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牛头
牛邯确实是“诈降”。
他对自己的战败并不心服——他可是主动出击,击败魏军偏师,收服过失地的。
只是友军无能,导致他被南北包夹,粮食将尽,牛将军不忍麾下士卒白白丧命,第五伦都突破陇山了,再坚守萧关也于事无补。老牛遂能坦然说一句:“非战之罪也。”
但要他立刻就对第五伦忠心耿耿,那也是胡扯,牛邯认为,只要魏军没拿下陇西,这场战争就不算结束。陇右无法维持大军补给,第五伦强大的国力难以在这一隅之地变现,一旦拖到冬天,客军难以维持,甚至有可能被陇蜀联军反推。
牛邯又听后面来降的人说,隗嚣没有为难自己家眷,仍妥善安置,如同亲子一般侍奉他母亲。
这让牛邯有些许惭愧,既然隗嚣没有“不仁”,那他也不能不义啊。
“倒不如留着有用之身,届时再看看情形。”
尽管这只是惭于投降之耻,给自己心理的安慰,但牛邯心里也就此埋了一根刺,说话做事小心翼翼,生怕心思叫人看出来。
可第五伦却不让他好好坐观成败,反而将牛邯任命为“护羌校尉”,却不给一兵一卒,让他听从吴汉调遣!
牛邯和吴汉是有过节的,还很大。
先是吴汉亲自越塔入陇,牛邯就趁其军中无主,发动反攻,杀伤独立师数百人,收复了泾阳城。
这之后,吴汉奉第五伦之命自天水进攻萧关,牛邯念及与吴将军的恩怨,遂紧闭南门,反而降了萧关以北的耿伯昭部……
此事让吴汉气得暴跳如雷,本想歼灭牛邯一雪前耻,岂料这厮转头降了友军!
若非监军拦着,他都要不顾牛邯已降,要冲入其营垒,好好打一场了!
如今牛邯随吴汉西征,心里不由打了鼓,他没少听说这位勇将的残忍好杀,会不会被他找借口,将自己做掉?
牛邯到达军营的第一天,吴汉竟备了酒宴,请他赴会。
“行军以后便不能多饮酒了,趁着尚未开拔,今日便与牛护羌痛饮一番。”
牛邯被迫赴约,不知吴汉打的什么主意,居然还是同案而食,一时间如坐针毡。
吴汉见状,顿时不高兴了:“素闻牛将军为人有勇力才气,称雄边疆,今日又不是上战场,只是在酒场上,怎就这般小儿女作态?”
牛邯被此言所激,也豁出去了,酒照吃,肉照啃,与吴汉推杯交盏。
吴汉道:“这才对,我对陇右人是素来敬佩的,尤其是陇右的妇人,当真刚烈啊。我有几个不成器的部属,不顾军令想要欺辱她们,你猜怎么着?进屋片刻,肚子直接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
说这话时,还将烤得焦黄的马肉肠往牛邯面前推,让他尝尝。
此言让自诩陇右男儿翘楚的牛邯羞愧,他曾不如一妇人,甘愿为魏皇姬妾么?但又暗暗安慰自己:“我是诈降……”
这时吴汉忽然又说了句话,差点将牛邯吓死。
“若孺卿还在陇军中,该多好啊!”
牛邯停了嘴,抬起头警惕地看向吴汉,他就说吴汉与传言不同,莫非是得了第五伦叮嘱,要试探自己?只道:“将军何出此言?”
吴汉大笑:“当初在安定郡好水川,孺卿的部属冒进,被我击败,斩首上千。”
“后来我不在大营,麾下无能,竟被孺卿突袭,丢了泾阳城,伤亡数百。”
“两军各有胜负,但我与孺卿,从未垒对垒、阵对阵,好好交手一次。”
“只可惜将军识时务,投诚得够快,就再也没机会了。”
吴汉忽然加重了语气:“但孺卿为何不降我,反降并州兵呢?是看不起吴汉么?”
牛邯讷讷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候庖厨又端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砧板上来,上面摆着整个煮得烂熟的大牛头!
“好牛头!”
吴汉持刀削,另一手揪着着牛耳朵,慢条斯理地割肉,同时又眯起眼睛,瞅着牛邯的脑袋:“征战在外就是好啊,否则这平素不能宰的耕牛,岂会入你我之口?”
牛邯八尺豪杰,也被吴汉这话里的杀气弄得寒毛直竖!
“对了,我说到何处了?真希望孺卿与我,各为其主,再战一场啊!孺卿以为呢?”
牛邯只盯着面前的割肉小刀,若持起来往前一捅,或能和吴汉同归于尽,但他没有动作,只向吴汉低头请罪。
“将军说笑了。”牛邯尴尬地笑道:“下吏,已是魏臣了。”
“仆与隗嚣曾是朋友,但隗季孟的所作所为,一次次让人失望,是隗某不仁在先。陇右子弟总不能跟着隗嚣全灭,比汉末还凄惨罢?总得有人带着他们,奔个活路,仆愿做这个人,效忠于陛下,为陇右留点骨血。”
相比于之前虚与委蛇,如今再说这话,牛邯自己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了。
“最好如此!”
吴汉又喝了口酒,皱眉骂侍从道:“这水怎么没味道啊。”
他一拍案几:“是了!没有一场痛快的鏖战来佐酒,喝什么都没劲头!”
宴飨结束,吴汉站起身来,这大酒量哪有半分醉意,只笑道:“孺卿记着,你欠我一仗,到了金城,可得好好招抚羌豪,等进击陇西时,助我击灭隗嚣,才算还清!”
牛邯应命,等回到营房后,才心悸后怕不已,吴汉这是给自己下马威,一顿酒,一案肉,就将事情分说明白了。
事到如今,只要他敢露出一点破绽,吴汉肯定会毫不犹豫,弄死自己!
牛邯知道此行不易,最好乖乖合作,否则老牛的头,就要被吴汉送回去给第五伦过目了,只暗叹道:
“也罢,且先做出真降之态来!骗过吴汉再说。”
……
某位和吴汉有小过节的人,也是瞅准时机就给他上点眼药,正是搞情报,传谣言立了大功的绣衣都尉张鱼。
吴汉率军出征后,张鱼回到成纪,听闻此事后,顿时大惊,谒见第五伦,说完对天水诸氐的招抚后,便提起此事:
“吴汉心胸狭隘,桀骜难驯,他先前就深恨牛邯,陛下却让牛邯随军,臣唯恐……”
“怕他一言不合,就将老牛宰了?”
第五伦笑道:“吴汉看似莽撞,实则是有谋略的,也知道大局……”
经过陇山一战,第五伦算是摸透吴汉脾气了,此人在给人打下手,或需要配合作战时,就总会撅蹄子。
但若是给这烈马顺顺毛,顺着他的心意,让吴汉独当一面之时,智商就再度占领高地了!
总之就是适合独走一道,攻坚一把好手。
这种人,正适合放到金城去,开辟在陇右的“第二战场”!
第五伦与万脩等人推演战况时就说过:“隗嚣胆小,虽得了蜀军支援,加上他麾下残部,亦有三万余,但我军故意在天水一带放了好几个破绽,隗嚣都不敢北上收复失地,这是铁了心要拖到入冬了!”
一旦入冬,从关中运往陇右的粮食就将断绝,对客军来说将更加艰难。
既然诱敌失败,若不想冬天后悻悻退出陇右,那摆在第五伦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攻!在腊月前结束战争!
“陇西占据渭水上游山川天险,陇西地形比天水更多山,兵力全押在前线也铺不开,亦难以攻入。”
这破地方,又穷又山,仗可真他娘难打啊。
如此,倒不如遣一支偏师,绕开这些山川之险,从侧翼切入!
在特制的地形图上,局势一目了然:金城郡便是后世甘肃兰州、青海西宁一带,主体是河湟谷地。此郡控河为险,介于戎夏之间,居噤喉之地。
第五伦之所以让牛邯协助吴汉,是因为牛某人乃陇西狄道大豪,还在金城郡做过官,和当地羌人、小月氏人都颇为熟络,不求这些戎酋帮忙,只要不继续跟着隗嚣捣乱即可。
“而主力则强渡渭水,自正面进攻陇西,两面包夹,方能制隗嚣之命!”
如今是武德元年九月中旬,第五伦给吴汉一个半月时间绕后、蓄力、出击。
“决战将在十一月上旬!”
……
刚在陇山被第五伦拜将那几天,吴汉私底下吐槽,说自己名为骁骑将军,而是“尧奇将军”。
为什么呢?
“因为没马啊!”
在夺取天水后,第五伦调拨了一批俘获的马匹给吴汉,让他军中小半人能换着骑马代步,因速度不慢,行军至第七天时,独立师终于见到了黄河。
大河弯弯绕绕,流淌在干燥的山脉中间,这榆中县(今兰州)位于狭长的大河谷地中,沿着河流修筑了北城墙。
而吴汉回过头时,则看到了背后的南城墙外,也有好大一座山,堵着天。
“这是皋兰山。”
牛邯经常往来金城,如此告诉吴汉:“骁骑将军,前汉孝武元狩二年时,霍去病将万余骑,出临洮,从陇西往西至皋兰山,与匈奴鏖战于此。”
“霍骠骑和吾等要走的路线正好相反。”吴汉颔首,这皋兰山是金城郡的东南屏障,在黄河南岸绵延二十余里,形若蟠龙,高厚蜿蜒,如张两翼,时值九月底,皋兰山颇为苍凉荒芜。
但只要绕过这山,就能沿着洮水,走霍去病出征的河谷大道,直插陇西!
但他们面前不仅有负隅顽抗,占据金城县的陇军,还有沿途大大小小无数个羌人部落,吴汉在河谷中行军时,羌人武士们就骑着稍矮却壮的河湟马,站在高耸的大山上暗中观察,看向外来者的眼神中,满是敌意。
“骁骑将军。”牛邯的头皮又痒了,故意询问吴汉,想知道这位粗犷少文的莽将军,要如何处理这复杂的关系。
“对羌部,究竟是出金买路?还是打过去?”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61章 何时缚住苍龙?
“吴汉自视甚高,应该会轻视羌人罢?”
只有像牛邯这样的本地大豪,才明白,羌人是一个积累两百年的烂摊子,困扰了前汉好几位皇帝,骁勇如六郡良家子们,花了几代人都没解决。
就比如说汉宣帝时,先零羌领头,引发了整个湟中羌乱,攻城邑,杀长吏,金城几乎不保,朝廷派后将军赵充国领兵镇压,赵老将军合兵六万人,用了分化、屯田等多种策略,步步为营,耗时三年才镇压下去。
但羌人自此就沉寂了么?并没有,输了战争的他们只过了几代人就重新壮大。随着新莽垮台,羌人不但夺回了西海郡,并向金城郡努力扩散,占据许多属县。隗嚣区区一个割据政权,没有能力讨伐,于是派牛邯前去安慰,藉机征调羌人同魏相抗。
不过加入陇军的,多是自汉以来陆续东迁的“东羌”,河湟地区的“西羌”主要精力在内耗争河谷,对陇魏纷争毫无兴趣。但吴汉要南下陇西,沿途将经过好几个羌人部落,若没谈拢就走,羌人领地意识极强,不管来的多少人,不打招呼必然袭之!
牛邯暗想:“汉元帝时,右将军冯奉世就轻蔑羌人,带着一万二千兵马便想平定西羌之乱,结果屡屡被击败,只能向朝廷求援,最终还是发兵六万人相助,才勉强镇压了羌乱。”
如今吴汉只有万人,且是客军,还得防着陇兵,若是吴汉不假思索,直接打过去!那篓子就捅大了。
西羌就是一个马蜂窝,你不犯他,大伙还能相安无事,你若戳上一棍子,那沿途几个羌人部落,连同他们的十多家亲戚,很乐意利用这多山的地形,陪魏军慢慢玩。
然而,吴汉却像看傻子一般看着牛邯:“我只是路过,非要打沿途羌人作甚?”
吴汉尤记得,临出发时,第五伦也对自己耳提面命,给他点明此战目标。不要求吴汉全取金城一郡,湟水河谷华戎杂居,如今被西羌所占,形势复杂,不值得投入兵力去寸土必争。只需要夺取榆中、金城两县,让独立师稍稍补给,往南便能沿着洮水河谷这条路,深入陇西腹地。
第五伦对羌人非常谨慎,知道在一统之前,根本无力彻底解决问题,且搁置着,日后再说。
就算沿途要路过几个羌部,但别看吴汉表面草莽,心里却是机敏得很,能分清自己的主要任务:奉皇命走陇西,灭隗氏!
若在完成任务之余,顺便给独立师的弟兄们捞点好处,抢个城池,杀几家大户,那是搂草打兔子,何乐而不为。
可羌人是穷山恶水处的刁民,女人还难看,无利可图,有甚好打的?
牛邯应诺:“那依将军之意,是要出金饼买路?”
这是陇右与羌人达成的默契,往来金城、陇西的车队,会给沿途羌人一点好处,让他们安分些,羌人对汉地之物没太大需求,硬通货就是金银,羌豪们受到匈奴之俗影响,喜欢以此作为装饰。
没想到吴汉还是摇头:“金饼我也不想出。”
牛邯奇了:“不打又不买,那将军打算如何过路?”
“不是有孺卿么?”吴汉请他啃牛头时的那种笑容,又浮现在脸上。
“听说孺卿家在陇西狄道,与羌豪相识,若连与羌人往来这种小事,都要本将军来费神,要你这护羌校尉有何用?”
……
牛邯算是明白了,吴汉既不想让属下伤亡,又舍不得金饼,就打算空手套白狼!
还是用自己去套,但吴汉又担心牛邯跑了,幸好他早有准备。
出征时,吴汉大发善心,给了牛邯十个亲卫名额,都是他的旧部家奴,如今这些亲兵就派上了用场,携带牛邯信物,前往各羌部,说牛孺卿在此,已经降服于魏天子,希望诸羌能派人到金城县相会,皇帝陛下自有赏赐。
且慢,他们眼下在榆中县,金城还在隗嚣的部下手中呢!
吴汉却不以为然:“以万人破一县,旬月之事而已,等诸羌使者抵达,也就差不多了。”
其实吴汉高估了金城县的守备能力,这一样是个沿河边而建的小城,三天就岌岌可危了,但吴汉却非要拖着,一直等诸羌使者快到时,才让士卒在震撼人心的呼喝声中,一举破城!
于是诸羌来客对魏军的第一印象,便是甲兵犀利,武德充沛,吴汉攻城从来不吝杀戮,如此能明确告诉诸羌:天变了。
被召来的都是黄河以南的小种羌,名曰罕羌、开羌、钟羌、巩唐羌、乡姐羌。他们和黄河以北,拥有十多万口的先零羌没法比,单个部落人口不超过万人,这就是吴汉要借道的对象。
这群或椎髻,或披发的羌人站在吴汉面前,吴汉则问通羌语,能和他们交流的牛邯:“五部的豪长都来了?”
“不是豪长。”牛邯知道,屋内还有一个通羌语的译者盯着,自己没法打马虎眼,只能如实禀报:“来的都是其子弟。”
原来,前汉和新朝的边郡官员,以为将羌人首领处死,羌乱自平,诸如汉武时的李广、汉宣时的护羌校尉,都曾诱骗羌豪赴会,然后将其杀死!
