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0章 苍蝇附骥尾而致千里
自数年前失去陇右后,隗嚣成了丧家之犬,白帝公孙述倒也需要一条看户之狗,就让隗嚣及其旧部数千人寓居于武都,相当于把这儿封给了他。
“蜀中虽乐,但武都却苦啊。”
隗嚣不喜欢此地,因为武都郡太穷了,又僻在群山之中。就连郡治“武都道”城郭周围,都是壁立耸峙的大山,虽已入秋,但周遭依然一片绿意,伴随着蒙蒙细雨,常常半隐云雾,与干燥的陇右截然不同。
陇右还多少有些平坦旷野,武都则尽是崎岖,山路跌宕起伏,弯弯绕绕,自前汉以来,虽也历尽千辛万苦开凿修建了栈道,勉强可以通过。要想运输货物,则只有人背畜驮,还要经过许多危险路段。
那就只能指望水路了。
从隗嚣的角度向下看去,一条宽阔的清流逶迤而过,自北向南流淌,这便是西汉水——它原本是汉水的上游,发源陇右,流经祁山北。可在汉初武都大地震后,西汉水堵塞,只能委屈地往南汇入嘉陵江。
这也意味着,武都依靠这条河,与富庶膏腴的蜀中平原联系起来!只要纤夫足够,就能拉着粮船,一路行到武都郡来,即便是逆流而上,也比在山里绕路爬坡要强。
但问题是,从蜀军到武都的西汉水河道中,乱石林立,舟船并不能在其中顺畅通行。
隗嚣吸取上次战争的教训,屡屡向公孙述上书,认为汉中、关中间几条孔道,都难行大军,上次子午谷之败便是例证,唯一的坦途,就是祁山道!但这条路虽更平坦,但从蜀郡到武都,粮食运输颇为不便,而自武都到魏、蜀边境的要塞祁山堡,短短百里地,也得走十天路程,不但军队疲惫,沿途损耗高达五分之四,若公孙皇帝决心再度北伐,就一定要搞漕运!
没有人更比蜀人懂得搞水利的好处,得到公孙述首肯后,开河,就成了隗嚣数年中的日常:他屡屡带着来自成都的水工匠人,沿着西汉水查看。
水工们告诉隗嚣:“乱石堵塞航路,须得烧石翦木才行。”
翦木好理解,所谓烧石,便是把树木堆在要开凿的石头上点火焚烧,石头表面的温度就会升得很高,这时再给石头上泼上凉水,因为温差太大,石头就会被浸出裂缝,再由人一点点凿
需要疏通的河道一一找到,方法也已选定,只有一个问题摆在隗嚣面前:数十里河道,数不尽的乱石,谁来清理?
武都郡下辖九个县,王莽时搞了一次人口统计,有五万余户,二十多万人,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可等隗嚣入主武都后,才得知,大多数人口,都是官员根据当地氐人数量,虚报上去的!真正的编户齐民,不到十万,其余皆是氐人。
隗嚣遂向公孙述申请:“氐人不缴赋税,那就出出人力,以代劳役。”
于是过去数载,隗嚣的旧部,就终日在武都持刀兵驱赶氐人,勒令其开凿西汉水乱石,河流湍急,气候多变,容易发生事故,每一块大石消失,都伴随着一个氐人死去,河畔乱葬岗坟头越来越多。
氐人可不明白要想富先修路的道路,对此颇有怨言,只是氐部战斗力不如西羌,尝试反抗的部落,都被陇右兵轻松平定,整个屠灭。其余部落遂只能忍气吞声,但他们的怨气,却已被来自魏国的间谍利用,开始筹划反蜀降魏了。
只是隗嚣太思念家乡了,又轻视氐人,并未注意到眼皮底下的暗潮,他的目光,只随着疏通完毕的西汉水,看着那些被纤夫拉拽的舟船,船上站立的士卒,一点点驶向祁山!
当祁山堡遥遥在望时,隗嚣知道,自己离故乡近了!
祁山虽也多山,但景致却与武都大不相同,这儿的与龙玉极像,雄浑苍凉,山上往往没有多少草木,越往西越是如此,到了秋天,更是万物寂寥,偶尔见到一只孤独的盘羊屹立其上,嘴里嚼着草叶,看着来自武都的不速之客们。
但隗嚣的归降路上,还有一座要塞阻拦,这便是祁山堡,其凭山丘而建,坐落在田地之间,孤拔挺立,和周围的地质风格截然不同。
说起来都是泪,这世上本没有祁山堡,当初隗嚣败走陇西,向公孙述求救,陇蜀联军依靠人工,在祁山下一层层用锤子夯筑起来,土山顶端还修着一圈城堞,可最后却给人作了嫁衣,如今上头已飘着魏国五色旗。
“拿下祁山堡,就取得了通往陇右的锁钥。”
只要能突破此地,前方就是一片坦途!蜀军的粮食甚至能沿着西汉水,一口气杀到天水城下!
然而四年前万脩攻克此地后,明白祁山的重要性,花费巨大人力,将祁山堡打造得更加结实,隗嚣所带万余人,对祁山堡两千守军猛攻数日,竟毫无成效,反而死伤不少。
这次失利让隗嚣清醒过来,魏军战力不俗,看来他出发前为了多要援军,对公孙述夸口的“安从祁山坦道,可以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大话,恐怕难以实现。
祁山堡久不能克,隗嚣也没闲着,从武都派出两支小部队,一支绕道前往羌中,希望联络先零王,让他们尽力拖住马援。谷
而另一支则去往陇西、天水等地,利用乡党旧主情分,游说陇右豪杰反魏。
听说自己过去的朋友、臣僚牛邯如今做了护羌校尉,正被马援安排在陇西时,隗嚣更带着极大的期望,给牛邯写了一封信……
“嚣与孺卿相识十数载,君为人有勇力才气,称雄边疆,嚣素来心折。吾等生逢乱世,歃盟反新,与陇右一十六姓,顺承天道,而后经历虎口,践履死地,已六年矣。”
隗嚣首先与牛邯扯故谊,怀念二人“共治陇右”的日子,而后言辞一转,控诉起第五伦对陇右的欺骗与入侵来,又表示……
“嚣素知孺卿为人,君必是效古人之事,乃诈降尔!留待有用之身,以期克复陇右!”
这时候,隗嚣多年前的一个举动就派上用场了:他撤离陇西前,得知牛邯降魏,竟没有为难其妻子家眷,将她们统统留下,这份情,牛邯应该还记得罢?隗嚣有意无意地提醒牛邯,于公于私,他都欠自己!
祁山堡的战斗在继续,随着魏军援兵自天水等地不断抵达,隗嚣速克此地成了痴心妄想,于是他更加需要敌人内部的策应。
好在牛邯没有让老朋友久等,过了几天,一封回信送到隗嚣手中!
和学儒经出身的隗嚣不同,牛邯是典型的陇右武豪,文辞粗糙直白,一点没绕弯子,其信中大意如下:
“隗将军,我生于陇西狄道,很久就听闻天水隗季孟大名,凉州人都说你是德才忠孝兼备仁义君子,声名一直传到长安,牛邯与君相识后,君不嫌弃我粗鄙,引为至交,拥立汉帝后,又被尊为将军,我也相信隗公时常说的话:‘一定要挈河、陇豪杰,奉天子回归旧都,光复汉家社稷’。”
“然而将军在危难之际,却摒弃少主,将其献予公孙述,如此行径,实在难以称得上是忠臣。但牛邯依然信任将军,以为隗公一切作为,都是为了陇右好,是要让陇人治陇地,不再受东方人支使打压。后来魏军强盛,陇军不敌,牛邯被困于天水,得以投降,确实存了诈降留身的心思,当抵达陇西,听说隗公不忘照顾牛邯妻小,并无加害,心中更加惭愧,只觉自己无以为报,日夜盼着隗公回来。”
“只是后来听闻隗公入蜀后的作为,牛邯作为旧臣、好友,却也大失所望。隗公为了扰乱魏国,竟然协助公孙述,许诺将金城赐予先零王,莫非不知道河湟乃是陇右西门户?羌人一旦在河湟壮大,势必觊觎陇地。”
“牛邯读书虽少,却也知道‘小义’与‘大义’的区别,隗公确实是于我有小恩义,但君身为陇右豪雄之首,却危害陇地子弟利益,这比不忠于汉主更加卑劣,已经失去了做人大义!隗公可能不知,在天水,隗家名声,已经比得上投降匈奴的李陵,天水人都耻于与君同郡了!”
书信看到这,牛邯的态度不言自明,隗嚣只摇头道:“好个牛孺卿,诈降变成了真降,隗嚣看错人了……”
但牛邯所言却句句属实,被隗嚣派去陇西、天水的细作,大部分居然被他们联络的陇右豪家给抓了,侥幸回来的也告诉隗嚣,第五伦大肆宣传隗嚣引羌人入塞,割让河湟,出卖了陇右利益,导致过去到处是朋友的隗大将军,如今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苍蝇。
这与隗嚣设想的杀回故乡,父老涕泪相迎的场面截然不同,不由内心动摇,强忍着将书信看完。
“牛邯最初以为,隗公是周公一般的人物,能复兴汉家,顺便让陇右豪杰主导朝廷;后来觉得,君不是一心想做汉臣,或也能学学秦穆公,称霸西戎,保住陇右利益;而如今,隗公却背弃陇右,遭人唾弃却连李陵都不如。”
“隗公,看清楚罢,你我在这乱世中,不过是难经大风的蚊蝇,我听说,一般的苍蝇一次只能飞几步远,可若是它趴在马尾巴上,那就能远远的超过这距离。不过话又说回来,马有快马和慢马之分,而公孙述,只是一匹瘸腿的蜀中驴子,一日不能十里,隗公却甘心作为臣属,为他叩祁山之门,白白让陇右人互相残杀,何苦如此?”
“反观魏主,却是一匹千里马!如今魏国虽然遭到四方围攻,但没有致命的危险,吴、耿骁将,云集四境,阻挡匈奴,马援将军孤军就可抵御西羌,而魏主陛下的车驾大众,更是已在道路上!隗公依靠一群奔离疲惫的士卒,对抗堂堂王师,犹如用鸟卵击打硬石,岂有胜算?”
“聪明的人睹危思变,黥布曾经作为逃犯,最后却能杖剑以归汉,去愚就义,功名并著。依我看,隗公与魏主乃是旧识,并没有大怨深仇,如今离开公孙弱驴,跳到第五骐骥的尾巴上,依然来得及!牛邯没有忘记隗公的恩德,所以愿做引荐人,替隗公上书,表明降魏之诚!这也是骠骑大将军马公的意思,期盼隗公早日回音。”
好家伙!隗嚣心里直呼好家伙!
他无奈地放下书信,感慨道:“谁说牛邯只是一介陇西猛将,他是个聪明人啊,也难怪他能复仕于魏,重得信任,而我,依然奔走于陇蜀之间,惶惶不可终日。”
隗嚣将这信投入火中,唏嘘不已:“牛孺卿虽然对我晓以大义,但连李陵都知道,‘大丈夫不能再辱’,故而知道汉不可归,隗嚣又岂能再度反复?”
面对老友的反招降,隗嚣心中是否有所动摇?没人知道,但随着九月深秋降临,祁山的天气骤降,祁山堡的战斗迟迟没有结果,陇西、天水各地对隗嚣的拉拢颇为冷淡,他们早已抛弃了隗氏,不再视其为陇右利益代言人。
狐死尚首丘,但隗嚣只觉得,自己恐怕再也没机会杀回陇右了。
但最终让隗嚣精神大振的,觉得自己又行了的,则是来自羌中的惊人消息:
“魏骠骑大将军马文渊,孤军深入,与先零王战于河湟洛都谷,魏军不敌羌骑,大败东撤!”
第641章 他跑我就追
“什么!?”
同是九月份,当身在陇西郡狄道的护羌都尉牛邯听闻魏军兵败洛都谷的消息时,不由惊得拍案而起!
但牛邯马上就坐了回去,皱眉道:“此事,汝是从何处得知?”
原来,跑他家里送消息的人,并非魏国官吏、马援宾客,而是同为陇西大族的辛氏。
牛邯已是狄道土豪,但他只是中流,更多是靠自己打拼得了名望,又赶上乱世得隗嚣扶持,并在最后关头站对了道。但要论家门阀阅,牛家连给辛氏提鞋都不配:陇西辛氏,在汉朝时宗族支属至二千石者十余人,更有人坐到过“左将军”的高位,入了朝堂,手握重兵。
只可惜陇西辛氏在王莽时卷入政斗,竟被举族诛灭,大宗几乎死绝,只剩下旁支。
即便是旁支,也是雄踞本地上百年的家族,临近边塞,与塞外羌人有些或明或暗的往来:数月前,正是辛家引荐烧当羌王子,令其去谒见马援,让魏军在西羌多了一部眼线、内应,所以辛氏消息极为灵通。
“大河以南枹罕等地的羌部都传开了。”辛氏家主也不希望魏军败啊,只有些沮丧地对牛邯道:“都说马将军轻敌冒进,率众深入到洛都谷中,竟被先零王伏击,死伤惨重。”
听上去像那么回事,牛邯被马援打发回陇西监粮前,军中将校大多倾向于先清缴弱小羌部,以翦除先零羌羽翼,只有马援和牛邯力主先诛先零。但具体到打法上,牛邯提议循序渐进,一边招抚诸羌,一边向西慢慢开拔,但马援却倾向于急进奔袭……
这下好了,奔袭出事,金城战局顿时不利起来,牛邯只觉得脊背发凉。
辛氏也颇为忧虑:“孺卿,如今魏军败绩,河湟恐怕保不住了,马援说不定会败退狄道,而南边公孙述,也遣隗嚣将陇右旧部走祁山道,猛攻本郡,南北夹击下,陇西能保全焉?”
要是他处无事,他们相信第五伦一定会派兵来救,可如今河西战火连绵,朝廷也抽不出手啊。
辛氏眼神闪烁,对牛邯吐露了一件事:“数日前,隗嚣派人走山路,携书信来见我……”
“辛兄!”牛邯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见形势有变,想重新考虑隗嚣的“建议”了,遂立刻止住他,说道:“隗季孟也给我写了信,隗嚣对牛某有恩义,乃是多年朋友,但牛邯却舍了这情分,严词拒绝,辛兄可知为何?”
牛邯将他信中“小义”“大义”重新说了一遍,劝辛氏道:“牛邯读书不多尚且懂这道理,何况是辛氏呢?”
“君家祖辈辛武贤、辛庆忌二公,皆在汉时屡伐羌虏,为国虎臣,西羌诸部敬其威信。魏皇陛下正是考虑到辛氏为国守边百余年,这才为君家平反,复授男爵,不能到了最后,竟甘与引羌胡入寇者同流!”
话虽有理,但世家大族永远以延续为底线,辛氏依然忧心忡忡,牛邯遂再劝他:“魏军败绩的消息,乃是小道传闻,尚不可信。”
辛氏作为陇西冠带之首,若是他家不稳,与之互为姻亲的各氏族都会一起动摇,牛邯这老实人不得不说起谎来:“不瞒辛兄,我南下前,马将军确实有故意冒进诈败,诱羌虏深入击之的谋划……”
好不容易把将信将疑的辛氏家主劝走,牛邯却再也没法装淡定了,焦虑地在院子里踱步。
“马将军乃名将,岂会在这小沟谷里翻船?此事必为谣言。”
“但马将军有时确实容易急躁冒进,当初在河济,不就被赤眉军围了么,确实可能是真的。”
两个念头反复打架,让牛邯也患得患失起来:“若是马将军能稳住,尚可与羌胡在金城对峙。”
“但他若不能回师,隗嚣恐怕真能打进来,到时候蜀军援兵抵达,陇西就保不住了。”
“陇西若失,我在回信中如此决绝,自然不可能留下从贼,大丈夫不可再辱,只好抛弃祖宗坟冢,随败兵撤往天水……”
“若是朝廷追究此事,马大将军身为主帅,又是外戚,颇受陛下宠爱,自然不会受责,那力主先打先零的我,便是最好的顶祸人选。”
思来想去都是死胡同,牛邯只好出门,想去与陇西太守会面,看看此事真伪,再商量后续对策。
就在牛邯出得大门时,却发现辛氏家主去而复返,这回来的还不止他一个,整个狄道城的豪强几乎都来了,全聚在牛邯家门前!
“又出了何事?”牛邯抚膺心惊,差点没倒过去,莫非是战败坐实,甚至整个金城都丢了?
岂料众人竟拜在门前,辛氏家主颇为佩服地说道:“多赖护羌校尉宽慰,让吾等安下心来,刚刚又得知消息,金城大捷!”
刚还大败,怎么又变成大捷了?牛邯莫名其妙,众人却已不由分说,簇拥着他去了陇西太守府,这儿也刚好得到前线军报,来自关中的太守喜气洋洋地张贴布告,要把这个好消息宣谕全城全郡知晓!
“武德四年秋九月,骠骑大将军遣先锋进军洛都谷,诈败以诱先零王,先零王追王师至破羌县,入马将军重围。”
“将军令军中张镞利刃,长矛三重,挟以强弩,列轻骑为左右翼,激怒兵将曰:‘今去家千里,进则事成,走必尽死,努力共功名!’因大呼,众皆应腾赴,将军乃驰骑于傍,突而击之,虏众大溃,斩首八千余级!”
双方大概是三万打五万,还是客场作战,能斩首八千,就算有水分,也殊为不易了。
马援带去的多是陇右子弟,其中不少还是狄道城里人,众人一面心系家人,一面也安心于前线大捷,陇西自然没了危险,同时又感慨马援骁勇,皆呼万胜。
陇右人桀骜难驯,且地域色彩严重,很少服“东方人”——对他们而言,出了陇坂,就是东边。
但这次,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而歪打正着,说中马援“诈败诱敌”的牛邯,更是自心中敬佩不已。
“古人云,陇右多将,汉时李广、赵充国、甘延寿、李陵、辛武贤、辛庆忌等皆陇上奇才,然今日见马文渊,虽非陇人,却兼有李广之勇、赵充国之略、甘延寿之力。至于辛氏父子及李陵、公孙贺之流,则不能与马援相较,只配附此‘马’骥尾也!”
……
既然陇西北部没了危险,郡中各族便颇为积极地派遣丁壮,支援祁山堡,隗嚣靠着公孙述源源不断的支援,勉强撑住,只在进退间犹豫不决。
直到十月初,隗嚣终于从羌地回来的信使口中,得知了河湟一战的后续。
“破羌一战,马援诈败,诱杀了好几千羌人,先零王大恐,不敢再战,遂抛下其余诸部,向西后撤。”
“本以为马援该退兵了,没想到他却紧追不舍,一面还派人招抚沿途羌人,声明只要各部愿意向魏军提供少数牲口作口粮,事后便不追究杀尽,若还依附先零,则绝不轻饶!”
“马援与部众万余骑,就带着十五日粮食,连续向西追赶,一日一夜走了一百多里,抵达洛川谷,先零羌没料到马援来得如此之快,只好继续溃逃,一直推到灵武谷,才带着同种四千余落,拂晓时向魏军反攻。”
“灵武谷地形狭窄,马援率众下马与羌部大战,从早晨战到中午,刀折矢尽,羌人怕了,再度撤退。”
“而那烧当羌也趁机投魏,为马援带路,魏军边追边战,饿了就割肉吞雪,一直追了十四天,出塞千余里,直到先零羌老巢大小允谷,再与先零王交战,斩俘五千多人,连先零王子也被杀了,还得了十万牲畜!先零王只能带着剩下三千余落,散入西海鲜水,大小允谷,已被烧当羌给占了!”
