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纪昌学射
“前时,伤寒大疫横行三军,车骑抱病,士卒羸弱,死者上千。虽有诸将士同心协力,共抗瘟神,方有此役之胜,然若论功劳最著者,莫过于军医,或甘冒风险行走病营,或亲尝汤药以救病患,医者,疫中将校也,不可不赏。”
第五伦倒是大方,下邳伤寒刚有所好转,就对参与开方、救治的医者们大发赏赐,或增加俸禄,或赐予丝帛,同时更宣布:“少府之下太医令,本为六百石,予思及皇考皇妣故于疫中之事,又亲见士卒饱受顽疾之苦,心有余悸,深知医者国之大事也,特擢为千石官,以此推之,太医丞六百石,其下疾医、疡医、食医、兽医、带下医、小儿医,皆官升一级,擢为四百石吏!”
这是大手笔啊!过去医者被视为“百工”的一种,虽然出类拔萃者也进入体制,归少府管辖,但比起依靠五经走上仕途的士人,他们依然低贱一层。
第五伦却不这么看,从当权起就颇为重视医学,过去少府下有疾医、疡医、食医、兽医四个门类。疾医掌养万人之疾病;疡医治疗各种脓疡、溃疡、金创、骨折,几乎就是外科医生,军中医者多来自此官署;食医相当于营养师,负责皇帝、后宫的食物搭配;兽医则要管官方拥有的海量牛马牲畜,毕竟一场牲口疫病,就可能让国家损失数千百万钱。
在此基础上,第五伦又增加了“带下小儿医”,专门针对妇科、妇产和小儿疾病,且不局限于宫廷,每个月都派人在四京巡视,传播一些分娩、小儿的知识。
如今这五个门类,皆官升一级,从四百石做到了六百石,相当于一县之长,医生地位无形中高了一截,众人自然高兴。
第五伦却仍不满足以此,又下一道诏令:“于太医之下,再增一官署,名曰‘疫医’,疫医丞秩四百石,专司时疫,其下有伤寒、瘴气、虏疮、疠风、传尸五医长,秩二百石。”
魏国作为一穷二白的封建王朝,医生也缺,当然没有在各地开防疫站的条件,连赤脚医生都没法派。但第五伦以为,再穷不能穷医学,对五大疫魔的研究,不能再靠某位名医的单打独斗,是时候由朝廷出资,花大气力来诊治了。
“开人体解剖之门,令朝野医者早日‘知己’,除此之外,还需‘知彼’。”
在议定疫医丞及其下五位医长人选时,第五伦召集随军的几位名医,让他们推举,桓谭也旁听了这场会议。
却听皇帝说道:“除伤寒外,要论杀人最众者,莫过于四种,皆为人之大敌。”
“先说这瘴气,南方暑湿,障毒互生,疾疠多作,秦始皇伐百越,秦兵逾岭南后遇瘴,未战而疾死者过半;汉武时征讨闽越、南越,虽并九郡入汉土,然交州暑湿,士卒大疫病死不少;王莽时益州句町不服,前后三次遣兵征伐,因遇瘴毒,兵卒死者十之二三,动用二十万人,居然不能令小小句町屈服,为天下笑,也致使益州离心,公孙述得以收买人心,终于割据一方。”
在战争之外,汉时一个官员若得知被派到南中、交州去做官,肯定要哭天抢地,与家人诀别,因为外地人赴任路上就染病而死的太多了,至于被发配去苍梧等地的囚犯,也视之为畏途。第五伦甚至听说有人为了不愿去交州,竟花钱贿赂将流刑改为死刑的荒唐事——至少这样可以死在中原,不必曝尸南交,足见对南方瘴气畏惧到了何种程度。
在第五伦看来,以上惨案频发的地区,基本都是亚热带,南方潮湿炎热、虫毒弥漫,确实有酝酿疾病瘟疫的温床。北方的将士经过长途跋涉,到达遥远的南国,无法适应彼处的气候水土,或遭毒虫叮咬而感染了疟疾,或因饮食不洁而罹患痢病,各种病痛缠身,以致死者泰半。他们不明真正的病理成因,只能从异于家乡的恶劣环境出发,将这些不幸的遭遇统统归因于瘴气,这俩二字成了一个箩筐,啥都能往里装。
往后第五伦要向南进军,肯定也要面对所谓的“瘴气”,当然得提前想办法应对。
“一方面得将瘴气这筐中的疟疾、痢疾、脚气等病区分开来,一方面,也得借此科普,以破除中原对‘瘴气’之惧。”
毕竟第五伦认为,华夏未来在南方,以后肯定会有移民、驻军等举动,若不能破除瘴气的迷雾,恐怕会被视为“驱百姓赴深渊”,遭到抵制啊。
若说“瘴气”还是南方特有病症,北方人较少染上,那么“虏疮”,也就是天花,这种外来疫病,却正在一点点入侵中原。
太医们上禀道:“据说此病乃是汉武时征讨西域,获大宛俘虏来献时传入,元成后渐行于中原,染病者发疮头面及肢体,须臾周匝全身,状如火疮,皮破后皆冒白浆,剧者多死。”
这天花源于外国,进入中土,最初被认为是麻疹,但病症不同,致死率还极高,在民间有愈演愈烈之势。但对于如何诊治,医者们也一筹莫展,毕竟是新病。
“扁鹊、仓公时未曾见过此症,后人便无计可施了?”
第五伦将众医者骂了一番,不过他心里也没底,既然天花才传入百年,那是否感染牛了呢?若是尚未有牛痘,又何谈接种?总不能先弄人痘吧。
这些事只能令新上任的虏疮医长去调查,他们还有时间。
相比于刚传入百载的天花,“疠风”,也就是麻风病,则是中原早有的顽疾了,据说孔子的弟子冉耕就患过,第五伦在关中为吏时也见过一些病人,有的掉了耳朵鼻子,更多则是皮肤溃烂,见者色变,纷纷驱赶,那场景颇为可怜。
但这又是不得不做的,第五伦下令:“汉时病迁坊之制,要重新恢复,往后再遇疠风病患,须得将其迁入其中。”
暂时搞不定治疗,只能从隔绝上下功夫了,不过这些疾病中,第五伦与太医们讨论最多的,还是“传尸”,也就是肺结核,亦称痨病。
伤寒、天花等病虽然爆发猛烈,但若侥幸痊愈,至少还能恢复如常,但这痨病却是令人绝望的绝症。
“此病无处不恶,累年积月,渐就顿滞,阴阳两虚,不能劳作,以至于死。”
作为统治者,这痨病最是可恨,好好一个劳动力,染病后就基本废了,更可怕的是,此病极容易传染,探视病人、死后吊丧都可能染上,往往一人染病,动辄灭门甚至灭村。
将这些顽疾的缘由、破坏一一详细了解后,第五伦只感觉心有戚戚焉,也难怪在1949前,两千多年间,哪怕是所谓“盛世”,中国人平均寿命就在三十多徘徊不动,光是这无穷无尽的瘟疫,就令人感到窒息。
每一个在古代好好活着到白头的人,都太不容易了。
但至少,从他这里,要迈出与这五大瘟神对抗的第一步了。
关于这几种疾病过去的情况,第五伦也了解得差不多了,遂点到了正题上:
“予亦尝观天禄阁医书,医者多以为,伤寒、瘴气,皆乃外淫之邪气所致,但予又听说,痨病乃是因痨虫入体,啮人心肺?”
众人面面相觑,确有此说,但并不是主流,一般的医者,依然将致病原因笼统归咎于模糊的“外邪”。
“汉时名医仓公曾发此论。”
他们解释道:“但这些所谓‘痨虫’,却从未见过。”
桓谭也告诉第五伦:“王莽天凤年间,令人剖尸治病,确实在不少人肠中觅得细虫……”
他说的应该是蛔虫等寄生虫,第五伦甚至能想到其模样,幸好他早上没吃细面条。
和诸儒不同,太医们对王莽时准许解剖人尸一事,虽不敢当面赞成,心里其实是期许的,毕竟医家的老祖宗扁鹊也曾经将二人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嘛。
但他们也籍此认为,仓公淳于意的“痨虫”之说是不准确的:
“尚方亦曾开过痨病死去之人胸肺,但不论如何搜检,却仍未找到‘痨虫’。”
第五伦却发出惊人之语:“不然,或许,只是因为痨虫极小细微,人眼有穷尽,不能察觉罢了,桓大夫,汝以为呢?”
桓谭若有所悟,人眼有穷时,他对此体会颇深,过去桓谭与扬雄、刘歆等人探索天文,只能靠肉眼,观星观得双目酸痛,遇上少见的星象,只恨不能再看得分明一些,制定的历法、星图亦有偏差。
等第五伦令能工巧匠制出“千里镜”后,桓谭只觉得自己的双目,当真延伸到了千里之外!靠千里镜,他能看到月上斑驳,看到群星变大十数倍。
而现在,第五伦再度提出一个想法,让桓谭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千里镜不止能用于观日月之大。”
“亦能用来察秋毫之末!”
……
桓谭在古书《列子》里读到过这样一个故事。
纪昌向著名箭手飞卫学射,已经练到在织机飞速转动下不眨眼了,飞卫却觉得不够,要求他继续看东西:“视小如大,视微如著,而后告我。”
于是纪昌用牦牛尾巴的尖尖,系住一只虱子悬挂在窗户上,南面而望之。十天之后,虱子在纪昌的眼中渐渐变大了;三年之后,虱子在他眼里有车轮那么大。用这种方法再看其他东西,人头都如山丘一样大……
第五伦将此戏称为“瞳术”,决然不信,他说,能做到这种地步的,绝不是靠肉眼练习,只能靠“视微镜”。
这便是第五伦给专门用于“察秋毫之末”的望镜取的名字,只可惜目前才做出了放大镜,用来看古代简牍上的蝇头小字时,能照小为大,桓谭便得到了皇帝赠送的一枚,但放大倍数不够,依然不足以看到“痨虫”。
真正的显微镜还得研制打磨,毕竟匆匆上马的玻璃技术才刚起步,目前连吹出合适的透明镜片都不容易,第五伦有生之年,想要看到结核杆菌真容恐怕很难。他定了一个小目标:先发现较大的酵母菌等给医者瞧瞧,为“细菌”理论站住脚吧。
但既然原理相通,桓谭相信,这“视微镜”迟早能做出来,到那时候……
“便是物莫遁毫厘,远已莫可隐,细有鲜或遗。”桓谭对那一天满是期待。
是啊,第五伦想做的,就是将这些隐藏在“外邪”浓雾下的小东西们,这五大病魔的真凶,一个个揪出来,照个通明!
精进视微镜,那是工匠的活,第五伦却给了桓谭另一项使命。
“予要让君山,再去淮南吴王刘秀处,走一趟!”
第611章 携民渡淮
一月下旬,终于从伤寒大疫中缓过劲来的魏军抵达淮泗口时,发现自己来迟一步,他们只见到烧光的汉军营垒、悉数带走的船舶,硕大淮水上,竟是片板未见。
不止于此,西起沛郡下蔡、龙亢,东到泗水郡、东海郡海西县,六百里淮河北线的汉军连同居民,都被撤了个精光,只给第五伦留下一片无人区。
魏军舟师不济,没有急于渡淮求战,只奉第五伦之命,分为几路,依次占领临淮、沛郡、泗水三郡各县,号召逃进山林川泽的百姓回来春耕。
在这平静的对峙中,只有一艘大船自当涂以北,向南岸逼近,船上竖着代表和平的“驺虞”旗,当是魏国使者。
这艘中翼上的乘客便是桓谭,第五伦之所以派他南下,表面原因是魏皇至今仍不承认刘秀称帝,只称之为吴王,关系自然与魏、成家两邦不同,故而不能派大行令冯衍正式访问,只轮得上桓谭这大夫级别。
但真正的理由,则是因桓谭与刘秀有一面之缘,其族侄桓荣还在淮南担任二千石,大致可以保证他出使安全,并最大程度完成使命。
在汉军舟师的监视下,桓谭登陆的地点是九江郡当涂县(安徽蚌埠),时值一月底,淮北的冰雪才刚刚消融,淮南却早被春风吹绿,下得船来,木屐踩在草苔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桓谭环顾四周,距离他离开此地,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
码头处已有一行人在等待,但绝非礼迎的架势,反而充满了戒备,汉兵持兵戈瞪着桓谭一行,而位于当中那位银印青绶的中年汉官,也对桓谭不假颜色。
“春卿。”
面对桓谭亲切的呼唤,汉九江郡太守桓荣只冷冷拱手:“君山大夫。”
桓谭和桓荣都属于沛郡龙亢桓氏,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姜齐桓公,论辈分,桓荣要喊桓谭一声族叔,虽然二人年纪只差了十岁。
和桓谭以“狂生”姿态面对世人不同,桓荣却是一位醇儒,他属于龙亢桓氏的分支,家中贫困,常靠佣工养活自己,却求学不倦。桓谭很欣赏这位族侄,资助他去长安学《欧阳尚书》,桓谭在太学拜九江大儒朱普为师,一心向学,整整十五年没有回家探视,直到王莽代汉。
从那时候起,桓谭与桓荣的理念便有了分歧,桓谭对王莽施政心怀幻想,希望改变,桓荣却恪守忠汉之念,觉得过去一切都好,遂不顾桓谭挽留,决然离开长安,到九江隐居教书。
那几年,桓谭还担心族侄的生计,岂料等新莽灭亡,桓谭不幸为赤眉所俘,差点病死时,还是逃到淮南投奔桓荣,才捡回了一条命。这便是桓谭与淮南的渊源了,他在这里养好了恶疾,恰逢刘秀崛起江东,桓荣遂抱书投奔。
“吴王有高祖之天命,文景之仁,更兼有武宣之强,必可复兴大汉,成一代英主!”
桓谭依然记得,桓荣投靠刘秀后,曾激动地对自己描述其人,他甚至把桓谭也一起举荐了上去。只可惜桓谭早已心有所属,没在淮南待多久,便执意去长安找第五伦去了。
时隔两年,叔侄再见,却已是各为其主,而桓荣的眼中,更多了一层悲愤。
“君山大夫莫非是从下邳,经徐县而来?“
桓谭淡淡道:“正是。”
桓荣追问:“那可曾见到沿途残破了?”
桓谭道:“确实是城郭尽为丘墟,白骨露于荒野。”
“这都是魏军所为!”
桓荣指着北方道:“盖延带渔阳突骑袭淮泗口,一路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为灭口,将见其行踪的整村屠戮!”
“这便是君山大夫所效力的‘圣君之属’,心心念念要去投奔的‘王者之师’?”
想当初桓荣刚被刘秀折服时,桓谭不愿龙亢桓氏就此分裂,还曾对他说:“魏主之仁爱恢弘,不亚于吴王。”想劝桓荣一起归魏,如今这些赞誉魏军的话,却被盖延及渔阳突骑的行径狠狠打了脸。
桓谭却没有道德洁癖,否则他也不会和刘歆、扬雄交好,并臣事王莽了,但他倒也不想为盖延辩解:“渔阳突骑素来桀骜,战时滥杀亦是有罪。”
“不过就算吾主要治其罪,也无处下手,盖延如今被吴军所俘,敢问吴主可曾杀了他,为淮北死难百姓报仇?”
这也是桓荣颇为不解的地方:“尚不曾。”
桓谭顿时笑了:“莫非吴主还想招降盖延,为其所用?”
“不可能!”桓荣脸色一变,断然否认,辩解道:“陛下只是暂时未杀。”
桓谭也不与他纠结于此,只道:“我南下时确实见到了淮北惨相,十室九空,千里无人烟,但寻得当地人一问,才知真正使淮北为之一空者,并非渔阳突骑侵袭,更非魏军前锋屠戮。而是吴主勒令坚壁清野,将淮北人士统统裹挟,强行迁徙至淮南!”
“荒谬!”桓荣极力维护自己的主君:“陛下听闻彭城之难后,知魏寇将席卷淮北,难以阻止,这才令人遍告百姓:有愿随者同去,不愿者留下。”
“结果,淮北百姓惧怕魏寇屠戮,皆呼曰,我等虽死,亦愿随大汉!即日号泣而行。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淮,两岸哭声不绝。”
桓荣朝东方一拱手:“当是时,陛下于船上望见此景,亦大恸曰:为朕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几欲投江而死,为群臣抱救。”
“如今淮北难民被安置于淮南各郡,皆有屯田可耕,衣食无忧,君山大夫休想将百姓祸殃,栽在大汉头上!徐淮一役,一切死伤流亡,皆由魏主不义之战所致!”
“欲使天下定于一,何谈不义?”桓谭却不以为然,他曾经在赤眉军中见识过无序带来的可怖场景,现在只求王霸杂之的秩序政治。
周武伐纣,尚有血流漂橹,部分牺牲是必然的,螳臂当车,也势必被碾碎。
更何况,桓谭现在越来越认定,自己投奔第五伦是对的!
“春卿。”
桓谭最后一次劝自己的族侄:“当初我曾说,魏主仁德英明,不逊于刘秀。“
“那是我说得太小了!”
桓谭两眼放光:“等我回到长安,再见魏皇,见其施政,听其大志,方知伍氏当真是天命民心所归,能有今日,绝非侥幸,而是定数!”
叔侄二人各说各话,桓荣却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人比刘秀更加贤明:“君山大夫当初再淮南养病时,曾与我论王霸之术。”
“汝说,尊君卑臣,权统由一,政不二门,赏罚必信,法令著明,百官修理,威令必行,此霸者之术。;而先除人害,而足其衣食,然后教以礼仪,而威以刑诛,使知好恶去就,是故大化四湊,天下安乐,此王者之术。”
这确实是桓谭一直以来的观念,他颔首道:“然也,王者纯粹,其德如彼,霸道驳杂,其功如此。若能杂王霸之术,便可俱有天下,而君万民、垂统子孙。”
放眼整个前汉,真正完美符合这一点的,不过中宗孝宣皇帝一人而已。
但桓荣却认为,他已经找到了堪比孝宣的中兴之主:“吾皇大汉建武天子,便兼有王霸之术,以霸道立国东南,整合诸汉,统一朝纲,又以王道治国护民,试问第五伦区区乡里之士,如何能比?”
这句名梗,也确实是桓谭说的,但他却摇头:“那是桓谭看走了眼,魏皇不是乡里之士,甚至不是天下之士能涵盖,非要用一词来评价,或许便是……寰宇之士!”
接着,桓谭便开始了在第五伦面前从不显露的夸夸模式:“吾皇乃是天下之至智者,能用天下之至和。”
从千里镜打视微镜这一系列小发明,从三言两语点出了浑天说的不足,并给苦思冥想的桓谭带来当头棒喝的提醒,在桓谭眼里,第五伦俨然成了世上最聪明的人,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吾皇又是天下之至仁者,能合天下之至亲。”
桓谭最被第五伦打动的地方,在于他面对伤寒病症,没有像一般上位者那般色变跑路,而是留下来一起战斗,并推己及人,感受到天下人饱受瘟疫折磨的痛苦,决心花费大气力,对伤寒、痨病等五大病魔宣战!
“吾皇乃天下之至明者,能举天下之至贤也。”
而更让桓谭钦佩的是,第五伦似乎对天下的未来,有他自己的清晰规划,没有因新朝的失败就彻底摒弃莽政,而是弃其糟粕,取其精华,将王莽想做却搞砸的事一点点推进。
这不就是当初桓谭支持王莽代汉的原因么?他希望看到这陷入泥潭的天下,发生改变!
桓谭感慨道:“有德之君,修此三者,则四海之内,供命而已矣。此之谓折冲千里之外。”
“没错,刘秀亦非凡俗,若是不遇魏皇,定可成为一代明君,成为中宗孝宣,甚至是汉高一般的人物。”
“但吾皇却比刘秀更甚,孟子云,五百年必有王者兴,魏主便是应运而出,未来当可与周公媲美!再开八百年新制!”
果然,桓谭对第五伦的评价已高到天际,直达“寰宇”了,桓荣听愣了,不明白一向理性聪慧的桓谭,究竟被第五伦灌了什么迷药,才忽然狂热笃信至此。
他只不屑地一拂袖道:“既然已各为其主,这些恭维话,君山大夫不必对我说,等回北方后再拜在第五小儿面前阿谀不迟。敢问君山大夫此来,究竟所为何事?”
