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新书TXT下载新书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新书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25章 杀去东京

    刘秀的定都诏令乃是公开颁布,在南方的绣衣卫细作不难弄到,他们原文抄录送到北方,由张鱼亲自奉至第五伦手中。

    这诏令用了一首古诗,便是《曹风.下泉》:

    “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忾我寤叹,念彼周京。

    冽彼下泉,浸彼苞萧。忾我寤叹,念彼京周。

    冽彼下泉,浸彼苞蓍。忾我寤叹,念彼京师。”

    短短三句,刘秀心中那思念长安的情绪便表达清楚,再在诏令中追忆过去做太学生时在长安的见闻,历数未央宫、北阙、高庙的辉煌,最后昭告天下,刘秀身为大汉的继承者,仍一心梦想着要奖率三军,北定中原,攘除第五,还于旧都!所以大汉的京师,只有长安一个,其余江都、金陵等,不过是临时行在。

    “真是好对手啊。”第五伦不无赞叹,刘秀的选择超出了他的预料,却又在意料中,刘文叔便是这样的性情啊,勇中有稳,稳重有刚。

    第五伦令人将此文抄了,给魏国的三公九卿送去:“让群臣都看看,刘秀仍不忘克复中原,与我朝乃是不死不休,那些以为平定北方,便能让四方传檄而定的人,该醒醒了!江东猛虎在侧,吾等焉能安寝?”

    作为封疆大吏,青州刺史李忠当然也收到了一份,唏嘘之余,只觉南方那一位确实有英雄之姿,胜过了刘子舆。

    同时,李忠也意识到这是绝佳的契机!

    第五伦抵达临淄,住进了汉时“齐王宫”后,李忠便对他讲述起此地历史。

    “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号曰东秦,有十二之固。故而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矣,于是刘邦使长子刘肥王于此,重修田齐王宫。”

    李忠进言道:“如今时移世易,然青州地利仍在,齐地与关中悬隔万里,离心甚大。王莽时,赤眉起于琅琊东海,保于兖州泰山,然而最终坐大,却是劫掠青州后所致。臣以为单设立一刺史,尚不足以制衡全齐,只有一法可以替代分封。”

    “哦,是何法?”

    李忠道:“在临淄立东京,胜过封王无数!”

    “再者,刘秀念念不忘北伐复汉,其兵锋虽不足以抵达青州,但两淮往后为战场,势必残破,急需一处稳固后方,青州人口数百万,又有膏腴沃壤,衣被天下,临淄足为帝王都,必使四方辐辏,也方便陛下巡狩统御。”

    第五伦顿时了然,看来争东京这股风,已经从兖州曲阜,吹到临淄来了。

    他先前不愿定东京于曲阜,是不愿让曲阜成为实打实的“圣地”,如今李忠将临淄作为备选送到面前,第五伦同样不太乐意。

    第五伦当然清楚昔日临淄“人众殷富,巨于长安”的辉煌,在青州人李忠、东郭长安心里,这是他们的骄傲,但在皇帝心中,谁又希望枝大于干,喧宾夺主的情况出现呢?哪怕它是陪都!

    在第五伦看来,如今临淄中衰,人口规模锐减近半,缩水成了天下第三大城市,这才符合其地位,临淄已经是经济中心了,大不必再做政治中心。

    但面对李忠殷切的推荐,第五伦只对他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卿放心。”

    “予意已决,东京,一定会设在青州!”

    ……

    在李忠听来,第五伦这几乎是口头允诺,未来东京将设于临淄,试想,千年以来,临淄都是齐地绝对的中心,舍他其谁呢?

    李忠虽然没什么主见,容易被他人意见影响,但作为官僚的业务能力还是在的,他入主青州一年,将本地恢复得不错,第五伦没在临淄待太长时间,数日后便移驾向北,进入千乘郡地界。

    千乘郡被济水一分为二,这是一条神奇的河流,据《禹贡》说,济水是大禹为了治理黄河而开导而出的,它源于大河以北的王屋山,却通过地下潜流,中下游跑到了黄河以南,从荥泽东流,再度潜流,这才在千乘郡注入大海,这便是三起三伏。

    第五伦站在济水渡口处,看着黄乎乎的济水感慨:“古人云,济清河浊,如今连济水也浑了。”

    不但浑浊,连径流也小了许多,第五伦听说,古时候,济水是东方向向冀州夏都进贡的主要通道,而春秋战国时,济水也是齐国和中原、河北贸易的交通要道,可以想见,年年岁岁,济水之上千帆竞发,万橹齐摇,船队往返于各国之间,那是一种何等壮观的景象啊。

    然而现在的济水却已经枯竭到大船搁浅于河心,犹如笨拙的巨兽,这道齐地的北方“天险”,成了个小水沟,无怪乎耿伯昭的幽冀兵团能轻而易举渡过。

    第五伦问过官吏,原来济水雍塞,是从王莽时开始的,根据水工们的理论,济水的地下潜流通道,经过黄河附近的荥泽、大野泽等湖泊,但黄河决口堵住了这通道,导致荥泽始枯,济水下游也日渐浅小。

    这也就罢了,不过是废了一条交通要道,减少水源,让昔日繁荣的济水两岸农、商一起衰败而已,但根据这几年河济间各郡的上奏,另一个潜在的危险,却成了悬在本地头上的一把利剑!

    作为管着全国水利工程的官员,水衡都尉杜诗巡视黄河,正好也到了千乘郡,来谒见第五伦,向他禀报了自己的发现。

    “自从王莽始建国三年,黄河决于魏郡后,故道遂废,大河另走了新道。”

    然而这所谓的新道并不稳固,黄河水只如一条巨蟒,在大平原上扭来扭曲,二十年过去了,下游河道仍不固定,有时候它脾气上来,动作太大时,甚至会侵入到济水附近。

    “这便是济水浑浊之源。”杜诗向第五伦陈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平原郡,大河新道与济水河道间,最近时只有短短二十里!”

    对长达千里万里的大河来说,二十里,不过是睡觉时翻个身的距离,杜诗几年前就在关注此事,按照水衡都尉官吏的观察,大河确实有向东南偏斜,夺济水河道的趋势!

    第五伦闻言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河、济本是地位相同的“四渎”,这要是成了同道之河,那问题可就大了——在后世,黄河就是夺济入海,导致济水这条著名的河流从历史上彻底消失。

    消失的不止是一条河,还有沿岸几个郡的膏腴之地,被温润济水养育的青州北部,要真被汹涌的黄河水一冲,只怕又是一场类似新莽决河的浩劫,别说千乘,济南、临淄都不一定安全,几个月内就能给第五伦制造百万流民,这是赶着给泰山上的赤眉残部送兵源么?

    第五伦带着忧虑,渡过济水时,举行了祭河仪式。

    “山有五岳,水有四渎,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今河、济不宁,百姓不安,予亦夜不能寐啊。”

    结束仪式后,他对杜诗及青州刺史李忠道:“大河决口,发生在二十年前,时过境迁,确实难以让黄河复归故道了。”

    “但大河夺济,予必须阻止!”

    “纵不能见黄河清,圣人出,至少得让济水复清,保住青州百万生民膏土性命!”

    ……

    过了济水后,第五伦便来到了此番青州之行的终点:狄县。

    狄县很普通,规模、人口上不如临淄十一,甚至都不是千乘郡的治所,之所以取了这么个怪名,据说在春秋时,它曾经被身材高大的长狄人占据……

    进入战国后,狄县唯一出场的机会,便是作为燕国在齐地的最后一座城郭,曾被名将田单围困,三月而不克,最后靠着儒士鲁仲连劝降,得以不战而复,就此结束了燕齐之间的百年战争。

    而到了秦末之际,狄县又出了一桩大事:狄人田儋杀狄令,自立为齐王,田儋的弟弟,便是第五伦名义上的祖宗,田横。

    所以第五伦这趟来,也算“衣锦还乡”,是来瞻仰祖先故籍的。狄县归于魏国已经好几年,当地郡守、县令早就将田氏祖宗坟冢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找了一群过去姓田,汉初逃避强迁改姓的“亲戚”来迎接第五伦。

    第五伦待这群远房亲戚还算热情,每人发了一匹布,每家得一扇肉,作为辛苦费,但对于他们希望加入宗室籍贯,改姓“伍”,享受减税免税的恳请,第五伦让宗正府婉拒了。

    这国姓可不是随便发的,哪怕是长陵的一二三四五这些近宗,也必须有子弟立功、中举,才能得到承认,换言之,想和皇帝同姓,可不是靠那稀薄的血缘就行,还得凭个人努力。

    同样,狄县作为黄河、济水之间的城市,过去还算繁荣,如今却像落入陷阱,不但经济衰败,百姓面有菜色,更是时刻担心黄河水某日灌过来,将无数代人生活的城郭变成汤池。

    于是迎接第五伦的当地父老亲戚中,不乏哭诉哀求,希望皇帝能让他们搬去长安,但第五伦却缄默未言。

    狄县又小又穷,甚至连像样的行在都找不到,人物也乏善可陈,第五伦祭拜了先祖坟冢后,似乎就没事干了。

    然而就是在这破小地方,第五伦却宣布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大事。

    “我朝有五京之制,西京长安、中京洛阳、北京邺城皆备,今东方已定,陪都仍缺,予观狄县乃祖宗坟冢所在,人杰地灵,又控三齐之肩背,为河朔之咽喉,当立为‘东京’。”

    论文化,它不如曲阜,论经济人口,它不如临淄,还时刻面露黄河夺济的危险,为什么啊?

    第五伦却肃然道:“方才有人哭诉,说大河肆虐,狄县位于河济间,时刻会沦为泽国,希望能搬走。”

    “一家人容易搬走。”

    “一族人亦可行。”

    第五伦反问在场众人:“但狄县数万人,千乘郡数十万人,河济之间百万之众,亦能说走就走么?活人是走了,祖宗坟冢又当如何?”

    “二十年前,王莽为保其魏郡元城祖坟,放任大河决口而不救,予则相反!为护河济百万生民,宁特设陪都于此,并将派遣三公大臣调遣民夫,修筑堤坝,阻止大河水夺济。”

    第五伦知道,在陪都问题上,自己的选择,必须比刘秀,更加掷地有声!

    “两年前,予目睹河水泛滥,淹没魏军与赤眉贼寇,良莠皆亡,心中愤慨,遂向大河宣战!其言犹在耳畔,今日便将打响第一役,东京立于此,行辕置于此,予誓与狄县、与河济共存亡!”

第626章 天子守国门

    第五伦宣布定东京于狄县,以示与河济共抗黄水,同生共死之心,这也算“天子守国门”了,这个消息对于狄县父老、河济百姓,乃至于过去二十年间饱受黄河水患的冀州、青州、兖州数百万人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福音。

    但有人听后,却只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正是青州刺史李忠,李刺史倒不是可惜临淄被狄县给换掉,怎么也是他青州治下,第五伦没说谎,东京确实是定在青州,没给兖州鲁地抢去就是胜利。李忠担心的是,现在治河,恐非良策。

    眼看群臣欢呼,百姓沸腾,第五伦兴致也很高,李忠虽有心进谏,但斟酌了几次,都发现不太好开口。

    “治河,是民心所盼,王莽没做的事,如今陛下要做,我身为青州父母官,高兴还来不及,当高呼圣王再世,有何理由阻止呢?”

    李忠知道,汉武帝时大河决于东郡,当时丞相田蚡反对治理,他的理由是:“江河决口皆乃天意,不该用人力来强行堵塞,如此未必符合天意。”当然,真正的原因是田蚡家的庄园在溃流的另一侧,与此同时,望气占卜的官员也提出了同样的观点。汉武帝当时年轻,为亲舅舅蒙蔽,导致大河决口二十多年没堵上,泛滥的黄河水祸害了东方十六个郡,富庶的梁、楚就此衰败。

    至于王莽那一次决河,同样采取了躺平策略,理由依然是天人感应:“河,中国之经渎,圣王兴则出图书,王道废则竭绝。今溃溢横流,漂没陵阜,异之大者也。修政以应之,灾变自除。”意思是只要好好修改国政,感动了上天,大河自然会归于故道。

    当然,新莽没等到这种机会,就被第五伦和河患导致的起义军推翻。

    如今第五伦毅然表示要处理前朝留下的烂摊子,李忠要劝,当然不能再抬出天人感应的说辞,经过鲁地的事后,人人都知道,皇帝不吃这一套。

    于是李忠一直等到入夜时分,群臣在狄县狭小的行在告退后,才来进言:“定都狄县之事甚善,然治河一事,还望陛下三思!”

    第五伦看着李忠,皱起眉来:“大河迁徙至新道后河床不稳,水势不断南浸,常常在淹没平原郡后,继而南侵千乘,沦入济水,甚至延袤济南,堵塞漕运,实妨国计,一旦大河当真夺济入海,半个青兖都将沦为灾区,流民何止十万?卿身为青州刺史,本当担此重任,缘何竟言河不可治,莫非又是那套‘修政以应之,灾变自除’的空话?”

    皇帝的质问已经颇为严厉了,李忠连忙跪下,稽首垂泪道:“臣乃青州人,何尝不愿河济分明,互不相侵,然臣亦是陛下僚属,不敢有私。不治河,可能如汉武时一般,祸害半州,但治河,却可能酿成更大祸患!”

    李忠开始解释他这听上去颇为神奇的理论:“治河不亚于一场大仗,必由朝廷发动牛马万头,辎车千乘,民夫十万,从青州冀州中原,千里馈粮,赶赴河济之间。”

    “一旦开始治理,则内外之费,吏卒之用,土石之材,人吃马嚼之奉,日费千金。”

    “汉武时以中国盛世,使贤臣汲黯、郑当时主持堵塞决口,动用十数万人,却劳而无功,直到二十余年后才堵上决口,故知治河非旬日之功,陛下对大河开战,确实豪气,但这一战,恐怕要持续数年,十年!如同在人身上开一创口,血流不止,国力将为之耗费,于陛下伐吴灭蜀一统事业不利啊!”

    现在也一样,拖了二十年后,黄河改道已是定局,绝非简单堵个决口那么简单。

    第五伦陷入了思索:“卿的意思是……”

    “大河要治,但不能现在治。”李忠给出了自己的提议:“陛下,近十年内,还是专注于一统,且再苦一苦河济百姓罢!”

    “卿确实是大魏忠臣。”第五伦这评价意味深长,李忠李忠,他忠于的是皇帝,而非百姓。

    “但不行。”

    第五伦挥动宽袖,斩钉截铁:“治河之事,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让百姓多等一年都不行。”

    “自王莽不顾河决魏郡以来,大河肆虐三州长达二十年,上百万人沦为流民,更多人则滞留当地,苦苦挣扎,其苦盼河患结束,犹如久旱盼甘霖也。”

    “岂有人将渴死,眼看天阴将雨,雨师却曰:‘姑且待之,三日后必雨’?”

    第五伦很清楚,在治黄河上投入多少资源,征发多少人力,修几年能修好,这是能力问题。

    但治与不治,却是态度问题!

    青兖才刚刚归附,对他没什么向心力,第五伦必须表现出与新莽截然不同的一面,来获取各个阶级的支持,而治河,不夸张地说,要真能拨其乱而反其正,扭转汉、新两代的水患,第五伦的王朝,能获得黄河下游上千万人的支持!

    见第五伦如此,李忠又提出了第二点。

    “陛下虽有救民之心,“诏令是一回事,底下如何执行是一回事,为应付工期,酷吏或将效法新莽时拉丁暴政,数万十万人聚集,衣食不甘,寒暑交加,只怕疾病致死者无数,更勿论闾左暴徒由此聚集,若处理不当,恐将酿出陈胜吴广篝火狐狸之事。”

    第五伦虽然理解李忠的顾虑,但他的看法却与对方截然相反。

    “王莽不治大河,河济间丧失本业者一样不少,百万流民入铜马、赤眉之中,祸乱天下,使刘子舆、樊崇几乎成事。”

    “而今铜马、赤眉旧部无从安置,予正好以工代赈,令其回归河济故土,参与修堤疏道之事,由朝廷提供衣食,此为两便之法。”

    在第五伦看来,对河患造成的流民,放任不管和收拢控制,还是后者更安心些,但这意味着未来十年财政增加了一大负担。

    李忠又提出了第三点:“就算朝廷钱粮如数发放,三公刺史太守用命,但州郡以下,多是新莽官员小吏留任,其贪腐盛行,恐怕会层层盘剥,到民夫手中,恐怕只剩掺沙谷壳了。”

    第五伦一拍大腿:“这正是余设东京于河济间的缘故啊!以陪都来监督治河进度,右丞相窦融在洛阳、邺城管后勤。卿及冀州刺史邳彤,则协助窦丞相,至于具体修河方略,则交给熟悉水利者,由水衡都尉杜诗来操办。”

    李忠该说的也说了,虽然心里仍旧担心,但第五伦如此自信坚持,又有详细的计划,不像是一时头脑发热所为,他遂不再言,只应诺告退,走出行在,如此安慰自己。

    “汉成帝时,因堵住了一次大河决口,故改年号曰‘河平’。”

    “然大河终究未能平静,倘若陛下真能使河济相安,可谓上继禹功,下除民疾了!”

    ……

    要论起治河来,第五伦不能不咨询一个人,正是桓谭。

    桓谭在王莽掌权时担任过“大司空掾”,因为他博学多闻,曾经替王莽主持过一次会议:那次大会是王莽代汉前,黄河已有桀骜之势,也是王莽治河最后的机会。

    然而桓谭提起那次会议就直摇头:“不足道哉,多为空言。”

    “其中一人说,黄河溃决之地,常在平原、东郡左右,那一带地势低下,土质松软。据说夏禹治河时,将这一带地区空出来,以便大水倾泄,应效仿古事,将诸郡腾空,不再兴建官亭、民居。”

    这涉及到几百万人的搬迁,是人给水让路,自然不靠谱。

    但更不靠谱的还在后面,桓谭说起另一人的提议就想笑:“有位御史则说,《禹贡》中有‘九河既道’之载,夏时黄河有九条支流,应按索古书,即令不能凿出九条,只要能在冀州开凿四五条,应也有裨益。”

    不说是九条京杭大运河,至少也是九条鸿沟的规模,根本没有执行的可能。

    而更有位人才结合了前两者的疯狂,提议说要完全恢复大禹故道,应该让冀州、青州、兖州上千万人都搬走,使黄河沿着太行山,改从燕地注入大海。

    第五伦都听乐了,不愧是老王莽,连治河都秉承复古之风,难怪一场热热闹闹的大会,最后什么也没干成。

    总结了过去的教训后,第五伦在召见水衡都尉杜诗时,便与他定下了这次治河的基准:“时异事殊,沧海亦可能变为桑田,冀州、青州、兖州山川与夏禹时大为不同……”

    这种不同,主要还是黄河造成的,昔日还是大海的地方,千百年来淤积成了平原,而一度顺畅的河道,堵塞拔高久了,也变得岌岌可危,用过去的图籍思路来治河,是绝对要吃大亏的。

    “大河已决口二十年,故道不可复。”第五伦也有利益考量,河北魏郡、河内等地是他在东方的核心,若是耗费人力物力,让黄河回到故道,却害了两郡,那将是第五伦难以承受的损失。

    “还是要使其稳定在新道,勿令南侵济水、泗淮为妥,卿再河济间行走半年,可有方略了?”