结果羌人非但没销声匿迹,反而因血淋淋的仇杀而团结起来,造更大的反。
吃亏次数多了后,诸羌也学聪明了,每逢汉官相召,就派子弟族人过来——还是不太喜欢的子弟,被杀了也不可惜。
吴汉明白了,他也不啰嗦,知道诸羌使者远道而来,第一件事就是请他们喝酒吃肉,别看现在大伙警惕拘谨,喝开后就好说话了,这是吴汉行走江湖多年来的经验。
而席间吴汉也注意到,罕羌、开羌的使者亲如兄弟,一打听才知道是一个祖先,但他们对钟羌、巩唐羌、乡姐羌就不假颜色,双方因为争夺河谷等地,可没少仇杀。
“罕、开对钟、唐、姐三家,比对朝廷官吏还恨。”
而等到酒酣之际,吴汉也让人将伍皇帝的“赏赐”带上来。
原来却是一群羌人奴隶,是吴汉刚从金城县狱里找出来的,这是陇右的常态,羌胡之人在本地与汉人混杂居住,习俗不同,语言不通,多被小吏和狡猾之人欺凌,沦为奴隶者颇多。
也很好分辨:县狱里扎着发髻的那一半,是从内郡远徙来的汉人罪徒,披散着头发或扎成辫子的那一半,则是在羌人内战中的失败者,被当成奴隶卖给汉官。
吴汉让汉奴随军做民夫,上百名羌奴则慷他人之慨,送给五个部落了!
人口在河湟是重要的财产,五部很乐意接受这份礼物。
不止如此,吴汉还要更好的东西要交给五部!
随着骁骑将军清脆的掌声,五辆牛车被赶了上来,里面放满了魏军攻城期间缴获的兵器,戈矛刀剑应有尽有,每车都能武装几十个人。
方才得了几十个奴隶,羌酋子弟们只是略喜,如今这么多兵器到手,则是难掩面上的大喜。
羌人虽然也有冶炼,但技术粗糙,完全没法和汉地甲兵相提并论,一柄好的兵器,在河湟能换一个健壮的奴隶。
靠着这两样礼物,吴汉通过牛邯,与五个小部落达成了协议:魏军借道南下,五部要约束好部属,不得对魏军及后续辎重部队有任何侵扰,否则……
“否则,汝等的种落,就要从地图上抹去,所占的河谷牧场,就要交给顺从魏军的部落!”
简单来说就是:谁不听话,魏军就帮其仇家打他!
羌人们没顾得上问啥是地图,五部见识到了吴汉部的强大,竟开始纷纷推销起自家的战士来,希望能当雇佣军,帮魏军打陇军。
“就像东羌帮陇军打魏军一样?”吴汉对他们不信任,这些羌人,不过是想跟着去陇右打劫罢了。
“陇右不富裕,掠得的财货,我麾下上万兵卒都不够分,岂能便宜了汝等羌虏?”吴汉嗤之以鼻,让牛邯婉拒五部。
牛邯则感到奇怪:“既然不欲收为己用,那将军为何要送兵刃予诸部?”
吴汉笑道:“我过去没和羌人打过交道,但和幽州的乌桓人往来过。”
“乌桓和羌人一样,分成许多个种落,抢夺牧场土地,相互间仇恨极深,有次某位乌桓大人入塞,我身为边塞县令,招待了他,送了他几十把好兵器,结果他回去后,立刻带人突袭了仇家部落,你猜他如何说?”
吴汉想起这件事就好笑:“那乌桓大人说,这么好的兵刃,若是不赶紧用来杀仇人,就生锈钝了!”
还真是片刻必争啊!
牛邯颔首,没错,羌人也一个鸟样,为了争夺河湟间适合耕地放牧的土地,相互残杀很厉害,赵充国平羌乱,依靠的就是加以分化,用羌兵打羌兵,而汉时历次大羌乱,主要还是朝廷官员太愚蠢残暴,纵容小吏轻辱羌豪,逼得仇家们会盟解怨,合力反汉。
吴汉自以为得计:“我看罕、开与其他三个部落有仇怨,既然如此,就送他们一些好兵刃,让彼辈回去后,就将刀尖对准仇人,自相残杀,省得来袭扰我军!”
牛邯算是服了,如此一来,吴汉只付出了一些俘获的兵器,外加上百羌奴,就买下南下道路,顺便用兵威震慑了羌人,甚至在他们中间埋了点纷争的种子……
高明啊!牛邯先前以为吴汉不过是一匹夫耳,如今看来,这位将军不但有勇,心中还有智谋!难怪第五伦如此重用他。
但吴汉却长吁短叹起来:“可惜啊。”
牛邯对吴汉敬重了不少:“将军在可惜什么?”
吴汉道:“可惜我麾下只有一个师,万人而已。”
“要是有一军之众!”
吴汉舔着嘴唇,骂道:“就不必与诸羌玩这些小心思,还是全拢一起,一战杀光了省事!”
……
“吴汉已攻克金城县,也同沿途诸羌借好道路,五个部落甚至还答应来年派人来进贡。他稍事休整后,本月下旬,便能进攻陇西狄道县!”
数日后,成纪县的行在处,第五伦收到了吴汉的回报,示与张鱼等一直担心吴汉在西羌捅大篓子的人看。
“如何?果如予所言,吴子翼为将,勇鸷而有智谋罢?”
“陛下英明!”群臣皆服,唯独张鱼心里暗想,看人看三年,还是等这场仗打完再说不迟,他在河北与吴汉有些过节,总希望这家伙拿出当初的跋扈来,狠狠摔一跤。
而最近证明第五伦知人善任的好消息还不少,十月初,消息断了快一月的河西也传来捷报:凉州刺史第八矫竟不战而屈人之兵,从陇右的河西大将军刘隆处,接收了上万兵马,以及张掖郡——武威郡的新太守是隗氏死忠,拒绝服从这“乱命”,依然在负隅顽抗,但西有第八,东有小耿,想必传捷也就在这几天了。
如此一来,万事俱备,终结陇右的进攻号角,即将吹响!
只等吴汉往金城那龙爪处一绕,万脩则带着主力南下,伸手扼住陇西这龙下颚。
不容易啊,与河北战役的大开大合不同,陇右只能慢慢蚕食,拼的是勇气和耐心,战争已经打到第五个月。
时至今日,第五伦终于可以说出那句话:
“凉州这条苍龙,已被我长缨,缚住!”
……
PS:五月这么咸鱼居然还码了20万字,惊了。
全书应该还剩下四个月,月均目标25万字。
第462章 你若以礼来降
作为绑绳子的人,第五伦倒是意气风发了,但对于被缚住的一方而言,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陇西郡位于凉州刺史部最南边,山隘林立,渭水横亘,但并没有陇山那种天堑之限,败退至此的陇军,主要防御的地点有两处:最东边的上邽、冀县、西县三城,这一片是秦人起家的“西垂之地”,互为犄角,而魏军需要渡渭水来击,隗嚣安排了麾下大将杨广与蜀地援军镇守。
最西边则是陇西首府狄道县,由隗嚣带上万兵亲自镇守。
“陇西就像一根竹木,夹于山间,唯独两头有通道,把住东西,靠着鸟鼠山等阻隔,魏军便无法从他处进来。”
这是隗嚣作此部属的原因,而第五伦显然也懂这点,一面让万脩带着主力进攻上邽等城,同时又令吴汉绕到西头。
羌人里也有隗嚣的朋友,吴汉破金城、绕皋兰,同羌部借道等事瞒不过他,十月初时,隗嚣就做好了抵御吴汉的准备,并派人赶赴羌部,希望收买他们,替自己袭击吴汉。
“狄道以北虽有河谷大道,但地形狭窄,魏军上万人马,恐怕要拉出十里的队伍,若羌人能助我袭之,必叫吴汉举步维艰!”
但隗嚣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陇右使者前往沿途五部后,悻悻而返。
“礼物收下了么?”隗嚣可是下了本钱,陇西府库里仅剩的丝帛阴器都送去便宜诸羌了,但对方却是拿钱不干活的。
“罕、开、钟等部亲眼见魏军击破金城,又得了点好处,皆借口与邻部火并,抽不出人来,不愿出兵助我。”
“先零羌王呢?”隗嚣仍不死心,先零羌是西羌最强大的部落,坐拥羌兵万余,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但墙倒众人推,先零王平素与隗氏处得不错,眼下却也不想掺和:“先零王说,大河以南的事情,他不管,也管不到。”
陇魏交战,本就是中国之人的事,近处的羌人乐得看热闹,谁输了就打劫谁,反正不会亏。远处的先零等羌,也不愿为了隗嚣一句空口承诺,就冒侵犯其他部落领地的忌讳,大老远跑来助阵。
从羌部处无法获得支援,隗嚣麾下的良家子们却请战之声不断:“大将军,魏兵远道而来,立足未稳,前锋已迫近狄道五十里,后续之众却在百里外,不如集中骑从,与之决死一战!正是我军速进破敌的大好时机,所谓迅雷不及掩耳,势在必然。”
但隗嚣在街亭南山吃过吴汉的亏,对此将心里有些犯怵,只摇头道:“吴汉善野战,如今轻兵深入,粮草难继,周边多是荒山羌部,也无处可掠,他正要和我军于河谷争锋,以求速战速决,若主动出击,反而中其下怀。”
“狄道乃秦汉坚城,洮水环绕,不如凭借高壁深沟守备。吴汉若至,恐我袭其后,当不敢绕过狄道南下,只能强攻,兵书上说:‘攻城用的战车等都需要三个月时间才能制成。’轻兵远入如何能仓促办到?我兵力不少于他,魏军蛾附则必损失惨重,如此可挫伤敌人锐气。待到吴汉士气衰竭,粮食将尽,那时攻守易势,主客不同,何愁魏军不灭?”
隗嚣的保守性格,决定了他此战必取稳守之策。
但问题在于,狄道城虽是郡府,却也没法待下上万兵马,必须稍分之。
又有人提议:“将军,狄道城北三十里外有秦长城及秦故关,可调拨数千人守之。”
隗嚣却依然不同意:“魏将吴汉骁勇,向前分兵,还得从狄道运粮支援,反而会遭其猛攻,使我首尾南顾,不宜。”
他拨出四千兵来,在狄道以南三十里外的安众县守备,一面可以就近补给,同时也为防吴汉这莽夫不按常理出牌,绕过狄道继续南侵,以逼陇军出城决战。
能绕开一座,两座呢?隗嚣就没打算和吴汉硬拼,就拖着,拖到冬雪降临,吴汉就不得不退,他就又能多做一年陇右王了。
万事俱备后,隗嚣令人坚壁清野,其实也没什么好清的,陇西本就地广人稀,时值初冬,天气已有些寒冷,平素道路上也见不到什么人。
而吴汉一方的前锋,也颇为小心,这些山间可是很容易设埋伏的,他们抵达狄道城以北三十里的秦故关处,吴汉抵达后,利用现成的关城设立大本营。
此地荒废许久,吴将军在这片残垣断壁上游走,城墙、城障、烽隧全由黄土或砾石夯筑而成,乃是秦长城的最西端。
他只拍着土墩道:“这长城拦得住羌胡,却拦不住我!”
旋即,吴汉看向卡在真降和诈降之间的牛邯:“牛护羌,你且说说,这狄道,该如何打?”
“强攻恐怕不易。”牛邯纵是心里不愿,面上却得配合:“前汉时,西羌数次骚乱,围攻狄道,多时有数万之众,此城却安若磐石。”
“绕过去呢?”
吴汉确实想打野战:“狄道是陇西门户,但这附近河谷平坦,大军可从容越过,南下深入腹地。”
打进去后,就能以战养战,解决迫在眉睫的军粮问题了。
牛邯依然不看好:“斥候回报,说隗嚣分兵守南面安众县,两县互为犄角,将军亦难攻克。”
“那就不攻城,只抢掠乡邑里闾。”吴汉笑道:“孺卿,你家庄园在何处?”
这话说得牛邯血压猛增,他就是狄道人,不过宗族家眷应该都被隗嚣带去城里了,庄园也坚壁清野,空落落的,十月份地里也没多少庄稼,魏军的抄粮队所获不多,但侮辱性极大,只看得城内陇兵义愤填膺。
牛邯还在心里暗骂,不想吴汉却叹息道:“看来只能用陛下临行时所提之策,攻心。”
说罢望向牛邯:“就劳烦孺卿这狄道人,去狄道城下,劝降隗嚣了!”
让他当面劝降?这不是要家眷的命么?牛邯说什么都不答应。
但吴汉却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孺卿不需开口,只往城前一站即可,你要说的话……”
吴汉让人找出那份随诏书一起送来的书信,笑道:“孺卿要说的话,陛下已让文士写好了!”
……
“故汉将军、今魏护羌校尉牛邯,给隗季孟及狄道士民写了一封信,吾等就此宣读!可要听好了!”
吴汉找了几个嗓门大的人,在防备甚严的狄道城外高呼道:
“邯与隗将军结盟,自经历虎口,践履死地,已三载矣。”
“素知季孟孝爱,平生时常自言,虽为汉将,但之所以拥兵众者,实为保全陇右父母之国,而完隗氏坟墓,又言爱惜六郡子弟而已。”
“而如今,魏有圣主,横扫北州,季孟不识大势,负隅顽抗。以至于陇右遭逢兵灾,山川破碎。”
“安定、天水已失,季孟不能守土,弃士卒南遁,仅剩陇西一隅之地,如何与百郡之魏抗衡?季孟尝折愧于公孙述,而不受其王爵,如今却乞尾伏于蜀人之侧,只求割据一时,岂不羞愧?邯南下之际,见城郭为丘墟,旷野无人烟,氐羌趁机内侵。季孟所欲全者,将破亡之;所欲完者,将毁伤之;所欲厚者,将反薄之,若再顽抗下去,季孟将成陇右罪人!”
但隗嚣了解牛邯,这一听就是别人代笔的,他不愧是陇右大儒,遂让人转述自己的话:“牛将军受国委任,不能致命,吾身为大将军,尚未戮汝,反来当着家乡父老直面,厚颜说我邪?”
又叹息道:“嚣知此非孺卿真言,而嚣之所以坚守至今,只因世受汉恩,理当匡君辅国,安汉兴刘,岂能反助伍逆,同谋寇乱!第五伦侵我,公孙助我,与蜀合纵,此乃义不帝魏!吾守吾节,死而后已。”
而隗嚣的杀手锏还在后头,竟抹泪道:“人各有志,孺卿虽不仁,吾不能不义,汝家眷老母,已妥善安置于祁山一带,待此战稍罢,便将其送还,以全你我数十载情谊。”
好话全让他说完了,如此就搞得牛邯里外不是人,魏军阵中,一句话没说的牛护羌,羞得只差往地里钻了。
“好一个隗季孟。”吴汉也乐得见牛邯尴尬,笑骂道:“不去太学当博士辩经,可惜了。”
但第五伦就没指望隗嚣投降,此人为了割据一方,沉没成本已经太高,即便二人过去有交情,这陇右大儒也已经抹不下面子投魏了。
所以这封信,其实是说给除隗嚣外的其他人听的,吴汉又让人宣读条件,宣布陇西但凡有降者,都按照投诚算,不侵犯他们的庄园、田土。
信念完后,隗嚣自然是沉着脸,朝亲信使了眼色,立刻有人站出来,大声痛斥牛邯背信弃义,又振臂呼道:“为隗将军守城的将士,都是明知必死而无二心,愿随将军一同赴难!”
