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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95章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虽然彭城是刘邦死对头楚霸王项羽的大本营,但两百年下来,此处却成了对汉最为死忠的地域之一。

    早在刘邦伪游云梦将楚王韩信抓回长安后,便将徐州封给他的弟弟,楚元王刘交,共传八代人,直到汉宣帝时,楚王因谋反被废黜,彭城这才换了主人。新的楚王世系从汉宣帝儿子刘嚣开始,再传四代,王莽时绝。两传共十二王,几乎与汉帝国相始终,封王死葬封地,十二代楚王薨后,自然也是葬在彭城附近。

    于是徐州周边的一座座小山,虽然不算兵家天险,但却颇受风水术士钟爱,成了历代楚王的上好宝穴。这些王爷生前享尽荣华,死后也极尽奢靡,往往是启造大冢,广种松柏庐舍祠堂,又刻金镂玉,多埋珍宝、偶人、车马,生怕在黄泉里过得不舒坦。

    他们的疯狂也迎来了报应,赤眉军路过彭城时,将周边山陵刨了个遍,挖了好几个楚王的墓,刘秀控制此地时日不长,也来不及收敛,至第五伦兵临彭城时,不少大墓还暴露于野。

    第五伦去徐州以北山上观望城郭时,顺便瞄了一眼这大冢,形制之类学问太过复杂不足道哉,曾经充斥陪葬坑的漆器、鼎簋等物早就被赤眉和各方山贼路人顺手牵羊,连黄肠题凑都被破坏,刘姓楚王身上的金缕玉衣被扒得一干二净,骸骨遭凌乱的脚印踩碎,和那些殉葬的奴仆婢**马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贵谁贱。

    然而唯有一物却保存完好、无人问津,这就是墓穴中的兵马俑。

    无论是身材还是工艺,汉俑都没法和秦俑相提并论,与等身手办的秦始皇兵马俑不同,汉俑顶多半人高,秦朝的写实风已变成了抽象派,陶俑五官挤在一块,以第五伦后世人眼光看,甚至会觉得它们充满了蠢萌之感。

    不过这些汉兵马俑的军阵,还是摆得像模像样。

    眼看第五伦盯着陶俑笑了,旁边自有随时随地说好话的臣子逢迎道:

    “历代楚王为汉制所限,吴楚七国之乱后,甚至被剥夺了拥兵之权,顶多能在墓葬里摆一摆过瘾,哪似陛下,将‘兵俑’,直接摆满了彭城方圆百里!”

    第五伦顿时皱起眉来,这是咒他兵败葬身彭城,而麾下十万士卒直接化而为俑么?

    虽然话不吉利,不过,站在彭城北部的山上往下一看,这被群山流水环绕的盆地,确实像极了一处殉葬坑,十万甲兵依次分布在城郭各角,营垒次序分明。

    而军阵最为集中之处,莫过于彭城南部、昔日楚霸王项羽在乱石荆棘中营辟的高台。戏马台距离彭城南门才一里有余,却被两万魏军团团围住,充当进攻主力的是征东将军张宗所率兖州兵,身高马大的山东汉子们身被铁甲巨盔,顶着戏马台上不断落下的箭矢,每隔半个时辰就仰攻一次。

    而以窦融源源不断送来的豫州兵,则布开了一个弓弩阵,蹶张弩、大黄弩等远射武器依次排列,隐隐威慑戏马台上的敌军,每当步卒进攻间隙,就会有一场满天飞羽的齐射,白羽扎满山腰,让小小戏马台看起来像下了一场雪。

    还有“骑兵俑”,盖延所带渔阳突骑皆骑幽州大马,这是幽州刺史寇恂给他们补充上的。不过对于攻城战而言,骑兵反倒成了辅助,盖延只带人远远观战,一向桀骜,只能以“雇佣兵”对待的渔阳兵们指点十丈有余的戏马台,吹嘘说自己要上,能几天攻下云云。

    然而第五伦却没给一线部队下达必须几日几夜破戏马台这种命令,他的部下毕竟不是冰冷的陶俑,而是有血有肉有父母妻儿的活人,必须考虑伤亡情况。所以对戏马台的进攻,基本以“疲敌诱敌”为主,攻击强度不大。

    他有十万人,可以轮番轮换进攻,就当是练兵,亦是对彭城总攻前的热身。而戏马台上区区一千敌军,在这种车轮战下,几乎没有睡觉休憩的机会,哪怕甲兵、粮食水源尚不缺,几天不眠不休下来,再坚强的人也会趋于崩溃。

    山寨固然险要,但也经不住这样打啊,汉军负伤者起码已近半,疲敌数日后,已能明显感觉到,戏马台上的抵抗开始慢慢变弱,反应变慢,张宗遂请命,希望一鼓作气击破此地,先声夺人。

    但第五伦却道:“攻下戏马台,固然能打击彭城士气,但刘秀并非不知兵之人,非要将这千余人放在必死之地上,无非是想以戏马台分担彭城压力,欲多拖我几日。”

    既然戏马台本身就是彭城抛出的牺牲品,他也不指望城中来歙出援,彭城未因戏马台遭到猛攻而主城无事便放松警惕,魏军从城北、城东几次偷袭都没能奏效。

    第五伦真正的目标,仍是还缩在淮南的刘秀主力!

    他对张宗道:“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张将军且再忍耐一两天,彭城及戏马台频频告急,或许就能将敌人诱至淮北。”

    然而到了次日,第五伦等到的,却是一个意外的捷报:

    “车骑将军已攻破下邳!”

    “这么快?”

    第五伦都愣住了,下邳虽然远不如彭城,但刘秀也在那留了三千甲兵,还有大量来自东海郡武库的箭矢兵刃,按理说撑上十天半月不成问题。而耿弇带兵抵达下邳的日期,和第五伦围攻彭城差不多,这边还在戏马台磨蹭,小耿就飞速夺取下邳,这让第五皇帝微微有点尴尬。

    这或许是因为耿弇部锐气正盛,摧敌如破竹吧?但第五伦从伏隆处送来的密奏中又得知,耿弇用兵甚傲甚急,对下邳的进攻颇为猛烈,导致步卒死伤不少。

    第五伦看后,只暗自比较道:“小耿用兵强于大耿(耿纯),然爱兵则不如,为人傲慢,不肯与士卒同衣食,死伤亦不甚惜,难怪军中敬他却不亲附。”

    不止如此,据报,耿弇刚夺取下邳,便派兵南侵至下相(今江苏宿迁),与汉军一部交战并将其击走。

    “糟了。”

    如果说方才第五伦还只是感到“惊喜”,那此刻则满是忧心。

    “速速传诏,令耿车骑收缩兵力,不可再越下相半步孤军深入,须待彭城、灵璧战况。”

    这诏令已经颇为严肃了,现在的情况与第五伦整体筹划不符,他不是要让小耿长驱直入将刘秀逼在淮南不敢出来,而是要小耿作为“蛇首”,在灵璧那边的“蛇尾”诱敌成功遭到刘秀攻击时,能够迅速迂回。

    而正当此时,留守灵璧的右丞相窦融也派人送来急报:

    “吴军数部已离淮北上,现于灵璧东南两百里外!”

    ……

    即便是军情驿骑速度飞快,换马不换人的情况下,可日行两三百里,但军争如水,变化无常,第五伦那边刚收到窦融急报,灵璧这边的形势,已再度生变。

    “右丞相,吴军前锋已进至睢水畔符离,距灵璧只有百余里了!”

    “何其速也。”窦融一惊,根据斥候所报,这支吴军数量“或”有两三万人,然而速度极快,他们明明缺少骑兵,又逆着河流而行,却能做到日行百里,这莫非是传说中刘秀麾下最精锐的“丹阳兵”?

    他们所打的,也确实是大汉皇帝刘秀的旗号,跟回报的斥候再三确实这个消息后,窦融顿感且忧且喜。

    忧的是,来的是其他将校还好,就算将冯异也调到淮北战场,窦融都有兴趣与之一较高下!他这边除了明面上的一万守卒外,第五伦已将汝南的横野将军郑统调到淮北,也归窦融支配,敌若敢袭击灵璧魏军粮仓,窦融必将其有来无归!

    然而若是刘秀亲来,窦融脑海中,总会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跟随新朝大司空王邑,在昆阳面对的那阵疾风骤雨……

    刘秀以三千人冲三十万的场景,非要在古代寻找战例的话,也就项羽与刘秀彭城大战、三万破五十六万可相提并论,而做到这种以寡破众的将军,称一声“当世名将”亦不过分。

    面对这样的敌人,窦融心中总难以找到自信,他可是能在风陵渡小阴沟里,被邓奉反击翻船的人……

    窦融最终只能如此安慰自己:“我肯定不敌刘秀,但王对王,将对将,陛下用兵,不敢说远胜刘秀,至少是势均力敌,而庙算料敌更是出神入化,刘秀拍马不及了!”

    昆阳之战,刘秀的事迹固然可谓英勇豪迈,但第五伦在写给窦融信上,对那颗陨石的预测,则可称之为“神迹”了!

    这也是当初窦融在降汉、归魏上,毫不犹豫做出选择的主要原因。

    如果说刘文叔已是人中龙凤英杰,那第五伦身上,则更有一种神秘的“天命”在隐隐发光,让他能以“乡里之士”一跃成了九五之尊,并在大争之世里,几乎稳操胜券。

    窦融一边令人再将最新情况禀报第五伦,同时预测,两到三天后,刘秀便将抵达灵璧,但等待他们的,不是毫无防备的松懈粮仓,而是枕戈待旦的战士!

    “更何况,陛下早已算好了一切,一旦刘秀心存侥幸,来击灵璧欲解彭城之困,其侧后方,便将遭到彭城、下邳两路魏军袭击!”

    在大局观上,窦融比耿弇至少要高出十个盖延来,他很清楚第五伦在这场徐淮之战中,究竟想打出怎样的结果。

    这场战争不在于攻城略地多快,而在于能否歼敌有生力量!

    岑彭已在荆襄打掉了刘秀将近两万人,若这一次能再消灭三四万,那刘秀便彻底没了与第五伦争天下的可能,剩下的仗,闭着眼打都行,不论彭城还是淮北淮南,皆如俯身拾芥那般简单!

    “若运气再好些,重演垓下之困也有可能。”

    想着这些,接下来两日,窦融一面勒令灵璧魏军外松内紧,让信得过的将校做好御敌准备,同时也紧张地关注着敌军的进展。

    然而令人纳闷的是,前几日还能“日行百里”的汉军,却停在睢水之畔的符离,不肯走了。

    时间仿佛变得极慢,窦融在焦虑中开始胡思乱想,甚至觉得,是否是自己斥候派遣太过频繁,惊扰到了敌人,让他们意识到灵璧是个陷阱,故而停滞不前了?

    而短短一日后,当身在戏马台下,观望魏军进行总攻的第五伦收到这个消息时,短暂的诧异后,魏国皇帝忽然恍然大笑起来。

    “刘文叔,好胆魄!”

    “窦融所见的符离敌军,和这戏马台一样,皆是拖延予的疑兵。”

    “彼所袭者恐怕并非灵璧。”

    第五伦用手背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情绪也不知是妙计再次白出懊恼,还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而是下相,打蛇先打头,直奔小耿将军而去啊!”

第596章 强弩之末

    “刘秀不击灵璧窦丞相,而击下邳、下相耿车骑?”

    第五伦提出这假设时,魏国行辕群臣第一反应皆是觉得荒谬,他们提出的意见无非是以下几点:

    “兵法有言,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灵璧乃我军后方,且表面无甚防备。刘秀兵寡,欲渡过危局,必派轻兵急袭灵璧,烧吾粮草,若能成,不说我军败退,至少能使彭城撑过冬天。”

    这是第五伦定策时自己分析的,灵璧就是故意留出的破绽,希望敌人一脚踩进去。他们皆深觉此策极有胜算,如今皇帝却因敌军在北上途中稍稍迟疑,就忽然就变了态度?

    “就算刘秀惧战不敢击灵璧,又岂敢掠耿车骑锋芒?”

    魏军三路中,东边的“蛇首”无疑要比西边的“蛇尾”难对付得多,耿弇刚在齐地海岱打了大胜仗,士气正旺,其麾下不仅有上谷突骑,更有冀州甲兵两万余,一往无前,如今轻取下邳,还进逼下相,龇着毒牙,吐着信子,这样可怕的对手,一般人都会绕着走,更勿论迎难而上。

    群臣商议纷纷扰扰,核心只有一个:刘秀不可能打耿弇,皇帝陛下不如再耐心等等,勿要将定好的计划破坏了。

    众口一词时,要坚持已见是很难的,尤其是要根据模糊的消息,来破坏已有的计划,你得说服自己:这不是多疑。

    “而是智者之虑。”

    “智者用兵,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

    第五伦最终下了决心,遵从自己的直觉,速速写好诏令,旋即投笔于地,笔墨尚未完全干涸,就封存起来,令人急送南方:“请耿将军务必勒兵,等待彭城战况,不可与刘秀急战!”

    ……

    时间回到数日之前。

    淮北下相城(今江苏宿迁)以南,是典型的江淮地形,有几个小丘陵,其余地区地形开阔,村落小而稀疏,运河、溪塘、沭河等横贯其间,将平坦的地表分割开来。

    丰沛的水流在未开辟成农田的地方,滋养出了连绵不断的树林,但又没有密集到人马难涉的程度,隆冬并未将叶子统统冻落,树木灌丛遮掩了士卒的踪迹,任谁也想不到,本该出现在灵璧以南的汉军精锐、丹阳兵,竟隐于此地。

    而刘秀亦站在一块布满枯黄地衣的岩石上,手扶着佩剑,目光盯着树林之外。

    早在两个月前,发觉第五伦进取徐淮的企图后,刘秀就开始调兵遣将,但先前派去荆州争夺襄阳的冯异难以及时调回、被邓禹送掉的那万余人,早成了汉江鱼儿的饲料。

    若不算临时拉来凑数的民夫,搜尽淮北、淮南、江东三地可战之兵,刘秀只得六万人,尚不如魏军之半。他当然可以直接放弃徐州,抛弃淮北,但刘秀深知,自己若一次性退太多,可能导致身后的支持者绝望之下,作鸟兽散。

    淮北必须守!彭城必须保!最起码,不可不战而退。

    “虽说守淮必守彭城,然魏军势大,不可在彭城与其硬碰,仍需智取。”这便是“守,又不完全守”。

    如果说第五伦用兵如“常山之蛇”,那刘秀的应对,则学了壁虎。

    彭城是壁虎之尾,戏马台是尾巴上的尖尖肉,这座不可绕过的坚壁,起码能拖住魏军主力一个月。

    而刘秀聚集起来的四万机动兵力,就成了壁虎的舌头,能伸出数尺之长,以远方食飞虫!

    刘秀深知道,彭城撑不住太久,他只能靠一次出击,来扭转这绝望的劣势!

    汉军文武臣子的意见出奇一致:应当袭击魏军屯粮后方,灵璧!

    刘秀最初也作此想,但当大军渐渐聚集,计划即将落实时,他却又狐疑起来。

    “第五伦用兵作战,素来料算一切,为何会在灵璧留如何大的破绽?”

    看着地图,揣测第五伦心思,刘秀是越想越后怕。

    对比魏军的布置,刘秀意识到,自己若将兵往灵璧去,很容易遭到敌军“蛇首”绕后,轻兵北上,若不能破灵璧,势必难以久战,面对数倍之敌,败退已成必然。

    “灵璧以南是符离,符离往南是大泽乡,大泽乡再南边,就是垓下啊!”

    再往后呢?恐怕就不是淮河,而是乌江亭了!

    不知不觉,刘秀踩在了项羽覆亡的旧辙上,这一次,他选择谨慎地收住脚步,目光盯向另一侧。

    当得知皇帝放着缺少防守的灵璧不打,却要去迎击势头正猛的耿伯昭部,朱祐等大臣,头都要磕破了。极力劝阻刘秀,就算抛弃彭城,退守淮北,也比这个决策高明啊。

    小耿将军这半年来兵芒太锐,几乎被人视为韩信第二,没人有信心能与他交战占到便宜。

    为君者并不容易,有时候需要广纳贤策,有时却必须力排众议,一意孤行!

    “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

    刘秀丢下了这句话,最终,去往符离的只有近万疑兵,而刘秀则带着其余三万余人,连同朱祐、铫期等诸将,离开临淮郡后向东北行,潜伏在下相以南十数里外,便停住了脚步——再往北,就会进入魏军斥候的侦查范围。

    刘秀从未如此孤独,哪怕昆阳之战出城求救,他也有十三骑相随,可如今身边群臣士卒环绕,但几乎所有将领都信心不足,他们的目光不安地盯着树林外,间或也会瞥向大汉皇帝的后背,万幸,有厚厚的甲胄阻隔,他们看不到刘秀被汗水浸湿的内衬丝绸。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先是冒死从彭城出来的人告急,说戏马台撑不住几天了,而后囤积了粮秣箭矢的下邳竟也告破,魏军强攻城池固然付出巨大伤亡,但也意味着刘秀失去了与下邳守军“里应外合”的机会。

    “只剩下相了。”

    作为项羽的老家,下相县至今仍竖立汉旗,汉将傅俊镇守在此,但也面临魏军围困。

    将军铫期身材魁梧,容貌威严,他是颍川人士,由冯异举荐给刘秀,是忠勇的亲信,负责前锋部队。

    “魏军耿部有冀州兵三师,上谷突骑一旅,如今二师一旅在下邳附近休整,另有一师围困下相。”

    饭要一口一口吃,如何将这一师魏军歼灭,解除下相之困,是重中之重。

    虽然面对下相之敌,刘秀拥有优势兵力,但他却有“遇小敌怯”的习惯,明明可以以众凌寡直接逼近城郭决战,却不急着迅速北上,而是先停下脚步,让士卒休憩,然后派出铫期去诱敌。

    刘秀让人询问过逃到林子沼泽中的当地人,得知,这支魏军颇为骄横倨傲,作为耿伯昭的手下,军纪也颇差,他们经历了临淄大胜、城阳无血开城、东海郡的不战而获、下邳的三日告破,正是骄横到极点的时候。

    “魏军最好围城打援,彼辈困下相而不攻,或许便是想引诱我军相救。”

    又道:“此役乃反攻首战,要尽量完师而胜。”

    话虽如此,这支魏师会不会上当追击,落入熟悉地形的汉军包围圈,尚不可知,在等待的漫长间隙里,刘秀能感受到麾下的不安。

    他自己又何尝安心呢?只能在将校和士卒中巡视走动,勉励他们,若有人冬衣不足,刘秀甚至会令人将自己的毯子给予——汉军不如魏军阔绰,冬衣筹备尚不能人手一件,只能尽量满足精锐。

    若是遇上淮北本地豪族随军者,询问其家中情况,刘秀则停步加以安慰,言语中充满对魏军野蛮暴行的愤慨。小耿破下邳时的军纪不太好,加上渔阳、上谷突骑的习惯性抢掠,已经影响到了魏军在此地的风评。

    忽然间,刘秀猛地回头,他在冷风吹拂过树林的沙沙声中,似乎听到了声音:诱敌的汉军在匆匆撤退,倨傲的魏军紧追其后!声音越变越大,千马奔腾之声,刀剑铠甲交击!

    铫期做得不错,围城的魏军大多追击而来,过去大半年的仗胜得都太轻松了,他们一旦出击,敌人便土崩瓦解,习惯了所向无敌后,心态也会产生微妙变化。

    眼看魏军渐入包围圈,刘秀也翻身上马,扫视众人,仿若昆阳大战前夕一样,他举起剑,让自己的身影在炎炎汉旗前,掠过前锋,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看到他们的皇帝与士卒同在!

    “诸君,夺回淮北,将从此役而始!”

    ……

    短短一日后,身在下邳城,等待配合“蛇尾”的耿弇,便得知了下相的败绩。

    “下相遭到吴军大众?”

    “敌寇数路来攻,汝等难以对敌,遂歼敌无数,转头暂退?”

    面对噩耗,耿弇倒是不全是忧虑,反而有些兴奋,这意味着,敌人放弃了去灵璧那个陷阱,反而直冲他这蛇头而来,这倒是先前未曾料到的事。

    “吴军有多少人?”

    “十万?”

    这个数字气得耿弇直接拍了案几:“怕不是诓我,刘秀就算刮尽徐扬之兵,手中恐怕也不足五万,焉能有十万之众?”

    这显然是败军之将在推诿责任,一旦失利,就极力夸大敌人,乃是军队里的常态了。

    至于跑回来的将校说,作战期间歼敌多少多少只来不及割首级清点,更是万万信不得。

    耿弇只关心一件事:损失多少?

    “收拢后,只得五千?”

    不管剩下那五千人是战死、被俘还是逃散,损耗过半,基本意味着一支军队丧失了战斗力。

    形势一下子不容乐观起来,和属下一样,小耿也难以避免军中坏习惯,前段时日的下邳之战并没有给第五伦奏报里的那么顺利,其中一个师主攻,损失不小。

    而更要命的是,随着严冬越发寒冷,耿弇夏天时在临淄挨了一箭的地方伤口复发,时常隐隐作痛,这也是他在下邳滞留,没有亲击下相的原因。

    “车骑将军!”