隗嚣听得直发愣,他是陇右大豪,很清楚西羌的战力,尤其是先零羌,前汉兵强马壮,却一直无法剿灭,百年间反复崛起,是高原锻就的天生战士。
哪怕是他们“西汉”的极盛之时,也拿先零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其坐大、复强。
然而马援这个外来人,带着刚归附没几年的陇右子弟,新建了一支“凉州大马”,竟能打得先零无招架之力,出塞千余里,斩俘万余人!
经此一役,先零连起家的老巢大小允谷都丢了,就算先零王没死,名望势力亦将一蹶不振,只好跑去西海舔伤口,西羌重新回到了一盘散沙的状态,暂时对魏国构不成威胁了。
“走,速速撤兵!”
隗嚣心生畏惧,万万不敢与马援对上,反应过来后立刻下令,他很清楚,陇右最敬服强人猛将,自己这读儒经出身的本地人,已经比不上马援这外来者了,现在若给一个陇右子弟一把刀,让他选边站,绝对会毫不犹豫,将隗嚣捅了!
然而祸不单行,就在隗嚣匆匆张罗从祁山堡撤兵时,却从后方得知了一个惊天噩耗。
“隗公,武都白马氐勾结诸氐,举兵作乱,彼辈高举五色花旗,祸连七县,祁山道,断了!”
第642章 三国
十月中的关中雍城,一片欢腾,先是吴汉驰援武威,解了姑臧之围的消息传来,接着金城的马援又捷报频传。
第五伦将马援那份尚有铁马冰河余寒的奏疏公布于众:
“破羌县一战,臣闻虏西遁,乃将轻兵兼行,一日一夜二百余里,至洛都谷,晨及贼,击破之。”
“余虏走向小允谷,复相屯结。臣乃分遣偏将军将五千人出其东,金城都尉将二千人绕其西。先零王率众数万与战,不多时溃走。臣急进,与烧当羌等共追先零,且斗且引,及于大允谷。吃先零巢穴也,山高水深,臣乃被甲先登,士卒无敢后者。羌遂大败,弃兵而走。追之三日三夜,士皆重茧。斩杀先零王子,余寇三千落,悉散入西海鲜水,西羌粗定!”
“士皆重茧啊。”第五伦读罢感慨道:“这一战,骠骑大将军与士卒皆辛苦了。”
“马、吴二将军勇锐,亦多赖陛下善将将也!”
群臣听罢皆赞不绝口,这不仅是一场战役的胜利,也证明第五伦换将决策是对的,前年,皇帝让马援顶替吴汉,而吴汉转任并州,如今都收获了成效。
而大行令冯衍也适时送上了第三个好消息:“陛下,先时细作使者自陈仓故道潜入蜀境,与武都白马氐往来,如今白马氐深受隗嚣旧部奴役勒索,忍无可忍,其首领齐钟留受魏国印绶举兵,武都诸氐纷纷响应,如今武都郡大乱,从蜀中到武都的水陆道路皆被切断,隗嚣被困武都道,不能南退。”
他恳请第五伦下一步的指示,魏皇陛下今日高兴,给老冯赐酒后,笑道:“打蛇,要么不打,要么打死。”
“速遣小队人马,自故道进入武都,给白马氐送去金银、旗帜、印绶及兵刃。”
“公孙述不是想让西羌成为魏国的创口么?予就让武都白马氐,变成白帝长痛不愈的痔疮!”
……
第五伦用词不雅,武都哪能是蜀地成家政权的后门呢?若以汉中为巴蜀之唇舌,那武都郡,就相当于鼻子,白马氐大闹武都郡,顶多算是白帝公孙述闹了鼻炎。
但别看平素鼻子不起眼,若真堵住了,就只能用嘴大口呼吸,最难受的是痛痒无比,让公孙述一直想挠,却又止不住瘙痒,只能在成都皇宫里气急败坏,骂完白马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后,尤不解恨,只能痛骂隗嚣无能。
“朕借武都给隗嚣作为容身之所,但隗季孟在武都整整三年,除了索要钱粮,说要疏通水道以便北伐外,就是不顾朕令,辱之征之,如今果然逼得氐人反叛,投靠魏国,隗嚣要负一半责任!”
更要命的是,这“鼻炎”还有向咽喉蔓延的趋势……
要知道,氐人的居住地,可不止武都,自从汉武、昭宣连续三代征氐后,氐人一直在往南跑,武都以南,一直到蜀郡西陲,氐部就有十几个,白马氐分出来的也不少。
若是让这群人勾结起来,从外闹到内,引魏军南下,那就不止是鼻道痛痒这么简单了,偷鸡不成蚀把米,陇右没捞到,汉中、武都全丢了都有可能!
公孙述虽然急,但眼下氐人闹得蜀中通往武都的道路断绝,援军一时半会开不进去,为了分散魏军注意,只能采取“围魏救赵”的办法了。
此次出兵,公孙述除了北路的隗嚣外,还派出了汉中、南郡两路,都是挑了降将领军,舍不得派遣蜀中精锐。
但这两路领军者也不傻,比如出汉中的邓奉、贾复,旧部多是南阳人,他们被岑彭击败,投靠公孙述后被封将军,但作为外来降将,很难融入成家朝廷核心。公孙述虽然一副礼贤下士的架势,却从未将二人当做嫡系,如今得令出兵,邓奉、贾复寄人篱下,自然不好不从,但若是太过激进,将旧部拼光了,就成了光杆将军,再无价值。所以两位猛将虽善战,却都只愿花一二成力气,滋扰魏国边县,绝不贸然深入。
南方的田戎也存了相似的念头,自从楚黎王秦丰覆灭后,作为其残部,守着残缺的南郡数县,魏军持守势时还能厮混几年,又岂敢主动去碰岑彭这颗硬石头呢?
这几位都是乱世里数易其主的老油条了,精得很,一切以保住手中部队为目标。于是乎,公孙述出兵计划里,贾复、邓奉早该切断武关,与田戎会师襄阳,来个南北夹击,结果呢,两军都还在边境磨蹭,就是不进去!
公孙述不断派使者去催促三将出兵之余,也心系东方,他知道,仗打到这份上,自己的三路伐魏,已经成了个笑话,若想赶在第五伦战胜羌胡前占到便宜,还须汉皇出兵!
可刘秀那边,却迟迟没给回应,公孙述遂再度修书,给出了承诺。谷
“若汉帝愿将荆吴之军以向宛、洛,朕必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
……
在这天下有变之际,魏国渐渐稳住,蜀国的攻势陷入停止,而能破此僵持之局的刘秀,此时正在豫章郡柴桑。
这柴桑便是后世的九江,正好位于吴头楚尾,城郭南面庐山,北负大江,还联通了彭蠡泽。彭者,大也;蠡者,瓠瓢也,也就是说,这片洼地湖泊,好似一个大葫芦瓢,将大江、赣水等水系同凑一渎,正是停泊舟师,操练水军的好地方。
重新回到九卿位置的邓禹,从柴桑城出发,乘坐一艘小船,前往湖中的孤山岛,刘秀就在那亲自练兵。
彭蠡泽平素本是风平浪静,舟行其中,如同驶在一面镜上,但近几天随着秋风猛吹,却霎时间风云变色,惊涛拍岸,邓禹只能抓紧栏杆,浪更大时,甚至得把自己绑在船上。
经过了胆战心惊的一程后,远远能看到湖泊中的一座山峰,自十里外望之,四周是茫茫无际的湖水,却有碧峰耸然孤起,上干云霄,像浮在水面上一样。
而汉军舟师就聚集于此,不止有大翼、小翼、艨艟等,甚至还有一艘巨大的楼船,那就是刘秀的座驾。
等邓禹登上如林般耸立的墙橹帆幔后,才在甲板上见到了汉帝。
刘秀兴致不错,见面先夸了邓禹:“大汉南迁后,东西辖境过长,从荆州到广陵,就算顺流而下,也得数日行程,若魏军分兵来击,颇有些难顾首尾。”
“朕一直在找能兼顾东西的屯兵之地,亏得仲子推荐了柴桑。”
邓禹应诺,说道:“此地据江湖之口,为噤喉之地。当初淮南王谋叛时,其麾下有谋士伍提议,说只要有寻阳之船,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浦,绝豫章之口,强弩临江而守,可禁南郡之兵。如今大汉已失荆北,江陵又在蜀兵手中,就只能守江夏、九江以蔽全吴了。”
说白了,柴桑就是东汉的第二道防线,若是随县、江夏丢了,这里恐怕要直面魏军的进攻,而柴桑九江的得失,又关系到下游吴会、淮南的存亡!
但刘秀,又岂会甘心做一个偏安皇帝?他询问邓禹:“仲子这几日,与蜀使谈得如何了?”
先时,公孙述派遣荆邯来见刘秀,希望两国同时出兵,但东汉上半年刚丢了淮北,接着内部的山越又在闹腾,确实抽不出太多能够出征的兵力,刘秀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遂避于孤山练兵,让邓禹与之周旋。
邓禹则三天两头来湖中向刘秀汇报:“近来荆邯又得了公孙述指使,商量之事更进一步,说等共灭魏国后,愿与我朝‘平分天下’。”
刘秀邀邓禹入船舱中细谈:“怎么个分法?”
“公孙述愿以豫、兖、青、冀、徐、幽属汉,雍、凉属蜀。两国以函谷关为界,相互尊为东西帝,永以为好,共治天下。”
听上去刘秀占了大便宜,公孙述愿意给他五个州,而成家只取关西区区之地,甘心做一个弱化版的秦国,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空口许诺罢了。”刘秀闻言摇头,疆界要靠兵戈去取,嘴上谁不会说?更何况,他前脚才宣布“长安永为汉都”,后脚就在盟约上让给公孙述,这不是打自己脸么?
末了刘秀又问:“并州呢?”
邓禹答道:“公孙述未言。”
“不说朕也知道。”
刘秀叹息道:“必是公孙述还有密约,要让予匈奴及那伪帝卢芳了,这哪是平分天下,实乃‘三分’也!”
第643章 懂了
“陛下,此十年不遇之机也,臣以为,必不可错过北伐!”
与邓禹一同谒见刘秀的,还有扬武将军马成,他随刘秀在江淮作战多年,现在成了最娴熟水战的将军,就负责训练柴桑汉君舟师。
马成是颖川人,作为东汉最大的派系之一,颖川系对于北伐最为热衷,他虽听出刘秀、邓禹皆对于公孙述极大的不信任,但还是进言道:
“这剖分中原,共治天下虽是公孙空口画诺,但眼下第五伦确实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北有强胡击并凉,西有先零羌挠河湟,成家蜀军兵出三路,蜀兵纵然羸弱,至少也能拖住岑彭及魏国关中之师一时,这便是陛下等待已久的‘天下有变’啊!”
对于这一点,连反对出兵的邓禹也没有否认,想当初刘秀痛失淮北后,邓禹就向他提出了暂安东南的方略,迁都金陵,好好经营吴会。因为魏国势力太强,以至于旧都难以复克,第五不可卒除,不如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
只恨那羌、胡没有早一年半载出兵,否则淮北之战便不一定会输。
“是良机不假。”邓禹道:“但任谁也没料到变局来得如此之快,快到东南尚未做好准备,山越之乱尚未平息。”
每场战争都有漫长的疗伤期,尤其是战败的一方,自年初淮北之战,南方遭到重创,刘秀又要安置淮北难民,还得安抚江东士族,不免焦头烂额。
好在,他们打不过强者,却还能抽刀挥向更弱者。
作为南方的古老遗民,山越自汉以来盘踞南方多年,还吸纳了大量躲避赋税入山的汉民,形成了遍布东南各郡的武装。
过去山越就有些不服王化,或许是作为编外之民野惯了,也可能觉得刘秀这外来货色的小朝廷干不长,山越对官吏进山赐的印绶来者不拒,毕竟是人人都爱的金银,拿来挂脖子上也气派。可一旦涉及贡赋劳役,山越渠帅们就呵呵一笑,爱搭不理。
但只要汉官不逼迫太紧,双方至少还算相安无事,可今年春夏之际,山越忽然不安分起来,甚至要求刘秀将他们的“侯”位加爵为“王”,并直接封几个县!
“不然吾等便做第五皇帝的藩属去了!”
山越态度变化如此之快,刘秀甚至怀疑有魏国细作渗透入境,贿赂怂恿了山越君长……
这种猜疑不能说毫无依据,简直是八九不离十!第五伦养着绣衣卫,干的就是专干这些鸡鸣狗盗之事的。
刘秀也不含糊,打不过第五伦,还打不过汝等小小夷越?双方撕破脸,淮南、丹阳地区山越不愿服役,聚众作乱,正好给了刘秀转移内部矛盾的机会。
不过,吴越武士的凶猛彪悍,在他们身上一览无遗,山越兵既能在地形复杂的山林中赤脚疾走如履平地,又能够利用铜锡铁矿自铸兵器,虽是一盘散沙,战斗力却不容小觑,平行对比,可能较武都郡诸氐还要强些。
汉军进山围剿吃过几次亏后,刘秀任命猛将傅俊为平越将军,给他督战四郡的权力,又发动了吴会士族出人出力,分兵扼诸险要之地,将山越分割包围,只修缮藩篱,不与交锋。
待到秋天,其谷物将熟,汉军这才纵兵芟刈,以饥饿迫使山越出山。几次战役下来,最大的几个部落覆灭,刘秀将其中精壮招募选为兵士,余者或归官府,或送给大户们作为奴婢,作为忠于大汉的犒赏。
这场战争若能结束,东南依靠掠夺山越补充的人力,就能从丢掉淮北的剧痛中缓过气来,然而山越尚未完全臣服,不少渠帅仍在顽抗。
故邓禹以为,在结束剿越前,东南不可能抽出精力大举北伐。
“臣去过西蜀白帝城。”邓禹阐述另一个缘由:“但见益州疲弊,蜀兵士气低落,公孙述屡屡遣兵伐魏,但从陇右、关中、南阳、荆州,连战连败,不曾有一合之力。”
更别说,公孙述珍惜精锐嫡系,这次出兵只以降将降兵为先锋,这种兵与魏国虎狼之师相遇,还分三路,就指望收取雍凉,吹嘘会师宛洛?
邓禹神预言道:“其西军隗嚣,不如马援,纵有羌胡相助,恐难出祁山。”
“而另外两路,亦难尽力全力,对上岑彭,想遥望襄阳而不得。”
邓禹在岑彭手下吃过大亏,付出了万余人丧命汉水的代价,才有了今日的清醒。
“故名为汉、成联手北伐,实则只能倚仗汉军为主力。”
这才是公孙述愿意在口头盟约上做这么大让步的原因啊!
但经过荆襄、淮北两战后,邓禹已经明白,要想从魏国夺取州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刘秀颔首,他心中倾向于邓禹,但先前高调宣布永远定都长安,以示自己绝不会忘记北伐复都之志,让颖川系的主战派们大受鼓舞,马成将军便是其中代表人物,就算暂时不战,也得安抚好他们。
然而就在刘秀作踌躇状时,船舱外却有郎官来报,说御大鸿胪朱祐来了!
“大鸿胪不是留守江都么!?”邓禹、马成闻言大惊,朱祐是刘秀极信任的人,这才将国都政务交给他,是什么大的变故,让朱祐离开了职责,仓促至此?
山越反击滋扰江都?还是淮北魏军丧心病狂主动进攻,总不能是淮南、吴会的士族觉得大汉不可复兴,竟然作乱吧!
内忧如此之多,也难怪东汉不敢贸然北伐。
倒是刘秀冷静,让人速召朱祐来见,并叮嘱让他披白衣蒙面,以免被人认出来,引发惊乱猜疑。
然而等朱祐匆匆钻入船舱,道明缘由后,却是三人都没想到的“大事”!
“陛下。朱祐呈上一份封印甚严的书信:魏伪帝第五伦,有信函送到!”
……
“第五伦的国书?”
众人面面相觑,对于来自魏国的“国书”,刘秀并不陌生,他称帝前夕,第五伦就大言不惭地招降刘秀,许诺他若愿做魏国藩属,可以封一个“大魏吴王”。
刘秀自然拒绝,自那之后,两边虽然时不时就搞一篇檄文,但两位皇帝的直接对话却已绝迹。
今日第五伦在这当口来书,刘秀还真好奇他会说何事,但却绝不会亲自开启,甚至连看都不该看!只能由臣子转述。
因为汉、魏二帝虽是敌国对手,却并未承认对方,接受对方国书,便意味着松了口,这要传出去,势必引发轩然大波。
朱祐这么多年常常为刘秀跑外交,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岂会不知?怎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陛下,并非国书。”
朱祐拆开封印,展现魏国特有的黄纸信封,道明了缘故:“而是魏主以长陵第五伦私人名义,写给陛下的私信!”
这样一来,意味就不同了,刘秀这才能接过来,看到信函封面上那似曾相识的字迹,感慨道:“确实是第五伯鱼亲笔所书。”
这字他认得,当然认得!那时候刘秀还是不知名的舂陵小地主家儿子,第五伦却已经扬名塞北,上任魏郡,期间还修书一封,希望在长安有一面之缘的刘秀能去河北做官。
刘秀忘不掉,信中言辞恳切,开出了县令的价码,这是当时第五伦能给出最高的条件了,毕竟近两代人吏,刘秀家最大的官,也就是六百石。
那时候二人还隔空赠玉,算是交情一般,却相互赏识的朋友,岂料如今却为了争天下成为敌人第五伦是志在重新一统,来一出“覆汉”,彻底把刘家棺材板盖上。刘秀这边,则是“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这是路线之争,社稷之争,他们再无可能和解,只有只有不死不休一条路!
事到如今,第五伦还能和他说什么?
刘秀的手捧着信,里面的内容,朱祐也不敢轻启,只有刘秀能开。
眼看刘秀就要启封,这时候邓禹又起疑心,劝阻道:“陛下,小心其中有诈!”
那第五伦这么喜欢用间谍细作,手段阴狠毒辣,万一在信中藏了剧毒药粉、风干的药汁,要害刘秀怎么办?
刘秀却哑然失笑:“第五伦小事卑鄙诈取,大事上却喜用王道,从不糊涂,不至于此。”
在他看来,自己何第五伦的对决,当是英雄战英雄,而不是落俗于毒药与匕首。
随着信封开启,刘秀取出了那第五伦亲手仔细折好的信纸,旋即走到透着光的船舱窗口,背对众人,细细地读了起来。
邓禹等人纵然好奇信中内容,却也只能忍着,等着。
因为彭蠡泽湖水的潮波,楼船在微微晃动,邓禹等人看到刘秀边看信边摇头,随着目光左移,他时而唏嘘,时而失笑……
直到半刻之后,当刘秀终于阅罢全信后,竟只收卷感慨:“朕确实没想到。”
“自高皇斩白蛇以来,汉家社稷延续两百载,上到历代九卿、大臣,下到儒生、匹夫,数不胜数,然而最懂得大汉不朽之处,点出汉魂所在的人。”
刘秀转过身来,神情复杂,也不知是要长歌当哭,还是想放声大笑:“却是一心要掐灭大汉余绪的第五伦!”