    第五伦看向杜诗,这位来自河内的年轻人是出了名的水利专家,协助第五伦在关中大兴水利器械、工坊,也主持疏通了好几条小运河,但与绵长的黄河相比,过去的经验都变得微不足道。

    杜诗奉上了自己在黄河故道、新道行走后的所见所闻,已是厚厚的一摞纸,他说道:“臣虽走了小半年,但仍未能将每一里河道都探查,还需要派遣吏员,进一步商度地势,而后当规划新道走向,为此不惜凿山阜,破砥绩,直截沟涧,疏决壅积,同时还当防遏冲要,再河、济间修筑堤坝,防止水患侵济。”

    第五伦问他:“需要多少人力,财力?需用几年?”

    杜诗咬咬牙,如实道:“需发卒十万,用时五年,方能完善堤坝,使大河不至于侵济。”

    “至于彻底治好大河水祸,使再无大患,恐怕需数十万人,费十年之功,耗钱帛以百亿计!”

    如此大的代价,让第五伦不仅缄默了,良久后,他才笑道:“先做完第一步,保住济水、青州百姓安宁,至于永绝河患,可以等到天下一统了,再集中天下之力来办成。”

    说到这,第五伦一拊掌:“对了,卿且随予来,让汝等见识一物什。”

    桓谭和杜诗都知道,这是皇帝要示范某样神奇之物的前奏,对桓谭而言,这是千里镜,于杜诗而言,则是第五伦令人在他“水排”的基础上,改进的庞大水利机械。

    二人面面相觑,只跟随第五伦到了狄县近郊,这里是随驾军队的营地,同时也有不少同行的匠人,眼下工匠与士卒,正在热火朝天聚在一块干活。

    众人走近时,发现他们各自分工,或在煅烧千乘郡近海那堆叠如山数以亿计的蛤蚌枯壳,烧成“蛤灰”,再与筛过一道的细腻粘土混合,最后与碾碎的矿渣混在一起——齐地乃盐铁大州,又近海,这些东西都是现成的,不难找。

    而那混合后灰扑扑的材料,在下一道工序里,被加水搅拌成了浆体,正被灌注到版筑之中,与碎石块混在一起,整个工地满是扬尘和奇怪的臭味,使得随行的士大夫们忍不住掩起口鼻,不明白皇帝为何要带他们来这。

    “此乃东京行在的外墙,用了新技艺。”第五伦对众人如是说。

    就算如此,也应该用传统的夯土之法啊,这些泥浆靠得住么?怕不是给刺客机会罢!

    直到走到下一处,这里是数日前就灌满的版筑,工匠士卒将木板一点点拆下来,又在太阳下暴晒许久,已经成了城墙一角的形状。

    “桓卿、杜卿,去摸一摸。”

    在第五伦的命令下,桓谭、杜诗上前试了试这墙壁,旋即发出了“咦”的诧异之声。

    和想象中不同,这墙壁颇为坚硬,有军校不信邪,甚至拿起旁边锄头猛地一砸,却只震得双手发麻,其坚固程度,远胜于夯土!

    而杜诗则激动起来,他隐约知道,皇帝为何要向自己展示此物,而它又能派上何用了。

    “没错,此物或可用于协助治水。”

    第五伦指着这工艺粗糙,还有待改进的土法水泥,给它取了一个新名字。

    “既然此番治河,是要上承大禹之功,予愿名之曰……”

    “息壤!”

第627章 千里之堤

    作为被天子寄予厚望的水衡都尉,杜诗其实更擅长于运用水利,而非治理水患。

    为了不负皇帝重托,他过去几年没少翻阅与治水有关的书籍,诸如历史悠久的《禹贡图》、刘歆收集编撰的《山海经》、还有对上古至汉武时沟渠之事做了大总结的《史记·河渠书》。第五伦也放开了天禄阁,让杜诗尽情搜寻有用的资料。

    杜诗在山海经中,就看过这样一个故事:上古时洪水滔天,鲧偷窃了天帝的息壤用来堵塞洪水,遂被处死。鲧的遗腹子大禹成人后,继承父业,继续与泛滥的大河斗争,也用上了息壤。

    他当时就好奇,这息壤究竟是何种神物?而在另一本博学之书《淮南子》中,杜诗找到了答案。

    据说息壤这东西,筑为堤坝,可以随着水势自行增长,无穷无尽,故可以塞洪水也。

    杜诗是又向往又遗憾,大洪水的噩梦再度降临,黄河肆虐天下二十余载,但息壤早已湮没于上古的迷雾中,没人说得清楚它的来历、去向,更别提为人所用了。

    然而第五伦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曾对杜诗说过:“古之息壤虽不可寻,那便由吾等发挥聪明才智,来造出今之息壤!”

    他说到做到,还真鼓捣出了“息壤”,此物用海边较多的蛤灰与粘土混合烧制,也可用石灰石来制作,当与适当的水调和后,就成了一种颇为柔软的浆体。日晒风干,浆体的强度却时刻剧增,失去了可塑性,变成不能流动的紧密固体,杜诗摸上去,感觉就像在触碰硬邦邦的石头。

    而若将其与砂石混合,这“息壤”则能将其紧紧胶结在一起,变成坚固的整体,整个过程,用第五伦发明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

    “混凝。”

    没错!就是混凝,这看着平平无奇的灰泥浆,能在短时间内构造硬度堪比石头的墙垣。第五伦直接将自己即将拔地而起的“东京行宫”当成了试验场,他让匠人收集蛤壳、石灰岩等来此烧制,再与粘土以不同比例混合,来调配不同功用的“息壤”。

    皇帝笑呵呵地对杜诗说:“予料想,这其中,定有不少是治水时能用上的。”

    何止是能用上,简直是太有用了!

    杜诗颇为激动,对第五伦道:“陛下,过去治水,如汉武帝元封二年筑塞瓠子口,乃是以薪柴及所伐淇园竹所制竹筐,放入石块,以此堵塞决口,那上下两篇《瓠子歌》虽气势磅礴,但竹木易腐,短则半载,多则几年,必然朽坏,而石块没了束缚,为水冲散,决口再危。”

    “而古时修筑大河堤坝,最初是夯土堤,然就算夯筑得再结识,土墙常年为水浸泡,亦将松软脱落,至汉时开始修石堤,臣亲自走过,沿着大河故道,从河内北至黎阳、东抵东郡平刚、东北抵东郡津北、西北抵魏郡昭阳,皆为石堤,然石堤难以堆砌严实,多有孔隙,加上数百年来大河淤沙堆积,越来越高,这便是大河常决口的缘故。”

    这“息壤”的可塑性堪比夯土,坚硬程度与不怕水,则可与顽石媲美,集两者之优点,第五伦无疑给了杜诗一件大利器!

    这让心里还有顾虑的杜诗一下子自信起来,到了次日,熬了一宿的他,便向第五伦禀报了更加详细的治河计划。

    “汉成帝时,有贾让提出治河上中下三策。”

    杜诗道:“其下策为,在大河弯曲河道上,缮完故堤,增卑倍薄,做小修小补,然此策劳费无已,数逢其害,只能维持数十年安宁,果然二十年后,大河决口。”

    “其中策则是,多穿漕渠,稍分水势,至少能维持百年。”

    “而上策,则是放弃冀州、青州沿海低洼处,徙民百万,人为决河,让大河自新道入海。”

    听上去,这上策简直是在开天大的玩笑,与躺平淹死没什么区别,但要考虑到汉末的现实:黄河经过上千年淤积,已成地上河,全靠沿岸堤坝挡着,其实水面早就比房屋还高了。它如同悬在世人头顶的一把利剑,就算下策修修补补,就算中策趋利避害,迟早还是会有爆发的那天!

    “故贾让以为,此举虽会败坏城郭、田庐、冢墓以万数,但足以解决悬河之危,河定民安,千载无患。”

    杜诗沉痛地说道:“如今大河决口已逾二十年,河水再不能归于故道,反而在低洼处自己寻了条新道,虽仍不安稳,淹没良田万亩,城郭无数,使百万生民流亡死难,但确实是起到了贾让上策之效。”

    起码那无解的“地上河”总算是没了,这真是代价最为惨重的“上策”,但也给了第五伦一切重新开始的机会!

    “万事皆有始,臣以为,治河先从汴渠开始。”

    杜诗献上了自己画的草图,第五伦让他上前,君臣趴在一张案几上。

    这汴渠,其实就是鸿沟的上流,分黄河水东南流,最后流入淮河水系。然自汉以来,由于黄河泛滥,经常侵入支流,其中以鸿沟、济水最受其害,朝廷还维持时还能修补堤坝管一管,但新莽乱世以来,沟渠成了没娘的孩子,浊水滚滚涌入,荥阳渠口往下,形成了一片宽广的水泽。

    第五伦颔首:“鸿沟靠近中京洛阳,附近十几个县,产粮丰富,不可不顾。又事关淮北屯田漕运,故必须先考虑。”

    要想让黄河老老实实在新道上跑,不但得提防它侵入济水,还得将其借鸿沟侵入淮河的可能性也掐死在萌芽里,第五伦虽与刘秀交战,却不想以水代兵。

    杜诗禀报说,治理鸿沟,最大的难题便是荥阳渠口,此处为分流点,需要有闸门控制进入汴渠的水量。

    他用案几上的书简来打比方,在土坝上加石头,与黄河河堤相连,只留下数丈多宽的豁口,用厚木板卡住,作为水闸。黄河水多时闸门打开,水少时就关住,以此控制其进入鸿沟的流量。

    “而造这渠口堤坝及水闸门时,息壤便能派上大用场!”

    杜诗激动地设想,既然息壤可塑性如此强,不但可加固关键部位的堤坝,也能用其制作“混凝土闸门”,来代替易腐朽的木门啊!

    “只要鸿沟荥阳渠口能修好,下游千里之内,各处渠口,皆可参用此法,稍分水势,使民得以溉田,如此可使盐卤下湿,增淤加肥,种植麦稻,更有转漕舟船之便,变害河为益河,富国安民,兴利除害。”

    当然,这只是万人级别的中等项目,各州郡还承担得起,可真正的考验,则是连第五伦听了都心颤的大项目!

    “如今最紧迫之事,还是使大河新道稳固,故当以墕流法重筑沿河大堤。”

    杜诗持笔,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从司隶荥阳起,到今他们所在的青州千乘海口,必须修筑长堤防水。

    第五伦眯起眼,将这条线看了好几遍,问杜诗:“一共多少里?”

    “粗略估计,有一千多里!”

    那就是四百多公里的长城,并且不是一条,是两条!

    它们必须夹河而屹立,如同防寇一般,筐住这条喜欢乱扭的巨龙!只有如此,后面的疏通河道、裁弯取直、凿高就底,使河流更通畅等,才有继续的可能。

    那将是无比壮观的工程,古时候的黄河大堤,是在千年时间里一点点修筑的,汉朝将战国赵魏齐的河堤连起来而已。

    但现在,却是平地而起!从零开始!哪怕用上水泥,也难以抹平巨大的耗费。

    第五伦唏嘘道:“难怪卿说,要想治平水患,需数十万人,费十年之功,耗钱帛以亿万计!”

    不是每个执政者,都能下定决心去做这么大的事。汉成帝、王莽,乃至于他们之前一位位和平时代的帝王,想必都曾面对过这样的时刻。但众人都在如此巨大且不知结果如何的挑战前,退缩了,止步了,他们宁可选择小修小补的下策,将问题留给子孙后代来“解决”。

    和平时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国家尚未统一,府库尚且空虚呢?

    杜诗也知道难处,言辞恳切:“但若能如此,可保大河数百年安宁!”

    “数百年么?”第五伦沉思良久,最后笑道:“休说大话,去做罢,息壤给卿,人力给卿,钱帛粮秣也给卿,先在一统前,替予将鸿沟渠口、河济石堤这两项修好。”

    “至于之后,予会支持,卿且努力,若能在予有生之年办成,就算给卿一个千户侯,又何足惜哉!?”

    言罢,第五伦拍了拍杜诗的肩膀,离开了厅堂。

    杜诗则在后下拜,他倒不是眼馋第五伦开出的“千户侯”许诺……好吧,确实是巨大的激励,毕竟按照大魏制度,一个没有军功的文臣、技术官僚,混个子、男甚至伯爵都有可能,但侯位还是金贵的。

    “臣愿用一生,来完成此事!”

    杜诗在心中立下了誓言。

    “让大河在我朝国祚之内,勿要决口。”

    ……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武德四年(公元28年)的夏天,值得第五伦的高兴的,还不止是定下东京、治河有了着落,在盛夏六月,第五伦巡视至东郡濮阳时,第三桩喜讯也接踵而至。

    刚走马上任的兖州刺史王闳来报,说在州郡大力赈荒屯田下,泰山郡赤眉贼失去了周围民众支持,因为缺粮下山劫掠,被巨毋霸困在一个小乡邑中,赤眉最后的首领徐宣内外交困,最终愿意向魏军投降。

    不止如此,当听到信上最后几个字时,一路随驾颇感无聊的大行令冯衍,竟直接从坐榻上站了起来!

    “策士方望行走诸侯,劝说张步等合纵抗魏,后遇我军攻鲁,遂随赤眉藏于泰山。如今徐宣归降,也将其一并擒拿献上!”

第628章 丧家之犬

    作为赤眉的最后首领,徐宣并没有享受到归降的良好待遇,而是关在囚车里被送至东郡濮阳。

    这囚车还不一般,它前面长,后面短,长的一端触地。笼上有口卡住徐宣的颈部,导致他连坐都坐不下去,路途中只能站着,直到沿途休息进食才能稍缓。

    徐宣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如此对待。

    “这王闳老儿,还在记恨赤眉乱其辖郡,又攻破濮阳,将他父子二人擒获,置于军中之事呢!”

    那时候,赤眉还是樊崇做主,于是发挥优良传统:既然刘姓王侯子弟被赤眉掳走做放牛娃,这王闳父子作为新莽宗室,就放个猪吧!

    于是老王闳整整替赤眉赶了几个月的黑头猪,又因为赤眉战士痛恨莽朝,对他拳脚相加,让老头在那段时间受尽苦头。

    如今风水轮流转,徐宣最初落到巨毋霸手里,对方还念着一起在赤眉中待过的交情给他尊严,后来转交到兖州刺史王闳麾下,就算王刺史心胸宽广,他那些知道底细的手下,也会换着法替主君出气!

    一路颠簸后,徐宣已被折磨得狼狈不堪,到了濮阳近郊时,大概是昨天喝的稀粥不干净,肚子一阵乱叫,他嚷嚷说要如厕,却无人搭理,最后只能屎尿横流,污了一身。

    这时候,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叫停了这种不人道的虐待。

    “徐宣虽是罪囚降虏,但若将其累死,如何令法吏审判?吾等担当得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对押送的官员进行了训斥。

    “校尉所言极是,此乃临时雇用的小吏细卒不懂事,小人这就勒令更改!”

    “这臭烘烘的,汝等想熏坏大行令?速速冲洗一番!”

    车辆停了,吏卒们七手八脚地将囚车的笼口,甚至提了水来,往徐宣身上直接浇下。

    这桶凉水让徐宣感觉盛夏的炎热迅速离自己远去,任由冷水从肮脏板结的头发上滴落,许久没得到自由的双手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想要看清是谁救了自己。

    他的位置有些背光,恍惚间,瞧见一位坐在安车上,用蒲扇掩着口鼻的文士,正是魏国大行令冯衍。

    但徐宣不认识他,冯衍也从头至尾没有说话,目光只望队伍后方看。

    出言救下徐宣的,是一位身骑高头大马的魏军将校,再仔细一瞧,徐宣知道来者何人了。

    “爰曾……城头子路?”

    正是大河赤眉的首领城头子路,他们最初相见,还要追溯到“赤眉三巨头”的成昌之会,踩在十万新军的尸体上,赤眉为未来去向何方开了一场会,那时大河赤眉的领袖还是奇女子迟昭平,城头子路只是她麾下的小渠帅,徐宣作为樊崇副手,与城头子路就着新军的粮食,喝了几两酒。

    直到迟昭平被第五伦击败身丧黄河,城头子路继承其旧部,流窜于冀州青州间,加入过刘子舆的北汉,也接过梁汉的册封,可以说来者不拒。三年前,为了一起对付第五伦,樊崇带着徐宣在东郡一带与城头子路结盟联手……

    结果大河赤眉杀入冀州,与魏军交战时,却赶上黄河凌汛,双方被淹死冻死无数,城头子路也就此被俘。第五伦竟没杀他,而是接受投降,如今爰曾已当上了校尉,协助冀州、青州管理赤眉、铜马残部及流民,带领他们屯田、筑坝,重新建设故乡。

    见着故人,徐宣如获至宝,他虽然再河济大战后嘴硬不肯降第五伦,但如今在曲阜过了两年为吏、造反时从未感受过的人上人快活日子,不但心软了,骨头也软了不少,对城头子路连连道谢后,又垂首低声下气地说道:

    “爰兄,如今君为座上客,我为笼中囚,我亦愿归降大魏,何不在君王面前发一言,而令弟得释?”

    徐宣知道自己很招王闳等人恨,而曲阜那群满口假仁假义的儒生,觉得屈从于赤眉的两年是耻辱,也会不顾一切地请求第五伦杀了自己,而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就是靠故人说项。

    岂料城头子路虽然看不得徐宣被折辱,却不屑于他的前后不一,竟出言讥之:

    “徐宣,汝若真心降魏,三年前樊崇河济大败有机会率众归附,刚夺取鲁郡曲阜时有机会以地来投,哪怕是半年前曲阜被攻破,也能放下兵刃,自缚而降,为何拖到现今,为了一口吃食被困乡邑,身陷笼中?”

    徐宣忍气吞声:“先前是弟愚钝,未能看清时势,后来则是被贼士方望迷惑……”

    “不必推诿了。”城头子路却冷笑道:“归根结底,是汝与我全然不同,我率大河赤眉横行河北,是因为洪水毁了家乡,又被新莽逼得活不下去,迟昭平告诉吾等,是上天厌恶王莽,这才发水,只要摧毁元城沙麓王莽祖坟,洪水自消,吾等便能回归故乡。”

    为了这个目标,迟昭平付出了生命,城头子路也带着众人努力了许多年,当他们最终乘隙杀入元城,毁灭了沙麓,河水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当面肆虐,将大河赤眉冲得七零八落。

    当此之时,救下他的,竟是魏兵,是亲自赶赴战场的第五伦。

    就是在那一天,第五伦赫然对泛滥的洪水,宣战!

    “我本将信将疑,直到如今。”城头子路感慨:“陛下已设东京于狄县,又令丞相及两州刺史、水衡都尉治理大河,铜马、赤眉残部及流民则以工代赈,共筑堤坝,再在堤坝后为朝廷屯田种地,可得半数收成。”

    第五伦不仅给了大河赤眉的兄弟姐妹们一条活路,更给城头子路指了一条明路。

    “大水不会自消,只能用吾等双手让其就范!”

    对城头子路来说,他的敌人不是任何诸侯,只有泛滥的黄河,谁愿意帮他驯服这恶水,谁就是他的主人!

    “就凭此事,我愿忠于陛下,虽死不悔,但汝……”

    城头子路摇摇头:“樊巨人在时,赤眉尚是赤眉,到汝掌权时,已失初心,徐宣,汝在曲阜那一套,我亦有听闻,樊崇与我,皆为解救麾下兄弟姊妹,而徐宣,不过是为了王侯将相!”