    伏隆作为第五伦留在耿弇身边的刹车片,立刻恳求道:“形势大变,吴军不击灵璧而来袭我,既然刘秀贼兵强盛,不如可暂时闭下邳城休养士卒,以等待皇帝到来。”

    “下邳城小,放不下两万余人,其余怎么办?”

    耿弇却摇头说:“更何况,天子将到,臣子应杀牛洒酒待百官到来,岂能反要留着贼虏来麻烦君上?”

    不及商议妥当,来自彭城的急诏抵达,伏隆听诏后,除了惊呼第五伦料事如神,竟能提前预判刘秀动作外,便是再劝耿弇,按照皇帝的诏令,勿与汉军交战!

    “下相与下邳之间,不过一日之程,吴军眼下可过了沭水?”

    “已过沭水,前锋逼近下邳之郊,驻定不动。”

    耿弇顿时了然,若敌人未过沭水,尚能阻击,一旦抢渡,就被他们欺身近前了,遂对着诏令下拜,感慨道:

    “如今形势,不是臣非要打刘秀。”

    “而是刘秀,扑面而来,避无可避了!”

第597章 同室操戈

    武德三年冬十一月底,徐州彭城,惨烈的戏马台围攻战进入第五天。

    形容攻城战惨烈,一般指攻守双方,你蚁附攻城,我浴血抵抗……但戏马台一役,惨的主要是守军,也不知道第五伦打的什么主意,对戏马台以袭扰为主,进攻强度虽然不大,却颇为持久,从第一天午间发动开始,竟再未停过。

    之所以未停,靠的是各部曲轮番上阵,戏马台距离彭城南门不过一里,所以两者之间是不能放军队的,否则会遭到这互为犄角的两城远射武器覆盖,故而进攻一般围其东、南、西三处,从小山地势斜度最小的东面发起攻势。而站在戏马台上往下看,却见三面之围,除了幽州骑兵的鸟旗放在远处监视彭城不动外,代表冀州兵团的应龙旗,豫州兵的巨象旗,再到兖州兵的泰山旗,皆是旌旗招展空翻影,竟都来戏马台下打了酱油。

    作为戏马台守将,东海太守刘植直到第三天才看明白:

    “第五伦这是欲以戏马台为校场,让魏军练习攻城之术啊!”

    确实如此,这十万人多来自中原,老兵们参与过对赤眉的河济决战,打流寇倒是练出来了,攻坚经验却几乎为零——赤眉哪有城啊。

    正好欲诱刘秀来徐淮,太快打下戏马台反而不好,用第五伦的话说就是“来都来了,不如让小的们练练手艺”。

    扛云梯冲锋的次序和时机得练,顶着盾牌,每次都只冲到山脚就可以回来,顺便骗一波戏马台的箭矢储备;他们还要练习抢填护城河、填斩壕、推轒輼、竖挡板,第五伦预料,两淮地区忠于刘秀的城郭必然不少,每座城都要做好大营子的准备。

    白天的熟练掌握了,那夜战呢?最好也稍加练习,以备不测,反正徐州周边多的是山,常有松柏之木,每逢入夜,明亮的松脂火把在戏马台外绕了一圈又一圈。

    步卒们在戏马台下进退不一,呼喊如雷。而远处,第五伦专门建立的工兵曲,也在调试攻城器械,这群以水衡都尉工匠打底的特殊部队手脚麻利,三日就制作了十余架投石机,尽管第五伦插手提了很多建议,但不管如何调整图纸,这玩意投**度一直感人,甚至达到了玄学的程度,且每一台都有独特的轨迹,需要调试许久才能熟练运用。

    魏军各部忙得不亦乐乎,搞起了大演习,却苦了戏马台上的守军,敌人人数众多,可以玩车轮战,汉军只有千余人,每次台下鼓点大作,他们就得拖着疲惫的身体御敌,虽然十次里九次的假的,但第五伦这厮总会掺杂进一两次真正的猛攻!有几回几乎上了城头。

    这导致刘植不得不防,而他的麾下更成了惊弓之鸟,戏马台上的汉兵,自交战开始后,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就算轮值休息的人,刚刚闭上眼睛,也会被雷鸣般的金鼓吵醒!

    汉军粮食充沛、箭矢还能从魏军射上来的遗矢中得到补充,但唯独有一样东西,却日益干涸枯竭。

    那就是精神气,最初时,所有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在刘植鼓动下愿为大汉死战,后来则成了麻木和没劲头的疲倦,任何人坐下半刻内都会睡过去,甚至还有在冷冰冰硬邦邦地面上一睡不醒者。

    但刘植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已经睁了四天四夜!

    “我必须替陛下看好驻马台,这便是刘植身为宗室的信诺!”

    至第五日,情况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原本进攻松松垮垮的魏军,却忽然认真起来,攻势一次比一次强劲,似乎是第五伦厌倦了大演兵,打算举将戏马台拿下。

    抛石车最先发力,每台旁边都有数十名民夫协助扯动绳索,一点点绷紧,最后将来自楚王陵的石砖弹射而出,倾泻在戏马台半山腰上,甚至落到台顶。

    紧密的战阵分出许多支队,全副武装的步卒踏着鼓点迈出沉稳的步伐,一架架云梯,一台台盾车在悍卒的推动下冲向戏马台。

    强弓队也在不断靠近攒射戏马台,利用人数优势,死死压制住台上的劲弩。

    尽管魏军攻势如此庞大,刘植仍拼死抵抗,血战至入夜,就在他们即将坚持不住时,亏得来大司马从彭城东门遣人袭击魏营,导致魏军攻势稍顿。

    刘植这才带人将即将爬上城头魏军先登撵下去,但整个山腰皆已丢失,他们只剩下戏马台顶方不过百多丈的立脚点,人数也从上千锐减至不足五百。

    戏马台顶的建筑几乎被抛石机摧毁,年代可追溯到项羽时代的屋舍千疮百孔,但顶上的炎汉旗帜依然竖立,与灰暗泥泞的山体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刘植就靠在旗下,他在作战时被流矢射中右臂,尽管缠了布条止住血,但疼痛和寒冷使得刘植整只手几乎失去了知觉。

    “公子,士卒们如何了?”

    公子是为刘植包扎之人的字,他名叫刘旷,是彭城县令,长相敦厚正气,听到刘植询问,刘旷叹息道:“不好,鏖战后人数减半,还活着的人中,也大多受伤。”

    说到这,刘旷抬起头,担忧地说道:“或许下一次进攻,魏军就能攻占台顶,吾等再难守住了。”

    刘植沉吟片刻后,叮嘱刘旷道:“我稍歇片刻,汝去将刘姓军吏找来。”

    刘旷喜道:“太守有御敌之策了?”

    若问的是别人,刘植少不得要欺骗他,但对刘旷,他却不打算说谎。

    因为,刘旷是彭城著名的“烈士”。

    据刘植所知,刘旷乃是前汉楚王宗室,做过郡吏,在乱世里治得彭城政教大行,然而到了赤眉横扫而过后,旧秩序崩溃,本地大乱,饥荒遍地,盗贼横行。

    刘旷也没能继续当官,他打算带家眷投奔淮南,岂料走到一半遇到贼寇,刘旷弟弟被杀,刘旷则带着老母及其女儿、侄儿藏到泽中,过上了采野菜维生的苦日子。有一次,刘旷外出寻食,竟为一群饿贼抓住,这些贼人要将他煮了吃掉,刘旷拼命磕头,恳求先放他回去,服侍母亲吃完造反,再回来受死。

    贼人们听刘旷言辞恳切,念其孝心一片,便把他放了。岂料刘旷归去服侍母亲吃完饭后,竟真的义无反顾回头,寻得那群饿贼,愿入烈釜为食物!

    这下贼人都惊呆了,纷纷道:“常闻烈士,乃今见之,子去矣,吾不忍食子。”

    烈士者,有节气壮志也,别人(指第五伦等人)的名声是刷的,这刘旷的名德,却是他用慷慨赴死换来的。

    所以面对刘旷,刘植是无法说假话的,只对他道明了真情:“魏帝早能夺取戏马台,迟迟不取,无非是狸奴戏鼠,欲教小狸下次见了如何捕捉罢了。”

    “如今不知为何,魏帝已决定取戏马台,吾等,撑不过今夜了。”

    “我欲为大汉尽忠到最后一刻。”刘植看向刘旷:“公子呢?”

    刘植从河北跑到徐淮,为了刘汉大义,抛下了宗族小义,早谈不上什么牵挂了,但刘旷不同,他不但要养活老母,还要照顾其弟的遗子——据说当初刘旷在逃难途中只能养活一个孩子的情况下,抛弃了他的亲女儿,却留下了弟弟的孩子。

    刘旷显然是有些犹豫的,但他最终回望刘植,点点头:“当初旷与饿贼约定,尚且不会违背,更何况我蒙受皇帝陛下厚恩,若无陛下救助,刘旷举家恐怕早死于饥荒,义尚不可欺,何况是忠?刘旷愿随君同死!”

    “我知道,公子最是守诺。”

    刘植挥了挥手,让他将主要的刘姓军吏统统喊来——当初刘植请战时,城中宗室大多被选到了戏马台,因为刘植相信,为了宗族和大汉存亡,他们会拼死一搏。

    谁让他们姓刘呢?既然继承了高皇和太上皇的血脉,被大汉养了十几代人,也是时候将这一身热血捐出去的时候了。

    刘旷奉命而出后,刘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他五天没合眼了,而一闭上眼,不知为何,总会梦见亡于河北的刘子舆,这大骗子还是那么神秘兮兮,哪怕刘植在梦中愤怒地揭穿他身份,指着鼻尖质问,刘子舆却依然一副大义凛然,伸手双手,颇为大气地说道:“朕这假刘都能殉汉,伯先,你为何逃了呢?”

    是啊,他当初在死人堆里诈死,后来又“忍辱负重”跑到东南,刘秀夸他忠勇无比堪为大汉千里驹,然而只有刘植之际知道。

    “我当初,也是怕过死的。”

    那时候刘植没做好准备,可这一次,在遇上真正的明主后,刘植再无不舍。

    “我昔日追随了假刘子舆,他人虽是假的,但拥汉之心却是真真切切,当初不能赴死,今日,刘植便为真正的大汉,殉国!”

    刘植实在是太困倦了,连周围的嘈杂争吵之声都听不到,直到有人猛地扑到他身上,并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直到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刘植才猛地睁开眼来!

    扑在他身上的人,竟是去而复返的“烈士”刘旷,他此刻面色惨白,双臂护着刘植,而口中则咳出了血沫。

    刘植这才看到,刘旷身上已多有刀剑之伤——是为了保护刘植挡下的!而对他出刀的人,不是魏军,竟是一群汉军刘姓军吏,此刻正握着染血的刀刃,不知所措,见刘植苏醒就更慌了,有人扔了兵器下跪稽首痛哭,有人则咬着牙,依然步步逼近。

    原来,方才是有人偷听了刘植和刘旷的对话,不愿随二人殉汉,遂拉拢了同伙,随刘旷过来时,便拔刃而出,想杀了自己,只要自己死了,他们就能顺理成章投降魏军,保全性命。

    果然,这群浑身都是伤痕的刘姓军吏,继续挥刃指向刘植,红着眼骂骂咧咧道:

    “刘太守,可勿要怪吾等,怪就怪,汝死则死,却非要拉上吾等同亡。”

    “然也,吾等被汝征发至戏马台,血战五日,已为大汉尽力了,家中尚有父老子女,岂能就此丧命?”

    然后他们便气愤地逼迫刘旷:“刘公子,汝乃节士,还是吾等宗亲、同乡,不忍害汝,姑且闪开,让吾等杀了这河北人,戏马台上数百人,便还有条活路!”

    刘旷深受重伤,口中都咳血了,却还强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转过身。

    只有刘旷转过身去,刘植才能清楚地看到他背上新鲜的伤口,一道道刀剑之痕,划开了衣裳,皮肤绽破,血肉露出……细细数下来,多达七处!这七道本是用力极大的致命一击,指向自己,亏得刘旷飞扑来挡,对方受惊收了力,这才没当场将他杀死。

    却见刘旷伸开双臂,拦在刘植面前,面对这群反了大汉的刘姓人大喊道:“不让!”

    “诸君若真要弑杀同姓,刘旷,愿以身代府君!”

第598章 落红

    刘旷在彭城本地颇有名望,他阻拦在前,使得诸刘军吏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刘植终于反应过来,看着闹兵变的麾下众人,自己与士卒同衣食,将每个人都当做血亲兄弟,如今却遭到了最可耻的背叛,他只感觉一阵阵心痛,颇为失望地说道:

    “诸君皆是刘姓宗室,其中不少乃是楚元王、楚文王之后,身为贤王后裔,今日难道忘了大汉两百载德泽?”

    不少人羞愧地低下头,倒是带头的屯长破罐破摔骂道:“汉家十多年前就被王莽亡过一次,吾等最初愤懑,后来又如何?就算不做宗室,众人日子也不差,若非赤眉乱贼,乃公家还有数十顷地呢!”

    刘植斥道:“正是陛下亲帅江东健儿,驱逐赤眉,还汝等土地,使众人免为走虏,皇帝对彭城刘氏有再造之恩,如今叛逆,良心何安?”

    众人回道:“是有恩,但吾等与十万大军血战五日,以一敌百,已经尽力,人人皆有兄弟、乡党战死,按户口算,一家已亡一人,刘府君,其余人总能活下来罢?”

    “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大汉若危,当由刘姓人先死!”

    刘植无法理解他们的懦弱,拍着胸口说道:“我身为河北刘氏,尚能拼死而战,汝等却不肯保卫故土,难道不知,第五伦非但要灭汉,还欲将刘姓赶尽杀绝!今日降亦死,力战亦死,何不拔刃至最后一刻,如此去了黄泉,尚有颜面见列祖列宗。”

    五天前,刘植就是用类似的话,激起众人奋战之心,这才能坚持多日,岂料如今却不管用了,他们竟反骂起刘植来:“刘府君没有半句真话,先前几乎上汝恶当。就在方才,魏军中有刘姓人在半山腰喊话,说河北刘氏大多得活,甚至还有人做了官,魏国皇帝说了,吾等若降,可保性命无忧。”

    好死不如赖活,正是这宣传攻势,成了压倒守军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回过头来,发现半数袍泽已经没了踪影,剩下的人也几乎人人带伤,够了,他们身为刘氏人的责任已尽,是时候考虑下自己和家人了。

    那为首者说得更加直白:“刘植,改朝换代而已!项羽亡时,项伯还活下来做大汉列侯呢!如今汉家灭了固然可惜,吾等却为何要一同赴死?若非来大司马将城中刘氏子弟强行征发,谁肯来戏马台?欲令彭城刘氏死绝者,并非第五伦,而是刘府君啊!”

    “刘府君欲死。”

    “可吾等想活!”

    说着这些话,他们的脚步也慢慢往前逼近,众人都清楚刘植的脾性,只有除掉他,才能让对刘植崇敬信任的普通士卒死心。

    但刘旷虽受伤,却仍如一位忠诚的卫士,保护着自己的主公,哪怕他只临时当了刘植短短几天副手。

    “汝等若想害刘府君,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就在这时候,天色即将大亮,而众人身后响起一阵阵雷鸣般的鼓点,那是魏军进攻的前奏!这一次,戏马台绝对撑不住了。

    “魏军又要上来了!”

    众人大急,他们不愿害了刘旷性命,只想干掉刘植这个外地上司,情急之下,有人嚷嚷道:“刘公子(刘旷),实在不行,吾等先将刘府君生擒绑起,汝欲护他性命,难道就忍心看吾等去死?”

    他们求得可怜,刘旷正不知如何回应,却见众人脸色从凶神恶煞、可怜巴巴变成了诧异、惊愕,眼睛看着自己背后,甚至喊出了声。

    刘旷一回首,却见刘植已一步步后退,退到了戏马台最顶端,那儿插着一面炎炎汉帜,虽被魏军箭矢划破,但依然随晨风飘动。

    刘植看向戏马台上众人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这是他的同姓族人们啊,他本打算带众人一起赴死,创造一件像田横五百壮士那样的故事,好叫数百年后,还有人为他们的复汉之志击节而赞。

    但他将事情想简单了,并非每个人,都将王朝、宗族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

    刘植朝众人拱手作揖:“也罢,既然是刘植碍了诸君生路,那便让我以死来解开众人枷锁罢。”

    “但守台职责易除,刘姓血脉难消,只望诸位被摆在刀俎之上,沦为鱼肉、被远迁他乡时,勿要后悔。”

    说完,便抱着汉旗,仿佛护住了他自己最后的尊严,开始朝戏马台制高点边缘退去,那边是悬崖峭壁,高达数十丈,魏军上不来,汉军也下不去。

    刘植一番话,让众人又惭愧又庆幸,一边觉得有愧于刘秀、府君和自己的姓氏,同时却高兴不用亲自动手。

    唯独刘旷稽首恳求:“府君,若定要赴死,请带上刘旷同去,旷可在黄泉路上,为府君扶鞍。”

    言罢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竟欲与刘植一同赴难,背上的鲜血落了一路。

    刘植却制止了他:“公子乃彭城烈士,信义堪比季布,汝重然诺,请答应我一件事。”

    “府君请说。”

    刘植笑道:“戏马台苦战五日,确实尽力了,这大汉百年德泽,君王解倒悬之恩,由刘植一人来报足矣!我曾误信假刘子舆,但殒于彭城,却是为真正的复汉大业而死。”

    “活下去罢。”

    刘植看向刘旷,朝他长作揖:“活下来的刘姓人中,得有忠厚信义的长者记下所有事,告诉后辈,在大汉危急存亡时,还有个河北刘植,虽无本领,却甘付性命,欲助真天子,挽回乾纲!”

    刘旷顿首不已,涕泪交加,而刘植言尽于此,他转过身,看到了戏马台下,犹如波涛般涌动的魏军洪潮,正源源不断朝戏马台扑来,这乱世里的小小礁石,也要被巨浪淹没了。

    但他至少,已为彭城,为刘秀,争取了五六日时间!

    “愿建武陛下,早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望着东南江都方向,说完这句话,刘植便怀抱汉帜,从戏马台顶一跃而出。

    他迅速从那些背叛姓氏,对他同室操戈的刘氏子弟眼中消失,又出现在成千上万仰攻戏马台的魏军士卒头顶上,一坠而下。

    伴随着战鼓、呼号,那落下的身影,竟像极了怒涛面前,衔石填海的精卫鸟!

    而这一幕,也落在望楼上用千里镜观察情况的魏国皇帝眼中。

    第五伦看到,似有抹晦暗的赤色,从高处飞速陨落,最终砸在乱石堆中,零落成一滩红泥……

    ……

    刘植的尸体,是连同那面残破脏污的汉家旗帜一起抬过来的,已经分不清何处是红,何处是血了。

    通过俘虏之口,第五伦才得知,这位刘秀手下的“东海太守”,守了戏马台这死敌整整五天的硬汉,竟是北汉假刘子舆的遗臣……

    第五伦这下才记住了此人,颔首感慨道:“荆襄时有马武,彭城则有刘植,阿秀呀阿秀,总能如此得志士之心,不愧是你。”

    但戏马台上投降的众人,就没这么壮烈了,为首的屯长还欲为自己邀功,绣衣都尉张鱼问他为何要降时,一时间满口胡说:

    “七国之乱时、孝宣皇帝时,楚国两度叛汉,也不差这第三次。”

    又曰:“这天下换了多少个汉家皇帝,真刘、假刘,更始、梁王,吾等也不必效忠刘秀一人。”

    众人之中,唯独那位背后受了七创,差点跟着上司赴死的刘旷,坚持恳请,说想为“刘府君”收尸。

    殊不知第五伦早已做了安排:“将刘植在彭城寻地周到葬了。”

    “虽不封不树,但这面旗,便准予一同埋下。”

    第五伦还意味深长地对群臣说道:“毕竟此旗在人间将殒,只能让刘秀的忠臣们,带去黄泉招摇了。”

    而在张鱼问到如何处置刘旷时,第五伦则说:“让军中医者为其好好治伤。”

    这是要让刘旷“因伤发疽而亡”么?岂料第五伦却道:“此人在彭城名声极佳,经此一事,恐将更盛,可得护好了,伤好之后,愿为魏吏最好,若不愿,亦让他来去自如。”

    刘氏又如何?刘盆子在鲁地曲阜,不也干得极好么?第五伦在河北特意打击刘姓豪强,那是为了掩人耳目,减少当地豪强力量的政治手段罢了,已经被赤眉军犁过一通的中原,大可不必。

    而那些投降的戏马台刘氏兵卒,也将得到较好的待遇,第五伦说道:“设使吴王当真欲令诸刘殉国而死,予却能让彼辈苟全而生,诸刘会投向谁?”

    在分化刘姓上,王莽就做得不赖嘛,这一点第五伦得多学学。

    “更何况,得让彭城中负隅顽抗的吴兵看明白,朕能赦诸刘不诛,更何况是对其余人等?”

