头之多,这些畜生擅长在山地搬运重物,跋山涉水不在话下,少府也制作了名为“木牛流马”的独轮小车,可载粮袋,任光便是押着它们前往前线——正旦前后,第五伦定下“南进”方略后,战争就已经打响了!

    当一条大河:西汉水出现在眼前时,意味着魏军在汉中之战的前线指挥所:沮县(今略阳县)到了。

    沮县很小,只是武都郡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环滁皆山,周围一圈仿佛都是高耸入云的巨墙,这使得城里光照不太好,明明是正午,在山影中却依然显得暗,加上周围川流行经,水汽颇为充沛,据说一年里有半年时间都雾气蒙蒙的。

    而来迎接任光的武都太守一照面,就看着任光身后络绎不绝的骡子和独轮车叫起了苦:“大司农,粮食屯不下了。”

    任光筹办后勤这么多年,也跑了不少地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离谱的抱怨——一般的地方官吏、校尉将军,见到粮官,都只会嘟囔“恨少”呢!现在居然还有嫌补给太多的!

    但只要看看这可怜巴巴的沮县就明白了:其大小,不过是关中一个乡邑的规模,墙垣后几条街而已,为了空出房子屯粮,人都不得不挪到城外安营扎寨。

    “这沮县作为大军集结之地,确实不合适啊。”任光也跟着一起皱眉,但沮县小归小,地理位置却又极其重要。

    沮县的正北方,自然就是任光来时的故道;往西北,可经西汉水抵达仇池山,再往北就是隗嚣丧命的武都郡府,进而能望见祁山,进入陇右。

    沮县往南,沿着西汉水可进入著名的金牛道,但再行三百余里,就会被一道峥嵘崔嵬的关隘拦住去路,这便是益州三大雄关之首的“白水关”。自从丢了武都后,公孙述便常年在白水关屯重兵,修险隘,提防魏军偷袭。

    而沮县向东而行呢?便能沿着沔(miǎn)水进入汉中盆地……

    由此可见此地虽小,却四通八达,最为紧要。

    如此一来,便只能进一步将沮县的粮食往更前沿地区运了,这就是第五伦派任弘南下统筹的原因啊。

    但在城内外都未见马援,一问武都太守,才知道马援前日就出了县,往东去了……

    “骠骑大将军亲往阳平关巡查敌情!”

    ……

    从沮县向东行了三天后,任光便发现:前面走不通了。

    汉中盆地本就是被秦岭、巴山所夹的狭长盆地,南北之间不过百里,而这一带最为狭窄,起伏的群山间好不容易有条数里宽的细缝,还被土垣石墙拦住,加上横流的沔水,易守难攻。

    这里就是阳平关,汉中的西门户。

    马援的营地位于阳平关西面,沿着沔水谷地驻扎,绵延数里,任光得从营尾走到营头,才在一座高耸的望楼上见到马援。

    马援本就大器晚成,而立之后才结识五伦,随他打天下,如今十几年过去,已是四十八岁“高龄”的马援,须发上也多了点白,常年征战,眼神也变得沧桑,但这一切却不显老态,反而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有魅力。

    马援见到任光抵达,很是高兴,马将军只抓军事,任光则要为接下来攻取汉中后控制此地做文治上的准备,有这样一位能力强,又知分寸的助手,任谁都会开怀。

    “伯卿,来看看这阳平关。”

    马援将手中的千里镜递给任光,在延长的视野中,敌人虚实一览无遗。

    这阳平关上插满旌旗,驻防大量蜀军,其后则是汉中蜀军的大本营:沔阳城。

    马援在旁说道:“阳平关以北的山脉,叫做天荡山,而其南之山,则为定军山!”

    “两山一关,仿佛三道屏风,牢牢护住汉中西口,不愧是益州三关之一。”

    所谓益州三关,便是金牛道上的白水关、扼守三峡的江关,加上这汉中阳平。

    “此地南控川蜀,北通秦陇,且后依景山,前耸定军、卓笔,右踞白马、金牛,左拱云雾、百丈,汉、黑、烬诸水襟带包络于其间,极天下之至险。公孙述得此,进威逼蚕食雍、凉,开扩土地;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

    马援对阳平关不乏称赞之辞,任光放下千里镜后笑道:“既然如此,当朝中群臣皆以为,可令将军挥师自武都南下,直取白水,顺势入蜀灭公孙述时,那将军为何上奏说,应先击阳平,不可强攻白水关呢?”

    “白水之险不下阳平关。”

    马援道:“更何况,就算夺了白水关,其后还有两道天险,其一为葭萌关,其二为大小剑山,当地连山绝险,飞阁通衢,公孙述失去武都后,除了常年派兵欲夺回外,还在大小剑山间修筑关隘,名曰剑阁,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摇头道:“公孙述虽是井底之蛙,但却颇为顽固,垂死挣扎下,成家纵然疲敝,但想要一举成功,依然不易。”

    公孙述和马援不但都是茂陵人士,且家门相近,从光着屁股时就一起玩耍,对这位发小十分了解,第五伦在长安给公孙述修的“居所”,只怕是派不上用场了。

    马援指向东方:“阳平关则不同,一旦拿下此关,汉中千里,再无巨险,就像一节空心竹子,能一捅到底!更何况,公孙述在汉中安置降将,将其一分为三,西部沔阳、南郑设汉中郡,由荆邯驻守;中间西城设‘成兴’郡,由降将延岑镇守;最东边上庸、房陵等地,设‘上庸郡’,控制在邓奉、贾复二人手中。”

    任光顿时明白了,补充道:“将军之意是,比起公孙述直接控制的巴蜀,汉中三郡各自为政,大军临门,难免各有私心……”

    “再者,金牛道已为我军阻断,汉中与成都的交通,只能先走米仓道去巴郡绕行。我军目前可走故道直接从关中调兵运粮,而彼则绕行千里,此消彼长,击汉中,可令成家疲于奔命!”

    马援颔首:“这不就是陛下的意图么?”

    “既然没法一击灭蜀,就效郊狼猎牛,先咬出伤口,使其流血不止,最后力竭倒地。”

    “武都郡是第一个伤口,已流血五年有余,如今可以更进一步,对准骨头关节处,再度下口了!”

    马援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真是残忍啊,公孙述这偏居益州的小朝廷,将被第五伦用这种方式毁灭。但马援又感谢第五伦,将这件事,交由自己来完成。

    “最终,将由我,来断其咽喉!”

    这便是他对老朋友,最大的敬意!

第662章 益州疲弊

    成家政权龙兴十一年(公元34年)春二月,白帝宫忽然传话,急召丞相李熊入觐!

    李熊登时大惊,与正当壮年的魏国皇帝第五伦不同,公孙述与马援同年,已近五旬,身体没过去那么好了,加上痴迷谶纬、服丹药,一旦宫中有警,总令人担心公孙述忽然驾崩。

    等李熊匆匆赶到成都郊外的白帝宫时,才发现只是虚惊一场,公孙述好好地坐在殿堂里,只是精神不振,神色苦闷。驱散仆从后,公孙述才对李熊展示了来自前线的急报:“刚从白水关得到消息,马援出兵,进攻阳平关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李熊只感到一阵晕眩,自天下分裂,魏、成争衡以来,每每皆是公孙述主动出击,或走子午,或出上庸,或攻陇右。然而五年前,马援从西羌千里行羌道,策反白马氐夺取武都郡。

    武都的魏军,就仿佛在成家头顶,悬了一把利剑——马援只要愿意,可东击汉中,南攻白水关,直接威胁蜀地。

    然而最让李熊感到可怖的是,当这样的进攻机会攒在手里时,第五伦竟能按兵不动,他一面修缮故道,一面拓宽祁山道的水路。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第五伦显然是想积蓄力量,再搞一波大仗!

    于是公孙述急得上火,数次集结大军,北出白水进攻武都,然而都被马援利用武都那复杂的地形化解,直到今日,在准备好一切后,第五伦终于令马援出兵,李熊心中只响着一句话……

    “从此以后,攻守异势了!”

    但公孙述却仍乐观,至少口头上如此:“幸而有荆邯将军守备汉中郡,阳平关应当无虞,但仍需支援,丞相可征召民兵四万,朕再派遣郡卒一万,三月时北上汉中。”

    “四万……”李熊听罢,眼前差点一黑。

    益州在前汉时发展得不错,盛产织、皮革、银、铁、石材等,粮食每年都能外运。王莽执政时统计认人口,益州九个郡,人口为102万户、478万口,其中近半集中在蜀郡、广汉两处。

    经过新莽年间对句町的战争,以及王朝崩溃的大乱后,等到公孙述重新统一益州,再度统计户口,发现户数已经缩水到了94万户,口400万上下。

    放在全国,仍能排到中上,可问题在于,公孙述称帝后,学着汉家制度,出入仿效汉天子法驾,銮旗旄骑,陈置陛戟,成家的官吏数量不减反增,多至四万,相当于一百个益州人,就要养一个官吏。

    为了争霸,成家还必须维持一支庞大的军队,常年超过十万之众,守外虚内,主要集中在汉中、江陵和各个关隘要塞,比如关键的白水、葭萌、剑阁三关,就驻扎了三万人,蜀郡只置兵两万维持治安。

    过去五年为了夺回武都,公孙述不断派军队进攻,已使得民穷兵疲。

    现在阳平关告急,公孙述不得不再度穷兵黩武,一口气征发四万人,加上中央军,凑一支兵团去解困,但眼下正值春耕,忽然强征全国人口百分之一入伍,造成的损失可想而知。

    更何况,五万之师举,其日耗千金,成家的府库已经颇为空虚了,钱方面,公孙述铸铁钱没取得好效果,第五伦那边令南阳也铸假铁钱,搞乱了益州的市场,铁钱基本作废,人们又用起了私藏的汉五铢,甚至还传了个童谣:“黄牛白腹,五铢当复!”

    黄牛寓意新莽,白腹则寓意白帝公孙述,五铢自然指的是刘汉——东南的刘秀,不就恢复了五铢钱么?

    这让公孙述一度怀疑,是表面上的盟友刘秀想要溯流而上,谋夺他的江山,李熊好说歹说,才让公孙述相信,这一切都是魏国绣衣细作的离间计……

    钱帛如此,本来丰沛的粮食也因为频繁支援外地,导致号称粮仓的蜀郡竟出现了农民面有菜色的情况。为了从百姓手中汲取财富,成家小朝廷不但田租极高,公孙述还禁止酿酒,甚至宣布只要家中有酿酒器具的,一律坐牢……

    凡此种种,可用四个字完美诠释:“益州疲敝!”

    想到这,李熊忽然意识到:“陛下,马援不击白水关威胁蜀中,反而去打汉中,莫非就是想继续消耗我国力?”