    一席话下来,让徐宣无言以对,就算想反驳,也怕得罪城头子路,他还指望这爰曾骂完后,替他说点好话呢……

    但徐宣已经没这机会了,冯衍和城头子路正是第五伦派来的人。

    “陛下改主意了,已经北上邺城,让本大行令来发落汝等。”

    冯衍终于开口了,传达皇帝的口谕:“徐宣有陷濮阳、乱曲阜等罪,甚于樊崇,今樊崇囚于长安狱中,押解徐宣至西京,与樊崇共处一室!”

    “不!”

    原本坐在笼中的徐宣一下子站立起来,这刑罚,比杀了他还难受,手疯狂地伸出囚栏:“毋宁死,不愿再见樊崇!”

    但冯衍却不搭理他,目光继续瞥向后方,加大了音量:“至于另一人,陛下亦不愿污了耳目,同押往西京,由廷尉及士民审判即可!”

    后面那辆囚车也开过来了,同样是令人极其难受的站笼形式,里面的是个文士,但听到冯衍这一席话,只吃吃地笑了起来,弱弱地出声道:

    “第五伦,沽名钓誉,诓骗世人,还审判?如王莽一般?方望死则死耳,何惧之有!”

    此人正是徐宣与赤眉残部投降后,化妆想逃下山来,却被刘盆子擒获的策士方望。

    “方先生,真是久违了。”

    冯衍下了车,用蒲扇遮着口鼻,走近这位相杀多年的老对手。

    但方望的羽毛扇,早已不知所踪,从泰山到东郡,他早就被酷热与不流血的刑罚折磨得形销骨立,笼中满是屎尿臭气熏天,苍蝇嗡嗡乱飞,甚至在肮脏的皮肤上产下卵,即将孵化……方望现在丝毫没有关西名士的体面,更无人下令让他舒服。

    方望倒是一副与冯衍惺惺相惜的姿态,他睁开积满眼屎蝇卵的眼睛,感慨道:“冯敬通,早在陇右初见,我便觉得,你我便是当世之张仪、犀首,一人连横,一人合纵,注定是一生之敌!果不其然!”

    犀首,便是战国时的策士公孙衍,方望这一席话里,大有自嘲的意味,那犀首连仕魏、韩,同执数国相印,组织合纵,但却常常被对手张仪击败,而军事上六国也乏力,联军溃于函谷,公孙衍也只能狼狈地在各国流亡,进行无意义的奔走,却阻止不了秦一天下的大势。

    真像极了他啊,只是公孙衍晚年戏剧性地回到了秦国,反而挤走了张仪的位置,他方望,恐怕没这种好运了,此番回关中,恐怕只有一死。

    但方望还是过去的方望,冯衍却已大为不同,他过去会对“今之张仪”暗暗窃喜,如今却没有半点欢心。

    “方先生错了。”冯衍缓缓摇头。

    “张仪、犀首,可谓大丈夫,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你我则不然。”

    冯衍苦笑道:“我有张仪之弊,长舌乱言,喜欢自作主张,欺君罔上,屡犯大错。但却无张仪之才,冯衍不过中人之姿,侥幸赶上陛下龙兴,乘风同起,鸡犬升天罢了,做一使者还算合格,哪有本事左右天下棋局?”

    这是冯衍慢慢失去职权后,才恍然的事,少了他,不论荆襄还是齐鲁两淮,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原来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

    直到这时,冯衍也才发现,早期诸如劝陇右拥汉自立等,都是第五伦的神来妙笔,自己负责执行,谁推动谁去做事,不言而喻。他是棋子,而执棋人,只有一位!

    “圣主在世,堂堂正正取天下,此浩浩汤汤之势也,自不必策士跳梁。”

    “有我这种对手,先生,又能高明到何处呢?”

    冯衍狠狠扎了方望那颗自负的心:“先生面对陛下妙计,束手无策,隗嚣一度重用先生又如何?一样兵败陇右,公孙述欲杀汝以媚魏,刘秀看似厚遇,不过是在利用先生。到头来奔走各邦,一无所获,不过是一条惶惶然的丧家之犬!”

    这是冯衍近来的一点感悟,眼下只对这位“一生之敌”说出来,想让他死得明白些。

    这些话一开始确实让方望听愣了,这与他想象中宿敌相见,惺惺相惜然后送他去死大不相同。

    恼羞成怒之下,方望将那件本该藏在心中再瞒一阵的事,脱口而出!

    “不!”

    方望气急败坏:“就算汝非张仪,我同样是犀首!甚至是苏秦!”

    “公孙衍唯一一次曾重创秦国之事,先生可知?”

    冯衍当然知道,公孙述最大的成果,是成功说服了秦国西边的义渠,协助六国偷袭秦国,大破秦军!

    “汝……”冯衍反应过来,指着方望,他本以为此人被困鲁地,当掀不起风浪来了。

    “但我还是做成了。”

    方望好似在向冯衍炫耀自己此生最后的“杰作”:“此事连刘秀都不知,我早已仿照汉主笔迹,写就书信,盖了假印章,送往匈奴大单于及胡汉卢芳处。以刘秀名义,邀其南下,会猎中原,答应事成后,瓜分魏土,匈奴与卢芳可尽得大河以北!”

    “卢芳对此事颇感兴趣,半年前便遣人回信送到曲阜,南北两汉合纵已成,匈奴引弓十万南下,包夹第五伦,便是今夏之事!”

    握住囚车的栏杆,方望得意非常,丧心病狂地大笑道:

    “恐怕此时此刻,魏国北方的烽燧,已烧起来了!”

第629章 烽火

    两年前,从刘隆手中接过河西时,第八矫一度忐忑,一度充满犹豫。

    甭管敦煌、酒泉各郡守怎么称颂,最初时,第八矫依靠绣衣卫在民间的眼线,依然听到了许多真实无比的嘈杂之音。

    “乱河西者,第八矫也。”

    河西在天下大乱初期,因为地理位置关系,好歹保持了“粗安”,在河西人记忆里,哪怕是名义上归附“西汉”的日子,顶多只有羌胡入塞的小打小闹,而大规模的战争,是奉魏王之命西行的第八矫带来的。

    说来也奇,近在京师脚下的关中,王莽代汉时竟鲜少忠良,反而是遥远的河西、西域留驻汉军,日子过得苦巴巴,却滋生了不少心怀汉室的人,虽然随着“西汉”的倒台,让他们明白汉不可复,但对于新来的统治者“魏”,更没任何归属感。

    第八矫和随他而来的诸多空降官吏,深刻感受到当地的情绪,豪强的慢待,百姓的不合作,让不少人心生烦躁,嚷嚷着什么“河西偏远,不如弃之”的话,只想回京师去。

    但第八矫却训斥了众人。

    “百姓并非天生就要跟吾等走的,欲移其心,先证吾信。”

    于是第八矫开始投入全部精力治理河西,这片狭长的壤土名为四郡,人口却只有二三十万,地广人稀,羌胡混杂,汉人聚集点集中在边塞烽障塞,以及各郡城县邑里,经过百年胡化后,颇为“民俗质朴”,武德颇为充沛,出门人人背弓,个个带刀。

    第八矫先劝说河西实力派们效法窦、梁两大地头蛇,送子弟入长安,又恳请第五伦给他们加官封爵,以示恩德。得了各位土豪默许,第八矫才能将一盘散沙的河西重新团结起来,与他们结盟立誓,组织起一支足以自保的军队。

    其后,第八矫修缮了新莽后废弃的汉时烽燧,将军队驻扎各要地,镇压羌胡侵扰,给河西带来最基本的安定。

    当时局稍稍稳定后,他派出官方商队,不是去往西域,那投入太大了,而是往返于长安,将货物重新运到姑臧城,河西本就孤悬西北,如今仿佛重新与母体连上了脐带,那些驼背上的少少货物、兵器、书籍只是杯水车薪,但足以让人心安。连先前逃亡塞外、西域避凶饥的人,也陆续回来了。

    至此,对第八矫的怀疑与诽谤渐渐消弭了,河西人没有对魏国迅速产生归属感,只是觉得……

    “这位‘八刺史’倒也不错。”

    第八矫用了两年时间让河西粗安,但站在姑臧城头,他依然有深深的隐忧。

    武威是河西的核心,而姑臧也是四郡最大的城市,但第八矫知道,它并不安全。

    这位凉州刺史几乎每天都要问从祁连山口来的人:

    “金城郡形势如何了?”

    金城是武威的南邻,隗氏覆灭时,为了反攻陇右,竟将金城送给了先零羌,后来被吴汉收复了部分,但仅能维持对郡城的控制,其余各县都被羌人占据。

    第八矫当年曾被流放于此,对那片土地十分熟悉,知道河湟谷地中,究竟能酝酿出多大的混乱,而一旦金城大乱,势必越过祁连山谷和草原,波及到武威。

    如果说金城还只是“肘腋之患”,那当第八矫转身向北时,仿佛看到一把悬在天边的利刃!

    来自祁连雪山的黑水(石羊河)滋养了姑臧绿洲,它继续往低洼的北方流,横穿沙漠,最后汇聚成了休屠泽,就在两百里外,当地水草丰饶,汉朝的长城延伸过去,使得休屠和居延,成了深深刺入匈奴体内的两把剑。

    可现在,这剑,已被匈奴夺去!

    匈奴已经占据休屠泽两年了,在过去,汉军利用休屠泽,随时能深入匈奴揍他们,逼得其不敢南下牧马,而现在,攻守异形。

    尽管第八矫重新组织了全河西的武装,但守则足矣,攻却不足。朝廷忙于一统中原,也无无法派遣大军来河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重建了删丹县的军马场,希望有朝一日,河西骑士能骑着长大后的凉州大马,收复失地。

    至于现在?羌胡两狼就在门外徘徊,只能关好窗,胆战心惊地期盼河西能撑到皇帝扫灭吴蜀那天。

    但终究事与愿违了。

    武德四年(公元28年)5月底,就在河西麦子即将成熟的月份,一份急报从北方张掖郡传来。

    “刺史!”

    武威太守、魏国右丞相窦融的弟弟,窦友匆匆来报。

    “肩水金关来报,说匈奴万余骑出居延泽,沿着弱水入寇!”

    一般来说,匈奴入侵的时间会选在秋高马肥之际,而春夏尽量不动兵,否则就会影响牲畜的生育,今年却一反常态,究竟是塞外闹灾匈奴人只能靠抢,还是另有目的呢?

    第八矫问窦友:“胡虏过肩水金关,侵的是张掖还是酒泉?”

    “酒泉及张掖都派人告急,匈奴竟一分为二,大掠两郡。”

    这真是饿疯了么?第八矫思索后道:“不慌。”他说道:“按照商定之事,各郡保其郡县,皆如符要,再通知删丹县的骑兵,前往张掖,匈奴敢深入,就痛击其小队!”

    河西人寡兵少,那支骑兵,是第八矫唯一的机动兵力,养了两年,就是得用到刀刃上!

    然而,就在第八矫派遣武威部队救援张掖酒泉后数日,姑臧北方,黑水(石羊河)沿线,一道道黑色烽烟,如鬼魅的手指般伸上天际,打破了炎炎烈夏的宁静!

    “刺史,匈奴发数万骑,自休屠泽南下,沿黑水直扑姑臧!”

    第八矫暗暗感慨,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刀在别人手中,就是这样啊!想刺哪,就刺哪!

    他故作镇定:“可看明白这支匈奴胡寇由谁统领。”

    “是右贤王旗!”

    听闻此言,第八矫心中顿时咯噔一下,这意味着匈奴右部倾巢而出,绝不是一般的入侵,这已经不是河西能单独应对的了。

    “快去请马将军!”

    ……

    河西与陇右,日后同属甘肃,眼下同属凉州,但两地的交通却颇为艰难,从武威到陇西,直线距离看似不远,却隔着难以翻越的乌鞘岭,还有石岸陡峭,激流乱卷的大河水。

    而另一条路,则是走金城郡过祁连草原,虽是坦途,却被羌人截断。

    所以第八矫的求救信,还得个把月才能送到马援手中。

    此刻的马援,依然是魏国最高的军事长官,已移驻陇西狄道一年有余,接手了吴汉留下的烂摊子。

    要论和羌胡打交道,马援经验可比吴汉老道多了,他来之后恩威并施,恩指的是对尚处观望的东羌、在与羌人竞争中处于弱势的氐人,极力拉拢。还请第五伦恢复他们的侯王君长之位,赐给魏国印缓。

    威则是对占据金城,还妄图进入陇右的西羌先零等部,实行坚决的打击!打退了几次试探,但马援却又勒住了请战的士卒,不许他们深入河湟谷地,而以整顿陇右军备,在边境搞屯田满足所需。

    一年下来,虽然金城尚未完全收复,但陇右兵戈渐稀,逐渐安定下来。

    但武德四年六月初的一天,随着一阵突然爆发的闹腾和厮杀,让狄道县又回想起了被羌乱支配的恐惧,一时间众人惊慌不已,纷纷乱跑,或曰:“东羌及氐人联合作乱。”

    或言:“先零羌杀来了!”

    一时间,狄道县周边的众人都朝城郭赶来,希望能入城避难,不要被羌人掳走。

    而狄道县县长闻变,也大惊失色,他骑着马一溜烟小跑,赶到“骠骑大将军府”门口,连滚带爬跑进去,眼看这里还跟没事一样,庖厨端着鱼肉出入,守卫也坐着闲聊,厅堂里甚至传出欢声笑语,狄道县长更慌,一跺脚就往厅堂里闯,嘴里嚷嚷:“马大将军,羌乱!是羌乱,还望将军速速下令,关闭城门,整兵戒备。”

    此时的马援在做何时呢?他正在宴请宾客,几位来自关中投奔的乡党侠士,毕竟交友广泛,不论是文人墨客,还是武士轻侠,都玩得来。

    见那狄道县长如此慌乱,宾客们立刻安静下来,连正在弹奏西域琵琶的胡姬,也停止了拨弄,面面相觑,眼中有疑。

    “羌乱?我怎不知?”

    唯独马援不动声色,一个眼色,让站在殿堂末尾的亲信出去看看情况,而他自己,则让人招呼狄道县长入座:“东羌及氐人已服,怎敢再来进犯我。”

    狄道长胡乱猜测:“或是西羌入寇。”

    马援却嗤之以鼻:“狄道西边还有许多障塞烽燧,若西羌能神不知鬼不觉摸到我大本营来,那西边几千士卒,所有将校,都可以砍头了!此必为讹传!”

    在河济吃过一次大亏后,马援的防备外松内紧,对自己的布置有足够自信。

    “若是不怕,就留下继续同饮,若是胆小害怕,可躲到榻下去。”

    几个来投的宾客挺起胸膛:“就算真是羌人来了,吾等也要饮酒欢歌,吃刀斩之,以血佐酒。”

    马援微微颔首,撵那狄道长离开后,一对凤目扫视厅堂之内,对那愣住的胡姬轻轻一笑道:“呆着作甚?接着奏乐,接着舞!”

    这位老美男子的目光,让胡姬红着脸低下头,于是丝竹之音继续在厅堂萦绕,只是经过刚才一吓,这曲中已有些乱了。

    马援却仿佛没听懂一般,闭目享受,手指轻轻敲打着节拍,又像是在算着时间。

    直到外面脚步再度响起,原来是狄道长去而复返,他是和马援派出的亲信一起回来的,只红着脸入内长跪:“大将军,是小人慌乱了,原来是乡中有少年饮酒群殴,并非羌乱。”

    果然是虚惊一场!从胡姬到宾客,再到府中官吏,都松了口气,旋即无不向马援投来钦佩的目光。

    “不愧是骠骑大将军啊!”

    陇右老百姓一样武德充沛,两个坞堡庄园间起了争执,几百上千人打群架乃是寻常事……

    然而马援却板起脸来:“羌胡交侵,河西、陇右不绝若线,这些人平日自诩豪侠,却在关键时兄弟阋墙,乱我民心,几酿成祸患,该死!”

    “狄道长,速去将带头私斗的少年首领带来!马某人要亲自教教彼辈,‘侠’字,该怎么写!”

第630章 脸都不要了!

    武德四年的夏天,关于马援收拾一群私斗豪家轻侠的事迹,传遍了陇右。

    听说马骠骑令人将带头惹事的少年绑到郡府,而后询问他们,见众人强梁,宁可死也不肯认罪,只冷冷一笑,将他们带到了校场。

    “素闻六郡子弟多才俊之士,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过去常常选为羽林、期门,汝等如此骄狂,必是身藏武艺,此处有骏马、良弓、手搏,若能有一样胜过我,汝等自可归去,可若是都输了,便要认罪!”

    门客和陇右僚属连忙劝阻,犯罪了自有国法处置,这算什么?

    然而,没有人比马援更懂陇右,他低声对亲信道:“不论是前汉还是今朝,朝廷法度,在陇右从来不管用,此处迫近戎狄,已染胡俗,杀人者招摇过市官吏不敢问,盗寇成群结队而不能禁,要么长期潜移默化,但我没有这时间,只能靠武力强行折服了!”

    少年轻侠们听说要和著名的骠骑大将军比试,赢了出名,输了不亏,皆应允下来,过程自不必言,不论哪一项,都被老当益壮的马援吊打,小轻侠们这才明白自己的本领不算什么,他们倒也爷们,垂首认罪,甘愿受死。

    而这个时候,马援一个眼色,狄道长等便出面说情,什么正值用人之际,不该杀戮壮士,他们都是好铁,只是用错了地方……

    马援也半推半就地同意宽赦,只“罚”这群轻侠少年为官府服役,充当募兵,并亲自归还了他们的佩刀。

    “不管汝等是好铁坏铁,都得记住,刀口勿要向内,而要对外!”

    经过此事后,马援遂多了一群陇右轻侠少年组成的小弟,追随他鞍前马后,而陇右各家将门也对此大力支持,甚至主动送了子弟来为马援效力,态度别提多热情了。

    吴汉的旧部不由感到奇怪:“吴将军在时,论武力,也勇冠六郡,也不见众人如此折服啊。”

    但很快他们想明白了缘由:“少年们都还年轻,家中皆是陇右豪强背景。”

    “而马骠骑可不止一个女儿……”

    众人恍然大悟,马援的长女,正是当今皇后,轻侠少年的家人大概觉得,自家孩子若是表现得好,被马援赏识,也结个亲什么的,那他们,不就变成皇帝连襟了么!

    如此一来,不但轻侠少年们积极效力,连尚未婚配的陇右将校也变得殷切起来,只有马援蒙在鼓里,还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个人魅力。

    “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果不其然。”马援表面淡然,心中却暗暗自得。

    此事只是马援团结陇右的一个小插曲,有他坐镇,陇右塞内,哪怕是最桀骜不逊的羌胡归附部落,也不敢跳梁,马援的主要精力,放在观察金城郡湟中西羌上。

    时间进入六月中后,被马援安排在金城郡的屯田斥候,送回了一些不寻常的消息:

    “先零羌王多次邀约其他各家羌部,据羌部中线人来报,说是要剽牛饮血,解除世仇,建立盟约!”

    羌人和匈奴不同,自古以来就是一盘散沙,偶尔有几个大部落冒出来,但都无法一统内部,其中一大原因便是河湟谷地资源有限,羌人内卷严重,各部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为了抢最为舒适的河谷种地,狗脑子都打了出来。今天你抢我几百牲口,明天我夺你一些帐落,我杀了你父,你杀了我儿,往往旧仇还没消失,新仇已经结下,仇恨与混乱在数百个山谷中延续了千百年。

    而一旦有涉及到所有羌人的行动,就必须先饮血酒解仇,这道程序万万少不得。

    “先零羌畏惧将军威名,生怕魏军袭击,故不敢在河湟结盟,而会于大小榆谷。”

    大小榆谷是除了河湟谷地外,西羌最肥饶的一块地盘,北阻大河为固,近得西海(青海湖)鱼盐之利,适合种谷畜牧,羌部为了它,流了不少血,先零羌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得两谷滋养,部众众多。

    那地方太远,连马援都鞭长莫及,只能进一步询问:“都有哪些部落参与会盟?”