然而让隗嚣恐惧的事发生了,与当初他初掌权柄时的众望所归不同,这一次,狄道城头竟反响寥寥,只有零星的附和。
“糟了。”
隗嚣大骇,知道己方士气已跌到低谷,而他那一番“大汉忠良”的人设,陇右兵们也并不买账,他们更关心自家性命,第五伦的攻心计奏效了。
原来他故意让牛邯跟着吴汉,就是为了今日事啊!二人的隔空对话不重要,重要的是让陇右子弟看到,投魏的老牛,高官厚禄依然有!
吴汉虽然迫近城下,但也没傻到没有器械强攻,就是只围一角,反而派了大半兵力,两人一马,去劫掠周边村闾庄园,以补充军粮,同时抓紧打造攻城之物。
尽管魏军狂妄如此,隗嚣却生怕是吴汉诱敌之计,还是不肯出兵击之,街亭败得太惨,他有些谨慎过头了。
天快黑的时候,狄道东南方的高山上,却忽然燃起了一堆堆烽火!一起传来的,还有鼓角齐鸣之声!
一时间,满城人心惶惶,彻夜无眠。
“是吴汉派疑兵故意为之。”隗嚣只能如此告知众人,因为狄道东方是崇山峻岭,虽有小道,却魏鸟鼠山及高城岭截断,常人难越,也只有居于深山的氐人能如履平地。
但城内众人也嘀嘀咕咕:“说不定是援军呢。”
可这种希望实在是太渺茫,然而到了次日,还真有支军队,自东南开来,正是昨日点燃烽火之人。
他们有二三千之众,让守军惊喜的是,竟举着成家之旗!他们逼退了吴汉布置在城南的游骑,朝狄道靠拢过来。
“还真是友军!”
狄道城中顿时士气大振,都希望去接应他们,但隗嚣却满是怀疑,让众人稍安勿躁:“公孙述在武都是有一支氐兵不错,但为何不从南边大道来,反走高城岭山路小径?”
等这支军队迫近后,还真是一员隗嚣认识的陇将,名叫行巡,也是陇右十六姓之一,他出来作证,说上邽之围已解,如今蜀地氐兵奉杨广之命来驰援,因来不及绕大路,遂走了山道。
城头欢呼着,只觉得见到了曙光,唯独隗嚣陷入了缄默。
而这支城下的“蜀军”很是着急,那行巡看了一眼城北吴汉部杀过来的烟尘,高呼道:“隗公,魏兵将至,请速速出来一同击敌!亦或是让吾等入城休憩!”
这紧迫的关头,“蜀军”的诸多氐兵中,有一人却颇为焦急,正是已做到一营之长的蜀中刺客阿云,他紧紧握着矛杆,恨不得立刻迈步而出,对城头上的隗嚣高呼一句:
“别上当!”
“此乃第五伦诡计!”
……
PS:参考姜维洮西之战,图稍后放在彩蛋章。
回来晚了点,第二章在半夜。
第463章 若在此处埋伏一师
PS:前文误,应是屯长。
……
胡、羌、氐,自秦汉以来与汉人混居在陇右河西的三种部族,第五伦采取了不同的策略。
对势力最大,随时可能引单于内侵的匈奴胡人,他是严防死守。
对骁勇强悍,已经难以剥离的西羌东羌,第五伦只谨慎接触。
唯独对最为弱小,基本在山里搞梯田农耕的氐人,第五伦则积极招抚,让这些在前汉和隗氏掌权时间被死死压制的部族翻了身,许以属国侯长之位——过去氐人地位太低,除了武都郡的白马氐,连侯长都混不上,新朝时就更不用说了,王莽将所有属国都降了一级。
于是数月以来,天水氐部附魏者甚众,甚至有不少氐人甘愿应募,在万脩麾下听命。
阿云作为参与了守卫绵诸的“前辈”,又在万将军面前露了脸,虽被关了好几天禁闭,但也顺理成章做了屯长。
但他却没能如愿接近万脩,只因万将军受了腰伤,平素喜欢亲临前线巡视,这下只能躺在车上随便看看了,阿云好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万脩的戎车远远过来,又远远离开,他这小屯长还是不够格啊!
“万脩尚且不能近,何况第五伦?”阿云有些气馁。
更要命的是,军情还不断派发下来,这不,新组建的氐兵们就接到了一项任务:发挥他们擅长翻山越岭的优势,跟着校尉第一鸡鸣,向西进发,走鸟鼠山西北高城岭,沿着小道直扑陇西!
这道路,还是一位陇军降将——真降将给指的,他们走了七八天,抵达狄道东南的山岭后,校尉派人去与吴汉取得联络,毕竟“误击友军”的传统摆在那,不防不行。
按照第五伦的微操,吴汉孤军很难攻克狄道坚城,攻城为下嘛,还是得玩点阴谋。
这才有了“援军”忽然抵达,那降将在狄道前叫门。
阿云站在前排,他效忠于公孙皇帝,知道与魏争陇至关重要,不希望狄道陷落。
可若他出言提醒,定会暴露身份,阿云已经考虑,是否要将分发给每个屯长的五色巾“不小心”掉地上了,可城头看得见么?身后的魏兵监军却眼亮耳尖着呢!
正在阿云纠结之际,城头的隗嚣却发话了,对那降将行巡说道:“请行将军先入城分说!”
言罢吊篮却落了下来,这下行巡就愣住了,不知该不该上时,微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第一鸡鸣——人群中可是有弩箭悄悄指着他的!
但就是这一犹豫,就叫隗嚣看出了破绽!
“彼辈乃是魏军假扮!放箭!”
狄道城头箭矢胡乱射下,行巡挨了一箭,狼狈地退了回来,而其余人也演技不过关,没有继续咋呼陇军,而是气急败坏地亮出了魏军五色旗来。
阿云顿时松了口气,为此感到喜悦:“幸好隗嚣多疑!”
“区区小计,也想骗本将军?”
眼看魏军诈城失败,隗嚣得意地扫视属下们,希望能听到几声奉承夸赞,他好顺势激励士气。
但却发现士卒们并不同喜,他们熬夜守备导致发肿的眼窝里,最后的骐骥已经破灭,只剩下空洞的茫然。
援军是来了,却是敌人的援军,能不绝望么?
隗嚣讨了个没趣,心中惧意更甚,他知道,随着连续丧师失地,陇右子弟,已经开始和自己离心离德了!
接下来几天,吴汉终于开始进攻狄道,地位低下的氐兵自然是蛾附炮灰的首选。尤其是阿云,被不怀好意的第一鸡鸣派去打头阵,因为万脩颇为关注这个胆大的小氐兵,第一鸡鸣不好直接下黑手,只能寄希望于阿云死于战斗。
城内守军充足,战斗十分惨烈,阿云的屯一次仰攻就战死了七个人,这让他心里带上了火气。
他效忠于公孙皇帝不假,死的是魏兵也不假,但亦是他的氐人族类。
但城内伤亡亦不小,士气还越来越低,隗嚣虽亲在城墙上奋战亦无济于事。
打到第五天时,箭矢将尽,隗嚣有些没耐心了:“我儿在南方三十里安故县,我分予他四千人,与狄道互为犄角?为何不出来救援?”
魏军显然是在围城打援,隗嚣不知该夸儿子有乃父之谨慎,还是怪他见死不救了。
这天刚打退一次进攻,隗嚣有些疲惫地靠在柱子上打盹,迷迷糊糊间,却看到几个将校聚集在不远处,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朝他的位置看!
这一幕让隗嚣猛地惊醒过来,可等他起身带着亲卫走过去时,几人却又停止了议论,只是低着头不看他的眼睛,毕竟隗将军是好人,要背叛他,终归有点心虚。
隗嚣也很警惕,顿时想起一桩前汉的典故来。
汉高皇帝刘邦击灭项羽后,封赏大功臣二十多人,其余的人日夜争功,不能决定高下,未能进行封赏。刘邦在洛阳南宫,从桥上望见一些将领常常坐在沙地上彼此议论,便问张良:“这些人在说什么?”
张良则是这么回答刘邦的……
“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
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行走的印绶,一堆黄灿灿的金饼!
“谋反,他们要谋反!”
亲信提议道:“大将军,彼辈多是牛邯姻亲,近日作战颇为懈怠,又把守着城门,不如擒住杀了罢!”
隗嚣摇头,他没有证据,这样一来,会搞得人人自危,更加四分五裂。
更何况,逮杀几人就没事了?隗嚣想起牛邯的劝降,想起自己慷慨陈词,看破魏军诡计后,士卒们冷淡的表现,人心散了,就再难重聚了。
隗嚣只感觉滑稽,本欲高壁深垒,挫其锐气,谁想士气先堕的,却是己方。
于是隗嚣遂召集信得过的校尉,让亲信替自己发言:“牛邯以萧关精卒降服,氐贼也助魏,贼众大盛,乘胜之兵既不可当。”
“而将军以新退之卒,继败军之后,将士失气,陇右倾荡。古人有言:‘蝮蛇螫手,壮士解其腕。’孙子曰:‘兵有所不击,地有所不守。’盖小有所失而大有所全故也。今吴汉之害,过于蝮蛇,狄道之地,恐怕难守。不如南退安故,与公子汇合,再与吴汉决死。”
这么一长串引经据典,翻译成人话就是:“守不住了,跑路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向隗嚣,隗嚣却一拍案几。
“岂可轻易言退?”
“魏军远侨而来,且分兵于城池南北,中间有洮水阻隔,不能相救,是我速进破贼之时也,所谓疾雷不及掩耳,自然之势也!”
隗季孟不愧是体面人,直到如今还在乎虚词。
“这不是退却。”
“是出城击敌,顺便突围!”
……
摊上这么一位主君,将士心气可想而知,隗嚣过去礼贤下士,将自己装点得大义凛然,但战争能看清一个人,平素积累的德泽,也在一次次大败和优柔寡断中消耗殆尽了。
所以在隗嚣跑路前夕,几个狄道本地军吏,在得知消息后,便一咬牙一跺脚,打开了狄道北门!隗嚣可以走,但他们和家族、庄园可走不了,既然牛邯在魏军中混得不错,投降何尝不是一条出路呢?
隗嚣正好一宿没睡,倒是第一时间得知了惊变,立刻将计划提前,南门也大开,他将骑从都集中在自己信得过的族党手里,上千人冲出城门,就着微亮的晨色向南方疾驰。
但城南也有吴汉布置的军队营垒,他们也没料到陇军崩得这么快,还以为是冲营,遂匆匆出营作战。
一番厮杀中,眼看难以突围向前,隗嚣只能带百多骑渡过冰冷的洮河水,顺着城西沿河小道向南奔走。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但没事,三十里,只要南逃三十里,就能抵达儿子镇守的城郭,隗嚣咬紧牙纵马,但前方的路上却闪着火光,一支魏军竟不偏不倚,拦在路隘处!
……
而与此同时,吴汉也惊闻事变,带兵赶到了城南,与堪堪挡住陇军冲营的第一鸡鸣汇合,方知没找到隗嚣。
吴汉的目光瞥向西南:“河对岸的道路很重要,若在此处埋伏一营,隗嚣就算逃出去,也得束手就擒。”
吴汉看向第一鸡鸣:“谁守在那?”
第一鸡鸣没想到自己竟误打误撞,只喃喃道:“是氐兵甲营!”
……
“狄道生变,隗嚣逃出来了!”
“其骑众离散,跑得满山都是。”
“沿河入山搜捕,定要抓住他!”
得知这个消息后,阿云只哀叹这隗季孟实在不会打仗,这才几天,怎么又败了?
阿云也顾不上跺脚叹息,他们的屯就被急促地发动起来,校尉第一鸡鸣也是不当人子,刚攻城那几天,蛾附硬仗就让氐人们上,近日城池将下,就把他们撤下来,换嫡系上去抢功。
所以氐兵所在的位置,在狄道城西南,洮河对岸,又冷又荒,什么都捞不到。而若南边有陇兵从此北上,他们就要被冲第一道。
“不该信魏人的鬼话。”
天气很冷,氐兵们哆嗦着身子,开始后悔起来,本以为魏军会和陇右不同,原来还是一个鸟样。
“氐兵干最累的活,打最硬的城,走最远的路,死最多的人,拿最低的赏。”
倒是身为屯长的阿云说了句公道话。
“万将军还是爱护吾等的,旅中又有郎官监军盯着,那鸡鸣校尉只能用用小伎俩,真有大功,他也遮不住。”
别的不说,成家蜀军中可比这过分多了……
言罢,阿云似乎发觉自己身为刺客,替被刺杀者说话不太合适,连忙闭口。
但事实如此,氐兵们也说不出万脩一点坏话,这位将军虽非勇将,待下却严中有慈,对氐兵也没有歧视。在天水时,该给他们的甲兵粮秣,将军生怕小吏苛待,亲自过问,绝不会有半分克扣,若有立功,也立刻举之为吏,阿云就是典型。
想来伍皇帝亦是如此,坏的,是第一鸡鸣这样的校吏啊!
如此说着话,他们脚下却也不慢,氐人和山里的汉人没太大不同,多数人朴实诚厚,信然诺,得了任务就尽力去执行,这也是万脩爱用他们的原因。
在河谷中,氐兵速度不如马速,可眼下搜山入林,却如履平地,不少人脚底板厚实,不穿鞋也能在碎石子上随便踩。
“是血迹!”
一个猎人出身的氐兵喊了起来,他在前探路,在一片枯萎的叶子上发现了一滴血,拨开枯草,却见到了模糊的马蹄印。
寻踪走了百多步,绕过一个山涧后,他们发现了一匹死马,它折了腿,遂被主人抛弃,为了避免其发声,还割断了脖子。
阿云摸着这匹马,身为训练多年的刺客,他能通过其身上的温度,知道粗略的死亡时间,最多不超过一刻!
“这马好啊。”
氐兵们则开始抢马身上的装饰,多有金银及华丽的边饰,马辔和鞍鞯都是良品,显然是大人物的坐骑。
阿云甚至还在马腿压着的地方,抽出了一条紫色的绶带,绶带的尽头,则是一枚金灿灿的印!
金印紫绶!阿云曾见成家丞相佩戴过,这是三公的标志,而狄道附近的“三公”只有一个。
吐口唾沫,抹去泥巴,没错的,印上的字是“大将军嚣”!
众人里只有阿云识字,但他一直装作不认识,故意翻来覆去,氐兵们都指点着这印,觉得这趟没白跑,这东西他们决定砸碎分了,绝不上缴,绝不!
只有阿云心中突突猛跳,跟着尚未消失的脚印和那人受伤血迹,只要他愿意,一定能将逃入密林的隗嚣抓来。
可陇蜀是盟友,他应该故意放隗季孟一马啊!
“就算隗嚣逃走也没用了。”
阿云心中如此告诉自己,他是知道点陇蜀形势地利的,一旦狄道不保,吴汉的偏师就能将陇西这空心竹子一捅到底,甚至会形成对上邽杨广、蜀军的夹击,只希望他们能走祁山,顺利退回武都郡,否则事情就要更糟了。
隗嚣这一逃,陇西乃至整个陇右的仗,基本就见分晓了,隗某人在离开狄道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反正是个死人,倒不如用他的人头,换取我的匕首,离第五伦更进一步!”
阿云如此想着,将金印捏在手心,朝前方一指。
“众位盍稚。”
阿云说道:“跟我走,前面,有一块更大的金子!”
第464章 我成替身了
“终于又见到牛公了!”