    如今第五伦已重新打通故道,从关中运送兵、粮进入武都方便了数倍,再加上北方休养生息五年,仓禀充足,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援,马援需要发愁的,只是武都各县地方狭小,装不下那么多军队和粮食。

    反观成家,马援截断金牛道后,想支援汉中,只能绕行巴郡那边的“米仓道”,得多花半个月,加上千里栈道,颇为不易,若双方在汉中久战,只需要一年半载,本就疲敝的益州,就得被折腾得再去半条命!

    “朕也有此忧虑。”公孙述现在提起老朋友就恨得咬牙,在他印象中,马援一向轻剽没耐心,可时隔多年,此人性情却颇有变化,扎在武都五年,坚如磐石!

    “故而荆邯上书说,与其被动久耗,落入第五伦陷阱,不如由朕顷蜀中大军,悉发北军屯士及山东客兵,北出白水,亲征武都!与汉中诸将合兵并势,腹背夹击马援,一举拔掉这扎了朕五年的背上芒刺!”

    公孙述说这句话时态度豪迈,话语激愤,但目光却瞥了一眼李熊,李熊立刻明白了。

    白帝陛下,不想亲征!

    刘秀喜欢亲自将兵厮杀,第五伦好歹也坐镇军帐,唯独公孙述从没到过前线,他并不是一位擅长武略的君主,让他亲征,实在是太为难了。

    “陛下万万不可!”

    于是李熊立刻劝阻道:“事情未到万不得已,不宜空国千里之外,决成败于一举。”

    李熊这话有一定公义,蜀中并无大将,就算空国而出,也不一定是马援的对手——过去五年,成家至少送了五位将军、两万人马覆没于武都,全国上下都得了恐马症,公孙述年少时打架就不是这位老朋友的对手,何况现在?若亲征再败,成家的国祚也就彻底到头了。

    但公义之外,也有私心,那就是李熊对荆邯的不满!

    众所周知,成家内部对国家未来命运有分歧,以荆邯为首的外郡人士,倾向于北上夺取关中,问鼎中原;而以李熊为首的益州土豪们,则更希望公孙述能稳妥一些,先向南部发展。

    公孙述最初欲不偏不倚,南北并重,但最终由于形势的发展,成家的精力全被北方的马援给牵制了。

    因为公孙述取益州基本是“传檄而定”,使得南中各郡最初被新朝时的二千石控制,较近的越嶲郡、犍为郡陆续收复,只是县一级仍被南中大姓控制,成都派去的县令,经常会被“蛮夷”劫杀,一时间竟只能羁縻。

    而最偏南的“益州郡”,也就是后世的云南滇池一带,连名义上的尊奉都不肯,梓潼人文齐为太守,多年来一直与隔壁的牂牁郡句町国联手,采取保郡自守,不从公孙的态度,更娶了汉时滇王后裔为妻,亦自称“滇王”。云南隔着大渡河、金沙江,以及越嶲、朱提三千里之境,实在太远,公孙述虽欲灭之,但居然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

    李熊一直认为,滇地不可不顾,若事急之际,滇与魏国细作勾结,叛投第五伦,南北夹击成家,也是一大隐患!

    但荆邯等北方外郡士人看不起遥远蛮荒的南中,仍一力头铁北伐,使得成家错过了整顿内政,拓宽后方纵深的机会。

    “陛下,臣愿倾力征兵筹粮,三月份凑足四万兵力,以及十万石粮秣!”

    尽管知道艰难,但李熊还是咬着牙应承了此事,但他却提出了另一个恳求:“陛下前些时日说过,欲封二皇子为王,臣以为可也!”

    “不妨定封于犍为南部朱提(云南昭通)一带,置相邦、将军及百官,再选朱提大姓之女为嫔妃。朱提有银矿,可开采以供国用;此外,又能为国藩篱,提防滇与句町;再笼络南中大姓,一举三得!”

    犍为郡的朱提,是南中少见的富庶之地,因为那里的银山太过著名,王莽时,银子也成了货币,其的质量单位是“流”,也就是八两,其他地方的银一流值千,是为银货二品,唯独朱提银一流价值一千五百八十钱,为银货一品。

    但公孙述却迟迟没能控制这处银山,那儿常年为南中大姓操持,每年上贡一点银子意思意思,李熊一直主张强硬控制此地,作为南进基地,所谓“分封皇子”不过是手段。

    公孙述自无不允,但他却不知,李熊退出殿堂后,却仰天暗叹道:“今益州兵疲民乏,而第五魏国力雄厚,大军压境。以马援之能,汉中难保,既失门户,不出数年,或有亡国之虞。”

    他回过头,苦涩地看着巍峨的白帝宫:“老臣智穷,不能助陛下开霸业,转危为安,只能用这绵薄之智,为大成,留最后一点南进的希望了!”

    “古人云,礼失求诸野,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若当真到了危急存亡之际,或许那南中朱提,便是公孙氏最后的避难之所!”

    ……

    PS:大家新年快乐,谢谢读者们的包容和等待,故事接近尾声,坑填得差不多,除夕前肯定能完本了。

    2021年我的经历蛮神奇的,有从业以来的最低谷,也有猛然降临的人生巅峰,拿奖拿到手软,极大满足了虚荣心……有许多想说的,不过具体的年终总结,还是放到完本时发吧。

    另外再推一本书《女主从书里跑出来了怎么办》,书里理想型的女主突然降临到了扑街作者楚戈身边,造物主和书中人的狗粮日常。

    作者:LSP。这是一位不知名的新人作者,人长得不怎么样,书倒是很好看。

第663章 坐断东南战未休

    和硬撑五年颇显疲敝的成家政权相比,东南的“汉”倒是颇有一番“中兴”之气。

    刘秀本就英睿,对谶纬虽笃信,但也知道光靠这些玩意赢不了第五伦,数年来一直勤于政事,每旦视朝,日落乃罢,更数引公卿郎将议论治国之策,夜分乃寐,将国家治得井井有条。

    东汉小朝廷的赋税重于魏国,而轻于成家,汉室南迁,将中原不少先进技术也带入昔日蛮荒的荆南、豫章,加上他占据的南方半壁山河地理条件极好,第五伦忧心忡忡的“小冰期”威胁不到淮南江东半分。靠着这得天独厚的恩赐,百姓们稍稍勤快点,耕田凿井,便能混个饱食暖衣,熙熙皞皞。

    五年前,刘秀在第五伦那篇私信的阳谋下,在河西来客刘隆以“华夷大防”的力劝下,没有掺和进战争,只是驻兵江夏,牵制了一下魏军岑彭部。

    第五伦与公孙述、匈奴、西羌鏖战那半年里,刘秀遂得到了难得的喘息之机,不但一举征灭了频繁闹事的山越首领,为淮南、江东大族提供了数不清的奴婢。还派邓禹南下,费时一年夺取了态度暧昧不明,在汉、魏、蜀之间反复横跳的交州!

    到今年为止,“交州牧”邓禹已在南方镇守四载,这件大功弥补了他在荆州败于岑彭的过错,正值朝中“大司空”之位空缺,刘秀遂将邓禹召回,让他重新回到三公位置上!

    东汉建武十年(公元34年)春三月,当邓禹抵达“江北行在”江都城时,身后跟着的,是长达半里的岭南贡物:满载着犀牛、象牙的辎车,隔着老远便能闻到香气的异香、美木,裸身赤脚的越人奴婢,臂上擎着翠羽鹦鹉,手中捧着奇形怪状的玳瑁贝壳。

    最令人震撼的,是多至十头的象队,江东虽然也能见野象,但比起岭南人以象耕地,驭象为兵还是差了点,这些巨物身上驮着象鞍,上坐两名士卒,各持弓矛……

    这次岭南大贡,惹得江都士民侧目而观,都觉得新奇,更相信大汉已雄霸南方。身为皇帝,刘秀也脸上有光,他豢养的方士儒生们,又能叫嚷几句“周成王致太平,越裳氏重译来献,陛下中兴大汉,方有今日盛事……”

    然而将邓禹迎入殿堂后,刘秀却对那些奇珍异宝看都不看一眼,只握着邓禹的手动容地说道:“朕最欣慰的是,仲华能安然归来。”

    岭南湿热,气候与淮南江东大不相同,北方人去了那里,经常会水土不服而生病早夭,邓禹曾数次大病,但都挺了过来,他也颇为感慨地朝刘秀作揖:“臣所献贡物,诸如明玑、翠羽、犀、象、玳瑁、异香、美木之属皆不足贵,真正珍贵的,是交州的版籍户口!”

    “孝武皇帝平南越后,设有七郡: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孝平皇帝时大籍天下,交州刺史部计得户二十一万五千,口一百三十七万二千。这只是编户齐民之数,若算上各方越人土王小侯,交州当有二百余万。至今三十年,交州未遭大乱,只在臣南征时有伤亡,户口未曾增减。”

    这意味着,东汉不但增加了整整一州的地盘,还多了大量人口:在拿下交州前,刘秀控制整个扬州、半个徐州、半个荆州,户口合计不过六七百万。

    如今加上交州后,虽然人口仍只相当于魏国的五分之一,但起码是蜀地成家的两倍了!

    不过刘秀也没飘飘然,他很清楚,交州的人力物力,就像遥远的甘泉,难解近渴,无法转化为争霸时的硬实力。因为岭南太过偏远,粮食、物产转运代价过大,且北人不适应南方气候,就算征交州兵到长江以北参战,他们恐怕也会冻病交加,丧失战斗力,拿下交州最大的利好,还是解除了后顾之忧。

    旁边无人,邓禹倒是给刘秀说了实话:“臣无能,治岭南数载,仅能控制南海、苍梧、郁林、合浦四郡,至于交趾、九真、日南三地,地在极南,编户齐民很少,郡守二千石政令难出郡城,县乡一级,多为雒侯、雒将把持,部落林立,难听号令。”

    这也不能怪邓禹,交州的特殊情况,是前汉时的延续,从汉武帝时起,交南数郡的越人部落就基本不用交纳赋税,贡纳奇珍异品而已,到了后来,贡品都罕见,若是汉官逼迫得紧了,就会闹出叛乱,汉成帝时海南岛上的珠崖郡,就是因此被迫弃置的。

    刘秀没有王莽的虚荣心:“只要雒侯、雒将仍奉汉正朔,不生乱投魏,朕自当维持前汉封爵,减免其贡赋。”

    相比于大汉在对交趾日南的控制力,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等着刘秀处理!

    “朕刚得到成都公孙述来信,言第五伦于上月遣马援击汉中,欲大举攻蜀,公孙述以唇亡齿寒说之,希望大汉能发兵击魏,助成家解汉中危局,卿以为如何?”

    邓禹一个激灵,这短短五年的和平,终于还是到头了么?他立刻道:“当然要救!”

    “三百年前,张仪入楚,威胁楚怀王时便曾说过: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於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馀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馀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楚之有,此水路之兵也。”

    邓禹猜想道:“第五伦攻益州,恐怕便是欲效秦破楚!”