    “勒姐、当煎、当阗、封养、牢姐等部皆往。”

    马援面色严肃,这意味着,湟中诸羌基本都参与,愿意奉先零为“西海王”了——白帝公孙述封的呗!马援拳头都硬了,他的这位发小,干了一件足以遗臭千年的大错事啊!

    “连烧当羌也去了。”

    这烧当羌世居黄河以北的大允谷,种小人贫,被临近的先零数次欺压,这次前往是迫不得已,若不去,就要被先零联合众羌灭了炫威了。

    但烧当羌,也派人来禀报马援关于会盟的详细情况,其首领名叫滇良,这个羌人很聪明,在先零和马援这边两头下注。

    按照烧当羌的线报,西羌各部在先零号召下,确实在慢慢聚集,将于盛夏汇合于湟水流域。

    得知这个情报后,马援也在陇右开始了动员,先令金城郡内的各个屯田点和坞堡加强防备,又征调天水、安定、陇西的良家子入伍,源源不断的汉戎骑兵向金城县聚集,随时准备迎接西羌的进犯!

    但奇怪的是,羌人虽聚众数万步骑,却没有冒犯孤悬塞外的金城郡府,更未来侵入陇右边塞。

    正在此时,马援也接到了来自河西的告急:“六月初,匈奴入居延,自肩水金关犯我酒泉、张掖,右贤王部主力,又自休屠泽沿黑水突入武威郡,围我姑臧城,大肆掳掠!久久不退!望马将军速援!”

    按照第五伦的军区划分,马援总领凉州军务,河西理论上也归他管,幕僚门客都觉得匈奴来者不善,也别管眼前的西羌了,靠步卒防守即可,还是乘着夏天乌鞘岭还能走人,将作为机动兵力的“凉州大马”万余骑派去河西救急吧。

    “河西若失,则我朝右臂将断,大将军身负凉州全责,必须保住啊。”

    然而马援却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最后做出了一个众人无法理解的决定。

    “调集凉州大马,尽入金城,随时准备驰援令居!”

    ……

    令居县位于金城郡北部,是魏国控制为数不多的据点之一。

    此刻身在令居的主官,是陇右降将牛邯。

    这位一度想要“诈降”的牛校尉,如今却对昔日效忠的隗嚣满是失望。

    隗嚣的外表容易骗人,他礼贤下士,熟悉儒经,让人以为其是周文王一般的人物。可自从入蜀后,为了讨好公孙述,为了有朝一日反攻陇右,隗嚣却忘了家乡父老,做了许多损害陇右豪强的事。

    诸如与先零羌勾搭,承认其为“西海王”,割让金城予羌王,助其整合羌部,陇右豪强们好歹是汉人,祖辈与羌胡鏖战了几百年,方有今日局面,虽然他们生活习俗上难免羌化,但心里却颇为高傲,自诩为上等人,而金城更是陇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也难怪,当被第五伦软禁在长安的牛邯,得知隗嚣做下这等事后,气得大骂:“隗季孟连脸都不要了!”

    经过此事后,牛邯迅速完成了心态上的转变,不再排斥替第五伦做事。恰逢吴汉将陇右搞得一团糟,皇帝换马援来处理烂摊子,马援素闻牛邯之名,遂提出带他一通同赴任。考虑到牛邯熟悉羌事,与西羌东羌大豪酋长多有交情,经过考察试探后,第五伦也大大方方地任命牛邯为“护羌校尉”!

    牛邯感于马援举荐之恩,倒也尽心尽力,积极奔走于东西羌,陇右能转危为安,牛校尉功劳不小。

    但他一个人的努力,毕竟难以扭转大势,羌人在前汉就没消停过,只是被强大的汉军,一代代名将强行镇压罢了,一旦压力减缓,一度被赶到高山、草原的先零羌就去而复返了。

    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去年底,马援将牛邯派到了令居。

    “金城西境可以暂时不管,但令居却必须保住!孺卿可知是为何?”

    牛邯是一个老陇右了,自然清楚此地的重要性:“汉武之前,匈奴控制河西,越过祁连山与诸羌往来,陇右时常腹背受敌。”

    冒顿、老上、军臣三代单于时,是匈奴帝国的极盛,东接朝鲜,西至河中,都是匈奴势力范围,羌人也是其小帮手,跟着匈奴主人袭扰汉地,抢掠奴婢。

    “直到汉武时,骠骑霍将军击破匈奴右地,降浑邪、休屠王,遂空其地,始筑令居塞,为的就是截断羌胡联络!”

    令居县城位于一片谷地中,牛邯只需要站在城头往北看去,在两侧的山脉之中,是宽阔的河床和碧绿的河水,盛夏草色浓绿,但这颜色却慢慢变淡,随着海拔升高,巍峨的祁连山横亘再视线尽头,其下半为茂密森林,地势起伏,线条柔和。上半边因海拔高,积雪时长,植被难以形成,是裸露的青石本色,在午后太阳的明丽的光影下,黛蓝与青灰交映,棱角明晰,山顶则是终年不化的皑雪。

    而在雪线之下,是连接河西与金城的交通要道:参街谷。

    令居县,就卡在这个谷口前,不管胡人南下,还是羌人北上,都得过这一关。

    牛邯抵达令居后,努力拉拢当地部落,鼓励居住此地几代人的编户汉民支持新朝廷,但战争,终究还是来了。

    武德四年六月下旬,牛邯看到,乌亭逆水之畔,南方的烽燧冒起了烟火,但很快便熄灭,一座接着一座陷落,而密密麻麻的羌兵,以及持矛披牦牛皮甲的羌骑,很快就兵临令居城前。

    “终究还是来了。”

    牛邯没有感到太意外,他早就和马援打过招呼,说如今匈奴复强,而诸羌亦欲摆脱朝廷控制,一旦乱起,令居首当其冲!

    为什么?“令居”的得名,就是因为,这里是先零羌居住过的地方啊!

    他们被汉军从令居撵到河湟,又从河湟赶到青海湖及高原草甸,但先零从没忘记祖地,每隔几十年,总要闹上一次,而作为最头铁的羌部,每一次兵锋都直指令居!

    牛邯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羌兵,一万,几万?在全民皆兵的羌人中,这数量不算夸张,而令居县内,只有区区三千守卒。

    一边令人敲鼓,号召全城百姓来协助守备,牛邯一边心想:“汉武时,先零羌与牢姐羌种解仇结盟,联合匈奴人,起兵十余万进攻令居,为北地李息将军率众讨平。”

    “汉宣帝时,先零再叛,复围令居,由令居本地人赵充国为将讨平。”

    “六郡有难,六郡子弟救之,此乃惯例,如今六郡衰败,陇右豪杰也随隗嚣败走而凋零,令居之困,尚有人来救助么?”

    虽然感激马援,但毕竟交情太浅,牛邯没有敢指望这位骠骑大将军,而这时候,有会汉话的羌人在外叫唤,说什么:“先零王佩服牛邯将军,只要放开令居,保汝无事”。

    牛邯大怒,只拔除出剑来,看向自己面色惨白的门客、私从,喝令道:

    “老夫自命豪杰,为人有勇力才气,称雄边疆,然蹉跎数十年,先不忠于汉,又不忠于新,最后不忠于隗嚣,屡屡更换主君,一事无成。”

    “但不论如何,我还要脸!”

    牛邯须发贲张:“吾等皆生于陇右,忠于这片黄土,令居虽曾为羌地,却早已是陇右一部分,绝不容失,牛邯宁死于此,也不能让羌虏得逞!”

第631章 竟敢弑主!

    这次西羌进攻令居不同往日,来势颇为凶猛,河湟及西海各部落出动了数万羌兵,作战也比过去松散的同盟积极,更没出现打着打着忽然报私仇、背刺队友的情况——这让护羌校尉牛邯大失所望。

    “西羌何时变得如此团结了?”

    牛邯猜测,大概是公孙述给出的“西海王”名头,确实唬住了一部分部落,也可能是汉朝衰亡已久,而新莽又是废物,导致整整一代羌人,忘记了被汉兵以一敌五,追着打的恐惧,竟敢弑主了!

    这导致令居的攻防颇为剧烈,羊马墙已经失守,牛邯必须发动全城百姓,不论男女老幼皆协助守城,才能保住城门不失。

    好在令居人本就武德充沛,几乎家家户户都能找出些旧甲弓刀来,半大娃儿套着父辈的甲胄拉弓,动作还蛮熟练,看来平日狩猎和私斗没白练。他们的祖先自百余年前迁徙至此,身在金城几代人,对羌人的凶残与野蛮最清楚不过,一旦城破,必是一场残暴的屠戮,幸存者也会被抓到河湟为奴。

    这场仗,不是为远在天边,没人认同的魏国皇帝,更不是为了牛邯几句呼吁恳求,而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战!

    靠着百姓竭力相助,也多亏羌人不善于攻城,牛邯守住了整整半个月。

    “半个月算什么?”

    当地有白发老人在城墙上一边修着弓弦,一面骄傲地对牛邯说起,前汉武帝时,名将赵充国还年轻,就住在令居,当时也是先零羌带头作乱,赵充国就在令居组织众人坚守,足足扛了半年,等来援兵。

    “原来赵将军年轻时已如此骁勇。”

    牛邯颔首之余,心里也凄凉,时代变了啊,那时候,赵充国背后,是一个鼎盛的汉家帝国,而自己呢?

    鏖战之余,他时时东望,越过巍峨的群山,只看到残破的陇右,还有不知究竟可不可靠的魏朝……

    就是这种不信任的心态作祟,导致牛邯在羌兵退却之时,只当是先零王的诡计,谨慎地继续闭门,错过了配合马援夹击西羌的大好机会。

    直到羌人如退潮般回山林中,留下一片狼藉,马援的特使持兵符军旗前来,牛邯才确信,援兵真到了!

    而他已错过了大仗,只能从使者口中窥见惊鸿泥爪。

    “马将军听说西羌出兵,便笃定彼辈进攻金城县是假,先击令居是真,遂令凉州大马悉数出击,而先零羌则召集两万羌兵,在金城县附近阻挡我军。”

    “然而马将军只令步卒至金城县,与羌兵对峙,却让骑凉州大马三千骑,渡过大河,抄小路袭击羌人后方营地,金城县的羌兵多是各部胡乱凑出,见魏军突如其来,大惊,纷纷西撤。”

    “马将军遂打通至令居的路线,先零王亲将部众主力,在乌亭逆水上坚守,马将军故技重施,令大军摆开阵势做出强攻装,另派几百名骑兵绕到羌人背后,乘夜放火,并击鼓呐喊。”

    “先零羌遂不知有多少魏军袭来,纷纷撤走。”

    “马将军两战皆捷,大获全胜,斩首千余级,还缴获了上万头牛羊。”

    牛邯顾不上赞叹,很快,他就在令居县看到了魏军驱赶的庞大战利品们,一群群牛马被聚集到令居羊马墙后拴起来,一时间牲口味道乱飘,羌人用兵和匈奴类似,携带肉干,或驱赶牛羊同行,边走边吃肉、挤奶,如今他们的“军粮”却便宜了马援。

    而马援也发扬了一贯的风格,将这些牲口都分给了部下,让他们好好吃肉。

    牛邯亲自出城迎得马援时,马援身边的校尉、宾客们都觉得羌人不过如此,而局势已稳:“诸羌连败两阵,又损失如此众多牛羊,看来能消停一阵了。”

    “下吏以为不然。”牛邯了解羌人脾性,却没他们这么乐观,立刻警示马援,并打了个比方。

    “若有群盗,刚推举新首领,带众人外出劫掠,想干一番大事,却两次失手,还被夺走了赃物,敢问马将军,此种情形下,会发生何事。”

    马援凤目瞥了牛邯一眼,你就明说我老马以前做过盗首,清楚这一行里的规矩呗,也不想答,只反问了牛邯,让他自己说。

    “此种情形下,盗首威望大损,若就此收手,诸小盗定会以为盗首无能,火并将其赶下台,群盗四散,不成气候。”

    “盗首唯一出路,便是再度赌博,再抢一波大财!”

    牛邯道:“西羌之混乱,与群盗无异,先零羌好不容易号令诸部,如今虽受损失,但未伤筋骨,定不会善罢甘休。”

    “没错。”马援同意了牛邯的看法,他之所以笃定西羌会袭击令居县,除了大胆决策外,也得了在西羌内部亲魏的“烧当羌”通风报信,了解到先零羌此番动兵,是得了匈奴使者怂恿,想夺取令居,打通前往河西的咽喉,和正在入侵四郡的匈奴人,来一次“羌胡大联合”!

    一百多年前,羌部还不必蜗居在河湟这一隅之地,除了西边的第三极,他们还能自由往来河西走廊,享受那里的水草丰饶,直到大汉设郡,建立关隘,这才成了禁地。

    “先零素来桀骜不驯,一旦有机会便会反叛,几代人都梦想夺回河湟,只是实力不济,屡屡失败,如今匈奴欲占据河西,对西羌伸出援手,只是先零羌百余年来最好的机会。”

    只要对方不愚蠢,就会竭力参与此战,而不是偃旗息鼓,马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看来金城的战事,要持续很长时间了。”

    西羌未能攻克关隘,但金城以西已丧失多时,马援单凭陇右的部队,也无法彻底扫平羌乱,否则他还慢悠悠屯什么田,早就平推过去了!

    “如今形势是,匈奴右部倾巢而出,河西难以支撑,但本将军,眼下只能确保挡住西羌,勿令其北上。”

    马援算了算手头的兵力,顶多排些斥候部队去武威郡,对于几万匈奴人肆虐的河西,简直是杯水车薪啊。

    “没错。”牛邯提出自己的看法:“为今之计,陇右仅能自保,能救河西的,就只有并州吴汉将军了!”

    没错,后将军吴汉如此改镇并州,新秦中距离河西武威,不过数百里,只要并州兵骑出动,十日可至。

    马援理论上是全国最高军事统帅,并且得到了第五伦许诺的“西境守护”的职责,东到关中的万脩,河西的第八矫和窦友,甚至还有并州的吴汉,理论上都听他指挥。

    但第五伦最喜欢分权,怎么可能把关西部队,同时交到一个人手里呢?魏国的调兵制度可不简单,马援虽能给吴汉发函要他救河西,但吴汉却有“根据并州形势”不立刻执行的权力——若是为救河西,导致匈奴王庭与胡汉卢芳南下,导致并州、关中防务出现巨大缺口,那是谁的锅?所以这件事,仍需先向朝廷禀报。

    “并、陇、凉,三地如何与羌胡交战,仍得看陛下决策。”

    马援恨不得现在就将西羌匈奴全收拾了,但河济的挫折教会了他忍耐,早在发兵救令居时,马援已令驿骑出发长安!

    “只望陛下已结束东巡,回到西京了!”

    ……

    从金城到长安,全程一千二百多里,一封急报,由驿骑携带,多少天跑个来回?

    答案是,十天就行!

    一百多年前,同样是西羌先零作乱,汉宣帝命令后将军赵充国出征,这对君臣没少往来通信,商量作战计划。其中,决定了战争走势的那两封,赵充国六月二十八日写好发出,等到七月初五,就收到了汉宣帝回信:“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将军急装,因天时,诛不义,万下必全,勿复有疑!”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马援请求皇帝立刻调并州兵入援河西的信,也是七月初抵达长安,但尴尬的是……

    第五伦不在!

    此时的第五伦,才刚刚巡视完黄河,还在北京邺城呢!于是信便只能交由皇帝缺席时,负责关西政务的“御史大夫”景丹来开启。

    拆奏疏是寻常事,每天汇聚到朝中的奏报数百上千,第五伦就算三头六臂也看不过来,必须由丞相、御史大夫乃至于尚书台的小秘书们帮忙筛选,往往只有时间看最重要的那部分。

    马援的信乃是“五封置传”的规格,可以理解为加了五枚鸡毛,意味着十万火急,加上骠骑大将军的印,所以被尚书台第一时间送到景丹处。

    景丹一看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等到他按照规矩,一板一眼公示御史丞、拆开阅读后,更是呜呼哀哉。

    “两淮战事才结束几个月,本以为今年可以休养生息,让魏国士民好好缓口气,东、南方宁,西边怎又打起来了?”

    景丹心中沮丧极了,这场战争,当真来得不是时候啊,也顾不上感慨了,他只立刻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按照规矩,亲手将奏疏抄下来,把副本留下,正本派人立刻送往北京给第五伦过目!

    第二件,景丹让绣衣卫控制来自陇右的信使,将其软禁起来,不让他出去乱嚼舌头,乱了人心。

    至于第三件,则是用寻常的语气,对郎官道:

    “汝去蓝田大营,请前将军(万脩)入京,就说,景丹有事相询。”

第632章 如闪电般归来

    自武德二年以来,第五伦将重心转向东方,不但把大部分朝臣带去洛阳就近办公,甚至连皇后、太子也去了洛阳南宫长住。西京长安则只放了一套班子,替皇帝看住关西,其中最重要的两人,当然就是御史大夫景丹、前将军万脩这对搭档。

    一来是第五伦对这两位老班底极其信任,不仅是多年追随的忠诚,更有能办大事的能力;此外也算是给这俩病号优待了:景丹是久咳难治,万脩则在征陇右时伤了老腰,两位受不得常驻边戎之苦。

    看上去是轻松活,毕竟西有马援、北有吴汉,这两位杀神恶将挡住羌胡,万脩只需要在蓝田大营盯着汉中的公孙述蜀兵,但万脩依然干得如履薄冰,生怕出一点差错。

    收到景丹呼唤时,万脩立刻意识到出了大事,天才亮,他便将蓝田大营的防务交给副将后,秘密赶赴未央宫——第五伦更改了规制,皇室搬到长安以西建章宫居住,未央彻底成了朝堂,再无后宫之禁的麻烦。

    万脩傍晚抵达,在未央宫一直待到半夜,才出宫离开,为了防止邻里知晓,惹得长安人乱猜慌张,他甚至都没回家,只穿着便衣住进专门招待外地官员的驿馆,一人占了个小院。

    灯烛点燃,万脩看着地图,在纸上写写画画,不知是做筹划还是写奏疏,但都不满意,经常揉一起扔在脚下,旋即又想到与景丹的对话,颇感烦闷,夜半三更时,腰处旧伤又疼了,必须喝点酒才能入睡。

    到了次日,万脩正迷迷糊糊,是被郎官推醒的:“万将军,陛下已至鸿门,很快要回到长安,请将军准备谒见!”

    “如此之速?”万脩大惊,满打满算,景丹的奏疏才送出去三天啊,本该在北京邺城的第五伦怎么快如闪电?他们本已做了最坏打算:皇帝十天不回,军情也将耽误十日。

    旋即万脩反应过来,看来第八矫或马援,动用了秘密上奏的权限,派亲信飞书急驿没在长安停留,直接去了东边啊!

    “如此大善。”万脩昨夜的烦恼纠结一扫而空,立刻整装,至朱雀门等待。

    朱雀门位于未央宫南边,乃是偏门,因为第五伦不想入城大张旗鼓自玄武、苍龙二门进,那样会耽搁时间,还可能惊扰百姓惹得人心惶惶。

    景丹也在此等候,二人见了面后相互作揖,万脩凑近低声道:“孙卿,那件事,是否再考虑……”

    景丹长叹一声后道:“该说的话,昨夜吾等已说尽,口干舌燥亦不能劝服对方,何况是眼下?君游不必再劝。”

    万脩仍带着最后一点期望:“孙卿,汝与陛下是老相识,知其脾性,陛下绝不会同意孙卿之策。”

    景丹苦笑,他何尝不知?