牛邯瞪着一对铜铃般的眼睛,看着打开狄道北门的几个降将。
这群人多是他的故旧姻亲,没领会牛邯的眼神,皆表明心迹道:“吾等原本皆为隗嚣所骗,拘泥于地域之分及私人小义,欲随隗氏作困兽犹斗,直到前些时日,被牛公一番规劝之言说服,方茅塞顿开……”
说明白点就是:“见你投降,我也才降的,牛将军是吾等领路人啊!”
可我是诈降啊!那信也不是我写的,牛邯真想辩解两句,但他不能,只好尴尬而不失欣慰地笑着,似乎这一切都是自己所乐见。
陇右人最重忠义,昔日李陵降匈奴,士人皆耻与陇西李氏同郡,纷纷把自己的籍贯改成天水,不知再过多少年,他牛孺卿都要被人戳脊梁骨啊!
“孺卿救了陇右!”
但新来的降将却不知道不在乎,他们只关心自己,遂感激地对牛邯道:“将军无愧为西州豪杰,甘愿舍小情而奉大义,蒙受一点污名,却救了陇右,让六郡子弟不至于跟着隗嚣丧尽,留下了骨血啊!假以时日,陇人一定会理会将军苦衷,不,已经有不少人明白了,譬如吾等!”
你们明白个屁!牛邯欲哭无泪,论迹不论心,他这下就算说自己是诈降,也没人信了。
狄道虽破,但隗嚣却冲了出去,连夜遁逃,吴汉坐镇城郭,缴清残敌,又点派轻便人马,尽出精骑和脚程快者星夜追之。追了半夜,天蒙蒙亮时,诸部游骑络绎归来,都一无所获。
“虽夺了狄道,但未能抓获隗嚣,便不算竟了全功啊。”吴汉如此道。
他打破了陇西的西大门,若隗嚣一死,剩下的陇兵本就是分属各个氏族,必将土崩瓦解,吴汉能顺利打到祁山道附近,封死残余陇军和北援蜀军的退路,给陇右战役划上终止。
可若隗嚣尚在,大结果虽不会变,但过程多少会有些折腾。
倒是牛邯念及他和隗嚣的交情,心中还是希望隗某人能逃出生天,隗季孟虽然做主君、将军很不称职,但若只论朋友,却堪称陇右季布。
直到天色大亮时分,吴汉已镇压了狄道城中一切反抗,而城外也有亲卫来报:“有一支氐兵归来,说是擒了隗嚣!”
“氐兵?”吴汉微诧,问道:“是活隗嚣,还是死隗嚣?”
之所以这么问,只因第五伦可是放出话的:“予与隗季孟有故,若有可能,便活捉。”
“没有缚人回来,倒见拎着颗人头。”
听闻此言,牛邯一直保持很好的面部管理都一时愕然,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吴汉倒是无所谓,生隗嚣虽然赏更多,但死隗嚣也不错啊。吴汉让人去将让人头颅、印绶入内,亲卫却来回报,说那氐兵屯长死活不肯交出,非要亲自送进来。
“让他送!”吴汉心情好,看左右面露疑色,笑道:“怕什么?难道担心他是荆轲,要借献头行刺不成?”
吴汉自己就是勇武豪侠,颇为自信,不惧任何小伎俩。
少顷,便有一个魁梧氐人青年迈步经过一道道门步入,他在山野中跋涉许久,本就破旧的衣裳被荆棘划拉得更烂。
被吴汉霸占的狄道厅堂中,诸将校皆忍不住倾斜身子,想看看是何许人立下此大功,牛邯也侧目而视。
而阿云则将剑解在外头,左手紧握金印紫绶——他好不容易说服屯中氐兵,说这玩意能换来十倍的金子,他们才肯交出来。
而右手,则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牛邯的目光就落在这头颅上,却见其自脖颈斩断,鲜血还在不住地往下滴,只因披头散发,看不清楚容貌,没想到,一生体面的隗季孟竟落得如此下场,牛邯目光中难掩不忍。
阿云不卑不亢,在众人的目光里,把首级放在身前,又双手捧起金印紫绶,用生硬的汉话说道:“小人追入深山,发现这印,觉得一定是大人物,等追上后,败其从卒,那陇将遂自刎,小人带印绶和首级回营后,营队说,这是隗嚣之印!”
“印是没错。”吴汉亲自下堂检查,又揪起头颅,放到牛邯面前的案几上,笑道:“至于头颅,我可识,孺卿且来认认。”
牛邯努力让自己镇定,他撩起了首级的披撒沾血的头发,仔细看了半响,眨了三次眼睛后,才松了口气:“将军,这不是隗嚣,恐是其亲信穿其袍服,取其坐骑印绶假扮!”
吴汉有些不信,召其他降将也一一来看过,都说不是隗嚣,而是其身边死忠。
搞了半天,竟是个替身?
阿云也愣住了,白瞎他为了追得此人,废了好大气力,逮住的时候左右无人,阿云还发自肺腑地对这“隗嚣”说什么:“隗将军,死了比活着更有用,我会借汝首级,让你仇怨得报,而陇蜀遭凌之辱除矣!”
他们在邛崃山接受训练时,听荆邯过战国刺客的壮举,阿云最佩服荆轲,对荆轲向樊於期借首级,最终图穷匕见刺秦王的故事记忆犹新,当他手刃“隗嚣”,取其头颅,临风而立那一刻,真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了!
阿云预本预想,自己立得如此大功,只要不被上司遮掩,第五伦少不得也要亲自召见一番,结果折腾半天,竟是个替身?
众人大失所望,甚至有人骂阿云谎报斩获的,要拿他定罪甩锅的,倒是吴汉很快镇定下来,不再关心假人头,看着阿云道:“小屯长,汝如何称呼?”
“阿云。”他报了名,没有姓。
普通氐人没有姓,只用父子连名,唯独大氐豪才用汉姓,这也是阿云能编造身份的原因:汉人编户齐民,有名有姓氏,户籍理论上能查到——实际也是一笔糊涂账。
至于氐人就更难了,没有文字,没有官吏,甚至是游耕于深山,几代人不和外面往来,查户口?拿头查么?
吴汉颔首,给这件事定了性:“虽所斩并非隗嚣本人,但夺其印绶,等同于战场上抢得敌人军旗,阿云,你立了大功!”
不等阿云松口气,吴汉下一句话,却出乎他所料。
吴汉很欣赏这个年轻勇锐的氐人青年,拍着他的肩道:“只做一个小屯长可惜了,这样,从此以后,就从万将军麾下,转到我独立师来,让你当个营正!”
……
升官是好事,他得以又爬了一步,但这也意味着,阿云从此要在吴汉麾下听命了。
“但公孙皇帝只让我刺杀万脩,没让我杀吴汉啊!”
阿云心中如此狂呼,更何况,想杀也不容易,和人到中年,早年创伤发作,渐渐多病的万脩不同,吴汉个虽不高,却精壮得很,没做将军前,经常亲手杀人,阿云都不一定是他对手。
更何况,阿云常听军中说,吴汉如今是伍皇帝的利刃,不是在前线,就是在去前线的路上!
如此一来,他非但离开了万脩,常年征战在外,岂不是离第五伦也越来越远了?
可小兵的命运,自己说了可不算,吴汉不是和他商量,只是通知一声,甚至连跟万脩那边打招呼都不用,事情就这么愉快决定了。
“既然隗嚣依然脱逃,必投南方三十里安故县,事不宜迟,应趁陇军成惊弓之鸟时,穷追猛打,一举拿下!”
都不必吴汉强调,抢功时永远冲在最前头的第一鸡鸣已经开拔了,他甚至有机会逮到真正的隗嚣。
但等正午时分,吴汉整军离开狄道时,前方却传来了一个十分突然的噩耗。
“骁骑将军,校尉追击陇兵时,遇敌军伏弩,当场丧命!”
难得有个因资历够长,被赐可用伍姓的皇亲,就这样殒命陇西。
“前锋三千人亦遭逢败绩,退了回来。”
仗打得太顺了,魏军从上到下都颇为轻敌,连吴汉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第一鸡鸣手下多是氐兵,只能打顺风仗,这也就算了,但吴汉的前锋也是精锐老卒,怎么会吃败仗呢?
等败兵撤回狄道,向吴汉请罪时,才说清楚他们遭遇了什么。
“伏击吾等的,不是安故县陇兵,而是来自南方的蜀军!多有材官劲弩,士卒追击甲轻,这才吃了大亏!”
吴汉听败兵叙述那支蜀兵的阵法,进退有度,越听越觉得不一般,追问:“敌将何许人也?”
“仓促交战,不曾探听到,但下吏撤离前,亲眼看到,那支蜀兵打的旗帜分明是……”
“贾!”
……
虽然没落得身首异处,但一向体面隗嚣,此生也从未如此狼狈颓唐过:他将印绶和坐骑交给亲信,让他们另走一道吸引魏军追击,而隗嚣自己则穿着便服,装作御者,夹杂在败兵里溃逃。
好几次窘迫之时,都差点被魏军所捕,但最后却都得以逃出生天,看着陇右在这一战里彻底分崩离析,隗嚣羞愧之余,也安慰自己:
“以汉高之英明神武,尚有荥阳之困,多亏与他容貌相似的纪信扮作汉王,乘黄屋车,傅左纛,故意吸引楚军,刘邦才从西门逃走。”
“我隗嚣,至少没有令女子被甲出城挨箭,替我遮掩行踪吧。”
如此一想,隗嚣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但魏军追兵仍不停歇,就在他们绕路走到距离安故县只有区区五里地处,眼看即将脱险时,吴汉的前锋就杀到了!看这架势,就是要直取安故县,不让隗嚣有喘息机会啊!
陇兵几已丧胆,亏得这附近狭窄的山隘处,杀出一支不知何时埋伏于此的军队,依靠高阳之势与强弩,杀得因远征而无重甲、追击亦无整阵的魏军败退,才救得隗嚣性命。
隗嚣瞧见他们旗号服色,应该是蜀军,不由大喜,看来方望信中提到的第二批援军自祁山北上,及时赶到了。
隗嚣这才纵马上前,表明身份,被引到那蜀将面前,却见此人面容颇为年轻。
“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小将打量着落魄的隗嚣,目光从他披在光鲜甲衣外的麻布,一直看到用荆杈替代玉簪的发髻,如此便隗嚣是怎么逃的了,心中不屑,只在马上,朝隗嚣微微点头,一开口并非蜀音,却是南阳话,对方竟也是一位绿汉的“降将”!
“蜀偏将军,贾复!”
……
PS:年会,今天只有一章,和我睡的是封七月,希望这几天不要404。
第465章 这里面水很深
其实贾复降蜀,亦是诈降。
之所以称之为诈,是因为他的降服乃迫不得已。
昔日贾复在南阳为寇反新,被刘伯升招募,加入了绿林的西征军,夺取汉中时,他颇为骁勇,也建功不少。后刘伯升入关中,贾复则留在汉中王刘嘉麾下做事。
但刘伯升殒命渭水后,贾复就对绿林大失所望,以为刘玄无能,诸侯放纵,迟早要覆亡,甚至劝刘嘉自立。
但汉中王哪有那个胆子,守于小郡,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只可惜贾复的才干在自己手下不能施展,遂写了封信信,打算向东南的吴王刘秀推荐贾复,让他去另谋前程……
可贾复还没来得及走,蜀军就自金牛道进攻汉中,刘嘉不能自守。贾复为人信义,不忍抛弃他,遂留下来坚守阳平关,阻挡蜀军长达半年之久。只可惜为汉中内部叛将断了后路,刘嘉遂降,贾复也不得已,随之归附于蜀。
公孙述表面文章做得很好,礼贤下士,又是给贾复封侯,待旧主刘嘉也不错,反正绿汉已相当于亡了,东南的“吴汉”也音讯难通,不知近况,贾复便存了“留下来看看”的念头,奉命带领旧部,驻扎在偏僻的武都郡。
可如今,他却有些后悔了。
公孙述看似爱才,却不会用人,派其弟为救陇主将,那公孙恢别的不懂,却对前线将领指手画脚,让贾复不得尽用将才。
北上之前,贾复曾向公孙恢提议:“临洮(今甘肃岷县)以西有戎地险道,深入羌地,素闻隗嚣与羌豪相善,若能收募诸羌,而下吏将三千人借道绕后,从狄道之后的金城郡枹罕县出现,定能将魏军后路粮道一举截断!”
贾复提出的这条路线十分偏僻,深入高原草原,虽然土地平阔与陇西大异,但过去很少有汉人会越境出去,魏军也不会料到,是一招险棋。
但蜀将犹豫迟疑,最终否定了贾复的提议,只让他将兵沿南北大道,正面北上救援。
即便如此,贾复还是速进至战场附近,在安故县以北,利用地形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歼敌数百,救下了隗嚣,避免了陇军一败涂地,被吴汉赶到岷山脚下的厄运。
这一战让贾复断定,魏军虽士气高昂,但并非每一支都是精锐,扩军导致的结果就是良莠不全。
“若能啃掉最硬的骨头,其余不足惧也。”
可当贾复说这句话时,刚刚死里逃生的隗嚣只觉得,己方才是要被恶犬啃掉的肉骨头啊。
“狄道已失,又多有降将助之,吴汉算是在陇西站稳了脚跟。”
贾复说道:“安故县必须守住。”
其实在地理位置上,这小小安故县比郡城还重要,因为陇西多山的地形,除了河流与狭窄的坝子,其余部分全是山。安故坝子,刚好位于陇西两条大道的交叉口:往南可以直达临洮,隗嚣将孺子皇帝和家眷都安置在那。
往东则通往陇西的另一端战场:上邽。
但隗嚣七八天时间就丢了狄道,对守住墙垣更加低矮的安故县毫无信心。
但这位贾将军却兴致勃勃,要在此地打一个守御反击的大仗。
“我听闻吴汉军纪极差,以战养战,待久了狄道诸姓及庶民必深恨入骨。”
“若能再用我计策,从临洮走羌戎小道袭其后,那被包围的,反而是吴汉!”
可让贾复又一次失望了,他的这份提议,紧急送往南方蜀军临洮大营,公孙恢依然拒绝,并要求贾复带着隗嚣及残余陇兵,往南退往临洮!
理由居然是安故县太过靠北,蜀军不宜运粮和支援?
这让贾复颇为不满:“我看那吴汉用兵,最喜步步紧逼,如此一步退步步退,与六国割地予秦,终为秦所灭何异?今日放弃安故,就能让吴汉长驱直入,与万脩部夹击上邽,我看旬月之后,上邽也不必守了!”
但隗嚣竟也支持南退,狄道一战,将他信心彻底打没了,安故是交通要道不假,但他们不但要防着北边的吴汉,还要盯着东方的路,总怕魏军又翻山包抄过来。
贾复毕竟无法自己做主,只能执行来自后方的命令。
但吴汉已在狄道完成休整,与安故只有区区三十里,前锋斥候都快摸到城墙脚下,蜀、陇两军近万人的撤退,会在狭长的河谷中拉成大长队,一旦吴汉追至,又当如何?
但贾复却有办法:“我有一策,说不定还能借此反击吴汉,若能灭了此贼,就不必退了!”
……
吴汉觉得,自己横行陇地小半年,这次可算遇上对手了。
他将主力放在狄道,只派遣游骑斥候频繁往南,想往安众县后渗透,搞清楚敌军数量、部署。
但一来山川阻隔,河谷坝子就那么宽,很难绕过去,其次则是贾复防备甚严,也出动了大量斥候,与魏军游骑在各处缠斗,让他们不能尽知蜀军虚实。
魏军的校尉们有个习惯,一旦进军不利,就喜欢夸大敌人,都说,来的一定是公孙述麾下精锐,吴汉却恼他们不思进取,骂道:“我独立师,打的就是精锐!”