    没办法,他的车骑将军伐齐时军纪不佳,不少人往徐淮逃,连带黑了魏军的名声,甚至有“耿弇屠城四十”的谣言,这些负面影响必须消除,以此瓦解彭城普通人的抵抗决心:刘氏宗亲都降了,汝等难道还要为他姓家业而死么?

    说到耿弇,戏马台之战结束后当夜,第五伦也收到了来自下邳的最新回报。

    “乘舆且到,臣子当击牛酾酒以待县官,岂能反欲以贼虏遗君父邪?”

    读到耿弇那份洋洋洒洒,言语激亢的请战书,第五伦都笑了:“善,耿将军有为予扫灭刘秀的大志气啊。”

    但问题是,魏军前锋已经深入南方太远,淮泗地区是刘秀的基本盘,就算有绣衣卫细作提供情报,但耿弇对那里的民情、地形诸情况也远不如齐地海岱熟悉,下相之战的惨败尤在眼前啊。

    正因得知南方打了一场败仗,第五伦才决定立刻拿下戏马台。

    虽然魏军前锋人数并非绝对劣势,且有下邳可以依靠,但第五伦仍担心,以伐齐之师的疲惫,加上耿弇的心态,真贸然决战,他们是否是刘秀的对手?在战术层面,第五伦对秀儿是绝不敢小觑的,这是位经常能创造奇迹的主。

    帐内众人都紧张地看着皇帝陛下,避战是第五伦的诏令,耿弇这是公然抗诏了?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打不打应该由主将自己说了算,但皇帝就在急驿两日行程之外啊。

    有人替耿弇捏了把汗,有人则乐得看他倒霉,小将军伐齐一战,锋芒实在太盛了。

    当真是觉得皇帝陛下,没有脾气么?

    岂料第五伦却叹息道:“刘秀大军逼近下邳,而耿将军避无可避,看来这一战,是绕不开了。”

    “传诏,予允战!然五日之内,耿车骑需与刘秀周旋,以待大军抵达!”

    众人一愣,难道第五伦又要像上次帮岑彭一样,也给耿弇兜底么?但这种先例一开,魏国的骄兵悍将们,还驾驭得了么?

    但第五伦话还没说完,他竟点了刚刚押送粮秣从冀州抵达彭城的左丞相耿纯,又令征东将军张宗上前,下令道:“既然如此,围困彭城之事,便交给左丞相与将军了。”

    众人一惊,皇帝这是何意?

    第五伦竟笑道:“自古王对王,将对将,刘秀在下邳,予岂能在彭城避之呢?戏马台已下,彭城无大事,诸君困住来君叔即可。”

    耿纯、张宗是听话的,第五伦将后方交给他们,不必担心出幺蛾子。不听话的,是南方那个小家伙,他也清楚,耿弇虽然思想出了问题,但并非桀骜不驯,只是在下相吃了亏后咽不下这口气,想通过一战挽回颜面,最后全胜振旅罢了。

    但第五伦却不能由着他性子来,下邳若是出了问题,可能会葬送大好战局!

    第五伦制止了众人的苦劝:“得知下相之败时,予已调四万人沿泗水陆续南下,从彭城到下邳,驿骑一天可达,大军却得走五日。予决意御驾亲征!”

    刚好,小耿也得诏,要求他拖住刘秀五天。

    五日之后,第五伦也将君临下邳,给小耿和刘秀二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599章 不败

    武德三年十二月上旬,淮北已是天寒地冻,魏、汉两军却不顾这恶劣的天气,陈兵于徐州以南一百五十里外的下邳附近,大战一触即发。

    光禄大夫伏隆对这场仗颇为紧张,己方前锋已在南方的下相县初败受挫,损兵五千,加上因水土不服,幽州、冀州兵中也有些疾病在散播,满打满算,可战之兵已不足两万!

    “两万对三万而已,彼辈主力为丹阳步卒,而我则有上谷突骑两千。”

    耿弇却不以为然,依旧谈笑如故:

    “伏大夫难道忘了,我曾在临淄城下,以数千兵卒,对阵十倍之敌?”

    伏隆却觉得这无法相提并论,对面的指挥者可不是张步那等废物,而是以兵略闻名的刘秀啊!

    更何况,因为耿弇手下的上谷突骑进入淮北后抄掠大户太狠,淮泗地区的不少豪强被逼急了,彻底站到了刘秀那边,南军人数实难估计。

    好在没等几天,伏隆便收到了第五伦发来的第二份奏疏,他如获至宝,再劝耿弇:“陛下有诏,从彭城出发的四万大军,五日后便能抵达下邳,将军,再等一等罢。”

    耿弇朝北拱手:“陛下没有忘记吾等啊,及时发来援兵,然而军情如火,刘秀日夜派兵进取挑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休说五日,连三日都等不了了。”

    伏隆发现,耿弇这几天脸色越来越差,淮北这湿冷的天气确实让小耿将军颇不适应,加上在齐地的旧伤复发,他近日都不骑马,改乘车了。

    “车骑将军这是在硬撑啊。”

    伏隆遂三劝:“刘秀就巴不得与将军早早交战,昔日楚汉之际,项羽令海春侯大司马曹咎曰:‘谨守成皋。若汉王挑战,慎勿与战,勿令汉兵越过成皋东进足矣。我十五日必定梁地,破彭越,便来与将军汇合’。”

    “而来,汉兵果数次挑楚军,楚军不出,汉王刘邦使人羞辱叫骂五六日,大司马曹咎大怒,兵发汜水,士卒半渡时为汉所击,遂大败,项羽只好与汉定下鸿沟之盟。”

    “楚军若能多等十日,等到项羽归来,楚汉之间胜负难料。”

    “如今刘秀也欲急战,以解除彭城之困,将军若应战,便中了刘文叔之计。”

    “那以大夫之见,吴兵已逼近下邳近郊,不断挤压我军,走又走不得,下邳则装不下所有士卒,如何避战呢?”

    耿弇倒不是偏执,他说的是事实,下邳是座小城郭,军民加在一起,顶天能装万余人,剩下的就得在城外安营扎寨,未能构筑起牢固的工事。

    但伏隆认为,挤一挤其实也没问题,他提议道:“不妨尽驱居民,使士卒容身城内,以待援至……”

    “本将军带着三军士卒臭烘烘缩在下邳城中?坐看刘秀叫嚣?”

    实在是太憋屈了,这是骄傲的耿弇万万无法接受之事,他冷笑道:“伏大夫,这是临战惧敌了。”

    伏隆一早上喉咙都说干了,也收起温和的一面,板起脸来:“车骑将军,此乃皇帝诏令,汝难道想抗命么!”

    “伏大夫少用陛下压我。”

    耿弇却赫然起身:“杀之免之,族其家,陛下能得此于臣。不可以战而令我战,可以战而令我不战,即便是陛下,亦不能得此于臣!”

    这是战国时齐楚垂沙之战前,名将匡章回绝齐宣王要求他速速出战的话,此言一出,耿弇与伏隆便彻底没得聊了,伏隆知耿弇坚持已经,长叹一声后拱手下堂,自去写奏疏向皇帝阐明详情。

    只在离开前回过头,以同僚身份,给了小耿一句忠告:“伯昭,且不提此战于我军不利,就算赢了,这灭吴之功何其大也,又岂能由你一人全部包揽呢?水满则溢啊!”

    以伏隆对小耿的了解,还以为他是对第五伦迟迟不给“车骑大将军”名号而闹别扭,非要靠此战证明自己,建不世功业。

    而耿弇这边呢?话语出口,心中也有一丝后悔,事情原本可以好好商量,大不必到这一步的。

    但心中的骄傲又使他没法低下头与伏隆和解,接受对一位将军来说,无法接受的龟缩避战。

    他只轻声喃喃自语:“陛下有陛下的战法,我也有我的兵略啊。”

    到了次日,耿弇令其弟耿舒留守城内,他则带着亲随出城巡视战场,为两天后就可能展开的大战做准备。

    这下邳城虽是淮泗重镇,但远不如后世那般固若金汤,沂水与泗水在此汇合,使得城郭三面环水,唯独东侧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若大军自西往东来攻,下邳指不定能守许久,然而耿弇从东海郡奇袭下邳,靠的就是从东突破,如今刘秀的方向也一致。

    而下邳城郭内外两重,大城南门用的是附近山上白石所砌,所以又叫……白门楼。

    出了白门楼,就进入魏军的郭外营地,虽是匆匆建造,但也有简单的夯土围墙,周二里许,营垒营房都十分紧凑,可驻兵数千,城西又有一个小营,也放了千余人把守水门。

    耿弇前几日因大腿上箭伤复发,甚至痛得骑不了马,得乘车而行,今日巡营,为了激励士气,自己岂能拉胯?遂再度披挂上马,忍着痛楚,精神抖擞而行。

    然而魏营之中,三军状态却让耿弇颇为失望。

    从下相逃回来的那五千人就不提了,耿弇深知,在战场上溃败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想要短时间内恢复士气何其艰难,遂将其放在城中一角,并与其余各部隔开,以免他们受到影响。

    然而,耿弇在营中所见,没有临淄大战前的兴致勃勃、热情激亢,反是人人满脸疲倦,在飒飒寒风中站得东倒西歪,不少人衣冠不整,颇有仓促之感。

    耿弇顿时大怒,瞪着校尉道:“吾士气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军中岂有女子乎?”

    校尉脸都白了,连忙下跪,这是不打自招啊。

    耿弇也没学李陵,非要将那些军妓、被掠女子搜出来斩了泄愤,只警告校尉道:“本将军也知幽冀兵卒苦楚,故而进入东海郡后,对军纪要求不严,朝廷犒赏一时来不到,便由汝等纵兵劫掠为业,至于携带女子随军等事,本将也当没看到,甚至帮汝等瞒着伏大夫。”

    “但大战之前,必须统统赶走,让士卒重振神采。”

    校尉讷讷应是,答应今夜前统统处理“干净”。

    而后,耿弇又随机抽查名册,发现缺员严重,刨除一路远征掉队战死者,竟还有一成的人未至。

    此营军吏跪地解释道:“将军,士卒多有疾病,加上近日大寒,病患更多,一时卧榻难起啊。”

    耿弇皱着眉进入隔离用的营帐查看,里面都是臭烘烘的味道:屎尿、酸汗,还有奇奇怪怪的药味。

    正蹲在炉灶前熬药的军医见耿弇至,连忙过来拜见,顺手递上了一副口罩:第五伦要求的,皇帝对军医制度做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诸如将病卒单独隔离、与病人相处时以沸水煮麻布蒙于口鼻处,只是其中之二。但这玩意哪能和后世医用口罩比?能起多大效用就见仁见智了。

    军医说,最初只是部分士兵感到疲倦、肠胃出现腹泻症状、肌肉酸痛,亦或是咽喉痛,鼻塞流涕,本以为是他们半年间从齐地转战至徐州,征伐千里后身体疲倦,加上士卒多为幽州、冀州兵,故而对淮北地区水土不服。然而慢慢地,患病士卒增多,症状也在加剧,发展到高烧、头痛卧榻不起,时间进入腊月后,营中甚至出现了第一例死亡。

    “这是何疾?”耿弇没有“为士卒允疮”的癖好,非常惜命地掩着自己的口鼻,他和马援、岑彭不同,绝非与三军同苦的类型,不论是战法还是性格,都更像霍去病。

    军医咬咬牙,还是以自己的经验禀报:“或是伤寒。”

    此病名一出,跟随耿弇来巡营的众人都勃然色变。

    倒是耿弇直接斥骂道:“

    “休得故作大言!”耿弇骂道:“本将军长于上谷北寒之地,伤寒年年都会遇上,却从未听闻徐扬有伤寒。”

    军医也不是很确定,连忙改口,而耿弇扫视了一眼帐内躺着痛苦呻吟、唉声叹气的病卒,也不去一一问候,只快步走出了隔离帐篷,扯下了葛布口罩,呼吸着外头清冷的空气,似乎想将肺部的浊气统统呼出来。

    而后,他对校尉下令道:“寒冬腊月,士卒患些许头疼脑热,实属寻常,城西不是有座小营么?将病卒统统转移过去,单独隔离照料。”

    耿弇这么做,除了确实对追随自己转战千里的士卒产生了一丝怜意外,也不想让他们影响到大战。

    病归病,苦虽苦,但仗还是要打,慈不掌兵,而耿弇恰恰是最适合做将军的人,他眼中只有军队要达成的目标,不论是皇帝的诏令,还是士卒的哀苦,困难他都看在眼里,但耿弇在下邳一战的意念,却越发坚决。

    “我部确实新败,千里远征士卒疲敝,且不乏病弱。”

    “既然如此,不妨在初战时,故意示弱小败,以盛刘秀气焰,使其气盛,攻我郭外大营。”

    作战蓝图已在耿弇心中展开:“而我则自率精兵及上谷突骑,从侧面突击刘秀兵阵。”

    但考虑到己方战斗力远不如在临淄时,耿弇也有战而不胜的预感。

    先前虽与伏隆吵了一架,说了气话,但坐在营垒中,耿弇还是持笔开始书写自己的请战奏疏,想从头到尾,向皇帝解释一下他的方略。

    “刘秀顷军北上,若能歼其主力于淮北,则取淮南轻而易举,就算刘秀逃回江东,也再难成大事。”

    “陛下遣兵来援,虽是好事,但却可能将刘秀逼退,此人用兵有勇有智,以舟师屯沭水口,可进可退,臣靠两千上谷骑兵,不足以断其后路。”

    “若想毕其功于一役,只有下邳一个机会。”

    这机会是老天送到耿弇面前的,毕竟刘秀不打灵璧反攻下相,连他也没料到。

    耿弇停下了笔,看着外头的士卒,校尉正忙着驱赶营中女子,患病者正被转移到城西,而更多人,则是寒风中怀念故乡。

    两万多条鲜活的性命,却不过是将军手中的剑,用钝后,也不惜与敌人白刃交锋,当场折断。

    至此,耿弇这个在伏隆眼中骄傲、狂妄、好战,因为贪心功业,欲包揽所有功劳的小将军,其心中的宏大计划,也终于在奏疏上,对第五伦全盘托出:

    “只要能诱刘秀与我军缠斗,便不论胜负。臣愿用这幽冀士卒两万余人性命,用臣的一生的不败名声,来拖住刘秀三五天,只待彭城援兵抵达,臣虽可能败绩。”

    耿弇在奏疏上写下最后几个字:

    “但陛下,大魏,必胜!”

第600章 第五层

    收到伏隆急奏,得知耿弇说什么“可以战而令我不战,即便是陛下,亦不能得此于臣”时,第五伦正在南赴下邳的路上,与他同行的,还有四万援军。

    放下密奏后,第五伦面色微沉,心中只道:

    “看来,我少不得要学一次刘邦了!”

    指的当然不是学老刘杀功臣,在第五伦看来,耿弇对自己的忠诚虽无法与马援、景丹、万脩这些起家嫡系相提并论,但应该不会有谋逆反叛之心,应该吧。

    “不过是小将军伐齐胜仗打惯了,连下七十二城,却在下相吃了刘秀大亏,心中不忿,非要打回来以求全胜罢了。毕竟是狠如羊、猛如虎、贪如狼的人物啊。”

    如羊角抵,只知往前而不知退后;如虎扑食,有所挫败便恼羞成怒;至于他贪什么?以第五伦对小耿的了解,贪的不是权力富贵,而是一战灭吴的不世之功啊,任谁都能看出,天下诸侯,第五伦最重视的势力莫过于刘秀,若能独占此功,小耿可为诸将之首。

    但这之后呢?耿氏如何自处,小将军你想过么?

    所以第五伦决定,在耿弇铸成大错前,由他来阻止悲剧发生。

    第五伦要学刘邦的,便是夺大将兵权!

    刘邦曾经两度夺韩信兵权,一次是成皋之战后,那时候老刘被项羽打得极惨,靠着替身赴死,并将城内女子放出去让楚军乱哄哄地追,这才仓皇逃出。而此时,刘邦的把兄弟张耳、大将韩信已经攻下赵代之地,且就驻扎在与成皋一河之隔的地方,居然按兵不动,于是刘邦自称使者,清晨驰入张耳、韩信壁,而夺其军。韩信睡到中午起来,才得知此事,可怜他又成了光杆司令,只能在河北重新募兵去打齐国。

    第二次,则是垓下之战后。项羽已死,也是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了,鉴于韩信之前在攻下齐地后,曾请封齐王,且在刘邦下令追击项羽之际,并未奉令率兵赶到,导致刘邦在固陵之战被项羽击败,刘邦遂不放心,故技重施,驰入齐王壁,夺其军……

    刘邦之所以下手,恨的就是韩信不听调遣,而现在,第五伦也面临属下自作主张、没有大局观的状况。他打算用同样的雷霆手段,加速抵达下邳,架空耿伯昭,接过指挥权,如此方能与刘秀周旋,等后续援兵赶到,以众凌寡。

    但刘邦夺兵权听上去容易,甚至有些儿戏,似乎喊上十几个大汉,一起冲入主将大帐,抢了公章……虎符别到腰带上即可。

    可仔细分析,才明白此事不简单,第五伦揣测,刘邦之所以敢如此,除了笃定韩信没胆子造反外,也因为韩信麾下诸将谋士,除了蒯彻、李左车二人外,基本都是刘邦安插的丰沛人士。有这些人在,一旦韩信表现出异心,恐怕立即就会被架空。

    要论掺沙子的技术,第五伦也不遑多让,耿弇手下,除了两千上谷突骑外,其余多是来自冀州的偏将、校尉,每一位都由第五伦指派。加上不同主将带兵方法大异,耿弇对其麾下将吏,虽然经常放纵其劫掠,但收买亲附却较少。

    加上身边的四万之众,第五伦觉得,驰壁夺权这种事,老刘做得,他也做得!

    这种想法,却在南行的第三天戛然而止,第五伦的态度,因收到耿弇的请战奏报,而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欲以幽冀之兵为饵,拖住刘秀三五天,待援军抵达,将其歼于淮泗?”

    “臣虽可能败绩,但陛下,大魏,必胜!”

    这句话让第五伦颇为感怀,释卷暗叹:“若果真如此,便是予低估耿将军了。”

    作为将军,最珍视的便是自己的军旅胜负,想当年,白起为了保住不败之身,三番五次拒绝秦王,就是不去打邯郸。

    而耿弇竟愿将这最珍惜的“不败”打破,也要确保第五伦全局的胜利,他的忠诚,确实不能怀疑了。

    “这一波,予自以为他在第一层,辜负了予的厚望,殊不知耿将军竟在第三层。”

    但第五伦欣慰之余又有恼怒,耿弇的沟通太不及时,骗刘秀的同时,竟连他身边的伏隆、上司第五伦一起骗了,奏疏再慢点,恐将酿成大错,归根结底,还是自作聪明,不听调遣,这指挥权啊,还是得收!只是举措不必像计划中那般剧烈。

    第五伦立刻传诏,假装自己已洞察一切:“将军深意,予早已知晓。”

    “徐淮之战,攻城略地为下,诱歼刘秀为上,刘秀虽不入灵璧圈套,反攻下相下邳,然不过是殊途同归。”

    “予早已派遣横野将军郑统统兵两万,自灵璧南下,绕开睢水吴军偏师,直扑临淮郡!”

    “虎牙将军盖延,亦将三千渔阳突骑,星夜驰骋,将渡过睢水,与横野将军于临淮汇合。”

    “刘秀借江淮舟师北上,郑、盖二将堵淮泗口,刘秀便再无退路!”

    这是七国之乱时,周亚夫平叛的招数,在北方深沟高垒,不与南军交战,却使轻兵绝淮泗口,塞敌粮道,使其自溃,连撤军都成了问题。

    早在得知刘秀没有攻击灵璧时,第五伦就立刻做出调整,用周亚夫故计,让那边的伏兵出动,南下迂回包抄。

    一旦此策奏效,刘秀想要南撤,便只能弃舟师而走陆路,往泗水国、淮阴县方向跑,亦将成为魏军骑兵的猎物!

    既知小耿打算和决心,这场仗就更好布置了,第五伦抚着唇上胡须,心中甚至有一丝欣慰。

    “这一战,予在第四层。”

    ……

    “陛下果然比我高明,早已做出了布置,可笑耿弇还打算以两万余士卒性命,来拖住刘秀,却不知圣天子的奇兵,早已逼近淮泗口。”

    再看下邳这边,第五伦的诏书来得比援军快,耿弇收到后,倍感欣慰。

    而光禄大夫伏隆更是暗暗捏了一把汗,前几日耿弇的态度,让他只以为此子要做韩信第二了,伏隆虽有心调解,但以他对第五伦的忠诚,仍会将自己所见一一上禀,好在如今君臣误会“解除”。

    他特难免埋怨:“耿将军有此想法,何不早言?”

    耿弇瞥眼看着伏隆:“此乃机密,一旦泄露,非但刘秀不会中计,我军士气也将大堕。更何况,我说了,伏大夫便不会阻止?”