第645章 传统艺能
不管第五伦和刘秀隔空算计了多少心机,真正决定战争胜负的,可不是笔墨国书,仍是真刀真枪!
武德四年(公元28年)十月初,凉州河西已颇有凉意,但张掖郡治觻(lù)得城的官府中,到场的各郡二千石及都尉、偏将面面相觑,甚至有人流起了汗,只因文武两位主政者的分歧,使气氛颇为燥热。
后将军吴汉和凉州刺史第八矫,方才还客客气气地并排而坐,笑着商量下一步兵略,眼下却忽然翻了脸!
第八矫也不想如此啊,他原本打算对吴汉“以礼相待”,同心协力抵抗胡虏,可就在刚刚,二人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迫使第八矫不得不食言,与吴汉针锋相对起来。
“吴将军!”
第八矫保持着体面,朝吴汉拱手:“九月份,并州兵骑北援张掖,又解了这觻得城之困,大魏王师所到之处,河西民众无不箪食壶浆,竭诚欢迎,士气正旺,而匈奴右部不曾料到我军如此骁勇,节节败退,已经撤出酒泉,退往合黎山以北,本当趁此良机重创右部,为何将军却要求三军勒马,顿足不前?”
吴汉倒是不急,笑呵呵地斜坐在胡床上道:“陛下令我并州兵西来,就是为了解河西之困,如今武威光复,胡虏也退出了张掖酒泉,已完成职责,何必再紧追彼辈出塞呢?兵法说得好,穷寇莫追啊!”
“但陛下也常说一句话,‘宜将剩勇追穷寇’!”第八矫不甘示弱。
二人的分歧,基本集中在一点:匈奴右部撤往居延,魏军要不要追到那里作战?
这居延塞(额济纳湖),隶属于张掖郡,但却远离河西主体,要沿着弱水河穿越沙漠,往北走六七百里,才能抵达一片水草丰饶的大湖。这片由祁连雪水滋养的绿洲孤悬绝域,可耕可牧,是方圆千里内唯一可以养活大部队的地方,汉朝时武帝开边,赶走本地羌胡后,遣大臣带民夫戍卒来此筑塞,使绿洲上一座座烽燧亭障拔地而起,并移民屯戍,这才有了居延县。
第八矫就咬死这点:“难道在吴将军眼中,肩水金关外的居延塞,不是河西的土地,不是凉州刺史辖境,已经割离我大魏疆域之列?”
吴汉却一点不怕,此番出兵,第五伦给了他灵活权变的职权,怎么打,在哪打,吴汉完全可以说了算,不必理会第八矫等人。
“凉州刺史不必以此来压我,守土有责,是封疆大吏的职责,吴汉只管打胜仗,我怀疑匈奴退往居延,就是想诱并州兵深入,凉州刺史,汝虽是太学高弟,精通五经,也善于政务,可毕竟不懂军事啊。”
不知兵,这就是第八矫最大的弱点,连过去几个月同匈奴周旋,他都只能权力下放给窦友等人,眼下被吴汉戳到痛点,第八矫目光遂看向下属,让窦友站在军事角度上来劝劝吴汉。
因张掖太守在战争中战死,窦友现在暂时兼了两郡二千石,也算颇为荣耀,但比起这两位来,他也只是个小人物,吴汉是掌握兵权的将军,作战骁勇,混上“大”将军,追上马、耿、岑三人是迟早的事。而第八矫更是皇亲、刺史,宗室里最得第五伦器重的人,更是窦友的直属上司,谁都得罪不起啊!
但非要抉择的话,窦友还是会选择站在第八矫一边,他的兄长,魏国右相窦融就写信来说过:自己虽然位极人臣,但这丞相恐怕干不长,也不好大力举荐自家兄弟,窦友未来的仕途,一定要跟紧第八矫……
于是窦友斟酌后,起身道:“吴将军,匈奴右部南下侵扰河西,起身仅有两条路,东边是休屠,直面武威,西边则是居延,正对张掖、酒泉。一百二十年前,汉武帝使伏波将军路博德所筑,此后几代人,陆续完善烽、燧、亭、障及屯田区。”
窦友家不愧是世居河西的大族,随手就举了个例子来凸显居延的重要性:“前汉昭帝元凤五年,匈奴单于使驻牧居延北面的犁汙王窥边,妄图收复浑邪失地,但居延塞防守甚严,胡虏不能越,只能冒险走沙漠,右贤王和犁汙王率四千骑,分成三队从合黎山口进攻张掖。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击,大破之,追击时射杀了犁汙王。自此以后,再不敢侵边,足见有居延在手中,匈奴骑兵便大受局限。”
“可若匈奴得居延,胡虏可在居延海畜牧养兵,一到秋高马肥,便可长驱直入南下河西,此刺若不及时拔除,就算吴将军将匈奴赶出张掖酒泉十次,胡寇亦能从容再来十回!此乃眼中之钉,背上芒刺,必拔不可。不如趁士气旺盛,一举收复,在居延修兵马,习战射,明燧之警,日后匈奴南侵,河西四郡便可提前知晓,早做准备。”
这也是窦友站在第八矫一边,极力支持出兵的原因,若是吴汉将仗打到这就拍拍屁股走人了,那以后河西仍会陷入无止境的战争,狼窝就在边上,随时来咬你一口,谁也遭不住啊,他们急需朝廷保护,将藩篱重新修到居延,可不能让吴汉停下。
听罢窦友的话,吴汉似是陷入了沉思:“确实有些道理,但若胡虏是故意诱我深追呢?”
窦友笑道:“匈奴王庭被耿将军牵制在并州,居延顶多是右贤王部,近日交战后,匈奴也休战太久,战力远不如前汉时,更连遭败绩,将军如今以万余骑击之,将若狼驱群羊!若再加上河西本地散骑五千相助,必能获胜。”
言罢,窦友朝第八矫使了个眼色,凉州刺史也反应过来了,利用自己的学识,开始给吴汉戴高帽子:“将军此役,穿沙漠,袭休屠,解武威之困,已颇为雄壮。但若能再长驱六举,飚勇纷纭,电击雷震,驱逐匈奴于居延塞外,则更能显现功勋之伟,足以同汉时霍去病逾居延,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夺浑邪地相提并论!”
这话,第八矫自己说得都肉麻了,吴汉倒是颇为受用,语气更是松软下来,慢慢地就答应了。
事后,连第八矫都感到不可思议,只在心中觉得:“圣人说过,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过去莫非是太过厌恶吴子颜了?今日看来,此人虽然莽撞好杀,但只要晓之以理,尚能听懂人话啊!”
……
但第八矫与窦友不知道的是,“听懂人话”的吴汉回到军营,在无人之时,想到今日之事,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八矫确实易骗,我故意装作不愿打居延,他与窦友,竟信以为真!”
原来吴汉竟是故作姿态,刻意和第八矫持相反态度!
他也镇守过凉州一年半载,岂会没关注过本州地利,又怎么会不清楚居延的重要性?
吴汉也不会说什么大的道理大战略,只歪着头从地图上看,河西不愧是“帝国之臂”,武威是小臂、张掖是关键的腕部、酒泉是巴掌,敦煌和一条条出塞的丝路则为四指。唯独居延塞,犹如河西这只手高高翘起的大拇指,深入匈奴腹地。
因为居延已经被汉朝完全打造成了一座要塞烽燧群,匈奴啃掉了牙也无法拔除,只能让这根肉中刺扎了一百年。反而是汉军从此掌握了主动,居延屡屡成为汉军骑兵出击匈奴的跳板。
除了霍去病外,不论是汉武帝天汉二年李陵出兵北击匈奴,还是汉宣帝时五将军出塞,居延都是重要孔道。
没错,吴汉重视居延,从来不是因为它易于防御,而是为了日后的进攻!
吴汉最初追随第五伦,只是下意识地依追随强者,但第五伦刚开始没想好怎么用他,在中原绕了一大圈后,最后还是回到了最熟悉的镇守边塞来。
吴汉早年杀人逃亡,流落到幽州渔阳落脚,名为贩马,其实就是兼职的强盗,出塞时也时常和匈奴、乌桓散骑周旋厮杀。如今则统领并州突骑,做的是相似之事。
吴汉也隐隐感觉到,第五伦不太喜欢滥杀与军纪,可他就算能压制内心的残暴,还能管得住士兵的手么?第五伦或许也明白这点,故更愿意以毒攻毒,用吴汉来对付塞外匈奴,这就不用担心人道问题了……
既然明白自己往后要长期与胡虏角逐,吴汉就要做得漂亮,所以他志气很高。
“封狼居胥,饮马瀚海等事,霍去病做得,吴汉就做不得?”
既然如此,居延当然要争!可既然吴汉与第八矫并无分歧,为何要故意反对,兜一个大圈子呢?
因为吴汉深知,河西疲敝,匈奴右部主力尚在,率军出张掖数百里击胡,这是一场冒险,成则霍去病,败则李广利!就算是骄傲的吴汉,也没有十全把握。
善战者,未虑胜,先虑败,若是不小心输了,就算第八矫这老实人不故意甩锅,河西的窦友等辈,肯定也会暗暗攻讦撇清关系,他们的嘴脸,上次吴汉灰溜溜离开凉州时,早就看清楚了!
所以吴汉就是要反着来,让第八矫求自己!这样才能争取河西提供最大限度的人力物力支持,再骗第八矫上书向皇帝说明情况,到时候万一老吴未得完胜,第五伦也不会好追责太重。
吴汉被他的老上司任光举荐给第五伦时,得到的评价是“勇鸷有智谋”。
他的勇鸷针对敌人,至于智谋,如今全用来对付自己人了……毕竟魏军的传统艺能,友军才是最大的隐患啊!
若第五伦知道吴汉这位“可塑之才”,经过前几年的小挫折后,竟生出了这样的心机算计来,究竟是该欣慰,还是哭笑不得?
总之,吴汉现在骗得第八矫全力支持,除了并州兵外,整个河西的兵力也统统交到他手中,吴将军可以从容布置,让那些杂牌军牺牲品填沟壑,而直属嫡系则能赢得最终的大功。
而当走出营帐,站在将校们面前,吴汉收起他的小小智谋,勇鸷骄傲之气显露无疑,大手一挥,一巴掌拍在地图上。
“传令诸旅,三日后拔营离开张掖,顺弱水,涉流沙!”
“打到居延塞,吃着胡虏的牛羊马肉过冬至!”
第644章 汉魂
几乎同一时间的关中雍城,留守关中的前将军万脩,正在向第五伦陈述近日来的各方战线进退。
“骠骑大将军击走先零羌后,河湟金城粗定;河西那边,后将军吴子颜也收复了武威,只与匈奴右贤王部对峙于张掖、酒泉,关键在于能否夺回居延塞;并州处,车骑大将军率军抵达新秦中,万一匈奴王庭及卢芳南下袭扰,可乘机反击。”
万脩停顿了一下,看了一旁恢复自信的冯衍:“加上大行令妙计,使武都氐人反蜀,隗嚣腹背受敌自身难保;汉中、南郡两路蜀军皆是降将降兵,不肯为公孙述尽力,局势已经稍稍稳固。”
他只点出自己最担心的地方:“唯一的变数,便是南方刘秀。”
荆襄战线上有岑彭坐镇,就算汉军冯异部来攻,也完全没问题。但淮北却是打仗不太在行的耿纯留守,若遇上刘秀亲自北伐,在朝廷长期抽调不出大军驰援的情况下,胜负属实难料。
第五伦却很有把握:“淮北确实要做好守备,不过东南亦有内患,刘秀先前有五成几率暂不出兵。”
“若能收到予的书信,恐怕就有七成了!”
此言一出,不单是万脩,连冯衍都好奇起来,想知道数月前送去的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内容?
“若此事能成,陛下相当于拔城於尊俎之间,折冲席上者也,足以载入史册,为世人称道,不知书信内容,是否方便为人所晓?”
“此信正是要令天下士人皆知,这才能有更大成效。”事到如今,算算时间信也该送到,第五伦已不必隐瞒,遂将书信副本取出,让万脩、冯衍最先过目。
却见这信并未加上两位皇帝那冗长尊贵的头衔,完全是以私人身份的通信,第五伦自称“长陵伍伦”,而呼刘秀为“吾友文叔“。
刚开始还是个人的叙旧,然而后面却话题一转:“吾已灭妄称汉家者二三邦,所谓‘西汉’,勾结羌虏,‘北汉’竟是异姓冒充,‘胡汉’更为杂胡傀儡,依附匈奴,尚在跳梁。凡此种种,皆只有汉名,而无汉魂!”
这些政权是第五伦的敌人,也是刘秀眼里的“异端”,找到二人共通之处后,第五伦就在信里好好与刘秀聊了聊,他所理解的“汉魂”。
“汉承百王之弊,汉高皇帝灭秦诛楚,拨其乱而反正,至于文、景,务在养民,令天下大安,汉武招集天下贤俊,与协心同谋,兴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地之祀,后更有昭宣之治,乡中老者至今称道怀念。”
“汉虽多有弊政,然历代多为王霸道杂,无可厚非,然铸就大汉魂魄者,除却‘尊王’,尚有‘攘夷’!”
“孝武因余财府帑之蓄,始有外攘夷狄之意,遂东縻乌桓,蹂躏濊貊;建护西羌,捶驱氐、僰;南羁滇国,水击闽越;郡县日南,漂橹朱崖;部尉东南,兼有黄支;于是同穴裘褐之域,共川鼻饮之国,莫不袒跣稽首,失气虏伏。”
这是朝中第一笔杆子杜笃代笔,其风格冯衍一眼就看出来,暗暗撇了撇嘴,既有第五伦信用此人的小嫉妒,也有“我写的肯定比他强”的自负。
然后就是大段抄袭扬雄那篇《上书谏勿许单于朝》——弟子抄老师文章那能叫抄?叫致敬!
反正就是将周秦以来,中原与匈奴的关系历数了个遍,自汉初白登之辱,竟兄事匈奴,丧权辱国。汉武虽然报了九世之仇,深入匈奴,割裂王庭,席卷漠北,叩勒祁连,横分单于,屠裂百蛮之壮举。匈奴震怖,远遁北方,然而依然不愿屈服,未肯称臣也,直到汉宣帝时,终于迫使单于来朝,这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的北狄大国,终于低下了倔强的头颅。
第五伦这家伙抄归抄,但确实抄得好,通篇下来,逻辑相当自洽。
他也不骄傲,只对两位大臣感慨道:“当年杜笃、伏隆等参加文官考举时,予要彼辈写的文章是‘汉家气数已尽’,诸生多言前汉末年昏乱之事,只见其黑,未见其白,不够全面……”
冯衍心里又吐槽开了:当时谁敢在试卷上说汉朝好话,这是不想通过考试做官了么?说不定才出考场,就被朝廷鹰犬盯上重点“照顾”了,毕竟第五伦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刚进长安时,就送城里好几十号前汉遗老去见了刘邦……
究竟是“主观”,还是“客观”,第五伦完全是依据自己需求而定的,他可以揭开历史的幕布,向世人大肆宣扬某段时期的“黑暗”,也能为同一件事涂饰抹粉,加以称赞,唏嘘惋叹。
真是天生的权谋家啊!冯衍自从大彻大悟后,可不敢将老板当中庸之辈了,这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难怪能成大事。
第五伦脸皮很厚,依然大言不惭:“而这封信,便是予给前汉值得称道之处的……盖棺定论!”
他吟诵道:“春秋之际,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以此为王者之事也。孔子亦呼: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前汉奋击匈奴,前后百年,终至功成,斥地远境,设十余郡,其攘夷之功,十倍于齐桓、管仲!如此方以绵绵战火,淬炼诸夏镔铁,熔为一体,铸造汉魂。”
“是故,何为汉魂?”
那信读到这里,连万脩都有些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
“汉魂者,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
激动的不止是万脩,彭蠡泽楼船上的刘秀读到这时,也被第五伦话术撩得血脉贲张,这才有了“没有人比第五伦更懂大汉”的感慨。
“第五伦此言,朕深以为然,单于守蕃,百蛮服从,攘夷之功,未有高焉者也。”
“非夫大汉之世盛,世借雍土之饶,得御外理内之术,孰能致功若斯!孝武、孝宣,真是道迈三王,功高五帝啊!”
这两位确实也是刘秀的偶像和目标,可笑的是,自己的朋友、群臣无一能完全领会这点,最后竟是敌人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刘秀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惋惜,一时间竟觉得这楼船,晃得厉害。
不过在难得夸了一通汉朝攘夷之功后,这封信最后的部分,就不那么中听了。
原来,第五伦竟然不要脸地宣称:大魏作为新的中央天朝,已经继承了天命,当混为一,并且捡起汉武以来的“汉魂”,行使诸夏之主的使命,继续尊王攘夷,所以他要平定此起彼伏的羌胡之乱,御匈奴单于于长城之外,至于与之勾结的成家公孙述,俨然是诸夏的“叛徒”,第五伦宣布开除他夏籍!
最后,他又问了刘秀一个尖锐的问题:“文叔自称汉帝,然近日传闻,君欲与匈奴、卢芳南北夹攻中原,只不知汝之‘东汉’,尚有汉家一丝魂魄乎?”
图穷匕现啊,一个难题放在刘秀面前:你的祖宗在攘夷上多么正确啊,你现在要是出兵,那所谓的“大汉正统”便不攻自破,你刘秀和卢芳那伪皇帝,也没什么区别嘛。
邓禹也反应过来了:“确实,此战与先前荆襄、淮北之役不同,涉及夷夏之争。魏、汉虽是敌国,但皆为争夺中国正统。古人云,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不可轻动,落第五伦以口实。”
而扬武将军马成的看法则与邓禹截然相反:“仲子是读书太多,糊涂了,跳进了第五伦所设枷锁中!若因此按兵不动,坐看第五伦击退羌胡蜀兵,这才是中了奸计!”
马成过去只是县吏,文化水平不算高,但却一语道破了第五伦伎俩:“陛下,第五伦派遣细作潜入南方,鼓动山越反汉作乱,那时为何就不想着‘裔不谋夏’,羌胡是要攘,难道山越便不是蛮夷?”
说得太对!第五伦就是个大双标,可这么简单的道理,刘秀又何尝不知呢?
他在太学时读的虽然是《尚书》,但作为一个喜好儒术的皇帝,刘秀也钻研过春秋,感慨道:“扬武将军,尊王攘夷乃是绝佳旗号,春秋时,齐桓公与管仲打过,遂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继承其霸业的晋国,也多次使用。”
“然而晋国嘴上说着‘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早在晋献公时,便已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所灭虞、虢等邦,不止是诸夏,更是同姓,晋人毁其社稷,吞并疆土时无半分怜悯。至于晋文公、晋悼公称霸,明面尊王攘夷,亦借机灭国十五有余,其中不乏诸夏、同姓。”
所以刘秀便读懂了,恍然大悟了!那被儒生津津乐道的“尊王攘夷”,看似是光芒万丈的大义,其实啊,它也是一门生意!