可如此一来,敌人究竟有多少人马,遂成了一个迷,只能依靠斥候爬上旁侧高山,眺望安故城内外营火及灶烟判断。
“安故城内外陇蜀两军合计,起码两万,甚至有三万之众。”
斥候回来后如此禀报,因为他们所见到的烟、火实在是太过旺盛了。
敌众我寡,吴汉却不忧反喜:“莫非公孙述真如陛下所期,派遣大军北上了?”
虽然蜀军插手,会让全取陇地的计划延后,甚至会使战争拖到明年,但第五伦觉得,如果蜀地掺和此战太深,战争对成家政权的消耗,是远大于己方的,而若能将蜀军主力歼灭于陇,那未来伐蜀之役,就会轻松很多。
当时第五伦与吴汉等将定策时,还用了这么一句话来自嘲:“得陇望蜀,予还真是不知满足啊!”
得,又抢了秀儿一个成语。
但吴汉却觉得,人不就得贪得无厌么?吃了五味想六味,当了杂号将军,想着重号,甚至是至今还没人获取的公爵。吴汉出身低微,能效命于在他看来“不太英雄”的第五伦,不就是想看中魏势大,想挣个富贵,扬名天下么?
所以敌人来得却多,吴汉越勇,贾复的增灶计对别人有效,对吴汉却无用,这家伙非但没有惧敌之众变得保守,反而派出了更多斥候及锋锐,都快骑陇蜀联军脸上了!
贾复少不得派出更多人将其击退,而等到他们撤离安故县时,也根本没瞒过吴汉的探哨。
“三万人还退,乃公有这么可怕么?”吴汉闻讯后,笑对方胆怯之余,也有些失望,还以为对面的将领有些本事,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遂点兵追击,同时不忘将牛邯带在身边——吴汉的斤斤谨质,只是形于体貌,心中实则多疑,生怕这老牛和狄道降将们,在自己背后搞事。
同时又让前锋保持警惕,令斥候游骑先探路,不要追太急。
可敌军的速度让吴汉有些惊异,他的麾下已以强行军著称,但追了十里地,才远远看到敌人的尾队!看来他们是轻装而走,没带太多瓶瓶罐罐,可前方渡水为何如此之速?
离开安故县往南,坝子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狭窄的河谷,道路变得更加狭窄,甚至在一处渡口,前方道路陡然被陡峭的山岩截断,得渡到河对岸,才重新有路。
“骁骑将军!”
前锋的校尉颇为欢喜:“水不深,河心也只没过士卒大腿,虽然冰冷了些,但大可直接趟过去!”
吴汉抬头望去,果见傍晚的夜色中,能看到对岸绵延不绝的队伍!还有那面贾字旗!看来敌将贾复是亲自断后啊。
心里有个声音对他说:“强渡过去,敌将可擒也!”
但吴汉那敏锐的战场本能又发挥了作用,他低头看着已有些许碎冰渣的洮河水,又看向上游,山体遮挡,瞧不到弯曲河道后的情况,遂让人唤来牛邯:“孺卿,你是狄道人,对这条河极熟悉,十月中的水如此浅小,寻常么?”
牛邯如今已不抱幻想,仗打成这样,隗嚣已经不再是为了陇右而战,而只为他自己,真降就真降吧!遂禀报道:“平素这时节,也得靠舟楫方能渡过,如今却浅得奇怪,或许有诈!”
第五伦派给吴汉的几个参谋郎官也才反应过来,想起一桩著名的战例:“莫非贾复在效仿韩信潍水之战?”
想当初,韩信在潍水面对齐楚联军,遂做了万余个沙袋,投堵潍水的上游,然后率领一半部队渡河去袭击楚军,随即假装战败,往回奔逃。楚军追击,结果入河后,汉军放开水坝,导致大水奔泻而下,将楚军截断,韩信趁机反攻,杀龙且,遂灭了第五伦的祖宗。
洮河虽然夏秋水流极大,颇为湍急,入冬后却较小,若对方有足够人手,确有可能依靠沙坝暂时截断。
可就因为这小小疑虑,等在对岸也不是办法啊,吴汉遂点了氐兵营的名。
“阿云,就你了,率部渡水!”
……
前几天刚升官的阿云带着新成立的氐兵丙营,氐兵们虽然能吃苦,可看着这冰冷的河水,只觉双腿哆嗦,而对岸蜀军断后部队也在河岸上留了强弩。
但吴汉治下极严,若不应命,必遭重惩,也只能硬着头皮下水,淌着没过小腿的冰水,朝百多步外的对岸走去,唯一能保护他们的便是手里的小小盾牌,河水冲得人东倒西歪,不时有人跌倒又站起,冷得涕泪直流。
而到了近处,更有弩箭不时射来,这次倒下的人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伤者被河水带往下游。
阿云走得很小心,要是他这个蜀中刺客,反被蜀军弩箭所杀,那就成大笑话了。
眼看氐兵们距离河岸越来越近,岸上的蜀兵急问贾复:“贾将军,放不放水?”
贾复还真是用了韩信故计,和没文化全凭直觉打仗的吴汉不同,贾复年少时也读过诗书,当过县吏,知道兵法里“以水佐攻者强”这句话。
截断水流,一方面能让己方不必舟楫就能渡过去,为撤兵节省了大量时间,同时也能诱惑敌军淌水。
但真到付诸实践时,才知道韩信也赢得不易,就比如现在,贾复得判断着眼前的局面,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敌军虽然追得狠,却没有大队人马哗啦啦渡河来攻,而是派了小部队过来试探。
若是贾复想学韩信,打一场半渡而击的大胜,就得忍着,在河滩上与之鏖战,好叫吴汉再派二三千人渡水,如此才能得全胜。
但若是把握不好火候,时间一长,己方本就低落的士气,可能会被一冲就垮,大败之下,这点伎俩也无济于事了。
可就在贾复犹豫之际,上游临时搭建的哨楼上,却点燃了火!
那是放水的信号,上游数里外的隗嚣担心魏兵追过河,眼看陇蜀联军皆已过河,遂令陇兵放开了沙石袋,一时间被阻断许久的洮河水奔泄而下,将河中的数百氐兵冲得七零八落。
阿云本人也没幸免,亏得他才下水一会,距离不远,立刻往后奔,在洪流冲来时,拽住一根低垂的树枝,好歹没葬身鱼腹。
陇蜀联军欢呼不已,然而贾复却破口大骂:“隗季孟,不是要汝听我号令么?如此胆怯,坏我大事!”
贾复还是吃了年轻的亏,如今己方最大的底牌已经扔出,也没办法再战,遂带着断后之兵匆匆撤退。
回马北望,贾复嗟叹不已,只觉得自己受上司蜀将所限,又被隗嚣这“友军”所坑,满心的进攻想法不能实施,不痛快,这仗打得太憋屈了!
“若能让我独当一面,定能击败吴子翼!”
而对面的吴汉却也颇为不乐,洮河水已暂时涨到了及腰,河心甚至没到胸口,不知何时再小下去,想泅渡过去更难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军离开。
他一路所向无敌,却在这小地方吃了两次亏,尽管氐兵不被当人看,相当于没损失,但也太过憋屈了,嘴里遂骂了好几句娘。
可也不得不承认,撤退比进攻更难,对方能做到如此从容,确实是值得敬重的度对手。
“贾复么?”
吴汉算是记住这个人了,算起来,他们还是南阳老乡!
“若是他再遇!吾定要将这贾君文生擒!”
……
历史上云台排位第二、第三的两位将军,在洮水之畔的小坝子里斗智斗勇,成家皇帝公孙述,也已带着第三批援军,抵达汉中郡南郑。
“成魏交恶,既然魏主亲临陇右,朕又岂能在成都苦待前线军报呢?”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66章 人与人是不同的
人与人不能一概而论。
第五伦亲临陇右,主要是为了在前线督粮,自己来做“萧何”,顺便就近微操。
而公孙述也北上汉中,最初确实存了“皇帝对皇帝,一战决天下”的心思,非要和第五伦在陇右掰掰腕子。
然而北来之前,群臣轮番劝诫。甚至连丞相李熊也苦心恳求:“自莽灭以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然今北方大势已定,第五伦已拥数州之众。”
李熊希望公孙述能清醒些,勿要太高估蜀中力量:“荆邯等人皆言魏军虚弱,关中可攻,重复昔日汉高故事。但陛下遣将暗度子午,却为魏将岑彭击灭,损兵数千,足见魏诚不可正面与争锋。”
“隗嚣虽在陇山苦持数月,仍难免大败,助其残喘尚可,欲复争天水则难。从蜀地运粮去凉州,要连续翻越蜀道、祁山,比离关中更远。且陇地冬日苦寒,蜀人习惯了温热,恐将水土不服,绝不可令大军尽数北上,空国千里之外,决成败于一举!”
他当然知道,对割据益州的成家来说,仅能自保,如果想要争夺天下,必须要争夺一块前进的基地。
但李熊看得很清楚,以蜀军的战斗力,专向一路都有些勉强,否则就不会第一次东出三峡,竟被楚黎王这地方小势力击退,区区荆州两郡尚不能克,又如何与势力强大的第五伦争锋于北方呢?
一旦将兵力、粮食全投到陇右战场上,成家就再没精力做收服南蛮、东出荆州这些事了,最后主力被歼于外,民众疲乏于内,就连三分天下都做不到,而要迅速败亡了!
别人规劝,公孙述还嗤之以鼻,但李熊乃是谋主,让他开始犹豫:“难道就这样坐视隗嚣败亡?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朕还是懂的。”
“对隗嚣,要救,但也不全救。”
李熊对除却巴蜀以外的地区毫无感情,提出了一个阴险的计划:“倒不如只遣万余兵力留在祁山以北,替隗嚣保住陇西数城,作为成家外屏。”
既然无法取陇右精骑为成家所用,那就毁掉它!让陇西数城,变成魏国的脓疮吧!永远好不了,永远烂在那,只要能利用隗嚣和陇人持续不断的反抗,拖延第五伦进取中原、东方的速度即可!
“而陛下则可腾出手来,全力南向,跨有荆益!”
……
所以公孙述抵达汉中,不是为了进军,而是督促主战派退兵。
但他面子上却做得很足,先发了诏令,痛斥第五伦欺负大汉末裔孺子婴,公孙叔叔要来打抱不平,同时也做足姿态:“你看朕都亲自来救隗嚣及了,也算仁至义尽。”
但实际上,公孙述却令大军留在武都、汉中守备,之前北上的蜀兵两万人,也要撤回来一半。兵力要少到当地粮食能养活的程度,避免和魏军打野战,就依靠坚城险隘守。
如此才有了贾复被勒令退兵之事,这其实是公孙述之意。
一直往返于陇蜀,替主公苦心求援的方望,得知隗嚣再败于狄道,顿时大急,三番五次求见后,才得到公孙述接见。
公孙述自称白帝后,大搞谶纬,同时极重仪仗,他学着汉家制度,出入仿效天子法驾,銮旗旄骑,陈置陛戟,然后车驾才出房闼。
而得到隗嚣令方望送来的斩蛇宝剑后,更是爱不释手,常让侍从持于左右,而那传国玉玺则亲自携带,见谁都捧着。
方望就如此经过了一层层繁文缛节,才在修得富丽堂皇的白帝宫见到这巴蜀天子,实在是有些心累,也觉得这位修饰边幅的公孙皇帝不像成大事之人,但为了对隗嚣的承诺,也只能伏拜,苦苦恳求。
但方望陈述的利弊,公孙述都听腻了,只敷衍着方望,心里早已放弃力争陇右,让隗嚣烂在陇西最后数城,不死不活就行。
方望何等聪明,也察觉到了公孙述态度变化,心中大骇,遂哈哈大笑起来。
按照套路,公孙述要疑惑地问“先生为何发笑”,方望就能乘机施展唇舌之术了。
岂料公孙述今日也不想与他啰嗦,只给侍从使了个颜色,他们顿时怒道:“岂敢在天子面前失礼发笑,轰出去!”
方望闻言一愣,但他反应快,赶在卫士拎着自己扔出去前,索性往地上一瘫,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捶胸顿足。
这大喜大悲,实在是太难看,倒是让公孙述不好赶他,只叹息道:“先生何必如此?”
方望这才得到了说话的机会,顿首道:“臣为第五伦没了阻碍,将一统北方而苦笑,也为蜀国未来注定的灭亡而恸哭!”
他道:“以臣观之,陛下莫非是想撤走大军,只留少数外援,仅助隗王维持陇西数城,与魏军长期对峙而已?”
小心思被道破,公孙述脸上无光,觉得此人知道得实在是太多了,甚至起了点杀心,方望却继续道:“向陛下献策之人,恐怕不懂陇上形势啊。”
“陇山若唇,天水如齿,陇西则似舌,无陇山则无天水,无天水则陇西亦将失。如今狄道这舌尖已丢,魏军便能一口气冲到舌根,仅靠上邽等数县,难道就能阻止第五伦将这舌头连根割掉?”
方望力劝:“一旦失去北方屏障,魏军便能从关中到陇西,这千里漫漫长线威胁成家,那时候,便攻守异势了!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故道、祁山道,第五伦国力雄厚,每路皆遣一大将,率军数万进逼,成家将左支右绌,那时候,便攻守异势了!”
难就难在这,公孙述没信心在冬天与北方人战于陇地,但又怕方望说的情况出现,若隗嚣真彻底败灭,一旦第五伦南下,成家也要全力抵御,亦腾不出人力物力去“跨有荆益”啊。
方望趁机道:“臣有一策,不必耗费巴蜀人力粮秣,却能让第五伦不能在凉州安心立足,又能救得隗王保全陇西。”
公孙述需要的就是这样白嫖的方略啊,但又怀疑,真有如此好事么?
“然也,成家只需付出少许虚衔,剩下的事,只需顺势而为。”方望也是迫于无奈,才献出了这个足以让他被唾骂百年的毒计。
“陛下可知先零羌?”
公孙述自是知晓的,羌人是陇右绕不开的一大势力,尤其以金城最甚,各羌部犹如坚韧的野草,怎么割都会继续疯长,甚至更甚从前。
而诸多羌部中,以先零羌最为强大,也是历次汉羌战争的主力。
汉武帝时,先零羌联合诸羌,解仇结盟,与匈奴勾连,共攻汉令居、狄道、安故,差点打下了陇西,次年才平定,先零被驱逐到了高原。
但几十年后,先零又渐渐东返河湟,汉宣帝时再叛,叛乱持续了数年,最后被老将军赵充国平定,部分先零遭到内迁,残部再退。
如今四代人过去了,新莽衰败之际,先零羌再度重整旗鼓,不但帮其他种落夺回了被王莽设郡的西海,还占据了羌地最为富庶的大小榆谷,其种落十余万人,羌人男子几乎人人都能作战,势力不容小觑,如今亦不满足,开始觊觎金城郡河湟谷地。
隗嚣主要交好的,便是先零羌,送了不少丝帛金银,但在魏军南下之际,隗嚣派人去求助,先零没有贸然接受,借口渡过黄河会侵犯其他部落领地,拒绝出兵。
但方望认为,先零之所以拒绝,是因为陇右能承诺给他们的东西,太少了,一个即将败亡的政权,说出的话谁胡信呢?