    刘秀颔首:“不错,卿曾说过,汉家复立于南国,中枢在江淮,江汉乃吾之上游,而巴蜀又为江汉上游。”

    “第五伦喜好步步为营,蚕食诸侯,一旦灭了成家,必令名臣大将入驻益州,经营江州,效法秦国造大船艨艟。而陆上则慢慢侵夺我淮南、江夏,力图与汉共有长江之险。届时,只要夏秋水涨之际,巴蜀楼船过三峡,直下东南!”

    刘秀甚至能想见那场面:魏军舟师顺江流而来,势不可挡,遮天蔽日的风帆,席卷江汉,直达金陵石头山!

    “汉魏各有长技二,魏占北国诸州,户口数千万,兵力之众,汉不能及;魏坐拥幽并凉州,并州兵骑、凉州大马、幽州突骑,上下山阪,出入溪涧,南方之马弗与也。”

    “而汉之长技,在于江淮天险、水中舟师。”

    刘秀对敌我的长处、短处有清楚的认知,一旦魏国取得巴蜀,便是高屋建瓴之势,长江天险荡然无存,舟师优势也没了。

    “陛下英明。”邓禹咬牙道:“大汉军民虽休憩五载,然尚无把握一举吞并益州,同魏五南北分治。故务必先保全公孙述,使其卫我上游侧翼。”

    这刘秀与公孙述虽然表面上热络,甚至不惜承认了其“白帝”的身份,信中一口一个“公孙皇帝”“子阳吾兄”,但面对占了上游的公孙,刘秀亦是寝食难安:万一盟约破裂,两国反目,万一成家被魏国攻灭,又该如何是好?

    数年前,刘秀见成家政权疲于应付魏国,内外不稳,忧心之余,遂生出了一个尚未付诸实施的计划来。

    重要地利在盟友手中不算牢靠,控制在自己手里,才能睡得安稳!

    具体方略是邓禹于岭南传书议定的:邓禹认为,如今匈奴统一,实力不下于冒顿之时,并占据了河套朔方、五原等地,势必像汉初那样频繁进犯北境。虽然碍于华夷之辩,作为大汉正朔,刘秀不应该和戎狄联手,去打同为“中夏”的第五魏。

    但他们可以打公孙述啊!

    故邓禹认为,但若再遇上魏、匈交兵的机会,可借口“救助公孙”的名义,令冯异将兵溯江而上,取白帝城及江州(成都),一举颠覆成家!

    如此,三分鼎足,顿时就将变成“南北朝”。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目前吞并成家条件尚不成熟,而第五伦却已先一步动手了。

    虽然朝中不少臣子习惯了这五年的和平,说什么“望陛下先观魏、蜀交兵,而大汉坐享渔利”,但刘秀心中早有决断。

    如今得了最信赖的谋主邓禹支持后,刘秀更加坚定,遂道:“无蜀则无汉,事情危机,万万等不得,第五伦嘴尖喙利,公孙小蚌恐难敌也,速令大司马冯异发国中兵,朕不日亲征北伐!”

    对刘秀来说,公孙述不重要。

    但益州不能落在第五伦手中,很重要!

    ……

    纵是刘秀决意发兵牵制魏军,但汉中能否撑到那会尚不可知。

    同是三月份,已在阳平关与魏军对峙旬月的成家大将荆邯,接到公孙述传诏,说援军最终决定不走白水关北上夹击马援,而是绕行巴郡米仓道,第一批巴郡兵,也得三月底才能抵达南郑,让他再撑些时日。

    作为成家最铁杆的主战派,替公孙述训练了大批刺客的荆邯,见诏一时激愤,骂道:“必是李熊谗言阻挠!”

    他痛心疾首地说道:“汉中乃益州咽喉,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存亡之机,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陛下当亲征以壮气势,与马援决死,方有生理,如今踌躇迟疑,是何道理?”

    眼下情况已颇为危急,荆邯也拿不准自己还能守住多久,既然援军迟迟不到,他也只能往偏激处想了。

    “还是得令我国潜伏在魏军中的刺客,伺机击杀马援!”

第664章 刺马

    在魏蜀阳平关战场上,除了关中兵、陇右兵外,还有一支特殊的“氐兵”,他们多是武都、陇右氐人组成,扎着椎髻,甲胄凌乱,被安排在西汉水以南的山地上扎营。

    其校尉为武都白马氐首领齐钟留,他一向为群氐所信向,威服诸豪,数年前受魏谍策反,携众氐人反了公孙述,为马援夺取武都赢得时间,事后被第五伦破格封为白马氐伯,此次汉中烽火再起,齐钟留也带了一旅氐人来助阵。

    但按照魏国的习惯,哪怕是氐羌的“雇佣兵”,也得安排一个“自己人”监督,于是经过层层筛选,一个名叫“阿云”的小小营正,就成了这支氐兵副校尉人选。

    听说前将军万脩、镇北大将军吴汉同时保荐此人,万脩言其:“于武德二年定陇右时入伍,其性忠恳,能通夏言。”

    而吴汉则更对阿云赞不绝口:“虽是氐人,然随臣援河西,击并州时,颇骁勇,常有功,又好学,已能粗识文字。”

    论资历,论能力,阿云都毫无问题,于是便由营正提拔为副校尉,从陇右天水家中调到前线效力。

    阿云没啥实权,只要职权是监督齐钟留和约束氐兵,马援对阳平关的进攻不甚猛烈,氐旅没沦落到填沟壑的程度,只负责守备侧翼。

    这一日,当氐兵们抓获几个易服从阳平关方向逃出来的蜀军逃兵,交给阿云审问时,蜀兵那熟悉的口音,让阿云一时梦回西蜀……那才是他年少生活的地方啊。

    阿云的、本是蜀西边陲的氐部少年,后来部落相攻,家人尽死,被卖到成都为奴,等待他的当是悲惨的命运。但在奴隶栏中,他却遇上了贵人,一位风度不俗的轻侠一眼就挑中了满眼不甘的阿云。

    那位救命恩人名叫荆邯,他给饥肠辘辘的阿云吃的,又买了衣裳为他蔽体。一起被赎买的,还有一群相似经历的少年,他们被带到邛崃山秘密之处训练,人手一把锋利的匕首,荆邯从第一天起就告诉众人。

    “救汝等者,导江卒正公孙公也,当誓死效之!”

    从那天起,阿云成了“公孙死士”的一员,经过刻苦训练,甚至手刃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才脱颖而出,旋即接受了任务:“潜入陇右,设法投效魏军,伺机刺杀魏将万脩!”

    后面的事不提也罢,阿云阴差阳错被调离了万脩的麾下,跟着吴汉击陇西,同时与上线失去了联系,只能小心翼翼地隐藏身份,混迹在魏军之中……

    今日被乡音触及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阿云回过神来,问了几遍,又令人拷掠之后,发现这数人当真是逃兵,因畏战而开溜,打算沿着西汉水南岸逃回蜀中。

    他咳嗽一声道:“看来这群山之中,确实有多条小道通往阳平关东南定军山,且先拘押,或可为我军向导。”

    等士卒将几个逃兵带出去后,阿云才暗自唏嘘:“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

    “这都快九年了……”

    当然,阿云不知道,他的运气,比起奉公孙述之命,护送熊猫到长安相赠,打算伺机行刺第五伦那位杀手,已经很好了。

    自从十年前一对熊猫送至上林苑后,第五伦视察过一回,就再也没去过,杀手没等来第五伦,倒是把熊猫给等死了!

    没办法,自前汉末年以来的小冰期仍在继续,关中竹木大批枯萎发蔫,想给熊猫找点吃食都不易,满山竟找不出一颗笋来!第五伦素来吝啬,也不愿花费重金从南方运竹,说什么:“百姓尚饥,予岂敢顾惜禽兽之命?”

    国宝生错了时代,最后竟活活病饿致死!那刺客顿时没了工作,上林苑的官吏说什么“陛下不养闲人”,竟将其遣入民间,在苑外发五十亩田地自行务农,自此再无后文……

    相较于那熊猫刺客,阿云还算幸运,至少他重新回到了魏蜀交锋的战场。

    但就算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天堑,阿云入魏时间太久,辗转太远,以至于彻底和上线断了联系,就算他的恩主荆邯将军就在阳平关后,却又苦于不能往来书信——阿云虽然混迹九载,做了中层军吏,但身边能托付性命的亲信却不多,除非亲自去,他可不敢冒着被出卖的危险投书。

    眼看魏军各路人马基本到齐,阳平关虽险,但也非毫无缝隙,就在阿云焦虑不知该如何协助荆邯时,却忽然听巡逻的人说……

    “今日阳平关上,悬了一面奇怪的旗!”

    ……

    那是一枚染血的匕首,缝在白色的布匹上,竖立于阳平关顶,随风而飘。

    军中旗帜各有其意,但这种旗子却是头一次打,不论是魏军主力,还是驻扎在西汉水南岸的氐旅校尉齐钟留,皆不能识。

    “云副校尉,汝可认得?”齐钟留询问阿云,阿云只懵然摇头,但他心中却在疯狂呼喊:

    “此旗名曰‘图穷匕见’!”

    他当然认得,荆邯将军乃是战国大侠荆轲的后代,给他们讲过祖先刺秦王的故事。九年前赴行前,荆邯将军又与阿云等人说好的“动手信号”。

    “于两军交阵之时,此旗一出,白帝死士不论身在何方,见旗当立刻行动,杀魏官魏将,尤以主将为先!以助我军!”

    蛰伏九载,终见信号,当认出图穷匕现旗后,阿云心中万分激动,立刻回到了自己的营帐,支走守卫侍从后,便开始磨匕首,等到这三十炼钢的好剑吹发可断后,又从褥下翻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箱。

    开启后,他取出其中密封的青陶瓶,开始熟练地在匕首上涂抹毒药……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他仿佛就像这柄雪藏许久的匕首,过去九年间就等待重饮人血!

    但就在阿云藏好匕首,整甲欲出前,他却犹豫了,重新坐回榻上,伸手朝枕头底下一模……

    这次取出的,不是匕首毒药,而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香囊。

    而解开后,香囊中除了风干的兰草外,还有一枚孩童掉落的乳牙,这是陇地习俗,据说能保佑征人的平安。

    闻着这熟悉的气息,抚摸着那棱角分明的小牙,阿云的眼中竟出现了一丝颤动!