齐桓、晋文可不是什么正义单纯的英雄,他们是精明的政治家,借此号召天下,指明一个共同的敌人,亦或是将敌国贬为“戎狄”。比如齐国斥责渐渐文明的楚国为蛮夷,晋国一旦和秦国蜜月期过了,就指摘秦为西戎,更不吝与野蛮的吴、越联手,给予他们“诸夏”的身份,以此打击同为诸夏的不服者。
而汉武帝时,也依靠“攘夷”统一了纷纷扰扰的内部思想,让反对此事的淮南王等辈,都成了可笑的倡优。
这真是一门好生意啊!刘秀都馋。
唯一可惜的是,现在攘夷这杆大旗,早就被叫叫嚷嚷与匈奴开战,扬言保卫中原的第五伦抢在手里了。谁握着它,谁就是政治正确。
“此乃阳谋。”刘秀无奈地说道:“华夷大防,第五伦既然主动给朕来信,依其过往行事,定会大肆宣扬,占得先机。若大汉出兵,就会中其陷阱,北方诸州士民,遭羌胡入寇时有切肤之痛,必以为大汉也与公孙述一般,助戎狄为虐中原啊,南方诸士,亦会不齿。”
“更何况,要依照公孙述盟约,要大汉与卢芳共处中原,亦是万万不能。”
这天下虽大,却装不下两个汉,刘秀不可能与卢芳同伍,不止是因为心中“汉魂”的骄傲,他还要脸呢。
“陛下英明!”邓禹松了口气,不论从实际出发,还是考虑这个阳谋陷阱,大汉都不应掺这趟浑水。
马成则颇为可惜:“那就白白坐视北方交兵,让第五伦击败各方人马,转危为安么?”
邓禹出主意道:“陛下可以不答应,亦不拒绝,只假意召集三军,聚于淮南、江夏,以牵制魏军。且让成家、西羌与魏国慢慢消耗,再者,汉武诛胡,足足花费四十年未得成效,汉宣击匈奴,五路大军无功而返。如今匈奴复起,强于呼韩邪时,而伪魏只得天下之半,分心之处太多,只要第五伦和匈奴单于全面开战,北边烽火,便要燃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大汉正好能休养生息。”
刘秀同意,这是一种不联手的合作,比起公孙述的公然与匈奴结盟要高明得多。
他指示马成道:“尊王攘夷这杆旗,不能只让第五伦得了好处,之后清缴山越时,诸位郡守将军亦要打出攘夷名义,好叫世人知朕上承武、宣汉魂,同样在攘除夷狄。”
马成应诺而出后,刘秀又让邓禹近前,低声对他叮嘱道:“仲子,虽云休养生息,但朕也不能持短兵待远矢,坐而待死。”
“既然暂不北伐,大江沿线兵力可抽万人南下,汝先前建言水陆进兵,攻克交州刺史部,解除大汉背后之患的方略,可以实施!”
第646章 弱水流沙
第八矫是在肩水金关相送出塞魏军的。
现在已是十月下旬,漠北高原的寒风猛烈地向南推进,挟裹着的沙石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无数的草原和绿洲,植被已远不如前汉丰富了,唯一能对风沙稍有阻挡的,只剩下一条仿佛延伸到天边的夯土长城,此乃汉武帝时所筑,与长城平行的,则是一条蜿蜒穿梭于大漠戈壁间的河流,使荒芜的土地逐渐染上了绿色。
河名“弱水”,哪怕在山海经里,也预示着世界的尽头。
肩水金关就位于汉长城向北方延伸的连接点处,此关与玉门、阳关齐名,号称河西三关。第八矫对此地当然不会陌生,数年前,当“西汉”崩溃时,他的好朋友,也同样是敌人的刘隆,便是在坐在这空无一人的墙垣上,将河西四郡交到自己手中!也不知万里走单骑,孤身一人前往东南投奔“大汉”的刘隆,可还去得顺利?
“‘西汉’覆灭前夕,刘隆尚且能将右贤王从居延塞赶走,保住了那片壤土,又岂能在我手中丢掉?”
这便是第八矫坚持要吴汉收复居延的重要原因,他自己也没闲着,努力重振河西军备人力,为大军送粮食,但肩水金关便是民夫能走到的极限,接下来,只能靠并州兵骑携五日之粮奔袭了。
吴汉喝过壮行酒,与带河西兵相助的窦友一同率众出关,沿着长城和弱水往东北方的绝域走去。
第八矫目送最后一名骑士的身影消失在戈壁上,按照骑兵的速度,四百里距离也花不了几天。说不定前锋,已经快到了!
……
魏军前锋距离居延塞确实不远了。
前锋足足有一个骑兵旅,下辖五个营,耿广正是其中一位营正。
作为“车骑大将军”的胞弟,耿广的起跑线天然就比别人高:不提父兄荫蔽,就说这并州兵骑,本来就是耿弇一手建立的,虽然后来吴汉空降接手,但耿弇不少旧部仍在,自然会对耿广明里暗里颇多照顾。
耿广性格倔强,不想占家里的光,当初扬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我愿意从小小卒伍开始当起!”
好嘛,那就从伍长做起,可自打上任第一天,耿广管的,往往是最有经验的老卒,而各种立功机会更是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上司和上司的上司,在安排任务时给他关键而不危险的,作战完毕后,在功劳簿里大书特书,对此,变得“精明”的吴汉看在眼里,却假装不知,反而乐见其成,每次给耿广升官,耿弇的旧部就越将吴汉当自己人。
于是不到一年时间,耿广的职务跟坐上了风筝也似,蹿得贼快,出征前已经当上了百长。
耿广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自己受了照顾,他脾性与其兄颇似,更加憋足了劲表现,秋校必取第一,用实打实的成绩证明自己当得起。来河西作战后,耿广平素对士卒的认真训练起了成效,打了几场小的遭遇战,皆获大胜,如今积功升官为营正,麾下已号令五百骑从。
作为前锋偏将的蒙泽,是第五伦入驻新秦中时就参军的老功勋了,他对耿广照顾有加,本不欲让耿广随自己去居延冒险,但耿广却靠着主动请缨。
“下吏不论秋校还是实战,都不比其余四营差,为何本旅为前锋,将军竟要将我换下?”
蒙泽也不想与他多啰嗦,随口道:“汝乃车骑大将军之弟也,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耿广却振振有词:“凉州刺史乃陛下之弟,不也千里凿空,赴任边陲,几度遭遇险境,差点死去么?将军要对士吏视同一律啊!”
蒙泽见他有这样的志向,这才同意,但依然让耿广为全旅殿后。
耿广就这样踩着袍泽马蹄印,踏入了这片绝域。
公元28年的河西,经过百年开发,人丁较过去兴旺,但本地生态颇为脆弱,加上气候渐渐变迁,已经远不如先秦前汉时肥饶,在这里你能看到荒凉与丰饶共舞。
来自祁连雪山的弱水滋润了干涸的土地,在两岸留下星罗棋布的片片池沼和盐渍草甸,即使在已干涸的滩地上,仍然生长着茂密的芨芨草、红柳和芦苇。谷
然而除却这条细细的绿带,周围却颇为荒凉,尽管是殿后,但耿广依然按照皇帝第五伦给中层军官编的用兵手册执行,往周围派出斥候,甚至自己也会去看看。
他们偶尔会踏入怪石嶙峋的“石城”,那儿的石头或巨若城塞,或小到拳头状,满地乱滚,且形态各异;有时则见赤红色的戈壁绵延不绝,枯死的红柳留下了巨大的墓碑;慢慢地,一座座高耸的沙丘映入眼帘,在寒风吹拂下,它们仿佛在移动。
“这就是居延‘弱水流沙’的得名啊。”
在新秦中都没机会见到这种场面的耿广不由唏嘘,也慢慢兴奋起来,对年轻人,尤其是尚武的年轻贵族来说,战争就是一场伟大的冒险,是小时候就渴望的豪强万丈!
耿广记得,自己很小时就跟着兄长耿伯昭,在上谷郡学手搏,又见边塞讯警,耳濡目染,早早就学会了弓马。
有一次,父亲与他们说了汉武帝时卫霍的故事,兄长伯昭立刻昂然起身:“当今之世,匈奴复寇边塞,耿弇愿做当世卫青,他日再捣龙城!”
那时候耿广还不到十岁,他前面几个哥哥还没反应,他就也起身挥舞拳头说:“既然大兄要当卫青,那我就做霍去病!”
一时间众人哈哈大笑,耿弇喜欢这个小弟,更是笑他:“阿广,霍去病是要叫卫青舅父的,辈分错了!”
不,是兄长错了,耿广的志向,就是要像霍去病那样,盯着前辈的身影,效其英姿,然后超越他!
如今,耿广自觉踏出了这漫长征途的第一步,司马相如大人赋云“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不就是他正在做的事么?想来霍去病第一次带兵出塞,也是见到了相似的情形罢?
这种建功立业的兴奋心情,直到靠近居延才有所改变。
远征的前锋尽管是孤军深入,但他们其实并不孤独,在弱水右岸,赤黄色的夯土长城为大军阻挡猛烈的风沙,每隔十多里就屹立的烽燧,则如同站岗的哨兵,凝视着塞外的风吹草动,只可惜从新朝开始,这里的烽燧守备就已经名存实亡了,也难怪胡虏能长驱深入河西。
而长城的尽头,就是居延塞!
靠前的四个营开始减缓速度,耿广率众催马向他们靠拢,居延塞以南,是一片广袤的屯田区,自从霍去病夺取此地,汉武帝令人筑塞后,为了保证戍卒的衣食住行,便在此搞军屯——哪怕是河西张掖,粮食运到居延,代价也太过昂贵了,还是沿用晁错时就制定的屯田戍边方略最省钱省力。
于是驻军边戍守边耕种,自给自足,将绝境的戈壁,开发成了一片欣欣向荣的居所,甚至还以愚公移山的坚持,将弱水和居延泽开出一条条小沟渠,使其贯通方圆数十里内,使得居延绿洲范围扩大了不少——虽然多出来的绿色主要是农作物。
然而今日魏军复至,却没有看到昔日边城晏闭,牛马布野的场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零落与残破。
本该洒下宿麦种子的农田,被匈奴人的马蹄踩得一片狼藉;庐舍遭到点燃焚毁,只剩下黑漆漆的残垣断壁;村舍一片寂静,别说牛马嘶鸣,连鸡叫狗吠都听不到半声!
至于人影?更是半个不见,既没有本地居民,斥候们也不曾窥到匈奴骑兵,亦或是被他们掳到居延来的上万河西居民!
没错,在匈奴右部遭到吴汉侧击,发现没办法一口气鲸吞河西后,右贤王便只能如过去每一次入塞般,大肆劫掠,主要是掠夺人丁……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到哪去了?
魏军散开呈雁形阵列向前索敌,因为害怕匈奴设伏,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直到推进到居延塞西部的附属障塞“甲渠塞”时,才终于见到了人。
死去的人,无辜的人。
他们静静地躺在甲渠中,犹如一道残酷的堤坝,鲜血染红了渠水,粗略清点,足足有二三千之众!更令人发指的是,其中主要是发生二色的老人!
耿广不记得什么扬名立万,什么功勋荣耀了,只知道自己的拳头,在那一瞬间猛地变硬!
第647章 我真的在拉扯了
和耿广的愤怒不同,当吴汉看到堆满老人、伤者尸骸的居延甲渠时,情绪竟无多少波动。
天下大乱这么些年,吴汉已经见过太多尸体了,甚至还有不少是他杀的——作为魏军中臭名昭著的“屠夫”,吴汉的部队以军纪差而出名,征战中原时都干了不少坏事。虽然不敢违令屠城,但在富庶的河北,进乡里抢个劫,再顺手劫个色,对方若是反抗,渔阳兵怒起杀人,抛尸荒野实属寻常。
这样的将军,当然不可能换个地方就变成老好人,仅仅是作战对象变了,屠刀对准异族而非本族罢了。
但就算最混账的魏军,也干不出将二三千老弱系绳屠杀的事来,而匈奴本就俗贱老弱,杀起异族老人来毫无心理障碍。
因为见的死人多了,吴汉只需要蹲在沟壑边,用刀鞘拨弄拨弄尸体,看看伤口的颜色,就能肯定地说道:“应是死于两日前。”
也就是说,两天前,匈奴人途经此地,大概是发现魏军紧追不舍,他们就将跟不上队伍的老弱集体屠戮,这才匆匆北行。
那么现在,匈奴右部主力跑到哪了?
吴汉站起身来,目光望向东北方,他们所在的位置“甲渠塞”,是居延都尉府下辖的一个侯官障塞,与乡平级,居延城还在十余里外。
先锋及斥候正在四处索敌,进入了居延城,然而匈奴人并未在此驻留,更没有利用城池与魏军交战的打算,竟毫不犹豫地抛弃,当吴汉纵马进入居延城中时,城中颇为寂寥空荡,只看到本地都尉、侯官的头颅在风中晃晃荡荡——他们几个月前被匈奴人杀害,首级砍下,挂在城门上,任由胡鹫和乌鸦啄食,早已风干。
居延都尉是窦友的故人,他颇为悲痛,但吴汉的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只令人好生安葬。
吴汉在居延城中紧急召开作战会议:“据前锋蒙泽部回报,匈奴右贤王部带着近万所掠俘虏,已经粮食器物无数,正在居延城以北,殄(tiǎn)北塞处。”
听闻此言,偏将、校尉们颇为高兴:“殄北塞距此,只有半日行程,只要前锋咬住匈奴右部尾巴,主力便能在明日投入作战,叫胡人有来无回!”
然而协助吴汉出兵的武威太守窦友却有些犹豫,他谨慎地提出:“后将军,这也可能是胡虏的诡计,从白登之围起,匈奴便最喜欢示弱诱敌,使汉军深入后再回头聚击。”
匈奴人见利则进,不利则退,打一波团那是迫不得已,他们平日里就爱拉扯——第五伦在用兵手册里,就将匈奴人这种战法称之为“拉扯”。
在这招底下吃亏的人不乏少数,从马邑之谋后出塞作战败绩的公孙贺、李广,到从居延出发,被匈奴团团围住无奈投降的李陵,而送了最大一波的,还是李广利,这位汉武帝的小舅子被匈奴诱敌战术困住不止一次。
就近的来说,那位王莽寄予厚望的“吞胡将军”,不也是孤军杀入匈奴境内,遭到围攻全军覆没的么?
所以窦友劝众人谨慎,若是并州兵骑主力交待在这,河西就真完了。
然而吴汉却对众人说起一个故事。
“我当年在幽州逃避新朝追捕时,乌桓时常犯塞,渔阳与右北平最受其害。”
“渔阳郡守懦弱,乌桓每至,只以驱逐出境为务,却不敢深追,常言‘乌桓狡诈,出塞若遭其反击,恐士吏不得归来’,于是所谓保境安民,实则是远远护送乌桓人出境,一来二去,乌桓知其蠢弱,遂越发肆无忌惮,有时甚至深入数百里,到郡城下耍威风。”
“我当时与盖延同在渔阳郡要阳都尉,实在看不下去,遂介甲而起,与县中豪杰驰骋而出,追杀乌桓百余里,斩首虏近百,夺回了不少所掠财帛及人口,从那以后,乌桓人纵入塞,也不敢再接近要阳县。”
言罢,吴汉道:“匈奴与乌桓,皆戎狄也,有虎狼之心,若不打疼彼辈,纵然放胡虏离去,河西得数月安寝,等到明年入秋,匈奴必然再度犯塞!到时候居延孤悬域外,内外无援,今日甲渠惨状,必将重现!窦太守宗族皆在河西,是一劳永逸,让右贤王不敢窥边,还是年年月月受其袭扰,不得安寝?”
吴汉之言确实有理,这确实攸关河西士族的利益,窦友短暂缄默后应道:“河西兵愿随将军破胡!”
“善!”吴汉哈哈大笑,其实他才不关心河西死活呢!这场仗非打不可,只有一个原因:若让匈奴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带着上万掳获人口大摇大摆离开,日后他吴将军在边塞怎么抬得起头?
而就在这时,外头有斥候来报:“后将军,前锋蒙泽偏将,已将兵赶到殄北塞,正与匈奴后队接战!”
……
弱水下游河道多汊,宛如分出了一条条毛细血管,而居延也很像人的肺叶,分为东西两部分,当地人称为东湖和西湖。
居延主城就濒临东湖,以此为屏障,而西湖形如月生五日,也就是新月状,殄(tiǎn)北塞则像是被这新月抱在怀中的星星,鄣墙屹立在东、西两湖之间,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路。
然而这昔日御敌境外的障塞,如今却被匈奴人占据,面积不大的城头上尽是头戴尖粘毛的匈奴弓手,而城下才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鲜血染红了沙粒。这是右贤王安排在最后方的断后部队,当遭到进攻时,他们正试图在这座障塞设防,阻挡魏军,然而对方来势汹汹,城外的匈奴人下意识跑了,只剩下几百个倒霉蛋被困于障中。
偏将蒙泽匆匆带着三个营抵达此处后,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敌我尸骸,最后找到浑身沾满血星的下属,耿广正在指挥士卒劈砍胡杨木做梯子。
蒙泽走过去,劈头盖脸地呵斥道:“耿营正,吴将军与我还没下令,汝为何便不顾军纪,贸然进攻?”
发动这场战役的正是耿广,蒙泽给他的任务只是侦查敌情,没想到这小子直接就上了!谷
当听到消息时,蒙泽惊得立刻上马,因为断后的匈奴人起码有一二千骑,而耿广的营只有五百骑,若是耿广出了事,他如何对车骑大将军交待?
好在结果似乎不坏,耿广也不卑不亢,陈述自己的理由:“胡虏所掠人口辎重甚多,又不舍得放弃,行进速度慢,哪怕杀了老弱,依然只能日行数日里,我军前锋方可追上。这殄北塞位于两湖之间,乃是北上最近道路,若吾等被阻于此,右贤王便能从容退走。”
“胡人虽众,但见识过我军强悍后,已如惊弓之鸟,下吏自南方疾驰而至,扬起许多沙尘,让胡人误以为来者甚众,只能且战且退,抛弃殄北塞。”
这招吓敌之策还真凑效了,蒙泽松了口气,收起责骂,正式将耿广当成大人,与他商量后续作战:“匈奴尚有数百,然彼辈不善守城,吾等且速速攻下此地。”
耿广却有自己的想法:“偏将,下吏以为,留一个营盯住殄北塞即可。”
“古人云,一汉能敌五胡,离开了马匹,十个匈奴人也打不过魏军一员,一营足以与之对峙,将彼辈交给后续赶到的河西兵,前锋主力,则应继续追击匈奴,为吴将军会战赢得时间!”
“不可!”蒙泽下意识地反对:“右贤王部有骑从数万,就算要分心看守俘虏,又岂是吾等区区一旅能交锋的?”
还是稳妥一些,拿下这座障塞,砍了里面胡人的脑袋,刀笔吏稍稍润色下,也可以吹成一场扬眉吐气的大胜仗,至于那上万河西人,他们已经尽力了……
岂料耿广却反问了一句:“下吏听说蒙将军是新秦中人,家住大河之北?”
蒙泽瞥了他一眼,不知此言何意:“正是。”
耿广提起一桩旧事:“广年少时便听说过,前朝时,胡虏犯塞,大河以北尽为匈奴寇乱,新朝官吏躲在城障之内,不敢开门,数千新秦中难民被赶到渡口处,彷徨无。”
“这时候,圣天子就在新秦中戍守,虽然官职仅为区区司马,却在同僚止步时,竟带着数百人击楫渡河,击匈奴于渠前,这才保住了难民性命,想来蒙将军,就是在那是从军的罢?”