    肯定会,以两万多士卒性命来拖住刘秀,这么决绝的念头,也只有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的耿弇才能下决心。一想到从齐地到淮泗,千里相随的两万余将士,耿弇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让他们去死,伏隆只觉齿寒,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耿弇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道:

    “伏大夫,为将不仁,为了陛下早日一统,别说两万,就算二十万人,也得毫不犹豫扔出去,这时候,手不能发抖啊。”

    伏隆摇头,他是万万做不到的:“陛下仁爱,视兵卒如赤子婴儿,亦不会如此,既然早有两部绕后,下邳一战,是否可以不打?”

    “打不打,不在于吾等。”说到这,耿弇就感到头疼。

    “而在刘秀。”

    前日巡营后,耿弇对军中疫病,士卒厌战等问题毫不隐瞒,甚至故意令军队军容不整,希望诱惑刘秀来攻,但预想中的吴军总攻却并非发生。

    反倒是耿弇布置在敌营附近的斥候来报,说是数十里外的吴军,忽然离开了营垒,陆续乘着泗水上的舟师离开了!

    “难道我军援兵将至的消息,被刘秀侦知了。”

    最担心的事发生了,耿弇大惊,不顾伤痛,亲带上谷突骑去追,然而等他抵达吴军营垒时,这里早已成了一座空寨,冷冰冰的泗水带走了最后一批船只。

    吴军离开时还烧毁了浮桥,淮泗在腊月虽然寒冷,但却很少有彻底封冻的时候,上谷突骑只能望水兴叹,舟师顺流而行,其速不比骑兵慢,毕竟马匹跑个几十里必须歇息,而船队只需要晚上停泊,等他们搭建好浮桥,南下追到淮水边,恐怕刘秀都已经撤回淮南了。

    下邳之战终究未能打起来,三军厌战、士气不振的两万余士卒可以保住性命,而耿弇又能保持他的“不败”金身了,然而这种结果,却让耿弇比直接输给刘秀更难受。

    “功败垂成,功败垂成。”

    他恨恨地扼腕长叹,回程的路上,旧伤再发,这下马匹再也骑不动了,竟是躺在车上回的下邳城。

    而此时的下邳城,相比于小耿离开追击时气氛已大为不同,外围多了一些崭新旗帜的师旅,而抵达城南时,白门楼上,已飘扬着巨大的五彩旗。

    魏皇第五伦,已随援军前锋一道,星夜抵达下邳!

    眼看上谷突骑冻了大半日,士气蔫蔫的,第五伦告诉旁人:

    “逼退刘秀,使其宵遁,此不战而胜也,且令士卒击鼓,以胜军振旅之礼,迎接车骑大将军!”

    捏了许久的名号,第五伦总算要给耿弇了。

    尽管身边伏隆等群臣都纷纷恭贺,认为刘秀这是惧怕魏皇与耿将军,故而仓促退兵,如此一来,非但彭城再不可救,整个淮北,也将拱手让予第五伦。

    第五伦确实接受了他们的逢迎,脸上带着笑意准备迎接小耿归来,但心中却不太乐观。

    “刘秀岂是白给之人?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

    第五伦朝身边的绣衣都尉张鱼低声叮嘱:“郑统的两万豫州兵,五日前离开灵璧南下,盖延的三千渔阳突骑,与我同时出发,但骑兵脚程快,此刻不知到何处了,立刻遣人追回!”

    “诏令二将,切勿再南下临淮,刘秀笃定我欲歼他于淮北,遂将计就计,假意欺身北上,实是想让我遣偏师迂回南下,而他则可乘舟师回头,配合淮泗口守军,截我奇兵!”

    仗打到现在,第五伦终于看明白了刘秀的计划,简直是刀尖上跳舞,一处不慎就会全盘皆输,但偏偏还让他成了。

    这一波,秀儿在第五层啊!

第601章 饮马

    第五伦派出的驿骑虽日夜兼程,但想要追上渔阳突骑并不容易。

    早在数日前,得到皇帝“南下绝淮泗口,断刘秀后路”的命令后,虎牙将军盖延便带着两千骑兵离开彭城,以日行八十里的速度南进。

    渔阳突骑作为轻骑兵,战马没有披甲,但已经装备上了马镫和高马鞍,战马也钉了马蹄,使他们机动能力更佳。渔阳骑士们渐渐接受了这些“挂件”,更稳健的骑在马上。甲胄有车辆或驮马运载,长兵戟、矛等横于马鞍之上,只要不钻林子就行,环首刀和剑挂于腰间,身后往往还背负弓箭和轻便的擘张弩,不少人甚至还背着长方形的臂盾。

    他们很快逼近了睢水,因为河水平缓,只没过胸口,全员泅渡可能会快些,但许多骑兵往河水里试探了一下就哇哇叫了起来。

    “将军,水太凉,下不了脚啊。”

    “丢人现眼,吾等乃是幽州人,从小便在苦寒之地过活,这徐淮南方之地,水能冷到哪去?”

    然而盖延亲自一试后,发现确实凉到透心,他的军中也有水土不服的情况,导致三千突骑只剩下两千可以奔袭,这要真泅渡淌冷水,恐怕又要病倒许多。

    于是只好四处搜罗民船,花了小半天时间才渡过去,也相当于给马儿休憩了,渡河后,盖延距离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沛郡符离县(今安徽宿州)也不远了。

    濉河与沱河在此交汇,平原与山地在这里分野,注定此地颇为重要,古时候楚国就设置了“符离塞”作为淮北重镇。徐淮大战初起时,刘秀曾派遣偏将军左曹坚镡带兵万余来到符离,假装要北袭第五伦的屯粮大营灵璧,然而那不过是虚晃一枪。等盖延率军抵达符离城时,汉军已撤,人去城空。

    渔阳突骑只随身带了五日干粮,虽还有剩余,但沿途必须抄粮以战养战,若是时间不赶,还能让骑兵烧杀掳掠一番——在魏军中,要论军纪最差,渔阳突骑若称第二,没有敢称第一,小耿麾下的上谷突骑也差之甚远,上谷兵过如梳,渔阳兵过则如篦,恐怕只有昔日新军能与之媲美。

    盖延令骑兵搜城,结果粮食和女人没找到,只从一座闾左的破屋里找出一个白发老叟,因为腿脚残疾,他未能和城里人一起逃走。

    “我是本城巫祝。”

    老叟落到穷凶极恶的渔阳兵手里,为保性命,捧着一把符草和一枚龟甲自陈身份,说是能为“王师”算得前途吉凶。

    原来,这符离最出名的物产,便是春夏时长满离山的“符草”,此草又名香附草,茎秆颇长,花朵若伞,动物不吃,南方常以此物占卜。

    盖延人高马大,随意地坐在县衙寺堂上,摸着闪亮的环首长刀:“那汝便算算,我此番用兵如何?”

    老巫祝显然很懂行,手持符草,在那撕来撕去,观察其纹理,装模作样地占了许久,面露喜色,朝盖延拱手道:

    “将军此番用兵,必将大胜啊!恐怕能封侯了!”

    盖延脸色一黑,一旁士卒则立刻斥道:“汝这愚巫,盖将军早在河济之战后,便早已受封千户侯了!”

    巫祝差点咬了舌头,连忙挽救自己的失言:“封侯太小,将军足以封王!”

    这下连本只想听点吉利话的盖延都受不了,赫然起身:“大胆!大魏圣天子之下,只有功公爵,没有王爵,更何况马将军、吴将军、耿将军三位功勋都不足以为王,我算什么?这老叟恐怕是吴军细作,留下来离间的,拖下去,斩了。”

    可怜这老巫祝拍马屁拍到了脚上,但他的一番话,倒也点到了盖延心事。

    盖延从河北之役投靠第五伦,至今也有三年多了,虽然得封列侯、杂号将军,但他在军中的地位一直不尴不尬。

    带盖延投魏的吴汉,目前在并州与匈奴、胡汉周旋。

    而一度让盖延心折的骠骑大将军马援,被第五伦调到了凉州平定羌乱。

    打齐国时名义上的顶头上司耿伯昭,虽然盖延勉强与他共事,但小耿从来没将他当自己人,有好处总排在上谷突骑后面。

    最后,盖延亦不算第五伦嫡系,思来想去,盖延也会萌生这样的想法:

    “我为何就不能独领一军呢?”

    什么封王、封公他不敢想,但若能混上重号将军,以后盖延便可开府统军,独当一面,不必向人低头了,他麾下的渔阳突骑们,自此也有了稳定的前程,不必再以雇兵自处。

    但想更进一步,必须依靠军功,这次奉命南下绝淮泗口,就是最好的机会!

    一念至此,盖延遂愉快地决定,不在符离县等待步兵了!

    “我愿为前锋,替横野将军探路。”

    在符离放了百余伤病,撂下这样一句话敷衍友军后,盖延率部继续往南。

    沛郡是赤眉之乱的重灾区,早在桓谭、刘盆子还住牛棚的时候,本地就颇为残破,甚至到了人吃人的程度。数年过去了,淮北更加衰败,经常出现连成片的无人区,可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若偶遇一二还有人烟的村闾,渔阳突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杀进去,夺走那些在乱世里苟延残喘的农夫最后一粒粮食,而后扬长而去,只留下饥民瑟瑟发抖伫立在村口,为不知如何度过这个冬天而绝望。

    次日入夜,渔阳突骑奔袭数十里后,在一座废弃多年的丘墟过夜,依靠墙闾挡住呼啸的寒风。

    “汝是说,此地名为垓下,便是项羽被困,汉军四面楚歌之处?”

    本以为是沛郡常见的废城,但从绣衣卫的向导处得知地名后,盖延对此地平添了许多好奇,啧啧称奇地绕了一圈。

    垓下废城座落在台地之上,城墙依地势而建,夯土筑成,西城墙被河水冲毁,其余墙体也因为附近居民过来搬土,加上风雨剥蚀坍毁严重。

    但从墙壁上深深扎入的箭簇、地下随处暴露的白骨、锈迹斑斑的青铜戈矛,依然能窥见两百年前,那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一角。

    盖延站在危墙上,颇能感受当日情形,不过,他代入的是进攻一方。

    “项羽败于垓下,便南逃乌江,而汉军则遣骑兵追击,统领彼辈的,想必就是骑将灌婴罢?”

    盖延虽然出身边塞,甚至连字都不识,但灌婴大名还是听说过的,这是前朝的骑将前辈啊。

    而这一仗,他奉命起到的,也是类似灌婴的作用,追击堵截刘秀!

    “灌绛之功,我亦能立!”

    毕竟在盖延想来,刘秀若带兵北上,被皇帝和耿伯昭以寡凌众,即便他有通天本领,也必败无疑,等刘秀仓皇逃到淮泗口时,正好被自己堵个正着。

    若还未分胜负,那就更妙了,盖延和渔阳突骑便能发挥最大功用,切断刘秀与淮南联系,将淮水一线搅个天翻地覆!让皇帝看看自己和渔阳突骑的真正本领。

    离开符离的第三天,渔阳突骑已进入临淮郡地界,距离徐县(今江苏泗洪县)越来越近。

    徐县是徐州得名之源,古徐国所在,一度是临淮这个百万人口大郡的首府,但随着赤眉之乱,淮北残破,临淮郡治迁到了淮南,徐县地位大不如前,但仍是淮北少数几个居民集中的县城。

    有人烟,就有粮食,这是渔阳突骑最渴望的,干粮已趋见底,他们迫不及待要杀入城郭大抢一把了。

    然而就在盖延跃跃欲试,要做魏军第一个饮马淮河的人时,后方却忽有驿骑抵达,传达了第五伦的诏令。

    “下邳战况有变,诏令横野将军、虎牙将军屯驻符离,就近食灵璧之粮,切勿孤军南下!”

    又道:“横野将军已在符离停下,望盖将军速归!”

    盖延有些发懵,这简直是儿戏!打发他们奔袭地后,如今又忽然要求回去,全军后移两百里?皇帝小儿这是故意消遣渔阳突骑呢!?

    换了两年前,盖延必然勃然大怒,自行其是,但经历了河济大战后,他最终还是强忍怒意,接过了第五伦的手令。

    “臣,敬受诺!”

    然而似是老天爷与他们作对,南下时还算晴朗的天气,忽然变得古怪起来,要说下雪,那渔阳突骑可不带怕的,在北方时,他们经常雪里来雪里去,纵千里冰封又何妨?

    但淮北的冬天与幽州大为不同,光下雨,不下雪!空气里湿度极大,骑兵们冻得够呛,行军速度降到最低,连身披厚裘的盖延都冻得牙齿打颤,一拧裘服,都能出水了!不冷才怪。

    “吾虽北人,往后可不敢再笑南方冬日不值一提了。”在盖延这个幽州人心中,幽州往南,都是南方,淮北当然也算。

    在徐县附近凑合了一夜后,雨虽然停了,但却又起了大雾,这雾气浓密,不知覆盖了周围数十里,考虑到诏令里说刘秀已经南下,盖延也不敢在敌后久待,依然强行拔营启程。

    士卒因冻饿生病落单就不提了,最大的麻烦在于,连绣衣卫的向导,都开始搞不清回路了,茫然四顾,百步外尽是一团白雾,谁分得清东南西北?

    在荒芜的田地里闾间绕了半天后,雾气稍散,但他们已经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后来,总算逮到一个饿得不行出门刨鼠洞的本地人,看这模样,像个田父,盖延遂令人逼问路径,走哪条道能离开临淮郡。

    田父被架在脖子上的环刀吓得不轻,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遭遇渔阳突骑了,前日这群魏兵过境时,将他家仅剩的粮食抢光,他小儿子反抗,竟被当场杀死!

    想到儿子的死相,田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朝看似路更宽的地方指了指:

    “走这条。”

    等到渔阳突骑离开这个小里闾时,田父的身体,已经挂在村口的枯树上了。

    他之所以被杀,并非因为魏军识破他指错路,只因为……

    “此番北撤,与来时不同,不能留活口,暴露我军行踪!”

    轰轰隆隆的马蹄声远去了,只剩下田父的尸体悬在枯木上,为风吹拂,一双脚摆动晃一晃的。

    似乎走对路的渔阳突骑,在冬雨薄雾中又行半日,就在他们再度疑惑自己身处何地时,却与一支支刚从泗水开过来的军队,迎面撞到了一起!

    ……

    两天后,身在符离塞,正焦急等待友军回来的横野将军郑统,却接到了残兵带回的噩耗:

    “盖将军在徐县附近失道迷途,又遭遇吴军,渔阳突骑陷入田沼泥中,难以应战,盖将军且战且退,如今西撤至垓下,马匹再难骑乘,竟为吴军所困!”

    “还望郑将军救援渔阳突骑啊。”

    郑统脸都青了,看来皇帝陛下所料不差,刘秀确实是将符离的上万人撤回了淮水一线,等着主力从泗水舟师撤回,等着直扑淮泗口的魏军前锋一头撞进来!

    若是盖延肯等他,不要先行深入,这次遭遇战本可避免,那就成了吴军南北折腾一无所得,魏军依然血赚。

    可如今盖延陷于敌中,且在符离以东百余里外,郑统麾下两万人,多为步卒,是救,还是不救呢?

    和盖延不同,郑统是第五伦嫡系中的嫡系,他从猪突豨勇中的无名小卒,靠着一场场血战被提拔为杂号将军。勇则勇矣,不过要论统兵能力,郑统不一定比盖延强。

    但要论受第五伦行事风格润物无声的影响,郑统却远超盖延。

    于是郑统憋了半天口,只吐出了三个字。

    “救个屁!”

    与其在敌情不明的状况下,一个接一个往垓下送,还不如发挥魏军优良传统:

    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第602章 不行

    徐淮大战,邓禹全程未能参与,因为他几个月前就被刘秀派往白帝城谒见公孙述。

    按照最早的盟约,双方合力拿下南郡后,成家可以把大城市江陵连带襄阳等地交给刘秀,而刘秀则当以荆南长沙等郡作为交换。

    然而事与愿违,荆襄一战,汉军功败垂成,甚至折了大将,战线退回云梦泽畔,只能勉强保住江夏郡不失。倒是蜀军成功控制江陵,战罢,公孙述表示应如约照办,可江陵早被蜀军连人口带财货劫掠一空,且身处汉水下游,岑彭随时可以顺流而下拔取,根本守不住,这才有了邓禹赶赴白帝城扯皮一事。

    虽然公孙述对刘秀违约勃然大怒,但他也知道,魏国取荆襄,已然威胁到了巴郡。考虑到联吴抗魏的大局,公孙述的胃口从三个郡变成三个县,刘秀将汉军暂时控制的南郡数县交给蜀军,让他们能够在江陵外围构筑防线——守巴必守荆嘛。

    邓禹初冬开始回程,回到吴地后惊闻大战已在淮北开打,立刻星夜前往。

    “淮北危矣。”邓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汉军小半军队还被岑彭拖在荆南回不来,这一战,他们处于绝对劣势。

    然而等邓禹赶到临淮郡徐县时,却赶上了一场难得的胜仗,汉军主力三万余人从下邳乘舟师退至徐县,并与魏军奇兵前锋打了个遭遇战,盖延寡不敌众溃退而去。

    而谒见皇帝后,听说刘秀刚从下邳两倍之敌的增援中跳脱出来,邓禹更觉心有余悸,不由感慨:“多亏有泗水。”

    “然也,北人乘马,南人驾船,靠着舟师运载,吾等才能进退自如啊。”

    除了泗水,刘秀还感谢了一个人:“还有吴王夫差,五百载前开凿邗沟,疏通淮泗水道,虽罪在当代,却遗泽千秋啊,吴越多淫祠,有伍子胥庙、越王庙、范蠡庙,独夫差绝无,往后朕少不得要给夫差立一座。”

    也是刘秀运气好,要说夫差当初开凿疏通的河道,可不止南方,为了进取齐鲁,他还耗费巨量人力物力,开凿了菏水,这条运河沟通了济水和泗水,使得长江的船,可以一路驶到黄河去,只可惜新莽时大河决口,兖州成了黄泛区,菏水堵塞,否则魏军亦可派遣大量北方舟船南下,而不必出了灵璧就走陆路。

    汉军的撤退拉扯虽精彩但还算寻常,但刘秀竟能料到第五伦出招,回头堵截了盖延的骑兵,这就令人称奇了,莫非汉军在魏国内部也有细作?

    刘秀却摇头,在情报方面,他可是两眼一抹黑,对战局的掌控,全靠赌博与揣测。

    “七国之乱时,周亚夫遣轻兵绝淮泗口之策,此乃北军一举击破南方关键所在,第五伦见朕拥兵于下邳,必用此计!”

    还是运气好,此策本无大问题,若盖延循序渐进,与步卒配合行进,刘秀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但第五伦不会犯错,其麾下武将却会。”

    就像刘秀自己筹划一切,但属下的理解与执行总是差了一个档次,第五伦似乎也深受其害啊。

    邓禹更加佩服,要论汉军这边的第一名将,还是皇帝本人啊,只遗憾地叹道:“只可惜未能全歼这支骑兵,叫其溃围西逃了。”

    “犹未可知。”刘秀却看向西方:“符离本有万余人,由偏将军坚镡统领,作为疑兵迷惑第五伦,为其识破后,便早早撤至大泽乡以南待命,盖延西撤,或许会与彼辈碰上。”

    喜讯来得很快,邓禹才到半日,西边就传回消息:

    “敌将盖延,已被坚镡将军困于垓下!”

    ……

    盖延终究没能等到他期盼中的救援。

    身在百里外的横野将军郑统,想到早年间自己曾在攻略关中时,轻兵冒进损失惨重的经历,选择稳一手,驻兵不前,任由盖延的数百残兵,被坚镡带上万人困在垓下。

    战斗结果是毫无悬念的,马匹疲惫、失去机动能力的骑兵,在战斗中左支右绌,加上垓下废城缺了面城墙,守无可守。尽管渔阳突骑皆是北人,个人战斗力极强,让汉军付出了数百人伤亡,但包围还是一点点缩小。

    若是第五伦嫡系在此,少不得要拼死一战,多拖点垫背,但渔阳突骑本就是一群“雇佣兵”,没犒赏、不准劫掠时,这群人连马背都不肯上,又岂会为魏皇付出性命?盖延还在最后一间没顶的土屋里挽强弓持白刃反击呢,突骑就成队成队地放弃了抵抗。

    气得盖延大骂属下愚蠢:“吾等南下杀戮甚重,必为南人所恨,降吴焉能活命?”

    然而下一刻,对面的汉军就开始叫喊:“陛下早闻盖将军乃塞北豪雄,以勇气闻名,愿得生将军一见!”

    “刘文叔知世间有盖延耶?”