    “但我身为御史大夫,被陛下如此信赖,有些话,纵然会惹君王暴怒,却必须说!”

    来不及再沟通了,御驾已至朱雀门前,拉马的杂色六骏奔走多时,周身是汗,这是第五伦的习惯,从来不讲究纯色马,还戏称为“五花马车”。

    车帘掀开了,第五伦也不下来,只看着行礼的景丹、万脩道:“二卿不必见外,速速上车,入朱雀门后不停,直接随予去温室殿!”

    未央宫是朝廷权威所在,大臣的车马必须在金马门停,哪怕是太子王公也不得纵马,唯独皇帝例外,景丹万脩面面相觑,还是钻了进去。

    马车设计得颇为巧妙,采光不错,才入内,万脩就看到摆在案几上的地图,河西、金城上被第五伦画得乱七八糟,而景丹则瞥见车中刚吃了一半的馍饼,这就是皇帝一路疾行的粮食么?

    第五伦确实回得很急,原本还在河内巡视的他,得知帝国西北边起火了,便毫不犹豫地扔下臣工和庞大的随驾军队,直接赶回来。

    顾不上啰嗦,第五伦只对二人道:“河西、金城虏情传回京也有三日,二卿也碰头商议过了罢?孙卿常驻长安,总关西政务,而君游更在陇右征战过,予只能指望汝等了,有何方略,如何施救,可有筹划?”

    万脩正要开口,景丹却抢先一步说道:“陛下,臣以为,在谈如何救河西前,还得先理清一事。”

    第五伦皱眉:“何事?”

    万脩在朝景丹微微摇头,但景丹咬咬牙,还是脱口而出!

    “凉州刺史、窦友、梁统等人,皆是我大魏忠良朝臣,被困胡尘,自当救援,但击退匈奴入寇,救下人后,是否还要耗费巨资,令兵卒在河西与羌胡苦苦争战,确实值得商榷!”

    ……

    景丹那话一提出来,第五伦便久久缄默,车上顿时安静下来,万脩几次想开口,第五伦都阻止了他,只道:“先勿说话,予怕在车中就痛骂孙卿,传出去不好。”

    旋即瞪了景丹一眼:“御史大夫在关中待久,不知道全局,糊涂了,且再重新想想,到了温室殿再回话!”

    然后第五伦就用手抚膺,原来是在给自己顺气,身为皇帝,虽然权力熏天,但每天要面对的糟心事也越来越多,第五伦知道每一次暴怒都会引发巨大影响,所以喜欢隐忍,但这次确实对景丹颇为失望。

    方才的警告已颇为严重,一般人早就软了,岂料到了温室殿中,第五伦让景丹“重新组织语言”时,这位对第五伦性格门清的御史大夫,居然坚持己见。

    “臣知道陛下想听何事,当初陛下就说过,一天下、御羌胡,这是两场仗,必须同时打。”谷

    景丹说出了自己的苦衷:“但如今情形是,我朝自建国以来,无岁不战,军役方费,事不相赡,士民疲之以远戍,农功消于转运,资财竭于征发。百姓力屈,不复堪命。以至于许多地方,男丁皆被征发,田畴不得垦辟,禾稼不得收入。”

    “臣回关中后,专注于发兵粮供给关东,以期早日一统,但刚打完荆襄、两淮,如今府库空虚,确实再经不起一场大战了。”

    “眼下匈奴复强,西羌桀骜,恐怕都非一年半载必能降服,河西远在边陲,为羌胡夹击,这次保得住,下次呢?若我朝正与吴、蜀交兵时,羌胡再至,到时候难道要放弃一统良机,仓促北返么?”

    景丹苦口婆心地解释道:“河西、金城边警尚是机密,但瞒不住,一旦传开,朝臣定有不少人,也会建言放弃边陲,认为河西金城乃是不毛之地,得其地,不足以为利;得其民,不可调而守也。臣与彼辈不同,绝非是劝陛下学汉元帝永弃珠崖。”

    这确实是朝中一直存在的看法,而且是主流观点,以为开拓边地只是皇帝好大喜功,无用于国、民。最典型的例子,汉武帝开边,就要克服巨大的反对。等到他统一南越,把海南岛也纳入了疆土,建立珠崖,结果到了汉元帝,因为当地叛服不定,每年都得花朝廷一大笔钱维稳,所以就直接放弃了。

    看似崽卖爷田,但第五伦的老师扬雄与朝中有识之士,却拍手叫好说:“朱崖之绝,捐之之力也,否则介鳞易我衣裳!”

    而景丹,当不是这样的人,他去上谷边陲做过官,又镇守幽州多年,明白边地缓冲区的存在,恰恰是内郡繁荣的保障。

    景丹道:“诚然,河西、金城固然有用于御虏,但如今形势所迫,既然内外无法两全,不如效仿汉武弃戍轮台,专心于一统……”

    第五伦已经保持极大的耐心,直到此时才打断景丹的话:“然后等予儿孙时,天下复一,国力强盛时,再夺回来?”

    景丹垂首:“此权宜之计也……”

    第五伦颔首,只看向早就忍不住的万脩:“君游以为呢?”

    既然景丹坚持己见,那万脩也一如昨天二人吵架时的态度:“臣以为,御史大夫大错特错!”

    “其一,河西、金城虽在新莽时为羌胡侵占不少土地,但郡城及要塞尚在编户齐民手中,关隘完固,适于固守,而当地人素来尚武,男女老少皆能持刃作战,有民三十万,相当于兵卒十五万,匈奴若不倾巢而至,绝不可能轻取河西,休说此次不一定有功,下回再入寇时,除非朝廷主动放弃,否则河西军民,亦会战至最后!”

    万脩看向景丹:“其二,御史大夫以为只要放弃河西,将战线缩到陇右、并州,便能节省兵役民力,专注于一统吴蜀?何其愚也!”

    “当年汉武令霍骠骑取河西,相当于断匈奴一臂,使羌胡断绝往来,若放弃河西,任由羌胡合力,二寇联手袭扰边塞,必然祸患无穷,恐怕汉初时,在甘泉宫能望见烽火的情形,便要重演了!届时细柳营都要布置重兵,更难专心一统。”

    万脩打了个比方:“这就好比臣肚子有疮,竟挖了脊背的肉去填,结果腰腹没好,脊背先烂,到那时,追悔莫及。”

    第五伦听到这,一扫方才的郁结之气,拊掌道:“说得好,河西尚在苦战,朝中岂能先降?挖肉补疮之事,予不为也。”

    景丹暗暗叹息,知道自己输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将该说的全吐露出来!

    于是景丹下拜道:“但陛下,钱粮枯竭,只能维持到击退羌胡,但之后河西就像创口,需要朝廷源源不断支援,送往西北多一点,用于一统便少一点。臣身为御史大夫,与两位丞相一样,都是陛下管家,只能布置一桌席,却得张罗两桌客人,臣本就是愚妇,更难为无米之炊。”

    他摘下了自己的高冠,以被罢黜的风险,搬出了一个第五伦颇为敬重的人来:“世上之事,最难两全,陛下先师严伯石曾就伐匈奴一事劝过王莽,历数周、秦、汉三代对待胡虏之政。”

    “伯石公说,周宣王时,猃狁内侵,甚至抵达了泾阳,周宣王命将征之,将敌军赶出边境就回,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蚊虻叮咬,驱之而已。是为中策。”

    “而汉武帝时,面对匈奴,选将练兵,轻卒携粮,深入远戍,虽有克获之功,但匈奴却无法骤然灭亡,时常报复,结果兵连祸结三十余年,匈奴是重创了,但天下也已疲乏罢弊,若非汉武及时醒悟,放弃西域,罢轮台之戍,汉家恐怕要提前百年灭亡!是为下策。”

    “而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陈胜吴广已起于大泽乡,刘邦项羽崛起梁楚,而秦兵才匆匆从北方撤兵,二世而亡,是为无策。”

    “伯石公此言颇为中肯,陛下纵使再想两全,也必须在中、下、无三策中做出选择!”

    言罢,景丹将长冠放到地上,朝第五伦长拜。

    第五伦当然知道,若非对自己忠心耿耿,景丹绝不会如此直言,跟着一起喊“抗击羌胡,绝不妥协”就行,但景丹却豁出去了。

    “谁罢汝官了?”第五伦板起脸,骂了景丹一通:“君游是将军,当然得考虑兵略边患,而卿,只是站在御史大夫身份上,如实上报罢了,何罪之有?”

    言罢,第五伦就不由分说,将那长冠戴回他头上,还帮景丹正了正。

    “陛下……”景丹颇为感怀,喃喃不知该如何说。

    第五伦却道:“但那中、下、无三策,予都不选!”

    他笑道:“予要选严公没想到的……上策!”

第633章 从实力的地位出发

    “上策?”

    景丹很想知道,第五伦所谓对付匈奴的上策,究竟怎么个上法?

    “既然与周、秦、汉武不同,莫非是汉武以后,贤良文学们鼓吹的‘德化’之策?”

    景丹知道,在汉武之后,霍光执政时期,出于打击政敌桑弘羊的目的,召开过一次“盐铁会议”,主要讨论执行几十年的盐铁政策存废问题,但讨论期间,话题却偏了许多,开始争执如何对付匈奴。

    贤良文学们没了汉武帝压制,自然反弹得厉害,不论是齐学还是鲁学,面对共同的敌人,“功利派”大臣时,都团结一致,将汉武时的开拓征伐说得一无是处,视为“下策”。

    在他们眼里,要如何降服匈奴呢?当然是要以仁义、道德去感化匈奴喽,文景时期的和亲是肯定要恢复的,量中华物力,结匈奴欢心,尽量避免战争爆发——毕竟和亲去的是刘家公主,乡贤们却不必出钱出人,打仗则是要交好大一笔税的,军费不足时还会搞告缗明抢。

    按照这套理论,只要“畜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就可使匈奴主动亲附,心甘情愿地接受大汉教化。

    这些话,原本当做笑话听听也就过了,但最要命的是,到了汉宣帝时,匈奴居然还真来归附了,原本这是王霸道杂之的功劳,汉宣帝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甚至在匈奴内部搞分裂,这才迫使单于来朝,只可惜汉宣没几年就去世了,元、成时代已是儒臣执掌大权,他们自然而然将匈奴降服,说成是“德化”的功劳,逻辑顿时自洽起来。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太学的老博士,怀念汉时匈奴恭顺的日子,埋怨王莽自大,羞辱了单于,导致北狄与中原再度开衅呢!他们仍视“和亲”“招抚”为上策,难道第五伦去齐鲁走了一圈,也中了这群贤良的毒?

    第五伦闻言大笑,难得替老王莽说了句话。

    “匈奴与中国决裂,王莽自然有错,错在好大喜功,削单于为降于,不过是改了一名,于匈奴何损?至于后来妄图分裂匈奴为十六小邦,想法没问题,但举措却实在可笑,至于那些贤良文学,还不如王巨君。”

    “匈奴之所以臣服于汉,乃是兵连祸结十余年结果,丁零袭其北,乌孙击其西,乌桓叛其东,匈奴实力不济,若不屈从于汉宣帝,恐将覆灭。如今得了数十年休养生息,匈奴人丁牲畜恢复,五单于争立也已结束,复归一统。就算王莽依然行‘德化蛮夷’,匈奴反叛也是迟早之事。”

    第五伦举起一只手感慨道:“,所谓德化,乃是以肉饲虎,老虎伤病时尚能俯首帖耳,如今舔好伤口,自然就对吾等龇出獠牙,要断我左臂河西了!”

    所以在第五伦心中,蛮夷只可武折,面对匈奴复兴,办法依然只能是打!打到匈奴单于再不敢自认为“从实力的地位出发,同中原皇帝谈话”为止!

    “这一仗,便是要让天下放弃幻想,准备好与北方匈奴,长期斗争。”

    但第五伦只说了总的战略,他那“上策”细节如何操作,依然没直接说出,只在努力弥合景丹、万脩的争议,对二人道:“眼下最紧要者,仍是如何救河西官吏,以及三十万军民,此乃急患,孙卿也无异议罢?”

    景丹的意见主要是关于日后河西的弃、守问题,那片土地上的人,却是必须要救的,垂首应诺。

    第五伦遂问万脩:“君游替予镇守关中两年了,日夜训练新卒,予知道陇右方宁,西边还要面对羌胡,不论是荆襄一战,还是两淮之役,都未令关中输送兵员,如今西北有事,关中能征召多少生力军?”

    这是万脩本职工作,禀报道:“关中户籍统计较好,尤其是三辅各县青壮登记基本属实,农闲时能参与县中训练,一年两次。如今统筹各郡在册郡兵,足有三万之众,参加过至少一次训练者,五万人。”

    第五伦拍了板:“夏收已毕,秋收前没有大的农活,抽调两万郡兵,外加三万新卒出来。”

    言罢又看向景丹:“君游掌武事,而孙卿管钱粮,且与大司农任光商议,看看能筹出多少粮食来?”

    “不必问大司农,臣现在就能告诉陛下,五万兵卒远征河西的粮秣,万万凑不出来!”

    景丹直接给第五伦跪下,官帽再度取下捧在胸前,一副要粮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嘴里哭诉道:“此去河西,就算以最近的武威来算,路途将近两千里之遥!道路崎岖,夏日阴晴不定,还要翻越陇坂、乌鞘岭,最快也恐怕两月方能抵达。”

    “人月食一石半,五万人远征,就得五万人运粮,光是路上用粮,就将多达三十万石!加上骡马所需,倾覆损耗,最终将至五十万石。”

    这还只能保证大军抵达河西,再加上后续投入,这是要朝百万石级别狂飙的节奏啊!

    若攒几年家底打这样一仗也就罢了,问题是自第五伦称王后,简直是无岁不战,远的就不提了,去年的荆襄之役,用兵五万+,耗粮百万,淮北一战就更夸张了,十万+的兵力,关东存粮两百万石,半年间用了个精光,好歹撑到小麦成熟,缓了一波。谷

    财政本已捉襟见肘,这要再在西北砸进去百万石,就算秋收颇丰,明年也要难过喽。

    第五伦知道景丹的难处,但还是道:“明年缺粮之事,予会再想想法子,只要府库有的,且先用着。再者,最终用粮,不至于如此之多。”

    不至于?景丹急了,难道皇帝还怀疑他算错了?

    第五伦却摇头:“谁说这五万援军,要去的是河西!?”

    ……

    关中渭北五陵: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皆是汉朝时诞生的新城市,早已驰名在外,但在这五座城市内部,究竟谁是老大,却一直有争议。

    要按年代算的话,汉高祖的陵邑长陵当居第一,可若以规模论,茂陵身为关中第二大城市,不算外地商贾官吏的话,户口超过长安,也可以拼一拼。茂陵城内道路纵横交错,道路为“三横七纵”,将整个县城划分为三十多个里闾。最宽敞的主干道笔直壮阔,能容四五辆马车并行,高冠华盖,往来如云,其世家则好文礼,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好不热闹。

    你长陵年代虽久,但没落了啊!

    不过,自从汉、新易代,大魏肇造后,这个问题不再有争议。作为第五伦老家的长陵,以“帝乡”霸占了五陵首席,富庶繁荣的茂陵只能骂骂咧咧地退居老二,羡慕邻居命好。

    不过茂陵人却并不心服,里坊酒肆的闲人喝醉后,甚至会小声嘀咕道:“长陵出了个皇帝,我茂陵,也出了个皇帝啊!”

    然后他就会被同案之人连忙堵住嘴,茂陵的那“皇帝”,是白帝公孙述。

    但就算将公孙述除名,茂陵也算的上地灵人杰,不信且看城内最壮观的景致:三将里。

    这名是新取的,因为小小一个里,居然出了魏国三位大将:骠骑大将军马援、车骑大将军耿弇、前将军万脩。

    三家门第,自是马氏最高,毕竟是后族,第五伦亲赐阀阅,与之只隔着一条巷子的耿家虽子孙繁多,却格外低调,毕竟这是家主、魏国太傅耿况的一贯风格。

    耿况实际年龄只有五十多,但听他讲话,只以为是七八十老叟了。

    这位太傅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持着《老子五千言》自我反省:“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家业枯荣有时,家族兴衰无限。审思慎行、知止留余,方是传家之道,我耿氏得陛下荣宠,老朽愧为三老,吾子身为车骑大将军,每年得享食禄赏赐无数,该知足了。”

    不愧是年轻时候学过道家的,耿况不恋权势,第五伦收取河北后,他便急流勇退,死活不愿意担任任何实职,只享受“太傅”的荣誉名号,准备颐养天年了。

    不仅如此要求自己,耿况还时常劝说回乡休养的长子耿弇:“汝性情倨傲,如今年才二十六,比陛下还年轻,在武将中,已仅次于马文渊,莫要再争了,就借口伤病,学学景孙卿,多留京师休养,离功勋远一些!”

    耿弇烦不胜烦,但他为人孝顺,也不好像在军中骂人一般,反呛老爹,只能默然应之,平素就斜靠在树荫下,读着第五伦亲自整理的练兵实录,反思自己上次在淮北的不足之处。

    但三五天还好,耿弇休养旬月后,就越来越不耐烦,家中生活太过无聊,梦中甚至常回到征战时的金戈铁马,那些与敌人拼武力智慧的时光,才让他感觉自己活着!

    第五伦对他的形容:贪如狼,贪的是功勋,高名,果然没错。

    耿弇难熬的日子,在武德四年七月中时,戛然而止了!

    就在这炎热的一天,耿弇看着快翻烂的兵书,听着刺耳的蝉鸣烦躁不已时,外头却忽然一阵骚动,不多时,有人踱步进入院中,站在月门里负手笑看耿弇。

    “伯昭,伤可痊愈?”

第634章 要多想

    在茂陵城南送走了第五伦后,耿弇才重新直起身子,看了一眼与自己一同来恭送皇帝大驾的父亲,艰难地开了口……

    “父亲,儿……”

    耿况却摆摆手:“外头风尘大,老夫可受不了,回家说罢。”

    等进了耿家宅第,耿况让其余人统统出去,只留父子二人独处厅堂。耿弇这才说道:“并非是儿不听父亲所劝,要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只是君命难违,儿又要替陛下出征了。”

    说这话时,他是三分故作无奈,其实心里则是七分得意:如何,老耿头,既然是皇帝亲自来召,若抗命就是不忠,这可不能怪我不孝!

    然而他这份小心机,都看在老耿眼中,耿况顿时笑道:“小儿曹,汝以为,老夫会劝你婉拒此事?”

    “难道不是?”耿弇回家休养这段时间,已经被耿况天天念叨的“审思慎行、知止留余”给弄麻木了,只觉得耿况当真变得胆小而怕事。

    然而耿况却摇头:“古人言,知子莫若父,但做儿子的,却不一定能了解父亲。”

    “换了平素,我自然会多劝汝谨慎行事,勿要一个人占了所有功勋,最后赏无可赏,导致君臣生隙,但今日不同,陛下竟直接登门!与汝闭阖密谈整整一个时辰,这说明事急,很急!”