“家兄时常教导,说我朝肇造之始,陛下便以救民于水火为己任,吊民伐罪,绝非虚言!今日上万河西百姓身陷胡尘,广身为魏将,不敢不救!”
他的志向,可是要做霍去病啊!若是兄长在此,见此情形,也会毫不犹豫冲杀上去吧?
蒙泽被这一问弄得缄默了,他本来有许多理由可以拒绝,也能用主官身份呵斥让耿广乖乖听话,但这段往事,却让他心中思绪翻腾起来。
那一战是第五伦的成名战,蒙泽也以布衣轻侠身份,仗剑加入了第五伦的队伍里,随第五伦收复新秦中,曾几何时,自己也曾像耿广一般无畏。
十年了,十年了吧?是什么消磨了他的斗志,是何事让他踌躇不前,是满足以皇帝所封的“伯爵”,是每年花不完的俸禄和明里暗里的好处,还是年过三旬,有妻儿满堂后,沉溺于优渥的生活中,越来越胆小了?
闭上眼,他仿佛依然能听到,十年前第五伦踏上征程时,那一艘艘木舟破浪而行,长楫起起落落,拍打在河面上,发出的水声激激。
少顷,蒙泽睁开了眼,拍了拍耿广的肩膀,笑道:“我当然记得那一日,蒙泽永远忘不了。”
“那天,陛下率众击胡时,只对众人说了一句话。”
“过河!”
……
“好一个耿广!有其兄几分风采了!”
吴汉得知前锋送回的战报后,高兴得直拍头盔,只要前锋追上去拖住匈奴人,就能让主力有足够时间赶到。
不,没这么简单,吴汉在边塞待久了,耿广眼里的匈奴,是一个整体的邪恶戎狄,但吴汉却知道,匈奴里也无限可分。
“匈奴内斗,比大魏诸将更厉害,右贤王麾下派系众多,抛弃友军绝不会犹豫。依照胡人惯例,右贤王多半会留下某位平素不喜欢的小王断后送死,其余各部,则继续赶着俘虏返回草原。”
仅仅如此,是打不疼右部的,吴汉决定再冒一次险,遂安排窦友道:“窦太守将河西士卒,从正面过殄北塞,直追匈奴后队,让胡虏以为得计。”
窦友闻言深以为然:对啊,魏军内部,派系之争绝不会比匈奴少,他不信任吴汉,害怕这位将军还记恨自己与河西诸氏族同第八矫联手上书驱他一事,要故意让河西士卒的“杂牌军”去送死,遂小心地问道:“那将军……”
窦友格局小了,吴汉虽然心眼不大,但好歹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本将军带万骑沿居延泽西湖绕行。”
吴汉的手,在半空划了一个大圈:“出现在右贤王部前方!鱼要抓,就抓大鱼!这是陛下最喜欢的战法,‘迂回’!”
第648章 带恶人
新月状的居延泽西湖景色优美,虽已入冬,但湖畔芦苇依然丛生,来自漠北的各类候鸟原本栖息在湖心沙洲上,今日却被人类间的战斗惊得翱翔许久。
直到喊杀渐渐平息,它们才敢回到湖面,这原本清澈的湖水之畔,已染上了大片大片的殷红,一具头埋在水中的尸体飘浮过来,雪白的鸥鹭踩着纤细的脚,站在上头。
吴汉也在湖边,看着湖中浮尸,骂骂咧咧道:“右贤王不愧是伊稚斜单于的子孙,驾骡车狂奔逃离的本领,是一点不逊其祖先!”
昨日魏军前锋追击匈奴,想要拖住他们,而吴汉则率万骑绕居延海而行,打算堵匈奴人后路。
原本是绝妙的作战计划,但吴汉显然高估了匈奴人的战斗热情。
最初被魏军前锋赶上袭扰时,右贤王还颇为悠然地派了不少部众与之作战,可当谨慎的斥候在后方远远发现吴汉踪迹后,右贤王顿时就怂了。
右贤王误以为魏军来者甚众,竟毫不犹豫抛弃了在河西俘获的数千人口,带嫡系主力撤离战场。
右贤王一走,其余各部更不会留,匈奴本就是许多个部落的聚合体,首领小王们只是想跟着右贤王来河西打秋风,却不打算将性命交待在这。单于庭“让匈奴再次伟大”的愿景,在匈奴帝国西境的小部落里得不到共鸣——往前推一两百年,这些杂胡的祖宗是不是匈奴还不清楚呢!草原崇尚强者,月氏盛时,右地各邦皆自号月氏,等到匈奴赶走月氏王,他们就又自称匈奴了。
吴汉只来得及逮住反应慢的几个裨王,一阵血战后,并州兵骑获得全胜。
尽管也斩首数百,俘虏一二千人,连裨王都逮到了好几个,可这与吴汉设想中“斩右贤王首级,献于北阙”的场面,差距实在太远,吴将军一肚子火气,便全冲那右贤王发了。
直到开骂时,吴汉才想起来一件事,询问窦友道:“这一任右贤王如何称呼?”
窦友回答:“名唤‘卢浑’。”
“卢浑?”吴汉皱眉:“难道是伪汉帝卢芳的亲戚?”
窦友哭笑不得:“将军,只是音译。”
对于右贤王避战跑路,窦友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从前汉反击匈奴开始,胡人的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这四大名王,便颇为油滑,哪怕卫青霍去病大胜连连,俘获甚众,这四位却从未被逮到过。
尤其是历代右贤王,堪称跑路界的天才,当初漠南之战,卫青奔袭右贤王部,当时那位右贤王半夜酒醉,就这样还能爬上马背开溜。而等到汉宣帝派遣五将军击胡,西边的两路将大漠都找遍了,愣是没寻到右贤王踪迹,最后才知道他一口气逃到了天山以北几千里的呼揭国去了……
今日的情形?对逃跑惯犯右贤王来说,小场面而已。
窦友说出了自己的理解:“将军,看来右部并不愿死战,或许右贤王入寇河西,本就是匈奴单于勒令所致。”
吴汉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窦友打了个比方:“秦末时,右贤王居西方,直接面对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月氏覆灭西迁后,河西也成了右贤王地盘,直到霍去病夺之,汉朝设立四郡,右部已痛失河西百年。”
“但如今的右贤王心无大志,亦不欲收复祖宗之地,过去十余年间,匈奴重新进入西域,侵吞天山草原,逼迫乌孙,勒索城郭各邦。匈奴使者横行于月氏以东,而西域也归右贤王管,三十六国的贡赋得来毫不费力,岂不比需要苦战河西更易抢?”
这样确实可以解释匈奴右部摸鱼式入寇的原因,岂料吴汉听罢更生气了,开骂道:
“人人都说渔阳突骑军纪差,那是军纪差么?那是穷!渔阳士卒生于苦寒之地,没见过河北富庶,第一次南下,便忍不住多拿了‘一点’。”
不管拿的是“亿点”还是“一点”,都不及匈奴这般凶狠,匈奴右部重新得到西域,对河西人丁、粮食的需求没那么迫切,但他们却非要闯进来糟蹋了!
“没错,渔阳骑确实有盗匪之风,然盗亦有道,而匈奴无道也!”
吴汉仿佛做了什么决定,怒气冲冲地巡视战场,路上遇到一队正看押匈奴俘虏,将他们反手系累,往殄北塞赶,魏军手段粗暴,遇到有匈奴人受伤走不动,往往上去就是一矛杆!
而这支小队为首的“营正”,正是吴汉从陇西带来的氐人阿云。
吴汉还记得阿云,这个氐人汉子在追击隗嚣的战斗里表现很不错,遂驻马将阿云喊来,问他道:“阿云,俘获几何?”
阿云远远应道:“斩了数十,抓了一百零七。”
“大善!”吴汉很高兴,阿云作为氐人,带的都是并州杂胡的辅骑,能打出这种斩俘比例已经很不错了,遂勉励道:“好好做,等打完这一战,汝或许能做到副校尉!”
吴汉还强调了一下:“我朝第一位氐人出身的副校尉!”
士兵们纷纷上前来恭贺阿云,但当事人却满腹惆怅,他已经潜伏在魏国三年了,最早奉命刺杀的万脩再没见着,却被吴汉相中,对这位将军,阿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手,最诡异的是功劳还接二连三,躲都躲不开。
阿云不知自己该欢喜还是该愁,只低头喃喃道:“又要升了么?”
……
吴汉的坐骑仍在前行,他遇到了越来越多驱赶俘虏的队伍,吴将军用冰冷的目光扫视战俘们,他们垂着头,带着伤,颇为狼藉,但里面却也有几个人,胆敢抬起来,不卑不亢地和吴汉对视。谷
“找死!”
吴汉决心已定,调转马头,去居延泽西湖畔看望了被解救的河西百姓们。
就在短短数个时辰前,这些百姓才是被俘获和奴役的一方,他们本是河西四郡的平民,胡人入寇之初打算吞下河西,所以只是抢掠财货,等到吴汉来援,胡人发现在河西站不住脚时,才开始大肆掳掠,将他们挟持向异域前进。
胡人人数众多,又残暴凶狠如毒蛇,披甲持弓,一路骄横奢侈,百姓们不敢反抗,只能系累如牛马,疾风吹过千里,尘沙飞扬,居延苦寒胜过四郡腹地,食物一天只有一次,还得承受胡人鞭打虐待。
经常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到了夜晚,累死、饿死、病死、冻死更是时常发生。匈奴人为了加快速度,更在甲渠对老弱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眼看离开了居延地界,即将进入草原大漠,百姓无不悲痛欲绝,然而心中希望早被摧残殆尽,只有悲叹哭泣。
岂料回望故国之时,居然真的有中原的军队杀到,匈奴人如一阵风般离开,正如他们来时一样,近万河西百姓惊喜获救,自然满心感激,听说吴汉就是指挥的将军,遂纷纷朝他稽首道谢。
“将军救了吾等啊。”
吴汉现在情商高了不止一筹,竟笑道:“是我救了汝等,不过,本将军也是奉陛下诏令行事,汝等要谢,当向东稽首以谢大魏圣天子!”
若是半年前有人要百姓们这样做,他们明面上照办,心里只怕不以为然。因为河西人对魏国没有丝毫认同感——从汉、新到西汉,再到魏,城头的旗帜几经更迭,大伙都见惯不惯了,但当地士族、豪强依旧,有的郡县,甚至连官员都没变哩!河西人只觉得,这第五魏,怕不是又一个短命政权。
可如今,得到魏将魏兵相救,河西百姓心中的感觉又不一样了,一如吴汉所言,向东下拜。
吴汉告诉众人:“诸位百姓可随军返回河西,各归其家,但匈奴随时可能复返,在此之前,还是要听兵吏号令,以军治民。”
他挑了一些过去有官职的人出来协助管理,并要他们召集壮男,将战场上收集来的匈奴兵器分发,而吴汉很快就交给这群临时民兵的第一个任务。
“要将所俘匈奴人,处死于居延泽之北?”
壮男民兵们一时间有些震惊,吴汉换了一种口气,目光扫视众人:“怎么,汝等妻儿遭胡人欺凌,父母惨死于甲渠沟壑,自己又被一路鞭打,驱若群羊,难道就没人痛恨胡虏,欲杀之报仇?”
在吴汉煽动下,在路上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人陆续站出来,最后连那些胆子小的人也不得不从众,战战兢兢地持着刚发到手的胡人兵器,对准了它们曾经的主人!
等窦友闻讯赶到时,杀戮已经进行了一半,所俘匈奴一二千人被人数远多于他们的河西百姓围住,分批驱赶到沙坑中。先被并州兵持弓弩射杀,没死的人则由百姓补刀,想到这旬月间经历的种种苦难,大伙都杀红了眼,甚至有疯狂对着已死胡人挥刀的……
窦友连忙去见吴汉,却见这位杀神正坐于胡凳之上,喝着战利品里找出的马奶酒,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
“将军,这是……”
吴汉举起酒馕,洋洋得意道:“驱赶俘虏不便,还是这法子最快。”
他唏嘘道:“只可惜,来不及筑京观了,就让这些尸体留在居延泽以北,成为匈奴人每次南下前都能看到的风景罢,如此,彼辈才会知道害怕,明白侵犯河西的下场!”
言罢,吴汉目光瞥向窦友:“怎么,窦太守要劝我,杀俘不祥?”
窦友哪敢劝啊,这次杀戮,也是河西人的一次发泄罢,遂笑道:“胡虏死有余辜!只是下吏以为,还是得留点人,方便送回长安献俘啊!”
“没错!”吴汉一拍大腿:“首领小王尚在,再让众人收手,留一二十人活着,否则,陛下还以为我杀良冒功呢!”
这就是他们的君臣关系了,吴汉最清楚不过,第五伦为何要派自己镇守并州,抵御匈奴。
“匈奴丑类,有虎狼之心,不食德化,只能以武摧折!”
“能摧匈奴者,只有比其更恶!”
而吴汉,就是这样的大恶人啊!
尽管他劣迹斑斑,尽管他凶残好杀,但也是最适合对付北边之敌的人选。
经过方才的一战,窦友现在对吴汉也只剩下畏服了,朝他拱手作揖道:“此役之后,将军之名,已能止右部小儿夜啼了!”
“光是右部,还不够。”吴汉哈哈大笑,马奶酒沾满了他的胡须:“从乌桓到西域三十六国,匈奴疆界之地,吾之恶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匈奴单于的王子们听了都要哇哇大哭,这才足够!”
就在吴汉大言不惭时,前锋偏将蒙泽也抵达了此处,他甚至都没看正遭到屠戮的匈奴俘虏一眼,只沉着脸来到吴汉面前,向他复命。
吴汉站起身来,给了蒙泽极高的礼遇,这场仗,前锋付出了极大的牺牲,他们果断出击,拖住了匈奴人整整一个时辰,冒险突进时,又以二千余骑,承受了数倍敌人的围攻,伤亡也最为惨重。
等粗略说完战斗经过后,蒙泽又抬起头,眼中尽是血丝,告诉吴汉一个噩耗。
“后将军,下吏旅中营正耿广,率先击胡,作战英勇,立有大功,却在交战时受了重伤,耿广……快撑不住了!”
第649章 兄弟
吴汉微末时,先做过捕盗看路的亭长,后来杀人潜逃幽州,又靠贩马和给人当保镖维持生计,他打交道最多的,还是江湖侠客、贩夫走卒,和这些人,吴汉很容易打成一片。
但与耿、马这些士族世吏的同僚,他却很难处到一块。
吴汉尤其讨厌跑到军中来镀金混资历的官员子弟——第五伦重军功,若是能在军旅中有段经历,日后做郎官时得到提拔和重用的机会就更多。这类人往往关系很硬,自视甚高,读的兵法文章确实很多,张口时头头是道,但军中的苦累危险,他们却总是避而远之。
故而吴汉对这些世吏子弟,总不太待见,然而唯独对耿广,他却一点毛病挑不出来,耿广家教极好,性格也适合行伍,并且有志气从底层干起,与胡虏交锋时往往一马当先,虽然吴汉与其兄相争,但其实也相互心服,对耿广谈不上特别优待,但至少是顺眼的。
而对于前锋偏将蒙泽来说,耿广于他而言,就如同左膀右臂一般,蒙泽甚至还预言说:“眼下是左丞相耿纯、车骑将军二人号为‘二耿’,他日这耿广立功成名,必得陛下赏识重用,等到十年二十年后,我朝恐怕就是‘三耿’了!”
岂料短短一天后,耿广就在战斗中受了重伤。
在前往殄北塞的路上,蒙泽告诉吴汉:“耿广率一营追击右贤王,以区区五百骑之众,突入匈奴后队。右贤王部见其人少,遂遣胡骑千人御之,竟被耿广以突骑冲开,更亲自杀了一名射雕者。右贤王只好增加人马,再令三四千骑困之,耿广与之鏖战甚久,直到下吏与将军陆续抵达,耿广部已战死十之五六,他也挨了射雕者的箭,受伤坠马……”
战场就在前方,这是一片红柳沙丘,耿广伤重无法挪动,只好安置于此。此时天色已暗,众人在这儿搭起了临时营地让伤兵休憩,耿广的部下承受了最严重的损失,断手破犊者不乏少数,但他们或拄着枯木,或相互搀扶,聚集在一株古老的胡杨木周围,迟迟不肯散去。
等吴汉分开围在周边的士卒后,这才看清了倚靠在那儿的耿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席上,面容一如往日般安静,头盔已被脱去,甲衣却没能取下,上面遍布刀痕,许多甲叶在厮杀中掉落击飞,使得胸腹位置防御力大减,而一根近距离射出的利箭,就从这刁钻的位置飞入其身体,深深扎了进去。
但这还不是致命伤,真是要命的,是在他坠马后,有匈奴人冲过来,将一根细矛狠狠刺入耿广体内!
“蒙偏将。”
“吴将军。”
士卒们纷纷喊出二位主官的名字,耿广这才缓缓睁开眼,他已经很难说话了,但第一时间问的,却是战事。
“吴将军,抓到右贤王了么?”
“河西百姓是否都已解救?”
“蒙偏将,殄北塞……是否已攻下?”
蒙泽连忙告诉他:“百姓已获救,殄北塞已夺回,胡虏二三千人被俘,皆已斩杀于居延泽以北,至于右贤王,还是跑了。”
“可惜,可惜……”耿广嘴里念叨着可惜,目光看向了吴汉,这让吴汉颇为难受,他仿佛有种感觉,若真失去耿广,就算杀了那么多胡人,但这一仗其实还是自己亏了。
而且,耿广怎能如此完美?这些走关系混入军中的世吏子弟,不应该见了血就面露恐惧,贪生怕死么?为何耿广如今考虑的还不是自己和家人?吴汉有些错愕。
但吴汉很快就明白,耿广再优秀,也依然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先前一直在强忍,但此刻,脸上却露出了极其痛苦的表情,颤抖的手指着胸前的断矛杆,吐着血沫子,用非常不英雄的哭腔说道:“吴将军,我疼,撑不住了。”
这是真正的痛彻心扉啊,吴汉明白耿广的意思,他的伤重到无法医治,与其硬撑着受苦,还不如来个短痛!
这也是军中惯例,应该给没救的袍泽一个痛快,蒙泽颤抖着手正要应承,却被吴汉止住了。
“我来,我亲自送耿营正,他当得起。”
吴汉单膝蹲在耿广身前,问他:“可有遗言?”
“有。”说道遗言,耿广现在倒是想起自己,想起家人了,泪水从他脸上滑落,这么长时间了,吴汉从没见他哭过。
“还望吴……将军能替耿广带话给兄长。”
“就说……阿广做不成‘霍去病’了。”
“但兄长,一定要成为再破匈奴的‘卫青’啊!”
耿广眼神有些涣散了,抬起头,伸出手,仿佛是想再看着这他梦中出现过无数遍的草原大漠,摸一摸本要随他踏破狼居胥山的坐骑,又或者,像小时候一样,牵一牵长兄的手,想要追随他一起前进。
他那伟岸的身影一直在前方,但耿广,再也跟不上了!
吴汉熟练地将匕首推入耿广怀中,干净利落,又将他软软的身体交给蒙泽,任由后者抱着耿广,悲痛地干嚎起来,而士卒们也在旁相继抽泣。
吴汉却颇为从容地转身离开,只是走到没人的地方,抬起头,但见这塞北绝域上空,满天星斗,璀璨夺目。
他仰头望了许久,半响才揉了揉眼睛,骂道:谷
“这塞外的星辰,真亮!”