桓谭顿时明白了:“吴王不肯见我?”
当然不会见,两邦虽是敌国,却互不承认,若刘秀正式接见桓谭,岂不变相承认自己是“大魏吴王”了?
桓荣也明白这点,说道:“不必劳烦吾皇及三公九卿,我以九江太守,来见君山大夫,这才算相匹。”
既然如此,桓谭也不必拘泥形制,遂将第五伦派人南渡的缘由道出:
“此番来淮南,却是吾主欲与吴王休战。”
仗打到这份上,双方都撑不住了,第五伦那边四面受敌,几乎无岁不战,十多万大军出动半年,粮食消耗飞快,是得歇歇,再被伤寒折腾一波,士卒疲乏,更无战心,推进到淮水一线已是极限,再往南,淮南水网交错,骑兵优势将大打折扣。
刘秀这边也一样,荆襄、徐淮,连续损兵折将,使得他实力大损。淮南、江东出人力钱粮供应两场大战,也早已空虚不堪。目前刘秀只够维持防御,再难言收复彭城,第五伦不主动打进来给机会,他也反攻不出去。
休战是肯定的,就看谁先提出来,当然,双方也可以维持战争状态,隔淮而望,看谁更苟。
但第五伦觉得没必要,他主动遣使,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桓谭道:“魏皇陛下深感来君叔、刘植殉命壮烈,心生敬意,遂令人妥善保存其尸骸,载于棺椁。”
“今愿将二将尸首,以及四千淮南籍俘虏一并送回,以交换虎牙将军盖延、渔阳突骑俘虏千余人!国书在此,还望春卿转交吴王秀!”
第612章 每与伦反
自汉军南渡淮水后,刘秀的大本营安在了盱眙(xūyí),这个楚怀王熊心昔日的都城与淮泗口隔河而望,可知对岸虚实。
刘秀是希望第五伦得胜而骄,纵兵强渡淮水,欲一举灭汉的,若如此,他虽兵力劣势,却能依靠淮水天险,与第五伦一决死战!以期复制昆阳的奇迹。
然而第五伦却选择了刘秀最难受的打法:大兵团缓步推进,控制沿淮各县,开始召回流亡百姓,驻军屯田,不肯错过贵如油膏的春雨。
这下刘秀的诱敌渡淮之策也宣告失败,正当汉国君臣一筹莫展之际,九江太守桓荣将第五伦的国书连同休战、换俘两个提议送到盱眙行辕,立刻引发了汉国群臣对第五小儿的破口大骂。
其中以积弩将军傅俊最为愤怒,他赫然起身道:“第五伦不当人子!抢了硕大淮北,杀我军民无数,更害了楚王(来歙)、巨鹿王(刘植)二人性命,如今送回尸首俘虏,便打算与汉休战?这不是国书,而是在羞辱陛下,羞辱大汉文武啊!”
傅俊无法忍受,向刘秀请命道:“君辱臣死!陛下,请予臣三万兵,必可横行淮北,收复彭城,生擒第五伦!”
行辕内众人群情激奋,丝毫不比傅俊差,一时间人人喊战,然而刘秀却闭目不言,只朝行辕末尾看了一眼,自然有人站出来泼了他们一盆凉水。
“陛下,傅俊可斩也!”
众人愕然,回头一看,却见是站在末尾的祭遵。
祭遵字弟孙,乃是颍川人士,以县吏身份投奔刘秀,刘秀弃仪容,令他暂为门下吏,曾随刘秀落脚东南,是从龙群臣之一,但祭遵却不以武略见长,刘秀喜欢用他来执行军法,纵是舂陵子弟犯法,祭遵也冷面诛杀,毫不留情。刘秀遂任命他为刺奸将军,监督三军,等到正式称帝后,又提拔为廷尉。
这位祭廷尉一点不给傅俊面子,甚至连刘秀的伤疤也当面揭:“第五伦在淮北有大军十余万,去岁隆冬,陛下亲将数万将士,与之周旋,尚不能破贼,今傅俊奈何以三万众横行北徐州?此乃面欺!大战方罢,陛下明策,令军民暂退淮南,弃地而存人,于今创痍未瘳,春耕方起,若照傅俊之见,再起兵戈,贸然北伐,臣唯恐东南将为之动摇!”
祭遵战前就力主退保淮南的,傅俊听闻此言大怒,斥责他畏敌,但刘秀拦下了二人。
“廷尉所言有理,第五伦此举,名为国书,实为挑衅,文中处处只云‘吴王秀’,故意示以轻蔑,若怒而兴兵,反是中了其诡计。”
刘秀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已经打不下去了,长达半年的徐淮之战,第五伦坐拥人口繁盛的北方尚被拖得疲乏,更何况是他这东南的小朝廷呢?江东、淮南财力已近枯竭,秋收后才能缓口气,在此期间防守有余,攻则不足。第五伦不主动冒进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在淮南舔伤口。
既然如此,怎样应对这份国书,变成了今日行辕谈论的焦点。
“臣以为,休战不可,换俘则可。”
说话的是三公之一的“大司空”侯霸,他本是新朝临淮太守,作为第一个接待刘秀的地方势力,很得刘秀感激重用。如今刘秀的大司马来君叔战死,大司徒邓禹罢官,侯霸俨然成了百官之首。
侯霸是聪明人,知道刘秀与第五伦,乃是“汉贼不两立”,和谈休战绝不可能,第五伦占据优势,可以随意遣使,但劣势方的刘秀,一旦露出服软倾向,他努力构建的汉家小朝廷,必然人心瓦解——时至今日还追随刘秀的人,无不希望能随他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文武尚欲死战,陛下岂能先降?
按照侯霸的想法,战大可不休,反正就算定约,不过又是一份鸿沟之盟,双方互不信任,随时可以撕毁。
但交战状态下的换俘却可以考虑,第五伦若真愿将四千淮南、江东俘虏送回来,而己方只需要交出盖延和千余渔阳兵,这笔买卖无疑是划算的,四千人,对于南方而言,已是不少的人口了。
“不然,非但勿言休战,换俘亦不可!”
已经罢大司徒之官,如今只屈居区区大夫的邓禹,在听遍众人意见后,向刘秀提出了自己的担心。
“臣听闻,上月淮北有伤寒大疫,死者数千,魏军之所以休兵不战,多因瘟疫横行。汉军俘虏饥寒交迫,染病者亦不知凡几。”
“第五伦一贯狠辣阴毒,忽愿换俘,莫非欲将病卒遣归,使得淮南江东也流行大疫,以期不战而胜?”
……
因为刘秀以及朝中三公九卿皆不便见桓谭,所以一切交流,都得由九江太守桓荣代劳,当桓荣从邓禹处得知第五伦“真意”,带着愤怒去质问他族叔桓谭时,桓谭却只觉得想笑。
“以瘟代兵?”
桓谭不屑地说道:“此乃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厌而已!”
话虽如此,但当初骤闻第五伦欲换俘时,桓谭心里还正冒出过这种猜想,然而等第五伦袒露意图后,桓谭才明白,原来魏皇陛下这次确实在第五层……
“汉兵俘虏多在彭城,未曾染上伤寒,这旬月之间,彼辈也好吃好喝,淮北籍者,甚至还发给归家粮秣,淮南籍的,思虑其不耐严寒,还将军中破旧冬衣发了下去,几人一件取暖。”
放眼天下,这些俘虏的待遇,绝对超出寻常。
“如今答应换俘,确实是要散播瘟疫。”
“但并非身体之伤寒。”
桓谭记得,自己南下前,第五伦用手指着太阳穴,如此说道:“而是思想上的疾病!”
此番换俘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瓦解刘秀阵营的意志——当四千俘虏期间好吃好喝的汉兵回到淮南江东,必然会将他们的经历告诉乡党邻居,因幽冀军团军纪差而被妖魔化的魏朝形象,便能得到一定扭转,等再打仗时,淮南、江东士卒便不会拼死而战,而是心存侥幸了。
再者,这四千人里,绣衣卫也已经策反了不少人,他们一旦回家,便是鱼入大海,成为打入敌人内部的细作间谍,可使未来灭吴之战事半功倍。
虽然很希望刘秀能答应换俘,但第五伦并未给桓谭下死命令,休战换俘一事,是连环计,在第五伦出手那一刻,就给刘秀埋下了许多个大坑,不论他选择进退,都会踩中。
于是桓谭也不多言,起身拂袖道:“吾主仁德,这才力排众议发国书,遣我至此,既然吴王不愿接回来君叔、刘植尸骸,不愿四千江东子弟归乡,桓谭也不必久留,今日我便启舟北返!”
……
和来时一样,桓谭的舟船缓缓离开当涂,向淮北驶去,他的族侄桓荣未来相送。
但等那船帆就快消失不见时,桓荣的身影才出现在码头,朝族叔作揖拜别,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桓荣脸上,竟已是泪流满面。
“族叔昔日教诲、资助,桓荣绝不敢忘,然忠君大于宗族之悌、师长之义,既然各为其主,桓氏二龙,便只能以淮相隔了!”
“自此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桓荣是固执的人,哪怕大汉处于弱势,哪怕未来当真无法战胜第五伦,他也会效仿刘植等人,殉汉而亡!
而盱眙行辕处,得知桓谭已走,刘秀怅然若失,只在无人时对邓禹感慨道:“桓谭此来,是第五伦欲在伐兵之后,再度伐谋。”
刘秀当然看穿了第五伦的小伎俩,这哪里是四千俘虏啊,分明是四千把搅乱南方人心的匕首!
邓禹颔首:“所幸早早看穿,逐走了桓谭。”
“不然。”这才是刘秀最无奈之处啊,他说道:“吾等虽千防万防,但还是中了第五伦诡计啊。”
事后刘秀仔细思索,发现即便拒绝,他仍是踏入了第五伦的陷阱。
刘秀苦笑道:“依照第五伦行事,必定对桓谭使汉大肆宣扬,淮北士民饱受战乱,期盼休兵;四千淮南、江东被俘兵卒也心生侥幸,觉得有机会返乡。”
“而今,彼辈得知朕拒绝休战、换俘,定大失所望,第五伦再加以引导,甚至会对朕与大汉心生恨意。下一场仗,淮北士民、东南俘虏,恐将反戈相向。”
邓禹是聪明人,立刻明白过来了,顿时惊出了满身冷汗。
同理,被刘秀拘禁在江东的盖延、渔阳突骑,听说第五伦主动换俘,肯定也会心存愧疚,得知刘秀不肯放人,心怀怨念下,又岂会倾力助汉呢?
前后左右都是陷阱,不论往哪边走都会落得一身污,只能两害取其轻。
“如此一来,第五伦博得仁德之名,反倒是朕陷于不义了。”
刘秀只唏嘘:“今日方知第五伯鱼智计百出,绝非虚闻,此人从不无的放矢,每一次引弓,射来皆是毒箭!无怪乎吾兄英雄一世,竟陷于渭水。”
事已至此,又该如何补救呢?邓禹提议:“既然如此,那四千俘虏家眷,是否要迁入闽中,以绝其乱?”
“不可,朕岂能以小患而失信义于天下?”
刘秀咬牙道:“令人宣扬,就说是第五伦明为换俘,却暗藏兵甲,欲渡淮水,故换俘不成,皆乃魏人之责也!”
“再传密诏,令地方不得刁难四千户人家,若有孤儿无人抚养,皆收入羽林,朕视之为赤子!”
既对外表明了皇帝的一片赤诚,这些孤儿又相当于人质,足以令那四千淮南俘虏不能全心全意投效第五伦。
邓禹直道此策高明,但刘秀却不怎么高兴,甚至有些难过。
“仓促之策罢了,伦以谲,吾以诚,每与伦反,汉方可成事,然今为第五伦毒计所迫,不得已也用诡谲,朕心不安啊。”
邓禹连忙安慰:“兵者诡道也,陛下无须自责。”
刘秀却不这么认为:“本当用祖制,以王霸道相杂取天下,如今却效仿第五伦,同流合污。”
面对这难缠的对手,自起兵后第一次,一向自信的刘秀,竟也有了巨大的无力感,他指着北方,仿佛能看到既得徐,复望扬的强敌
“仲华,若单论玩弄阴谋,纵是吾等加起来,又岂是第五伦的对手呢?”
第613章 这不是和平
桓谭南下时是一月底,淮北冰雪尚未完全消融,等他回来复命,已是二月下旬,在泗水沿岸,桓谭见到了这样的一幕:
一群人正在地里忙碌,其中一男子扶犁耦耕,前面有匹老马拉犁,其后众人或操耙耱地,或持锄耘地,端着种篓的人小心洒下珍贵的谷种。
而不远处,一队持兵戈的魏卒坐在树下闲聊,既是监督,也是保护。
看着这一幕,桓谭竟潸然泪下。
这让他身旁的随员颇为诧异,要知道,桓谭在淮南见到了族侄桓荣,多少年生离死别再见亲人,但二人却没有相拥而泣,反而一直针尖对麦芒。
而桓谭回程时,又听说其家乡沛县龙亢毁于战乱,在赤眉洪流中幸存的桓氏老宅,这次却再未躲过浩劫,至于究竟是谁人所为,汉军那边说是盖延的渔阳突骑,魏国这边则说是“吴寇”南撤时所焚,一时间难辨真伪。
就算如此,桓谭也没有掉一滴泪,为何路过泗水,见到极其寻常的春耕景象却哭了?
桓谭拭泪后对同船众人道:“诸君若与我一样是淮北人,便能领会了。”
他感慨道:“自莽末天下大乱以来,淮北便动乱不堪,先是赤眉横扫而过,杀官吏,屠大户,等赤眉离开后,各地秩序绝然无存,一时间贼寇横行,又遭大饥,流民遍地。”
“刘秀入主淮北日短,再遭战祸,百姓刚回家不久,又因魏、吴争衡而被迫迁徙。我此番南下,于淮水北岸所见,昔日富庶之地,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城郭如此,里闾也空乏,上好的田壤,便白白空置无人料理,长满蒿草,野兔乱窜。”
“如此一算,自前朝地皇三年至今,整整七载,淮北百姓能在春日里安心种地的年头不多,一些县乡连年绝收,甚至一度人食人,如此惨相,岂能不哭?今日陛下初入淮泗,便能约束士卒,第一时间恢复耕作,如此善政,岂能不涕?”
众人恍然,再看这春耕景致,方觉不易,又想到他们的故乡关中、河北不也如此么?
第五伦来之前和第五伦来之后,是截然不同的。军阀们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那所谓的“铜马帝”刘子舆,部众一度靠吃桑葚活命,而荆襄楚黎王秦丰,吃不上饭时,则靠捞取“蒲蠃”,也就是水草和螺肉维持。
“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方今诸侯幸存者,刘秀、公孙述之辈,皆重农事、有规划,故能得意一时,但二人加起来,亦不如陛下。”
桓谭这么说是有依据的,这不,他抵达下邳时,走马上任的“徐州牧”伏隆正在此处行春籍田,伏隆告诉桓谭:“陛下早已料到刘秀会拒绝,魏、吴无法休兵,大战虽尚未结束,然陛下决意以战养战,将豫州、兖州屯田之政,用于徐淮。”
屯田自然不是第五伦的发明,从汉文帝到汉武帝,便有计划地在边境并州、河西乃至于西域搞募民屯田,又寓兵于农,平日生产粮食,匈奴入寇时拿起武器就能作战。到了汉宣帝时,赵充国又上屯田三策,在河湟行军屯以防氐羌。
据桓谭所知,南边的刘秀刚拿下淮南、荆南时,也效仿祖先搞过屯田,但都是小规模,需要考虑到各地豪强利益,远不如第五伦大胆。
赤眉军将兖州、豫州的案席掀了个遍,方便了第五伦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他遂下诏曰:“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今承大乱之后,民人分散,土业无主,皆为公田!”
于是乃募民屯田中原,两年下来,已得谷百万斛,若还是全靠关中、河北的粮食,根本无从征伐四方。
如今急切在淮北搞屯田,第五伦也有其用心。
伏隆笑道:“有大臣担忧淮北徐州被刘秀统有两载,此人以仁德信义闻名,治国亦有手段,恐怕会有士人愚民误信其言,心存思汉之心。”
“但陛下不‘人心思汉’。”
伏隆学着第五伦当时的动作,比给桓谭看:“陛下在彭城郊外籍田时,抓起一把粮种,示于众人,曰‘人心思粮’!淮北残破如此,孰能恢复本地生产,孰能积粮百万,便可得徐州士民之心!”
“确实如此。”桓谭认为第五伦看得很准,那些虚无缥缈的宣传是不能落下,但实打实的东西才最重要。
“兖州、豫州多已改为民屯,交由大司令任光管辖,但这淮北,仍是军屯。”
伏隆告诉桓谭:“桓大夫沿途所见,应是军屯士卒在监督吴军淮南、江东战俘劳作。”
说到这桓谭就不夸第五伦了,这位皇帝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地方算得太过精细,他暗道:“陛下莫非以为,纵使刘秀答应换俘,正式交接前,这四千俘虏尚能替魏国耕几万亩地?”
如今换俘不成,淮南、江东战俘恐怕要长留北方,自然是不能吃白饭的,若不愿主动加入魏军,这辈子恐怕就只能成为屯田客,被牢牢束缚在土地上了。
等桓谭回到彭城时,这座饱经苦难的城郭终于不再兵戈林立,破损的墙壁和城门正在修复,只有城外荒野上多出的无数坟头,诉说着这场鏖战。
桓谭入楚王宫谒见第五伦,皇帝果然问他:“君山北上,可见到各地春耕了?”
第五伦不无得意地说道:“必使兖州淮北,皆相接连,自彭城到中都(洛阳),农官田兵,鸡犬之声,阡陌相属,恢复往日盛况。”
“唯望早日见此情形。”桓谭表达了谨慎的祝福,旋即将自己在淮南的见闻简略说了,同时奉上了一份厚厚的奏疏,里面是来不及口头报告的详情,他在回程的路上记述下来。
“刘秀拒绝休战,不肯换俘,甚至不见君山,只扬言说要反攻淮北,为来君叔、刘植‘崤谷封尸’?”
第五伦立刻让人草拟自己的回复:“秦穆公凡三见败于晋矣,文叔于荆襄一败,万人溺于汉水,于徐淮两败,良将亲臣战死。当再败一场,输掉淮南,魏吴划江而治何如?”
文武群臣见此,都觉得刘秀态度强硬,两淮的战事是没完没了了,看来皇帝陛下的撤军计划须得缓行,泗水等郡的屯田计划也要搁置。
然而第五伦却道:“刘秀如此回复,便是希望能拖住魏师,使三军十余万人,长留两淮,如此必士卒疲敝,粮食转运不济。”
仗打到这份上,魏军已是完完全全的“外线作战”,只要淮北粮食一日不能自理,从中原到此的运输线,都足以拖垮国家。
而刘秀虽然失去淮北,但有淮水为屏,往西延伸则是天下险塞冥厄三关、南阳的随县隘口,攻虽不足,守则有余,且依靠江淮水网,人员物资往来甚至比第五伦方便些,算是内线作战。
所以,第五伦根本不打算在两淮与刘秀久耗。
“十余万兵卒,可撤走半数回中原休整。”
撤走的部分,自然是耿弇的幽冀兵团,自去年开始集结以来,这批士卒已经在外征战一年,对淮北气候适应不算好,吃了一场败仗,还遇上了伤寒大疫,战斗力消解不少,若再不放他们回家,恐怕会心生怨气,更无战心。
而车骑大将军耿弇亦是一把利刃,用来防守反而是种浪费,第五伦打算让他在中原休整,一旦荆楚、两淮有战事,便将虎符连同一支机动兵力交到小耿手上,足以驰援各方。
至于留守之人,第五伦也早已选定,便是左丞相耿纯。
“伯山治冀州数年,不但兼灭铜马残寇,克平河北,使盗贼清宁。还募民屯田巨鹿等郡,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得粮百万斛。使予征伐四方,无缺粮之患。”
而耿纯性格稳健,对兵事也足够了解,用来担当东方大局,自然最为合适。
第五伦还为他选定了一文两武三个属下。
文便是伏隆,伏隆自入青州以来,在外交上屡立功劳,更只身入城阳,说服齐王张步投降,使幽冀兵团长驱南下,给第五伦取淮北做足了铺垫,最重要的是,伏隆足够忠诚,遂擢为“徐州牧”,成了首批文官考试人选者中,升官最快的人。
而征东将军张宗、横野将军郑统,各带兖州、豫州兵留驻泗水、沛郡。
如此一来,西边南阳、汝南方向有岑彭,淮北则有耿纯等人,构成了第五伦对刘秀的第一道防线。就算其不讲武德偷袭淮北,想来众将也能顶住第一波进攻,让中原部队有时间进行驰援。
至此,第五伦也完成了“徐淮战役”的目标,但这场战争也暴露了魏军大量问题,以至于战争到了后期,竟是强弩之末,甚至连续小败,这意味着,第五伦不能将弊病拖到统一后,必须在最后决战前,进行必要的改革了。
在离开彭城,北上巡视齐鲁前,第五伦回望这“徐州地方”,给耿纯等人留下了一句话。
“这不是和平。”
“只是两年休战!”