    五年前,随吴汉打完居延海一战后,为了掩盖身份不惹人怀疑,他以魏军营正的身份,娶了一名陇右女子为妻——这桩婚事是上司介绍的,女方家族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是汉时名臣之后,坐拥庄园、土地,岳父不嫌他氐人身份,婚后五载,生有一子。

    这是阿云从未想过的优渥安宁,坐拥良田美宅,娇妻拥于怀中,爱子玩耍于庭中,这一切恍如隔世。

    但每日睡后,他仍被困在成都人市的牢笼里,亦或是飞跃在邛崃山的崎岖山路上,要么就梦中挥舞匕首,刺向魏将,而自己也被戈矛穿心,用生命完成了使命……

    前二十年和后九年的经历,无时无刻不在撕扯他的理智,阿云能感受到自己的动摇,他一下子慌了。

    阿云连忙将香囊塞回枕下,揣着所藏匕首,匆匆走出帐门,骑上马朝西汉水北岸的马援大营走去。

    但他的心情并未因此平静,作为一名蜀谍,阿云对一些事较为敏感,过去五年,魏休养生息,呈现一种上升之势,这一切他都看在眼中,一路上更见魏军营垒森严,士气高昂。

    而昔日故国成家,却一直在走下坡路,阿云时常听闻那边闹饥荒、铁钱不行的消息,阳平关内的蜀军逃兵越来越多,听说他们在那边甚至吃不饱饭。

    这种对比,结合自身在蜀仅为“匕首”,在魏却靠着自己努力出人头地,跻身上层的境遇,阿云更是百感交集。

    究竟是要忠于从小被教育的“忠君”,毅然献出生命,还是顾忌为人父,为人夫的身份,珍惜眼前的富贵?

    不,不能再乱了,身为刺客应该知道,犹豫,就会败北!荆邯将军说过那秦舞阳的故事,难道忘记了么?

    胡思乱想间,马援主营已到,但阿云作为副校尉,只要有合适的理由,并不会遭到阻拦非难。

    “氐旅擒得数名蜀军逃兵,交待了重要消息,齐校尉令我来报与大将军。”

    阿云尽量让自己的话语不颤抖,他偶尔有机会随齐钟留过来开会听令,面善,令牌也没问题,很快就得放行。

    以阿云对马援的了解,行刺他的机会其实一大把。

    这与马援的性格有关,用几个陇右出身的校尉说法便是:“马将军虽出身名门,却俨然陇右豪侠!”

    豪迈,这便是阿云常听人赞誉的马援,作为大将,不论是闻驻地乱而谈笑饮酒,还是横行千里直斩西羌,跋涉半旬袭击蜀军定武都,都显示出他做事毫不犹豫。

    部作战时,马援也很平易近人,打个比方,别家将军遇上营内聚众赌博,严苛点的,可能直接将参与者押出辕门斩首,马援却会停下来看,看了会还手痒,于是跟士兵借钱下注。他行走江湖多年,精通所有赌斗技巧,能将一整个营的老手赌注全部赢来,反手又用众人的钱,请他们吃肉,惹得众人一边大快朵颐,一面叫苦不迭,再也不敢在马大将军面前赌了。

    而在行军扎营方面,更是外紧内松,对自己人毫不设防,这不,阿云入营,居然连佩剑都没让他取,更别说藏在胸前的匕首寒芒了!

    “又听齐钟留说,马援与人言,喜欢直抒心腹,纵是行伍小卒,也能近至三步之内,就算帐内还有侍从笔吏,我亦有机会出手!”

    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马援的身手,听闻他早年武艺高强,曾拉起一队马贼横行新秦中,做了第五伦的将军后,每逢苦战,也常亲自出手,破西羌一战,便亲斩羌豪头颅数枚。

    但马援年纪也大了,几乎是阿云的两倍,或许大不如前了罢?

    如此想着,阿云距离马援营帐越来越近,此时天色将黑,前方大帐灯火闪烁,亲兵拦下阿云,再度检查令牌,又说马援在见其他人,他需要稍待……

    “我等了九年,只需要再等少顷了。”阿云发现自己的手里全是汗,这些年耽于富贵,他果然变弱了啊……

    但没关系了,片刻之后,阿云便能完成自己的职责,不论成与不成,都能报效荆邯、公孙皇帝了!

    然而就在阿云努力给自己鼓劲之际,帐中却灯影忽闪,旋即是有人吃痛的惨叫,旋即一抹热血飞溅,洒在帐上!

    “有刺客!”

    亲兵们登时大惊,但他们训练有素,危急之际分工也很明确,有人拔刃站在外头,警惕地看向阿云和闻讯涌来的人,其余人则迅速入帐中去。

    事发突然,阿云愕然,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消息断绝多年,蜀中或许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知荆邯在阳平关后,但荆将军,却不知我在此地啊!”

    “关城上的‘图穷匕现’,并不是给我看的,潜藏在魏军中的公孙死士,不止我一人!”

    魏军占领武都后,肯定要用当地人,滞留当地的成家间谍、刺客想要混进去,反而更加容易,或许便有一二人混迹到马援身边,伺机动手。

    等回过神来,阿云已经被涌来的亲卫挤到了外围,只能透过人头,死死盯着帐门,隐隐期盼着什么!若是那人得手该多好啊!

    最先出来的是亲卫们,他们面色凝重,抬着一具尸体,看上去像一个管粮食的小吏,他的手无力的耷拉着,鲜血自胸前流出,一点点滴落。

    阿云心中一沉,旋即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帐中响起。

    “哈哈哈。”

    却是马援踱步而出,他穿着便服,神色自若,出来后将一枚匕首扔在尸体上,轻描淡写地说道:“此人欲效要离、专诸之事,借口察其上司贪腐,前来求见,忽然暴起行刺,反为吾手刃。”

    言罢,马大将军就像赶鸡似的,朝众人挥手:“诸君若无甚大事,便自散去罢!”

第665章 定军山

    阿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营地的,目睹同行行刺被马援反杀的那一幕,对他而言,竟比亲自动手还要刺激,钻进营帐后,双手仍在不住地颤抖,只能拼命喝水……

    他不认为自己出手,能比那人更有成算,若早到片刻,现在死的人,或许便是阿云!

    但阿云内心又不肯承认自己因眷恋富贵、妻子而产生的怯懦,只如此自慰:

    “既然一击不中,自然再无机会,事情未到最后,还是留着有用之身,以待公孙皇帝和荆将军大用罢。”

    接下来的发展确实如此,马援过去是外紧内松,现在出了一个能混进帅帐的刺客后,各座魏营都加紧了防备。尤其是来自长安的绣衣卫们暴跳如雷,将这视为敌人对他们的羞辱,是自己的失职!若真出了差池,皇帝和绣衣都尉都饶不了他们!在求生欲促使下,他们纷纷开始在营中明察暗访,试图揪出更多细作,甚至排查到阿云这里来……

    好在绣衣卫仍以为:“刺客乃是武都郡人士,应当筛查自武德五年来,一切新近投魏者……”而阿云在此范围之外,凭着“副校尉”的资历身份,以及确实有求见马援汇报敌情的资格,阿云侥幸过关,只仍惴惴不安,生怕有其自己认识的蜀中细作被捕,惨遭殃及。

    他现在怕的,究竟是使命彻底失败,还是身份暴露,九年所得毁于一旦呢?

    但同时,当听说马援自那日起暂未公开露面后,阿云不免心存侥幸:“吾等行刺,为防一击不能杀死敌将,兵刃上都抹毒药,多是南中见血封喉毒。吾与蜀中断了联系,只能暗寻蛇毒,马援虽然手刃刺客,但他武艺再高,不穿甲胄时,岂能连道伤痕都未划出?莫非是强撑以安人心?”

    直到三月十五那天,齐钟留得到传唤,奉命去大帐听令,而阿云则留守营中,他焦急等待了小半个时辰,齐钟留才回来,脸上难掩得意高兴之色。

    阿云立刻凑过去打听消息:

    “齐君,马将军无恙乎?”

    齐钟留也没多想:“马大将军身体康健!与吾等训话时声音似雷。”

    “营中蜀军细作可曾捉到?”

    “不必抓了!”齐钟留一摆手道:“大将军说,公孙述最爱用偷鸡盗狗之辈,自武德五年以来,骠骑大将军幕府起用武都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只要敌寇有心,早就混入不少。然魏胜蜀败已是定局,这点连吾等氐人都明白,更何况那些聪明的细作刺客?”

    他说道:“马将军还打了个比方,这沔水上有两条船,其中蜀船多有创孔,帆也烧了,将要沉没。这时候已到了魏舟上的人,又有多少愿意跳回去,随之一同倾覆呢?愚忠公孙之辈已经跳梁送死,剩下的人,自有抉择!何必非要穷追,迫其反复呢?”

    这一番话,听得阿云愣住半响,仿若当头棒喝,他连忙低头掩盖自己的情绪,呢喃道:“不愧是骠骑大将军,胸襟智慧,不是吾等能及……”

    齐钟留道:“马将军还安排了接下来的兵略,专门点了氐兵出战,且为前锋。”

    这就是齐钟留高兴的原因了,自从五年前投了魏,他得到机会去长安谒见过第五伦,便为魏国君臣风采心折,回来后一直心心念念要将自己的“伯爵”升成侯爷。

    “轮到吾等攻阳平关了?”阿云一个激灵,这种攻坚之事,氐兵做得来么?

    “不。”

    齐钟留压低了声音,手朝东南一指:“是沿沔水南岸,走山道,袭定军山!”

    ……

    阳平关内的荆邯颇为焦虑,那面“图穷匕现”旗已悬挂三日有余,但对面的魏营却一切如常。

    “难道那些忠诚的公孙死士,都变节了?”据荆邯所知,先前滞留武都,后混入魏军担任军吏小官的细作,至少有五人——他还没把早已失去联络多年的阿云算进来。

    就算刺杀未遂,马援也该挂出头颅来示众,为何竟无任何消息?

    三日后,荆邯基本认定,谋刺计划失败了,既然不能寄希望于侥幸一击,就只能和马援继续耗下去。

    但让荆邯恼火的是,不但公孙述从巴蜀派出的援兵得月底才到,东方新设“成兴郡”的太守延岑也对支援阳平关推三阻四。此人乃是更始政权汉中王刘嘉部将,公孙述取汉中时投降,公孙述素来笼络降将,遂封为“汝宁王”,独领一郡,延岑过去十年来还算老实,兢兢业业地为公孙述守边,也支持荆邯的北伐之策,可随着魏国大军压境,延岑就成了一个变数……

    好在身边坚固的阳平关,仍能给躲在其后的两万蜀军足够的安全感,作为益州第二雄关,阳平关正好卡在汉中西门户,北有天荡山为隘,南有定军山阻挡,唯一的通道濒临湍急的沔水,为秦岭巴山所夹,最窄处不过数十步,这使得魏军的攻城器械根本施展不开。

    荆邯为防魏军以冲舟而下,甚至想方设法,在数十步宽的江面上,拉起了三道铁链子,夹以古藤木所编长绳,马援派来的奇兵统统被拦。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隘虽固,也做不到天衣无缝。

    荆邯担心之处有二:北边天荡山中有一道峡谷,那儿地势险要,汉时曾修了一条栈道,在深沟峭壁上凿进穴孔,架上木梁,再在木梁上“布受板木”,铺好木板,人马车辆方可通行。但仍内迈巨岩,外际深溪,虽有壮夫,未免惊怖,而当马匹经过此处,更是经常惊怖嘶鸣,故命名为“马鸣阁道”。

    南方定军山下,同样有条羊肠山路通往西边。

    荆邯已将马鸣阁道的木栈桥尽数烧毁,心中暗想:“在金城武都作战时,马援最喜奇袭,今阳平难克,必另走他路,只不知魏军会攻击南北何处……”

    这迫使荆邯将本就不多的兵力再分出两份,于北方马鸣阁,南面定军山各驻兵五千,以备不测。

    但千防万防,仍不能备万全,这日清晨,昨夜一宿没睡着的荆邯刚熬不住疲倦闭了会眼,就被急报给催醒:

    “荆将军,魏军奇兵翻越山岭,奔袭了定军山!”