……
霍去病有一句名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据说这是汉武帝要赐霍去病家宅时,他的宣言。
但并非人人都能如此,虽然也有扫尽胡尘的志向,但魏车骑大将军耿弇却格外重视家庭,作为家中长子,他自己功成名就之余,也在尽力提携几位弟弟:二弟、三弟作为郎官,既是人质,也在第五伦身边混了个面熟,如今都已外放,或做到了县令,或在军中参赞。
可偏偏是耿弇最喜欢的四弟耿广,却生了个倔强的性子,不知听谁说了“名将起于行伍”的话,放着郎官不做,非跑去并州参军。耿弇也拿他没办法,反正那边多的是旧部故吏,明里暗里仍能帮上耿广。
但就算有这层关系,耿广在并州的表现,也足以让耿弇惊愕——吴汉和耿广虽然出征河西了,但当地也留下了不少官吏,耿弇带着五万中央军抵达后,新秦中的官吏没少对他夸赞耿广。
“此子年少轻狂,成不了大器。”耿弇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很高兴。
而就在大军抵达新秦中后,耿弇也收到了来自家中的最新一封信。
“立冬日,广妻生子耿恭,重十六斤八两。”
汉斤只相当于后世256克,这体重在新生儿里是偏大的,看来颇为健康。
看了信后,耿弇嘴里嘟囔着:“告诉我作甚?”心里却很是替弟弟高兴,若是能出征立功,又做了父亲,也算双喜同至了,只不知河西的保卫战进行得如何了?吴汉打仗没问题,但按照其作风,底下人死伤却也不低。
然而耿弇很快就必须将家书,将对弟弟的担忧思念丢在一旁了。
吴汉那边还奇怪,为何匈奴右贤王撤退时作战很不积极,而耿弇正好能告诉吴汉答案!
因为匈奴主力不在凉州,而在并州!
……
作为天下割据势力里的一员,卢芳势力远不如魏、蜀、吴,因为他所占据的半个并州不但地广人稀,还在战争和匈奴劫掠下越发凋敝,户口本就不充沛,卢芳底下各郡又各行其是,一盘散沙,自从几年前袭击新秦中失利后,胡汉就没多少机动部队了。
但“汉”没有兵,卢芳背后的“胡”有啊!
十月底时,直属于单于王庭的四万余骑,在匈奴几位宗王率领下,浩浩荡荡南下,而卢芳也凑了三万民夫杂兵紧随其后。
为了说动匈奴单于出兵,卢芳可费尽了口舌,并在与公孙述“平分天下”协议的基础上,也对匈奴许诺了巨大的好处。
因为卢芳娶了匈奴单于的女儿,对单于以儿自居,他是这么说的:“父单于,此番魏国遭到西羌进攻,右贤王也进了河西,并州主力尽数调走,正是一举夺取的好机会!甚至可以南叩安定,夺取萧关!”
“儿本是安定郡三水县人,后来被那第五伦驱走,这才来投父单于,儿身在朔方,心却从没离开过安定,往后都城要定在三水,进而收复关中,再定都长安!”
“到那时,这并州等地,本就是冒顿单于打下的山河,后来叫汉人侵夺,祖债孙还,这些土地,应当统统交给父单于!”
不止是要将汉武帝时开拓的疆土“还”回去,卢芳还打算将适合胡人放牧的地方也统统附赠!
“只要父单于助儿入长安,拿下北方,儿一定会将割幽州、并州、凉州一共十六郡土地给父单于!”
这十六郡,乃是幽州之辽东、辽西、右北平、上谷;并州之代郡、雁门、定襄、云中、五原、西河、朔方、北地,加上凉州的河西四郡。
“并许岁输帛三万匹,粮食百万石!汉匈代代和亲,永不绝好。”
匈奴单于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大概是被这优渥的条件打动,这才答应出大力。
然而就在卢芳带匈奴主力顺着黄河南下之际,却也听闻魏车骑大将军耿伯昭入驻并州的消息,这场仗顿时变得不好打了。
但三军已行,并州的民力也被征发到了极致,卢芳很清楚,若是认怂调头回去,自己这脆弱的统治,必然土崩瓦解!
于是,卢芳只能硬着头皮,对匈奴左右大将,以及心怀鬼胎的并州各郡守夸口道:
“无事,朕有天命!”
卢芳颇为神棍地说道:“想当年,朕曾被新莽杀过两次而不死,砍了两次头,只剩下躯体,依然复生。这是因为,朕是刘姓正统子孙,受高皇帝、孝武皇帝等大汉历代皇帝庇护,前汉有十二帝,而朕,也十二条命!”
第650章 气势不能输
冬至日是仅次于过年和腊祭的节庆,按照汉朝留下来的传统,一般要祭太一、黄帝,为皇帝和国家祈寿。顺应节气,这段时期讲究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所以朝廷会放假五天,甚至连边塞军旅都偃旗息鼓,难得地休养生息。
王莽时期,颇为笃信天人感应,五天小长假依旧,可等到第五伦上台后,居然将这假期取消了!
“百官僚吏放假,那是太平时节才能享受的,如今天下动荡未安,连予都没有一日安寝,岂敢放松?百官改为这五日俸禄加倍,其他一切如故。”
但宫里的冬节仪式还是得办的,专管礼乐的太常王隆张罗好典礼后,还对第五伦说了一番吉利话。
“陛下,冬至之至,有三义,一者阴极之至,二者日气始至,三者日行南至,故谓为至。”
王隆解释道:“据天官们说,这一日白天最短,夜晚最长,但从此以后,日照时间开始一天比一天增长,正如我朝经历一年战火后,河西、陇右,各方渐渐安定,是谓否极泰来……”
第五伦却不领情,只裹着貂裘道:“冬至后日照一天比一天多?予怎么觉得反而越来越冷了?”
他意味深长地告诫重臣们道:“并州寒冬将至,北方战事一天没有结果,予万不敢说,冬天要过去了!”
匆匆办完冬节仪式后,第五伦便马不停蹄地召集万脩、景丹等人,商议即将到来的并州决战——因为两地通信时间漫长,说不定已经打起来了。
灵武、浑怀障、富平……听着一个个边塞地名,熟悉感扑面而来,第五伦今天二十有八,人到中年,心态和十八岁时的豪强万丈自然不太一样了,只对万脩唏嘘道:“君游,距离吾等在新秦中初战匈奴,已有十年了罢?”
万脩应诺:“陛下是天凤六年(公元19年)北戍,刚好十年,若以匈奴初次入寇为准,那是地皇元年(公元20年),至今九年了。”
万脩忘不了那一年,第五伦、马援和他三人驰骋塞上,替天行道,诛杀了一支支残酷暴虐的“王师”,也忘不了卑移山下烽燧绽放的烟火,南北和平六十年后,匈奴人再度挑起了战争。
时间过得太快了,说起来,新秦中才是他的起家之地啊,在那里靠着自己努力,靠着背刺友军,得到了第一支军队,掌握了一点点兵权,有了马援、万脩为肱股,这才建立了后来反新的班底。
但第五伦对于自己的“龙兴之地”却多少有些亏欠。
“十年前随新军袭三水,却被卢芳走脱,当时的将官、太守只弄了两个假卢芳头交差;九年前战于新秦中,文渊亲敌卢芳,虽然尽杀其部属,但此贼竟还能潜逃入匈奴,被单于扶持成了傀儡,长期为害边塞。”
卢芳作为第五伦的第一个敌人,却被置之不顾太久了,第五伦也无奈啊,他早年要筹划反新大业,称王称帝后则要和各路诸侯内战,一个不留神,跳梁小丑都混成了“大汉天子”,认了单于为父,时刻想着引寇南侵。
御史大夫景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陛下称帝伊始,便定了攘外必先安内之策。攻取之法,从中央者始,陛下先灭河北刘子舆,再破赤眉军,得冀、豫、兖膏腴之地,自此国用富饶矣。其后幽州奉为内臣,齐、楚望风披靡,只剩下吴、蜀未平,北方初定,这才能从容回首御胡,这一次陛下腾出手来,正好将卢芳斩艾殆尽!”
“两害取其轻罢了。”第五伦倒也不觉得自己的战略有错,只是没景丹等人这么乐观,因为战争再度偏离了他的计划。
原本的计划,是耿伯昭引兵北上,趁着匈奴主力在攻略河西,卢芳没人罩着时,一口气横扫朔方。不求重新夺回并州缘边诸郡,而是要毁掉那里!期盼将卢芳政权消灭,再把城郭农田焚毁,迫使当地民众南迁——因为第五伦算了一笔账,发现自己在天下统一前,根本没有能力守住河套。
然而事情出了偏差,卢芳和匈奴也在玩虚虚实实,其主力仍在单于庭,就等魏军驰援河西后,南下新秦中呢!
这下好了,双方想到一块,这才有了双方大军云集于新秦中的情况。
而且在第五伦原本的计划中,耿伯昭六月征兵,七月开拔,九月份都能饮马朔方了。但魏国的效率算不上高,关中三河兵征集多花了半个月,路上又多耽误了一段时日,直到这个月才到位。
匈奴那边也差不多,这一代的“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名字很长,能力也一般,绝非雄主,只是凑巧赶上了好时候。他大概还在犹豫,究竟是主攻河西,还是并州?匈奴内部也派系众多,一会想打,一会不想,以至于拖到入冬。
这么看来,此番匈、魏战争,确实有点菜鸡互啄的意思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大规模战争,打的就是整体,一个艰难统一的北方的小王朝,当然没法盛世极强的汉武盛世相提并论;而和平了几代人,给汉朝做了几十年看门狗的匈奴其实也堕落了不少,难以在重新独立后,立刻重拾祖先的荣光。
第五伦只好如此安慰自己:“互啄就互啄,赢了的一方,才有资格吃着对方尸体,继续变强啊。”谷
话题说回战争本身,第五伦道:“如今得到确切消息,卢芳引匈奴数万骑南下,将与车骑大将军遇于卑移山,在君游看来,这场仗会如何打?”
万脩看着地图沉吟许久,对新秦中的地形,他颇为熟络,只道:“此番匈奴主攻,若臣为将,当先防守而后反击。”
万脩陈述了他设想的计划:匈奴大军远道而来,离开朔方后,一路上难觅水草,进入贺兰山南麓,当地秋草也枯死得差不多了,魏军大可玩坚壁清野那一套,烧掉一路上凡有的粮草和居所——反正这十年间匈奴屡屡入寇,新秦中在黄河以北的几个县,也差不多成焦土了,魏军大可暂时弃土,连撤一百里之遥,撤到大河边上,再行决战。
匈奴大军本来要以战养战,这样一来,后勤顿失保障,人粮马料皆成大问题,足以疲敌。
但第五伦却摇头道:“好虽好,但此乃汝之战法,这一仗是车骑大将军耿伯昭主导,按照他的作派……”
第五伦露出了笑:“绝不会有半分退让,更不会容匈奴有喘息之机,而是会立刻迎上去,狭路相逢,勇者胜!”
……
自从呼韩邪单于向汉宣帝称臣,新秦中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直到王莽地皇元年,烽火才再度被点燃。
但那次匈奴人的入寇,只是小规模试探,挨了第五伦的痛击后,就退了回去,其后新朝覆灭,匈奴跟着卢芳再来,一度夺取了卑移山(贺兰山)南麓数县,甚至越过黄河侵入富平,多亏耿弇从并州千里驰援,这才堪堪守住。
随着并州兵骑建成,而卢芳的政权弱势显现,魏国这才重新将五色旗插回卑移山南麓。
卢芳对那片葬送了他几个兄弟的土地,一直心有不甘,这次花了极大的代价,才求得单于派四万骑南下,自是势在必得,毕竟从十年前算起,这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入侵!
而当匈奴、胡汉七万联军顺着黄河逆流而上,艰难穿过浩瀚的乌兰布通沙漠后,前方斥候也送来回报。
“什么,耿弇未曾退守黄河,而是率众抵达灵武以北(今宁夏贺兰县西北)扎营?”
卢芳闻言大喜,他来的路上,还担心魏军像上次富平保卫战时一样坚壁清野,诱他们深入呢。新秦中虽是草原平地,但汉朝在这里大搞水利,挖了许多沟渠,颇有点江淮水网纵横的既视感,对骑兵很不友好。
可灵武县位于贺兰山下,沟渠远不如黄河以南那么密集,耿伯昭这次带的兵还以关中、三河的步卒居多,竟舍其长处而就其短,这是自寻死路啊!
卢芳大喜,立刻去告知匈奴诸王,希望加快步伐,争取在灵武将魏军击溃,这样便能长驱直入,一口气吞下新秦中,杀回老家去!
“十年前,朕受第五伦所迫,不得不逃离北上,兄弟之仇日夜不敢忘,当日屈辱,定要在这次,统统找回来!”
……
魏军关中、三河兵五万之众,经过长途跋涉,于上个月抵达新秦中,经过旬月休整后,近日移师于灵武县以北——这里被巍峨的卑移山和黄河水所夹,北临沙漠,而黄河对岸的浑怀障地形更加狭窄,也不利于大部队行进,但以防万一,为免匈奴直接突入,耿弇已让第五伦的老部下:卫尉臧怒率众近万守备。
所以这场仗,耿弇一如第五伦所料,绝不打算有半分退让,就等在沙漠边缘,匈奴人一冒头,就必须与他正面硬刚!
但耿弇有信心,他的部下却没有,各位偏将、校尉难免议论:“古人说过,匈奴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故而不应在平原易地与之交战,就算要打,也必须像卫青、霍去病一样,用上轻车突骑。”
然而关中、三河兵,虽然不乏第五伦在统一北方战争中征募过的老兵,却仍以步卒居多,所用多为劲弩长戟,就算有坚甲利刃,但在这里也发挥不了优势啊,为什么不坚壁清野,退回黄河边,利用沟壑来打呢?
他们明里暗里劝过耿弇,但耿弇却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于新秦中而言,我军与匈奴皆是客军,远征至此,劳苦艰辛,伤病疲乏,以至于军心怠惰,这一点上,敌与我相同。若此时一方退却,士卒不明所以,必然士气大坠!一旦三军夺气,将军夺心,仗便难打了。”
耿弇告诉众人:“吾好用迂回之策,然而经过上一次淮北鏖战,这才明白,真正的大仗,仍需以正合之。故才以正正之旗,堂堂之陈,在此迎敌!”
“这一战,我军可以输兵种、输人数,本将军皆能用甲兵之利,技巧方略来挽回,唯独不能输了气势!”
第651章 刻板印象
魏军驻营之地,在后世名为“石嘴山”,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卑移山(贺兰山)到了这一带后,山势如嘴。
不是那种深渊巨口,而是即将闭合的嘴,山脉在这一段与黄河越贴越近,再看河对岸同样如此,两排高山仿若上下唇,吐出了黄河这条长舌头。
黄河东岸就是新秦中的门户浑怀障,那里地形狭窄,车不方轨,一道要塞几乎阻断了南下的通道,有卫尉臧怒带数千人守备,基本可保无虞。
但黄河西岸山、河间的缺口就有点尴尬了,说它宽吧,其实不过二十多里地,都不够双方十多万人铺开阵列;说它窄吧,一个关卡根本没法做到密不透风——汉朝极盛时,发动民夫在此修一道长城应该没问题,可那时候汉军已经北进到河套,占领阴山,甚至威胁漠北了,根本不会如此保守。到了汉宣之后,匈奴臣服,更没有必要,而至王莽时中原与匈奴重新翻脸,再修就来不及了。
“故吾当以五万将士为墙垣,在此挡住匈奴人,与之决战!”
这就是耿弇的思路,匈奴大军从沙漠戈壁里冒头后,若发现东边过不去,就只能来硬碰硬,否则只能退回朔方去。
“一旦敌兵畏惧退走,这一仗便赢了。”
耿弇很了解自己的对手:“卢芳本无实力,纯粹是假冒刘汉宗室,被匈奴刻意扶持,其麾下将吏臣民皆不服,从第一次被陛下驱逐算起,卢芳入寇新秦中已连败两次。事不过三,此番纠集大军来此,耗费民力财力无数,若再败,卢芳威信堕至谷地,恐怕连匈奴单于都容不了他,胡汉必生变故!”
但反过来想,卢芳肯定会拼命鼓动匈奴诸王打这场仗,而魏军,当真做好死战的准备了么?
“吾军之短不在于人数、地形,而在于士气。”
耿弇只有一处担忧:“新莽时,吞胡将军出塞全军覆没,之所以如此,虽在于兵不精将不明,但根本原因,在于新军迫于政令,被强征至此,动辄遭受鞭打虐待,却根本不知道究竟为何要打这一仗。”
若镇守并州的还是他一手创建的“并州突骑”,以并人守并土,他们知道胡虏的凶残,为了保卫家乡和亲眷,会拼命抵抗,可这次耿弇带来的军队,以关中、三河兵卒居多,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和匈奴打过交道,对“为何而战”这点,恐怕比新朝的“猪突豨勇”们强不到哪去。
但耿弇已经没时间让他们深刻领会了,据斥候报告,匈奴大军走出沙漠,其游骑出现越来越频繁,甚至敢摸到魏军大营以北十余里外!
大战一触即发,虽然曾独自灭了一国,但这是耿弇指挥过规模最大的仗,他吃完饭,就开始最后一次巡视营垒。
不得不说,虽然同是大规模远征塞上,但比起新朝王莽时灾难般的出兵,魏军确实要强上不少。
耿弇听说,王莽时征兵,基本就是强拉壮丁,手上系绳赶往鸿门大营,这个过程就能饿死病死不少,等到大军长途跋涉抵达新秦中,减员甚至高达五六成!但新朝军官也不上报,就心安理得地吃着空饷——其实上面发的粮秣衣服也不够数,毕竟每个部门、将军、粮官都要伸手捞一把,到了底层就所剩无几了。
而这五万魏军,则是新老参半,其中主力,正是数年前第五伦占领关中后,募来攻河东,平陇右的那批老卒,基本都享受到了分地的福利,知道第五伦没骗人。新兵倒是也有点强征的性质,毕竟魏国继承了秦汉一以贯之的征召兵制,免费用,只管饭,不给钱,但他们也在关中被万脩训练过,许以分地,不少人还是会心动的。
加上魏军贪腐远不如前朝严重,官吏们空饷也不太敢吃,一路北上时,虽也有一成兵员病倒累死,但这比例和大新王师比起来,完全不算多。
随着关中紧急缝制的冬衣陆续送到,魏兵们穿着厚实的衣裳,披着每个人随身携带的羊毛小毯,烤着干牛粪烧的营火,喝着稀粥,倒也不会冷到哆嗦——他们之所以能如此,是关中耗尽府库支援的结果,明年甚至后年,第五伦是真的一场仗都没法打了。
而耿弇也发现了,真正让魏军精神面貌为之一变的,还是那些被皇帝安排入伍的“随军郎官”。
第五伦吸取淮北作战的教训后,新搞制度,由皇帝委任亲信郎官入驻到旅,一旅二千五百人,这次一口气派出了二十余人。
耿弇最初以为,这不过是增加了监军的数量,心里还有点小意见,但很快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这次带领“随军郎官”的,乃谏议大夫承宫,这是一位极其特殊的人物:承宫和荣升徐州刺史的伏隆一样,都是第一次文官考试的甲等考生,名列第十——第五伦钦定的!