第614章 帝乡
齐鲁乃是徐淮的大后方,倘若青兖不宁,那第五伦构筑的淮水防线也不安稳。不过,他此番东巡,最先到的,却是离彭城近在咫尺的丰沛。
丰沛乃是帝乡,汉初列侯一百四十多人中,籍贯为丰沛附近的就有六十余,其中更有好几个诸侯王、三公九卿。丰沛功勋集团直到文景时期才慢慢退出历史舞台,这样的地方,政治上自然会受到很大照顾,减免赋税是少不了的,遇上新皇登基、太子降生,皇家老乡们也肯定能得些好处,两百年下来,不论文化、经济都极其繁荣。
“予在关中时,没少往来于新丰,当初与敬通相识,就是在新丰街道上,正好遇上巨毋霸携两虎入城。”
去往丰沛的路上,第五伦对随行的大行令冯衍说及这桩往事。
“其实并非在大街上,而是更始将军廉丹府前……”冯衍心中如是暗道,只不知第五伦还记不记得廉丹。这话他自然不敢说,只唯唯应诺,得以与皇帝同车,荣幸当然有,但更多是战战兢兢,毕竟现在的陛下,与刚起兵时不同了,他也学聪明了不少。
“听说新丰便是刘邦顾念太上皇郁结思乡,这才令名匠仿造,非但村巷、道路、店铺、乡校都与丰邑一模一样,还将乡间挑担卖饼、斗鸡走狗之故人,也都迁来。丰人抵达新丰,竟能一一认出己家,哪怕是鸡犬牛羊,亦能识别家宅。”
第五伦对新丰城印象不错,说道:“今日来到旧丰,当看一看,与新丰是否一致!”
然而等御驾抵达丰沛,别说前朝旧物了,此地不论城郭、乡闾,皆处处凋敝:丰县中的屠贩少年,沽酒卖饼,斗鸡蹴鞠,不见踪迹;泗水之畔多膏腴之田,明明是仲春上好时节,但于期间劳作者寥寥无几,一问都是隶属于魏国沛郡的屯田兵。
从当地官员口中,第五伦才得知了丰沛的近况:数年前,赤眉军横行而过,然丰沛城池坚固,得以保全。其后刘永、刘秀争衡,二人皆乃刘邦之后,故而对丰沛极重视,遣人来护,本地得以幸存,刘秀更于此地称帝。
然而刘秀帝位还没捂热乎,第五伦就派马援率军过来袭扰,丰沛是汉军兵力所及的边缘,刘秀不愿在此与魏军角逐,选择回撤,忍痛放弃了这高祖龙兴之地。
他一走,丰沛众人也跟着跑,不知从何时起,就传出了第五伦仇视汉家,要将天下诸刘、汉朝旧党赶尽杀绝的谣言,丰沛十万百姓亦在其列。
于是丰沛遂空,多数人跑到了徐州,就落脚在彭城、下邳等地。也有部分钻进了刘邦斩白蛇的沛西大泽山地,结寨自保,想在那儿等待乱世结束:盗匪猛虎哪有战乱可怖。
豪强大户走就走了,第五伦高兴还来不及,但小自耕农们,第五伦还是希望他们能回来。丰沛土地肥饶,且作为徐州与鲁地、定陶的连接地带,若一直凋敝下去,极影响南北军事调度,
“若种宿麦前不归,这泗水沿岸上好的土地,可就要充公用于屯田了。”
第五伦下了诏令,鼓励逃难居民返乡,为了破除谣言,打消他们的担忧,第五伦决定在丰沛做一件大事:
“拜谒高庙!”
……
汉朝除了长安高庙外,郡国也立,毕竟是开国之君,后来几次宗庙改制,将其他皇帝的地方庙改没了,但刘邦的庙却颇为坚挺。尤其是丰沛之地,即便汉朝灭亡,高庙也被当地士民精心保护,视为保佑地方的神主。
刘永来拜过,刘秀来拜过,如今却来了个异姓皇帝,确实是少见,若刘邦在天有灵,定会揉揉眼睛,瞪着第五伦道:“汝非吾种,来此作甚?学朕蹭饭?”
第五伦当然不是来认祖归宗的,纯粹出于政治目的,更何况,他早在定都长安时,就令人重修了被大火烧毁的长安高庙,以表示自己不对前汉反攻倒算,顺便在高庙隔壁修了他祖宗田横的“齐壮武王庙”,让这俩冤家唱起了对台戏。
一回生二回熟,此番再来丰沛高庙虚情假意,第五伦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在念着干巴巴的祭文时,他更是毫无羞耻之心,大言不惭说什么:“汉德已终,此天意民心也,假刘子舆僭号河北、隗氏挟末代太子于陇右,名为复汉,实乃窃国,伦皆已讨平。今日尚有不肖子孙刘秀,借祖宗之旗,行裂土残民之实,高帝身在泉下不能责,伦身为后王,当为先王惩之!”
若刘邦在天有灵,必是揭棺而起,恨不得与子孙里难得有出息的刘秀一起暴打第五伦。
等虚伪的仪式完毕后,第五伦才对冯衍等人说了句实话。
“古今帝王,予心怀敬佩者,数人而已,其中便有刘邦!”
第五伦对刘邦确实赞不绝口:“高帝以布衣之身,仗剑起于丰沛,其后三年灭秦,四年平楚,开全新之局,自古以来,创业未有之速也,此绝非幸也,而是定数!”
刘邦的优点不必一一道之,第五伦对他一统天下的速度比较关注:“天下熙熙,一盈一虚,一治一乱,昔日周、秦、汉更替,亦如今日之汉、新、魏移鼎,至于刘秀、公孙述等辈,则譬如项羽、魏豹之流。”
第五伦自我批评道:“刘邦四年便已打完垓下,而予灭新称帝也已逾四年,却只是天下三分得其二,不如高帝啊。”
冯衍这次终于算准第五伦心思了,进言道:“然刘邦年近六旬方得帝业,其后十年诸侯反复无常,未得一统。而陛下则春秋鼎盛,未至而立,待扫平吴、蜀后,自是九州太平,无汉初祸乱之忧。”
第五伦颔首,刘邦在汉初,与其说是皇帝,倒不如说是共主,为了解决项羽这个大敌,他给异姓王们让出了大量利益,等同于将矛盾放到统一后,这才有了汉初惨烈的平叛杀戮。这才使汉朝无法专心对付匈奴,白登一战,一代雄主也穷途末路了,只能忧心忡忡地把江山交给妻子,一起留下的,是更多隐患。
而第五伦,打算将这些矛盾,在战争期间顺手解决。
所以他当初灭新、打赤眉都慢不得,力图速战速决,推倒腐朽的前朝,打垮会毁掉天下秩序的赤眉,为天下保留骨血。
唯独灭吴、蜀却快不得,第五伦反思,自己去年秋冬进攻淮北,就有些心急了,总想诱刘秀主力在徐淮决战,一战定天下!结果魏军受损不小,万幸他中途清醒了,没莽到底,要真打出一场淝水,亦或是赤壁来,将局面玩成三国,那他第五伦,就要成穿越者之耻了。
拜谒完高庙后,大概是心情不错,第五伦又给丰沛一项极大的利好。
“前汉时,刘邦免除沛县徭役赋税,却恨丰邑曾背叛,不肯免除,后来回归故乡,亏得沛县父老替丰县求情,这才首肯。”
这种免徭役赋税的规矩,在汉朝执行了整整两百年,直到王莽代汉才取消,不过刘永、刘秀又恢复了。
如今统治者又换了姓氏,这种优惠,当然是没了。
“然念丰沛等地连年战祸,凡百亩以下者,田租赋税免一年,其后三年减半,撂荒逃难者,夏种前归来复籍,亦一同减免。”
这意思很明白:刘邦尚且记恨丰县的背叛,但他第五伦,对丰沛过去两百年间如何,心里是否还怀念大汉,完全不在乎!
第五伦离开丰沛前,回看这两座犹如废墟鬼蜮的城市,不知它们何时才能重新繁荣起来,只要丰沛人愿意回来,作为交通枢纽,此地重新振作亦有可能。
“忘掉过去,向前看罢。”
……
完成了在丰沛的表演后,第五伦继续沿泗水北上,过了车不能并行的亢父险塞,进入鲁中丘陵,随着泗水上游越来越近,曲阜便近在眼前了。
魏军对鲁地的进攻,恰好在青州、徐淮中间,一方面偏师从青州南下,曲阜则靠刘盆子带细作潜入,发动当地孔氏、颜氏举事,赤眉军残部在当地的脆弱统治,很快便土崩瓦解了。
掀开车幕,第五伦望见了一座青翠多石的山峰,询问同乘的博学大师桓谭:“君山,此为何山?”
说完,第五伦自己就被这句话给逗笑了。
倒是桓谭在停车时出去看了看:“怪石万垒,络绎如丝,此乃峄山,亦称东山。”
第五伦道:“便是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之东山?”
桓谭对曰:“正是,昔日秦始皇帝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今日陛下过东山,可要留下一二石刻?”
“君山这是怂恿予封禅?”第五伦哑然失笑。
桓谭倒是很认真:“陛下若能在不惑前一统,再花二十年恢复天下太平,开崭新之制,纵是效秦皇汉武封禅,又有何妨?”
据第五伦所知,王莽一直心心念念来鲁地封禅,只可惜计划了三次,都被黄河大火、匈奴入寇、西域反叛等事耽搁,到了地皇年间第四次计划时,泰山上更是闹了赤眉,圣山成了贼窝,这难道是天意么?王莽遂缄口不提封禅,谁提谁罢官。
第五伦对封禅等事暂无兴趣,只道:“君山又非不知,此番东巡,一路上予皆要求神拜庙,谒见前汉皇帝、田齐先祖已颇为忙碌,泰山、东山,还是暂免了罢!”
诚如第五伦所言,这次东巡政治意味十足,而他此时所在的鲁地,也有一座庙等着他去拜呢!
第五伦目光望向曲阜方向,那座城市,经历了数百年的文化构造,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俨然就是华夏的耶路撒冷……
“汉初时,刘邦平淮南后过鲁,以太牢祠孔子,高帝读书少尚如此,予好歹读完了五经,岂能过而不拜?”
若说谒高庙,是第五伦想让昔日归于刘秀统治的“前汉子民”们心安,那直趋孔庙,则是为了……
第五伦点了点桓谭,笑道:“安天下儒士之心啊!”
桓谭听了第五伦这句话后,看着皇帝和蔼的笑容,不知为何,竟对曲阜的孔氏、颜氏等有了一丝怜悯,嘴上也实话实说:
“虽是善言,但臣总觉得陛下这句话……”
“不怀好意!”
第615章 神化
“予对孔子,能有何坏心眼呢?”
面对桓谭的揣测,第五伦如此回应,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似乎也确如他所言。
武德四年(公元28年)三月初,第五伦进入曲阜城,拜谒孔庙的过程,简直可以用乏善可陈来描述,他的御驾仪仗受到了鲁人的热烈欢迎,像楚汉之争时刘邦已平天下,唯鲁地为“鲁公”项羽守节不降的情况根本没有出现,刚赶走了赤眉,好容易迎来还算讲规矩的“王师”,鲁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孔家作为五百年学阀豪门,家风尚在,接待帝王将相早就成惯例了,颇为熟练,他们连赤眉军残部都能伺候得妥妥帖帖,更何况第五伦这位有望重新一统天下的魏主呢?自然是恭恭敬敬,孔子的第十六世孙孔志亲自跑到城外相迎,又小心翼翼地在前先导。
第五伦也给面子,进城第一件事便是:“予欲以太牢祀孔子。”
于是又一场轰轰烈烈的祭孔庙仪式开始了,第五伦一板一眼拜祭后,对孔志及随驾的桓谭等人道:“予自结发便读《论语》,从孔子言行,想见其为人,诗有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今日终于到了圣人故里一观究竟。”
第五伦道:“适鲁后,却见此地虽刚结束赤眉贼乱,然而仲尼庙堂车服礼器齐全,诸生哪怕身处乱世,仍不忘以礼治家,予心大慰啊!”
他指着自己道:“但凡天下君王,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嬴秦、刘汉、新莽皆如此,多者二百年,少则十余载。唯独孔子,竟传十余世,至今学者宗之,历代不绝。不论天子王侯,皆言六艺者,甘心为夫子后学,立言立德立功若此,孔子可谓至圣矣!”
第五伦这一番对孔子的花式吹水,让孔氏家主孔志听得很舒服,他觉得第五伦言辞诚恳,应该都是真话,这下家族地位稳了,起码又能苟个百来年,继承过去一切利好,与魏始终。哪怕这魏朝灭亡,他家再换了主人就是,不会有丝毫变化。
谁叫他们是圣人的后裔呢?高贵的血脉注定坐享一切。
而这时候,第五伦却要孔家人将“孔子画像”拿出来一观。
“早闻孔子徒人图法,故而只有在曲阜才有孔子真容,愿一观究竟!”
皇帝的要求,孔氏当然不敢拒绝,很快就从内堂取来了平日轻易不示人的孔子“真相”。
这是一幅古旧的帛画,颜色都已经泛黄,孔子以侧身像的形势立于其上,然而与后世常见的形象不同,映入第五伦眼中的,竟是一位纤瘦且风度翩翩的儒雅男子,唯一不同就是身材略高于画上诸弟子。
这让第五伦略感诧异,问孔志道:“孔子真容,与外界传闻大为不同啊。”
外面是怎么传的呢?一般的还只是说孔子高大威猛、相貌奇异,而最常见的说法,则是把孔子描绘得……不像人了。
第五伦道:“予在长安时,有一本《春秋纬演孔图》流传甚广,上面说,孔子身高十尺,阔口若海,额头似山丘,脸方正,眉角如月,额头长了角,唇很厚,辅喉骈齿,走路像龙,更有龟脊虎掌,腰大十围,胸膛若矩尺一般规矩。”
这已经够夸张了,真按照描述画出来,第五伦怀疑这不是孔子,而是龟丞相。
接下来更离谱,第五伦都不敢想那形象:“再加上圩顶,大鼻,肩膀高耸若翼,声同雷声,立如凤崎,坐如龙蹲……”
这下又成雷震子了,第五伦只忍着笑:“此外,眉分十二彩,眼睛有六十四种特点,舌上有七重纹理,手纹深长,仿有上古钧文。”
第五伦指着自己胸膛比划:“最离奇便是,那书上言之凿凿,说孔子胸膛前刺着六个字。”
“制作定世符运!”
孔志知道,这可不是第五伦瞎胡说,这本《春秋纬演孔图》真实存在,乃是公羊派向谶纬化发展后的“名作”之一,这玩意比五经好懂,所以在民间流传甚广,也算是成功地打入了“下沉市场”,收获了大批文盲笃信。一来二去,甚至成了当世普遍认可的孔子形象,越传越离奇,反倒是孔家珍藏的这战国古画,外人知之甚少。
但孔家面对这百年来愈演愈烈的孔子形象异化,明知道是假的,却不站出来指正,反而乐见其成。
道理显而易见,孔子越是被神化,孔家的血脉就越被崇敬,他们的地位就能更加稳固。
然而孔家毕竟聪明,平日只暗暗推波助澜,自己却从来不下场搞谶纬,眼下第五伦询问,孔志便故意装糊涂,一问三不知,只说这画祖上传下来便是如此,乃是孔子唯一真容,外头谶纬是乱编!
第五伦似乎真对孔子身世来了兴趣,继续追问:“《春秋讳演孔图》又言,孔子母游于大泽之陂,感黑龙之精而生丘于空桑,故而孔子是黑帝之子,故曰玄圣……”
这故事编得太没诚意,“感赤帝而生”的刘邦和他老妈刘媪直呼内行。自然,这谶纬之书倒不是故意要黑孔子“野合而生”,只是单纯想把孔子身世,和夏商周感天而生的帝王一样,说成是“神之子”!
这一条传言,孔家同样知晓,但他们也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享受了“神之血脉”的好处,同时也避免了政治风险。
“黑帝之子”“玄圣”听着带劲,但面对这位号称“五德俱全”的皇帝,孔志生怕引起他猜忌,当第五伦询问此事真伪时,孔志当然要矢口否认了!
“陛下,绝无此事!”
“原来如此。”第五伦似是松了口气,出了孔庙后,对随驾群臣及来凑热闹的鲁地诸儒笑道:“看来《春秋纬演孔图》等诸多谶纬,皆是虚言?”
一石激起千层浪,部分儒者这才意识到皇帝这句话的严重性!
自从董仲舒搞出天人感应以来,说,谶纬就开始与汉儒们如影随形,依靠天人学说,援引阴阳五行,大搞预言、灾异、祥瑞。
毕竟要学通五经门槛太高,这种主动引入迷信预言,搞“下沉市场”的学说,收获了大量信徒,于是不独公羊家,榖梁派也紧随其后,哪怕是刘歆开创的古文经派,也热衷于此。
在第五伦看来,伴随五经被大量简单的谶纬劣币驱逐良币,儒学越来越像“儒教”,孔子也快变成“圣子”“先知”来膜拜了。
今日他明为拜庙尊孔,但言语中,大有不信谶纬的趋势,孔志不敢答话,但同样尝到了神化先贤甜头的其他人,却再也忍不住了,这笔吃了上百年利好的大生意,可不是轻易能放弃的。
“陛下。”
一位白发老翁站了出来,却是曲阜两大家族,颜氏的家主,他们是颜回的后代,地位仅次于孔家。
“演孔图中谶纬描绘孔子形貌身世,虽多有夸大之言,但关于孔子先知先觉,却是确实有其事。”
第五伦就怕整个鲁地的儒士都和孔家一样圆滑不接招呢,见有人跳出来,遂笑道:“哦?何事属实,颜卿且说说看。”
言罢还瞅了一旁的桓谭一眼:“今日博学之士颇多,都一并听听!”
感受到第五伦这个小眼神,桓谭顿时恍然大悟。
“陛下还说‘予对孔子决无坏心思’,原来就等在此处!”
却听这老颜翁摇头晃脑道:“纬书中说,吾祖颜子(颜渊)与孔子俱上鲁泰山,孔子曰‘登泰山而小天下’,而后向东南望去,竟望见千里之外,吴都姑苏阊门外,系有一匹白马,遂指予颜子看,然而颜子只能看到吴阊门外有如系练之状。”
“孔子遂以手轻抚颜子双目,纠正其看法,而使其能见白马,然而下山之后,颜渊发白齿落,遂以病死。”
“究其缘由,是精神不能若孔子,强力自极,精华竭尽,故早天死。”
听完后,第五伦心里直呼好家伙,他还是小看纬书了,连瞳术都弄出来,这孔子目看千里,还能传功,传功导致大徒弟精神力难以承受而死,这已经不是武侠,而进阶到玄幻了!这群搞谶纬的俗儒,不去写小说实在浪费。
然而那老颜翁却对此笃信不疑,反复强调:“此乃先祖代代相传之事,焉能有假?”