    ……

    从阳平关方向往南看,能望见远在百里之外,高耸入云的大巴山,而定军山便是大巴山余脉,自西向东隆起秀峰十二座,不似主脉那般峰峦如聚,反如一串连珠。山峰之间的垭口,就连樵夫村民都时常翻越——更别说从小住在大山心,于林中赤脚行走如履平地的氐兵了。

    魏军中的氐兵能溜过来突袭不奇怪,奇的是,当他们的旗号刚出现在定军山垭口,试探性发动袭击时,驻守当地的蜀军偏将居然带头跑了!将熊熊一窝,本就士气低落的五千蜀军自然也跟着一起撤,竟成溃潮之势。

    “原来氐兵如此厉害!”

    这使得氐兵校尉齐钟留大为惊讶,连他都不知道,氐人的战斗力居然这么强——五年前,他举旗反公孙述时,氐人各部可是被蜀兵打得败退仇池山,差点覆灭。

    倒是阿云回头看了看他们打着的旗号:魏字大旗就不提了,更要命的是马援的将旗也在,这不就是魏人故事里说的“狐假虎威”么?让蜀军恐惧的不是氐人,而是马援啊!

    趁着蜀军溃走,氐兵迅速前推,占据了被他们遗弃的定军山南麓营地,接应后一旅陇右兵开进。

    定军山位于阳平关与沔阳(今汉中勉县)之间,而沔阳是蜀军大本营,屯粮之所。从山上可以清晰看到其间运粮的道路,若此道被切断那阳平关再坚固,也成了绝地!

    深知其中利害的荆邯也立刻做出了反应,他以为马援果然亲自突袭定军山,遂将兵力一分为二,一半仍镇守阳平关,自将万人渡过沔水,收拢溃兵,试图向定军山反扑!

    双方遂围绕定军山南麓营地开始了攻防战,荆邯疯狂地指挥各部仰攻,氐兵及后续赶到的陇右一旅则居高临下防守,鲜血染红了定军山腰的浅草灌木,尸骸堵塞了小道,从天明打到天黑,双方仍未分胜负,荆邯不得不从沔阳、阳平关及北方马鸣阁再调三千来援。

    最终,蜀军还是占了人多的便宜,步步向定军山逼近,然而就在荆邯以为自己即将取胜之际,却有侍从满眼惊惧地指着后方道:“荆将军,看那!”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荆邯愕然回首,却见沔水对岸,与定军山遥遥相对、远在三十里外的走马岭:也就是马鸣阁道的出口,一条条松脂火把组成的长蛇,正从阁道逶迤而出,而后点燃了蜀军北营!

    “中计了!”

    荆邯登时大惊,顿时明白,魏军乃是声南而击北,马援将旗虽在定军山,但他本人,多半是奇袭了马鸣阁道。

    事已至此,回救北营已来不及了,在魏军南北夹击下,阳平关、沔阳恐怕都守不住!荆邯只觉天旋地转,几乎倒下,他心有不甘地痛呼道:

    “马援……马鸣阁,这地名本应惊马走马,为何反过来应了其命势?”

    荆邯惊惧北顾,虽然隔着三十里远,却仿闻烈马嘶鸣,骠骑大将军的铁蹄踏动奔雷,飞越天梯石栈,势要将整个汉中,席卷而下!

第666章 报答

    既失马鸣阁道及定军山要害,南北遭到魏军夹击,荆邯知道阳平关已不可守,遂向东退至沔阳城(今汉中勉县),却仍被马援追至城前。

    眼看两军人数相差无几,荆邯便壮胆与之一战,岂料蜀军连失要塞,士卒丧胆,阵列还没布明白,便被魏军陇右兵抢先冲击,一败涂地。

    荆邯从乱军之中走脱,只能往东边继续撤退,沔阳往东五六十里,便是成家政权所设“汉中郡”的首府南郑。作为战国时就建立的名城、汉高祖刘邦反攻三秦之地,南郑的城郭之大,墙垣之固,绝非小小沔阳能比,或许能凭此守备旬月,以待米仓道上的援军抵达……

    可等荆邯好不容易带着亲信们逃到南郑城下,仰头一望,却被气得喷了口老血!

    原来那南郑城头,已飘着五德旗帜,竟是魏军一部奇兵,从关中走褒斜道,经过箕谷南来。他们人数虽然不多,却来得巧,正值阳平关、沔阳大败之际,溃兵逃回后,南郑大惊,再见魏军已至城下,成家的汉中太守一时胆裂,唯恐自己降晚了,竟开城投敌了!区区千人的魏军小部队,遂兵不血刃拿下一座赫赫郡城。

    “往南!”荆邯立刻调转马头,事到如今,汉中三郡只会重复这样的溃败和不战而降,唯一的去处,就只剩下米仓道了!

    从巴蜀到汉中,自古以来就只有三条通道:最西边的是著名的“金牛道”,从蜀郡成都通大小剑山、葭萌关、出白水关至武都郡,虽然一路天险巨隘,但在三道之中已算便利,商旅军队往来走得最多。

    最东边的则是翻越大巴山的“巴东道”,连接了巴郡江州与西城(今汉中安康)。

    中间的为米仓道,就在南郑边上,途经米仓山,连接巴中,此处虽非通府大道,实为往来要津,在金牛道被魏军切断的情况下,几乎成了蜀军的生命线。

    接连遭遇败绩,眼下荆邯身边已经没几个随员了,汉中盆地的坝子渐渐被甩在身后,他们开始进入米仓山地,道路变得崎岖起来,又山势遮蔽,光线也暗了起来。因为身后还有追兵,而荆邯又一心想着要去米仓道上通知援兵,让他们就地守备巴中,以免魏军趁势入巴,故而不顾路险,马速依然很快……

    然而就在一道峡谷相夹的险径上,前方的骑从却接二连三猛地人仰马翻,竟是被细藤所绊!

    荆邯就紧跟在后面,急忙勒马,惊马人立嘶鸣,将他甩在道旁。

    而就在荆邯摔得七荤八素时,却见到两侧山岗上,数不清的“贼寇”鱼跃而出,他们披兽皮甲,结椎髻,衣服简陋,却手持魏军的制式兵器,一个个发出嗷嗷叫声,说着难以听懂的语言。

    但这种语言,荆邯却不陌生。

    “是武都氐兵!”

    ……

    “不愧是云副校尉,攻下沔阳后,没和齐校尉到南郑城凑热闹,却带吾等来这小道上设伏,急行军百里,一蹲就是小半天,果然等到了蜀军败兵,这人或许就是一员蜀中大将。”

    当荆邯从昏迷中醒来时,只听到了像拖尸体一般拽着自己的氐兵在如此对话。

    他在打斗中受了伤,大腿上挨了一箭,额头则被钝器猛击,现在还昏沉剧痛,只觉得头晕目眩,难辨东西南北,只知道是晚上,而他被拖着上一道坡,隔着甲胄,石子都膈得肋骨生疼!

    上完土坡后,便是一片半山腰的小平地,这里是魏军武都氐兵们的临时驻所,一株枝繁叶茂的野槐树下,搭着简易的窝棚。

    一位身着魏军校尉袍服的年轻人等在这,星月为树丛遮蔽,火把又很暗,荆邯看不清其相貌,只知此人在氐兵中威望不低,他只一摆手对众人道:“且先下去,我亲自审问此獠!”

    经过一场厮杀,氐兵们乐得去烤火休憩,将荆邯绑在树上离开,等他们走远后,魏军校尉才凑近到荆邯面前,盯着他看了又看,半响后说了一句……

    “快十年不见,荆公老不少啊,身手大不如当年。”

    荆邯猛地抬起头来,难怪这声音如此熟悉,面前的人,竟是当初他亲自遴选,派去陇右执行刺杀魏将任务的阿云!

    “阿云,汝未死焉?”荆邯又惊又疑。

    “公孙死士阿云,见过荆公。”阿云手上比了个作揖的姿势,眼中若有泪光闪烁:“自九年前刺杀万脩没能成功,阿云就在魏国各处辗转,潜藏至今……前些时日,在阳平关外见到荆君图穷匕现旗帜,但马援也不容易刺杀,还不等阿云找到机会,定军山、马鸣阁道已破,沔阳也不守了。我料想荆公若生还,肯定会走米仓道南下,故抢着来此接应,果然得见荆公。”

    荆邯却丝毫没有欣喜,既然阿云是氐兵的副校尉,那么袭定军山的魏兵力,肯定也有他。虽然两边断了联系,但若阿云还念着昔日恩义、对公孙皇帝的忠诚,若他将成家兴亡看得比自己性命重,就算阿云找不到刺杀马援的机会,也肯定会想方设法知会一声,亦或是在荆邯攻定军山时放放水……

    但什么都没有,荆邯对这位昔日最优秀的“公孙死士”之一难有信任,只目视自己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索,低声道:“这便是汝的报答?”

    “荆公误会我了。”阿云垂首:“二十年前,阿云作为战败部落奴婢,被卖到成都,若非荆公和公孙皇帝所救,恐怕早就在庄园里累死了,荆公教阿云识字、武艺,公孙皇帝是吾君,而荆公待我就像父亲!我这就放荆公离开。”

    说着,竟真的上前来,开始替荆邯松绑,但荆邯发现,当年持弩射鸟,双手都能端得极其稳健的阿云,此时此刻,居然在手抖,仿佛一个七旬老太,抖到连解一个结都花了许久……

    阿云也发现了这点,他停下了动作,低头看着自己微颤的双掌,呢喃道:“阿云永远忘不了,荆公送我北上时说的话。”

    “荆公说:如今天下之势,和战国时很像,公孙皇帝需要勇士,持蜀中利剑,对准魏国诸将,推锋折锐,制其死命,责以其过,必使魏三军扰乱,上下相遁,这时候再派出王师轻锐随其后,魏国一定会败。”

    他开始了自言自语:“那时候阿云信了,愿意以区区七尺身躯,来报答荆公恩情,来让公孙皇帝获胜,但阿云在魏国潜藏九年后,却觉得荆公当年的话,不对。”

    “吾等就算侥幸刺杀一二将,当真能挽回魏胜成败的局面么?”