他出身微末,高中前就是个穷教书的,带着一群同样出身寒门的子弟,自右扶风步行到长安赴考。第五伦很赏识承宫,因为他说话做事颇接地气,留在宫中一段时间后,便外放到陇右万脩军中做事,承宫的弟子们因为挤不进越来越卷的考举,也选择另一条路:落第者皆可入行伍为小吏。
这就产生了一个颇为庞大的群体:落地军吏,是真正的混迹行伍,起于州部。去年,第五伦遴选其中佼佼者,得到二十余人,擢拔为郎,又令其加入北征大军,一方面配合军法官监视将军、诸吏,以免淮北战役时各部屡屡脱离指挥的情况再次发生。其次,还能直接传达皇帝的意志,甚至借助他们较高的文化水平,给士卒们洗洗脑……
当耿弇巡视时,正好见到了承宫再度给士卒宣讲“夷夏之别”。
承宫虽然贵为大夫,但因其出身,与一般士吏走卒也能亲近,他不是高高在上站着说话,而是盘腿和吏卒们坐在一块,手持一个铜皮喇叭,让音量扩大些。
承宫不愧是做过夫子的,谈话不是官样文章,而先如家常唠嗑一般,点个几个人,询问那他们是何处人?
“长安人。”
“河内人。”
“右扶风人。”
承宫颔首,谈笑间说起那些地方的食物、风气,让人生出了亲近感之余,又颇为思乡。
是啊,家乡辣么好,他们何苦辛苦跋涉到这荒凉的塞北,打一场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仗呢?就算皇帝和将军承诺战后会分地,但冒着丢性命的风险,当真值得?万一上头反悔,把他们分在边塞屯田,那才是欲哭无泪呢!
这下适得其反了?承宫感受到了这种情绪,复问:“可有并州本地人?”
举手的也不乏少数,承宫遂笑道:“虽说五方之民,方言各异,来自各州各郡,但吾等其实都一种人……”
“华夏之人!”
他站起身来,走到能让众人看清的台上,指着自己的穿着道:“吾等有衣冠制度,礼仪之章,就算是乡野之人,也懂得基本的廉耻孝道。更效忠同一位皇帝陛下,同在这五色旗下作战。”
承宫的手往北方一指:“但吾等面对的敌人,匈奴则不同!”
“彼辈为戎狄!与中国华夏言语不通,嗜欲不同,礼仪更是大异!”
承宫强调了中原与匈奴的差异,诸如戎狄披头散发,以兽皮、羽毛为衣,助毡帐,以肉酪为主,贱老人,不洗澡,根本不知道孝——就算他们的单于学着汉帝,给自己冠以“孝”的名号,却依会弑杀父亲,再将后母睡了!
其中基本属实,但不乏夸大言辞,这些典型的“刻板印象”,却也是构建士卒们朴素民族观的基础。接受了某一种文化的人,看向异文化的习俗时,往往是震惊无法接受的。从饮食衣着语言入手,最容易让人类区分出“我们”“他们”。
和那些想象中可憎无耻的匈奴人相比,某个右扶风人看向身边原本语言难以沟通的河内人,竟发现对方也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帮士卒构建了最基本的民族观后,承宫又开始宣扬匈奴犯下的种种罪行。
“匈奴人贪女色,汉时逼迫中原和亲,堂堂汉家公主,竟要连续服侍匈奴单于父子孙三辈人,何其屈辱啊!至于陪嫁奴婢女子,更是数不胜数!”
“匈奴还好杀戮掠夺,就算和亲了,也屡屡违诺,汉时频繁入塞,并州、幽州、凉州饱受其害,从前汉开始,一直到新莽时,依然未绝,近年来,匈奴入寇者大辈万余,中辈数千,少者数百,不止会杀害朝廷官吏,略吏民、畜产更是不可胜数。”
妻子、财产、生命,这是每个士卒都极其珍视的东西,谁都怕啊。但大伙毕竟经历过乱世,各政权交锋,不也如此么?众人都好似在听远在天边的故事,没有太大共鸣,于是承宫停下话头,问道:“诸君生于关中、三河,就算在新莽时,也未曾受过匈奴劫掠罢?”
众人摇头,他们确实没这种经历,所以感受不到切肤之痛啊,于是承宫进一步告诉他们一个事实:“正是因为边郡挡在北边,这才使得匈奴马蹄,不能波及关中、三河啊!”
他接着让一个并州本地官吏上台,讲述匈奴频繁入寇,使其父母被杀,妻女被掳走至今杳无音信的经历,说得潸然泪下。若换了过去,士卒不一定会共情,可如今既然已经认识到大家都是“大魏子民”“华夏之胄”,一时间听得拳头也硬了。
承宫看情绪差不多了,这才开始给大伙上价值搞升华:“诸君,可知吾等为何来到这异乡,与戎狄胡虏作战了?”
“因为若并州诸郡丢失,匈奴人的马蹄,便能越过萧关,直达关中、三河,惨遭蹂躏的,就是汝等的家乡,被杀戮奸污掳掠为奴的,就是汝等的父母、妻女!”
他的手猛地一挥,声音喊到最大:
“是故,吾等在此守卫的,并非是异乡。”
“亦是家乡!”
一时间,吏卒情绪汹涌翻动,激动的人起身拊掌,更有人挥起拳头,高举刀矛,高喊起他们在关中训练时,就被军官反复教的口号来:
“保家卫国!”
这个第五伦与马援、万脩等人在新秦中与卢芳初战时就喊出的号子,再度出现在这片土地上,却不再是寥寥数百人再喊,而是全旅、全军的共同呼声!
等承宫捂着嘶哑疼痛的喉咙从这个旅的营垒中出来时,迎面碰上了笑着朝他拱手的耿弇。
“多亏了承大夫。”
耿弇的最后一点担忧也消失了。
“现在三军士卒,知道为何而战了!”
承宫却不敢居功,连忙还礼:“此乃陛下之谕也。”
他说的话,除了靠着做夫子的经验自由发挥了点,其余基本都是第五伦亲自拟定的剧本。而其余二十余名的“随军郎官”,也人手一份,经过承宫耳提面命的培训后,再在各自负责的旅中做宣传。
一路铺垫后,他们终于在战前将士气提到了最高点!这点兴奋劲,应该能持续到他们真正与匈奴人交锋见血的那一刻了……
“下吏还要去下一个旅再说说。”承宫区区文人,也只能做好自己应尽的责任,朝耿弇长作揖:“军争之事,这五万士卒的性命,就全靠将军了!”
承宫前脚才离开,同样随军监视的绣衣都尉张鱼也来见耿弇,告诉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车骑大将军,胡汉伪帝卢芳的部将,派人来接头了!”
第652章 汉奸
朔方郡与新秦中之间,隔着四百里戈壁,此乃后世的“乌兰布和沙漠”。和被誉为塞上中原的新秦中、河套不同,这一带干旱少雨,草原消退为沙地。但对匈奴人而言,这片沙海的条件算不上恶劣,比起漠南漠北间的大戈壁,就只是个弟弟:除了间或生长的胡杨、芨芨草外,黄河也在沙漠边缘缓缓流淌,水源不是问题。
军粮也有办法解决,就算是骑兵,四百里沙漠也要走好几天,这期间胡兵靠随身携带肉酪尚能果腹。
最大的麻烦还是牧草,马可没有人这么强的适应和忍耐力,为了保证胡马的食物,除了四万匈奴骑兵外,后面还得跟着四万“汉兵”,其实就是从并州缘边各郡强征来的民夫。为了这场仗,卢芳可谓顷国之力,这些民夫推攮着粮食,却只能看着上好豆子、麦子被匈奴马嘴贪婪咀嚼,自己只能吃点马口残余。
这将近十天的行军,匈奴老爷们倒是悠然自乐,甚至还有兴致吹起胡笳,在胡杨木烧的篝火旁跳舞,汉民却只能披着破烂羊裘,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当他们好不容易离开沙漠,远远望见卑移山北部那道“石嘴”时,魏军营垒已横亘于此。
这下,耿弇的方略便显现出效果了,他卡死了匈奴人南下的通道,同时占住了尚有干枯牧草的地方,使得粮食捉襟见肘的匈奴、胡汉联军不得不考虑。
“尽早决战!”卢芳是最积极的主战派,日夜游说领兵的匈奴左谷蠡王。
然而左谷蠡王却不为所动,按照匈奴的习惯,不轻易和敌人做阵地决战,而是要发挥机动优势,他自己领军南下的同时,已经派遣无楼且渠王、奥日逐王两位带数千骑绕行沙漠,分别袭击新秦中的东、西两部,必要魏军腹背受敌,在匈奴的拉扯下露出破绽。
于是左谷蠡王颇为鸡贼地移师黄河东岸,与魏营隔河相望,这一带虽不如新秦中,但也有些河岸边的湿地草场,能让人马勉强果腹了,且拖到寒冬降临,最先扛不住冻的,肯定是来自南方的魏兵。
作为傀儡,卢芳带带路还可以,于军事上却没什么话语权,只能悻悻而罢。
至于卢芳麾下的几位将军、太守,得知这消息后,更是愁眉苦脸,匈奴人拖得起,他们可拖不起啊。
这一日,胡汉的“五原都尉“”随昱正在帐中喝着闷酒,对前途颇为发愁。
想当年新末大乱,并州尤其动荡,王莽时对匈奴久拖不打的战争,将几个郡的经济完全拖垮,新军王师凶残程度不亚胡虏,并州百姓忍无可忍,大量潜逃,或往内郡避祸,或出塞去草原求生。
当第五伦给了王莽致命一击后,并州秩序更是迅速崩溃,当地盗匪、马贼纷纷起兵,小者百数,霸占县城,多者数千,打下郡府,自称将军,这五原人随昱就是其中之一。
并州的军阀割据没能维持多久,匈奴单于趁机入塞,他也知道匈奴在农耕地区站不住脚,故扶持卢芳,强行统合并州各郡,让他们拥戴同一位皇帝,各路军阀接受卢芳印绶,摇身一变成了郡守、县令。
这样的政权,皇帝威信可想而知,卢芳俨然成了塞北周天子,底下诸侯林立,听调不听宣,他只能狐假虎威借匈奴来胁迫众人听命。
于是乎,魏军的将吏兵卒,好歹勉强知道自己为何而战,胡汉这边,却是人心杂乱,各有各的小算盘。
焦急等待到深夜后,随昱终于等来了一个人,却是胡汉的“五原太守”李兴。
“随兄深夜约我来此,莫非出了急事?”李兴是便服悄悄来的,他也是五原郡人,地盘在黄河北,随昱则在黄河南,二人还结了亲,各自娶了对方的姊妹……
“近日听闻一事。”
随昱给李兴倒酒,透露了那个大秘密:卢芳和匈奴达成了密约,居然不和他们商量,就要将五原等缘边十六郡土地,割予匈奴!
“什么?”李兴大惊,此战若胜,五原要让给匈奴,他这五原太守怎么不知道?第一时间觉得荒唐:“陛下都城,就在五原郡九原城,岂有让出京都的道理?既然是密约,那随兄如何得知?”
随昱当然有自己的门道:“卢芳身边亲信虽口风紧,但我在匈奴单于王庭有门路,单于身边多有旧日汉室陪嫁奴婢后代为刀笔吏,为匈奴书记籍畜,只要贿赂得当,任何消息都能知晓。”
谁让他也打通了和魏国的关系,收了绣衣卫送来的不少黄金呢?随昱吞下九成,只需要将其中十分之一用出去,自能无往不利。
在随昱说了密约的种种细节后,李兴基本信了,旋即陷入了巨大的愤怒和惶恐中,虽然都奉卢芳为天子,但他们作为底下的诸侯军阀,仍将郡县视为自己的地盘,卢芳这是慷他人之慨啊!
如此一来,就算这场仗赢了,他们也捞不到好处,那时是跟着卢芳去陌生的关中,脱离经营多年的藩篱,彻底沦为卢芳的臣子,还是留下来和匈奴共处?
随昱乘机在旁与李兴抱怨:“当初匈奴单于说,胡本来与汉朝互约为兄弟。后来胡衰落,呼韩邪单于归附汉朝,汉家因此派兵予以保护,匈奴则世世代代向汉称臣。现在汉朝也败绝,刘氏宗族前来归附于我,也应当拥立他。”
“于是才立刘文伯(卢芳)为天子,派奥日逐王来招抚吾等。我祖上是汉初功臣、护军中尉随公讳何,李兄则是汉时戍边将士后裔,皆愤恨新莽,怀念大汉,于是信以为真,亲自前往单于庭,将刘文伯迎至五原。李兄甚至让出了九原城,让刘文伯以此为都。”
“后来才听说,此人真名为卢芳,乃安定杂胡,根本不是汉皇后裔!”
他直呼皇帝名讳,甚至戳破了这个胡汉人人都知道,却没人敢提的事实,李兴却没有表示异议。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打上回入侵新秦中败绩后,卢芳给底下军阀们许诺的好处一点没有,还让诸将损兵耗财,众人的不满郁积到了一定程度,只迫于匈奴压力,不敢爆发。
随昱知道事情成了一半,遂再进一步,愤愤击案:“最可恨的是,卢芳非但不报恩义,反屡屡嫌吾等所献贡赋太少,常借匈奴施压,最初欲侵吞整个五原郡,如今又弃吾等如瓦砾。”
随昱就是那时候和魏国搭上关系的,他如今积极怂恿李兴道:“如今看来,汉德已衰,再难复兴,吾等当初以为中原无主,可现在魏皇圣明,区区数年便一统北方,不比那卢芳强百倍?”
李兴猜出随昱多半勾搭了魏国,只想知道价钱如何:“魏皇虽然英明神武,但最重华戎之别,极恨通胡之人,早年驱逐卢芳,后来又驻兵塞上,我听说,魏国宣扬说,卢芳自是杂胡僭冒刘姓,罪不可赦,而吾等名为汉臣,实为汉奸,行径恶于李陵,直追中行说……”
好家伙,对第五伦的态度这么清楚,看来这位五原太守也没少打听啊!
随昱大笑道:“李兄不必发愁,大魏绣衣都尉直接与我通信,告知魏皇口谕。”
他站起身来,朝东南拱手:“魏皇说,吾等皆乃前朝名臣、戍将后裔,只要能及时醒悟,早日反戈,那就不是‘汉奸’……”
“而是助大魏攘除胡患的边塞豪雄!”
“大善!”听到有门路的随昱如此承诺,李兴起身,激动地握住随昱,压低声音道:“我其实早有此意,如此大魏耿将军守新秦中,麾下兵吏精良,吾等若为匈奴、卢芳驱赶为前哨,必是以卵击石,碰个粉碎。”
“与其如此,不如反了!”
“没错,既然卢芳能将五原及缘边十六郡卖给匈奴,那吾等,为何不能将这伪帝,也卖给大魏,谋一个起义待遇,说不定还有机会得封伯、子之爵呢!”
“只不知如何相应?”
虽然打定主意反了,但李兴、随昱的手下加一起也不过一万,且多是强行征召,战斗力很差。再者,匈奴兵与胡汉兵的营帐是分开的,相隔约十里,卢芳身为胡汉皇帝,因为知道手下人各怀心思,遂不享受臣民的拱卫,反而住在匈奴人的毡帐里受其保护,他们想擒拿献上也不容易。
“耿将军早有谋划。”
随昱取出一份绣衣卫细作送来的消息,在灯火下示与李兴看:“十二月朔日,可举火为号!”
……
利用胡汉内部矛盾,使其作为魏军助力,绣衣卫的这个经营了好几年的计划,除了报与车骑大将军知晓外,身在黄河东岸浑怀障的卫尉臧怒也必须知会。
臧怒连夜乘船到了西岸与耿弇夜会,他为人质朴,对军争权变心存疑虑,提出担忧:“万一是贼人诡计,诈降诱我军出击,当如何是好?再者,匈奴与胡汉联军多在浑怀障以北数十里外扎营,在东岸,而将军大军在西岸,不易突袭啊。”
“无妨,就算是诈降,我军也能进退自如。”
耿弇已有筹划,指着川流不息的黄河道:“汉时有漕运之船,自新秦中运粮至朔方,往来不息,如今本将军令人砍光了卑移山的大树,重建一队漕船,停泊在南方。”
“今已通过内应,得知卢芳与匈奴主营所在,皆傍大河扎营,为了靠近冬日余草让马匹就食,竟连绵数十里,此兵家大忌也!大可让士卒乘船顺流直下,直扑其要害袭之,若那随昱能够举火为号,内外响应,足以火烧连营!”
第653章 砍头
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十一月底时,并州战场的局势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直接原因,还是魏军开始架舟为梁,从石嘴山向浑怀障方向调兵,大有移至黄河东岸,再与匈奴交战的架势。
面对魏军的动作,匈奴一方的主帅左谷蠡王也不敢怠慢,然而他的反应,居然是将匈奴兵全部撤往后方,却驱赶胡汉的几万人作为前哨。而伪皇帝卢芳也没逃过,左谷蠡王竟要他在胡汉、匈奴军队间督战。
胡汉的诸侯、军阀们都知道自己的斤两,一下子被摆到两军交战的最前线,大家都觉得这是匈奴人想让自己填沟壑消耗魏军,人人心怀忐忑。
只有打定主意降魏的随昱、李兴二人大喜过望。
“如此一来,吾等接应魏军就更容易了!”
于是这两位非但不惧,竟主动请求卢芳,将他们调到最前沿的阵地上,一左一右,互为表里,使得卢芳大为感动,称赞二人是“大汉忠良”。
因为事关重大,随、李不敢告知亲信下属,只能私下经常碰头商量,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虽然定了十二月朔日举事,但具体什么时辰,如何响应,魏军怎么来,对面却尚未通知他们。
和随昱早就收受许多黄金不同,李兴是后加入这个计划的,只得到了间接的口头承诺,担心更多一点:“若魏将只是欲令吾二人先反卢芳,让胡兵大乱,当如何是好?”
毕竟他们距离浑怀障还有三十里距离,匈奴斥候随时在两军之间游走,任何一小队魏军出塞都瞒不过胡人的耳目。这种情况下,能让魏军利益最大化的打法,便是先让匈奴、胡汉陷入内乱,再趁机出塞击之。
若真如此,举事的危险性将大增,打完后他们的部属还能剩多少?
李兴的犹豫,在十一月最后一天即将结束时,终于稍稍化解。
“水上来船了,从南方驶来!”夜色沉沉之际,有再河边守备的吏卒来报。
没错,水上!
随昱、李兴恍然大悟,他们差点忘了,这条潺潺流淌的黄河,曾经是北地、朔方间最便捷的航道。
黄河在并州大地上画了一个硕大的“几”字形,其中从新秦中到朔方、五原是顺流而下,早在汉武帝击匈奴时,就利用船只在河上运兵,绝梓道,梁北河。后来屯田边塞,因为新秦中开发较好,每年都有些余粮,于是便利用大河漕运转运粮秣到下游去,史称“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用功少而军粮足”。
最盛时,造船二百艘,一船载谷二千斛,从三月至九月,往返三次,可送六十万斛,这不比从长安千里迢迢载粮过去要方便?