    刘秀至少是与第五伦争鼎的人物,这让在魏军一大堆皇帝嫡系里排不上号次的盖延且喜且惊。

    就在盖延一个犹豫间,汉兵忽然推到了摇摇欲坠的墙壁,将盖延整个压在下头……

    ……

    盖延终于实现了他“最先饮马淮河”的夸口,虽然他是作为俘虏被押到淮泗口的。

    淮泗口确实如第五伦所料,是汉军的大本营,淮南的粮食通过终年不封冻的邗沟运到此地,若无邗沟,汉军早已崩溃,也难怪刘秀感激得要给夫差立庙了。

    虽然刘秀口头说愿“生得盖延将军一见”,但盖延却来得不是时候,他被推入汉营时,这儿正在举办一场丧事。

    淮泗口虽未下雪,但整个汉营大帐附近仿佛为白雪笼罩,内外皆举丧,气氛颇为沉重。

    原来,却是彭城戏马台一战消息传到,刘秀得知东海太守刘植战死,特地为其举丧。

    不仅如此,依照荆襄大战时马武殒身的旧例,刘秀竟破格将刘植追封为“巨鹿王”,给了他最高的死后殊荣!以表彰殉汉忠臣。

    虽然刘植在东南完全是一位“河北孤臣”,与南阳、颍川各大派系都不沾边,平素也没有太多好友,但作为宗室一员,他的英勇战死依然得到了不少人感怀,加上徐淮战事不利,彭城已难救援,大家的心情本就颇为积郁,盖延和一众渔阳突骑正好押到,立刻点燃了这种情绪。

    “幽州兵残忍好杀,自入徐州以来,不知害了多少百姓,盖延作为第五伦鹰犬,曾参与彭城之围,与巨鹿王之死也有关系,不如杀了他,再将幽州兵统统处死,以祭巨鹿王及赴难士卒。”

    面对这些喊打喊杀,盖延却岿然不惧,他身高九尺有余,哪怕被缚住双手,依然挺直腰杆,目光轻蔑地看着眼前这群叫叫嚷嚷的南方小矮子,冷笑道:“若非乃公孤军深入无人搭救,战场上持强弓与汝等碰面,众人首级,不过是我弓下靶子!”

    他嗓门大,一时间气势如虹,激得汉军众将校更怒。

    旋即盖延又在穿着丧服的人群中扫视:“刘秀何在?不是说要见乃公么?速速出来。”

    他吼了好几遍,那位一直拜在刘植灵柩前的中年人才起身转过来,看向盖延:“盖巨卿,确实是勇悍之辈啊,刘秀在此。”

    “汝便是刘文叔?”

    盖延回望过去,却见其一身缌麻,这是为族兄弟服丧的服制,国字脸,须眉长得很漂亮,鼻子高,嘴大,被白巾包裹的额头颇为宽大。

    光看其容貌,却比同为皇帝的第五伦更俊朗大气些……

    但盖延嘴上仍不服软:“我本想来淮泗口立不世之功,不料中汝圈套,虽然没能得死刘秀,至少看了一眼生刘秀,知道汝首级多大,要杀便杀罢!但不消数月,吾主便将推平淮北,斩得汝头!”

    汉臣们勃然大怒,然而刘秀却摇头:“将军死则死矣,但魏主素来吝啬,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反复揣摩印信至弊,仍忍不能予,听说大功如耿伯昭,求一车骑大将军而不得。”

    “盖将军死后,第五伦会给汝这样的败军之将,办如此规格葬礼,追封王号么?”

    说了这句让盖延发愣的话后,刘秀让人将他先带下去,然后安抚群臣说:“彭城战况未明,且先以盖延为囚质。”

    但到了晚上,刘秀却亲至拘押盖延的营中,见他依然五花大绑缚着,便连道得罪,竟亲自过来给他松了绳子,又令人端上肉菜饭食,甚至坐到了盖延对面。

    这下轮到盖延称奇了,他看了看帐内,竟没有一个护卫,自己虽然一只手臂在作战时受了伤,但以他的武艺,只凭单手也能杀人!

    但盖延没有偷袭,只将疑惑说了出来:

    “刘秀,汝竟不怕为我所劫?”

    刘秀却表现得颇为坦然:“将军忠勇无畏,既然秀以客待之,将军应不会行宵小之事。”

    言罢竟敬了盖延一盏酒:“将军以精骑两千,便敢奔袭三百里袭我淮泗口,秀得知后,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星夜南撤回来,若迟片刻,这淮泗口已是火海一片,亡国在即了,将军虽未能得手,实乃友军支援不及,非战之罪也。”

    这话让盖延听得很舒服,既然是敬酒,那就喝呗,他被俘后饿了许久,这下也不管了,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刘秀看着盖延狼吞虎咽,继续道:“听说将军投魏,是在河北?随吴汉举事渔阳,以大郡降第五伦,得拜偏将军。”

    他竟将自己打听得如此清楚?盖延嘴里吃着,心中难免有些动容。

    却听刘秀继续道:“河济大战后,将军立功卓著,才得封侯,至今列入杂号,也算大将之一。”

    刘秀忽然话音一转:“但将军被困时,魏军横野部就在边上,竟坐视不救,致使盖将军被俘,将军可知为何?”

    这也是盖延恼火之处,刘秀遂为他“指点迷津”:“将军并非第五伦亲随嫡系,故受排挤,以骁勇之功,却只能带渔阳突骑,而第五伦对将军及渔阳兵亦不甚惜,常用于奔袭攻坚等事,归根结底,是第五伦身在北方,不缺骑将骑兵,既有耿伯昭、吴汉、马援及新秦中旧部、上谷突骑,让将军及渔阳兵自行损耗即可。”

    盖延停下了咀嚼,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刘秀的话确实有部分是事实。

    刘秀又拿出他过去招抚丹阳江盗那一套来了,殷切地说道:“群臣皆要杀将军,但我却想留将军!南国其实不乏马匹,也有部分骑兵,可就是缺少一位骑将!”

    “将军若能归汉,秀何吝骠骑将军之位,列侯之爵?若能为汉立功击败第五伦,他日将军必为灌婴之属!”

    前汉太尉、丞相,开国功臣灌婴,这是盖延的人生目标,他看着刘秀真挚的双目,似乎就要被说动了。

    但下一刻,盖延忽然发飙,口中没嚼完的肉也吐在刘秀脚下:

    “呸!”

    “一臣不事二主,想要乃公降?痴心妄想!”

    盖延用还好着的那只手将案几上杯盘一扫,让它们乒乓落地摔碎,帐外的汉兵也闻声一拥而入,抽刃对准了他。

    盖延更是冷笑:“原来是假大气,真提防。”

    “看来盖将军还要多想想。”

    倒是刘秀伸手制止了他们,让人将盖延押到对岸的江东去看管。

    盖延昂首走出营房,心里却慌得不行。

    在刚才某个时刻,他差点就被刘秀说动了,好在最终稳住了,只要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眼下大魏占尽优势,就算没拿下淮泗,但就算拖下去,刘秀拿头赢啊!还为他统帅骑兵?那是自污名声啊。

    不过,虽然嘴上说着“一臣不事二主”,但刚才电光火石间,盖延心里想的却不是第五伦,而是另一个人……

    “我若降刘,有何面目再见马文渊将军!不行,万万不行。”

第603章 坚持守住

    运载盖延的乌篷船渐行渐远,渡过宽阔的淮水,驶向淮阴方向,而刘秀则在岸边驻足看了许久,感慨道:“第五伦麾下,确多虎将啊。”

    他不知道的是,第五伦手下大多数人,包括盖延原本都该属于自己,即便墙角几乎被挖空,但刘秀手下的南阳、颍川两批文武将臣也颇为不俗,诸如冯异之辈,也能和对面的岑彭打个五五开。

    但将才是不会嫌多的,第五伦大兵压境之际,汉军旧将们也相继战死,痛心之余,刘秀也少不得要感慨一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尤其是会用骑兵的将军!

    去年拿下东海郡后,刘秀可在郡武库捡到了不少好东西,汉朝、新朝积攒下来的兵车器数十万,零零总总,足以武装十万大军。

    这使得刘秀不由大为感慨:“区区一郡武库便有如此众多兵器,足知前汉之强悍,岂料祸起萧墙,竟为奸佞所篡。”

    幸好它们落到了刘家人手中,靠着这批陈年旧货,汉军一口气武装到了牙齿,这才能在淮北和魏军掰一掰腕子。

    这其中,就包括了鞍鞯两千八十具,上马鞒八百廿五具,战马首铠九百余,然而这些马具,尤其是马铠,汉军骑兵用不上,南方马匹太矮小了,披挂上重甲根本跑不起来,只能当魏军弓弩的活靶子。

    北人乘马,南人驾船,有些兵种确实是地域特色,但刘秀却不信这个邪。

    “项羽南人也,麾下多为江东子弟,淮南父老,与朕颇类,然项羽却擅用车骑,曾以三万精骑战车破高皇帝数十万,可知若有善战骑兵统领,南人亦不逊于北人!”

    正因如此,刘秀才对盖延起了招募之心,他得知此人并非第五伦心腹,而魏军中派系山头斗争,丝毫不比汉军轻。

    岂料盖延果断拒绝,刘秀望着他远去的船影,感慨道:“若朕手中能多出十万人,两个州,与第五伦势均力敌,盖延或许便会答应了。”

    若盖延真是他口中的大魏忠臣,怎么会被俘后好睡好吃呢?这是心存活命之欲啊。

    但古人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没人会无缘无故投奔岌岌可危的残汉。

    既然暂时无法得到盖延,那就将他利用到底吧!

    刘秀又交给邓禹一个使命:“仲华且带上盖延,借口让他游历南方,思虑归汉之事,将淮南、江东好好走上一走。”

    邓禹立刻明白了刘秀之意:“陛下是想让后方著姓、官吏、百姓皆知,汉军大胜,还生俘了魏国大将?”

    刘秀颔首:“然也,将斩获数量夸大十倍,就说破敌数万,斩俘万余,须得将盖延名号多吹嘘吹嘘,让人以为,他与耿、马、岑、景、万、吴这魏国几大名将并列。”

    他很清楚,打仗打的不止是军争,还有人心,第五伦十余万大军兵临淮北,给东南小朝廷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不但军中将吏心怀忐忑,后方更是什么想法都有,不少人恐怕已在思量何时“投诚”比较合适了罢?

    刘秀知道戏马台之败瞒不住,遂大张旗鼓给刘植发丧、封王,给他最高的死后殊荣,稳住亲信忠臣们的心。

    而对那些“谁赢帮谁”之辈,就得靠盖延这硕大的战利品,让他们看到,魏军绝非不可战胜,而刘秀已经打出了大胜仗!

    后方需要胜利的鼓舞,哪怕是掺水的胜利。

    但刘秀却不会自我欺骗,觉得下相、徐县两场小胜,就能拿扭转大局。

    在邓禹南下前,刘秀向他询问:“仲华以为,如今形势如何?汉可还有胜机?”

    “陛下所言之‘胜’,指的是挡住第五伦猛攻,保汉社稷立于淮南江东不失;还是守住彭城,夺回淮北?”

    邓禹道:“若是前者,大汉已胜!”

    刘秀却不太满意地摇头:“若只满足于此,朕何必与第五伦斗智斗勇,直接将淮北众人撤往淮南即可,也不会痛失刘植,更令来君叔被困彭城。”

    邓禹只好如实道:“纵然陛下所求是后者,也已胜大半,第五伦集十余万众,却未能一鼓作气席卷淮北;顿于彭城半月,欲诱陛下击灵璧,未能得逞,反在下相损兵数千,尤不吸取教训,更遣盖延孤军深入,欲定胜负于奇袭淮泗口,再失大将,此二鼓而衰也,第五伦已无法再遣师南下,越过下邳、睢水一线了。”

    刘秀却没这么乐观:“但汉军沿泗水反复奔波,也疲敝不堪,再难北上救援彭城。”

    是啊,双方都打得不如预料中顺利,战局僵持住了,就像这将地面冻硬的天气一样。

    “拖下去于汉有利。”

    邓禹指着外头的寒风料峭道:“天冷若此,若第五伦不能在一个月内攻克彭城,大军必然损耗严重,待其师老而劳,三军且有归志,陛下率休憩之众击魏,必大克之!”

    这分析刘秀颇为认可,他握紧双拳,返身北望,无比渴望一场惊天逆转的大翻盘!

    “月余,只要彭城再撑住月余时间,第五伦便师老兵疲,天亡期至!”

    ……

    虽然对彭城的坚守心存幻想,但刘秀、邓禹毕竟不清楚此城形势,他们的预测太过乐观,就在盖延被俘后数日,彭城已岌岌可危。

    更让刘秀绝对想不到的是,彭城守军的意志,并没有在魏军投石机呼啸的抛射中被摧垮,却在一群刘姓俘虏的呼喊中,行将崩溃!

    不得不说,魏军工兵和随军匠人的效率确实高,才短短半月,就在彭城四面城墙外修了十余座望楼,几乎每天都有一座高过彭城城墙的狭窄木楼拔地而起。

    望楼不仅可用于持千里镜的魏军斥候观察城内虚实、哪面城墙防守最弱,还可以对敌人展开宣传攻势。

    “彭城的昆父兄弟!”

    这天,投石机的抛射轰击刚刚停下,望楼上又有人举着铜皮卷的简易喇叭,朝城内喊话了。

    话是本地西楚方言,大概和数百年前楚霸王项羽高唱“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口音差不多,他先是自报了籍贯姓名,原来是戏马台一战中,率先拔刃对准守将刘植的人,住在某县某乡某闾,最重要的是:他姓刘,是前汉宗亲。

    “我也是楚元王后裔,连吾等刘氏人都知道,汉德已尽,早就被王莽中断,如今刘秀再建炎汉,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与天下其余诸汉一样,迟早也会亡!”

    他的一些宣传,在城内熬着寒冬在城墙上苦战的徐州普通人听来,确实很有诱惑力:

    “城内谣传魏军残暴,要屠彭城,尤其是将刘氏杀得一个不留,这是乱说!吾等不是还活得好好的?魏皇待俘虏极好,每日都能喝热汤,**米,我在戏马台上饿瘦,如今都补回来了!”

    “大汉,不过是刘姓一家私产,吾等身为刘氏都不帮了,汝等乃外姓,汉家于汝等何加焉?何苦豁出性命保刘氏社稷,最后弄得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值么?”

    这些话当然是绣衣卫负责起草,让戏马台一战的投诚者轮番上去读,却恰恰戳中了守军普通士卒的心:“是啊,吾等何苦为刘氏江山将命都舍了?莫要到最后,外姓苦战而死,诸刘却靠投降作享富贵。”

    彭城守军的心开始剧烈动摇,虽然暂时没有投诚、起义事件发生,但已经影响到了战局:当魏军再度发动进攻时,守卒的抵御就没那么拼命了,而是拼命往后缩,各念其家,反正魏皇承诺,破城后,只要不负隅顽抗,皆赦而不诛,日后各复其业。

    他们可不懂什么家国大义,真正对汉死忠的人物,王莽时就冒头死绝了,剩下的人,不过是乱世中随风而动的小草。

    大多数人不尽力,这使得来歙手下为数不多的精锐死忠为守城左支右绌,死伤颇重,连他们也渐渐不支后,彭城防务漏洞百出。

    “守不住了。”

    彭城之围进入第二十天时,一直如旗杆般屹立城头,带队击退魏军一次次突击的来歙,也无奈说出了这样的话。

    来歙已经数日不眠不休了,脸上被流矢划出了好几个口子,手上的虎口因寒冬日持刃搏杀而崩裂,现在连握刀都痛得颤抖。

    士卒们情况比他更差,尤其是来歙的三千“大司马亲卫”,已折损小半,被飞石砸死、被如雨的箭矢射死,被攀爬上来的魏军白刃刺死,甚至有在大冷天站岗,抱着矛立了一夜,次日袍泽来换班时一推,竟直接倒下,发现已死去多时的……

    而城内父老子弟的态度越发叵测,开战前,三老们口口声声:“彭城身受历代大汉天子、楚王厚恩,至今两百载,也是时候一报汉恩了。”

    可当魏军开到城下后,望着城外一望无际的师旅、连绵不休、阵势森严的层层大寨,彭城气氛就变了,皆有惧怕之心。

    等到戏马台被攻下,刘植战死后,彭城就更是人人自危。

    恰逢汉军刘姓俘虏在望楼上一喊话,这下更了不得,彭城人且喜且忧。

    “喜的是魏军承诺不屠城杀俘,忧的是本将军死守决命,会拖累彼辈身家性命。”

    来歙道:“近日来,连营中也有本地军吏勾连串通、兵卒道路以目,再过数日,若陛下援兵还不到,城内恐有兵变倾覆之祸!”

    还不是普通能镇压的兵变,而是兵民皆欲归降,光靠来歙和他的亲信,根本挡不住,魏军只要趁城内大乱发动进攻,取城便是轻而易举。

    “彭城就像枝头的果子,风吹雨淋,终究是摇摇欲坠了。”

    来歙说出了这个冰冷的事实后,被他召集的几位将校面面相觑,皆露骇然之色,若真如此,他们遭内外夹击,岂不是必死无疑?

    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援兵迟迟不到。

    这时候有人提议:“十日前,城外撤走了大批魏军,如今虽尚有五六万人在,但守备稀松不少,突围或有机会!”

    但来歙却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陛下认为我知臧否,晓废兴,故授予大司马之职,又令我守彭城,约定坚持到春后必解围,此乃臣主之交信,来歙若因遇小难便弃城不守,便是违背忠信!”

    来歙为人有信义,言行不违,更受到刘植战死戏马台的震撼,同时,他知道自己在彭城坚持守住,是刘秀扭转战局的关键,岂会为了突围活命的那点机会,而背弃诺言呢?

    来歙道明决心后,对众亲信说道:

    “我听闻,陇右多毒蛇,当地有胆识之人手被毒蛇咬到时,若能立即斩断手腕,可免毒性蔓延。”

    “第五伦颇似毒蛇,而归降侥幸之心,便是那将蔓延彭城全身的剧毒!”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来歙腰间环刀出鞘,虽然他缠着绷带的虎口依然微微发颤,但声音却一点不抖,反而满是决绝。

    “将沾染剧毒的手、脚累赘,统统斩弃!”

    “汝等带上可靠士卒,加上那些真正效忠大汉之民,尽弃外郭,随我死守内城!”

第604章 陆地行舟

    一如来歙所料,随着魏军的宣传攻势,彭城人心日益离散,最后果然爆发了部分兵卒的营啸。

    营啸演变成了哗变,很快就蔓延至全城,这几日一直潜伏的魏国细作乘机煽风点火,鼓动惧死的人们抓住机会,开启城门迎王师进来。

    来歙见外郭已不可收拾,遂按照计划,与三千部众退守彭城东北角的内城。

    动乱当夜,魏军便发动突袭,攀爬上去控制了四面城墙,武德三年腊月中旬,随着堵塞城门的砖石木头被搬开,围困二十余天的彭城,终于对胜利者缓缓打开了大门。

    那些参与了哗变的校尉,连夜绣五色旗的彭城父老,都心情忐忑地站在寒风飕飕的城门大道前,尽管魏军承诺不妄加屠戮,但刀在人家手里,而他们成了木俎上的鱼肉,死活全在对方一念之差。

    随着一阵整齐的脚步,魏军一部率先开入,个个高头大马,甲兵鲜明,五彩旗晃得人眼花。其后则是车轱辘作响,竟是魏军主帅亲至,被城里人遣去魏营送降书的父老代表,此刻竟与他同车,既激动又有些局促。

    这位魏军主将,自然就是被第五伦委任为彭城前敌总指挥的左丞相耿纯,因为肩膀受过伤,即便只站在车上,也有些偏。作为魏皇姻亲,耿纯虽非名将,但好歹指挥过几万人作战,在河北之役、河济之役中都有及格线以上的表现,级别也足够调用魏国的几位骄兵悍将。

    最重要的是,耿纯耐性极好,很听皇帝的话,应该不会在第五伦离开时搞个大新闻出来。

    耿纯出身河北豪族,又干过新朝官吏,对人情世故颇为娴熟,此番入城来行安抚之事,却见彭城父老局促不安,百姓躲在家中门房紧闭不肯出来,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他目光落在彭城主干道两侧的碑上,这是楚地风俗,那些在本地有过卓著贡献的二千石官吏,亦或是名闻天下的彭城人,生后都会立碑纪念,是为表彰贤良,教化百姓。

    一路看下来,有让彭城儒学大胜的汉初“三生”碑,有文景时代彭城著名诗人韦孟之碑,还有作为楚藩公主,汉武帝时远嫁乌孙国的解忧公主碑……

    耿纯的车轮,在途经一个因战乱而残破的里闾前停了下来,目光落在那醒目的石头里门上,一般的里门皆为木,独此为里,修筑成小阙形状,阙下还有石碑,小字刻得密密麻麻。

    耿丞相故作恍然大悟状,对随行的彭城父老说道:“这莫非是‘楚国二龚’之一,前汉渤海太守、光禄大夫龚君所住的廉里?”