    确实急啊,因为距离颇远,河西、金城的战事关中普通人还不知晓,耿弇这才知道河西四郡已危如累卵,而马援的陇右驻军,一边要提防公孙述、隗嚣北上,另一边只能尽力守住令居塞,挡住西羌与匈奴合流。

    西北急需支援,第五伦已令万脩、景丹筹备兵粮,万君游在关中这两年也算居安思危,就是为这天做准备,旬月之内,集结五万大军没问题,但唯独缺少一位能够统领士卒,并熟悉西北战事的大将!

    第五伦需要留着万脩提防巴蜀公孙述,而思来想去,最适合的,自然就是居家休养的耿伯昭了!

    很快,边境的战事就将不是秘密,耿弇对父亲一解释,老耿况也在幽州边塞干过半辈子,顿时明白原委了。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啊……汝确实该去。”

    耿况微微颔首,在儿子离家前,对他进行最后的嘱托:“陛下登门时,汝可知我想到了何时?”

    “想到了两位战国名将,白起与王翦!”

    这两位自然是所有将军的偶像和标杆,皆是战功赫赫,几无不胜,虽然他们没有兵法传世,但耿弇有幸读过严尤所作的《三将叙》,里面除了乐毅外,就是白起王翦,这是汉、新以来公认的战国三大名将。

    然而耿况要说的,却不是二人的功,而是他们面对相似境地时,做出的不同抉择!

    “儿啊,汝可知,白起一生功业顶点是哪一战?”

    耿弇应道:“自是长平之战!”

    耿况道:“白起长平杀俘,是为了一举灭赵,但彼时将相生隙,加上六国游说,竟导致秦昭襄王将白起换下。”

    “其后,秦与赵和谈决裂,再度进军邯郸,秦昭襄亲自去请白起,但白起认为这时已经错过了攻打时机,不同意出兵。秦昭襄王遂命他人为将,然信陵君已窃符救赵,楚国也被平原君、毛遂说服,发兵北上,秦军惨败于邯郸,数十年所得之地,几乎一夜丢失!”

    “秦昭襄王再令白起出征,然白起竟以重病在身为由予以推脱,遂触怒秦王,将其贬为士伍,逐出咸阳,还赐剑逼迫自杀,一代名将,就此黯然死于杜邮。”

    杜邮就在茂陵南边不远处,耿弇年少时还去瞻仰过,颇为白起不平。

    “再看王翦。”耿况道:“王翦已为秦灭赵,功劳亦不小,秦始皇帝问王翦及李信,灭楚需多少兵卒,李信曰二十万,王翦则谨慎说需六十万,秦始皇以为王翦老迈不堪用,遂使其告老还乡。”

    “结果李信轻敌大败,秦始皇只好亲自登门,请王翦将兵,最初王翦也推脱,但与白起不同,王翦实乃假辞,为的是让秦始皇当真给自己六十万之众,并赋予前线全权!最终王翦为秦始皇帝灭楚,自己得以安享晚年,王氏一门,也与秦同休。”

    起、翦二人,都有盖世之功,相似的境地下,做出了相异的选择,最终招致截然相反的结果。

    不似平日面对父亲说教的敷衍,耿弇重重颔首应诺:“儿明白父亲之意了,要当王翦,勿为白起!”

    耿况将手放在儿子肩头,既欣慰,又无奈地说道:“甚善,甚善。”

    话虽如此,但儿子太年轻了,简直是李信的年纪,王翦的功劳,耿况最忧心的就是这点啊,有时候往恶毒了想,甚至巴不得他伤了胳膊断了腿,像万脩景丹那样退居二线,但如今皇帝急需小耿这支利箭,万万推脱不得,否则就会被视为自傲忤逆,反而不美。

    老子的学问博大精深,要灵活运用,万万不能死记硬背。

    所以,耿况打算给儿子上最后一道保障,等小耿一出征,他就上书,恳请第五伦允许他带着耿氏一族搬家,去刚刚定为东都的狄县居住,一来替皇帝的防黄河保济水做表率,二来嘛,也能主动搬离自家势力盘根错节的茂陵,让第五伦放心。

    这时候,耿弇却又抬起头:“父亲之言,儿谨记于心,但儿以为,白起、王翦的结局,除了其所作抉择外,与所遇君王也有关系,秦昭襄王、秦始皇帝虽都有虎狼之心,但昭襄王常年被其母宣太后架空,心怀自卑,加上年岁已高,一有猜疑,必下杀手!而秦始皇更为自信,正值壮年,不管王翦多大功劳,都觉得自己压得住。”谷

    好见识!耿况这一刻觉得,儿子经过淮北的小挫折后,是真的长大了,只低声笑着问他:“那汝以为,当今陛下,究竟像秦昭襄王,还是秦始皇帝?”

    耿弇想起自己在淮北小败时皇帝的态度,只道:“陛下宽仁爱人,胜于秦昭襄王,而其自信,恐怕与秦始皇帝不相上下!陛下年才二八,家族未有诸侯之封,完全白手创业,短短数年便横扫北方,天下三分,其二归魏,颇有汉高之神武,却又有武王伐纣的年纪,放眼古今,都找不到相似的君主,果然是五百年一出之圣主。”

    耿况惊讶地听着儿子点评第五伦,他早年刚追随魏主时,身上还有点傲气轻慢,让老耿况时刻担心长子一不小心做了韩信。如今这份不尊却荡然无存,反而对第五伦心服口服,能把儿子收拾成这副模样,确实不简单啊。

    “哈哈哈。”

    耿况一下子就放心了,甚至撵起小耿来:“老夫也不啰嗦,言尽于此,速速入京准备,河西路可远了!”

    “诺!”耿弇答应后稍稍迟疑,还是决定将第五伦与他商定的作战计划告诉父亲。

    “但父亲,我此番将关中兵,去的不是河西,而是并州!”

    耿况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莫非是……围魏救赵之计?”

    并州北部,至今仍被匈奴所立的傀儡:胡汉皇帝卢芳占据,常年与吴汉的并州军团对峙,但已渐渐显露疲态,从关中支援河西,路途遥远,补给困难,消耗太大,并州就不一样了,有修缮后的直道可用,新秦中更有屯田存粮,可暂时满足大军所需,匈奴来去如风,但胡汉,却是依托五原、云中等郡建立的,半耕半牧,不容易跑啊!

    “胡汉跳梁五载,常为大魏背后芒刺,确实该拔掉了。”

    这确实是最合适的方略了,耿况对此役更加放心,只笑道:“既然如此,汝小弟耿广以骑吏身份,在并州吴汉麾下效力,到了并州后,记得叮嘱他,家中妻子已有喜讯,年底就要分娩,去信问他新孩姓名要如何取,勿要忘了回话!”

    耿况有许多儿子,基本都荫父兄得任郎官,其中最小孩子叫的耿广,年仅十七,其性格与耿弇却有几分相似,不愿走这顺利的流程,竟在半年前向第五伦请缨,愿去边塞,从行伍做起!

    而第五伦欣赏其志向,同意了此事。

    耿弇却继续摇头:“小弟恐已不在并州。”

    “虽欲围魏救赵,但那‘赵’却也不能置之不顾,陛下已决定,并州由我带关中兵去顶上,吴汉则将并州兵骑大部驰援河西,击垮右部,以小广的脾性,恐怕已随军出征了!”

    ……

    此时的并州新秦中,万余骑兵已秣马厉兵,准备出征。

    这支“并州兵骑”,由耿弇一手创建,多用本地人士,以并人守并土,打出了新秦中保卫战那样的大胜,后来则由吴汉接手,虽然前后将军出身、性格相差很大,但好歹也是懂骑兵的。

    并州兵骑甲营三屯的骑吏,正是耿弇的小弟耿广,模样容貌与其兄确有几分相似,亦如耿弇所料,耿广听说并州军团要西援河西,立刻上书吴汉请求随征。

    吴汉一开始没同意,还阴阳怪气地对耿广道:“上阵流血杀敌,乃是兵弁所为,汝乃耿氏君子,留守后方即可。”

    耿广不服,据理力争道:“战阵之上,只有袍泽、敌人,哪有什么君子、兵弁之分?下吏随父兄在上谷,三岁骑羊,五岁骑马,八岁能射,论骑射之术,不敢说冠绝三军,也算全营第一!”

    “再者,下吏放着郎官不做,愿来这并州做骑吏,与士卒同沐风沙,正是不想受家族荫蔽。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愿效前汉傅介子,此战去河西斩匈奴将校,他日更愿横行异域,复斩楼兰王首,悬于北阙!”

    这一番慷慨陈词,将吴汉都说激动了,只看着这个大男孩天真却无畏的双目,笑骂道:“好啊,看来耿家不止一个豪杰,准了!且下去做准备,明日随前锋西行!”

    耿广大喜,应诺而退,到了营帐中,令家丁私从立刻收拾车马、行囊、兵甲,而自己则俯身于案几前,对着那份不知翻过多少遍的家书皱眉。

    随从收拾间隙,偷偷瞄过去,能看到那黄纸上的娟秀字迹,显然出自一名女子,而话语婉转,诸如“南山有雀,北山设罗,念思公子,无奈道远何”之类的情话,尽是思念之情。

    这是耿广的妻子所书,她也是关中大家闺秀,来自平陵的好人女子,据说通诗书,与耿广感情很好。几个月前,依依不舍送走耿广后,妻子发现自己已有身孕,如今再度来信,说去巫祠占卜祈祷,巫师说会生男孩,询问耿广归期,若不能归,至少告诉她,该如何取名?

    耿广才十七岁,将为人父,自是百感交集,但名字一时没想好,拖到现在。

    明日就要出征河西,这场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若是再不回话,就更加遥遥无期,说不定要错过孩子出生之日……

    于是他琢磨半响后,写道:“自新莽以来,匈奴丑虏,骄横多时,犯我边塞,吾此番愿为大魏,为陛下,将匈奴打得重新恭服,变为‘恭奴’!”

    恭奴善于……这名,还是老王莽改的。

    耿广信心满满地落笔:“为纪此事,若真生得男童,就取名为……”

    “耿恭!”

第635章 三路伐魏

    前汉之时,每逢重要出征,仪式是要在高庙中举行的,如今改朝换代了,第五伦搞不好才是“魏高祖”,家族庙宇只有一个“齐壮武王田横庙”,不太合适,所以征伐一律改在北阙举行。

    想当年,这未央宫北边的玄武阙,除了那永远不变的龟蛇浮雕外,还挂过南越王、楼兰王、北匈奴单于郅支等一系列脑袋,如今汉家虽亡,北阙仍在。

    来自三河地区的骑士列队于北阙广场之上,甲胄与马铠都色彩鲜明,手中的戈矛与五德旗交相辉映,来看热闹的民众对他们指指点点,而骑士们的的目光则集中在阙上,一身戎装的皇帝陛下,正在给车骑大将军耿弇授斧钺。

    “社稷之命在将军,即今国有难,愿请车骑大将军将而应之。”

    第五伦持斧刃,将斧柄交给耿弇:“国不可从外治也,军不可从中御也。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耿将军既有鼓旗斧钺之威,自此不必还请。其临敌决战,不顾必死,无有二心。是故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主于后;进不求名,退不避罪!”

    因为军情紧急,前锋已经出发,所以仪式被削减到最简,第五伦念完标准的台词后,叮嘱小耿道:“将军切记,此役目的,一在于围魏救赵,解河西之困,其次则在胡汉,清扫朔方、五原,摧毁卢芳伪汉,不可贪图城郭功绩,不可越过大河继续北进!”

    “臣敬受命。”

    这是耿弇连续第二年接过斧钺了,上一次,他奉命出征青徐,而此番,皇帝又予以重任。

    耿弇熟练地接过郎官递过来的剪刀,爪鬋(jiǎn)冥衣,也就是剪指甲,披冥袍。以示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臣誓扫匈奴,灭胡汉,献卢芳头颅于北阙!”

    表完决心后,耿弇与皇帝拜别下阙,登上了等待许久的戎车,调转车头背对北阙,沿着横门大街往北,出长安而去,再未回头。毕竟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

    而第五伦则久久站在北阙之上,望着耿弇及将士们的背影,只对一旁万脩、景丹感慨道:“十年前王莽调兵征伐匈奴,予就在这行伍之中,踏上未知之途。”

    前往的地点也一模一样,第五伦正是在新秦中,依靠马援、万脩为左膀右臂,靠着抵御胡虏的大义,才拉起第一支队伍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如今是盛夏七月,不知隆冬时节,战争能否结束。”第五伦确实对西北战事有些隐忧,可想到马援、小耿、吴汉三位最擅长骑兵,又与匈奴周旋多年的悍将都排到前线了,就又放心不少。

    于是相较于外战,他更担心内战……

    “如今的匈奴,经过侵吞西域,奴役丁零,联络西羌,已更加强大,而中原则一分为三。俗言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此番关中兵士主力北上御虏,可同为华夏的‘兄弟’们,别说协助了,恐怕会对予,来一记背刺啊。”

    万脩了然:“陛下是担心,吴、蜀两国,会趁机北伐。”

    第五伦颔首:“为吴、蜀两国奔走诸侯的策士方望已在鲁地被擒,不日送来长安审判,据冯衍禀报,正是此贼为公孙述册封先零酋长为王,令其能号令西羌,希望以羌制魏。既已做下此等无耻之事,公孙述再与胡虏勾结,也不足为奇。”

    “正因如此,予才在关中留兵两万,把守子午等隘道,以备不虞。”

    “公孙述随时可能发兵北上,派人去提醒马文渊,抵御西羌之余,也要当心祁山道!”

    第五伦招呼二卿,下了北阙,他要立刻前往蓝田大营,在那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表明魏国依然能牢牢守住关西,以威慑敌人。

    公孙述那边,几乎是百分百会有动作,但第五伦最关注的,还是东汉,要是刘秀也掺和进来,那热闹就大了。毕竟刘秀年初刚失淮北,心有不甘啊。

    景丹道:“但绣衣卫细作来报,说东汉内部也不安稳,刘秀为安置淮北难民,派兵带其开拓丹阳、会稽丘陵地带,此乃山越领地,山越原本只是虚尊刘秀,实则犹如藩属,如今土客矛盾尖锐,遂频繁作乱。刘秀正忙于整合南方,出兵与否,尚在两可之间。”

    确实如此,为防万一,第五伦决定做一件事。

    “准备笔墨,予要给刘文叔,再写一封信,叙叙旧!”

    ……

    武德四年(公元28年),也是成家政权龙飞五年,八月中本是休沐日,但白帝公孙述却临时举行了大朝会,钟鸣响彻成都,将文武群臣急匆匆催进了宫。

    群臣谒见皇帝后,才知道是出了大事。

    当了五年皇帝后,有些虚胖的公孙述今日红光满面,对众人道:“先零王与诸羌解仇结盟,又与匈奴通,如今合兵十余万,共攻河西、金城,已围武威,魏国西北大乱。”

    公孙述数落起自己的对手来:“魏五年幼,不学无术,不通治国之道,只晓穷兵黩武。自其弑杀王莽后,接连暴兵数载,征戍之劳,劳师十万,岂料淮北疫疠之患,殃及数十万,未能一举灭吴,只能无功而返。加上黄河水旱之害,饿饥累荒百万人,如今又遭羌胡之患,此天亡第五伦也。朕不忍中原黎民蒙受大难,欲出兵北伐,救其于水火,诸卿以为如何?”

    群臣面面相觑,这些大疫、大灾真是魏国发生的事么?怎么听着像是成家的情况?

    成家这几年也不好过,区区一州之地,却养了那么多官吏、兵丁,公孙述还不断接受外来者投奔,动不动就封官,加上动不动出兵北伐、东进,屡屡造大船、养骏马,花钱的地方多了。收入却全指望蜀中那点地,于是税收越来越重,百姓不堪重负,逃入山林或投奔蛮夷者颇多。

    再加上公孙述的铁钱改革失败,经济趋于崩溃,哪还经得起折腾?

    于是一直持“南进”战略,主张维持三分局面的丞相李熊出言谏道:“陛下,过去周武王伐殷,先在孟津检阅部队,八百诸侯异口同声拥护,而武王却认为时机尚不成熟,遂还师以待天命。如今国中亦有饥羸,难以征发大军,若要出师千里之外,恐怕难行。”

    “再者……”李熊已经说得很委婉了,成家现在守则有余,攻则不足,他知道公孙述不甘心于一方偏霸,遂又找了个台阶给白帝下。

    “《春秋》之义,内诸夏而外夷狄,第五伦虽横征暴敛,至少还是诸夏之君,若与胡虏共击之,恐将遭到中原士人鄙夷,有损陛下之名啊。”

    公孙述称帝五年了,却依然没得到国中士人普遍认可,这要和羌胡一同出兵,名声就更臭了。

    公孙述是个耳根子软的,前脚还兴致勃勃欲一展身手,如今被自己最依仗的臂膀泼了凉水,顿时狐疑起来。

    这时候,一直力主“北进”的将军荆邯却站出来,与李熊唱起了反调。

    “李丞相此言不然!”

    “十年前,第五伦尚无尺土的权柄,如今却能驱乌合之众,所向披靡,一统北方,其人口、兵力数倍于益州。不趁现在与之争夺天下,而坐谈等天时,恐怕最后,落得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有了支持自己的人,公孙述的态度再度偏移,他制止了李熊和荆邯的争执,捋须道:“既然丞相提到华夷之辩,提及武王伐纣,朕熟读春秋,通五经,却有不同看法。”

    公孙述道:“朕听说,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王政修则宾服,德教失则寇乱,居于西土之滨,一直桀骜不驯。直到周文王为殷商西伯,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猃狁之难,遂攘戎狄而戍之,莫不宾服。等到周武王伐商,《牧誓》之中有八个友邦一同出兵,其中就有羌国!”

    说到这,公孙述露出了自得的笑:“如今先零王臣服于朕,是为‘西海王’,朕也同周文王、周武王一般,乃率戎狄征魏!逖矣,西土之人!”

    好家伙,被公孙述这么一解释,匈奴也好,西羌也罢,都成他的“八百诸侯”了!什么勾结戎狄入侵诸夏兄弟,不存在!只有手持传国玉玺的真命天子号令羌胡友邦,奉天伐五!

    既然白帝都亲自下场,李熊也再无法扭转局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孙述开始安排起出兵计划来。

    荆邯建言道:“陛下,第五伦已回归长安,就算派出几万人驰援凉州,关中依然军备充实,据说还在蓝田大阅三军,汉中与长安间各孔道难以偷袭,不如先攻他处。”

    公孙述也清楚益州的实力,不应当空国千里之外,决成败于一举,遂不打算倾国而出,只欲利用他收留的各路降将,用他们的私人武装去碰碰运气,哪怕败了,对白帝也无损失。

    于是公孙述决意,第一军由“朔宁王”隗嚣统帅其陇右旧部,将兵一万,北出祁山,联络豪杰,攻陇西,与先零羌夹击马援。

    第二军由降将邓奉、贾复统领,将数千兵,东出汉中郡郧关,袭扰武关,切断魏国与南阳、襄阳的联系。

    第三军则令楚国降将,被公孙述封为“翼江王”的田戎,领兵数千,自江陵进发,夺取南郡,直逼襄阳城下!

    “三军一出,必威震华夏,纵不能灭魏,至少也可夺取陇右。”

    公孙述最后点了荆邯的名:“至于襄阳、南阳能否拿下,需得汉军相助才行。”

    “卿立刻乘船出白帝城,亲去东南走一趟,送上国书,定要说服刘秀,一同起兵,朕愿与汉主,剖分中原!”

第636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天祐大汉!”