只是到了新莽时,漕运衰败,近十五年间更是舟船绝迹,以至于他们都快忘了当初船楫风帆撑满大河的盛况。退一步说,就算是漕运,也集中在春、夏、秋,冬日北风瑟瑟,不利于航行,所以二人才没料到这点。
不过用兵和漕运不同,就算逆风,但顺水而下,也多少有些速度,二人勒令营中不准声张,更亲自前去滩涂接应,却见魏国船只络绎北上,为了保证夜航平稳,二船连为一舫,一舫可载二十人,百舫之兵直趋下游而去——他们要抵达胡汉营地的最北端放火,这样才能借助北风之力,烧起漫天大火!
见此情形,随昱、李兴再无疑虑,连夜通令营内校、吏集结,宣称道:
“卢芳不过三水杂胡,冒称汉家后裔,骗了吾等整整十年!”
“如今其身份披露,竟欲献并土于匈奴,使吾等并州子弟,永为胡奴!弃衣冠而着胡服。”
二人将身上所穿匈奴式毡衣脱下,插在矛上点燃。
“圣天子在长安,车骑耿将军战无不胜,十二月朔日已至,吾等弃胡投魏,愿为大魏之前锐,调转戈矛,奋击匈奴!”
……
当时间进入十二月朔望,火焰从南方十里开外的胡汉营地烧起来时,统领联军的匈奴左谷蠡王立刻就知晓了。
“刘文伯的部将响应魏军了?”
在稍稍犹豫后,左谷蠡王还打算派兵去救,但作为其副手的“右奥鞬王”挛鞮比却劝阻了他。
“左谷蠡王,不救汉帝,会比救更好!”
这位挛鞮比地位可不一般,他的父亲,正是上一代单于“孝单于咸”,咸汉名,之所以叫孝单于,是受王莽所封,老王莽喜欢吉利词汇,后来还封了个“顺单于”出来。
顺单于是在长安做傀儡的,当然很顺,孝单于却不同,虽然他也在长安做过人质,却脑后长了反骨,不但私自逃回匈奴,在经历一系列复杂的斗争后继承单于大位后,一边收受王莽的“赐帛”,骗了不少黄金粮食,却偏偏和新朝唱反调,正式宣布匈奴不再尊奉中原,踏出了独立复兴的第一步。
孝单于舆死后,他的长子比却未能继承,因为匈奴用的兄终弟及之制,作为呼韩邪的儿子,孝单于后面还有两个弟弟,于是比只被新的单于封为“右奥鞬王”。
要是大家都守规矩也就算了,比是服从祖宗决定的,但新单于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却不讲武德,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小弟定罪诛杀,又将儿子立为“左贤王”。
出了这档子事后,挛鞮比颇为惊恐,生怕也被残杀,幸好因为他比较年轻,又没威望,单于暂时还放心,仍让他掌管南边八部,只是又派了左谷蠡王和两骨都侯来监领比的部众。
挛鞮比的部族,也是这次出兵南方的主力,自然有一定话语权,见他反对救卢芳和胡汉军队,左谷蠡王颇为不解。
挛鞮比遂道:“刘文伯和大单于有密约,只要胡能帮助他攻下陇右、关中,让汉朝在长安重新建立,刘文伯就愿意将北边十六个适合畜牧的郡献给大单于。”
“但左谷蠡王觉得,胡当真能够进军到长安么?”
挛鞮比喜欢南方事务,对魏军没有轻视:“伊稚斜单于时,胡是百蛮大国,北州的引弓之民都听号令,有控弦者三十万,和汉朝大军打了整整四十年后,人口暴减,能动用的骑兵不超过十万,不但丢了西域,甚至还被丁零、乌桓这些过去的奴隶袭击,最后一分为五,战乱不止。还是我的祖父呼韩邪单于与汉朝讲和,这才让胡重新尊奉单于庭。”
“我的父亲先单于去长安待过许多年,他回来后告诉我,中原虽然经过大乱,然而人口依然是胡的一百倍!能够组织的军队,至少也是胡的十倍,好在王莽愚蠢,胡才能打赢了几场仗。”
“如今魏国重新强盛,绝不是新朝能比,几年前左谷蠡王帮助卢芳进攻新秦中,失败,左贤王那边,对并州、幽州的袭扰也越来越难。如今胡虽然重新强盛,但也不能和冒顿、伊稚斜时相比,连石嘴山、卑移山都无法越过,更别说打到长安去了。”
所以挛鞮比觉得,大单于是糊涂了,为了根本无法实现的目标,让匈奴人一直卷入这场战争,让诸位名王部属减少,太不明智了。
见左谷蠡王还在犹豫,他打了个简单易懂的比方:“如果有牧主告诉左谷蠡王说,‘帮我将这群羊赶到北海去,只要到了那里,公羊生了小羊,就将其中十六头羊送给你’。”
“真要耗费时间前往北海,会累死许多马匹,而公羊永远生不出小羊。”
“对这种人,只能用胡最擅长的方法来解决。”
挛鞮比笑着提出一个方案:“因为大单于的关系,我们不好直接杀死牧主,抢走他的财务。可当前面遇到一群抢掠者时,我们却有机会抛下牧主,他的羊群,自然就归了我们!”
左谷蠡王和右奥鞬王掌管南方诸部,相比于遥不可及的关中,难以攻克的新秦中,他们对卢芳手里的朔方、五原、云中反而更加垂涎一些。
左谷蠡王心动了,他也不想打这场仗啊!匈奴早不是两百年前了,所谓复兴,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其内部撕裂严重,除了单于还想重铸荣光,其他人都只想保全实力,捡便宜的事积极,啃硬骨头还是别人去吧。
“大单于很重视这场战争,也很在意刘文伯的承诺,如果他质问起来,该怎么回答?”
挛鞮比早就想好了对策:“只要串通各部小王,答应事后瓜分刘文伯的地盘,众人就能说一样的话:刘文伯的部下起了异心,投降魏军,不但杀死了卢芳,还想让四万胡骑也被困在这。”
“幸亏祁连神庇佑,左谷蠡王谨慎,这才能带着所有人后撤,保住了单于庭的主力!非但没有过错,反而有大功劳啊!朔方、五原、云中,都将归左谷蠡王号令!”
左谷蠡王终于被说服了,对于卢芳再度派来求救的使者竟不再理会,下令所有匈奴胡骑,连夜轻装撤离河畔营地,回朔方去!
而右奥鞬王比在离开前,又看了一眼南边胡汉营地的火光与厮杀声,他永远忘不了几个月前,由魏国皇帝第五伦所写,再由大行令冯衍、绣衣卫辗转想办法送到他王庭的信:
“以兄弟言之,右贤王伊屠知牙斯乃呼韩邪单于少子,当立,竟招诛杀;以子言之,君前单于长子,君当立,不图出路,恐迟早将遭单于毒手!”
魏国皇帝此言大有道理,他们有相同的敌人,当今匈奴单于,这次撤兵,是挛鞮比对信中游说做出的第一次回应。
“是啊。”
挛鞮比心里暗想道:“等到今单于死去,由我来成为新的‘呼韩邪单于’,有何不好?”
……
当天色大亮时,点了跑路天赋的匈奴人溜得一干二净。
而自相残杀了一夜的胡汉军阀们,也终于达成一致,争先恐后地跟随昱、李兴二人做“华夏攘夷先锋”,面对姗姗来迟的魏军,高呼“跟我来”,到处搜捕卢芳。
而卢芳,则是在沙漠边缘被抓到的,他这位僭称的大汉天子,一夜之间众叛亲离,连舔了十年的主子匈奴人,都忽然弃他而去,惶恐之下,只剩下逃命求生的本能。
若是乘的是驴车、骡车,亦或是坐半截破船,说不定早跑了,只是卢芳好死不死,骑了骆驼,被胡汉游骑追上,一阵箭矢射来,骆驼倒下,将他也压在了下面。
而等卢芳被拖拽出来,一路被昔日的臣子们推攮到黄河边时,车骑大将军耿弇也抵达此处,正望着北边从容撤走,连一头羊都没给他剩下的匈奴大军,有些意犹未尽。
等随昱、李兴等人反复证明,被缚者就是卢芳贼子后,耿弇才晓有兴致地走过来,打量浑身污泥沙子,狼狈不堪的卢芳,他正被按在地上,脸贴着滩涂。
耿弇抽出第五伦所赐百炼名刀,将锐利的锋刃贴在卢芳眼前,笑道:
“卢芳,听传闻说。”
“汝得汉家诸帝庇佑,有十二条命,十二颗头!?”
第654章 得陇望蜀
河西、并州战事告一段落时,且将目光看回陇南,从秋天起,武都郡就乱成了一锅粥。
先是隗嚣进攻祁山堡不克,接着武都白马氐各部反蜀投魏,闹出了好大阵仗!隗嚣只能退守郡城,面临陇右魏军和氐部的夹击,岌岌可危。
然而当时间入冬后,形势却发生了逆转:武都氐人确实难成大事,一个个只顾着抢掠县邑,霸占地盘,没有迅速配合魏军合围隗嚣,随着公孙述派来的平叛军队沿着嘉陵江峡谷进入武都,本就组织松散、装备落后的氐兵开始抵挡不住了,白马氐渠帅齐钟留一路败走,只退到仇池山避难。
这仇池山正好卡在西汉水中游,也是方圆百里的制高点:找到视野开阔处望去,就能见到平缓一线的巨大山梁。
然而望山跑死马,想靠近仇池山,别说马了,人都得累死:蜀军士卒得在西汉水峡谷里反复横跳,穿过难行的石头滩,接着得走危峻艰险的盘山小路,五十里距离要转五天,才能摸到仇池山脚。
抬头望去,此山高约二里,壁立千仞,好似一个梯形,随着山势爬升,山顶景色居然一变,虽不像关中黄土塬那样平衍如砥,但算得上平坦。
哪怕是隆冬,山上树木依然葱郁,杨氏氐人就在此安家,一座座村落稀琉掩映在槐树林中,据说一共有七百户人家。
杨氏氐虽然是白马氐的亲家、异姓兄弟,但一下子拥入了上万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有些拥挤,大多数白马氐只能在山腰树林里搭建简陋棚屋为居。
但那白马氐豪齐钟留倒是不愁,颇为乐观地对杨氏氐道:“亲家,你这仇池尚有千顷梯田,牛羊在野,听说还能煮土成盐,只要吾等熬过这个冬天,到了明年,魏皇肯定会从长安派遣军队来救助。”
毕竟,他也受了魏国印绶,是堂堂“白马氐伯”了。
现在蜀军从南边来援,为仇池山所阻,不敢越过北上,而仇池山北面百里,就是武都郡城,隗嚣也遭护羌校尉牛邯所困,也弹尽粮绝了,就看谁能坚持住!
齐钟留认为,胜利必然属于他们,虽然白马氐为蜀军所败,但那些附和他举事的大小氐部遍布武都,只要躲进山林中袭扰,足够蜀军焦头烂额了。而魏国夺取武都后,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守备,到时候,就不得不倚重诸氐,被汉人、羌人压制了两百年的氐部,或许就能真正成为武都的主人。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然而齐钟留还是太乐观了,数日后,当蜀军前锋摸到仇池山腰时,他赫然发现,那些几个月前还和自己杀牛歃血,发誓要共进退的“盟友”,如今却重新投靠了蜀军,成了带路党!
谁赢他们帮谁!最起码在武都这块地界上,看起来还是蜀军暂时占了上风。
有了擅长山地的氐兵加入,蜀军对仇池山的进攻顺利了许多,白马氐、杨氏氐只能依托山梁,卡死小路隘口与之交锋,随着伤亡不断增加,杨氏氐都开始考虑:是否要摒弃亲家、兄弟的身份,将齐钟留和白马氐卖了?
然而就在十二月朔望这天,位于仇池山脚的蜀军营垒,却忽然起火,等猛攻山梁的数千蜀军回援时,只遭遇了一队悍勇无畏的敌人,为首之人美须髯,丹凤目,不介重甲而裹着马革皮,手持长刀,带着一群冒寒风霜露而来的士卒推刃而战。
蜀军本以为这是尚未屈服的氐兵,但其战力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再仔细看他们那些蒙着污垢的号衣、旗帜,才发现,这居然是一支魏军!
魏军深入到武都腹地了?
蜀军士气动摇,他们能对氐人重拳出击,但对从未战胜过的魏军却心怀畏惧,一时间节节败退。
仇池山上的白马氐、杨氏氐也适时冲下来痛打溃兵,战斗很快便一边倒,最后,魏军中为首的美须髯者纵马持刀,阵斩蜀军偏将,又放了副将,他操着一口正宗的关中话,让副将回去问候他的好友公孙述。
“告诉公孙子阳,武都当属凉州陇南之地,不知为何竟划给了益州,马援先收下了!吾主有言,既得陇复望蜀,站在这仇池山头,马援要向南,直望成都之郭了!”
齐钟留是一个有追求的氐人,不但听得懂汉话,还读过点汉地的书,听说这位就是魏骠骑大将军马援时,一时震惊不已。
他只与杨氏氐的君长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去拜谒马援。
“马将军不是在西羌么?为何忽然出现在武都仇池山?”
马援正在擦拭刀上血迹,凤目扫视二人,反手将环刀放回鞘中,动作一气呵成,他笑道:“吾等追先零羌至大河源头积石山,遂渡河南下,降服枹罕、大夏诸羌,得羌酋赠马三千,以及肉干干粮许多,听闻武都氐部反正,遂继续往南,自氐羌道南下,一路打入武都。”
齐钟留等大受震撼,所谓“氐羌道”,就是武都郡西边的高原草甸,那儿一贯是诸羌的地盘,山高温寒,很少能找到聚落补给,除了耐寒的羌马,中原马甚至无法适应。哪怕是汉朝极盛时,中原军队也不敢贸然通过,可马援竟然能安然穿行?
再看看那些风尘仆仆的陇右军士,虽然浑身冻疮却仍能奋战于马援左右,马援自己卸甲而披马革,虽然简朴,谈笑间却有大气魄,仿佛过去旬月,不过是一趟轻松的远行……
齐钟留心中那点利用魏军与蜀军狗咬狗,好让自己在本地的坐大的心思稍稍退缩,只敬畏地说道:
“马公犹如天降,真乃‘天将军’也!”
……
腊月的武都郡,虽然尚未降下大雪,但亦是极其寒冷,尤其是被围困后缺衣少食的武都郡城,连隗嚣都找不到能烤火的木柴了,他生了病,又疲又冷,亲信询问是否要拆了士兵的戈矛木柄来烧。
“箭矢耗尽也就罢了,连长兵也拆了,若魏军再攻城,难道让士卒以矛头短兵击之么?”
隗嚣只能咳嗽着叹了口气,也不生火了,只能就着寒冷的冰水,吃那干巴巴硬邦邦的糗糒(qiǔbèi),别提多凄惨了。
他的主力葬送在祁山堡,只剩下三千人,被魏国卫尉第七彪、护羌校尉牛邯将兵困于此地数月,只能指望来自蜀中的救援。谷
然而让隗嚣绝望的是,他等来的不是白帝旗号,而是魏军的五色旗……
马援自氐羌道突袭武都腹地,将公孙述的援军打垮,又带着白马氐北上加入了对隗嚣的围困,这下隗季孟彻底没退路了!
他至少还有豆饼吃,城中兵士因缺少燃料,连稀粥都喝不上,许多人已断粮数日,只能蜷缩在城墙下,有时候旁人一推,发现已死去多时。
照这种情形,不等寒冬将魏军、氐人熬走,隗嚣自己就先扛不住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这一日入夜时分,武都城外,忽然响起了一阵阵歌谣。
一口浓郁的陇右方言,唱的是汉时民歌《陇西行》。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
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城南城北的魏军营地都在唱:
“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
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
隗嚣的部众以陇右人居多,一听这歌谣,就不由想起天地宽阔的陇右,小而坚固的城郭,以及那熟悉的乡土,身在武都,虽然只是隔着一道秦岭、祁山,但这鬼地方他们一天都不想多呆!
“此四面楚歌之计也。”
隗嚣苦笑:“城南城北皆闻陇声,看来魏军中陇右人也很多啊,经过抵御西羌之战,陇中士民已安心归附于魏主了。”
这还是拜他所赐,隗嚣一直自诩是陇右人利益的代言人,如今却遭到了家乡父老的围攻,真是可悲。
虽然计策不新鲜,但却真的有效,又疲又乏的被困兵卒军心浮动,若是隗嚣再不有所行动,一场大变就在眼前!
连隗嚣的亲信都含泪劝他:“隗公,眼看武都将失,吾等就算能够突围回到蜀地,公孙述也必将归咎隗公,如今回想数月前牛邯信中所言,隗公与魏主是旧相识,并没有大怨深仇,如今若能让牛邯引荐投诚,不说王侯之位,为了招纳蜀中降人,第五伦至少也会给隗公伯、子之爵,让隗公安养天年。”
隗嚣却没有回答,只听着外面的“四面陇歌”,手指轻轻敲打着节拍,也唱起了一首陇地歌谣。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
这是汉时降匈奴将领李陵送苏武返回中原时,所唱的《别歌》,那之后,李家名声虽然在陇右烂到了家,但这首歌却传了回来。
隗嚣的态度依然没有变化,唏嘘道:“大丈夫活着不能成就英名,反而勾结蛮夷戎狄入寇故乡,这样的我,已无颜面再返故土,倒不如死于异乡中。至于弯腰稽首,还向长安?就算第五伦念在过去交情,大发宽仁不追究诛杀我,隗嚣难道还有脸受其恩惠,再受看脸色行事的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随意折辱焉?”
“隗嚣这一生一事无成,步步走错,已足够耻辱,就勿要再辱了!”
事到如今,隗嚣也知道该如何做,才能保留最后的体面,他无力地比了比手,让亲信出去,他们心中知道结果,只能含泪合上了门。
外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陇右旧部跟了隗嚣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捞到,混迹至今,对他的不满已经积蓄于盈,一场兵变迫在眉睫!
然而等愤怒的陇右军士推开拼死拦着他们的隗嚣亲信,闯入郡府厅堂时,却只见身材高大的隗季孟坦然坐于席上,身子靠着后面的墙,目光越过他们望向北方,然而眼神已经呆滞死寂,其胸前扎着一柄短剑,已是自尽多时……
半个时辰后,护羌校尉牛邯进入郡城,除了隗嚣那已经冰凉的尸体外,只看到了老朋友的绝笔信。
“嗟乎孺卿,夫复何言?”
“吾等相识三十载,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嚣昔日锐意反新,合陇地十六家歃盟,自以为一州之豪,竟望效秦穆公之霸业。然嚣非成大事者,犹豫反覆,竟成丧家之犬,终有今日之困。回首附魏皇骥尾亦难,唯有一死以谢故人、故土。”
“孺卿勿以为念,努力自爱,勉事圣君,唯愿善待陇右!以弥吾过!”
牛邯的手微微颤抖,读完了隗嚣的遗愿:
“胡马尚依北风,嚣无日不念陇右,知吾罪大难赦,不求全尸葬于陇地,唯望悬吾首于天水,此亦狐死首丘矣!”
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回乡了。
牛邯上前数步,端详隗嚣尸体容颜良久后,这才拔刃,干脆利落地割下了老朋友的脑袋,而后紧紧抱着他走出厅堂,黑色的凝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牛邯抬头,望着天上飘飞的惨白大雪,叹息道:
“季孟,我带汝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