    彭城父老忙道:“正是龚君宾所在,本地人念其……”

    说到这他们忽然停下,因为这龚胜是以“忠汉有节”得到崇敬的,这哪能说啊,遂改口曰:“念其刚直,特刻石表其里门。”

    这位楚国龚胜的履历,就是典型的硕儒谏臣的路子,年少好学,通晓五经,举茂才出身,靠着精通儒术,一点点升官,授谏议大夫,最黑暗的汉哀帝时,倒也屡次上书抨击刑罚严酷、赋敛苛重,虽说忠言逆耳,但龚胜非但没受惩罚,官却越做越大,但等到王莽秉政时,他察觉这位大司马大将军行事有异,遂归老乡里。

    王莽代汉后,也没忘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儒,派人五威将帅来徐州,捧着羊、酒去问候龚胜,想聘请他去太学做大祭酒。这龚胜却屡屡拒绝,甚至连出门见使者都不愿,就坐在床上装病,实在是推诿不过,便开始绝食,粒米不进十四天后,活活饿死在榻上。

    临死前还留下遗言:“受汉家厚恩,无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谊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

    这是典型的大汉忠臣啊,当地人虽然没有他的骨鲠,却也颇为敬服,刘秀入主彭城后,更是大加表彰。

    如今彭城换了主人,魏国的耿丞相,莫非是看这石里门不顺眼,想要派兵砸了!若真如此,他们是站出来阻止,还是为了保全自己,眼睁睁看着?

    就在彭城父老不知所措时,耿纯竟感慨道:“吾少学五经,最好《鲁诗》,以此为业,入于太学,素闻龚君乃鲁诗集大成者,既归乡里,郡二千石长吏初到官皆至其家,如师弟子之礼。今鲁诗后学至此,焉能高倨于车上?”

    言罢竟赫然下车,走到门阙石碑前,作揖微微一拜。

    然后耿纯又当着众人的面下了命令:“传令下去,士卒人马,有敢污此门阙石碑者,重惩不赦!”

    此事让彭城父老颇为震惊,然后心中顿感窃喜:龚胜作为饿死不食新粟的大汉铁杆忠臣,耿纯都能对他恭敬有礼,他们虽然也做过刘秀的官,如今纳降,应该能按照约定既往不咎吧?

    耿纯仿佛知道众人所思所想,当着龚胜石碑的面,对他们再度承诺:“前时王师破齐地海岱,多有烧杀劫掠之事发生,传至彭城,人人自危,吾知诸君多有顾虑。”

    可不是嘛,这也是彭城没有在兵临城下时直接滑跪,还能抵抗二十几天的主要原因。

    然而耿纯却很擅长转移矛盾的话术,痛心疾首地说道:“我朝陛下分明三令五申,要士卒无犯百姓,然攻齐地主力乃是幽州兵,渔阳上谷边塞突骑,华戎混杂,桀骜难服,故有此恶名。”

    明明他们冀州兵占了大多数,但耿纯直接无视:“如今幽州兵皆在南方,入城者多为中原士卒,军纪更严,诸君大可安心,绝不会有屠城妄杀等事发生。”

    反正小耿和幽州兵的名声已经很坏了,不介意再坏些,利用他们扫除新征服地盘上难以料理的势力,再派遣军纪好的军队入驻,官员接手,在打扫干净的大地上进行恢复与建设,已是第五伦屡用不鲜的套路。

    一时间,彭城父老暗骂幽州兵是野蛮人,不当人子之余,也对耿纯观感极好,生怕他在彭城当家的时间太短。

    一段话也在彭城流传:“楚国二龚,龚胜为优。”

    “开魏二耿,大耿胜过小耿远矣!”

    ……

    略施小计就安抚住了彭城数万百姓和几千降兵,这对耿纯而言并非难事,他更擅长的本就不是攻城略地,而是处理错综复杂的战后关系,这都是在河北长袖善舞练出来的。

    但沿着主干道再往前,耿纯的“柔”就起不到作用了。

    宏壮坚峻的彭城内城,赫然出现在眼前,那面炎炎汉帜,依然飘荡在上空。

    “来君叔不愧是刘秀死忠,事到如今,竟还负隅顽抗。”负责攻城的征东将军张宗如此说着,与耿纯商量起拔除内城的计划。

    古老的彭城故城,在楚汉之争中被毁灭,以至于韩信最初就藩楚地时,必须将都城迁到小小下邳去。之后楚元王就藩,才再残垣基础上重修。

    “除了修缮外郭,还在东北方加筑了内城。”

    这内城与夯土的外郭不同,竟是垒石而筑,高达四丈有余,宏壮坚峻,楼橹赫奕,因为城中还有楚王宫的金顶,故又曰金城。

    更离谱的是,来歙似乎早料到外郭难保,一早就在为退守做准备,他派人拆除了百年和平里,攀附在内城墙上仿佛一堆堆寄生藤壶的屋舍里闾,让内外城间出现了足够的开阔地,并列堑环之,引水灌入,如今成了冰冷的深壑。

    耿纯的抚民是颇有成效的,立刻就有在楚宫当过差的人,人献上内城详细地图。

    “内城主要便是楚王宫,石墙之后,便是前殿,其后为内殿、中宫、灵平宫、永巷等。此外太仓、武库、宗庙皆在其中,可谓五脏俱全,来君叔将全城粮食屯在内城仓中,以至于彭城数万人,几乎无粮可食。”

    张宗看出了敌人的毒计:“来歙这是弃数万人予吾等,故意让魏军加大粮食损耗啊。”

    他们的粮秣是窦融从灵璧运过来的,但源头要到睢水上游的梁地睢阳和洛阳一带,徐泗虽未封冻,但再往北的几个郡却快冻上了,粮食转运颇为困难,魏军的屯粮也就能坚持到下个月。

    耿纯也在心里算了笔账:“若分彭城人同食,月底就将耗尽。”

    但若不分,饿极的数万彭城人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张宗提了个主意:“或可借口战事,将其驱离?”

    耿纯缄默不言,所谓驱离,其实就是抛弃,让这几万人在寒冬腊月离开家,去野地里自生自灭!

    但这确实是最符合魏军利益的选择,最终,耿纯还是将球踢给了第五伦。

    “如此大事,须得禀报陛下知晓。”

    第五伦眼下还在下邳,就近观察刘秀动向,驿骑飞速,不过一天时间,就将皇帝的诏令传回。

    耿纯、张宗二人接过谕令一看,却见上面写道:“荀子云,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来歙只知护汉家一姓社稷,而不顾彭城百姓死活,此犹如离水之船,陆地行舟。,春秋有证,弃民者必亡,纵内城高千尺,亦天亡期至!”

    看罢后,耿纯松了口气,他确实是不太希望杀戮牺牲过重。

    张宗略感遗憾,和打外郭时肆无忌惮的抛石射箭不同,内城在外郭之内,魏军打起来碍手碍脚。如今又多了几万拖累后,想攻取就更不容易了,那来君叔趁着气温骤降,令人将水泼洒在石壁上,使得它们蒙上了一层冰,要么滑得没法放云梯,亦或产生冰棱,尖锐得伸手见血。

    好在第五伦没有又让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还给了二人微操建议:

    “左丞相令人宣扬汉军屯粮城中,不顾死活,以怨其心。”

    “再使彭城人尽出男丁,以役代赈,助我拔取内城,承诺城破后分发口粮。”

    这计划看得耿纯都笑了,他当年,可是当了新朝很久时间的粮官啊,这可是老本行。

    当然,第五伦考虑到魏军将校的尿性,还特地强调:“只准搬运辎重器械,不可故意驱其为前阵,以填沟壑!”

    耿纯立刻大唱赞歌:“陛下仁德,彭城一事传出后,徐淮之民必归之若流水。”

    还真有点驱民赴死想法的张宗也只能道:

    “然也,陛下高见!”

    但对第五伦给二人的布置分工,张宗确实是认可的:

    “左丞相善柔,可化彭城人异心,让这数万百姓为我所用。”

    “而征东将军刚勇无前。”

    “望二卿刚柔并济,穿此石壁,融此坚冰!”

第605章 甩锅大会

    且将视线暂时移开彭城,看向南方两百里外的下邳。

    寒冷、水土不服、久战心疲、初败挫锐,下邳的情况一度非常糟糕,亏得皇帝第五伦亲巡营垒,并带来大批援军、物资,热腾腾的北方粟米,对军心的振作效果极佳。第五伦还信心满满,拍着胸脯对诸将说:“予已遣奇兵绕后,届时三军挥戈南下,便可在淮北逼刘秀打一场大决战!”

    连吃了刘秀一次小亏的耿弇,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一雪前耻。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盖延冒进全军覆没,自己也被刘秀生俘的消息传至,众人开战前估计“武德四年正旦前结束战事,让士卒回家过年”的乐观情绪不再,取而代之是战争长期僵持下去的担忧。

    更要命的是,刘秀竟还让人散播谣言:“盖延已归降于汉。”由此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身为千户侯爷,杂号将军,屡立奇功者,居然叛变了大魏,这绝对是巨大的政治事件!

    腊月上旬,下邳白门楼,在第五伦为此事召开的紧急军议上,有一人坐立不安,却是耿舒。

    茂陵耿氏人才辈出,除了越老越聪明的耿况、锐气十足的耿弇外,二弟耿舒也颇为不俗。他年轻时便参与了第五伦反莽之战,随兄平定渭北诸县,后来返回上谷,协助其父守城,更在第五伦身边当过一段时间的郎官,聪明伶俐,很讨皇帝喜欢。

    让耿舒以副将身份随其兄征伐青徐,是第五伦给予耿家极大的信任,比起一往无前的耿弇,耿舒性格更似其父,总是瞻前顾后,思虑颇多,对于兄长一副要学匡章抗诏的做派,耿舒忧心已久。他思来想去,竟暗地当起了第五伦的眼线,将下邳情况事无巨细统统给皇帝打小报告,以证耿氏绝无异心。

    事后得知晓耿弇真意,绝非为一己之功毁坏大局,而是想牺牲不败之名,替第五伦拖住刘秀,这让耿舒松了口气。但第五伦亲临下邳,名为犒军赏将,还封耿弇为“车骑大将军”,却让耿舒胆战心惊,这些厚宠背后,是皇帝已不放心耿弇,想要学刘邦驰壁夺军了么?

    “淮阴之祸,就在眼前啊!”

    耿舒甚至劝兄长以身体伤病为由,主动上交虎符以避祸,耿弇大概是心愧下相一败,又放跑了刘秀,遂依策照做。

    然而此举却被第五伦骂了一通,不仅未收走耿弇兵权,甚至将带来的四万人名义上的指挥权也交给了他。

    第五伦是这样宽慰耿弇的:

    “卿扫平青州七十二城的功绩,临淄城下破敌之勇锐,岂能被下相小败所掩盖?”

    此举让耿弇颇为感动,心里更加有愧,然而耿舒得知老哥真接了新虎符,急得直跺脚:“兄长糊涂!何不推让?”

    耿弇理所当然地回答:“大丈夫当为君王扫残敌,岂能因区区小疮误了国家大事。”

    耿舒不知道说什么好,同时觉得第五伦这招实在高明,既安抚了耿弇,让他不会因此滋生不满,又玩了一套“预先取之,必先予之”。

    兵权这东西,可不是将小小虎符交给你就算完了,那四万人过去不归耿弇统属,将军皆为第五伦在猪突豨勇时的嫡系,没有皇帝点头,耿弇根本指挥不动他们!

    自此以后,但凡安排这四万人做事,将校们前脚接到耿弇将令,后脚就会给近在眼前的皇帝打小报告,耿弇再想自行其是,绝不可能。

    “明面上大手一挥给兄长又划了四万人,实则是让他身边,又多了无数眼睛。”

    若盖延等部真绝了刘秀退路,魏军前进与之决战,皇帝一方面能利用耿弇临战才能,同时又能把握全局,控制风险,实在是高明!

    然而事与愿违,盖延丧师,包抄迂回不再可能,耿舒的心也悬了起来,盖延虽被第五伦直接指挥,但名义上还是耿弇手下,这冒进丧师的锅,会不会叩到耿车骑头上呢?

    于是耿舒朝第五伦拱手,大骂道:“盖延误解陛下万全良策,孤军深入,以至于覆军擒将,战败也就罢了,身为杂号将军,既不能战死沙场,又不能以命殉国保全名节,此乃国朝肇造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耻啊!盖延该死!”

    他痛骂一番表态后,群臣也纷纷附和,盖延性情高傲,除了马援没有能让他心服的,这性格没少得罪人,破锣众人锤,一时间竟无人替他说话。

    众人的抨击越来越过火,除了对盖延喊打喊杀,要皇帝族了他全家外,还想对那些“降吴”的渔阳突骑家眷进行惩罚,以儆效尤!

    唯独一人例外,在众人犹如乌鸦般的学舌嘈杂声中,年轻的车骑大将军忍不下去了,赫然起身道:“陛下,盖延是伐齐副将,所率渔阳突骑,名义上仍归车骑大将军幕府指挥,如今他遭逢大败,臣也要负同样罪责!”

    耿弇还历数了自己的问题:“若非臣心生骄气,导致下相兵败;若非臣举措失当,未能缠住刘秀,任其南下,盖延便不会有此役之辱。”

    耿舒惊愕地看着哥哥,用更大的败仗,来掩盖下相小败,多好的机会啊,兄长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五伦倒是在榻上看得有趣,这两兄弟,一个拼命甩锅,一个拼命揽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唱双簧呢!

    但第五伦了解二人性情,知道他们真不是在演,遂拍掌叫停了众人的议论,将那口锅叩到了自己头上。

    “遣盖延轻兵南下绝淮泗口的诏令,是予亲手发出,欲学周亚夫妙计,不料画虎不成反类犬,此战最大责任,在予。”

    第五伦痛心疾首地进行了自我批评,又道:“更何况,刘秀诡计多端,盖延与渔阳突骑降吴一事,不可尽信。彼辈家人尽在北方,就算被俘,也是权宜之计,岂会真心助吴?”

    虽然盖延对自己的忠诚,比起马援等辈,还差了好几个耿氏兄弟,但第五伦见识过盖延的心高气傲,功名心颇重,哪怕秀儿个人魅力确实不俗,但这东南摇摇欲坠的小朝廷,盖延不一定看得上。

    第五伦异位处之,自己要是刘秀,肯定会用此毒计,若能骗第五伦将盖延和渔阳突骑的家眷诛连,那盖延和千余将士,就是真降了。

    于是他驳回了群臣的建议:“盖延虽有大败,但先前河北、河济、青州之功亦不能埋没,其侯位当然要削!减掉五百户,家眷迁到长安,由少府出钱,妥善照料。”

    “渔阳突骑家眷亦然,所授土地田宅暂且保留一年,以待其归。”

    与其让刘秀多出上千个死定榻地的新属下,还不如让这群人胸怀异心,天天想着逃跑呢。

    第五伦指示绣衣卫:“将此事散播出去,让盖延及被俘渔阳士卒,身在汉营,心在魏。”

    “陛下仁德圣明!”

    耿弇最先叫好,耿舒等人也随声附和。

    然而第五伦是否真的仁慈?他还下了一道密令:“因战败损兵过半,渔阳突骑,取消建制,永不恢复!”

    渔阳突骑归附也有三年了,为何一直在渔阳系军官手里呢?因为换了别人去,根本指挥不动!他们军纪败坏,对待第五伦的态度,酷似雇佣兵,拿犒赏办事,若是钱、粮和土地房宅不到位,连马背都不肯上。

    但这群人偏偏又是军队里最能打的,杀也不好杀,一旦解散让他们回到乡里,又会在地方滋生新的问题。

    加上重新培养一批骑兵所需时间成本极大,没个三五年绝无成效,第五伦遂忍了下来。河还没过去,桥暂且留着,正好利用突骑干些黑活,比如翦灭一些朝廷不方便亲自动手铲除的“良绅”,等扫平江北后,骑兵派不上大用时,再慢慢整改。

    谁想盖延自己先送了一波,虽然第五伦满口罪己、惋惜,但这支骄兵悍将,终于可以借刘秀之手,名正言顺地取消了。

    但这只能算不幸中的小幸,随着绝淮泗口计划失败,战争彻底陷入僵持。

    “现在的情形是,予师老兵疲,又吃了两次孤军冒进的亏,后勤补给也到极限,无法再遣奇兵南下。而刘秀疲于奔命,虽得两场小胜,但再无力北上救彭城,只能缩在淮水一线。”

    “予也不求一战灭吴,只望能全取淮北,将刘秀压迫在东南一角,再无力北争中原。”

    第五伦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最后落回了彭城,苦笑道:“予与刘秀斗智斗勇,兜兜转转,最后却还得看彭城得失。”

    虽然彭城外郭已破,但敌军还死守内城,第五伦已将淮北这块肉放入口中,但彭城内城的来君叔,犹如一根坚硬的尖刺,卡住了第五伦的喉咙,让他难以下咽。

    第五伦颇不舒服地摸着自己的脖子,喃喃道:“如鲠在喉,如鲠在喉啊!”

    这时候,郎官低声呼唤道:“陛下,外头下雪了!”

    第五伦走出门,站在白门楼上,却见茫茫大雪从天而降,落在残破的瓦檐上,落在抱矛瑟瑟发抖的士卒发髻尖,也落入第五伦的掌心中,让他心中也随之一凉。

    终于还是来了,若以天下论,徐州地处“南方”,然而却是淮河以北,顶多河流不封冻,雪该下还是会下的。

    自此之后,直到初春,都将极其寒冷,气温低至冰点以下许多,进攻方在这样的环境下,损耗将较以往倍增!

    “老天开始帮刘秀了么?”

    第五伦深知,若彭城再坚持半月以上,魏军将在严冬中极其疲惫,士气军心较现在将一跌再跌。

    咬咬牙后,极少逼迫将领的第五伦,竟给彭城的耿纯、张宗二将,再发一道措辞剧烈的急诏:

    “今日是腊月二十。”

    “十日内,武德四年正旦前,予要彭城内城楚宫,插上五德旗!”

第606章 坚冰

    来歙的家族是南阳新野大姓,他从小就常听父亲——汉朝的六百石谏大夫说起祖先的英勇事迹。

    “孝武皇帝时,内修法度,外攘夷狄,乃遣大将伏波、楼船之属,灭百越七郡。又东伐朝鲜,起玄菟、乐浪以断匈奴之左臂。汝之六世祖来公讳名曰汉,勇武有才,便作为楼船将军副将,远征过南越、朝鲜。”

    先祖在异域立功扬名的身影,始终盘旋在小来歙脑海中久久不去,他也渴望建立功业,对冒险颇为热衷,也想拥有能让子孙牢记的事迹。

    只可惜他生在一个皇室衰卑的时代,堂堂大汉居然叫王莽给篡了,来家人对王莽观感并不好,但子弟该去太学还是得去,依靠开疆辟土获军功封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学号五经,才是士族传家、拾取青紫的不二法门。来歙虽尚武,但道德文章也做得不俗。

    每次入京,来歙多是和他家的亲戚,舂陵刘氏的刘伯升、刘文叔两兄弟一同往返——来歙的母亲正是舂陵刘氏女子。

    刘氏兄弟中,来歙虽然从小仰慕刘伯升的豪侠风采,但他更喜欢的,还是儒雅随和的刘秀,这对表亲兄弟打小就极其要好,是同塌而眠的关系,自认为对刘秀颇为了解。

    来歙那迷信的母亲也常对他说:“我找女巫看过,说刘伯升豪横霸道,也不好读书,迟早会给宗族亲戚招来祸患;倒是文叔敦厚老实,专注五经,往后一定能守住家业,说不定还能当上六百石。”

    来歙深以为然,毕竟他每每与刘伯升瞎闹,总是稳重的刘秀替他们料理麻烦。

    然而当许多年后,在风起云涌的反新浪潮中,来歙以“舂陵反贼亲戚”的身份潜逃出长安时,听闻刘秀在昆阳以三千败三十万,一举扭转了战争局势时,他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

    “壮哉文叔!壮哉昆阳!”

    然而就懊恼地怪自己:“吾白瞎了一对眼睛,二十年来,竟不识真英雄就在身边!真该早回旬月,如此雄壮之役,足以对子孙夸耀一生的大胜,竟错过了。”

    但他没有错过刘伯升远征关中那一战,来歙本以为自己带着骑马步兵迂回能给伯升带来胜利,不想却难挽大局。

    刘伯升战死渭水后,来歙没了退路,只能潜逃陇右,隗嚣爱惜人才,想留他为“西汉”效力,但来歙看着隗嚣这处处想向周文王看齐的关西大汉,怎么也不似真雄,还是摇头拒绝了。

    “我答应伯升,若他有不测,定要助文叔成大事。”

    信守承诺,这是来歙的人生信条,他花了小半年时间,辗转通过陇右、汉中返回南方,却又赶上赤眉入宛,这次连新野的庄园土地都保不住了,只能护着家眷向淮南跑,于冥厄三关上回首时,只看到漫天遍野的晚霞犹如赤光。

    但那不是炎汉之色,而是赤眉之红,是南阳豪强最后的黄昏!

    好在那时候,刘秀已在江东成了气候,但来歙手边的人马已经不多,也曾心怀忐忑,数年未见,表亲、发小还是过去的那个阿秀么?