    当得知魏军并州兵骑离开新秦中,向西驰援河西时,位于并州极北的九原城“汉宫”中,响起了这满是庆幸的声音。

    若是汉高祖刘邦在天有灵,看清楚说这话的是谁,恐怕会气得揭棺而起,这位高坐殿堂,冠冕堂皇的“大汉天子”,正是多年前从第五伦、马援刀下逃走的卢芳!

    卢芳一家,本是胡汉混血的“杂胡”,却赶上了新末“复汉”的浪潮,他化名为“刘文伯”,依靠几十年的乡下土豪经验,编造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自称是汉武帝的曾孙,祖先因巫蛊之祸逃亡胡中,甚至还和“匈奴公主”产生了一段爱情……

    若正儿八经论辈分,刘秀得管卢芳喊“族祖父”!

    同为假刘,论演技、伪装,卢芳比起刘子舆差了不知多少,他之所以能僭称汉帝,并维持至今,关键在于抱上了匈奴的大腿。

    卢芳的“胡汉”靠着匈奴单于的大力支持,与胡通兵,否则早就被第五伦灭了。卢芳倒也有傀儡政权的自觉,连他的丞相,都由匈奴左谷蠡王兼任,胡汉割据北边,掠有五原、朔方、云中、定襄、雁门五郡,但各位郡守都是当地军阀实力派,对卢芳爱理不理,卢芳本人的权势,与后世那位伪满皇帝差不多。

    但这并不妨碍“大汉天子”胸怀天下,一直希望进军中原,兴复汉室,带着匈奴爸爸,一起踏入旧都长安……

    只可惜,胡汉的军队在数年前新秦中一战里,被耿伯昭带着刚建成的并州兵骑痛击,损兵近万,再不敢轻易犯境。

    既然小耿不好惹,那他的继任者呢?吴汉入驻并州之初,卢芳以为有机可乘,拼命怂恿匈奴一同南侵。结果吴某人比小耿更为凶狠,轻而易举击破了冒进的胡兵,并残忍地将他们统统处死,将尸骸和头颅插在边境上,任由漫天胡鹫啄食,连匈奴人都深感骇然。

    几次失利后,匈奴大单于也看出胡汉不足依仗,这次进攻魏国,只令右贤王进取河西,对正面的朔方则未有计划。

    卢芳深感不妙,他有自知之明,一旦大单于觉得,这“汉帝”之位谁来坐都一样,那就没他卢某人的事了,必须赶在魏、匈交衅之际,扩大胡汉的影响力。

    不止是为了两位兄弟死于第五伦、马援手中的仇,还为了自己。

    眼下,卢芳听闻并州兵力主力已空,再也等不了了,一面勒令五原郡抓丁准备作战,同时欲去求这场战争真正的主导者。

    “羌胡联手,魏国西北必然失陷,这是大汉横扫北方的机会,朕要亲去王庭,谒见父单于,恳请从朔方出兵,再攻新秦中!”

    ……

    而与此同时,吴汉的军队,已离开新秦中,越过清澈的大河,远离林立的烽燧,抵达一望无际的沙漠边缘。

    担任前锋的一位营正,名叫“阿云”,是来自陇右的氐人,说起他的经历,堪称传奇,作为当地氐兵投入万脩麾下,又参与了陇西之战,擒获了隗嚣的替身,遂升为屯长,吴汉奉命调至并州时,挑了一批精锐亲信,阿云就在其中。

    可阿云心里却不太乐意,毕竟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身份:公孙述及荆邯培养的刺客!

    你说他阿云一个刺客,怎么莫名其妙跑到并州抵抗匈奴最前线了呢?简直是南辕北辙,但阿云毕竟受过专业训练,既然伪装没被戳破,那就继续潜伏,以待时机。

    于是阿云平素也颇为尽责,在与胡虏厮杀中屡屡立功,官儿越做越大,这不,手下都有几百号人了。

    “这路不对。”

    阿云皱眉看着前方的沙漠,立刻向管他的校尉禀报,虽然吴汉将军没有明说,但匈奴侵犯河西的消息,早为士卒所知,毕竟四郡与新秦中之间,也就隔着这片沙漠。

    河西四郡的求援,也送到过新秦中,但吴汉却视若罔闻,扬言没有皇帝的命令,并州兵骑绝不会离开驻地半步!坐视匈奴大肆掳掠。

    直到今日,得了朝廷准许,吴汉才同意出兵,按照正常的路线,应该沿着大河两岸狭窄的青铜峡道,在其拐弯出西行,由此进入武威郡境内,先救援被匈奴围困的姑臧城才对,第八矫还在那眼巴巴等着呢。

    可吴汉却偏偏走了直线,准备横穿沙漠!

    校尉听得阿云汇报后,却瞪了他一眼:“放肆,小小营正,奉命执行即可,哪来这么多疑问?是汝懂打仗,还是吴将军懂?”谷

    换了过去,阿云早就一匕首捅过去了,眼下为了潜伏,阿云只能忍气吞声对校尉道:“下吏只是担忧横穿沙漠,会使士卒疲惫,马匹倒毙……”

    那校尉是并州本地人,由耿伯昭一手提拔,对这群“外地人”颇为不齿,闻言冷笑道:“这也叫沙漠?果然是陇南氐人,没甚见识,且让我告诉汝,不论是敦煌以西白龙堆,还是并州极北大幕,皆是目无飞鸟,下无走兽,举目望去除了枯死的胡杨木,就只有人畜骸骨作为路标,那才是真正沙漠。”

    “而这新秦中、河西之间的沙地,只能称之为‘戈壁’。”

    在熟悉沙漠的人眼中,这片“戈壁”简直是膏腴之地,多数地区不是沙海而是裸岩,且并非连续不断,间或有草原和灌木,尤其是近来正值雨季,一场雨过去后,沙蒿乘机抽芽,半个沙漠都绿了。

    “匈奴时常由此进犯新秦中,雨季时,牧民们更能赶着牛羊横跨而过。”

    “匈奴人以为魏兵不能越过,但将军,却非要由此进军,打匈奴右部一个措手不及!”

    校尉说到这就停了,催促阿云继续前进,阿云也只好应诺,等进了这片戈壁(腾格里沙漠)后,才发现确实并非绝域,他们甚至能在牧民引导下,找到沙漠中遗留的小湖泊——一般的湖已干涸,只剩下一片晶莹的盐,但也有奇迹般的水源,湖畔生长着芦苇、沙竹、白刺等植物,形成一个绿洲,仿若金黄色衬布上托举着一块蓝色宝石,群鸟在湖中戏水,被惊扰后盘旋不去。

    只是在士卒马匹欲饮水时,被向导阻止了,先派人绕小湖,看看匈奴人是否往里面扔了腐烂牲畜尸骸。

    结果出乎意料,竟连这种毁水源的事,匈奴都没顾得上做,看来数十年和平后,忘了与对方交战窍门的不止是中原军队,匈奴也退化了啊。

    并州突骑出发时做的准备很足,不止是一人两马的配置,甚至还带了驼队,专门运载水、粮等重物。经过数日跋涉,作为前锋的阿云等人,终于走出了这片戈壁沙海,踏上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原,甚至看到了废弃的烽燧,犹如孤魂野鬼般屹立于天边……

    “休屠草原,前方就是休屠泽,此地过去是汉军前哨障塞,新莽时,为匈奴所占。”

    阿云算是明白吴汉的计划了,匈奴人出兵,一般会携带大量辎重、牲口在后,牛马羊群需要水草,而方圆千里内,还有比休屠泽更好的畜牧地么?

    吴汉这是直冲匈奴后队而来啊!

    阿云对胆大的吴将军心生敬佩之余,也有了另外的想法。

    据他所知,这场战争和他过去效忠的成家皇帝公孙述有关系,匈奴和西羌是盟友,而西羌名义上臣服公孙述,所以自己相当于与公孙皇帝作对。

    “反过来想,若我在此战中,找机会刺杀吴汉,算不算完成对荆将军、公孙皇帝的许诺?”

    ……

    并州兵骑的前锋继续向前索敌,清扫零星的匈奴斥候,而一直坚持走在队伍中的吴汉,也出现于此,他舔着干涸的嘴唇,掏出第五伦所赐的“千里镜”,观察休屠草原的情况。

    早在旬月前,吴汉就想好河西一战要怎么打了。

    “匈奴此番入寇,与过去抢掠而返不同,右贤王,似是铁了心想重占河西,这反倒给了吾等机会。”

    吴汉这次效仿的,是前汉时卫、霍两位将军的经验,汉武帝刚刚反击匈奴时,派出的正面部队,总是追不上匈奴,屡屡无功,连李广这种边塞名将,都铩羽而归。

    唯独初生牛犊的卫青,找到了对付匈奴的窍门:他发挥骑兵军团机动迅捷的优势,采取迂回穿插的行军路线,千里奔袭,一剑穿心,不论是首战龙城,还是之后攻取河南地,都是从匈奴后方的缝隙中穿插,实施大迂回,对其辎重实施突袭!

    匈奴骑兵不好找,但他们的牛马牲畜,却是现成的靶子!

    “匈奴右部主力,正在河西抢得高兴,以为本将军会从正面绕过来,但却未曾想到,魏军也能横跨戈壁,捅其腚眼!”

    话糙理不糙,吴汉放下千里镜,伸出手,让疲惫但尚未丧失战斗力的并州兵骑前进,他们,将打响大魏反击匈奴的第一战,就像当初的卫青一样!

    “好教天下知晓,今日之龙城飞将,不是马文渊,也不是耿伯昭,而叫‘吴子颜’!”

第637章 河湟隔断异乡春

    武威郡的首府姑臧城,墙垣颇为古旧。内城甚至是圆形,与中原形制大不相同,后来才增筑了外郭,南北七里,东西三里。

    姑臧北门正对着两百里外的休屠泽方向,凉州刺史第八矫与武威太守窦友,正在城头,木然地看着那匈奴使者,用磕磕巴巴的中原话向他们叫喊。

    “匈奴右贤王让我来告诉魏官,这姑臧,河西,本就是匈奴得祁连神所赐的故土,中国之人并非祁连神子民,应当离开。”

    第八矫没有理会右贤王使者的“劝降”,在过去两个多月时间里,匈奴大军确实已经横行河西,马蹄踏遍了每个县,但他们尝试了各种办法,依然无法攻克姑臧、张掖、酒泉等坚固郡城,而河西大地上星罗棋布的县邑、障塞也有不少幸存,成了抵抗胡尘的最后堡垒,只要食物不尽水源不竭,就能守住!

    第八矫的目光看向匈奴使者背后,戴着尖皮帽的骑从森然而立,他们的马匹低头嚼着夏天的草叶,士卒则握着弓刀,在大声的吵闹说话,好似这不是战场,而是一场部落狩猎。甚至有些更远的部落,享用着从各县抢来的食物、酒水,一边鞭打掠得的奴婢,一面唱起了歌。

    “匈奴人在唱什么歌?”第八矫忽然问一旁的窦友,这位武威太守家族世代在河西做官,常与羌胡打交道,多少懂点。

    窦友看了一眼第八矫,只道:“匈奴兵在唱一首古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无藩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这是一百多年前,匈奴被卫青、霍去病痛击,放弃河西离开这里时凄惨的歌,匈奴语中祁连便是“天”,他祁连神是匈奴的主神,们相信河西就是引弓之民最远的边疆。

    第八矫不由感慨:“右贤王虽狂悖,但河西确实曾是胡地,我一直奇怪,匈奴无文字书记,如何能将一件事流传下来,原来是每代人皆以歌谣,口头相述么?”

    这话窦友就不爱听了,嗤之以鼻道:“匈奴来得虽比吾等早,但也是外来户,此地最初,乃是月氏国!姑臧城都是由月氏人所建,故而这内城才是圆形,后来匈奴杀月氏王,斩其头制酒器,月氏人西逃,匈奴不过是鸠占鹊巢,如今竟有脸说此乃‘故土’?呸!吾等居此数代,饮水生育,祖辈坟冢存焉,若此乃吾等异乡,那河西三十万百姓,将何以为家!”

    第八矫颔首,思绪不由飘远了,月氏啊,听说他们被匈奴赶走后,到了西域以西,经过两百年发展,已经是一个大国了。第八矫入主河西之初,曾经雄心勃勃,想效仿张骞,为第五伦通西域,虽然皇帝对此不太积极,但第八矫仍在张罗,希望胡商重新从敦煌入塞,恢复过去商贾、使者往来不息的繁荣场面,如今看来,可能没有机会了……

    他昨天刚巡视过姑臧的仓库,粮食所剩无几,而只依靠城中水井,近万军民也难以为继。

    虽然感觉姑臧时日无多,但口头上,第八矫仍宽慰窦友及众人:“陛下不会弃吾等不管,定会出兵来救河西。”

    窦友虽然是地头蛇,但他平素对第八矫这位空降的刺史毕恭毕敬,只是如今实在没忍住,等下了城池,回到厅堂时,不免低声抱怨道:“刺史,匈奴已入寇河西将近三月,救兵何在?”

    他给第八矫算了下路程:“陇右马援将军,遇上了羌乱,兵力不足,只能为吾等守住允吾谷,勿令羌胡合兵,不来就罢了,但那并州吴汉小儿,近在咫尺,兵骑十日可达,竟一直作壁上观,这是何意?”

    窦友知道魏国内部派系分化严重,除了第五伦,这些骄兵悍将谁也不服谁,但吴汉这厮也太过分了。

    “哪怕是从长安派出援军,三月时间,也早到武威了!”

    “窦太守!”第八矫说话有些有气无力,为了节约粮食,他已经开始每日只吃半顿:一点粟粥加上咸菜,就得维持一天,因为第八矫认为登城抵御匈奴士卒才需要吃饱。

    但他还是维持了刺史的威仪,呵斥窦友道:“古人为敌所困,哪怕易子而食,折骨而炊,也要撑到最后,那还是华夏内战,如今吾等面对胡虏,难道就能坠了气节么?”

    窦友也是被困久了,虽不敢直接与第八矫顶罪,却阴阳怪气地提起一件似乎不想关的事来。

    “刺史,我早在二十年前,便在河西为吏,当时王莽乱政,降了西域诸王的印信,统统改为侯,恰逢西域戍卒心怀汉家,竟有数千人投匈奴,导致西域大乱,焉耆等国遂与匈奴合谋叛乱,杀死西域都护。”

    “王莽倒也没放任西域不管,十二年前,下诏征讨西域。令五威将军新任西域都护李崇,在河西筹措粮草、调兵遣将,以三千兵为先锋,从玉门关出发,与莎车、龟兹兵七千余人会合,进攻焉耆,我亦在其列。”

    窦友讲起这段往事,甚至还捋起胳膊,给第八矫看了下他膀子上的伤疤。

    “但新军的战力,刺史也知晓,竟为焉耆与匈奴击败,一部新军东蹿,逃回河西,我也得以活命。而西域都护李崇便运气差些,他收集残部千余人,退至龟兹,此刻西域诸侯看清新莽羸弱,匈奴复强,纷纷叛离,玉门、阳关封闭,李崇遂与东方失去联系,至今十三年矣!”

    说到这,窦友有些动容了:“当时我还心存侥幸,谁没想到,李崇与龟兹的当初,就是河西及窦友的今日!”

    孤立无援,苦苦支撑,窦友一下子物伤其类,听说龟兹的新军撑到了现在,而他们,又能熬多久呢?

    一席心里话说完,第八矫久久无言,最后只低下头,将自己案几上的咸菜和稀粥推给窦友:“今日本刺史不食,太守还要率众士卒御敌,且替我吃了罢!”谷

    窦友也是被困久,刚才一下子来了脾气,才斗胆泄愤,可面对这推过来的咸菜,却一下子气消了,只能摇头苦笑。

    第八矫不是一个有大能耐的刺史,他气节颇佳,喜欢认死理,治民尚可,但军事上就一塌糊涂,好在第八矫有自知之明,将军事全权交予窦友等人,挑不出毛病来,河西有今日,实在不能怪他。

    “窦太守。”第八矫用虚弱的声音,继续进行无力的宽慰:“本朝并非亡新,而陛下,亦非王莽,援军,援军一定会……”

    话音未落,便有官吏急匆匆来报:“伍刺史,窦太守,又有胡兵抵达!”

    第八矫与窦友大为惊愕,难道是张掖、酒泉方向的匈奴人汇拢过来了?窦友立刻反问:“胡寇到城下了?”

    官吏回禀:“不曾,只是校尉以千里镜看到,东北方十余里外马尘滚滚,似有数千骑抵达。”

    第八矫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既然是休屠泽那边,那更不可能是援军了,更何况,匈奴右部已倾巢而出,如今还能有数千骑从东北来,莫非是单于庭也分兵了?

    他和窦友再无心吃饭,急忙走出官署,才在街道上走时,忽又听到城外响起阵阵人马嘶鸣,似是匈奴人乱作一团。

    而在登上石阶时,则听闻由远及近的喊杀声。

    第八矫与窦友对视一眼,脸上神色几度变化,窦友是武人出身,遂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跑,第八矫则是文士,新莽时的流放差点病死,一直身体羸弱,如今又半饥不饱许久,跑不起来,甚至得扶着墙大喘气,只能听着城头上的士卒,从惊愕、缄默,最后响起雷鸣般的欢呼!

    第八矫更加心切,在随从搀扶下,努力踩踏那一级级的阶梯,差点打了个踉跄。

    “我的刺史,怎还在此处!”

    却是窦友跑了回来,他满面红光,搀扶起第八矫,拽着他往上走。

    而第八矫,已然听着姑臧城头呼喊的“万胜”,猜到究竟发生了何事。

    “来了?”

    “对,来了!”

    得到肯定后,第八矫握着窦友的手,饥肠辘辘,热泪盈眶。

    踩在姑臧几度易主的城头,望向那烈日灼烤的热土,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第八矫看到,一阵来自休屠泽的滚滚骑尘,上千把反射阳光的环首刀,正横扫防备松懈的匈奴营地。

    四下不断传来尖锐的铜喇叭声,这是魏军骑兵的标配,洪亮尖锐,与匈奴人低沉的号角做区分,匈奴各部遭到忽然袭击后,散兵游勇困惑地东奔西跑,有的远远逃离,有的加入战团。早上还在外面饮水耀武扬威的胡虏,匆匆忙忙组织起来反击,但他们敌人凶猛无比,乱糟糟地冲杀过来,利用冲劲,将胡兵杀得人仰马翻。

    匈奴人开始撤退,往西北方撤离,他们从来不喜欢打硬碰硬的仗。

    而第八矫激动地泪眼婆娑,也看清了那些在援军头顶飞舞的旗帜:五色五德祥旗,还有个大大的“吴”字!

    “准备开城,协助友军驱逐胡虏。”窦友果断下达了命令。

    一回头,第八矫揽住他,笑容里满是开怀:“本刺史不喜吴汉,不……我厌恶此人!”

    吴汉也曾在凉州镇守过一年有余,作为本州刺史,第八矫没少与他爆发剧烈冲突,甚至上书弹劾吴汉搞乱陇右,这才有他被调去并州的后续。之前第八矫也以为,因为这段过节,吴汉才迟迟不救姑臧。

    可来得迟,也比不来好啊。

    “今日。”第八矫指着外面道:“本刺史会将吴汉当成至亲至友,对他毕恭毕敬,用整个姑臧的欢呼,还有仅剩的粮食和美酒,来犒劳大魏王师!”