“奇哉。”第五伦拊掌作惊奇状,再度看向桓谭:“君山大夫,予令能工巧匠所制‘千里镜’,其实仅能看千步之外,岂料五百年前孔圣人,已练就一双千里眼!”
桓谭这下知道,第五伦是让自己上了,他差不多了摸清楚了第五伦的目的,是让自己下场和这颜翁辩一辩呢。
虽然颇有被第五伦当剑使的感觉,但桓谭可是连人死后有魂灵都不信的早期唯物者,对谶纬更是一贯嗤之以鼻,那颜翁绘声绘色讲的奇事,他半个字都不信。
于是桓谭遂与第五伦配合,应道:“陛下,臣能背诵《论语》之文,不见此言。再回想六经之传,亦无此语,由此可见,这故事,不过是乡野村夫为博人瞩目,随意编造,不足信也!”
第616章 焚书
第五伦已经在偏堂坐下了,还抿了一口温汤,然后就津津有味地看着堂下二人的争论。
被桓谭一阵抢白后,那颜氏家主却也不虚,当今之世,“亚圣”之名还没冠到孟子头上,公认的孔子之下第二圣,反而是颜回,作为亚圣子孙,经术又岂能落下?
颜氏家主遂阴阳怪气地说道:“素闻桓大夫博学通达,遍习《五经》,然而皆训诂大义,不为章句,难怪只知论语、五经,而不懂图谶。”
言下之意,是桓谭学问不过关,所以才不知此事。
桓谭闻言笑道:“若论世间最懂图谶者,共有二人,一曰刘歆,二曰王莽,皆假借天意,祸乱天下,颜氏亦要步其后尘么?”
颜翁强辩道:“王莽、刘歆所传乃是假图谶,岂能与记述圣人事迹之纬书相比。”
“如何知是真事?”
颜翁开始耍赖,反复强调:“此乃先祖一代代口耳相传之事,焉能有假?”
有亚圣的后代背书,难怪谶纬为天下笃信,桓谭摇头,看向一直装死的孔志:“那孔氏可曾传此事?”
孔志方才一直垂首不言,额头冒汗,他已经给颜翁使眼色了,但对方搞谶纬几代人,已是骗得自己都信了,竟恍若未见,非要为保卫纬书死撑到底。
孔志倒也没直接卖队友,只模棱两可地说道:“小子才疏学浅,似未听闻,只不知叔伯兄弟是否知晓。”
桓谭乐了:“孔氏不知,而颜氏知之?这究竟是为何?倘若真是孔子拭目,导致颜子早夭,故而孔子伤心,直呼‘天丧予’,闭口不谈此事,反倒是颜氏耿耿于怀,故而世代流传?”
这下孔、颜两家都脸色大变,同还没往这方面想过,颜翁顿时急了,指着桓谭骂道:“常听人说,桓大夫不同俗儒,反近于杨朱墨翟之徒,今日果然公开疑圣人之行,发腹诽之谤,简直是无天无师!”
言下之意,抨击桓谭不属于儒者,是孟子口中的“禽兽”,不配评论孔子。
第五伦这时候却不快地拍了拍案几:“颜翁就事论事,勿要顾左右而言他,桓大夫已被任命为太学祭酒,位在诸博士之上。汉、新之交三位大师,吾师扬子云、刘歆、桓君山,当今之世,若连桓大夫都没资格辩经论古,谁有?桓大夫,且说下去!”
桓谭应诺,开始分析起这个故事的破绽来:“据说上古时有黄帝之臣,名叫‘离朱’,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然而从鲁地到吴都姑苏,千有余里,哪怕让离朱来眺望,终不能见,更何况是孔子、颜渊?”
颜翁反驳:“那是桓大夫自己做不到,便以为孔子亦不能,实在太小看圣人了!古人云,圣人者,与神通精者,盖皆天所生也,故而能见人之所不见。”
他又说起两个故事:“鲁地有传说,有鲁人出海而迷失方向,后来在海上遇到孔子,因王道不行,正与弟子乘桴浮于海。孔子给鲁人一条手杖,令闭目乘之归……”
于是,那鲁人就像哈利·波特似的,骑在手杖上飞回鲁国,并向鲁哀公转告孔子的告诫:不久有外敌人侵,应趁早高筑城墙。不久后,齐国军队兵临城下,因为鲁国有防备,故无功而返。
第五伦直接听笑了,故事越来越离谱,这已经不是人,而是一个神了,但这确实就是所谓“汉儒”们想要塑造的孔子啊,从简单的先师,变成神子、先知。
桓谭对这种意图深恶痛绝,连发三问:“孔子若真料事如神,何以竟为三桓所迫,失望离开鲁国,奔走诸侯?”
“孔子若真有如此神通,何以竟被困陈蔡之间,多日不能食?”
“孔子若真无所不能,何以使颜子发白齿落,就此早夭?而若事先知之,却依然如此,则是以师杀徒,与孔子爱徒之心全然不同!”
桓谭朝第五伦拱手:“臣以为,此等故事用心歹毒,名为宣扬孔子乃神人,实则抹黑先贤,使颜子之死,归罪于孔子,而颜翁等人竟信以为真,与颜子‘不贰过’之行相违背啊,何其愚也!”
颜翁依然嘴硬,继续重复道:“此乃先祖一代代口耳相传之事,焉能……”
岂料第五伦却猛然作色,斥道:“住口!”
“孔氏身为圣人之后尚且不知这些荒唐故事,何以颜氏及那些不敢署名的纬书,竟能事无巨细,悉数道来!”
孔志当场就跪了,而颜氏则被几个早就准备好的甲士按在地上。
第五伦掷地有声:“子不语,怪力乱神!”
“颜翁名为亚圣后裔,实为阴阳方士之流,抹黑先贤,有悖孔颜之教,不宜再做颜氏家主,当就此罢黜所承爵位,遣至边塞,于颜氏中另择一人为族长!”
等颜翁被拽下去后,第五伦目光扫视鲁地的经术家族,他们没有太多地产,却依靠吃祖先的经术饭延续至今,过去百年,没少为各类谶纬背书,以神化自己,进一步巩固家业。
但这种情况,到此为止了,炒作传说,妄图神化孔子,将儒家宗教化的“营销号”们,统统都得死!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第五伦说道:“但予翻阅纬书,其中与孔子相关故事,尽是鬼神荒谬之事,予想,这一定不是圣人真意。”
就在众人以为,第五伦要直接封禁图谶纬书时,他却放下了因愤怒而举握成拳的手,感慨道:“若予直接禁绝此类,难免有俗儒方士,事后抨击为‘效暴秦焚书’。”
“桓卿。”第五伦点了桓谭出来,对他道:“予令人收集《春秋演孔图》等伪书,天下愚夫愚妇,乃至所谓名家宿儒,笃信其中故事者不乏少数。卿素来不喜谶纬,可愿助予一臂之力,写些文章,逐一破除异端邪说?”
王莽时,谶纬迷信成疯,唯独桓谭一人沉默不语,不为所动。而在他旧作《新论》中,更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在桓谭看来,所谓的谶纬预言,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其实是牵强附会的胡编乱造,借着孔丘的名义编故事,甚至直接把孔丘神化,都是为了自己的失利。
虽然知道这不是一件轻松的活,但桓谭还是欣然应诺: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第五伦颔首,又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人,孔子的第十六世孙:
“孔志。”
“小人在!”
孔志不敢抬头,只听第五伦放缓了语气:“卿与颜翁,截然不同,不愧为圣人子孙,予心甚慰啊!抬起头来说话。”
孔志抬起眼睛时,发现第五伦的手已经伸到了他们点前:“孔宅所藏孔子真容,可能借出旬月?”
“当然能!陛下所需,孔氏定倾力奉上!别说旬月,就算长藏宫室,也是应当!”
孔志被颜翁的下场吓坏了,就算现在第五伦让他批孔,指不定都会答应。
但第五伦怎么会这么做呢?对孔子,他是绝对没有坏心眼的,只和蔼地笑道:“如今有雕版之刻,可令能工巧匠仿照刻画,再印刷上几千份,散于天下,贴于郡县学堂,好使世人知晓,孔子是圣人——吾等凡人中的先贤、先圣,他是人!”
第五伦意味深长地说道:
“而非黑龙精、怪物!”
……
且将目光看回淮南,汉、魏虽然没谈成停战,但淮水两岸实际上已经休兵,刘秀先等了一个月,直到听闻第五伦北上齐鲁,这才将前线交给麾下将校,自己则去了江东巡视,以安抚人心。
虽然靠着俘获的盖延和渔阳兵千余人,刘秀让邓禹将这场失利说成是“失地存人,重创魏寇”的大胜,但就算这招能骗得了淮南、江东豪强,也骗不过刘秀自己,他白天情绪高昂,入夜后却颇为沮丧,过去被桓谭说成“不好酒”的他,竟也开始沉湎于杯中之物。
之所以如此难受,是因为刘秀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他称帝时,在沛县高庙中期许,自己能像高皇帝一样,三年灭秦,四年平楚,再花二十年恢复天下民生。
但如今看来,三年四年内不被第五伦灭了,便已属不错:荆襄一战是汉军主动进攻,淮北一役是他们被迫防御,但不论攻防,都输得一塌糊涂,荆襄是战术上冯异、邓禹不及岑彭,淮北则是刘秀亲抓战术,做到极致赢了两仗,却无法挽回巨大的实力差距。
想到这,刘秀难免有些气馁。
“臣下常用昆阳之战来宽慰我,说第五伦集北方之兵,也不会超过三十万。”他在独处时自言自语道:“但昆阳时,我对面,是朽木一般之新莽。”
“可如今,北方却是勃勃生机之第五魏!”
就在刘秀沉湎在自己的小郁结中时,郎官来报,说是“太学祭酒”来见。
这祭酒名为“强华”,乃是刘秀在太学读书时的同舍生,也就是舍友,关系最为要好,强华虽学儒经,但又对谶纬颇感兴趣,后来刘秀称帝,多靠了他及时献上的赤伏符撑场面。
刘秀这才收拾起心情,让人请进来。
强华进来拜见刘秀,刘秀见他比上次见清瘦了不少,仔细算算,已经大半年没见这老同学了,听说他跑到会稽等地游历,今日怎么回来了。
“陛下。”强华虽然疲惫,但话语里却带着一丝兴奋:“臣听说,会稽山中有不少古书,躲过了秦时焚书烈火,故前往寻找。还真让臣找到了一份!”
换了平时,颇好儒术的刘秀是很乐意和他聊一聊的,但他如今心中只有国事,哪还有心思辩经?正寻思怎么打发强华离开,强华却从怀中掏出一份古朴的竹简,双手奉上:“此为《孝经右契》,是战国谶纬古书,记载了从未见过的孔子事迹,陛下一定要看看!”
“朕累了。”刘秀依然没提起兴趣,只笑道:“卿简略读来听听罢。”
“诺!”
强华颇为认真,说起了这古简上记载的事。
“鲁哀公十四年,孔子夜梦三槐之间,有赤烟气起,惊醒后乃唤上子贡、子夏等人,俱往观之。”
“等孔子等人驱车到曲阜西北,路过范氏之街时,却见有樵夫绑了一只怪兽,伤其前左足,束薪而覆之。”
“孔子遂唤来那樵夫,问其姓名。”
“樵夫曰,吾姓为赤诵,字时乔,名受纪。今日归家时,见一兽,如麋,羊头,上有角,其末有肉,以是西走,遂追而获之。”
“孔子乃视之,曰,麟也!”
以上故事,和左传中孔子获麟差不多,但之后的事,哪怕博学如刘秀,都闻所未闻!
强华读道:“樵夫发薪下麟视孔子,孔子趋而往,茸其耳,垂泪,感慨其与自己一样,生不逢时,麒麟嘤嘤而鸣,依垂泪,而后乃吐书三卷……”
“孔子展卷而读之。却见其广三寸,长八寸,每卷二十四字,原来是天书!”
随着强华的话语,刘秀的注意力却一点点被他吸引,见其停顿,遂追问:“孔子所见这三卷麒麟天书,都说了何事?”
第617章 为汉制法
东南吴楚之地的儒学传播,主要靠两个人,一是春秋之际,孔子的徒弟詹台灭明,二则是汉楚元王刘交,他们一前一后将儒术南传,至今大盛。
但不论什么学问,从一地到另一地,都难免有一个“本地化”的过程,因为南方巫鬼文化繁盛,“不言怪力乱神”自然是行不通的,于是发端于公羊派的天人感应,谶纬怪说,遂在淮南江东颇为盛行。
过去顶多是群儒自己鼓捣,官方对他们还算“敬而远之”,直到三月初,一份神奇的诏令从残汉小朝廷都城江都发出,一时震动了东南儒林——皇帝刘秀,也带头搞谶纬了!
刘秀在诏书中宣布了一件大喜事:太学祭酒强华在会稽山禹穴,找到了孔子之徒,澹台灭明所埋古简,上面记载了孔子获麟并得到三卷天书的经历。
为此,刘秀还召集了东南群儒,大会于江都王宫“青龙殿”,他坐于高位旁听,而强华则将三卷天书,一一公布于众!
先是将那“古简”传于众人观看,从材质、字体、行文、用语上,各位名门宿儒纷纷作证:这确实是春秋战国古简,绝对不会假!
接下来,就轮到宣布天书内容了。
却见强华早已沐浴更衣,身着礼服,郑重地念道:
“其一卷曰: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后而霸王出焉!”
这是司马迁在史记里记载的老梗了,本是周太史对秦献公说的话,如今却将源头引至天书。
“夫子知其将有六国争强,从横相灭之数,秦项驱除,积骨流血之虐,深闵民之离害甚久,故抚麟而豫泣也。”
强华继续念道:“其后,孔子跪读第二卷文字曰……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
“于是孔子慨然曰:天下有主矣!周虽亡,赤气复起,火曜兴。”
这下,孔子连秦亡楚汉等事都知道了,但更夸张的还在后头。
“其后孔子欲开第三卷书,然始终不得其解,这时,那麒麟以角拱孔子,以前蹄指向泰山,孔子遂大悟,遂效古之帝王,登泰山,身穿绛色衣袍向北辰告拜,此时白雾笼罩大地,有赤虹化为黄玉,第三卷天书乃飞上半空,文字现于漫天赤霞之上,却见亦是二十四字……”
强华看了众人一圈,公布了谜底: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群儒直呼内行,原来,这便是被刘秀视若珍宝的“赤伏符”来源啊,竟是孔子亲启天书所载,还由其弟子埋在东南,后来此书流出,被那改名刘秀的大新国师刘歆误以为是自己,殊不知,真正的应命之人,乃是南阳刘秀刘文叔!
这不是天命,什么才是天命?
甭管心里怎么想,一时间,青龙殿上群儒拜服,文武亦在面面相觑后,也随声附和。
刘秀倒是谦卑,下堂朝那古简再拜:“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今日见此天书,不胜惶恐啊!”
若只以为,强华搞点预言,骗骗无知大众,那还是小看他了,在刘秀力挺下,这青龙殿会议连开三天,一举鼓捣出了一个逻辑严密的“玄圣孔子为赤汉制法”理论。
强华不愧是太学高材生,尽其杂糅混合之能事,将《易》、《诗》、《书》、《春秋》、《礼》、《乐》、《论语》、《孝经》以及各种章句逸文,和图书谶纬混合在一起,旁引博证,不论是孔子乃其母感应黑龙而生,还是“玄圣”身份,都视为真事,塑造了孔子为前知千岁,后知万世的神人形象。
而孔子降生的原因,便是作为先知,来拯救这礼崩乐坏的季世!
但孔子终其一生郁郁不得志,却是无法更改的历史事实,但这难不倒徒子徒孙们,公羊派一直认为,受命救世的孔子是一介布衣,他既无尺土之封,也无斧钺之伐,只好加“王心”于《春秋》,通过对历史的褒贬,来行使天子的赏善罚恶之权,在天下无王的时代确立“新王”的秩序,所以春秋便是万世准则。
到了强华这,谶纬家门更结合公羊派的学说,开始了脑洞大开的发挥:
“圣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显天心。丘为木铎,制天下法。”
为谁制法?为已经无法挽救的周?为暴虐该死的秦?都不是,当然是孔子在天书中发现未来的天下新主,卯金赤汉了!
论证至此,一个逻辑严密的理论便脱胎而出,刘秀比前汉诸位皇帝走得更远,以天子身份,首次承认孔子“素王”地位,而反过来,有了孔子神圣加持,天书里指名道姓的刘秀,重新复兴大汉岂不是上天注定?
“古简有云,周寿八百,汉则有四百,今汉运虽因王莽、第五伦等辈窃国劫德而中道衰微,然大汉终将于东南复兴,再续社稷两百载。”
青龙殿会议的最后,强华做了提纲挈领的发言,这“汉寿命四百载”,古简上没有,是他随手加进去的,也不曾多想,只觉得必须让世人相信:刘秀的汉,不会像其余一样昙花一现般速亡,还有两百年国祚,都别慌!
会后,刘秀令强华,宣布图谶于天下,诸儒群臣咸呼圣德……
然而已经重新担任九卿中“太常”的邓禹,事后却忧心忡忡地拜谒皇帝,想把自己在青龙殿上不便直说的话告诉他。
然而才到殿堂外,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呵斥之声。
“九江太守非圣无法,念汝初犯,暂不处置,且回去多读读谶纬,再来见朕!”
旋即就有卫士将一位大臣拽了出来,他狼狈得冠带都歪了,邓禹一看,却是九江太守桓荣——桓谭的族侄。
原来,这桓荣虽与桓谭各为其主,忠于大汉,但学术思想上,却受桓谭影响很深,他听说刘秀在都城大搞谶纬,心里一急,便赶来劝阻,刘秀正欲让强华以谶纬来决定观星的“灵台”位置,桓荣却直言:“谶纬非经,多荒诞之事,绝非正道,王莽因此而亡,还望陛下勿信!”
这却是在打青龙殿决议的脸了,遂被刘秀轰了出来。
桓荣见到邓禹后,又唏嘘感慨了一番:“王莽因信谶而亡,前车之覆,陛下岂能再犯呢?邓公还是再劝劝天子罢!”
邓禹应诺,但等他进了殿堂后,刘秀却已知其来此的目的,只对邓禹说道:“仲华都听到了?”
不等邓禹说话,刘秀就指着桓荣远去的方向道:“这是忠臣啊,朕要私底下给他升爵加封。”
原来刘秀什么都明白?那这几日,又为何要摆出对谶纬笃信不疑的姿态,任由强华等人胡闹?
“因为此事对朕有利,对大汉社稷有益。”
经过刘玄等“前任”们的折腾,刘秀无奈地发现,单纯的“复兴大汉”已经难以汇集人心了,看看彭城一役就知道了,虽然有刘植这等宗室中的好男儿英勇殉汉,但也发生了大批刘姓争先恐后投降第五伦的可耻行径。
刘家人都如此,更勿论旁人,淮南、江东的士人们,眼看刘秀两败两场,恐怕已开始生出别样的心思,对“汉旗还能打多久”产生了疑问。
所以,刘秀必须速速给出一个答案,既然在现实中受限于实力不足,难以反攻,那就只能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搞谶纬就是个没办法的办法,虽然“拥刘复汉”的口号不响亮了,但亏得儒生们百年宣扬,孔子全知全能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试想,连圣人都为“赤汉”制法,还有谁敢怀疑刘氏统治天下的合法性和必然性呢?
而孔子援引古图,推集天变,为刘秀的“天命之子”身份背书,他必定能战胜第五伦,再不济,汉亦有两百载之寿,不至于速亡。这边有了圣人光环加持,反观北方的第五伦,却是个僭称五德,不顾儒统,离经叛道的家伙,士人豪强们,大不必现在就跳船跑路……
听了皇帝的肺腑之言,邓禹这才恍然大悟,心中颇为欣慰,刘秀确实迷信谶纬,但他笃信的,只是对自己有利的那些!