    事实证明来歙多虑了,当刘秀在淮南见到他时,顿时大欢,见他千里来投衣裳破损,竟当即解衣为衣之,不日拜为偏将,交予兵权,大胆任用,最后更让他作为“伯升旧部”的代表,升任三公之一的大司马一职。

    如此信重,使得来歙心中对刘秀除了亲朋之谊外,第一次对人产生了臣报君恩,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于是,当淮北危机,刘秀急需留一位大将镇守彭城时,人人都知道这是硬仗,九死一生,最后是来歙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臣身为大司马,守土有责,必守住彭城!”

    刘秀很欣慰,抚着来歙感慨:“君叔、君叔,疾风知劲草啊,最多守至冬末,朕一定会牵制第五伦部署,将其诱敌、冒进、欲绝淮泗口之兵各个击破,来彭城解围。”

    来歙也大笑:“臣等着与陛下,再打一场昆阳大胜!”

    然而这场坚守比预想中还要艰难,

    魏军兵力太多了,最初是十万大军,如同黑云压城,后来纵调走了小半,也占了绝对优势,而守军分兵戏马台并没有起到太昊效果,反而引发刘姓将士集体降魏,大大打击了城内战心。

    外郭失陷,彭城人选择帮助胜利者,来歙只能带上三千信得过的残卒退守内城,负隅顽抗。

    魏军的压力在增加,从各个方向发动了一次次强攻,但来歙带士卒一次次守住,随着腊月渐渐见底,城头伤残越来越多,而天气也越发寒冷,城墙上风大,温度低到极限,虽然没到呵气成冰的程度,但一皮囊开水,带到墙头才个把时辰,就冻成了坚冰。

    虽然极冷,却不能不留人看守,只能一队人缩在墙角点着篝火取暖,相互紧挨着,怀抱武器打着瞌睡,有人手上满是冻疮,有人没了耳朵尖,甚至有人在睡梦中慢慢失去温度,再未醒来。

    夏天的劲草,当遇上冬日的严寒大雪降临时,也已难以久持。

    但外郭的魏军却在猛攻!似乎是得了他们皇帝的严令,征东将军张宗已经疯狂到不顾伤亡,就算三个魏军换一个汉军,他们也迟早能拔下内城。

    “或许是时候了。”

    来歙能感觉到自己和众人的极限,他在墙上绕了一圈,将自己的裘服让给一位年轻瘦小的普通兵卒后,回到指挥的敌楼,就着点燃的薪火,想写一封信。

    然而他的右手在战斗中虎口崩裂,旧伤刚愈,又因为亲自挥刃作战而破损,脓疮被严寒冻住,几乎没了知觉。

    来歙只能用左手持笔,让亲卫来磨墨。

    亲卫见此情形,因伏悲哀,不能仰视。来歙遂叱他道:“大敌当前,岂能反效儿女子涕泣乎?”

    然而就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最后奏疏。

    “臣不敢自惜,诚恨奉职不称,以为朝廷羞。”

    这是他的惭愧,腊月已到尽头,若能撑至初春,刘秀定有办法,但来歙大概做不到了。

    又写道:“夫理国以得贤为本,征西大将军冯异,骨鲠可任,士卒心服,较臣更有资格为大司马,愿陛下裁察。”

    “固始侯李次元之弟李轶,心思诡黠,昔日阿附绿林渠帅,今安置于淮南,亦不可信任。”

    一个举荐,一个提醒,是他能给刘秀最后的建议了。

    “又臣兄弟宗族不肖,终恐被罪,陛下哀怜,数赐教督,勿予侯位、重任。”

    这便是来歙唯一提到家人之处了,以刘秀的作风,他根本不担心他们。

    写罢后,来歙看着这丑陋的字皱眉:“陛下恐怕认不出这是我的字。”

    但没办法,他将帛书叠好交给亲卫:“若我有不测,设法活下,日后将此信交予陛下,告诉他,来歙……”

    话音未落,忽然内城鼓点大作,外头的士卒惊慌地起身,有人也跑来朝来歙大喊:

    “大司马!魏贼又上来了!”

    “终究是来了。”来歙长叹,他是老行伍了,知道此时此刻,是汉军最为疲倦脆弱之时。

    等来歙重新登上城墙,纵心中有所准备,但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内城东北墙与外郭重合,濒临泗水,唯独面向外郭的西、南可以进攻,但因为民房屋舍聚集,大兵团难以组织进攻。

    魏军吃了不少亏,这次一发狠,直接撤光了城东北的居民,密密麻麻的士卒从里闾巷子中依次前进,一时间火光大作,这一条条火蛇,似要将冻成冰坨坨的内城一举融化!

    下一刻,魏军的远射武器开始发力,内城墙高才四丈有余,完全在弓弩射程之内,一时间烟矢漫天,将城头的守卒射翻许多,一根贯满劲道的弩矢也贴着来歙脸颊擦过。

    可他顾不上伤,立刻组织人反击,汉军弓弩箭矢其实不缺,那些从东海郡武库运来的海量甲兵,帮助他们撑过了整整二十日的不间断围攻。

    然而就算箭矢无穷,人的力量却有限,随着伤病增加,能开弓者已凑不齐五百,相比于魏军的箭雨,城头只有零星的反击,根本无力阻挡顶着橹盾前进的敌人。

    “嗒,嗒……”一连串的声音响起,无数梯子架到了城墙上,魏军从两面城墙蚁附而上。

    来歙仿若救火队员,带亲卫加入了战斗的行列,击退一处攻击后,又继续带着人驰援另一处。

    然而汉军能战守卒已不足千五,连墙垣都站不满,又岂能扛得住这种一次出动两万人的两面突击?来歙的救急也是杯水车薪,很快,多点开花的敌军便攻上了城头。

    失去城墙掩护的守城士卒只能忘死拼杀,但他们的拼死抵抗,无力阻止大局,久战疲惫的汉军反再城墙上被分割成了一个又一个小战团,遭受到了无情的杀戮,随着时间推移,西城墙沦陷,南城墙失守,魏军人头攒动,甲胄阴沉,刀刃反光。

    没有必死信念的士卒见大势已去,选择了投降,但仍有数百人随来歙退守楚王宫一处偏殿,以此为最后的基地继续抵抗。

    而当魏军控制四面城墙,大军朝偏殿包围过来时,放目四周,他们已退无可退。

    来歙环顾左右,鏖战彻夜,随从者不过百余,而怀揣他亲笔信的那位亲随,已经没了踪迹。

    他是逃了,降了,还是死了?能将自己最后的话,带给文叔么?

    一阵异感传来,来歙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胸腹间的巨大创口,这是被钢戟捅的,鲜血在不断往外流,甚至有滴到地上,凝结成冰的,为何他却没什么感觉?手里的剑没知觉,身上的甲胄重量没知觉。

    恍惚间,来歙仿佛听到有人在唱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晃了晃头,靠到了身后的墙壁上,感到无奈。

    吾等是汉军。

    却为何。

    如今却四面楚歌?

    天色有些发白了,幻觉再度出现,来歙恍惚间,似看到数不清的炎炎汉旗飘在彭城郊外,刘秀挥师击退第五伦大军,光复淮北。

    而他也得以裹创而归,刘秀设酒举行大宴会,慰劳众士卒,连戏马台的刘植也赫然在列,而来歙排座位和别人不同席,位置在众将领之上。

    而刘秀还颇为骄傲地对所有人说道:

    “这是来君叔,汉大司马,为我守坚城,摧强敌!”

    在来歙的幻觉中,钟鼎齐鸣,文武俱在,仿若刘秀开国称帝时的盛景,然而真正在发生的,是征东将军张宗,下令发动的最后攻势!

    在魏军的推进下,垂死挣扎的汉兵陆续被放倒,这最后的汉土彻底沦陷。

    因来歙的亲卫拼死保护,魏兵一时间难以近前,而等杀光所有负隅顽抗者,就只剩下眼前这光景了……

    等亲自主持进攻的张宗,踩着尸体和冰血,推攮开围观的众人,来到这最后的战场,来到来歙面前时,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到了。

    来歙身被无数创口,却仍然倚靠在墙上,坚持不倒,虽然他流下的鲜血都凝结成了冰,但整张脸上面若青霜,再无一点血色。

    再一触碰,才发现早已一片冰冷,已是死去多时,所以最终让汉兵抵抗到最后的一人的,竟是死来歙么?

    虽各为其主,但张宗亦生出了一些敬意,朝这屹立不倒的冰血将军,长长作揖。

    等他抬起头时,风雪已停,天色大亮。

    “好歹赶上陛下最后期限了。”张宗长吁了一口白气,望着士卒在雪地里扶立的五色旗,露出了胜利的笑。

    这是武德四年(公元28年)的正旦清晨。

    ……

    PS:有事回家晚了,略迟见谅。

第607章 武德四年

    持续月余的彭城争夺战,终于以来歙之死宣告结束,尸骸被埋在深至脚踝的深雪中,鲜血凝固成冰。

    站在残破的内城中,看着士卒收敛尸骸,亲自陷城的征东将军张宗,看着来歙那冰塑般的身躯,以及周边一个个为了保护他、或护卫炎炎汉旗而战死的汉兵,也颇有感慨。

    “自陛下起兵以来,诛王莽、扫关中、斩刘縯、入河东、击上党、破河北、杀子舆、战陇右、逐隗嚣、平赤眉、吞青州……以上诸役,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几无人是一合之敌,便若云彻席卷,后无余灾。”

    “唯独刘秀不然,与魏军战于荆襄,争雄淮北,方面之将不能轻下,竟需圣天子亲征督战方可撼动。而刘秀麾下诸将,马武、刘植、来君叔等辈,皆能不惜性命,为其主殉身,足见刘秀颇得人心,而东南之人仍对复汉念念不忘。东吴真乃我朝坚敌,未易可轻也。”

    对于张宗的这番感慨,左丞相耿纯虽对来歙也心存敬佩,但却摇头道:“那又如何?纵是一战不能破,二战不能举,三征亦可灭吴!张将军发现了么?”

    耿纯指着彭城外郭道:“通向正门那条大道上,有诸多本地名人石碑,但昔日曾在彭城定都之人,西楚霸王项籍之碑,却绝然未见,难道他尚不如汉初三儒、不如龚胜之辈?不,只因为失败之人,不配有名篆刻于金石之上。”

    他是想说,就算刘秀及其麾下再英勇,他们也无法挡住来自北方的滚滚洪流,终究是落得项羽一样的下场。

    张宗颔首同意,却又笑着反问:“左丞相,既然如此,那吾等又是如何知道项羽事迹?”

    耿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说得对。”

    “不将项羽这最大的对手拔高,如何彰显汉高事业乃是天授?靠魏豹、秦二世、赵高之流么?”

    耿纯遂下达了一个命令。

    “令人封来歙之尸,以将军礼仪置于棺椁中妥善保管,等候陛下发落。”

    ……

    “彭城大捷!内城已破,来君叔负隅顽抗,与其亲卫两千余人,一同战死雪中。”

    短短两日后,飞骑已将彭城捷报送到下邳白门楼,然而在魏国君臣欢喜之际,却有一人心情复杂,正是车骑大将军耿弇。

    世人都说,他在进入淮北前从未有过败绩,这不准确,耿弇一直将多年前关中的一场小仗失利,归咎于自己。

    那时候刘伯升率绿林军入关,第五伦退走渭北,在右扶风一线,将防务交给了耿弇,然而耿弇千防万防,却漏了一支绿林奇兵——来歙所带的骑马步兵,他们居然来了个大迂回,直捣第五伦大后方!

    耿弇最初并未在意,调了当时魏军唯一的骑兵——越骑营去堵截,结果世人皆知。

    击灭刘伯升后,耿弇亡羊补牢,向第五伦请命去追还在渭北流窜的来歙,可这来君叔特别能跑,居然一口气溜到了北地,遁入陇西,让耿弇无功而返。

    自那时起,不管功业多大、地位多高,耿弇始终记得来歙,记得他给自己带来的耻辱,得知他升任“汉大司马”时,耿弇还一度十分高兴:“伪汉大司马,这才配当魏车骑将军之敌。”

    去年席卷青州海岱,奉命南下徐淮时,耿弇听说镇守淮北的正是来歙,更加欣喜,觉得这是算旧账的好机会,他甚至想象过自己与来歙在阵前置酒约战的场景。

    可惜事与愿望,第五伦甚至都没让他靠近彭城,虽然不能打来歙,但直接击灭来歙的主君也不错。

    岂料三军锐气已钝,下邳便是他攻击的极限了,前头放跑了刘秀,后头却得知来歙已亡。

    耿弇的感觉,就仿佛练就了一手好弓术的猎人,在赶到那只啄瞎自己眼睛的大雁巢穴,想要待其展翅高飞时,一箭射落时,却发现它已成了别人的猎物,无力地趴在雪地中死去多时,正被人拔毛割肉。而这场狩猎,自己一无所获,心中只剩下怅然若失。

    不知是不是这复杂的情绪作祟,上个月虽然旧伤复发却还能坚持巡营、布置的耿弇,却在得知来歙这天,病情急转直下。

    发热、疲乏、头痛、头晕、畏寒、恶心,种种症状一起爆发,即便身体不适若此,耿弇还是坚持忙碌于案牍。既然彭城已破,北边的六万大军就得到了解放,耿弇做了一份进军方略,欲奉予第五伦。

    然而,就在耿弇抵达白门楼,走到皇帝跟前,欲献上军略时,一阵急骤的头晕便袭击了他。

    当着三军将校的面,多年前一直如松柏般傲然屹立的耿弇,竟一头栽下,倒在第五伦面前!

    ……

    得知大敌死讯,耿弇还只是心情复杂难言,而数日后,当汉军斥候将此事告知正在淮泗口秣马厉兵,准备北进的汉皇时,刘秀心中只剩下了悲痛。

    “不可能。”

    刘秀第一时间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一如他当年得知天下无敌的兄长战殒时一样,然而随着第二批消息陆续传回,彭城失守已是无可驳辩的事实,即便如此,刘秀甚至期望来歙只是被俘……

    但他又对来歙那信然诺的性格再清楚不过,来歙不会降,他只会为了一句承诺,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

    刘秀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亲自主持了丧礼——这是半年以来,刘秀第三次为臣子穿戴上孝服了,妻兄马武、宗族刘植,但要论二人与他的亲近,加起来都不如表兄弟来歙。

    刘秀仍能记起自己小时候,与兄长去姑母家拜访的情景,小来歙与他们从未见过面,却一谈如故,很快就挥舞着木剑竹马玩开了。稍长大些后,二人也时常共同游历南阳,来歙热爱打抱不平,刘秀则负责搬救兵,每每能在来歙陷入危险前,带着兄长的熟人杀过来反败为胜。

    “可这一次,朕未能及时救援彭城。”

    刘秀面对来歙灵柩,含泪默默自责:“君叔守信忠义,但刘秀,却失信了。”

    来歙是面对第五伦涛涛洪流,仍坚持抱柱不放的尾生,而刘秀,甚至都没法去与他约定的地方赴约……

    他擦干眼泪,下达策书:“大司马来歙,攻战连年,平定赤眉,忧国忘家,忠孝彰著。今于彭城遭命遇难,呜呼哀哉!”

    “追赠歙楚王印绶,谥曰‘景节’,朕亲护丧事!”

    悲伤的人不止刘秀,和先前没什么朋友的刘植不同,来歙旧友颇众,尤其是南阳系中,更是隐隐以他为首,一时间淮泗口将校们群情激奋,纷纷请命,恳求刘秀立刻举丧发兵北上。

    “先攻下邳,擒第五伦,再破彭城,以封来王之尸,为战死士卒报仇!”

    将校们不是嘴上说说,确实有此冲动,汉军主力在淮北者尚有四万余人,冬天最寒冷的那两旬,就待在淮泗口休整,如今军容士气都还不错,却听说魏军冒着严寒攻彭城,下邳魏兵也因水土不服而颇为疲惫。

    现在初春已至,困扰南方兵卒的大雪也停了,虽然没了彭城,无法里应外合,但也是时候发动反攻,将第五伦赶出淮北了!

    然而面对众将请战,最想为来歙报仇的刘秀却闭目不言。

    刘秀也对这场战争有过反思,但想到的却不是“若早几日发兵北上”,他很清楚,就算现在去,大会战中也不一定是魏军对手。

    他反而猛醒:“朕此番为保淮北,竟失君叔、刘植及上万士卒性命,已是失策,又对自己用兵太过笃信,但反复腾挪,也只赢了两场小仗,无碍于大局。思前想后,最佳之策,莫过于早日听取良言,失地存人!”

    “从此以后,朕,决不能再踏错半步了。”

    终于,刘秀睁开眼,才开口说了一句。

    “彭城之仇,朕必报之!”

    “然茅津渡河,殽谷封尸,尤未是时。”

    刘秀说的是春秋典故:秦穆公派兵东征,被晋国人在崤谷打得全军覆没,只有三个将军被放了回来,秦国从此跟晋国结了梁子,数次派兵报复,却屡屡失败,就此忍辱负重近十年,这才济河焚舟,齐心协力,将晋军杀得不敢还击,遂自茅津济,封殽尸而还,遂霸西戎。

    刘秀很清楚,随着彭城失守,反攻的时机已经不在,继续勉强,只会让牺牲越来越大,经历了这种种教训后,也只能亡羊补牢了。

    “调动舟师,将淮泗口、大泽乡、泗水郡等地军民,悉数迁往淮南,以诱第五伦继续南下!”

    ……

    一月上旬,下邳城中,耿弇已经在榻上躺了小一旬,医者一直不允许他出门,口口声声说什么“将军生病也要隔离”,所以也别谈什么掌兵行军了。

    这是在延误军机啊,但这是皇帝的命令,耿弇也无法反抗,于是觉得自己并无大碍的耿弇就生起了闷气,甚至拒绝服药。

    “我不喝。”

    又一次,他愤愤地背过身,对递到身边来的药碗熟视无睹,然而弟弟耿舒连忙提醒他:“兄长,是陛下亲自来了!”

    耿弇大惊,回头一看,竟是第五伦端着药碗,一手拿着药匕,笑吟吟站着。

    他连忙欲下榻行礼,却被第五伦阻止了:“将军病未痊愈,无须多礼。”

    第五伦又举起手中的小匕勺笑道:“将军是要朕亲自喂,还是……”

    “臣喝,喝便是。”

    耿弇只好接过药碗吨吨吨干掉,他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临淄一役,大腿中箭竟一声不吭,以至于打完仗手下人才发现。可如今药汁入喉,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确实是难喝到了极致,麻得舌头都大了——听说这药是茈宛、昌蒲、细辛、姜、桂、蜀椒各一分,蜀椒就是花椒,能不麻么?

    喝完后耿弇便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依然大愈,然而背后的隐隐作痛仍困扰着他,但比起犯病时的头项强痛而恶寒,几乎死去好多了,不得不承认这药确实有点用。

    “将军这是卒然遭邪风之气,得多休养几日。”第五伦依然拒绝了耿弇的恳求,同时说起他提交的那份军略。

    这小耿还是不长记性啊,他认为,如今既然彭城再无后顾之忧,便可让魏军分东、西两路南下,一举席卷淮北,打刘秀一个措手不及,再让运粮的舟师帮忙,让他带着精锐渡过淮水,到刘秀后方搅个天翻地覆,让其只能继续南遁,逃到江东去。

    耿弇请命:“若刘秀欲学项羽,正好在淮南一决胜负!”

    这是楚汉之争时汉军的方略,项羽败于垓下后,因为汉军追击甚猛,都没机会在淮南立足,就一口气逃到了乌江亭。

    可以了,耿弇好歹没狂妄地提出强渡长江,一举灭吴呢。

    第五伦遂道:“此一时彼一时,予可没有一支兵卒,像汉时九江王英布、荆王刘贾那般自南阳、汝南入淮南,诱降楚守军,断项羽后路,使敌腹背受敌啊。如今情形,恐怕难以急图淮南。”

    岑彭那边才平定了邓奉、贾复在丹阳地区的祸乱,将二人赶到了汉中,投奔公孙述,所以宛襄驻军虽众,却对徐淮的大仗鞭长莫及。

    耿弇仍不甘心:“纵不击淮南,也应派遣骑兵轻兵南下淮泗口,勿要让刘秀从容将军民物产粮秣一齐南渡。”

    第五伦已得知刘秀开始向淮南撤军的情报,然而他依旧摇了摇头,这几日耿弇卧病在榻,一切职权第五伦都收了,让他安静休养,所以车骑大将军并不知道形势的严峻程度啊。

    “吾等大敌,已不是刘秀。”

    第五伦起身看向倒春寒的淮泗,新的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让人谈之色变。

    “军医已确认,将军所患,以及下邳等地军营中传播,使得上万士卒病倒的恶疾,正是伤寒!”

第608章 养蛊

    时间回到耿弇刚倒下那几天,当第五伦及群臣从医者口中得知此病之名时,众人是相当震惊的。

    “伤寒!?”

    不论是文武将臣,还是第五伦带来的那些御医,对这个词俨然到了谈虎色变的程度,大行令冯衍甚至在厅堂里当众失态,差点跌倒!