第638章 精锐

    第八矫才说“要看在吴将军及并州兵骑救援姑臧的事上,将其当成至亲至友”,打算忍着不适,捏着鼻子对这老**毕恭毕敬一次。

    但等到匈奴各部纷纷向西北溃退,吴汉大张旗鼓返回姑臧时,来到大门前迎接的第八矫却又后悔了。

    “吴子颜定会趁此机会辱我。”第八矫脸上笑容满面,心里却不由犯嘀咕,毕竟二人过去是确确实实结下了梁子,剧烈到撕破脸破,各自向第五伦上书攻讦对方。

    果然,吴汉纵马来到姑臧城门前,下马后径直走向第八矫,眼睛打量这位饿得羸瘦的皇亲后笑道:“河西风沙大,凉州刺史消减了不少啊。”

    又敲着手中马鞭道:“若当初刺史不与我为难,再由吴汉再镇凉州数年,尽灭西羌,岂会有今日羌胡之乱?果然啊,羌胡能以武折,而不可用德化。”

    第八矫却也不卑不亢,朝吴汉拱手道:“先零丑虏,确实累次反覆,攻没县邑,剽略人物,灭之不可惜。但若非当初将军不用我‘分而治之’之策,不分良莠,对西羌一味用强,滥加杀戮,反逼得羌人各中小部落投靠先零,岂会有此番大乱?”

    “今日姑臧确实多赖将军相救,但矫依然坚持原先看法,除了首恶必须剿灭殆尽外,其余氐羌余种难除,譬如割草,纵是大火焚烧,来年又是长满山岗。北方多事,南方未统,朝廷不可能时常在西北驻扎十数万大军剿虏,还是宜以恩降,如此方能少事。”

    两人的政见难以统一,本以为吴汉会大怒,这场重逢不欢而散,岂料吴汉面色几度阴晴不定后,竟笑了起来:“刺史所言,也不无道理!不过如今匈奴虽败,右贤王主力撤到张掖、酒泉,以居延泽为驻牧地,仍不愿退出河西,我与凉州刺史这次得合力,将胡虏驱逐殆尽啊!”

    言罢竟主动揽着第八矫的肩膀道:“将士征战厮杀甚久,干粮已尽,不知城中可还有酒水粮食充饥?”

    河西秋收在即,匈奴人没来得及将庄稼割走,只要包围解除,粮食地里倒是有,第八矫遂请吴汉入内,心中的忐忑也稍稍放下,看来这次,二人应该不会重蹈之前文武不合的覆辙。

    但吴汉的亲信却感到奇怪,入夜后,吴汉喝光了姑臧城仅剩的一点酒,醉醺醺回到军营时,几个从河北到陇右,一路追随吴汉的宾客就问他:“将军,当初若非第八矫,吾等也不会被调离陇右,按照将军脾性,必当面羞辱第八矫,为何竟对其如此和善恭敬?”

    “和善?既然人与我恭敬,我为何非要恶言相向?”吴汉吐着酒气坐下,他虽然被魏国君臣视为“莽将”,但却不笨,反而是个极会抓机会的人,否则当初河北之战,投魏的人那么多,为何就他一跃成为魏国大将?

    他问宾客道:“且问汝等,对陛下而言,我与第八矫孰亲之?”

    当然是第八矫了,这位凉州刺史,是第一个被允许用皇姓“伍”的族人,早早封了列侯,大家都说,未来若魏国要搞同姓诸侯,第八矫必为其中之一!

    吴汉过去还不信邪,仗着自己是“孤臣”,从马援到第八矫,谁都敢得罪,但这两年辗转凉、并,可算明白了什么叫孤道无助,想在大魏官场上混,只有任光、盖延几个朋友是不够的。

    更何况,他心中也着急,眼看马援、岑彭、耿弇相继成了“大”将军,吴汉只觉得自己顿时落伍,落到和万脩等人一个行列去了。

    “此番与羌胡交战,马文渊、耿伯昭也在出战之列,老吴不光战场上要打个漂亮仗,还得通过与第八矫合作,好教陛下知道,吴汉懂事了,有胸襟了,堪为大将了!战后也加拜某某大将军,与马、耿、岑三人,平起平坐!”

    ……

    同样是八月中的金城郡,马援的凉州军已移师到首府允吾城。

    部将中,有人追随马援多年,觉得这是将军打仗最奇怪的一次,过去马援带兵是李广式的,颇为粗放,可这回却一下子成了程不识:出兵往往远远派出斥候,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壁,整整两个月,只从令居县一点点推进到河湟谷地来。

    西羌地形复杂,对付的又是擅长山地作战的土著,小心点没问题,但这也太谨慎了,莫非真是经过河济一役,差点被赤眉军击败后,马援胆子变小了?

    好不容易熬到八月中,河湟的谷子都快熟了,众人遂心急火燎地劝马援:“大将军,吾等虽将战线推回河湟,阻止了羌人与匈奴合兵,但西羌迟迟不退,上万凉州骑兵都被拖在此地,而河西姑臧岌岌可危,不能再熬下去,出兵罢!”

    金城尚不知吴汉已解武威之困,但这无疑是众部将的心声。

    “出兵?”马援看着军事会议上急躁的众人,笑道:“好啊,都说说,先击何处?”

    众人各抒己见,厅堂中顿时一片嘈杂,他们说出的名字各不相同,从罕羌、开羌到姐羌,名字奇奇怪怪,听几遍都记不住,总之都是追随先零的小部落。

    众人提出的战略很简单:柿子捡软的捏,西羌是一堆部落的聚合体,以最强大的先零羌为首,既然先零羌领地在遥远的大河上游,大军很难威胁到,那就先从近处的小部落下手!谷

    “谷子快熟了,应当趁此时机,袭击各部,夺其畜产,掠其妻子,虏必震坏。”

    马援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向因为处理事情来得晚,只在厅堂门口就坐的护羌校尉牛邯:“牛校尉,汝最晓羌事,且上前来说说!”

    牛邯被喊到后,只好在众将僚目光下起身前行,走到五步之内,马援却还在招手,他只好再进至三步之内。

    马援却尤不满足,竟起身来,笑着将牛邯拉到了副座,位在金城太守之上,一时间引得众人侧目,毕竟作为“降将”,牛邯虽是比两千石,实际地位确实不高。

    “那下吏就斗胆说说。”

    牛邯又感动又忐忑,斟酌后说道:“西羌勾结匈奴作乱,乃是在前汉就反复上演之事,不足为奇。每一次羌乱,皆是先零羌主导,这个部落屡败不灭,如今卷土重来,又得了公孙述册封、隗嚣拉拢,以为中原纷乱,无人能制他,若不尽取河湟,先零王绝不甘心。”

    “但其余西羌之所以蜂起作乱,直接缘由,还是那吴汉在陇右时,不懂羌事,不辨善恶,对西羌一味杀戮打压,逼得正在观望形势的小部落,只能投靠先零羌!”

    对吴汉的讨厌,牛邯倒是与第八矫如出一辙。凉州魏军虽然是吴汉一手带出来的,但马援到任后,关键位置都换成了他的私从旧部,亦或是从陇右本土豪杰中选取。马文渊毕竟是五陵贵族出身,著名的强侠,作风气度和吴汉那种亭长出身的泥腿草莽自然不同,陇右士人不服吴汉,却对马援十分敬仰。

    于是这番言论得到厅堂中将校们一致同意,将这锅甩给吴某人,他们乐见。

    牛邯也借此引出了自己的下一句话:“马将军不但在令居大破羌兵,还在河湟与西羌周旋两月,羌人悍勇,果于触突,却不能持久,诸羌本打算追随先零,去河西抢夺人口、草场,岂料竟被阻挡多时,耽搁了牛羊畜牧,势必烦躁不耐,甚至对先零心生疑虑。“

    “此时若先打小部落,掠其牛羊,是逼着彼辈走投无路,只能跟着先零作乱到底!那这场仗,恐怕到冬天都无法结束。”

    “牛校尉的意思是……”

    牛邯道:“不论是汉武帝,还是汉宣帝时,平定羌乱的法子只有一个。”

    他掷地有声:“打先零,诛首恶!”“当用汉时赵充国老将军故策,只要集中兵力,先行先零之诛以震动之,则其余小部,不烦兵而服矣!”

    按照牛邯的看法,应该由他以护羌校尉身份,派密使去告诉诸羌,马援是前来是诛先零的,对其余各部会区别对待,让西羌不要互相勾结,应当立功赎罪,事后还可论功行赏,瓜分先零的地盘,如此,西羌的联盟便可瓦解——这招在过去百年间,汉使屡试不爽。

    “羌人,无义背信之牲畜也,当中有善恶可言?”有人如此嘀咕。

    不止马援部将,连出身陇右的新校尉们也有些不甘心,起身反对道:“诸羌背叛犯塞,攻城邑,杀长吏,首恶当然要诛,但其余各部,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马援开口了:“乱陛下边境,杀吾民者,决不能饶恕,但此番进军金城,是为了速平羌乱,好抽手支援河西,相比于西羌这肘腋之患,匈奴,才是压在头顶的大灾啊!”

    马援知道,牛邯的策略是对的,西羌里的“烧当羌”就一直在和自己眉来眼去,提供内部消息。对羌部而言,最大的竞争者不是对高山草场、少数河谷盆地没兴趣的朝廷,而是一个祖先的其他部落!

    几百年的血仇,哪是杀头牛,喝顿酒就能解决的?先零羌蛮横强势惯了,河湟里,名义上臣服,心里憋着坏的,绝不止一家。

    众人已慢慢被说服,唯一的担心,就是……

    “吾等在令居所败羌部,乃是杂兵,而先零羌过去百年避居西海头,有河曲骏马,又靠大小允谷养得强悍羌兵,其部众远在河湟西部,跨境远征,恐怕难以速胜啊。”

    “这不正好?”

    马援双手拍案,做出了先击先零的决定,起身后意气风发地说道:

    “马某,最爱打的就是精锐!”

第639章 得加钱

    “文渊!”

    第五伦从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正伏在案几上,外头天还未亮,八月的关中天气闷热,哪怕晚上也是如此,空气好似胸中之愁郁结在一起。

    第五伦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头看着那份来自河湟的奏报,这是马援、牛邯上禀,愿先击先零羌,诛首恶以震动西羌,进而让金城战事消弭,让陇右军团抽出手来,以协助并州军团驱逐匈奴,亦或是防备随时可能再度北伐的成家蜀军。

    虽然知道这是正确的决策,也愿意给前线将军最大的权限,让他们放手一战,但第五伦依然心有戚戚,因为这大概是称帝以来,魏国最艰难的岁月了。

    那该死的方望虽然被擒,押到长安,随时可以被戮杀,但他张罗的“第五包围网”却也初见成效,匈奴西羌联动,成家、东汉也蠢蠢欲动,若是同时发难,确实会让第五伦左支右绌。

    也难怪他会梦到马援孤军深入河湟,落得个马革裹尸……

    只希望,梦都是反的。

    “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第五伦如此告诉自己:“也是重新大一统前,最后的难关!”

    所以他必须使尽浑身解数,甚至不择手段!

    第五伦下了决心,让当值的小郎官窦固去喊一个人:“召大行令冯衍来见。”

    窦固是窦融的侄儿、武威太守窦友长子,因为河西战事,第五伦将他提拔到了身边,但窦固毕竟才十三四岁,不太懂事,竟愣呼呼地问:“可陛下,眼下还未天明。”

    第五伦一挥宽袖:“只管去传唤。”

    夙兴夜寐,这就是为人臣的命,老板还在加班,员工早起怎么了?第五伦的屁股已经彻底坐到了打工人的对立面,压榨起群臣来毫不犹豫。

    更何况作为开国功勋,他们的每一次表现,都与能分到魏朝多少股权息息相关,冯衍虽然从龙很早,但他的股权已被后来者居上稀释不少,再不努力,就要被边缘化了!

    窦固应诺而出,他们所在的并非未央宫,而是位于右扶风的雍城,自战争开始后,第五伦便移驾至此,一来可以亲自盯着成家公孙述,二来接受河西、金城、新秦中三处军务更为方便。

    第五伦没了睡意,负手站在蕲年宫,凭栏而望。

    蕲年宫修筑年代很早,早到秦国还没强盛的时候,自从大郑宫毁于秦末战火后,蕲年宫就成了雍地最大的行宫。

    第五伦听说,秦始皇帝成年加冠亲政的仪式,就是在此举行,那也是秦始皇早年颇为危险的时刻:母亲要情人,不要他,嫪毐发动叛乱,据说连秦国西部的氐羌都参加了反叛,而年轻的秦始皇戴冠仗剑,有条不紊扫平叛军。

    只望两百多年后,身在蕲年宫的自己,也能渡过这次大危机。

    天色依然朦胧,低头望去,几个人从宫门走入,郎官提着布灯笼在前引领,而后面跟着个踉踉跄跄的瘦高文官,他们经过一道道卫士,最后登上了蕲年宫,来到第五伦面前。

    冯衍来得颇为匆忙,连冠都有点歪,第五伦只展袖,让老冯跟着进殿,直接对他道:“敬通先前所述‘投桃报李’之策,可以实施!且再细细述来。”

    老冯闻言大喜,被一大早叫醒后心里的抱怨也顿时消散,朝第五伦作揖后,开始重新阐明自己的妙计。

    “成家公孙述以先零为‘李’投我,使得西羌暴乱,既然如此,那大魏也当以其境内武都氐部为‘桃’,怂恿其叛蜀,作为回报!”

    这氐人,也是中原边缘古老的部族了,早到殷商时,就有史诗说“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氐人和羌人一样,都是大邑商贵族祭祀坑里的活牲。

    而到了秦汉之际,氐人生活在汉中、武都和蜀地西陲,但其生存方式,已经变成了农耕,只是生产力尚落后。

    冯衍当初两度入蜀搞业务,也途经一些氐部地盘,对这个被边缘化的部族印象深刻,他禀报第五伦道:“自蜀地以东北,皆氐类也,君长数十,不属编户郡县,只设道,任其自理,一如属国,其中白马氐最大,有数千兵卒。直到汉武帝时,才派遣中郎将征讨氐地,设置了武都郡。”

    “不过武都郡并不太平,从汉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一直到汉宣帝地节三年(公元前67年),四十余年间,氐人四叛,但每次都被赵充国等大将扫平,部分氐人被强行迁移到陇右、河西等地,而剩下的敌人,则分窜武都、西蜀山谷间,后来都设了道,归附于中原。”

    “自汉宣帝后,氐人再无大乱,直到王莽时降低氐部首领规格,这才引发骚动。”

    冯衍还发现,氐人和羌人是有宿怨的,简而言之,就是东西羌都爱抢奴婢牲口,既然不敢掠汉民,那就抢氐部,氐部人口较少,又无骑兵,不敌羌人,就只能依附朝廷,希望能得到保护。

    这也导致,当公孙述大力拉拢羌部时,武都、陇右的氐人或多或少感到了不安。

    “隗嚣割据陇右时,陇右氐部不满其政,曾协助万脩、吴汉,不少氐人更在魏军中担任小官,率氐兵助阵,臣以为,如今不妨派遣效忠于大魏的氐人,潜入武都,游说白马氐反蜀!”

    冯衍兴致勃勃地阐述自己的计划:“如今汉中孔道皆被封锁,蜀军北上最方便的路,便是有河流可运输粮秣的祁山道,而走祁山道必经武都,若氐人叛乱,道路堵塞,蜀军便无法威胁陇右,也不能及时支援羌部,马将军便能从容平定羌乱!”

    他的这个建议确实不赖,先前第五伦尚在犹豫,毕竟面对羌胡作乱,魏国是举着“攘夷”大旗的,若是也煽动氐部乱蜀,那他和公孙述有何区别?诸夏内战,最终往往是两败俱伤,占便宜的都是氐羌匈奴,公孙述、隗嚣不要脸,第五伦还要呢!

    冯衍只劝第五伦道:“西羌乃是外戎,与匈奴无异,公孙述借西羌扰我边塞,犹开门而揖盗!引戎狄交侵中夏!”

    “而氐人内附多年,其民耕作庐居,若非语言不通,几乎与陇汉之民无异,乃是内戎,内外有别啊,吾等鼓动氐王反蜀,乃是令其弃伪朝而投正统,舍歧途而行大道!”

    好一个双标!该说的冯衍都说了,第五伦想想也对啊,危急存亡之际,还要什么脸!这又不是要他向异族称儿臣借外兵,第五伦遂准了冯衍的计划,让大行令与绣衣卫联手办妥此事!

    “武都氐部,若有愿背公孙述来降者,皆可复其侯王君长,赐魏印绶,并免其贡赋五年,若愿首举义旗,更有金银丝帛之赐。”

    第五伦信誓旦旦地说道:“予绝不食言。”

    ……

    身在右扶风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冯衍可以就近指挥大行令、绣衣卫的间谍,南下陈仓,通过名为“故道”的山林小路,偷偷潜入武都郡。

    这条故道,从名字就透露着一股沧桑,它过去也曾有名动天下的辉煌:韩信暗度陈仓,走的就是这地方,一举击破三秦,让刘邦回到了关中——那时候,汉中和关中,通过陈仓道的水路,往来颇为便利。

    但到了汉初,一场发生在武都郡的大地震,却永远改变了当地的水文条件,好好的汉水一分为二,陈仓道的水路就此断绝,连栈道山路也震塌了不少,哪怕后世屡屡尝试,汉武帝时甚至有大臣脑洞大开想重新开条运河,但都以失败告终,陈仓道也成了故道,渐渐无人问津。

    就目前而言,第五伦确实该感谢这场地震,堵了陈仓道后,蜀军想要北伐,除了武都西部的祁山道,再无运粮水道可走。所以最近公孙述调兵遣将,作疑兵,摆出由斜谷、子午谷攻关中的态势,第五伦都浑然不惧,来吧,来就是一出关门打狗,万脩手里虽然才两万兵,依靠地利,却能够以一当十,而蜀军在这些难走的孔道上,都不用遭遇敌人,自己就能把自个耗死。

    可陈仓故道大部队走不了,间谍却能暗暗潜入,冯衍这次效率不错,早在第五伦允许前,他就暗暗派人联络武都氐部,等皇帝首肯,才加强接触。

    到了九月份,冯衍回禀第五伦,拉拢氐人的计划有眉目了!

    “武都郡下辨县,有白马氐豪,名叫齐钟留,为当地群氐所信向,威服诸豪,他早已心向大魏多时,仰慕陛下久矣,声称愿带当地诸氐数千人,首义以助王师,只是……”

    第五伦当然明白,氐人酋长也没什么长远目光,对于魏国间谍的拉拢,就三个字:“得加钱!”

    第五伦也只能捏着鼻子,让冯衍加大价码,今日给氐人让的利益,等天下一统了,拿回来不还是轻轻松松,前提也还是那三个字:不要脸!

    但冯衍的成果还不止如此,通过潜入武都郡的间谍,他还给第五伦送来了一份十万火急的情报:

    “公孙述果令隗嚣出兵,万余人经祁山道,直扑陇右!”

    “终于还是来了。”

    第五伦心里又是一紧,关中所有的机动兵力,统统交给小耿带去并州了,万脩的人马不能调,陇右兵丁不多,且陇人才归附不久,当真不会反复么?

    最要命的是,马援已经出击先零,正在河湟鏖战,结果尚不知晓,这时候公孙述派隗嚣从背后捅的一刀,还真有机会致命!

    但明面上,第五伦仍报以轻松的哂笑,对左右的郎官书吏,说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梗。

    “记下来。”

    “算上数年前公孙述支援隗嚣,这是蜀军的‘二出祁山’。”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3694/ 第一时间欣赏新书最新章节! 作者:七月新番所写的《新书》为转载作品,新书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新书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新书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新书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