“朕当然知道,此事骗不了旁人。”
刘秀很清楚,强华的“孔子为汉制法”理论看似缜密,但若是桓谭等博学之人来此,一一推理反驳,就很可能土崩瓦解,只能骗骗愚夫愚妇,或者那些愿意相信的人罢了。
之所以在青龙殿上无人反对,是因为刘秀让强华仔细甄别,选了些“听话”的儒士来。
“但哪怕是一杯毒酒,朕也得喝下去!”
刘秀道出了他的无奈,任何能帮助他对抗第五伦的东西,天书也好,谣言也罢,刘秀都得利用上,谁让他是劣势一方呢?
“这谶纬预言等,只能让大汉人心稍稍安定,真正能挽狂澜于既倒者,还是得靠仲华及文武群臣,得靠下一场胜仗!”
刘秀的想法倒是不错,然而青龙殿会议后没几天,他发行图谶于天下的反噬,很快就来了!
原来,此事传至江东,会稽吴县的顾、陆、严、张四大家族,就联名给刘秀上了一道奏疏,先是大赞孔子为汉制法乃真理,刘秀必将复兴大汉,旋即却矛头一转……
“图谶言,大汉复兴于东南,然广陵江都乃洼地,荆王、吴王刘濞、江都王、广陵王等,皆不得善终,非良都之选。”
“反观江东,石头山虎踞龙盘,山川形胜,楚威王灭越,听人言此地有王气,乃埋金以镇之,故名金陵。”
“秦始皇时,听闻东南有天子气,乃巡游压之,时人以为,此乃丰沛高帝也,然秦始皇越江至于会稽,可知天子气实在江东,正是金陵!”
“臣等唯望陛下,早日迁都金陵,以图复兴!”
第618章 不许秀!
吴会,乃是吴县、会稽两地统称,位于后世江浙沪核心区域,气候适宜,文明发端也早,乃是古时吴国、越国所处。别看扬州这么大,汉时拥有五郡一国,人口320万,实则三分之一都集中于吴、会,新末战乱导致徐、豫人口大量南徙,作为移民南下首选之地,吴会人丁更加充沛,成了刘秀钱粮主要来源。
吴会也是阶级与中原最像之处,过去江东“无千金之家”的局面不再,有四个家族渐渐脱颖而出,成了“吴中四姓”,坐拥广袤地产。
最根深蒂固的,当数会稽顾氏,他们是土生土长的越王勾践后裔,传承千年的地头蛇。
其余三家则是外来者,吴县陆氏和第五伦一个祖宗,出自田齐后裔,这一家族出过大名鼎鼎的陆贾——也既是《新书》的作者,祖先在前汉来吴县做县令,遂留于此。
同属吴县的朱氏也很久远,乃是那位被老婆休了的朱买臣后代。
和朱氏同气连支的则是吴县庄氏,汉武名臣庄(严)助后代,刘秀的同舍老朋友庄(严)子陵便是这一族的成员。只可惜庄子陵性格与俗人不同,听说刘秀入主东南后,非但不来迎接求官做,反而隐姓埋名,刘秀数次派人去延请都没找到,只听说是退居山中,不见踪迹。
虽然未能招揽老同学略显遗憾,既然朋友做不成,那便做亲家!
早在刘秀入主江东那一年,便把吴中四姓的女儿娶了个遍,充实后宫之余,也将四大家族与他牢牢绑在了一起。
有了这层关系,四姓与刘秀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今大汉面临劣势,四姓背叛跳船倒不至于,但难免有另外的考虑。恰逢刘秀发布图谶,他们就顺水推舟,倡议迁都江东,让秀儿感受到了乱玩预言谶纬的恶果。
然而更让刘秀警惕的是,朝中群臣,尤其是文官们也很赞同此策。
三公之一的“大司空”,一直以来为刘秀稳固后方的侯霸便振振有词:“金陵确实是好地方,前据大江,凭高据深,形势独胜。西可引荆楚之固,东能集吴会之粟,要论定都,确实较江都(扬州)更佳。”
连被刘秀信赖的神棍祭酒强华,也对金陵这地方赞不绝口:“陛下,臣往来会稽禹穴时路过金陵,但见钟山龙蟠,石头虎踞,隐隐有紫色天子之气,绝佳帝王之宅也!”
刘秀让文官们一个个来询问后,发现他们对四姓倡议普遍支持。
“这下坏了,朕实乃自取其咎。”
刘秀对发布图谶救急大为后悔,召见自己的谋主邓禹时,与他说了心里话:“群臣或论地利,或议形势,但彼辈看中金陵邑,只因八个字,仲华可知?”
邓禹会意,低声道:“陛下所言八字,莫非是‘大江天险,足以为固’?”
刘秀颔首,众口一词请求迁都,什么风水谶纬都是虚言,唯一的原因,是群臣被第五伦的攻势打怕了!这次虽阻魏军于淮泗,但下次呢?若第五伦带二十万之众再来,一旦淮水不守,光靠淮南那些河流沼泽,能挡得住北方虎狼之师么?届时,位于江北的江都城,是否也要经历如彭城一样的攻守血战?
“众人惧魏,只觉淮南亦不安全,恨不得躲到江东去。”
刘秀无奈地指向南方,长江下游动辄宽阔十余二十里,如此天堑,确实能给人虚幻的安全感……
“人心如此,竟无人相信,朕能北伐光复淮北么?”
刘秀长吁短叹,而邓禹则主动禀报了另一件事:“臣奉命彻查,只听闻,吴会四姓最初倡议迁都,是希望陛下徙于吴县,后得人教授,才定在金陵邑。”
刘秀是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何人指点彼辈?实乃高明手段!”
何止高明,简直是神来之笔,要知道,刘秀阵营大臣里,有土、客之别,客籍以南阳、颍川为主,多是刘秀元从、亲戚、绿林旧部。土籍则是江东集团,其中又分成丹阳、吴会两批人,吴会四大家族出文官士人,丹阳民风彪悍,则构成了刘秀的主要武装丹阳兵,是他征伐淮南荆南的主力。
若四姓倡议定都吴县,且不说刘秀手下客籍大臣态度,连丹阳的军官们都不一定会支持。
改成金陵邑就大为不同了,此地就在丹阳境内啊!一旦迁都,无疑能加大丹阳军吏们的话语权,无怪乎他们亦鼎力支持。
刘秀在那猜测起指点四姓的“高人”来:“卿方才说了,迁都之议,乃是吴县庄氏首倡,改吴县为金陵,以博取众人附议,这莫非是吾等老友庄子陵所献?”
虽然庄子陵好老庄之学,一副不问世事的架势,甚至躲起来不见刘秀,但刘秀对他印象颇深,觉得庄子陵胸中有大韬略,只恨不能为己所用。
邓禹摇头不知,究竟是谁给吴会四姓出的妙计,一时间难以查明,现在的问题是,迁都之议已掀起了舆论,行或不行,刘秀必须立刻做出回应!
于是刘秀看向邓禹:“仲华以为如何?”
邓禹垂首:“若仅以地利、形势论,金陵邑确实是上佳之选,金陵控引吴会,襟带江淮,漕运贮谷,无不便利,确实是中兴之本……”
见邓禹都如此说,刘秀只觉深深的失望,好在邓禹话音一转:“然臣以为,必有淮南藩篱形势之固,然后金陵方为可都!”
“朕总算听到谋国之言了!”
刘秀很认可邓禹的看法,感慨道:“如今大汉以江淮为险,而守江莫如守淮,淮甸者国之唇,江东者国之齿,唇亡则齿寒啊。”
“如今汉魏南北分疆,两淮皆战场也。淮南乃是五方人民所聚,四海百货之所集。田畴沃衍之利,山川薮泽之富,淮北不能与之相比。”
“在险要上,淮南之东,根本在广陵,而山阳、盱眙为门户;淮南之西,重镇在合肥,而钟离、寿春为捍蔽。若第五伦再至,朕必倾国以争之,依靠长淮山泽,不利于骑兵,靠南方步卒,往来角逐,见利则进,择险而守,胜负之数,大约在五五之分。”
在淮南和第五伦打个平手,这是刘秀有信心的。
“但倘若弃广陵而都金陵,势必让世人觉得,朕已无北进之心,欲偏安于东南扬州,与第五伦划江而治了!一时人心骚动,等魏军再至,汉军若不以背水必死之志,纵以举国之兵八万之众,敌第五伦数十万大军,众寡殊绝,料无胜机,势必败退江东。”
刘秀又想起了那个让祖先刘邦不得安眠的敌人:“两百年前,西楚霸王项羽败退垓下,最后逃到大江乌江亭,乌江亭长驾船来迎,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
“但项羽只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项羽,只是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么?”
刘秀自己摇了摇头:“不止如此,项羽看似孟莽,实则心细,他想必也看来了……”
站在临江的楼阁上,风吹拂着刘秀的美髯,邓禹的目光随其手指看向他们背后那片土地:
“江东一隅,吴会、丹阳、豫章三地,口数不过两百万,哪怕穷兵黩武,甲兵亦不过五万,一旦渡过去,休说什么中兴,连自保都不够!”
“江东之形势,系于淮南、江汉,敌在淮南,而长江之险,吾与敌共;敌在上游,而长江之险,乃制之于敌矣。若朕被第五伦逼到江东,等魏国先略取益、荆,令岑彭在江陵等地筹集艨艟大舰,顺流而下,不消半月便能抵达钟山之下;而两耿在淮北大众分兵渡江,沿江镇戍必为其所拔。”
“到时候,哪怕金陵再有王气,亦将在西、北两面夹攻下,黯然而灭了!”
这是刘秀肺腑之言,哪怕刘秀真是天命之子,一旦退到江东,也根本秀不起来!
只可笑大汉的文武群臣,除了那些一心想跟刘秀打回北方的死忠外,其余人还以为,他们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腾挪后退,殊不知,身后这条大江不但对敌人而言是天堑,于复汉大业而言,亦是万丈深渊!
“陛下英明神武,远见卓识!”
邓禹心服口服,原来刘秀一直看得清清楚楚,但同时也感到无比的悲凉,这么英睿的圣天子,怎么就摊上这样一块让人有心无力的地盘呢?
这就是刘秀面临的两难局面了,若拒绝迁都,一来会伤了土籍大臣之心,二来会减弱发布图谶的效果。而若同意,不但会伤了主战派的心,让他在来君叔、刘植葬礼上立誓报仇的话犹如放屁,也会彻底丧失与第五伦争衡的机会,他刘秀,岂能像公孙述那样,自满于做一个偏王等死的君主?
刘秀颇为纠结,他不想有取舍,他全都想要,手里的牌就这么多,再没法轻易放弃。
“臣有一策。”
邓禹适时提议:“魏主第五伦为凑‘五’为吉数,不但自号五德俱全,旗帜用五色,连国都都想定五个!眼下魏国已有西都长安,中都洛阳,北都邺城。”
“第五伦虽不足学,然大汉上承周朝火炎赤德,何不效仿西周时周公旦营建洛邑,江都为京师不变,金陵为陪都呢?”
刘秀缄默了,久久地看着邓禹,似乎不认识这位亲密臣友,最终叹了口气:“此乃良策,朕且再思量思量。”
邓禹应诺而出,神色如常,然而出来后,却在宫外钻进马车后,重重地锤了一下车壁!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在后悔,他在自责!
邓禹想起了江汉之畔,马武骁勇无畏的突击,而自己葬送万余大军,沉于汉水的屈辱。
邓禹也想到了来君叔、刘植死守彭城的忠勇。
他脸颊上流下了一串眼泪:“诸君皆欲为了陛下无畏前行,但邓禹无能啊,时至今日,竟看不出大汉光复中原胜算,只能盘算后退了!”
那位派人指点吴会四姓,让他们提议迁都金陵,博得满朝泰半文武附和的“高人”,可不就是他邓禹么?
邓禹抽出怀中那份没敢献出去的奏疏,上面是他为刘秀制定的新战略,邓禹低声重新念了一遍:“臣窃料之,中原难以速复,第五不可卒除。为陛下计,惟有迁都金陵,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
当然,在退保江东后,邓禹还有一系列后手,诸如派数千甲兵,效仿汉武灭南越,攻取交州,如今交州牧中立于汉、魏、成家之间,但隐隐有投靠第五伦之意,如此既能消灭后背隐患,也能增加大汉的纵深。
可他最终还是没勇气将这些话告诉刘秀。
“时机未到。”
邓禹如此告诉自己,将奏疏小心收好,事情到了这一局面,想来刘秀也只能答应以金陵为陪都的建议。
“金陵究竟是京师还是陪都,不重要。”
邓禹很清楚,此事不在于是否去做,而是表明一个态度:退保江东,不再用东南有限的人力钱粮,去投入犹如无底洞的“克复中原”。
“陛下当然是承运之人,但或许,其天命不在于骤然光复大汉,而在于延续刘姓社稷。陛下尽力了,但南方规模如此,亦自无嫌。”
以东南一隅,区区几百万口,对抗第五伦九州之士,亿兆斯民?怎么可能速胜?荆襄之战还可以归咎于他邓禹指挥无能,但徐淮一役,百战不殆的刘秀亲自布置,却只得小胜,淮北还是丢了,重臣战死,除了丧事喜办竟无其他办法,这对南方士气来说,是极大的打击。
“若期盼与魏国速决死战,那大汉必然骤亡,事到如今,只有以退为进。”
邓禹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深知刘秀的心志,一定不会接受偏安,那就由他这个无能的臣子,来做一次小人吧!
在他想来,方望的“合纵抗魏”失败后,对付魏国的法子,只有一个字,拖!
这是邓禹出使白帝城,亲眼见到巴蜀山川后就想清楚的事,联蜀抗魏,凭借山河之固,抵消魏国民力军力。
既然正面无法战胜第五伦,那就只能赌!
“赌第五伦不耐久耗,欲取江东上游,南下进攻江汉,遭汉、蜀夹击,初尝败绩。”
但这还不足以让魏国土崩瓦解,只能确保魏军暂退,让这“三国”局面长期维持下去。
“再赌陛下与第五伦,究竟谁寿命更长!”
第619章 大可不必
武德四年(公元28年)的春天,第五伦几乎一直呆在曲阜,还经常和臣下在泗水边踏春,风乎舞雩,咏而归。
倒不是他当真喜欢这座保守故旧的“儒家圣城”,在访古休闲的背后,魏皇陛下心中有个酝酿已久的计划,必须在鲁地才能实施。
为此,第五伦不惜将他的师弟,管全国祭祀、文化的太常王隆给召了来,一并传唤的,还有太学博士,乃至于儒学各家宗派,什么公羊派、榖梁派、古文经、韩诗、鲁诗、齐诗,老博士们或亲自赶赴,或派了得力弟子前来。
太常王隆事先并不知道皇帝这是玩的哪一出,心里直犯嘀咕,他身边有位史官——当然不是班彪,这史官有一日忽生奇想,对王隆道:“太常,陛下召集太学博士、天下诸儒会于鲁地,莫非是要封禅?”
这个大胆的想法顿时吓了王隆一大跳,心中只惊道:“不会罢!此乃大忌啊!”
但这架势确实有点像,那些传说的上古帝王姑且不论,自周以后,正儿八经封禅泰山的只有两位:秦皇汉武。
秦始皇当年封禅,是在平定天下后的第三年,在峄山立祠祭祀,又征发齐鲁的儒生、博士七十人为随从,来到泰山下商量封禅典礼,因为诸儒各有说辞,顽固不化,惹了秦始皇不高兴,索性抛下他们自己上山完成封禅。
虽然隔了近百年,但汉武封禅也复刻了秦始皇的路数,先召集天下群儒筹划,结果这群家伙吵吵个没完,几个月都没结果,汉武帝急了,遂亲自拿主意制礼仪,尽罢诸儒不用,上山完成大典——此乃有汉以来盛事,司马迁的父亲还因为生病错过了这场典礼,郁郁而终。
这两位虽因罢诸儒意见不用而被诟病,但他们绝对有封禅的资格,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功过三皇,德迈五帝,汉武雄才大略,北逐强胡,南并劲越,国力强盛,打得四夷宾服。
但除此之外,汉朝诸位皇帝,谁人还敢轻言封禅?
汉文帝已是前汉诸帝中名声最好的,他除诽谤,去肉刑,躬节俭,不受献,罪人不帑,不私其利,死后得到了“太宗”庙号,百姓们对文景之治心怀憧憬,将汉文地位越捧越高。若汉文非要封禅,想必也无人有异议,他确实一度打算这样做,任用方士新垣平,大搞预言谶纬,不过在新垣平伎俩被戳破后,文帝便猛然警醒,叫停了封禅准备。
此外还有中宗汉宣帝,被视为可比肩文景的存在,在位期间实现大汉中兴,并彻底解决了困扰几代人的匈奴,单于亲自来长安朝觐!但或许是他享年太短,没听说过有封禅泰山的意图。
孝文、孝宣尚且不敢轻言封禅,剩下的元、成诸帝当然更没资格了,也就老王莽醉心于此,心心念念想登顶泰山一次,筹备四次,都被战乱、举事打断,最后无果而终。
王隆作为扬雄弟子,又做了多年太常,对礼制的妙用拿捏得炉火纯青,他很清楚,泰山封禅,乃是皇帝继承上谷正统,向苍天回馈的标志,做得好了,可以大大增加国家安稳。
“但若是德不配位,必如王莽一样,遭到反噬!”
倒不是王隆觉得第五伦没资格,而是认为,还不是时候。
“如今天下三分,中原虽然讨平,然吴蜀尚未安定,国内流民依然成群结队,更勿论四方蛮夷尚且离心,匈奴扶持卢芳胡汉,时刻威胁关中,西凉诸羌闹事,扶余肃慎高句丽不贡,如今形势,尚不如汉初刘邦时,何谈封禅?”
人还没到曲阜,王隆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是冯衍、张鱼等“佞臣”诓骗,还是皇帝一时糊涂,自己都要冒死进谏,将第五伦唤醒!
然而,王隆憋足了劲头,做好了心理准备,抵达曲阜后却扑了个空,第五伦也听说外面传他“欲行封禅”的谣言,笑着打消了王隆的担忧。
“予不欲封禅。”
“休说眼下不做,哪怕九州一统了,亦大可不必!”
“诸儒都认为封禅泰山是帝王盛举,予却不以为然。天听自我民听,倘若天下安定,百姓富足,即使不来封禅,难道苍天会震怒降下惩罚?再者,天下者,普天之下也,侍奉上苍,何必一定要登上泰山之巅,才能表示诚意?”
第五伦一席话,让王隆心里的石头落地,但对皇帝的态度,他又觉得不以为然,瞥眼看了一下曲阜以北泰山的影子,王隆暗想:“陛下也就此刻如此一说,等二三十年后,吴蜀肃清,四夷宾服了,王隆一定会以毕生所学,为大魏布置一次不亚于秦皇汉武的封禅盛典。”
也只有到了曲阜,王隆才能感受到这圣人故里掀起的惊涛骇浪。
“卿来看看,桓君山的历次上书。”
第五伦将桓谭交上来的纸卷给王隆看,原来,第五伦让桓谭对《春秋演孔图》等图谶纬书里失实的部分一一驳斥,桓谭战斗力十足,旬月之间连上数奏。
第五伦对王隆道:“本以为,鲁地能秉承儒道正宗,但以颜氏为首,竟主动为图谶背书张目,闹得不成样子。”
他的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以示深恶痛绝:“彼辈将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学说,硬生生浸入怪力乱神之酱缸中!臭了!”
王隆颔首,他的师长扬雄也讨厌图谶,不过扬雄只是取《易纬》驳谶符,有点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远不如桓谭坚定。
他看完桓谭的上奏后,笑道:“桓君山不愧是辩经能手,这些奏疏,将谶纬逐次驳斥,依次破失实传说之孔子,破神而先知之孔子,破所言皆无非之孔子。”
第五伦颔首:“每奏一条,予都令人印刷颁布于世。”
这些所谓儒家后学,把孔子从人性世界的典范,提升到神性世界的救世主。
而第五伦和桓谭,则将他重新拉了回来!
“自董仲舒以来,诸如所神化之孔子,乃是假孔子!且让其如假刘子舆一样,烟消云散罢!”