    事后他对第五伦说起自己家族与这种疾病的渊源:“自汉武以来,天下时常疫病横行,尤其是元成之后,更是饥疫交加。”

    “二十多年前,关中闹了瘟疫,冯氏宗族本来人丁极旺,共有二百余人,大疫过后,竟只剩下七十余,而死者中,泰半都是亡于伤寒之下。”

    所以冯衍才感到如此恐惧,第五伦也记起,祖父生前与他说过,第五伦的生父生母,便是亡于伤寒疫情之下。

    第五伦最初时望文生义,还以为说的是“伤寒杆菌”,这是一种肠胃消化道疾病,主要通过粪口传播,症状与痢疾差不多,患者无不化身喷射战士……

    但从他来到新朝十余年的见闻,以及军医报上来的症状,第五伦却发现自己弄错了,此伤寒与彼伤寒,恐怕只是凑巧撞名,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疾病。

    军中资历最深的医者来向第五伦禀报:“陛下,这伤寒,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体痛,呕逆,脉阴阳俱紧……”

    第五伦优雅地颔首,却朝一旁张鱼示意,绣衣都尉遂急道:“医者,说听得懂的。”

    医者这才简而言之:“发病事多为流涕、头痛、发热、四肢无力、喉痛、久咳嗽。”

    据他说,这伤寒虽然传疫极快,但有的人好的也快,头痛至七日以上自愈,也就耽误小一旬的活,痊愈后照旧能下地,这是轻的,而若是重症嘛……那些陆续从营中抬出的尸骸,医者说他们已“病入骨髓,周身剧烫,无法挽回”。

    第五伦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症状,恍然大悟:“这所谓伤寒,莫非就是一场流行性感冒?”

    这病他不能说很熟,也就每年用身体与之打一两次的交道罢,虽然感冒造成大流行动辄导致数百上千万人死亡的不乏少数,但不知为何,第五伦的心却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然而其他人却颇为慌乱,冯衍按照自家惨痛的经历,力劝第五伦:“陛下,大疫有五,伤寒、瘴气、传尸、疠风、虏疮,其中伤寒当属第一,数十年来天下户口大减,伤寒杀人最众。”

    冯衍念叨着这些话,力劝第五伦:“据说下邳营中,至少三分之一士卒染病,为保圣体安康,陛下不可再在下邳久居,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第五伦却面色凝重,对冯衍道:“大行令所遭伤寒疫病,予还在婴孩时也经历过。”

    “那场大疫中,第五氏也死亡颇多,皇考及皇妣,便崩于其时,只余予孤苦伶仃。”

    说到这,第五伦已是带上了几分哽咽,让群臣颇为动容,纷纷宽慰:“此乃陛下天佑。”

    “是啊,确实是天佑。”第五伦知道,一个羸弱的婴孩能在可怕的大疫中存活,确实是靠了运气。

    所有人都以为,第五伦这是借家族惨痛经历,来给他仓皇从瘟神面前逃离造台阶——顺便把他们也一起带走。

    岂料第五伦竟顺水推舟道:“既然天生德于予,小小伤寒,能奈我何?”

    哈?

    从冯衍到张鱼、伏隆,众臣纷纷愣在了原地,而第五伦顺势宣布了自己的决心。

    “予不会摒弃士卒,更不会临战而逃,誓要留在下邳,与诸卿共抗瘟神!”

    ……

    虽说第五伦口号喊得响亮,但他又没有通天本事,能变出万能药来,所以事情得一步步来。

    最先得搞清楚的是,伤寒这种病症的来源。

    关于这点,连对伤寒最有经验的医者都说不清楚,倒是随军的桓谭竟有点研究。

    “伤寒或是源于西北河西边塞。”

    桓谭这么说是有依据的,他在长安时读了大量闲书,上到天文地理,下到虫鱼走兽都不放过,当他翻阅古书时,发现最频繁到“伤寒”这个词的,乃是来自西北的汉简。

    “河西汉戎杂居,天气又寒,汉武时迁三十万镇西北,刚去的人便常患伤寒,存者不过十之六七。”

    “而使者往返河西、长安频繁,便将此病带入中原,故而汉武之前鲜少有伤寒之疫,汉武之后,几乎隔数年便出一次。”

    这病症常以秋、冬以及初春为爆发高峰期,和后世流行性感冒的季节规律颇似。

    “但过往伤寒多在北方,徐、扬较少,前年赤眉之乱,淮北死人如麻,也不曾有伤寒大肆蔓延。”

    目光回到眼前的大疫,桓谭等人觉得奇怪,第五伦却不觉得是“例外”。

    虽然医者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什么“伤寒乃风邪所至”,但第五伦依然笃信,归根结底,还是流感等病毒作祟。

    第五伦了解这时代人的衣食住行,很少离家百里的,这种小国寡民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歪打正着起到了隔离效果,所以大疫起时,往往是长安、洛阳这些大城市先遭殃,闭塞的里闾小村却能幸运躲过。

    然而战争,这种违反人类本性的重大活动,却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到一起,让他们开始一场病原体大交流。

    故而自古用兵,师旅常有疾疫之忧,疾疫死者比战没者多数倍是常见的事,加上第五伦军中多是北方人,尤其是最偏北的幽冀兵,先在青州转了一圈,不知沾染了多少当地疾患,又来到天气与河北迥异的淮泗,水土不服下抵抗力变差,伤寒趁虚而入便不足为奇了。

    “两军各为其主,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却不知道,双方都只是在为病毒养蛊啊。”

    如此想来,第五伦忽然觉得自己和刘秀争天下,都有些“蜗角之争”的感觉了,少不了又自嘲了一番。

    总结完疫病来源、季节、地理、发病原因后,第五伦却发现,自己依然没有特别奏效的方法:他没本事做出土法抗生素、青霉素,也不能言出法随,预言病毒有一天会奇迹般消失……

    至于躺平等死,群体免疫之类,第五伦也颇为排斥,毕竟他可不想被人追谥为“魏川皇”。

    第五伦思索后,决定主抓两手。

    一是依靠老中医……

    自第五伦称王,接管新朝宫室大量御医以后,推行军医制度数年,由朝廷出资,让医者们广受门徒,要求每个医者都得在军中服役三年,并留下至少十名学徒,如今这体系也只到勉强能用的程度。

    但第五伦依然难以破除不同医派之间的门垒,随军的几位大医,面对同一种病,交上来的方子就截然不同,甚至换个人都要调换其中几种药。

    看来看去,发现医者们主要用到14种药材,诸如桂枝、甘草、大枣、麻黄、生姜、芍药、附子、蜀椒等,从这些药物的疗效来看,主要是用于治疗风寒、咳嗽、头痛发热,没有大问题。

    第五伦作为门外汉不好过多干涉,只亲自召见他们,苦口婆心地劝众人放下嫌隙,先帮皇帝渡过大疫。他指尖敲打着那些方子,不要求他们完全统一,至少在各自负责的营中,按照轻、重、中、预防这四种程度,配出四种药方来吧。

    “诸卿所需药材,除了太过稀少者,予舍千金之财,也要尽力收集妥当。”

    话虽如此,但第五伦却要求医者们将桂枝、芍药等这名贵药材换成可替换的廉价货,他不看单个疗效,只看集体康复。

    染病人数太多,已近万人,每天还新增数百,不好一一辨别治疗了,如今之际计,只能让众人喝“大锅药”,支起大釜,小火烹之,用大碗勺了给病患喂下,也别指望一口药下去立刻康复,中药得慢慢来,缓解炎症,靠自身免疫系统慢慢熬就不错了。

    不过,对于车骑大将军等重点病人,第五伦则安排了专门的医者照顾,所需药方不论多难搞,都用驿骑千里送来。

    所以到了如今耿弇痊愈时,才从弟弟耿舒口中,得知自己喝下去的那些药,皇帝究竟下了多少功夫!

    第五伦探望完耿弇离去,耿舒才对兄长说了实话:

    “人参是辽东贡品,皇帝特令中都洛阳飞骑,五日夜八百里送至。”

    “桂枝产自南方,岑将军在荆州缴获不少,封存于宛,四日夜六百里送达。”

    “徐淮虽也有椒,但医者说,正中蜀椒最佳,陛下遂飞传长安未央宫,将昔日公孙述所赠立刻送来,花了七天才抵达徐州,入了兄长药汤。听说皇后得知前线艰难,又令椒房店将多余之货相继运来。”

    第五伦对普通士卒力求“群体效果”,药越廉价易得约好,考虑了成本。但对车骑耿将军这种重要人物,却不惜重金——虽然第五伦心里认为,这徐淮的花椒,成分跟蜀中花椒成分区别能有多大?他买的不是药效,而是这份心意。

    耿弇确实感受到了,方才皱眉喝下的那碗药,他觉得又苦又麻,但等到下午的药送到时,耿弇捧着许久,凝视着黑漆漆的药汤,竟落了几滴泪。

    这小儿女状让耿舒忍俊不禁,但兄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加点药引而已。”

    言罢端起药慢慢喝了起来,这一次,药汤似不再苦涩难食,而是带着温润与甘甜。

    往后若有人用诗记下这件事,当是:“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青尘将军愈,无人知是桂椒来。”

    耿弇的伤寒病症倒是好得差不多了,但对于魏军而言,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等到耿弇终于走出养病的院子,这才发现外面气氛不同寻常,他当家做主时,可以在居民全无的下邳城走街串巷的军吏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下邳封闭的大门,是每个街口都带着布口罩阻止无关人员流通的卫士。

    等到了白门楼上,眺望城外安置病患的军营,更是井然有序,过去拥挤混乱的营内道路,几无一人,只有巡逻的小队缓缓走着。至于营垒诸门,更架起了围栏,鹿角向内,甚至还坐着几个手持大长刀的守卫。

    这便是第五伦抓的第二手了,虽然他没有特效药,但考虑到伤寒——流感病毒的特性,阻断传染源是不会有错的。

    于是第五伦下达了一个万全之令:

    “封营!”

    ……

    PS:汉代伤寒到底对应现代什么病还有争议,今只用其中一种,不展开说了。

第609章 借问瘟君何处往

    安置病患的营地,主要集中在下邳西营,从耿弇管事时,就将病患送到此地隔离。第五伦早在数年前就在军中安排军医,执行患者隔离的举措,但当时所有人精力都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上,只以为只是冬日常见的漱上气疾,岂料伴随寒冬日冷,患者居然越来越多,昨天还身强体壮的兵卒,今日就倒下虚弱不起。

    魏军士卒都是按照籍贯征发,每个人的袍泽,其实就是乡党邻伍,一人患病,亲眷乡党自然要帮忙照顾,于是有病不报者有之,入营隔离后还有人走关系送衣送吃者有之,管理颇为混乱。

    直到第五伦亲自勒令,军营制度才为之一改,但纸包不住火,不少人都得知下邳闹的居然是伤寒恶疾。他们或多或少听说过伤寒的可怕,一时间人心大乱,身体还健康的人想逃离此地,但第五伦已将从彭城带来的四万人布在下邳周围,以对敌的姿态盯着幽冀军团。

    既然直接潜逃无果,那些有关系的军吏就跑去恳求有实权的熟人,希望能调到他处驻扎。

    而身患伤寒者就更慌了,他们在封闭的环境下一筹莫展,往日还偶尔入营的乡党已未来数日,顿时引发了巨大的恐惧,甚至滋生了谣言:“这是要让吾等死于此地啊!”

    破解谣言、安抚人心说难也难,毕竟伤寒的威胁摆在那,谁家没有过惨痛的经历?说简单其实也容易,只需要将一个事实告知众人:“陛下仍在下邳!”

    而第五伦也适时出现在隔离营外的望楼上,手持铜制简易喇叭向所有人喊话。

    还是那些屡试不爽的宣言,无非是搬出丧于伤寒的皇考皇妣引发共情,再毅然决然地表示:“予不惧伤寒,愿与众士卒共存亡!”

    见皇帝如此,士卒们内心稍安,按照他们的经验,以往郡县大疫,郡守、县令总是最先借口“上计”跑路,如今皇帝愿留,这说明什么?

    “一定是此次伤寒不足以致命。”众多士兵得出了这样一个足以令第五伦啼笑皆非的结论。

    第五伦又宣布,一度患病的车骑大将军耿伯昭,已近痊愈,他将用与耿弇“一样”的药,来治疗众人!

    第五伦又没说完全一样,只是“部分一致”,想来将蜀中花椒换成淮北花椒,有效成分也不会差到哪去。

    但问题又接踵而至,第五伦确实愿意动用军需来照顾这些病卒,但眼下幽冀军团中,曾与病患接触过的其余两万余人,也被安置到了城南,分为无数个小营进行“观察”,且不许他们与其余师旅接触,这些人倒是还能自己管自己,但西营中,该由谁人照料病卒生活呢?要知道,他们中有人已近重症,难以自理了。

    第五伦令将校们,将上个月一度患病却又早早痊愈的人集中起来,亦有千余之多,第五伦提出了一个医者们闻所未闻的说法:这些自愈者,已经实现了“免疫”,短时间内不会再染上伤寒症了。

    “予少时关中大疫,伤寒流行,家中人丁死难众多,但患病痊愈者,却能在疫中自保,并照顾其余族人。”

    第五伦也不解释太多,只对这些征募上来的人保证,只要他们愿意入西营照顾病患,无军爵者按有军爵的标准发饷——魏国的士兵都是义务征召,只管吃喝,一年发两套衣服,其余都要自理,若没有突出功绩,绝对是折本买卖。但一旦立功得了“下士”军爵,就有机会当职业兵,作为什长、伍长,同时领一份军饷。

    若是本就有军爵者,第五伦则答应给他们增加“积日之阅”。

    魏国制度,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用力曰功,以言曰劳,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这所谓的积日之阅,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工龄。一个军中下士,就算没有突出功绩,工龄到了,一样能升级为中士,有资格当屯级军吏。

    这下痊愈众人的积极性才能发动起来,心甘情愿入西营照顾病患。

    其余举措,诸如令未染病患的四万中央军在下邳周边百里内大砍柴火,以维系军营中源源不断的热水供应,亦或是向各地广征干皂角,令健康者饭前定要洗手等,看上去都是小事,但第五伦却颇重视地亲自抓。

    他甚至还带头戴了简易的口罩作为示范——不戴他不安心,狗命要紧啊!这次留在下邳确实是冒险,第五伦的身体内,就算早年曾染上伤寒并奇迹般痊愈,抗体也早已消失,这细葛麻的口罩当然没法和后世比,只能聊胜于无。

    靠着种种努力,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从乍暖还寒的一月初,进入到坚冰渐渐融化的下旬,每天从西营中抬出来的病患尸体越来越少。

    而幽冀兵团主营的新增染病者,则从每日数百,减少到了数十,直到一月底,某个艳阳高照的早上,第五伦甫一下榻,就得到了耿舒的禀报。

    “陛下,昨日西营中,无人病亡,而南营内,亦无人再染病!”

    前者第五伦信,死人不容易瞒住,后者则没那么乐观。

    但群臣已经沸腾了,不论是冯衍、伏隆还是张鱼,得知伤寒大疫时都恨不得立刻跑路,只是第五伦坚持留下,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同待,胆战心惊地过了十多天,因为怕死,众人倒是严格执行了第五伦的要求。

    如今总算能松口气,众人纷纷向恭贺第五伦。

    伏隆率先道:“赖陛下天德庇佑,大疫竟旬日消失,实乃奇事也!”

    伏隆是个老实人,真不是这块料,马屁又没拍对,第五伦肃然道:“此乃予与群臣诸将士共同努力,或自守营规不越半步,或响应征募入营照料袍泽,加上医者竭力,各地药材转运及时,众策群力之功也,焉能统统归于‘天德’‘天意’?”

    伏隆哑然,一旁的冯衍则在旁心中暗笑,伏隆还是太年轻,自己多年前,每逢遇事总喜欢第一个说话,发现总对不上皇帝思路后,索性选择退一步,等别人先上,那就不会有错了。

    于是冯衍和另两个聪明人张鱼、耿舒,连同车骑大将军耿弇,一同再向皇帝贺喜:“不论如何,若无陛下,此役幽冀之卒必死伤惨重,十去其半,亏得陛下英明调度,才能战胜‘瘟神’,赢得此役!”

    “赢了么?”第五伦却没众人那般高兴,他看着外头阳光明媚的晴天,心中知道,自己还是运气太好,真正让伤寒消失的,是忽然转暖的天气。

    他也不好打击众人,直到桓谭来见时,第五伦才对他说了心里话:“吾等赢了,但也没完全赢。”

    尽管仍有千余人死去,但好歹侥幸在伤寒瘟神下,保全了大多数人,活下来就是胜利。

    但第五伦更清楚,他们与伤寒的战争也是漫长的。

    “伤寒只是暂时消失。”

    “随时会卷甲重来,其势更强。”

    “或许是今年,或许是明年。”

    伤寒往往间歇性爆发,中间可能会隔很长时间,可一旦新的大疫重新出现,几乎忘了惨痛经历的人类,才终于会回想起,曾经一度被它支配的恐怖。

    桓谭见惯了第五伦意气风发,仿若无所不知,而面对强敌刘秀等,他也是跃跃欲试,欲再造乾坤,从未见第五伦有如此悲观的时刻——虽然第五伦嘴上没说,但那股郁结的情绪,却并未隐瞒。

    桓谭知道,这又是套第五伦话的好机会——自从第五伦不再伪装“乡里之士”后,与之交谈,永远有能学到让人眼前一亮的新知识,桓谭已经习以为常了,遂斗胆问道:“陛下说与伤寒等病疫之战极长,会有多长?”

    第五伦抬起手,又无力地放下。

    “会比予之寿命,比魏之国祚还要长。”

    这本就是一场自人类诞生以来,便从未停止的博杀。与病菌、病毒的跨物种战争,倒下的人数,十倍百倍于人类争权夺利的内战阵亡,它们才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敌人啊。而这场仗,只要人类还存在一天,就会持续下去,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双方为了生存的军备竞赛,一方依靠科技,一方依靠变异,会永无止境升级下去。

    第五伦甚至觉得,就算数十百万年后,人类文明因为种种原因不幸湮灭了,微生物依然能在地球长存不朽——相较于它们长达数十亿年的历史相比,细菌、病毒同人类这个年轻小后辈共处共生、相杀相爱的时光,简直是弹指一瞬间。

    它们连虫子都不是,却比虫子更加繁盛强大。

    第五伦还是渐渐从悲观中振作了起来,经历一场场大疫,看清楚真正的“敌人”后,他开始觉得,相较于改朝换代,一家一姓之兴亡,或许让人类在这场永无止境的战争中,稍稍赢得一点时间和准备,才是穿越者最大的责任吧。

    “对伤寒,乃至于瘴气、传尸、疠风、虏疮等致死最多的恶疾,吾等了解实在是太少了,大疫起时,诸医者各持一词,皆是盲人摸象。”

    伤寒、瘴气、传尸、疠风、虏疮,这是世人口中的古代五大疫病,瘴气或是疟疾等亚热带病;传尸是肺结核;疠风是麻风病;虏疮则是天花。除了伤寒间歇性爆发,瘴气地域性较强北方很少外,剩下三种,恍若百姓身上的跗骨之蛆,每年每月都造成伤痛与死亡。然自春秋以来,扁鹊、淳于意等名医,对这些病症尽管已有经验性的总结,但要论缘由、如何治疗,依然一塌糊涂。

    “吾等不单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第五伦看向桓谭,与他认为唯一能商量此事的当世“智者”聊起自己的打算。

    “知彼虚实,方能百战不殆,陛下所虑甚是,但要如何知之?”

    自扬雄、刘歆相继逝去后,桓谭已是当世最博学的人,天文学上的大咖,对花鸟虫鱼也有兴趣,然而唯独对疾病束手无策,就拿伤寒来说,医者皆曰“风邪”,但这风邪看不见,摸不到,如何去了解?

    第五伦却先提起一事:“君山可还记得,王莽天凤年间,令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谋逆者一事?”

    当然记得,那是震动长安的大事件啊!桓谭记得,那一年,曾经参与河南东郡太守翟义举兵造反的王孙庆,在逃亡九年之久后,终于被朝廷官兵捕到。王莽下令太医、皇家医药库官以及技艺巧的屠夫,共同把王孙庆活生生的开膛剖腹,挖出五脏,探究它们的位置,观察它们的功能,并用削尖的竹枝刺入血管,知晓经脉终始。

    当群臣被这样骇人听闻的残杀震撼,询问王莽为何如此时,王莽却说了一句让人费解的话。

    “莽云,如此可以治病……”

    当然,老王莽疯话多了,没人相信,儒生们宁可将此视为与商纣炮烙大臣、剖比干心对等的酷刑。

    然而第五伦却决定为王莽正一次名。

    “王莽虽狂悖,但此事上却非无的放矢。”

    第五伦说道:“设法将当初参与过此事之太医、尚方与巧屠人士重新聚集。”

    “自今日起,重启王莽时‘解剖’之事,但凡罪大恶极之死囚,恶疾病死、无人认领之尸骸,皆可归公剖尸!”

    第五伦制止了桓谭脸上的忧虑:

    “先生问我如何知彼虚实?很简单,当先从知己开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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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