    “不能。”阿云摇头:“我看了九年,算是明白了,魏之强大,不在于其臣民,而在其君主。第五皇帝是一位英雄,胸中全是韬略,知道什么时候该打仗,何时又该休憩。万脩、马援这些人虽是名将,但就算二人相继死去,第五皇帝还是能用吴汉、耿伯昭来补上,并送来源源不断的兵卒和粮食!”

    “思来想去,我以为,要真正报效公孙皇帝,要让成家避免被魏所灭,只有一个办法。”

    “那便是,直接刺杀第五伦!”

    阿云眼中闪着熊熊火光,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但荆邯依然能听出他的激动,可作为一手培养了阿云的刺客导师,荆邯心里却越来越凉。

    一柄匕首,最忌讳的,就是有了自己的想法!阿云,已经离成都太久,走得太远了!

    阿云却似乎没意识到这点,仍沉浸再在自己的新计划中:“荆公,还记得曾与吾等说过,荆轲提匕首入不测之强秦,秦王惶恐失守备,卫者皆惧的故事么?”

    “但燕国为了让荆轲能取信于秦,最终得以图穷匕现,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荆公作为荆轲后代,一定知道那是什么!”

    荆邯懂了,顿时哑然:“将军樊於期的头颅!”

    他上下打量阿云,冷笑道:“汝也欲借吾头一用么?”

    “没错,这也是无奈之举,荆公的腿受了伤,就算阿云放了荆公,也走不远。”

    阿云愧然垂首道:“我现在虽为副校尉,得到吴汉、万脩举荐,但仍是小人物,连谒见马援都难,更别说魏国皇帝。但我因为定军山一战,本就有机会封爵,或为男,今日再得荆公之首,甚至能一跃成为子爵,得到入京受封的机会!”

    他向荆邯描述未来的胜利:“到那时候,就有机会对第五伦下手,我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荆公的仇恨可以洗雪,成家和公孙皇帝的危局,也能一举解除!”

    “好,好阿云。”

    荆邯哈哈哑笑,从始至终,阿云就没想过带他一起走,回归蜀中这个选项啊。阿云的手经常下意识地摸腰间,腰带左右分别是一匕首、一短剑,若是荆邯不想体面,他大概也会帮这位“恩人”“导师”体面!

    荆邯止住了笑,死不可怕,但他不想在死前被自己的“弟子”当成愚人来骗。

    “阿云……”

    荆邯叹息道:

    “汝非荆轲。”

    “更做不了隐忍投筑的高渐离。”

    荆邯声音陡然变大:“汝只是……踏入秦国后,便心中振悃,色变惶恐的秦舞阳啊!”

    此言一出,阿云脸色大变,不等荆邯说完,他接下来的动作飞快,右手短剑朝荆邯喉咙一抹,阻止他的任何乱喊乱叫,而左手则将荆邯身上的藤绳割开,旋即反手将匕首刺入自己肩膀!

    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颤抖迟疑,眼看荆邯捂着咽喉血流不止,已然难活了,这才故作恼怒地大喊起来:

    “好贼子!”

    “竟然偷袭本校尉,该死!”

    等远处的氐兵们匆匆赶来时,荆邯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阿云则骂骂咧咧地踹了一下他的尸体,交给手下处理。

    阿云转过身前,又瞥了一眼荆邯那双难以瞑目的眼睛,他一下子慌了,连忙走远。

    在魏国潜伏九年的公孙死士阿云,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背叛了自己的使命,“报答”了曾经的恩人。

    阿云的手又开始颤抖了,上面沾满了荆邯的血,他在袍服衣襟上擦拭着,旋即摸向自己衣襟,那里藏着妻子亲手编织的香囊,香囊里裹着他孩儿的乳牙。

    “荆公说得没错,我本就不是勇士,只是一个贪生怕死,舍不得富贵和妻子的小人啊。”

    五根鲜红的指头,温柔地轻抚胸前,旋即揪紧了衣襟,阿云目光变得狠辣无比,他依然是邛崃山最锋利的匕首:

    “不论如何,知道我秘密的人,又少了一个!”

第667章 蜀中无大将

    公孙述不愧做过新朝的官,他当皇帝后,有一点与王莽很像,那便是喜好改易郡县官名,以符合自己的“祥瑞”。

    比如过去好好一个汉中郡,公孙述非要一分为三,新设“汉中”“成兴”“上庸”三郡。当然,这样划分,也有便于交给不同的臣子镇守,达到分而治之,可在魏军大举南下之际,这种权衡之术,却导致各郡难以合作呼应,反而易被各个击破。

    “成兴郡”首府西城(今汉中安康),曾经是汉中地区的政治中心,城郭之固、人口规模不亚于南郑,南扼巴东道,北御子午谷,东方连接上庸,由延岑守备。

    武德十年三月底,当听闻马援已破阳平关,沔阳、南郑都已失陷后,延岑的老部下们纷纷来请见,询问道:“大王,事已至此,西城还守得住么?”

    延岑字叔牙,老家是南阳郡筑阳县人,新莽末年乘乱起兵,加入了绿林的西征军,成了汉中王刘嘉的部属。但更始政权不争气啊,没几年就被赤眉打崩了,汉中也遭到了魏、蜀夹击,当是时,正是延岑赫然举兵投蜀,才使得公孙述轻易进入汉中。

    时至今日,延岑已经做了十多年蜀臣,面对属下们故意询问,他只无奈地摇头道:“守不了。”

    延岑以手指腹:“打个比方,南郑和阳平关是汉中的西门户,是嘴巴和咽喉,我西城则是胃,上庸房陵是肠子,现在咽喉不守,魏军的铁矛,完全可以一口气穿胃通肠,直捅到后门去,如何守?”

    延岑心里对公孙述其实并非死忠,十多年前,第五伦刚起兵于关中时,曾派冯衍入蜀联络公孙述,魏蜀同盟对抗诸汉。冯衍路过汉中,被延岑所擒,后来又放了,他离开前曾游说延岑投魏,但延岑当时贪图公孙许诺封王的条件,做了相反的选择。

    事后,公孙述履行承诺,给他封了个“沔宁王”,允许剑履上朝,但旋即又分割了汉中,无形中让延岑的地盘大大缩小。

    若从地图上看,这“成兴郡”可比中原不少郡大多了,然而多是山地,辖下最初才两个县,强行拆成五个,虽然公孙述又给了个“大司马”作为安慰,但延岑心里的不满已经种下。

    亲信门听延岑如此说,更是放心,他们本是南阳人士,老家早就控制在魏国手中,不愿意为公孙殉葬,都有心劝延岑带众人投魏。

    他们知道延岑自视甚高,常不甘于这空头大司马,遂逢迎道:“南阳人吴汉投魏,比大王投蜀还晚,如今吴汉已受封魏镇北大将军,封爵万户,手握大军十万。以大王的本领,当年若归魏,如今地位当不亚于吴子颜……”

    “没错,这成家的王,所辖也就数县,说不定还真没魏国的万户侯阔绰。”

    他们的言下之意是:现在投靠第五伦也不迟啊!

    没想到众人一乱说话,却触到了延岑的心病,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想:

    “不,现在再举魏旗,已经晚了!”

    这十来年间,冯衍也没少派人来赠送黄金,邀约延岑响应魏国。但前几年是天下局势未定,后几年则是公孙述确实礼贤下士,将延岑捧成武将之首,极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有些不好意思跳船,既然魏国休养生息,南北无战事,日子就先这样过着吧。

    这一迟疑,就拖到了该死的武德十年,战争打响后,延岑刚琢磨如何配合魏军,体面地跳船,再立功获取最大利益,就传来了荆邯阳平关大败,沔阳、南郑皆失的消息!

    “这也太快了罢!”

    快到延岑都来不及绣好五德旗。

    这下轮到延岑头疼了:“今我若速归魏国,譬如惊惶之鼠,最多算投诚,在马援等人看来,与投降无异!”

    别说和南阳老乡吴汉比,他恐怕欲求一侯位而不得,更会背负摒弃公孙的恶名,代价太大,好处太少,不划算啊。

    想到这,延岑看向亲信们,肃然道:“诸位莫非欲归顺于第五伦?”

    众人纷纷稽首,皆言并非是贪生怕死,也并非惧怕那马援,而是公孙述名义上尊崇延岑,其实却只给他区区数县地盘,连抵抗魏军,都宁可起用荆邯压制延岑,他们是在替主公不值啊!不如反了!

    见在座众人皆如此作态,延岑也明白,他若下令抵抗,次日恐怕头颅都得被砍了送到马援案头,遂叹息道:“既然如此,诸君皆可自便。”

    众人大惊:“将军何出此言?”

    延岑叹息道:“我虽读书不多,却也听人说过一句话,食人食者忠其事。”

    “诸位以我为主公,自然处处替延岑着想;而公孙皇帝则是吾之主公,封我王爵,尊我为将军,每年犒赏从未落下。如今魏军犯境,西城小邑难以抗衡马援大军,人人皆可降,唯独我不行!”

    这一席话大义凛然,让众人听呆了,十多年前延岑跳反更始政权,拔剑逼迫汉中王刘嘉时,怎么就没这份觉悟呢?

    但既然延岑没阻止他们归魏,给了众人一条活路,那就没到要拔刃兵谏的程度,已经有人开始抹眼泪了:“那大王呢?莫非要效隗嚣之事?”

    延岑大笑:“吾大丈夫也,岂会效隗季孟走投无路自尽?诸君开西城迎马援之时,我便带几骑随从南下巴蜀,回成都去请公孙皇帝降罪!”

    属下们面面相觑,皆无言以对,只觉得眼前的延岑,变得他们不认识了。

    其实延岑心里早已盘算好了:他实质上让出西城,算是献给魏皇的礼物。再令自己的部下先行加入魏国,虽然不一定人人都混得好,但往后他在这边也有了“自己人”。

    而只身返回成都,非但没有风险,甚至还有机遇!

    十多年的勾心斗角后,延岑算是摸透公孙述的性情了,公孙述过去不信赖降将,一味任用荆邯等人,眼下荆邯不知生死,经此大败,是彻底完了。

    益州虽然疲敝,但好歹有人口数百万,不缺兵员,缺的是善战的将军!

    “自此之后,蜀中再无大将,公孙述若想凭借巴蜀区区之地抵抗第五伦,便只能重用善将兵的我!”

    延岑可以想见,一旦他抵达成都,涕泪交加哭诉一顿在万军从中杀出血路,归来如何不易的故事,众叛亲离的公孙述定会颇为感动,为了树立忠良典范,也为防止速灭,肯定会让延岑操持兵权,令他成为真正的大司马!