言罢,第五伦又取来一份奏疏,让王隆过目。
王隆推辞不过,看了一眼,顿时惊得站了起来。
“禁绝图谶诏?”
这份诏令采纳了桓谭的上奏,历数了自汉以来,各种图谶的荒谬,加以驳斥,又重点点了老王莽这个谶纬最大“受害者”的名,将新朝诸多谶纬一概视为别有用心之徒事后编造。
“纬书者,伪书也!譬犹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
第五伦给依然在天下流行的各类预言怪论定了死刑:“一切图谶纬书,宜封绝殆尽,以免虚伪之徒曲解典籍,图谋不轨,欺骗百姓!”
“陛下!”王隆连忙劝道:“臣以为,但凡一物,有其弊,必有其利,我朝兴起,亦有诸多图谶纬书,不宜一概封禁啊。”
这也是第五伦故意示诏令给他看的原因,王隆虽然继承了扬雄,打心眼里不信谶纬,然而他也颇为现实,对宣扬各类“神迹”,来神化第五伦崛起的历程颇为上心,诸如新朝时黄河水决口魏郡,是魏皇崛起毁灭新莽土德的预兆、王莽被逐前梦见五枚秦朝金人起立等。
所以他觉得,只需要削除那些于魏不利的部分,至于有利的,大可留为己用。
“文山,用谶纬者,必遭其反噬。”第五伦眼下还不知道南边刘秀被预言坑了的事,只语重心长地对王隆道:“汉初以刘秀斩白蛇为谶时,岂能料到,两百年后王莽编造谶纬金策,窃取了汉家社稷呢?”
“如今南方刘秀推崇图谶,予有两种对策,其一是比谁吹嘘更甚,他伪造赤伏符,予便祭出‘五德符’。”
真要编故事,十个刘秀都不是第五伦对手,但第五伦,不屑如此。
“其二,则是必反其道而行之,不论刘秀编造何种预言,哪怕天花乱坠,只决然不信,如此方能安定士民之心。”
当然,第五伦不能与王隆明说,他之所以先削图谶这些儒经衍生品,其实是为了打压那些繁琐的训诂章句做准备,砍掉怪力乱神和繁复无用的衍生枝丫,才能嫁接上新的学问啊!
“孔子的言行,要曲解,也只能由我来曲解,你们也配?”
第五伦将这些想法藏在心中,嘴上笑道:“当然,这也是秉承先师扬子反谶纬之意,文山,汝继承夫子之学,总不能劝予,违背其精髓罢?”
果然,一旦第五伦祭出扬雄,王隆就没话说了,只好不情不愿地应诺,但如此一来,他们太常能做的工作,便凭空少了一大块啊。
但王隆也不必担忧,定下禁绝贬斥图谶纬书后,第五伦还准备在鲁地搞一个大动作,这也是他将王隆,乃至于太学博士们召来的原因。
“孔子有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第五伦点着高居曲阜的孔庙:“但如今孔庙之中,唯有一‘北辰’,而无众星啊。”
他笑道:“朕欲在长安也建孔庙,除了供奉孔子外,还欲以孔子后学先贤,配享其中!”
王隆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第620章 五人
“予欲改孔庙为‘文庙’,于五都修建,使世人沾染先贤之风,其中有配享者五人,但自孔子以来,儒门后学多如繁星,究竟谁才有资格就近拱卫‘北辰’,则言人人殊,今日便邀约诸儒名士汇聚曲阜,共议此事!”
随着第五伦开篇立义的诏令,这足以与南方刘秀“青龙殿会议”相提并论的曲阜之会,正式召开,皇帝充分发挥了民主作风,让群儒“畅所欲言”,只划定了三个标准。
“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第五伦满面春风地对众人说道:“在予看来,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诸君都仔细想想,孔子后学,都有谁人符合这三点?”
一时间半天没人吭声,毕竟有骨气的儒生,早在王莽时就跑光了,那些聪明胆大的,也早就玩弄谶纬等事做了高官,大厦倾倒时死于乱军,给王莽陪葬了,还剩下都是垂垂老矣,暮气沉沉之辈,刚被第五伦的《禁绝图谶诏》吓到,哪还敢冒头啊。
更何况,稍稍还机敏点的,都清楚皇帝搞这“五人配享”图的是什么……他们就算想推举自家门派祖师爷,也得往后靠。
眼看堂上鸦雀无声,期盼百花齐放的第五伦摇摇头:“既然如此,那便由予起个头,提名一人……”
来了!群儒心里都暗暗嘀咕,觉得必是那一位莫属,岂料第五伦却笑道:“便是亚圣,颜渊!”
一时间,满场文臣儒生皆暗自愕然,要知道,就在不久前,颜氏家主才因为乱谈谶纬,被第五伦狠狠责罚。
这年头亚圣桂冠不属于孟子,反倒戴在颜回头上,在鲁地,但凡祭祀孔子,配享者只有颜渊一人。这件事其实挺奇怪的,当然,颜回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以他的聪慧,若是能多活几十年,或许真能开宗立派,但他二十九就没了,甚至没留下多少事迹。
孔子以德行、言语、文学三个科目评价学生,德行以颜回为首,但那只是私人小德,与第五伦要求的“创制垂法,博施济众”不沾边,至于功、言两点,颜渊不仕,未有著述,一样不占。而战国的“颜氏之儒”虽与颜回有点关系,但早已消亡。
所以众人都觉得,第五伦八成会找茬,正式废掉颜渊“亚圣”的地位,好给他老师扬子云腾个配享位置呢!
但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如此“宽容大量”。
一时间群儒默然,那几个准备为颜渊抗争的老实人,更是结舌。
倒是王隆清楚,第五伦为何不对看似好欺负的颜渊动手。
想当年他在扬雄门下求学时,也曾奇怪颜渊为何如此受人推崇,遂向扬雄求问——当时第五伦就在一旁。
只记得那会扬雄是如此回答的:“孔子闻孺子唱沧浪歌,有感而发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一般儒者,都需在清水浊水中抉择,但颜回不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自己,就是一眼清泉啊!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己!”
王隆依然记得老师当时的神情,他摸着瘸腿,抬起头,露出了憧憬的神色。
此言一语道破了颜渊受人推崇的原因,生而为人,步入浑浊世道,谁不会沾上些污点呢?哪怕是孔子,一生奔波流亡,甚至为了做事,应阳虎之邀、见南子,等到汉新易代,一度秉承理想的王莽、刘歆渐渐臭不可闻,扬雄也卷了进去,哪怕欲置身事外的桓谭,历仕三朝后,都少不了一个“三氏家臣”的讽刺。
唯独颜渊没有,也不可能有了,因为他早早离开人世,只在《论语》里留下了一个完美的背影。他已经被命运定格,再也没有人可以玷污他的清白——除了那些对颜渊事迹胡编乱造的谶纬家。
如此一来,颜渊遂成了历代儒者精神、人格上的标杆,立在那,加上英年早逝的同情分,第五伦要真因为颜氏的关系动了颜渊,将他踢出配享,那才是犯糊涂呢!
果然,第五伦选定颜渊后,堂上皆大欢喜,群臣诸如反应过来后,齐声道:“陛下圣明,颜子德蹈高踪,足当配享!”
他们心中的石头悄然落地,看来第五伦开这次大会,不止是出于私心,其公正与权威,是可以信任的。
靠了这个好开头,众人的议论这才渐渐步入正轨。
第二位得居配享地位的,同样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将儒学真正发扬光大的曾子,这一位在立德、立功上倒不算显著,但在“立言”上却十分突出,作了《大学》,据说《论语》就是以他为主编撰的,而对当世影响绝无仅有的《孝经》,也出于曾子之手,大魏毕竟也“以孝治天下”嘛,曾子入选在情理之中。
颜、曾之后,众人还是倾向于继续在孔门十哲中选,亦或是孔子的孙儿、曾子的徒弟子思。然而替第五伦主持会议的太常王隆,却直接跳过了他们,定了一个众人万万没想到的人。
“臣以为,自孔子殁,缀文之士众矣。然而唯有孟子,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可入列配享。”
群儒哗然,也不能怪他们,因为第五伦也是到了这时代后才发现,后世被誉为“亚圣”的孟子,在汉时竟是个小众学派,非但著述作为子学,不是经术考试范围,所以不流行于世。至于其地位,既不如其老师,作了《中庸》的子思,也不如后辈荀子。
一直到大汉快亡了,刘歆父子和扬雄,才忽然重视起孟子,对他推崇备至起来。
但这并不能代表主流的意见,反对者甚众——在当世的儒学各门派里,几乎没有孟子一派的直系传人,比如公羊派、榖梁派的众人就觉得,若是孟轲老儿都能配享,那还不如他们的祖师爷公羊高、榖梁赤上呢!
王隆与众人据理力争:“战国之际,礼崩乐坏,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子虽知自己言行不能为诸侯所用,却依然坚持王道,谈仁义,乃述唐虞三代之德,犹如暗夜中唯一烛火,维持儒学不灭,此乃立德。”
“此外,当是时,有杨朱、墨翟之学塞路,俨然天下显学,唯独孟子能与之战斗,辞而辟之,使得孔子之道彰显,此为立功。”
最后是立言,那便是《孟子》这本书了。
虽然王隆将三不朽都凑齐了,但还是略显牵强,反对者暗暗嘀咕:“王太常如此推崇孟子,不过是因为其老师喜爱孟学,扬雄甚至一度自诩‘当世孟子’,故而如此。”
双方争执不下,而第五伦似乎也不欲干涉,倒是作为旁听者的大行令冯衍揣测皇帝心思,站出来说了句话,他笑着道:“《孟子》中许多章句,确实值得细细回味啊,正如臣奉命为陛下草拟的《伐王莽檄文》中,便引用了‘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这句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些原本还看不上孟子的群臣诸儒恍然大悟,连忙匆匆改口支持。
可不是嘛,想当年,第五伦就是祭着“吊民伐罪”的口号,绕开这年头难以规避的以臣伐君之尴尬。
那是大魏立国之役,孟子里的“诛一夫”等话语,俨然就是第五伦讨伐王莽的纲领,以汤武革命自居,如今“革命”成功,岂能不投桃报李,将孟子举高高呢?
不过也有人担忧,《孟子》里,有许多普通人说了,必然定个大逆不道的话语,诸如“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等,简直是在教人造反,皇帝难道就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他们却不知道,第五伦看上的,就是孟老夫子这虽然迂阔,但敢于说话的脾性,他讨厌谶纬家的神化君权,多点民本之论,没什么不好的。毕竟第五伦最想看到的,就是几百年后,真有一群人能冲进未央宫,将魏朝的末代反动皇帝,推上杀过老王莽的断头台……
定下孟子后,群臣还没缓过劲来,王隆又推出了下一个人选:荀子。
虽然荀子尊君隆礼,还教出了两个法家弟子,并非一个“醇儒”,起码没有孟子纯,但让他配享孔庙,群臣诸儒却没太大意见,纷纷赞同,为何?因为利益攸关。
这公元前后的儒林,与后世大为不同,入选太学的十三经里,《鲁诗》、《韩诗》、《毛诗》均传自荀子,创始人要么是荀卿的徒弟,亦或是再传弟子,祖师爷还是要尊重一下的。而《大戴礼记》《小戴礼记》等显学,亦对荀学继承颇多。
加上眼下主流思潮,是倾向于荀子性恶,在目睹了新末纯以王道治天下的失败后,所有人都开始觉得,汉朝的“王霸道杂”,似乎更为合适,而这一招,同样要祖述荀子。
但也有人担心:孟子、荀子,这两位观点、学说几乎相反,其后学争了几百年的大儒,竟一起配享孔庙,若是泉下有灵,按照这两位好战斗的脾气,怕不是得打起来哦!而随着二人配享,他们的学说也必然重新火热,说不定会被皇帝列为文官考试范围,面对相冲的观点,又要如何取舍?
“争好啊。”第五伦笑道:““荀卿、孟轲怀亚圣之才,著一家之法,继明圣人之业,皆以姓名自书,犹至于今。古有百家争鸣,如今百家归一,亦当有群儒争辩,不必独树一尊,而尽弃其他,荀孟之争,大可继续下去!”
第五伦喜欢孟子,是爱其民本,让荀子配享,是喜其实用,加上荀学里那股味儿极正的唯物之思,他是希望后世能择其善者而从之的。
会开到这,五个名额已去其四,只剩下一个了。
在座众人中,既有春秋三传的师长,也有韩诗、毛诗、鲁诗、齐诗的弟子,更有各家礼记、尚书、易的传人,他们都希望自家祖师爷,诸如左丘明、公羊高、韩婴等人能入列配享,但到了此刻,所有人却都不争了,都缄默下来,因为人人皆知,这配享第五人,早已定下了,只等有人提出来。
但第五伦尚未表态,王隆虽然压抑着激动却也没说话,倒是方才一直旁听,甚少出言议论的太学祭酒站起身来。
桓谭迎着众人目光,走到堂中间,朝第五伦作揖,而后用极大的声音,说出了他当年,未能对老朋友说出的真挚赞誉:
“扬子云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自汉以来未有此人也,足以配享!”
第621章 但我大受震撼
桓谭成为黄门侍郎,属于荫父亲之职,毕竟他们家世代都是替汉朝皇帝管礼乐的,他擅长音乐,善于弹琴,每逢宫廷宴会,汉成帝兴致上来了,往往让桓谭主持演奏。
但他不甘心只当一个乐官弄臣,常常进入天禄阁看书,数年下来博学通达,但都只训诂大义,讨厌繁琐章句,还时常讥笑那些天天宣扬谶纬的俗儒,因此多受排挤。
他家世交不少,从小到大伙伴、同事也多,但都是泛泛之交,要论真正的知心之交,三十年来竟无一人。
直到那一年,汉成帝的黄门侍郎署中,来了一个说话有点口吃的巴蜀乡下人,年纪挺大,四十老几了,不修边幅,靠近后还能闻到酒臭。
他站在多是勋贵子弟的郎官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直到桓谭路过,觉得其气度不俗,主动与他打了个招呼。
“沛郡桓谭,字君山。”
对方受宠若惊,连忙回礼:“蜀郡扬雄,字子云。”
桓谭最初被扬雄吸引的,是他作赋的能耐,永始四年(公元前13年),汉成帝带郎官们外出三次,分别前往甘泉宫、汾阴后土、上林苑,扬雄则在当年连作三篇大赋:《甘泉赋》、《河东赋》、《校猎赋》,都文采飞扬,看了的人都赞叹,说自从司马相如后,就再也没过这样的辞赋大家了,但也仅此而已,都将扬雄看做一介词臣。
倒是桓谭看得深些,瞧出三篇赋里的忧国忧民的劝诫之意,于是他兴冲冲跑去找扬雄,想和他学作赋。
“子云作赋如此精妙,可有何诀窍?”
扬雄倒是自谦:“作赋没有捷径可走,只有熟读千篇辞赋文章,才能作好。”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桓谭以为扬雄藏私不肯说,他倒是心诚,诚恳地说道:“我从前随陛下巡游华阴集灵宫,作了一篇赞美王乔、赤松子二仙的小赋,被时人夸奖。谚语说得好,‘侏儒见一节,而长短可知。’孔子也说过‘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如今看了你的辞赋,再看看我作的小赋,才知道自己作赋之能,与子云差别有多大。”
扬雄请桓谭将那篇赋念来听听,等听过后,扬雄捋须笑着看向桓谭:“君山作这赋,没用心啊。”
桓谭一时诧异,扬雄继续道:“君山虽大赞二仙,但不过是堆砌辞藻,未曾发自内心颂扬,我猜猜看,莫非君山……并不信能活千载的神仙?”
这真是一语道破,桓谭对这些神仙故事确实不太笃信,只是皇帝下了命令不得不做,虽然也尽心尽力,但骨子里,还是敷衍了。
他赋没学成,却对本不算熟络的扬雄另眼相看,很多年后,当桓谭站在曲阜鲁王宫,追忆这位老朋友时,觉得只能用一句古谚来形容。
“有白头如新,亦有倾盖如故。是否能做至交,言语之间,便能看出能不能相知,不在乎是陌生人还是故人。”
那时候的他们还满怀理想,积极支持王莽、刘歆的改制,希望改变成哀黑暗的世道,只是都遭遇了巨大挫折:扬雄不善言辞,不懂官场规则,平时又不修边幅,嗜酒贪杯,虽然才情超卓,声名远扬,仕途上却一直不得志,成哀平三代未得升迁,始终是个黄门侍郎,皇帝、权贵们,都只当他是个词官弄臣,对他的劝谏毫不理会,这让扬雄十分失望,甚至放弃作赋,改为研习经学、和天文历法。
桓谭也到了人生低谷,他遇上了类似“滥竽充数”故事里的段子,汉成帝喜欢舞乐,而继位的汉哀帝厌恶音乐,竟撤销了宫廷乐府,单位都没了,桓谭自然也该干嘛干嘛去,乐官们纷纷再就业,桓谭因为人际不行,遂被安排做了一个“典漏刻”,工作就是盯着漏刻,校正时间报时,隶属于天官……
气归气,但桓谭那几年也没浪费,虽然对什么神仙方术缺乏笃信,可日月星辰,却是他兴趣所在,他开始白天黑夜一日数次观察着太阳和星宿的运行轨迹和方位变化,然后把这些细小的变化记录下来,再对漏刻进行核校。
他和谶纬的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每当桓谭发现古人未曾记录的日月星辰运行规律,兴冲冲地想要上奏时,迷信的皇帝却只听信身边公羊派、谶纬家、方术士叨叨“天人感应”,将自然的变化看成是“天”发出的预兆,据此肆意揣测,妄加诠释。
神秘的天文和谶纬搅和在一起,如同一盆清水染进了污秽的墨汁,那广阔无垠的天空、遥远神秘的天体,更加迷障重重。
桓谭只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成功将已成好友的扬雄,从错误的“盖天说”,拉到了他笃信的“浑天说”一派中。桓谭对扬雄文采学识十分敬佩,但二人在学术上若看法不同,必是针锋相对,争得面红耳赤。但在那个寒冷的冬日中,桓谭以无懈可击的实证与逻辑说服了扬雄,这对落难兄弟,开始背靠背,与谶纬家和天官们做斗争,朋友之外,又多了“袍泽”之情。
那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扬雄完成了《太玄》的创作……
桓谭从过去的回忆里缓过神来,发现全场的群臣诸儒都在看着自己,而他在大呼“扬子云乃儒门自汉之后第一人”后,已经缄默了好一会,是啊,他不止要提出,还得证明!
“诸位可曾看过《太玄》?”
桓谭环视左右,然而响应者寥寥,就算是看过的人,也是因为扬雄是第五伦老师,才连忙去补的,毕竟第五伦为了宣扬先师学问,已经将扬雄著作完成了出版,是市面上最容易找到的——比五经还容易。
即便如此,因为《太玄》始终没被第五伦列入考试内容的缘故,依旧读的人不多,眼下只借口说:“子云翁著作艰涩深奥,吾等未能读懂,但颇受震撼……”
岂料桓谭却顺着话道:“然也,读不懂《太玄》,确实是学问不足!”
想当初扬雄呕心沥血,将这本书写出来时,世人皆不以为然,只有桓谭读后拍案叫绝,大加称赞。
现在,他就将自己的赞誉原封不动,当众表明:“玄,就是天道。古代圣贤制定法度,皆以天道为本统,之后才能理清帝王、朝政、人事、法度以及万事万物关系。因此,伏羲称之为《易》,老子称之为‘道’,孔子称之为‘元’,而扬雄称之为‘玄’。太玄三篇,立三体,道尽了天、地、人之道,自《易》后见所未见。”
换了过去,桓谭若如此说,肯定肯定无数人起来和他争辩,可眼下却一片缄默。
第五伦当然知道原因,今天的会议,背后推手、主持者都是扬雄的弟子,作为太学祭酒的桓谭则是扬雄老友,用后世一句话说:“经理,队员,解说,全都是我的人。”这时候问众人谁支持谁反对,谁敢反对?