可成家不同,公孙述好歹是个皇帝,颇具实力,他的封赐,份量也会显得更重。
“封先零羌酋为西海王,统领诸羌部?”
“答应让先零羌渡过大河及湟水,在金城郡无田亩处放牧?”
公孙述有些惊讶,先零羌得了封号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号令诸羌,早就没于羌人的西海郡就不提了,如此就相当于将整个金城郡,也送给羌人了!
“早在前朝,先零就盼望能够尽取河湟,反正陇右已是魏地,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如此可让先零臣服于成家,入贡于陛下,成家相当于得到羌兵数万相助,能在第五伦的侧腹,咬开一个大伤口!”
方望笃定,汉朝时费尽力气才平定的羌乱,第五伦绝不可能应付。
正好遂了公孙述的心意,而且是慷他人之慨,成家最多赐点金子给先零羌,反正他也封了南方句町君为“牂牁王”,也不差一个“西海王”。
“先生何不早教朕?”
公孙述遂同意了此策,并让方望作为入羌地分封的使者。
方望应诺,步出白帝宫时只松了口气,只要能保住隗嚣,便不择手段!
三年了,不知不觉,方望的心态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最初是感隗嚣知遇之恩,想助隗嚣争霸;周原之战后,则是欲保住陇右,奔走凉益之间。
如今随着希望一点点破灭,方望却不甘心承认:隗嚣的失败,也意味着他的失败,方望开始赌气,他的目标,已经成了阻止第五伦!
“第五伦,汝先击陇右,是想拿下凉州后,西边再无后顾之忧,便能专力东向,一统天下!”
“但只要先零羌加入,陇右的战争,便会一直打下去。”
“永远不会结束!”
……
方望在极其无能狂怒的情况下,琢磨如何让战争在陇右一直打下去,阻止第五伦的大欲。
而公孙述看清自己实力后,自觉得不到陇右,便想让这里变成魏国的脓疮。
但人与人是不同的,此时此刻,第五伦却在思考如何快速结束战争,给这片土地疗伤,并尽快出台一个适合陇地特色的治理方案。
和公孙述的浮夸奢侈作风截然相反,成纪县行在颇为简朴,就用隗家老宅,不许有任何装饰。
连招待押粮而来的搜粟校尉任光,所食之物也极其普通,四菜一汤而已。
“伯卿真乃吾之萧何,解了予燃眉之急。”
第五伦对任光道:“若非汝此番带着六万石粮食救急,又令长安织女赶制冬衣五万件,陆续送了过来,我军恐怕要迫于饥寒,早早退兵罢战了。“
得了第五伦夸他是“萧何”,任光心中一喜,但仍是习惯功归于上。
“还是陛下统筹得当,夺取陇关后,立刻令人修缮道路,如此大车才能翻山越岭,臣与宋少府等,皆是奉诏行事而已。”
但第五伦大概是心里高兴,又夸任光道:“汝亦有识人之明,先前举荐的吴子翼,真是一员猛将,每当出师,朝受诏,夕则上路出征,从不耽搁,为人沈勇而善决断,这不,再建奇功,已经拿下了狄道!追得隗嚣如丧家之犬!连印绶都丢了。”
任光举荐吴汉,那是老早以前的旧事,最后阴差阳错人也没找到,但第五伦还是将这份举人之功算到任光头上,同时知道二人曾为上下级,如今关系也不错,对吴汉的夸奖,借任光之口传到他耳中,效果比直接夸更佳。
但夸了一番吴汉后,第五伦却话锋一转:“可陇地贫瘠,连豪强都不算富裕,总是以战养战也不妥啊,将军们是无可奈何,但予却不能不有长远考虑。”
这是暗示吴汉打仗太狠辣,粮食基本靠抢——不抢也没办法,他基本是孤军深入,补给缺乏,但抢也有讲究,你看万脩、小耿,都是跟豪强好言好语的“借”,许以未来的报偿。
可吴汉就不,他是真抢,纯抢!其手下兵卒虽然换了一茬,但也沾染狼性,对豪强、富户下手极狠,百姓也被殃及,每次吴汉出师,第五伦都会受到监军和当地士人的告状。
然后他就将名匿去,转手发给吴汉,意思是这次情况特殊,不怪罪你,但还是要收敛点。
任光知道第五伦话里有话,果然,他替吴汉告罪后,第五伦便继续道:“这场陇右之战,已持续快半年了,虽限于地形,颇为迟缓,但赖群臣在后,诸将在前,士卒用命,天也助我,根本就不担心打不赢。”
“而是担心打赢了之后,该如何治!”
“眼下陇右诸姓及百姓,都视魏兵为客军,而不是救世王师。隗嚣之所以负隅顽抗,就是因为陇右人心尚在迟疑。”
对策第五伦也有了,你得先解决吃饭问题啊。
“连续鏖战,陇右破败,军民饥饿,流者相望。天水等地存粮耗尽,也只有依靠朝廷送来粮食,才能够维稳。”
“所以眼下,伯卿的担子很重啊,不光要筹备军粮,让前线不需以战养战,还要筹集赈济之粮,赶在降雪前,再运十万石粮过来,以避免大饥。”
陇山可真是不好翻啊,这意味着关中将付出更多人力和粮食了,但话说到这份上,任光也只好硬着头皮应诺,愿意调集大量牲畜,源源不断地运送到陇右来,最多一个月,陇山就将不能行人,十万石粮啊,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臣定转运诸县,以赈赡之。”
其实陇右情况也没有那么糟,据任光所知,投降第五伦的几家陇右豪强,诸如李氏、辛氏、梁氏等,坞堡就有不少屯粮呢……
他感到奇怪,按照第五伦以往的做派,肯定会杀一波大户,诸如在关中,不惜制造冤案,将渭北渭南几十家豪强送给给刘伯升陪葬,吃他们即便瘦削也有不少肉的尸体渡过寒冬,为何这次却如此克制呢?
难道是他忘记初心了?
当然不是,第五伦只是觉得,事与事不可一概而论,更不能因为屠龙刀确实锋利,就试图将所有锁都一刀切。
所以他每一次出手,都很有讲究。
关中那次是迫不得已,不打豪强,拿什么来完成新国家的原始积累?不打干净他们,关中这片根基之地也不会像如今这么安分。
但到了河北,第五伦就很会选择目标了:他在幽冀只打战败的刘姓豪强,如此其余诸姓就会乐呵呵地看热闹,以为第五伦心眼小,在报族姓私仇,而不会串联起来闹事。
如今在陇右,第五伦又变了。
“对陇右大豪,只要愿意降服的,予不准备算旧账,大肆打压,只要彼辈能合作,更不会翦灭!”
在进入陇右数月后,第五伦也算摸清楚了这里的“地域特色”,这片汉戎杂居的土地上,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并存,前者甚至更大些。
“陇人骁勇,常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但不少人却甘愿依附于十六家豪强,不止是遭其兼并,也是为了抱团取暖。”
可不止为了避税,也为了在羌胡作乱时,能有个坞堡可躲,能团结在豪强们身边,对抗异族!
是给豪强做农奴徒附,还是和妻女一起被羌胡抢走做奴隶,还用选么?
汉朝强盛时还好,羌胡都矮人一头,稍怂一些,可如今遭逢乱世,西海沦陷,金城也快了,羌胡内寇愈发频繁。
在这片多山而苦寒的土地上,一家一户的小自耕农,根本活不下去!不是还有郡县官府么?笑话,官府若靠得住,羌胡也不至于从缘边小患,变成深入陇地,难分你我啊,第五伦不觉得自己任命的留守者能面面俱到。
追打隗嚣一人可以,陇右诸姓很乐意抛弃他,就像他们当年排斥陇右领袖李家一样。可若对全体陇豪喊打喊杀,他们被逼无奈,搞不好就会转身捏着鼻子,和羌胡合流……
是将这群地头蛇推向羌胡,还是拉他们一把?
春秋时代的先辈们,早就给出了答案。
第五伦慨叹道:
“戎狄豺狼,不可厌也。”
“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第467章 不可沽名学霸王
且将目光放到东端战场上,入秋以来,镇守上邽(今天水市)的杨广实在是太难了!
作为对手,万脩和喜欢自己拿主意的小耿、疾风突进的吴汉风格完全不同,他除了偶尔犯险外,其余时候都十分谨慎,并会坚决执行来自第五伦的命令,甘心做皇帝的工具人。
上邽在渭水南岸,是陇右非常重要的粟麦基地。
魏军渡过渭水非常早,八月中就打了过来,却一直对坚固的上邽城毫无兴趣,反而将精力放在割秋粮,或阻止陇军外出收粮上。
为了保住粮食,杨广没少派人出战:上邽附近土地平坦,正是良家子骑的主场,但第五伦也调了一部分并州兵骑南下,双方就在上邽城外反复缠斗,基本都是数百人的小仗,为一片熟田反复争夺。
剩余的良家子骑骁勇依旧,但却越打越少:死伤的主要是马匹,陇右产马地基本被魏军所夺,敌人能得到不断牲类补给,己方却死一匹少一匹,再打下去,就要和某位“尧奇将军”一样,变步兵了。
在出现几次魏军假冒陇兵想混进城的事件后,于是杨广索性躺平,不派人出城了。
于是魏军遂大摇大摆地芟粟,五千人看着上邽,五千人埋头收割,熟练工一人一天能收一亩地,才几日后,上邽城外之粟已尽,前线魏军却足食数月了。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第五伦和万脩都清楚,陇西之战究竟能打多久,很大程度上,看双方补给能撑多长时间。
第五伦现在打仗,很喜欢将小耿、吴汉等勇将放出去在侧翼创造奇迹,正面则任用一位谨慎之将,与敌拼国力。
他在写给万脩的信中是如此指示的:“陇山虽然难越,仲冬之后难以转运粮食入凉州,但先前任光已数次运粮过来,少说也囤积了十余万石,足够我大军冬日之用。”
“而公孙述欲发兵粮救陇,比吾等还难!”
第五伦的大本营关中和陇右只隔着一道山,而公孙述的蜀中平原,与陇地却有两道天险:其一是大剑至小剑隘束之路,也就是剑门之道,如此才能进入汉水盆地;自汉中西出抵达武都后,还得经一条叫“祁山道”的路,才能进入陇西。
然而祁山一带地形相当复杂,青藏高原、黄土高原、汉中盆地,三大地质带在这里交会,群岭纵横,可想而知地形有多么错综复杂。所谓的祁山道,其实是一系列盆地、谷地、山峪和丘陵组成。这种地形,勉强可以行军,但对运输辎重粮草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噩梦。
第五伦听陇地降者说,蜀军也送了些米粮来,但因为轮子没法爬上陡坡,只能用驴马运输,沿途损耗高达五分之四。
第五伦问他们:“祁山脚下不是有西汉水么?落差不大,纵是此水乃自北往南流,让纤夫逆流而运,也比走陆路强。”
“西汉水中多有大石巨木,难以行舟,汉时武都氐反叛,皆是陆路转运,从无走水路者。”
这下第五伦就放心了,让万脩尽管跟对方耗,想多骗些蜀军入陇,配合吴汉打一个大歼灭战!
只可惜蜀中亦有人才,看出了第五伦的意图,公孙述决定不在陇右与第五伦决战赌国运,而选择怂一波,只救隗嚣一点点。
隗嚣放弃狄道、安故两县,南退至临洮。
而东边镇守上邽的陇将杨广,在放弃上邽时,是如释重负的。在蜀军和良家子骑掩护下,杨广放弃粮食吃尽、后续难继的老家,退往祁山附近的西县(今甘肃礼县)。
西边的吴汉也派人来回报,临洮同样是易守难攻之地,他的部队虽靠抢降兵,解决了冬衣匮乏的问题,但粮食却也将尽,而且周边都是穷地方,没处抢,吴汉虽勇,但深入敌境,连破两城后,也已是强弩之末,只能暂时留在安故休整。
魏军如此白得上邽,群臣皆贺第五伦:“公孙与陇贼,畏陛下之威,望尘而遁,陇右战役大获全胜。”
第五伦却高兴不起来:“不,还不算完胜。”
……
陇蜀联军这一退,魏军的补给线就平白拉长,而蜀粮却可以少走百多里,同时,西县附近的地形,对已占据骑兵优势的魏军颇为不利。
第五伦遂驾临上邽,与万脩商议后续作战方略,才渡过渭水,就发现万脩的部下正在各乡邑发粮食赈济百姓。
管事的校尉禀报:“万将军说,吾等秋时所割粮食,本就是上邽百姓的,因战时不得已收之,如今陇蜀退却,将军留够军中所需,其余自当分发,让本地人拥有今冬的口粮、明年的种子。”
这是请示过第五伦的,万脩如此以为:“若上邽人无衣无褐,饥肠辘辘,冬后受人煽动,必反!”
“每多一户人家得到赈济,让其勉强度日,我军在陇西,便少一个敌人。”
不止,此消彼长,己方甚至还能多一位民夫呢!
反观陇蜀联军撤退时,依然用的“坚壁清野”的思路,烧毁了沿途粮仓,甚至填了井水,本地士人痛骂隗嚣、杨广之声不绝于耳。第五伦的怀柔政策颁布后,陇右中上层已开始试着配合新的统治者,打不过就加入,不丢人。
而万脩这赈济之策,也让下层民众对外来者的敌意减弱了不少。
第五伦颇为满意,暗想:“破陇得用吴汉,但守陇,却需要君游这样的将军。”
到了上邽城后,万脩带众人出城迎接,第五伦让他不必行礼:“腰伤如何了?”
瘦了一大圈的万脩说道:“得陛下御医照料,已好许多。”
第五伦看万脩动作时依然不是很自如,御医也禀报说,万脩经常疼得彻夜难眠,次日却还是要早起筹办公务。
但在第五伦面前,万脩却面不改色,这让第五伦更加心疼,同时也暗暗感慨:“景丹久病,耿纯伤肩,如今君游腰又不行了,除了马援‘老’当益壮外,最初追随我的诸将故友们,多是伤痕累累啊。”
倒是吴汉这厮,上次在河北伤了脚,几乎不能走路,如今又活蹦乱跳了。
二人在上邽郡府中议事,第五伦看到厅堂里摆着便携的炭炉,热气腾腾,驱散冬日寒意,炉子上面还摊着些面饼之类,都是熟的,放在上面回温。
他听人说,万脩最怜爱下属,厅堂里永远烘着几块饼子,斥候驿骑往来,就让他们吃口热的再走,也让外头站岗一站就是整天的哨兵不至于饿到肚子叫——别嫌弃吃食简单,前线不易,一切从简,万将军平日也就吃这个。
其带兵风格,足见一斑,难怪很多兵士希望分到其麾下。
万脩忘了这些还放在厅堂,尴尬的想让人撤走,第五伦却也不客气,笑着坐下来,伸手摸了一块,烫手,在掌中吹着拍打着:“君游想得周到,予冷天里行了一路,正好饿了。”
见第五伦不嫌弃,二人就这样围炉吃着干巴巴的饼,说起作战来。
陇蜀联军南退的西县,又叫西垂,乃是古时候秦人的老家,正是祁山道的入口,两侧为祁山和秦岭余脉阻挡,限制了骑兵最擅长的迂回穿插战术。加上多有丘陵缓坡,小沟小坎起伏较多,把战场放在这里,等于把魏军骑兵优势给抵消了。
反倒是擅长山地作战的蜀军,得以依靠材官劲弩把守隘口。
第五伦道:“群臣多有说,强攻不易,劝予到此为止,卿以为如何?”