    到那时候,延岑握在手里的牌,将会比现在多很多。

    他可以带着蜀兵,凭借巴蜀险要稍作抵抗,让马援等人吃尽苦头,再在最恰当的时机“起义”投靠魏国,混一个体面和较高的礼遇。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

    “近日听闻,公孙述忧心国事,身体不佳,若他死时魏国尚未灭吴取巴蜀,我甚至能效王莽之事,在成都代公孙自立,也试一试那皇帝之位,好不好坐!”

    延岑既没有誓死效忠某人的道德,也没有叛主背刺的癖瘾,他这一生做任何事,只遵循一条规则。

    “大丈夫在世,宁为鸡口,毋为牛后!”

    ……

    延岑说到做到,随着魏军朝西城逼近,他只带着数百人走巴东道南下,甚至还烧毁了沿途栈道,以加大魏军日后南进巴蜀的难度。

    而延岑的大多数部下,则开城投降,随着马援踏入此地,汉中就只剩下东边的“上庸郡”(今鄂西北竹山、房县一带),还插着白帝旗帜了。

    若和蜀中相比,这新设的上庸郡绝对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不但封疆旷邈,山川阻深,真是穷山恶水之地,所辖就区区五个县,每县户口皆不满万。

    而用兵家的眼光来审视,说上庸不重要吧,此处西可达西城、南郑;往东靠近宛城、襄阳,位于沔水之上的“郧关”,也算喉嗌要害;北连武关;南有巴山、三峡之蔽。春秋战国时,秦楚两国就围绕上庸进行了许多次争锋,当楚国最终丧失上庸后,第二年,秦军就径直南下到长江边了。

    可你要说它很重要吧,在公孙述手里十多年了,蜀军很少能东出威胁武关和南阳,也很难与南郡江陵的友军进行策应……

    但也有例外,六七年前,有两位年轻将军,就深入魏境,占领丹阳,迫使关中—南阳的大道中断,武关不得不闭塞戒严三个月之久!最后还是魏镇南大将军岑彭从襄阳回师,这才收复失地。

    这二人便是贾复与邓奉,前者名义上本就是公孙述的臣下,后者被第五伦占了老家,迫于无奈也只能投蜀。感于二人勇锐,公孙述加以提拔,以贾复为上庸太守,邓奉为上庸都尉,二人搭档,安置于此。

    只可惜公孙述对两人还是有忌惮,他对贾复一度欲出走去投刘秀耿耿于怀,不肯信赖,邓奉屡屡请求公孙述给他三万军队,拍胸脯保证能横扫南阳,北塞武关,南迫岑彭,公孙述也迟迟没答应,他只想让贾、邓带旧部去冒险。

    二人渐渐心灰意冷,加上岑彭守备严密,他们找不到好机会,遂选择保全实力,再没闹出大动静。

    看来蜀中并非无大将,只是公孙述用不好。

    直到如今,武德十年四月,上庸的天气已颇为闷热,郡府中,太守贾复与都尉邓奉相对而坐,缄默无言。

    摆在案几上的,正是西边大败、失地的噩耗。上庸与巴蜀那脆弱的联系,随着魏军横扫汉中,而彻底断裂!

    唇亡齿寒,上庸也不能独善其身,二人都明白,过去五年的安定,到头了!他们必须为未来,做出选择。

    邓奉寻思良久,正要开口,贾复却抢先说话了。

    “奉先。”

    贾复起身道:“事到如今,成家覆灭已难挽回,吾等为公孙皇帝守上庸多年,使魏军不能越郧关半步,也算尽完了君臣之份。奉先应不愿投魏,既然如此,不如吾等一同南下,过三峡,去投南阳乡党刘文叔何如?”

第668章 贾复

    邓奉与贾复搭档快七年了,二人一起在魏国丹阳之地横冲直撞,名扬天下。又与岑彭对垒交战,因兵力不足败退至此,也算惺惺相惜。

    有次二人饮酒醉时,贾复就告诉邓奉:自己虽然身在成家,心却已在东汉!

    “汉中王(刘嘉)还在时,我见更始政局混乱,诸将放纵,便游说汉中王:虽然汉室中兴,大王以亲戚为籓辅,然而更始不足成大事,不如早图,与其随宛城昏君一同覆灭,倒不如自立,继承刘伯升之志,扛起兴复汉家的大旗来。”

    “但汉中王却叹息说,卿言大,然吾乃庸王,不敢胜任。伯升之弟刘文叔在江东,必能相施,贾君若欲做大事,不如持我书信前往。”

    “岂料还未成行,魏蜀相继图谋汉中,食人食者忠其事,我遂去而复返,希望能替汉中王再打一仗,岂料后来卷入种种变故,这才稀里糊涂做了公孙皇帝的臣子。”

    后来魏、吴襄阳大战,贾复本欲再去投奔,但当时他已非孑然一人,麾下已有不少部属,多是更始时代征汉中的南阳兵,又为岑彭所阻,不得不再留上庸,这一待就是整整六年。

    七年间,昔日少年将军已是满颔浓须,南征北战的座下战马老死枥槽,部下们也在上庸娶妻生子,这偏僻的群山盆地,却成了这群无家之人的归宿。

    直到战争再度打破宁静,贾复现在觉得,自己是时候再度上路了。

    “公孙皇帝不能尽用吾等,面对魏军锋锐,成家这次决难抵挡,放眼天下,能与第五伦相抗者,唯汉皇刘文叔一人而已!”

    贾复邀约邓奉同往,其叔父邓晨身为东汉九卿之一,既然在成家已走投无路,何不抛弃昔日过节,联手对敌魏军呢?

    邓奉却久久没有回答,只饮酒抚须,虽然才四十余岁,但过去十余年间颠沛流离,他的胡子上,也开始夹杂一些白丝了。

    “第五伦奸雄也,势要灭尽南阳群豪,乃至于天下名族,已尽废邓氏等南阳大姓土地,尽予奴婢,较王莽更为可恨,我自不会相投,至于刘文叔……”

    他傲然抬头:“刘伯升、刘文叔只顾所谓复汉大业,却毁了南阳,害了邓氏全族,邓奉自问对舂陵刘氏毫无亏欠,亦不愿前往!”

    “君文自去,军中不愿离开上庸的南阳故人,大可留下,随我守住这一隅之地。”

    贾复觉得可惜:“上游两郡已失,上庸难以独存,奉先是要为公孙皇帝殉命么?”

    邓奉却笑道:“不然,上庸和成都谁能守更久,犹未可知!”

    邓奉有守住上庸、房陵一年半载,甚至更久的自信,因为这两个地方确实太偏僻了,位于后世鄂西北山区,远离关隘交通,其境内山林四塞,地势险峻,在秦汉时,更是著名的“流放圣地”。

    秦时,嫪毐、吕不韦的族人被迁徙至此,赵国末代君主赵王迁,也以房陵为最终归宿。

    前汉时,平民贱奴犯法,多被撵到河西等地去,但地位较高的政治犯,则基本集中在上庸、房陵。

    前汉一朝,共有十二位诸侯王被决定流放于上庸、房陵两县,从汉高祖刘邦长女鲁元公主的驸马赵王张敖,到汉宣帝时,那位疯狂盗窃古代帝王墓葬,又“杀无辜十六人,逆节绝理”的广川王刘去疾,最后一位,则是汉平帝时被王莽肆意打压的东平荒王刘立……甚至连当了二十七天的废帝昌邑王刘贺,最初目的地也是房陵,最后才被打发回老家,又破例重新封海昏侯。

    至于被流放到此的落马官员,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邓奉、贾复的部下娶妻,往前追溯几代,居然多是外来的罪官后裔。这足以说明,想要逃出这两个县,殊为不易,若一味死守,外人想进来亦很难。

    邓奉道:“上庸郡最重要的关隘,莫过于郧关,此地密迩武关,蔽翼汉中,亦通往南阳之喉嗌也,马援必取此地,而我面临两路夹击,不可硬守,大可放弃,退至上庸、房陵。”

    “若将上庸郡比作一块肋骨,那郧关及沔水沿岸,便是唯一有肉之处,至于上庸、房陵,都是硬骨头!马援仗着牙硬,大可来啃啃看!我以三四千人守之,彼却要动用十倍之兵来攻,有这闲暇,还不如派去进攻公孙、刘秀。”

    既然邓奉心意已决,贾复也不再劝,毕竟旧部中适应了当地生活,不愿随他继续冒险的大有人在,正好能交给邓奉照应。

    数日后,上庸城外,二人作别,贾复将公孙述所颁的“上庸太守”印解下,郑重交到邓奉手中,朝他作揖,而后带走了上庸郡近半兵力:三千余人。

    邓奉也默默遥揖:“就此一别,君文珍重!”

    眼看贾复的队伍渐行渐远,岂料一匹赤马却去而复返,竟是贾君文回到了上庸城下,他奋臂对着邓奉高呼道:

    “奉先且与南阳子弟守备于此,待一年半载后,贾复率军北伐,再临汉中,还望奉先见我旗号,能够统兵出山,你我再成犄角之势,互为表里,将七年前未竟之业完成:这一次,吾等定要打下武关,杀回关中去!”

    ……

    对于离开上庸去投奔东汉,贾复筹划多年,自然也有详实的计划:四月上旬,他带着三千兵卒及旬月粮秣抵达房陵(今湖北房县)。

    此地若往东行,便能沿着荆山北麓,抵达襄阳城西,那里如今被岑彭经营得如铁桶般,贾复这三千人,自然不会去送死。

    若往南方直走,也行不通,贾复及其部下,会遇到一片广袤古老的原始森林,后世神秘的神农架,绝非人力能越过。

    想绕开天险、敌人抵达目的地,只有一条路:从荆山、神农架间的狭窄小道穿行,前往一条名为“沮水”的河流,它在山林间奔腾数百里后,将在南郡首府江陵附近,汇入长江!

    这条路绝非贾复的首创,早在战国时,秦将白起伐楚,在今日襄阳附近与楚军大战后,面对楚国集结全力的江汉防线,白起颇为聪明地绕到荆山以西,渡过沮河,这招避实击虚,彻底打乱了楚军的布防,让秦军轻松杀到了长江边,攻拔西陵,而后便是沿江东下,再战烧夷陵、西陵,辱楚之先人。

    “既然白起三万大军走得,我三千之众亦能行。”

    贾复早派人探查过路线,这里算不上大军坦途,但汉中、南郡的商旅经常往来,他们摸摸索索,终于在四月底粮食吃尽、雨季降临前,抵达了南郡境内。

    刚到这,风尘仆仆自北而来,还没打明确旗号的贾复部就引起了当地势力的注意,最让贾复愕然的是,不等他们表明来意,让这座小乡邑提供粮秣补给,当地的啬夫、三老,就持着成家的半通印,跑来投诚,他们进了营门就昏头昏脑地朝贾复下拜顿首:

    “小人等乃临沮县北乡啬夫、三老,不想天兵王师竟自北来,不胜惶恐,愿纳公孙伪帝印绶,投效大魏!”