这种与扬雄生前饱受嘲弄鄙夷截然相反的情形,让桓谭感慨不已,但他不愿意让这件事,单纯是因第五伦权势所压,遂道:“既然诸君不愿说扬子云不足,好,便都由我说了罢!”
“扬子云不善言辞,嗜酒,不修边幅,酩酊大醉后便不辨东西,胡言乱语,此一弊也。”
“扬子云胆小,王莽执政时,子云卷入谋反案,天禄阁来了几位狱吏要拿他去审问,子云不敢争辩,吓得纵身从天禄阁跳了下去,摔成重伤,此二弊也。”
“子云二子先后夭折,执意将二子送回蜀郡老家安葬,来来回回花费巨资,本来日子便紧巴,如此更加艰难,处处举债。子云在著述中,明明通达圣贤之道,明白生死之理,不在贤人季札之下,可当真遇事,却失了理智,此乃其‘通人之蔽’也。”
数落着导致老朋友人生诸多不幸的种种弊病,桓谭仿佛又看到了他最穷途末路那几年的窘态,只觉得心中剧痛。
“但以上种种,皆不能抹杀子云之才。”
“想当年,京师有王公子弟听闻子云盖世之才,死时却湮没无闻,遂跑来问我,扬子云何人哉?”
“我回答说,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这便是扬子云!”
“而新莽大司空王邑也来问我,桓君山,汝常称赞扬雄辞赋文章,真能传世否?”
“我回答说,必传!”
“但我与大司空,恐怕都看不到那一天,世人往往以貌取人,看到扬子云官位、俸禄、长相都不行,因此看不起他的文章。过去老子写了德、道两篇,后来文帝、景帝、司马迁,都以为五千言超过了五经。”
“扬子云好古而乐道,文章文采立意高远,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以上种种,皆符合‘立言’之不朽!只可惜不受世人待见,但假如遇到英明之君主,为他称道,那么扬子云名声著述,必定会超过诸子百家,列在‘五经’之后称为‘经’。”
众人再度被震惊了,“经”是能随便加的么?经者,经天纬地,世之纲纪也!只有那些被尊奉为典范,可以指导人世的著作,方能得此殊名,除了儒家六经外,也就孝经被承认,而《道德经》一般只称老子五千言,尚未被士人公认,太玄何德何能?
桓谭却不顾众人目光,他今日非要将一切替老朋友的不值、不忿,统统说出来。
“但我错了。”
桓谭道:“王邑已死,确实看不到子云文章宣扬于世,但我看到了。”
“上有英明之主,下有雕版之技,子云著述,已经流传天下,而发扬光大的那天,便是今日!犹如阳光雨露,拂去蒙尘,终见真玉!”
桓谭言罢,朝第五伦和众人作揖,然后退而入席。
立言这一点,无人反对,扬雄简直是著作等身,而且要论艰涩,那些动辄几百万字的五经训诂,岂不是更加难懂?与他们相比,扬雄的书反倒成了入门。
至于立功,更是众口一词:“子云教出了魏皇陛下,一举诛灭王莽,挽救天下,这便是最大的功勋啊!”
如此一来,本就板上钉钉的配享,便顺理成章,但私底下,仍有心里不太服气的大儒彼此交换眼神。
“听说,当年有人问桓谭:‘扬子云是西方的孔子,才贫困到这种地步,无孔子之贤,却有孔子之穷,此言可有理’?”
“而桓谭反驳,说此言无理,他曰:‘过去仲尼难道只是鲁国圣人?也是齐国、楚国的圣人!故而扬子云不独是西方孔子,更是东方孔子,当世孔子’!”
“扬子云文章如何我看不懂,但他有一点与孔子相同,便是教出了好弟子啊!”
而扬雄的“好弟子”,似乎还不满足,随着第五伦的点头暗示,王隆也站了出来,进一步提出,扬雄在“立德”上也有建树!
“夫子在《问道》一篇中有言,舜、禹继承尧的事业,推行尧之道,使得法度彰明,礼乐盛行,百姓富有,安居乐业,此为有道。而夏桀、殷纣则倒行逆施,使得法度废弃,礼乐丧失,百姓死于非命,此为无道。”
“圣人之学,应当因承有道,革除无道,自三代之后,又有文武周公至于孔子、孟子、荀子,道统代代相传,然而荀孟之后,礼乐崩坏,经典遗失,虽有伏生等辈追述,然已失正道本意,乃至于汉儒引阴阳谶纬入经,编造古事,怪力乱神,早已偏离道统,这才有了王莽乱天下之事。”
“直到夫子,道统再续,而陛下受学承志,听夫子敦敦教诲,诛灭新莽,因继道统,将再度开创盛世!”
好家伙,如此一来,扬雄就取代被汉儒推崇至极的董仲舒,补上了荀孟之后“道统”的承接,他们这一流派,俨然继承了真正的先王之道,成了儒学正宗!
至此,第五伦非要再曲阜召开这场学术会议的政治目的,也图穷匕见!
第五伦从始至终没有亲自下场干涉,却一直掌控着全局,他洞若观火地看着下头的骇然、震惊以及不甘又不敢冒头的种种情绪,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心中暗道:
“秀儿,你只搞些谶纬预言,来为自己张目,塑造帝位神授,还是落了下乘。”
“你看我,既然老师入了道统。”
“不就相当于,我也是道统正宗了么?”
……
PS:扬雄在魏晋南北朝到宋朝期间,地位确实很高,韩愈搞出道统说时,也将扬雄列入。
第622章 吾爱吾师
武德四年四月初,鲁地已然入夏,但闷热的天气,不妨碍第五伦带着群臣诸儒,穿着宽袍大袖的礼服,在曲阜人模狗样地祭祀。
和先前只有灵位不同,这次孔子那轻易不示于人的画像也挂了出来,位于正中,坐北向南,而其左右分别是五位配享者:孔子爱徒颜渊、曾子,再往下才是孟子、荀子,左右分明,两两相对,仿若道统之传续。
而扬雄画像则位于孟子之次,同在右边,但如此一来,他的对面就空了出来,看着怪怪的,但魏以五为吉数,扬子云也只能单着。
第五伦祭祀时心中暗道:“若是桓谭在我激励指点下,在天文、格物上能有大成就,大著作,自成一家,开创新的学术,说不定,他也有机会站到老师对面。”
桓谭万万没想到,他当年想占第五伦便宜,将他也视为“弟子”,然而第五伦已反客为主,打算对桓谭传道受业解惑了!
自打祭祀开始,桓谭的目光,便久久停在老朋友定格于画像的面容上。
虽然桓谭一向推崇扬雄,将他视为有汉以来学术第一人,不但超过了刘向、刘歆父子,甚至胜过董仲舒。但放眼天下,只有他会这么认为,别人眼里,扬雄只不过是个落魄文士、软弱可欺的醉老头。
今昔对比,这一切仿若是梦,等结束祭祀后,桓谭单独谒见第五伦时,便诚挚地说:“孔、孟先贤,皆是在世时不受重用,甚至一度潦倒如丧家之犬,其学问名声能够彰显于世,与其有诸多弟子分不开。子云也有高徒,王文山类于冉求之辈,至于陛下,更一举宣扬子云之学,使其入席圣贤之列。”
成圣,这是王莽、刘歆、扬雄这三位黄门侍郎相同的梦想,只是途经不同,王莽想作为皇帝开太平立德,刘歆欲做国师立功,他们都失败了,一败涂地,唯独扬雄,依靠默默“立言”,最终如愿以偿。
桓谭曾预言过扬雄的学说将在死后大兴,这是他笃信的事,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这场曲阜之会,主要靠第五伦以政治手腕强压,逼得诸儒不得不从,桓谭也对此有忧虑,提出:
“但陛下,如此之速,会不会对子云之学,有揠苗助长之弊?”
第五伦却道:“君山大夫觉得,这大会不够公正?诸儒是迫于予压迫,这才应允?”
“但据予所知,自战国以来,一切经术会议,骨子里仍是政治。””
第五伦爱老师,但他不相信儒术上有什么“真理”,遂与桓谭算起旧事来:“盐铁会议,看似郡国贤良文学议论国是,其实是大将军霍光为了打倒桑弘羊功利一派,抢班夺权而推动。”
“石渠阁会议,亦是汉宣帝欲黜公羊齐学,推崇榖梁等鲁学。”
“以上两次,至少当权者还开了个会,至于更久远的秦皇汉武,其焚书黜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何曾问过被罢黜者是否有异议?”
第五伦是想以此说明,他其实已经够“民主”了,本来一道行政命令的事,如今还大费周章召集人开会,虽然无人敢反对,但起码程序是走过了。
“君山是担心,人亡政息?”
第五伦对此倒是颇为放心:“历代推崇之学皆有不同,除了孔子不能动外,诸位配享先贤,换位置恐是常事,但卿放心,若谁想将子云公驱出配享,先得从我朝尸体上,踩过去,那至少是十代人后的事,吾等忧虑也无用,眼下只能发扬扬氏之学,使之成为真正显学,往后即便物等不在了,自然有无数夫子的后学门生,前赴后继来护卫老师配享之位!”
听得第五伦此言,桓谭最后一点担忧也消失了,他相信扬雄的学问,只要世人有耐心稍加了解,一定会被它们牢牢吸引住!
而太常王隆也喜不胜收,既高兴老师夙愿得偿,自家学派成了正宗,也乐见于被第五伦砍掉谶纬预言后,太常的职权却不减反增。
长安即将修筑“文庙”,将孔庙的形制照抄搬过去,如此方能使此番配享改革的成果发扬光大,同时能削弱曲阜在学术上的地位,这些工作,都得由王太常来抓。
再者,第五伦不满足于只给孔庙搞个“五配”,他对王隆透露:“孔子在世时,便有‘孔门十哲’之说,德行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有子我、子贡;政事则冉有、子路;文学则子游、子夏,乃是七十二贤中佼佼者,等长安文庙修起后,可见殿外东西两庑扩大些,也将十哲画像挂上去……既然颜回已入五配,就从孔子弟子中再选一人补上。”
第五伦也不谦虚:“古人云,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予自然是那‘王者’,其余对道统传承有过贡献的先贤名儒,自然也应从祀文庙。”
王隆兴奋地应诺,他能想象到,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去,当世的各家学派、士人将会有多疯狂!
打个比方,文庙中,孔子是主祀位,能够吃太牢大快朵颐;那么五配就是同席,能随他一起分肉;往下的十哲,好歹也能喝汤;至于从祀先贤名儒,则只能在门口闻个味道。
但能陪着孔子闻一闻后人祭祀的香气,也足以名留史册,彪炳一时了!多少人挤破门槛,都要为自己学派的祖师爷抢这个名额。
如此一来,除了文官考试外,第五伦又有了一项能拿捏读书人的东西——考试做官,图的是个人功业权力,家族富贵传承。但儒林中,确实有一批不愿为青紫折腰的“高士“,但这些人的弱点,就是名,面对从祀文庙的殊荣时,连他们也会心潮澎湃!
不过,这五百年来有名望、开宗派的儒林人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衍生出太多枝丫,挑选必然是一件麻烦事。
“依然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个标准,其中,从中原向蛮夷戎狄之地传播儒学,诸如对华夏有大功勋,诸如詹台灭明散学问于楚越、蜀郡文翁引经术入益州,皆算作‘立功’,需优先考虑……”
第五伦只简单定了含糊的标准,就将此事全权交给太常寺了,让王隆与桓谭负责斟酌名单,只需要在最后将人选报上来给皇帝过目。
这下,第五伦在文化上的组合拳已经打出,这些儒生,算是彻底被他拿捏住了,接下来,也是时候搞搞意识形态那一套了:
“至于只有著述的‘先贤’,能否入庙从祀,得看其学问,是否符合予需要的‘道统正宗’!”
……
第五伦任命的鲁郡太守叫云敞,字幼儒,乃关中平陵人,和魏皇算半个老乡,但他归附实在够晚,作为新朝、梁汉的鲁郡守,云敞因为不愿与赤眉合作,被关在曲阜黑牢里,直到鲁地插上了五色旗才被救出。
第五伦念其担任鲁地二千石十余年,熟悉地方民情,暂时留任。
但云敞也清楚自己干不长,等鲁地稳定了,肯定会有一位皇帝亲信来取代自己,在卸任前,他只有一个愿望。
“唯望能让夫子吴公,入文庙从祀之列!”
云敞的老师叫吴章,亦是汉末名儒,教授尚书,学生多达一千余人,其中一位,便是王莽的长子王宇。
那王宇生来胆小,对其父欲取代汉室的举动深感恐惧,觉得这会连累整个家族,无时无刻不想阻止此事。他向吴章求计,二人一拍即合,结果便引出了汉末大案之一的“黑狗血泼门案”!
这吴大儒的妙计,竟是利用王莽迷信谶纬,搞一个狗血泼门,用神异事件来吓唬王莽,希望他迷途知返。
岂料这群人行动力实在欠佳,竟连人带桶被抓了个正着,五威司命拷打之下,所有人都被供了出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王莽心狠手辣,任何阻挡他称帝行王道的绊脚石都得踢开!遂赐死长子、儿媳,吴章自然也逃不过,遂被斩首,弃尸长安东市门。
当是时,吴章门生千余人,竟没有一敢站出来,纷纷更名逃亡,有些不要脸的,当场改投他人为师,他们只想学经术谋一官半职啊。
唯独时任大司徒掾的云敞一席白衣,自报为吴章门徒,殓葬吴章尸首,哀号之声倾动长安东市。此事一时传为佳话,连王莽都不好杀云敞,车骑将军王舜对他颇为赏识,等到新朝建立后,遂推举云敞做了鲁郡二千石,这升官速度,也只有后来的第五伦能与之一拼……
虽然云敞葬师已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但那一幕依然历历在目,不能忘怀,苦苦思索自己究竟能为夫子做些什么,直到第五伦在曲阜改革孔庙祭祀,搞出了“先贤从祀”这样的花活后,云敞最为欣喜。
他知道,自己该为老师做何事了!
首先是要为吴章翻案,早在几年前新朝覆灭,云敞投降了梁汉,就在筹划此事,只可惜梁汉国祚太短,很快就被赤眉冲垮,云敞也做了阶下囚,此事无果而终。
经过十几年摸爬滚打,云敞的性子没过去那么直愣了,今日他欲重提为吴章平反,就得小心地将老师,同前汉划清界限:
“夫子反莽,是出于‘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之思,欲阻止王莽倒行逆施,希望他能保持现状,以待真命天子,而非为了维护汉家。”
“至于黑狗血泼门,虽欲以谶纬神异令王莽畏惧,但绝非夫子笃信怪力乱神,而是知其虚妄,事急从权而用。”
“最后,夫子威而不屈,坦然就义,被王莽施以酷刑,亦符合‘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之言!”
云敞苦思冥想写着奏疏,就在这时,门客却来禀报,说孔氏家主孔志来访。
“孔氏?不见!”
云敞对孔氏是有怨气的,赤眉入鲁时,他本欲维护圣人之地至死方休,没想到孔氏竟带头跪了,云敞被囚,孔氏竟不曾施救,最后还是靠魏国间谍脱困。
更何况,魏皇心胸豁达,让他继续当鲁郡守,云敞观第五伦施政,胜过新莽、梁汉无数,至少是于民有利的。
他既没有野心,也对刘秀没多少念想,只求当好最后几个月鲁守,而后回关中老家去,这些年云敞什么都经历了,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天下瞩目的名声、封建大吏、阶下之囚,如今大彻大悟,只觉得一切皆虚,只想在平陵著书立说,传承夫子的学问。
所以对孔氏,云敞是避而不见,皇帝还在这呢!身为二千石,与豪大家勾勾搭搭是几个意思?
虽然面见不着,但不妨碍孔志托人将信送入太守府中,云敞拆开一看,哑然失笑。
“这孔志,竟然欲邀我联名上书,请陛下将曲阜,定为大魏五京之一的‘东京’!?”
第623章 山高
鲁郡守云敞出于避嫌,不愿替孔氏上奏,但孔志的定都曲阜奏疏还是送到了第五伦案前,却是由太常王隆转呈。
王隆解释道:“此事本不该叨扰陛下,但据说孔氏为了此事,特地派人奔走于南武城曾氏、邹城孟氏等经术世家,其言语虽不足称道,但也能看出鲁地士心所欲,故臣不敢截留。”
第五伦翻看奏疏,笑道:“引经据典,如何能说是不足一观呢?”
鲁地诸儒士人历数第五伦应该定东京于曲阜的理由,除了曲阜是孔子坟冢所在外,还强调了旁边的泰山是一座“圣山”。
“天高不可及,于泰山上立封禅而祭之,冀近神灵也,泰山为东岳,宜为东都,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其后秦皇、汉武皆至泰山封禅。陛下始受五百年之命,改制应天,待天下太平,则应物成封禅,以告太平也。”
这意思是,反正第五伦是五百年一出的圣王,一定能让天下复安,盛世复现,达成秦皇汉武的功绩,若定都曲阜,那以后封禅不就方便了么?
孔氏以及鲁地士人以为拍对了马屁,却不知第五伦对封禅没那么热衷。
倒是王隆却吃了这一套,觉得定都曲阜亦无不可,否则怎么会卖这人情帮忙递奏。
第五伦将简牍交给一旁的太学祭酒桓谭看:“君山博学,汝以为,诸儒之言如何?”
桓谭读后道:“陛下想听刺耳真话,还是奉承假话?”
第五伦笑道:“桓君山会说假话?”
桓谭遂朝第五伦一拱手:“那臣便从这泰山封禅源头说起……桓谭别无本领,就是喜欢博览群书,该看的,不该看的,几乎都寻来一观,由此发现,春秋以前古文,哪怕是孔子所作《春秋》其弟子所编撰《论语》,其间虽数次提到泰山,那时候,士大夫亦可登高望远而不僭越,庶民更能避苛政躲入,然而以孔子之好古尚礼,却不曾提及泰山封禅……”
眼看桓谭都怀疑到封禅源头了,王隆不服,说道:“君山大夫,我也读书不少,知道文书最早言说泰山封禅,当是齐国管仲,比孔子还早两百载!管子说,古代封泰山、禅梁父的帝王有七十二代!从无怀氏、伏羲到成汤、周成王。”
“是《管子》中封禅一篇罢?”桓谭不以为然:“《管子》一说,我以为是战国稷下群贤托古人所作,不应早于孔子,再者,成王时鲁国初封,若天子真来东方巡视封禅,岂会史册无载?”
说来说去,桓谭怀疑,这七十二代帝王的泰山封禅大典,本就是编写《管子》的稷下士人根据古时只言片语,生造出来的东西!
“故事太史公《封禅书》中亦言,封禅大典厥旷远者千有余载,近者数百载,故其仪厥然堙灭,其详不可得而记闻云。”
桓谭大胆地提出了他的猜想:“战国之际,齐国强盛,几与秦并列东西帝,稷下群臣为了帮齐王君临天下,遂托古编造,五岳之中,泰山不一定比西华、南天柱、中嵩、北恒高,但距离齐鲁最近,最为东方人认可的,以为登泰山而小天下,遂出此论。”
“经过两百年宣扬,已成天下共识,秦始皇一统九州,代周而帝,亦信齐方士、鲁儒生之言,遂来此行封禅大典。岂料东方诸儒对七十二代帝王封禅言之凿凿,真要论及详细典章,却语焉不详,言人人殊,事已至此,秦始皇也只能简化礼仪,强行封禅而还。”
究竟用了什么典章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始皇上了泰山,完成封禅,这就够了!虚幻的古事得以实现,遂成定制。
王隆被惊得目瞪口呆,桓谭居然认为泰山封禅是陋儒之见,诗书所不载,并非事实,而泰山更不是什么圣山,这要让外头的鲁儒们听到,恐怕要引发轩然大波。
第五伦听明白了,桓谭的意思是,泰山封禅,本来就是战国士人炒作的一个概念,然后到处拉投资,秦始皇投了,让这个故事得以成真,后来汉武帝追投一波,泰山封禅遂板上钉钉,可以直接上市套现……
时隔百余年,泰山、曲阜的热度略有削减,毕竟真要从地利上看,北不如临淄,南不如彭城,只能走文化牌,鲁地儒生、士人、豪家急需大魏皇帝再投一波,定曲阜为东都,好让这故事继续讲下去,与国同休……
然而他们打错了算盘,第五伦这次来曲阜拜孔子,定五配享,是明为尊孔,实为削“孔教”。
“予要在长安修文庙,几乎是将曲阜孔庙搬过去,如此一来,予与后世天子要拜孔子,出宫室便可谒见,再不必千里迢迢,消耗民力财货来泰山脚下。”
毕竟,要想见真孔子,应当在没机会被大肆修改的《论语》中,感受为人师表的敦敦教导,感受他身为凡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而在曲阜,不管是现在,还是两千年后的“三孔”,能找到的,只剩下一个抹了金粉的假孔子。
既然第五伦的目的就是想减弱曲阜在文化上的地位,那怎么可能应允东京建于鲁地呢?