这大半年来,赤眉已横扫中原,越战越勇,大概只要有敌人可打,他们就不会崩溃。
刘秀拿下了彭城郡,进入泗上——从二月到十月,大半年了,居然只拿下一个郡,在磨蹭什么?第五伦有理由怀疑刘秀在划水,你挂呢?欠费了?
但这也意味着,刘秀很能控制自己的欲望,精力放在夯实两淮江东基地上,谨慎地避开了与赤眉及齐王的冲突。齐王张步倒是不含糊,一口气吞了兖州好几个郡,吃成了胖子。
而先前不可一世的梁汉已形同灭亡,不必一一细述。
而马援则夺取了陈留郡,与赤眉小有交锋,但按照第五伦的计划,只将其挡在鸿沟以东足矣,马丈人主要精力在于练兵,巩固中原。
东方多事,第五伦已在陇右投入了大半年精力,如今仗打得差不多,群臣认为,既然歼灭蜀军无忘,战争已拖下去,皇帝陛下就不必在西边耗着,该带着主力回长安去,留少数人手镇守即可。
“否则大雪封山,我军主力将滞留陇地,明年开春方能东返。”
这意味着接下来三个月,若东方有事,第五伦甚至都没法支援。
万脩坚决反对,力劝道:“陛下,树德务滋,除恶务尽!”
“昔日夫差兵临会稽而不攻,终有勾践卧薪尝胆。”
“今日隗嚣兵力,强于会稽三千残卒,而背后更有公孙述支援,彼辈控制西县、临洮两地,就是想等陛下东归时,再北上重夺陇西,进取天水。”
万脩认为,在陇右的争衡,要么不打,要么就得打到底!若不能快刀斩乱麻,一旦氐羌有变,陇右就要成为一个难以痊愈的脓疮,一直烂下去了!
第五伦沉吟,最近眼皮直跳,他总觉得东方会出大事,确实有归去之意,此时却有人来报,说是蜀地使者,送来了一份檄文。
“檄文?现在才来?”
第五伦顿时乐了,先前他利用王嬿,让她下书痛斥隗嚣,顺便以“故太后”的名义,废除孺子婴皇位,也算达到了“挟太后以废诸汉”的初衷。
隗嚣本是名儒,文采颇佳,当初各家都发过讨莽檄文,但隗嚣的檄文比第五伦的还出圈,毕竟站在汉家立场上,遂得到各地士人广泛传播,相比之下,第五伦起兵片语不提“汉”,野心萌现,什么玩意!
只是陇右仓促应战,来不及在舆论上有所反击就败了,直到第五伦将全取陇地,倒是公孙述派人写了一篇《讨五檄文》作为反击。
“成家龙兴二年十月己酉朔。”
“故新魏成郡守第五伦,邀名养望,妄称孝义,然为人臣不忠,是为人子不孝也……”
开篇就痛斥第五伦背刺了王莽,加之不学无识,无术弄权,竟自诩五德俱全,简直是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顺便宣传了一下成家政权的符瑞。第五伦读到这直摇头:“文渊说,公孙述井底之蛙,妄自尊大,果然没有说错。”
不过这公孙述有一点和第五伦不约而同,他居然承认了新朝的正统性,黄承赤而白继黄,金据西方为白德,公孙而代王氏,符合正序。
但接下来,在檄文中,公孙述又以大豪强代理人自居,痛斥第五伦苛待关中豪强及河北刘氏,而公孙则要来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第五伦看明白了,公孙述这是想当接盘侠啊!眼看诸汉相继落败,成家颇想吸纳其遗产,这置东南方的秀儿于何地?
而最有意思的还是后面,公孙述指责第五伦欺汉家寡妇孤儿,秽乱汉、新后宫,尤其是将孝平太后&黄皇室主王嬿囚于宫中,迫其废除孺子云云。
群臣屏息,但第五伦是笑着看的,且津津有味,一点头疼之感都没有。
怎么欺你倒是说清楚点啊!
是夜宿龙床,还是大被同眠?
可惜就一句模棱两可,毫无细节。
第五伦读罢后,正色道:“身正则影正,身邪则影邪,这檄文上所言如此荒谬,智者自明。”
随行的众人,以及万脩等皆唯唯应诺,只在低头时相互看一眼,甚至有人嘿嘿一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些风言风语,也不全是无中生有吧。
当众人提议要不要也写篇檄文反击时,第五伦摇头:“公孙子阳和王莽一样,居其华,不居其实,予则截然相反,不学他,不敢与予二皇交锋,只敢躲在南方逞口舌之快。“
第五伦将目光投向万脩,同意了他的看法:“将兵锋推到祁山脚下,得陇而望蜀,就是对公孙氏最好的回应!”
那句诗,第五伦不配抄,但其中的历史教训,却得在心里一直念着: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68章 祁山
武德元年(公元25年)十一月上旬。
半月以来,魏军在第五伦定下“除恶务尽”战略后,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伤亡。
自上邽南下,在狭窄的铁镗峡谷和木门道追击敌军,因为铺展不开阵列,多遭伏击,魏军在谷道中拉成长队,每走一步,就得付出五条人命,而两条道路都长达百里。
西县的卤城之战,也是一场硬仗,双方摆开大阵鏖战,魏、陇双方士卒的鲜血撒在灰扑扑的卤盐矿上。
好不容易拿下了卤城,万脩放目南眺。
“那就是祁山么?”
祁山只是千里岷山的一条不出名支脉,多的是绵绵山脊,而少有拔群巨峰。但这儿也是南北气候的分界线,以北是黄土高原,山都是秃秃的,视野还算开阔,但自此往南,山体却变得陡峭起来,针叶林也越来越多,将冬日的陇南染上了一层绿色。
万脩记得,在上邽军议时,第五伦对这小地方就颇为关注,嘴里总叨叨着什么“六出祁山”。
万脩最初不解,但在深入研究陇蜀地形后,却对第五伦佩服得五体投地。
“陛下不愧是得了严伯石兵法真传,祁山,确实是陇蜀襟喉之地也!”
出祁山往东北走,通过魏军一路血战的道路,就能直达上邽、天水,进入陇上腹地。
入祁山往西南方向,是开阔的西汉水盆地,那里是直入羌中的通道,与陇西的另一端临洮、狄道连上。
从祁山直接往南,则可抵达成家政权控制的武都郡,扼住凉、益之咽喉。
总之一句话,成家这次北上支援,都以祁山为基点展开,自武都来时,西汉水虽然多有石木,但部分河道可以船运。且大军屯驻需要水源,于是祁山脚下,就作为粮草集散、大军休憩之地。
万脩还要去更前方看看,在他麾下做校尉的茂陵大侠原涉之子原初,却劝诫他道:“将军不该来此的。”
“陛下离开上邽时,千叮万嘱,要将军答应,好好养护腰上,不亲临前线,攻城略地等事,交给校尉们做即可。”
万脩如今独掌陇地一军,总兵力超过五万,手下好几个偏将,几十各个校尉呢。
但万脩坚持:“这一仗,我不亲自看着,不安心。”
他自问不能像陛下一般,运筹帷幄也能决胜千里之外,非得盯着,在第一线才能将事情控制于手。
离开卤城往南五里,一座巨大的建筑,伫立在万脩眼前,说它是山吧,略微有点小,说它是丘吧,却稍嫌有点高。坐落在田地之间,孤拔挺立,和周围的地质风格截然不同,好似半空飞来一样,显得特别醒目。
当地人说,过去根本没这玩意,这祁山堡不是天然形成,而是在一座矮土丘基础上,陇蜀联军依靠人工,一层层用锤子夯筑起来的。土山顶端还修着一圈城堞。
“锁钥。“
祁山堡便是通往东、南、西各们的钥匙,谁拿到它,谁就能掌握陇蜀的主动权!
而万脩又见成家龙兴大旗竖立于上,公孙述号称白帝,故旗帜色白,万脩遂笑道:“诸君觉得,这像不像报丧的哀布?“
“像极!”众校尉纷纷应诺,万脩对他们打气道:
“这预示着陇蜀败局已定,再过不久,吾等便能将五色旗插上去!”
……
万脩在眺望祁山堡,堡顶亦有人在遥望靠近侦查的魏军。
陇右大将杨广满面悲戚地说道:“一败再败,从陇山到天水,从萧关到狄道,最后是卤城、西县。”
“祁山堡若是不守,吾等就当真要离开陇右,离开故土了。”
与他并肩而立的蜀将荆邯说道:“这就意味着,陇军再不能退半步了。”
成家政权内部,先是有主守主攻两派,前者觉得公孙皇帝做一州之主挺好的,不必向外扩张。而主战一派里,也分南下、北进两派,南下派以丞相李熊为主,对跨有荆益念念不忘,北进派则是刺客训练大事荆邯在主导。
往往是北上派斥南下为“软弱”,南下党则喷北上为“冒进,赌国运”。
公孙述摇摆不定,但随着陇地的节节败退,他还是偏向了南下,将最初提议进取雍凉的荆邯派到祁山堡收拾残局。
屡败之后,杨广颇为颓唐,听着荆邯之言,有些恼火:“后退?放弃上邽,难道不是公孙皇帝之意么?”
“若吾等还在上邽,只怕早被魏军困死。”荆邯说的是实话,他曾提议疏通西汉水航道,让粮食走水运,如此可节省大量人力畜力,但此事非三五月可完成,如今祁山道依然难走,再送去两百里外的上邽,压力实在太大。
退到祁山脚下的西县、卤城就便捷多了。
但当放弃上邽后,随之而来的是陇军中成批成批的逃兵,他们对隗嚣、杨广彻底失望,宁可向魏军投诚,也不想去蜀地。
这就导致士气低落的陇军,在撤退途中,遭遇一连串的失败,退到祁山堡,只剩下数千人。
加上荆邯的上万蜀军,合计一万五千,对面的万脩,身边至少带着两万之众。
“兵非越多越好。”
荆邯宽慰泄气的杨广道:“放弃卤城前,带不走的粮食已被烧尽,万脩屯粮处在上邽,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转运不易。”
“我料魏军纵有那‘炒面’为食,也不过能持续十数日,便得退兵。”
守住祁山堡就是胜利!
这是公孙述对荆邯的口谕,作为马援口中的“井底之蛙”,这位皇帝做事果是虎头蛇尾。
“如何守住?”杨广反问荆邯:“祁山堡修筑仓促,七月开工,如今只夯筑完了主体,没有藏兵洞,我军有万五千人,不可能尽屯堡上。”
至于全开出去和魏军野战?陇人如今已失去了这种勇气。
荆邯有些尴尬,毕竟他督工时,优先考虑祁山堡将作为一个进攻型的基地,让蜀军进取陇右,但没想到盟友败得这么快,当他们奉行防守策略时,它太小了,不适合固守。
“只能如此了。”荆邯说道:“杨将军带着陇兵及半数蜀兵,共计万人,于堡后列阵,而我亲带五千人,守备于堡上,如此可互为犄角。祁山堡周围地形不宽,魏军若不欺近,则不能击将军,一旦靠近,堡上大黄弩等机弩,射程可遮蔽道路,魏军必遭重创!”
杨广思索后,也没有异议,二人初步定下了守备之策,但除了这些布置外,荆邯心中,却仍有一个渺茫的指望。
“果如我所料,万脩常年镇守右扶风,如今确成伐陇主将之一,阿云混入了魏军,不知眼下如何,若能在万脩攻堡时将其刺杀,就好了!”
……
荆邯显然是在想桃吃,他不知道阿云阴差阳错之下,已经被打发到吴汉那头去了,还差点被贾复的水攻淹死。
不过祁山堡以北二十里,卤城乡处,万脩也在与偏将军和校尉们商议如今攻克祁山堡之策。
“祁山堡不大,容不下万余人,敌军肯定会在堡上,堡后分别守备。”
“只要击败堡外之敌,就能进围祁山堡。”
但要如何进攻呢?祁山和秦岭余脉,在这相夹,中间只有宽不过数里的谷地,更别说又被流淌而过的西汉水分成两半,而祁山堡就坐落在河流北侧百多步外,大兵团完全无法展开。
敌军这布置,是要逼着魏军硬闯正面,好据堡而守。
“若我大军前进与敌交战,则必魏祁山堡所阻,遭其前后夹击。”
蜀地劲弩不亚于魏军,而且相比于远道而来的万脩,他们在这里经营数月,堡上也安了不少沉重的大家伙。
众人还是围着火炉议论,上面烤着点面饼,稳着装水的陶壶,可以边吃边说,会议从早上谈到正午。
在万脩这,每个人都有出言的权力,他们众策齐力,提了很多办法,诸如不管祁山堡,直接从西汉水的另一侧往西南走,去奔袭敌军“后方”。
可祁山堡之后,没有什么值得进攻的后方可言,往西下一个城池,是几百里外的临洮,太偏远了,连吴汉都够不到,别说他们。往南则要翻越武都山地,那儿也有蜀军扼守险隘。
“难道只能硬攻?”
就在众人陷入瓶颈之时,万脩却撑着他的伤腰,走到营门边上往外看那阴沉沉的天气。
“下雪了。”
万脩如此说道,众校尉一看,果见白花花的雪自天上落下,也落在万脩的手心中,透心冰凉,
但万脩却反而笑了起来:“作战的时机,到了!”
下雪,固然会让缺少辎重的魏军有些难受,好在南下时万脩让士卒都带上了冬衣,周围木头尚多,取暖不成问题。
但他相信,雪天对蜀军而言更加痛苦!
“几年前,岑彭就是乘着雪天,出蓝田,击败了不适应寒冬的绿林军。”
今日,这雪也意味着战役的转折。
“蜀军多来自南方巴蜀温润之地,不耐酷寒,陇地极寒,这时候其材官拉弦,恐怕会堕指二三啊!”
魏军在第五伦的推广下,冬日开弓或作战,已经开始给材官配发麻布手套了,会影响一点手感,但大战里齐射而已,不需要个人的精度。
校尉们也转忧为喜:“下雪之时,蜀军的竹弓容易受潮,准度也会大降!”
“没错,吾等所用的角弓倒是更耐冷些。”
但也有人提出,要说服魏军在雪日出兵,也得花大气力的,这天气,谁不想缩在城郭营房里烤火呢?就算在校尉中,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这时候去打仗。
说服士兵前,先说服校尉们吧。
万脩颔首,返回营房中,伸手在火炉上烘了烘后,却摇头道:“不够暖啊。”
校尉们要添燃料,万脩却拒绝了,他也不披裘服,就带着众人朝外走去,在雪中对校尉们道:“好大雪,冷么?”
当然冷,但万脩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心里都炽热了!
万脩指向南方的祁山堡,它在雪中也染上了一层银妆,而顶上的公孙述成家白帝旗,就更白了。
“祁山堡上的成家白旗,烧来烤火,最为驱寒!”
“诸君共勉,这是定陇右的最后一战!”
……
PS:图在后面。
明天将结束陇右篇,开始“中原大战”。
第469章 行百里者半九十
在荆邯、杨广看来,万脩一向是位稳妥之将,从他不急不缓慢取上邽就能看出,和西边猛打猛冲的吴汉对比鲜明。
至于走渭水狭道袭陇右侧翼?他们都认为那是第五伦的奇计,万脩只是奉命执行,还未能得全功。
所以陇蜀二将才敢与万脩久持,看谁先消耗光粮食,赌万君游不敢一战定胜负。
但在天降白雪的次日清晨,魏军却精锐尽出,欺身近城,完全出乎了二人预料。
这不要命的打法,对面不会是换将了罢?