    ……

    这一幕让贾复哭笑不得,他立刻不客气地接过印绶,囚禁几人,而后带着兵卒直冲乡邑,赶在已经在墙垣上挂五色旗的豪杰见势不对,要关门前,突入县寺,将打算卖身于魏国的人统统斩首!

    直到两日后,临沮县的蜀兵听闻北乡失守的消息后,匆匆派兵至此守备,却惊讶地发现,此地依然插着白帝旗。等他们小心试探,派人来见到贾复后,这才解除了误会。

    原来是友军啊!

    贾复虽然有心去投刘秀,但尚未与公孙述割席,名义上还是成家的“上庸太守”,等他抵达临沮县城后,见到了来迎的县令,遂板起脸来斥责他:“南郡防务,何以至此?我率客军过境,被乡人误以为是魏兵,啬夫、三老非但不为公孙皇帝守土,竟蜂起欲降,临沮乃江陵北门户,尚且如此,其余地方又将如何?”

    临沮县令被逼问下,也说了实话:“贾太守,自四月初后,魏军岑彭部自襄阳南下,兵临江汉,日益逼近江陵城,翼江王大军只顾得上守备当阳,临沮县僻在郡西北,一日三惊,谣言四起啊!”

    贾复见这县令惴惴不安,说不定他也有投敌的打算,毕竟南郡归顺成家,也不过六七年时间,被公孙述交给“翼江王”田戎镇守,相当于封地,本地官吏对君主的君主,自然没那么强的忠心。

    目睹这情形后,贾复对南郡军心士气再不报希望,只自称道:“汉中已然克复,我奉公孙皇帝令,自上庸南援江陵!愿速见翼江王!”

    这一席话,让县令稍稍安心,但贾复的心,却沉了下去。

    他并非有勇无谋,根据目前形势暗暗计较:“第五伦先令马援攻汉中,吓得公孙述倾尽巴蜀兵力,欲保北门户,而接着,镇南七年之久,轻易不懂的岑彭,就将大军南下江汉,看来这是第五伦的连环妙计啊!单靠翼江王田戎,绝对守不住江陵。江陵若失,西蜀成家,就将遭到魏国两面夹击,亡无待日!”

    没想到自己能离开上庸,却还是脱不开这场大战的阴影。

    旋即贾复的颦眉稍松,竟笑了起来:“但既然我来了,岑彭欲取江陵,便没那么容易!”

第669章 当阳

    武德十年(公元34年)春末,岑彭的将号出现了微小的变化。

    过去他是“镇南大将军”,顾名思义,主要责任是替魏皇看住南方一线,但近来在第五伦懿旨下,却成了“征南大将军”!

    魏皇的制书里是这么说的:

    “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

    “襄阳之南,及于大江,至于南海,汝实征之!”

    岑彭垂首应命:“臣岑彭,敬受命!”

    在第五伦眼中,岑彭是魏将里最知大局的,过去几年,第五伦为了从容夺取青徐淮北、抵御羌胡,用兵耗粮太多,东、北陷入战争,其余地方就必须做出牺牲。于是乎,荆州就成了战线中最稳定的一环,换了吴汉、小耿,恐怕要叫叫嚷嚷,但岑彭却忍了下来,他将襄阳城打造得如铁桶一般;在西边,岑彭又加强了丹阳驻军,使上庸的贾复、邓奉无可乘之机。

    最关键的改变,则是他将南阳改造得天翻地覆!前朝的豪强、刘秀老家的故人,被赤眉折腾一遭后实力大损,岑彭遂将其统统连根拔起,迁徙到北方。舂陵刘氏、新野邓氏的庄园成了军屯之地,其余土地分割成小块,租授给那些汉、新两朝凄凄惨惨的佃农和奴婢,田租低于过去,以赢取他们的支持。

    这种改革是颇有成效的,魏军在南阳这片土地上,已颇得人心。

    岑彭精心准备,蓄势七载后,第五伦松开了约束荆州军的锁链,终于愿让岑彭出击,“南线无战事”宣告结束!

    接受新将号后,岑彭立刻召集幕府群僚,告诉亲信道:“陛下应允了我所奏兵略,决意先蜀后吴,依次扫平!”

    具体到灭蜀上,岑彭向第五伦提出的建议是:南北水陆并发,如今马援已猛击汉中,横扫只是时间问题,并吸引了成家大部分军队集结巴山、白水关。岑彭便可趁势南进,夺取江陵,切断吴蜀联盟。进而向西攻克夷陵,入三峡击白帝城,再长驱直入江州(重庆),拿下巴郡。

    一旦如此,蜀中的江山天险将荡然无存,公孙述腹背受敌,平原无险,困守成都,至迟到明年必将败亡!

    幕府群僚闻言自然大喜,如今魏国有四位大将,既有竞争也有合作,除了塞北匈奴,中国就只剩下吴蜀两家割据,能挣军功的地方不多了。第五伦确实器重岑彭啊,不但给他“襄阳之南,至于南海,汝实征之”的承诺,灭蜀的功劳起码也能得一半,这意味着荆州军能捞到了泰半功劳,多少人将由此发家致富,焉能不乐?

    他们颇为乐观地预估道:“如今蜀中精兵尽数北调,南郡只剩下伪翼江王田戎区区两万杂兵,将军以南征大军压境,若田戎胆敢顽抗,必被碾为粉末,只要夺取江陵,三峡以东,自可传檄而定。”

    优势太大,全军上下弥漫着轻敌易胜的心态,但岑彭却丝毫没受影响,仍一板一眼地安排各部。

    “三月底,前锋万人自襄阳南下,依次克复宜城、若县,舟师也顺汉水直下,到蓝口聚渡口,监视江夏郡吴军动向。”

    岑彭很清楚,这场江陵争夺战,他真正的敌人,不是成家的翼江王田戎,而是驻扎在江夏、荆南地区的汉将冯异!

    过去七年,公孙述在浑浑噩噩浪费时间,刘秀可没闲着,统合内部山越后,又让邓禹讨平了交州。冯异则在长江两岸努力种田,兵力虽不如岑彭,但单论水师舟船却胜过他。汉中鏖战旬月,战争不再是秘密,利用云梦大泽,冯异的支援速度,将会极快。

    “故江陵必须速取!”

    岑彭在地图上继续指画方略:“四月初,留兵五千守襄阳,一万守南阳,其余五万五千大军、五千骑从南下,进抵蓝口聚驻扎,而前锋则继续进至当阳县(今湖北荆门市)……”

    当阳县,正是襄阳、江陵之间的中点。地处荆山余脉,北部环列重山,南方则萦绕云梦大泽,作为江陵的门户,也是魏军前进路上唯一的阻碍。

    岑彭道:“伪翼江王田戎可能会被大行令及绣衣卫策反降我,但他若心存侥幸,负隅顽抗,必至当阳,伙同吴军阻拦王师。”

    他又将一枚代表五千人的兵棋,从魏军南进大营处拿起,向西移动,轻轻落在了江陵西北的“临沮县”。

    岑彭道:“我大军在江汉与吴、蜀联军对峙,偏师则效秦将白起拔楚西陵之战,西渡沮水,直插南郡西部!一举夺取临沮县,再南下袭取江陵。”

    岑彭被第五伦比喻为象棋盘上的“卒”,过河之前,习惯的战法是日拱一卒,看上去颇为保守,但一旦过河,却又会横冲直撞,打出让对手猝不及防的奇招来。

    万事俱备,四月初,前锋顺利完成任务后,岑彭的大军也拔营出征,一路上他严肃军纪,号令军中吏士,不得虏掠百姓。所到之处,宜城、若县等地父老都奉献牛酒前来相迎,忙不迭地表明立场。

    岑彭接见当地长者,颇为和善地对众人说:“大魏皇帝哀愍南郡久为公孙、刘秀虏役,故令我兴师远伐,以讨有罪,为民除害。”他坚决不肯接受牛、酒等物,以安众人之心,一时间江汉之滨,名义上隶属于成家的诸县争着开门归降。

    当三军抵达汉水重要渡口蓝口聚后,前锋回报:“已进至当阳县北,田戎将兵万余,与吴军二三万人汇合,阻于当阳桥,旌旗插遍两岸。”

    “冯异果然动了!”幕僚们且忧且喜,忧的是吴军动作也太快了罢!八成是汉中战役打响后,刘秀得到公孙述求援,派冯异北援,阻止岑彭夺取江陵。

    喜的是,到目前为止,敌人一直在按照岑彭的套路来布置,江陵空虚,那五千偏师或许当真能建奇功!

    唯独岑彭皱眉不语,只追问斥候:“当阳吴军,当真是冯异部么?”

    斥候说所见旗号,确实是“汉征西大将军冯”,然而岑彭仍摇头:“冯公孙乃善将兵者,纵然谨慎,打仗却不会如此呆板愚钝。”

    可就算心中有疑,岑彭暂时没对部署做出改变,仍令前锋多造炉灶,虚张声势,同吴、蜀两军相持于当阳,同时静候偏师的消息。

    然而四月中旬时,统领偏师的将军却匆匆派人来报,说是他们沿着白起南征路线,抵达沮水时,遭到一支敌人突然袭击,他们不同于普通蜀军,号令严明,颇为骁勇。虽然偏师伤亡不大,顺利撤回沮水以东,但行踪却已暴露,敌人必然加强防备,突袭江陵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了。

    “临沮方向的蜀军?旗号是‘贾’?”

    这倒是意外之事,岑彭有些微诧,旋即想起了一人。

    “莫非是上庸郡伪太守贾复贾君文,也走了这条路,南蹿至此,坏我好事?”

    对于此人,岑彭绝无半分轻视,贾复和邓奉,多年前曾在丹阳、武关一带闹出了老大动静,要不是第五伦亲自为自己兜底坐镇宛城,岑彭后方不稳,恐怕没心思在襄阳慢慢布局。

    此番用兵前,岑彭在南阳西部留了点兵力提防贾复、邓奉,但确实没料到他会跳到南方战场来,还真就不是冤家不聚头?

    “将军,事到如今,下一步当如何安排?”

    面对幕僚、偏将们的发问,岑彭淡然道:“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

    “既然用奇不成,且先以堂堂正正之师,与敌战于当阳,这六七年锤炼,新卒已成老卒,陛下又为吾等添置诸多军国利器,确实该试一试了。且留后军万人守备蓝口聚,看好粮秣辎重,其余四万人、五千骑,不日开拔当阳!”

    岑彭的目光,落在当阳敌军驻扎之处,那是一个小地方,准确度小点的地图,甚至找不到名字:

    “长坂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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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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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