但明面上,第五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让王隆给翘首以盼的孔志等人,传一句话。
“泰山吞西华,压南天柱,驾中嵩,轶北恒,为五岳之长,曲阜亦为圣地,然……”
“泰山尚在赤眉贼寇手中,居高临下,曲阜随时有鸣鼓之虞,焉能为京?”
……
第五伦找的这借口确实无人能够反驳,虽然赤眉首领樊崇被俘入狱已过去两年,尽管赤眉残部从曲阜溃败也已是半年前的事,但赤眉军的旗号确实还在,徐宣带数千部众跑到了泰山上,继续负隅顽抗。
“赤眉起于泰山,如今又归于泰山,实在让人唏嘘。”
武德四年四月上旬,第五伦离开了曲阜,北行进入泰山郡地界,所见尽是穷困潦倒,泰山郡的情况,比几乎沦为鬼蜮的淮北更差,赤眉兴起、赤眉走了、赤眉又回来了,但泰山始终混乱,走投无路的人凭借山东半岛上这块隆起的丘陵地带,躲在那密密麻麻的树林中,袭击商旅,甚至敢向小规模部队发动进攻!
而现在,随着赤眉归来,泰山盗寇洗牌,归于其下,成了当地难缠的大患。
第五伦已调了巨毋霸等几位偏将、校尉,从几个方向进剿,但他很清楚,那不过是治标,这一次,第五伦想治本!
御驾抵达泰山郡时,一位应召的大臣风尘仆仆赶来,谒见了第五伦。
“罪臣王闳,拜见陛下!”
来者正是第五伦的老熟人,王莽的堂弟、昔日东郡大尹王闳。
“王大夫何罪之有啊?”
第五伦将这位头发花白的“三朝老臣”搀扶起来,王闳虽历仕汉、新、魏,但绝不是三姓家奴,每一次改朝换代,他都有苦衷。
汉朝还在时,王闳就是出了名的直臣,敢当着汉哀帝的面,呵斥他的爱人董贤。
到了新朝建立,王闳虽是宗室,却因为不支持此事,被王莽猜忌,本来是王家二号人物的他,被撵出朝廷,到了东郡当官,还生怕性格乖戾的王莽哪天赐死,所以王闳脖子上时刻挂着毒药瓶……
不过第五伦定睛看去,发现王闳脖颈上的药瓶终于没了。
没办法啊,王闳在新朝灭亡后,投降了第五伦,希望得到魏军保护,但第五伦只当他是弃子,后来赤眉攻陷濮阳,王闳不愿受辱,决然饮药自尽……
然而那毒药早被其侄儿换成了面粉,王闳被俘,叔侄两人还见到了更名改姓藏身赤眉的王莽。
直到赤眉主力覆灭,王闳才被魏军所救,第五伦大概也对濮阳的事心有惭愧,封了个伯,又拜为光禄大夫,让王闳在东郡休养……
今日再召,王闳心中也忐忑,不知是为了何事?虽然脖子上没挂药瓶,但他袖中缝起的小囊中,确实藏着一份毒药,万一皇帝反悔,要铲除他这个王家余孽,那王闳也不消他人动手,就死在魏皇面前!
却听第五伦道:“今日请王大夫来见,确实想问平泰山赤眉之事。”
王闳顿时苦笑:“陛下,老朽未能保全濮阳,更为赤眉所俘,裹挟数月之久,岂敢轻言?”
第五伦却摇头:“新末时,上有王莽倒行逆施,下有郡县阿意妄为,唯独王大夫守东郡,保全三十万户百姓多时。”
那时候第五伦就在隔壁魏郡,对邻居们洞若观火,东郡虽然很早就闹赤眉,但主要原因不在王闳,而在王莽,在邻郡,更在经常闹脾气的黄河!
第五伦告诉王闳:“予已决意稍稍修缮黄河新道,筑堤坝,以免兖州再遭水患,修河人丁,用的便是十万大河赤眉残兵。”
王闳闻言大感慰藉,他在东郡时,年年上书向王莽哭诉,说若坐视黄河一直闹腾下去,下游一定会出大事,不管他王闳用多少手段安民,黄河只要一闹腾,就能产生几万十几万流民,他们都是赤眉的生力军。
“如今陛下圣德,只要治住了黄河这根源,沿河诸郡之福也!”
“只能让大河稍安于新道,想完全整治,谈何容易?”第五伦摇头,治黄河是百万级别的人力工程,而且涉及颇为复杂的规划,他现在只能小修小补,让天下一统前,黄河别闹大新闻,如此而已。
第五伦道:“河虽暂安,但赤眉残部聚集在泰山,当初樊崇等人,亦是靠数百人起势,予不放心,唯恐赤眉复兴,再度横行兖州,故而才向大夫求问!”
见皇帝态度诚恳,不像是故意羞辱他,王闳也稍稍放心,松开了藏在袖子里,捏住毒药丸随时想往嘴里塞的手指,说道:“陛下大可不必忧虑,王莽时,若治理得当,赤眉不至于如此坐大。”
王闳道:“起初,各地百姓不过是由于饥寒贫苦,才铤而走险去做盗贼,渐渐聚集成群,但依然盼望年成丰收,能够返回故土。部众虽然以万计,为首的樊崇等却只称巨人、从事、三老、祭酒,不敢攻占城郭,只靠抢劫糊口,每日吃饱便足矣,不曾有陈胜、吴广的志向。但王莽,却一直不懂得这道理。”
“这一年,朝中一位大司马士到兖州办案,被群盗抓住,竟不敢杀害,反将其送回县中,还希望此人能替彼辈上书,向王莽表明绝无叛乱之心,只是活不下去。这大司空士如实上奏,王莽却大发怒火,认为这是欺君,将其下狱!又下文告责备四辅三公……”
第五伦颔首,王莽那份诏文的内容,他还记得,大体内容有两点:
第一是质问东方聚集的盗寇:何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
第二则是告诉文武百官: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盗贼了,必须重拳出击!
于是群下愈恐,要么开始不说实话,一口咬定自己治下只有小毛贼,没有成群结队的盗寇。至于说了真话的,不但会被王莽申饬,还不得擅自发兵去剿,得等中央的“王师”来,结果便是赤眉越闹越大。
第五伦今日是带了考较的态度的,遂问王闳:“此为王莽之失,大夫以为,当时应如何做,才能阻止赤眉横行?”
王闳道:“大军进剿只是下策,军之所处,荆棘生焉,更何况新军军纪极差,百姓便唱‘宁逢赤眉,不逢新军’。”
“依罪臣愚见,当时的上策,当是多听取民舆,轻徭薄赋。”
王闳再拜道:“当时王莽既无悯民之心,新莽官吏更无财力能力推行,但陛下却能!稍稍约束黄河,行屯田法,让数十万流民有所安居,有一条活路,便能断绝盗贼来援,泰山赤眉残党便会越来越少,最终败亡。”
“妙啊。”第五伦拊掌而赞:“确实,剿除盗寇,乃是校尉之事。”
“但轻徭薄赋,组织屯田,监督各郡执行,则是州刺史之事。”
“还请王公,试任兖州刺史!
……
“昔日孔子孔子过泰山之侧,遂有‘苛政猛于虎’之识,早在春秋时,鲁人便宁可三代人亡于泰山恶虎之口,也不愿去奔赴三桓苛政,如今亦然。”
“而外头若无苛政,放着好好编户齐民不当,何苦赴猛虎之口呢?还望王刺史能助予,除兖州‘猛虎’!”
等第五伦车乘离开泰山郡时,走马上任的兖州刺史王闳看着腰间沉甸甸的印绶,亦然感觉有些发懵,他情绪很复杂。
有历任三朝,终于得到重任的欣慰。
有第五伦不计较自己族姓,加以信用的感动。
但更多的,则是对自己能否干好兖州刺史的担忧,自己一个前朝余孽,能号令得了诸郡太守么?奉命进剿泰山的将校,能给自己面子么?若搞坏了兖州的事,如何对得起第五伦的厚望?
王闳无比纠结,手笼在袖子里,犹豫许久后,他取出了那粒毒药——医者向王闳保证,这次一定会致死!这次一定!
然后,将它丢在地上,踩在脚下!
王闳朝第五伦车驾远远作揖,而第五伦,也掀开车帘,回首看向那巍峨的岱宗。
没有“真矮”的高傲,只有谦卑与敬仰。
千年来,泰山就这样静静地俯视天下,它看到苛政猛于虎的哭泣,听到夫子登顶后的唏嘘感慨,也见证秦皇汉武一次次封禅的辉煌与荣耀,更有随行挑山夫肩上流下的汗,赤眉战士沾了它的红土抹在额头的决绝!
然泰山无言,一如诗云:泰山岩岩,徂徠之松,新甫之柏。
放下车帘,第五伦觉得,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往来于鲁地了。
“不必登上你顶上耀武扬威,平息战乱,让你重新归于安定,让你见证这兴亡故事的结局,便已足够啊。”
第624章 异端更可恨
“请定东京于临淄?”
青州刺史李忠扫视这篇建言,然后目光看向眼前的商业巨子,东郭长安。
东郭氏乃是齐地巨贾,依靠上万煮盐徒附,在新末成了临淄实际的掌控者,齐王张步控制青州时,这东郭长安接受了绣衣卫的策反,在魏军破临淄时出力甚多。战后,他也得以躲过幽州突骑对齐地富豪的大清洗,继续作为临淄父老的代表。
在李忠看来,东郭长安能居富而安,不是没缘由的,这是个极其聪明的人,面对随时可能将屠刀对准自己的魏军,东郭长安颇为大方地送粮,还给耿车骑提供了大批冬衣,面对魏国官吏,东郭长安也不拿自己当地头蛇,甚至拱手让出了对他家至关重要的鱼盐产业,令人惊愕地双手支持魏皇重新将齐地盐铁收归国有。
虽然东郭长安在临淄依然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但他甚少插手政事,尽量不与李忠发生矛盾,然而就在第五伦即将巡狩青州的当口,东郭长安却一反常态,颇为殷切地来拜谒李忠,希望他能说服皇帝,将东京定在临淄城。
“然也。”东郭长安说道:“我朝明确五京之制,如今西京、中京、北京皆有,唯独东、南两方尚缺。南方吴王刘秀还在负隅顽抗,尚且不论,但魏国疆土已东有东海,青徐兖州皆服,也是时候定下东京所在了。”
李忠肃然婉拒:“定都事大,自有陛下和朝中公卿谋之,恐怕不需东郭先生操心罢?”
东郭长安连忙下拜:“自当如此,但小人身为临淄人、青州人,总会不由替这座城郭担忧啊。”
他抬起头:“刺史也是青州人,当知昔日临淄何等繁华。”
东郭长安用颇为怀念的语气,追溯起这座大城过去的辉煌:“小人听儒士说过,临淄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最盛时有十万户!超过了长安!长安才一百六十闾,而临淄足足三百闾,庄岳之间,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不仅是人多,还富庶!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鞠者。人人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在这种城郭做商贾,能赚大钱!庄岳之间,市租千金,正因如此,王莽才在临淄设五均司市师。”
“临淄亦不止于商贾财货,各地文士也纷纷来此就学,稷门外的学宫,最盛时聚集了二三千人!此乃东方太学。”
李忠也不由动容,他作为青州人,没少听人说起这座城市的往事。
这时候,东郭长安语气却变得哀伤:“然而临淄衰败了,人口上,休说十万户,连战国时的七万户都不曾有,大乱后,仅于四五万户。”
“市坊也萧条,各地裂土塞路,商旅断绝,临淄就像断了水的池塘,慢慢枯掉。”
“最后是士人,哪怕圣天子扫平张步,临淄那些士人,为了谋官职,也都往长安、洛阳、邺城走,不愿留在本地。”
“敢问刺史,临淄何以至此?”
面对东郭长安的疑问,李忠总不能说,是被魏军幽州兵团给祸害的吧,他们真没屠临淄,只对周边郡县抢得狠了一些……遂敷衍地甩锅道:“是因为王莽乱政,张步占齐,战乱所致。”
东郭长安却有不同的看法:“不然,临淄之衰败,早在百年前就开始了。”
他朝李忠作揖,展现出这位商贾巨子别具眼光的一面:“小人窃以为,临淄之所以兴盛,不止是此地乃坤德之膏腴,而神舟之奥府,还因为临淄是姜、田、刘三姓齐国都城,千年以来,人、财、文皆汇聚于此。”
作为生意通,东郭长安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行政中心对人口、财富的聚集作用,以及人口基数上来后,产生的文化辐射效应。
但临淄作为齐地绝对中心的历史,在百多年前戛然而止了。
东郭长安道:“汉初时,因,谋士说齐地乃十二之地,非天子亲弟爱子不得王此,故使长子刘肥为齐王,辖下七十二城。”
“然自刘肥死后,齐国便日益分割,先是一分为三,济北、城阳封了出去;到了汉文帝时,再分出五国。”
自那时起,临淄不再是整个青州的中心,什么胶东、胶西、菑川、济北各国自有都邑,原本要汇聚到临淄的人口、财富也分散了,发展减缓甚至倒退,至于王莽的五均六筦和赤眉兴兵扰乱青州商道,那只是最后一击。
东郭长安就像是飘浮在江面上的鸭子,这江水是冷是暖,他总算能敏锐觉察到,这位东郭先生有种预感:
“若再如此下去,临淄将愈发靠边,越来越衰败。”
作为临淄大贾,一旦这座城市竞争力不再,他的家族也将走向末路!
李忠听罢后,却觉得东郭长安危言耸听了:“东郭先生多虑了,临淄,不还是青州刺史州治,本官依然在此办公么?”
东郭长安只不好直说,刺史不比郡守,依然是中央直派的监察机构,经常满州跑,治所也随时可能挪位置。但一旦临淄成为大魏“东京”,就不容易撤销了。
但见李忠的态度依然持两可,东郭长安一发狠,说起另一件事。
“近日陛下在曲阜祭拜孔子,定五配享,刺史定已知晓。”
这是轰动天下的大举动,李忠也是读圣贤书的,自然知道,但这和东京的选择有何关系?
东郭长安透露了一件“秘密”:“小人有族人在曲阜,来信说,曲阜孔氏,联手邹城孟氏、东武曾氏等配享先贤后人,到处请朝廷大官协助上奏,请陛下将曲阜定为东京!”
“竟有此事?”李忠一惊,既讶然于东郭长安消息灵通,居然比自己提前知晓,也愕然于曲阜争为东京,他不是第五伦铁杆心腹,不清楚皇帝心里的小九九,只下意识觉得,曲阜依靠“儒家圣地”的身份,确实很有机会。
“千真万确!”东郭长安痛心疾首道:“李刺史,若曲阜真定为东京,恐怕在大魏,临淄、齐地,就要一直被曲阜、鲁地压在头上了!”
这句话对李忠这齐地人而言,出奇地有效,要知道,齐、鲁后世同为一省,不分彼此,但在汉新之际,却完全是两码事。
两地的恩怨情仇,还得追溯到遥远的西周,大分封时,姜太公封到了齐国,他仅仅之国五个月,就向主政的周公汇报政务,周公问他为何如此之速,姜太公说:“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也,故疾。”
而周公的长子伯禽封到鲁国,三年后才回西边禀政,周公问他为何如此之迟,伯禽言:“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
于是周公断定,鲁国以后一定会北面臣事于齐,因为政治不简约不平易,百姓就不会亲近;政治平易近民,百姓必然归附。
果然,整个春秋时代,鲁国基本都被齐国按着锤,一直劣势,国君被齐国绿了都不敢吭声,只勉强维持不亡。
春秋战国是结束了,但齐鲁两地的梁子却在学术上被继承了下来,汉儒最大的两个流派,一个叫“齐学”,以公羊派、齐诗为代表,另一个叫“鲁学”,以榖梁派、鲁诗为代表。
两派的风格也和古时齐鲁两国气质相似,一个善于吸收,所以齐人董仲舒纳阴阳五行,搞天人反应,甚至大兴谶纬预言,而鲁学则更厚重保守些。齐学恢奇,鲁学平实。齐学流于怪诞,鲁学流于训诂,各有优劣。
两家从汉武帝时代就此消彼长,因为汉武讨厌鲁学的古板,遂有董仲舒、公孙弘带着齐学大盛,一举占据了官方学说位置,往死里打压鲁学。但到了汉宣帝时,形势为之一转,汉宣喜欢鲁学,石渠阁之会,从裁判到评委,都是鲁学的人,于是春秋榖梁传被立为官学,齐学中衰,惨遭鲁学痛击……风水轮流转,到了王莽之际,齐学靠着擅长阴阳谶纬,又狠狠搞了一把鲁学,逼得鲁地不少大儒也开始钻研图谶。
异端往往比异教更可恨,学术斗争,与政治、军事斗争一样残酷,厮杀百余年后,齐鲁恩怨未消。
李忠学的是《齐诗》和《公羊传》,妥妥的齐学后辈,对于站在商业、经济角度帮临淄争东京,他没多大兴趣,可一听说曲阜那群鲁学异端也掺和了进来,李忠顿时就不困了!
啪!李忠一拍案几,颇为爽快。
“这东京,青州争了。”
……
第五伦前脚才忽悠了曲阜的力请,却不知临淄也已摩拳擦掌准备加入争夺。
魏皇陛下现在也顾不上理会齐鲁之间的千年宿怨,他更关心的,是别人家的定都问题。
武德四年(公元28年)四月中,第五伦的御驾已驶出泰山丘陵,进入青州地界,却停了下来,因为绣衣都尉张鱼从南方匆匆赶来,向第五伦禀报要事。
“刘秀这就反攻淮北了?”第五伦之所以在东方盘桓不返,就是担心刘秀杀了回马枪,自己在这边的话,尚能就近处置,大不了再和刘秀在两淮打一仗。
“虽有小股吴军袭扰,但淮北尚安。”张鱼禀报:“是关于刘秀迁都一事。”
第五伦顿时来了兴趣,他早在曲阜期间,就听说刘秀大搞谶纬,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脚,被国内的惧战派群起上奏,希望他迁都江东金陵邑……
“刘秀完了。”乍闻此事时,第五伦差点笑出了猪叫,一旦刘秀应承下来,就意味着失去北伐的心气,国内的北伐派一定会大失所望,偏安江东,只是慢性死亡。可一旦拒绝,则又会让偏安派心怀不满,总之,一场分裂已在吴汉内部酝酿。
所以他颇为关切刘秀的抉择,遂急问张鱼:“刘秀答应迁都金陵了?”
这是最坏的选择,第五伦不觉得刘秀会这样愚蠢。
果然,张鱼摇摇头,第五伦遂笑着再猜:“如此,果然是东施效颦,学予设五都,维持江都不变,而以金陵为陪都么?”
这是第五伦设身处地替刘秀想出的办法,岂料张鱼依然摇头,这就让第五伦更加好奇:“刘秀究竟如何回应?”
张鱼奉上详细奏报:“三月时,刘秀下诏,说先前所定江都,如今所居金陵,皆为临时行在。”
“而大汉过去,如今,往后,都只有一个京师。”
“那便是旧都,长安!”
第五伦的笑容慢慢收敛,变成了惊讶,然后又化为赞叹。
“既移驾金陵,安抚偏安一派,又声明唯一京师乃是长安,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之心仍在,激励北伐一派。”
“好个刘秀!真是踩鸡蛋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