但惊诧过后,就是兴奋。
祁山堡盘踞在不宽的谷地上,大兵团作战怎么也绕不开,只要它存在,就是陇蜀联军的定心丸,而对魏军来说,却是必须永远防范疑虑的后顾之忧。
但万脩主力尽出的同时,也有一支骑兵偏师自西汉水南岸向西进发,这屁大点地方,分兵当然瞒不过对方。万脩恐怕是想遣兵绕后,陇蜀联军亦派出良家子骑尾随,足以阻止他们渡河来袭。
但万脩却没完没了起来,时不时就派数百、千余人西去,这添油战术搞得陇蜀联军颇为难受,而荆邯也看出万脩的意图。
“兵法言,我专而敌分。用示形的办法欺骗敌人,便能做到己方兵力集中而使敌之兵力分散;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
荆邯笃定道:“万脩从西汉水南岸派往吾等后方兵力看似多,实则不然,他只是想骗吾等也分兵防御,好让正面之兵越分越少。”
毕竟万脩目前占据人数优势,大家一起做减法,魏军还有所保留的话,必是陇蜀先尽。
虽然看出万脩打算,再有兵西进时,却仍不能不跟,因为兵法虚虚实实,看似诱敌分兵之策,说不准就给你来个弄假成真。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化被动为主动,鼓起勇气打魏军一波,但陇蜀故意摆出一个营城互为犄角的阵势,不就是为避免野战不利么?
天气却不给他们犹豫的时间,窄谷地里得了许多降雪后,不但积满道路,染白了针叶林,也导致次日清晨大雾骤起!
祁山堡周边数十步外,尽是白雾,不能视物。
而魏军却偏就在此时发动了进攻!万脩的命令是:将阵线向前推进至祁山堡以西,直到再无敌人东向为止。
这该死的天气导致陇蜀联军说好的互为犄角,变成了各自为战,荆邯胆战心惊地听着外头的动静,让人朝魏军可能会进击的城北施射,但洒下的箭矢却无法阻止他们的脚步。只能听到千军万马在厮杀喊叫,而祁山堡上守军只能盲目施射,也不知挨箭的是敌人还是友军?
唯一能听出来的,是战线在向西偏移,说明陇蜀联军在节节败退。
一面是在金饼犒赏下奋发作战的士卒,另一面却是屡战屡败的丧师之众、远离温暖家乡跑到这来受罪,每天就听屑公孙皇帝谶纬空谈打气的蜀师,士气高低不言自明。
荆邯训练刺客是一把好手,指点兵略也颇为擅长,可亲自动手实操却差了些,战斗中好歹回过神来:“万脩精锐尽出,其安置在城东的指挥所定然空虚,若能趁着雾色一举袭之,此役必胜。”
还是斩首那一套,但荆邯派出的死士,纵有雪雾掩护,偷偷坠城后扯着先前缴获的五色旗逆向而行,却被第五伦设定的复杂口号拦了下来——谁知道今日的口号,究竟是哪两色组合啊!
突袭未果,反而白送了数百勇敢之士性命。而不知何时,风骤起,雾散了。从祁山堡上往下看,鲜血洒满了雪白的河谷,好似百花绽放,竟有一种惨烈的美感。
而魏军兵卒分成二三十部,正在追杀溃散的陇蜀联军,杨广正在仓促西逃,大概是要去往羌中临洮,与隗嚣汇合。
许多败兵在往祁山堡赶,但荆邯不敢放他们进来,因不知是否是万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荆邯面色苍白,扭脸望向东边,中军岿然不动,万脩的将旗招展,望楼、将旗的后边,是升起老高的太阳,这一场鏖战看似漫长,其实不过就短短几个时辰罢了。
……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我在外,而令杨广在内。”
祁山堡的围困仍在持续,荆邯忧心地看着围三缺一的魏军营垒,他们没有太大的攻城器械,只是一二日进攻一次。
因为祁山堡尚未完工就仓促启用,这里的营房主要是沿着土丘第二层挖开的窑洞,挤满了哆嗦的蜀兵,粮食还多,但燃料已即将消耗殆尽,倒是魏军能安心地派人砍树,城外每日升起的炊烟让人羡慕。
荆邯没少遣人去武都求援,但大雪封锁了祁山道,大军难行,公孙述得知祁山堡被围后,也只能派驿骑送去口谕,说什么:“坚定守住,就有办法!”
这书信都到不了荆邯手中,而是被万脩截获。
校尉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但万脩没笑,反而肃然道:“笑什么?公孙述没说错,只要祁山堡再坚守三日,吾等就得退了。”
天气使得敌人的粮道断绝,万脩亦然,从上邽运粮食过来的代价太大了,城里羡慕他们有柴火烧,殊不知已是无米之炊。
所以不能再拖下去了,明日后日,便是总攻!
……
天气倒是对魏军有利,雪天持续了好几日,蜀中冬天也冷,但那是侵物无声的湿冷,和这大雪过后的骤寒降温还不同,冻了一宿的蜀兵发现,他们的弓弦冻得硬邦邦的,好容易弄软些,手指搭上去时依然是哆嗦的,甚至有扣弦时大拇指整个掉下的极端情况出现。
这是蜀兵第一次出蜀作战,无法考虑得面面俱到,但某位在新秦中经历过边塞苦寒的皇帝就不同了,给材官们制作了大批麻手套,交战前烘干了备着,眼下控弦仰射亦不耽误。
但陇南这种鬼见愁的地形,太笨重的攻城武器没法运过来,多是临时制作的简易器械。攻城车等针对城门的武器,面对浑然一体,有台而无门的祁山堡来说无用,这场仗,依然只能靠硬碰硬的强攻。
魏军弓弩能压制土堡第一层的敌军材官,却够不到第二层,蜀弩尽管准头、效率大大下降,却依然在不断射下一阵阵箭矢,落到战士们的橹盾上,刺入皮甲中。
士卒并非永远充盈,经过第一天的强攻,魏军几次先登,却仍被蜀军赶了下来,荆邯进攻无能,守御倒是不赖。
等到次日时,各校尉都有很大伤亡,在决定由谁先攻时就开始推推搡搡,谁也不希望嫡系受损。
于是就你望我我望你,最后站起来的,却是他们的将军。
万脩拖着伤病来到第一线励士,对众人道。
“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越是接近末路,就越是困难。”
“吾等奉陛下之命入陇,鏖战大半年,从盛夏打到冬雪,伤亡者不知凡几,如今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就差这最后一步!”
祁山堡至关重要,若是不能拿下,来年开春,他们就会退回九十步、八十步,甚至是五十步去!
“今我疲,敌亦疲,此时当是比较韧性之时。诸君,谁愿再带兵攻一次?”
半天没人响应,万脩最后只能道:“若是这一步诸君不能迈,便由我,带着亲卫营来迈罢!”
万脩言罢要披挂甲胄,持橹盾,冒矢石亲自攻城,但他腰伤未愈,脸上的痛苦之色任谁都看得到!
别人或许是说说玩,但校尉们知道,万脩信然诺,说不定还真会去做!
他们平素蒙受万脩照顾,此刻心生惭愧,齐齐伏拜告罪,而校尉原初最终求取了先攻之职。
原初是茂陵大侠原涉的儿子,万脩当年报效的黑帮老大,曾狠狠得罪过第七彪,如今若非万脩护着,早被记仇的彪哥做了,原初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袭陇右、战上邽皆有参与,但一直没立什么大功。
这雪天虽带给魏军胜利,但也导致万脩的腰越来越疼,连起身都有些困难,能保持跪姿不动便不错了。但万脩没有稳坐舒适的营中,而是乘坐戎车,亲临前线,他得让士卒看到自己。
但万脩连击鼓都难,只能在士卒簇拥下,听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厮杀,以及前线不停传回来的战况。
“原校尉遣兵仰攻!击祁山堡西北角。”
“蜀军负隅顽抗,第一次进攻被击退了。”
本是大冷天,万脩额头上却有汗,竟抽出刀来插在车舆上,以此维持身形稳定,他已是在硬撑,魏军也在苦苦坚持,若今日还不能下城,就必须退兵了!
“原校尉亲自带头,持刀盾上云梯了!”
“校尉先登了,斩敌虏夺旗!”
这是万脩即将眼前一黑晕过去前,听到的消息。
……
万脩分不清这是幻听还是真实,只能听到周围一阵欢欣鼓舞,被夹杂在庆贺中的,是发觉他晕厥后,侍从校尉们的惊慌失措。
但万将军纵是昏过去,却仍将刀柄耽在下巴下,以维持身体不倒,以至于除了几个亲卫,无人知道他状态如此之差。
而等万脩转醒过来后,只听闻祁山堡已下,荆邯带千余人突围而走,游骑正在追击——万脩故意围三缺一,让蜀军有一条退路,这比围得严严实实更方便破城。
“随我上城。”
万脩心中大快,连伤病都忘了,艰难起身,众校尉劝阻,或言各窑洞的残敌尚未肃清,或言上头风大,将军应该静养。
“我说过,要上城头烤火。”
万脩是被一路抬上祁山堡的,魏军士卒站满道路,一双双沾满鲜血,只随便用雪搓了搓的手,都想来搭把手,哪怕摸一下也行。而万脩这时候也终于不必再硬撑了,就躺在步辇上,笑着伸手与他们触碰。
就这样一层层,将万脩送上了祁山堡之巅。
成家白旗已经被扯下,正塞在烽燧上缓缓燃烧,万脩伸出手,似乎真能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暖意呢。
而魏军的五色旗,则在白雪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
持续阴沉了数日的天气终于放晴,漫天红色的云霞,夕阳西落,万脩也在远眺西方。
第五伦一直在编新的兵书,将作战分为“战斗”“战役”“战争”三个级别。战争只有两场:统一和御虏,而构成它们的,则是一次次区域性的战役,从关中到河东、弘农、河北,政权也在一点点壮大。
“陇右之役,由我了结。”
这是万脩颇为欣慰的事,他奉命镇守右扶风,已经错过了太多。
但万脩也有种预感:这也是他最后一场仗了!
亏得第五伦派在身边、寸步不离身边的御医,死不了,但帝国如一架马车,老马疲累伤了,自然会有新马换上,继续向前奔跑。
万脩已经到了离开沉重易伤马的戎车,去队伍后面拉轻车的时候了,是有不甘和不舍,但他在卸下担子前,站在这山巅之上,已经看到了不远的将来。
“陇右战役,在祁山结束。”
“三年、五年之后的灭蜀战役,亦将从此,从祁山开始!”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70章 周率
两百年前,临洮(今甘肃岷县)是中原的边界,秦长城到此为止,而今依然如此。
可想而知,临洮地理颇为偏远,哪怕在小小的陇西郡内部,它都离北方的狄道、东边的上邽半月路程,且山重水阻,往来不便。但也正是这偏远,让临洮成了陇右势力最后的栖身之地,死里逃生的隗嚣带着残兵败卒在此苟延。
隗嚣形态颇为颓唐,体面的大将军不再体面,衣襟上沾满了酒渍,一遇上让他难过、头疼的事,也会下意识地找酒。
但临洮连酒都没了,吃饭都困难,连隗嚣都只能以干巴巴的糗糒为食,所以他只能清醒地在这陇右最后一城中,等待末路降临。
随着祁山战场上,陇蜀联军失败的消息传来,临洮也没法再待下去了。
“祁山乃陇蜀锁钥,如今杨广战败西撤,而蜀军为霜雪所阻不能北援,我料想,祁山堡陷落是迟早的事。”
说服公孙述联合西羌后,从武都启程北上,路过临洮的方望如此对隗嚣说:“至迟到明年开春雪化,祁山魏军必自祁山西进,与吴汉汇合,到那时,连退往益州的路都将断绝。”
方望言下之意,是希望隗嚣早做打算,与其被魏军包围,还不如在冬天就南退武都,临洮是对西羌的屏障,遭到来自陇西内部的进攻时却颇为脆弱。
隗嚣道:“依先生之言,我就要离开陇右,去寄人篱下了?”
方望道:“臣为将军向公孙皇帝求借武都郡,好让陇右兵卒士人栖身,以便他日反攻陇上。”
“公孙皇帝答应了,但希望能与将军在南郑相见。”后面还有一句话没明说,公孙述想要和隗嚣完成君臣之礼,至于之后隗嚣是否会被扣留在成都,就看他的表现了。
“为公孙述,做一条看守门户的狗么?”隗嚣只哑然而笑,曾几何时,他其实有与第五伦讲和,做一个富贵君侯的机会,他们当年也有交情,以第五伦的脾性,不至于苛待难为自己,但终究是一念之差,对做诸侯的那点贪念作祟,终于走到了今日。
隗嚣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没法回头了,也罢,好歹在成家,他依然是“朔宁王”。
但对于方望,隗嚣也知道,这位先生,已经不再是陇右的谋士了。
他也不是公孙述忠臣,而是陷入了某种执念,那不服输的心念,隗嚣曾经也有,它能让人自以为是,甚至做出一些疯狂的事!
“联合先零羌乱陇之事,还望先生能再思量思量。”隗嚣用上了商量的语气,他虽然也曾借助羌人之力,但今日不同往日,公孙述和方望得知道,他们即将释放的是什么?又会给陇右造成多大的损害,隗嚣不希望隗氏步了陇西李的后尘,被唾骂百年。
“兵者诡道。”
方望却执迷不悟,隗嚣在陇右输了,但他方望还没输!只岔开话道:“公孙皇帝请将军南下时,将孺子婴一并带上。”
这个孩子也是可怜,当初作为王莽禅让的道具被摆弄,十几年过去了,依然被各方势力利用,公孙述在务虚上活脱脱一个小王莽,大概是又想办什么汉成天命转移的仪式吧。
“刘子骏不会同意。”隗嚣摇头,老刘歆纵是白发苍苍,前几年几度将死,却都撑过去了,他如今是仅剩的“大汉忠臣”,如同老母鸡护雏一般保护着孺子婴。
“公孙皇帝希望,刘子骏也一并南下。”
方望道:“公孙已在成都修筑了学宫,只要刘子骏至,便尊为成家国师!”
……
新朝的老国师刘歆,他的学问用来指导国家政策,惹得天下大乱。
但若单纯只为人师,刘歆倒是颇为称职。
过去三年,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还债”上。
还自己身为刘氏子孙,却背叛祖先血统的债,具体表现便是参与重建大汉,拥立元统,然后就陪伴在孺子婴身边,愣是将他从一个半痴傻的废人,教得粗通言语。
看着孺子婴这半大小伙“牙牙学语”,渐渐能磕磕绊绊地与自己交流,刘歆老怀大慰,下一步,他甚至想教授孺子婴识字。
但战争打乱了刘歆的计划,他和孺子婴开始了不断的辗转流亡:从天水到陇西,再被迁到这偏僻的临洮来,他去过秦长城遗迹,裹着一身老山羊的皮裘,看着苍凉的塞外,寒风吹得白胡子抖动。俯仰古今,刘歆文人情怀上头,感慨不已,倒是孺子婴,这位“大汉天子”,只顾得上捡石头去砸冒头的鼠兔。
“陛下,回去罢。”
刘歆无奈地说道,来到临洮后,尽管条件有限,但他对孺子婴的教导变得更加急迫,仿佛预料到这荒芜之地的寂静也无法持续多久。
果不其然,大雪后的那个清晨,隗嚣红着眼来“行宫”拜见刘歆和孺子婴。
隗嚣当年入仕,多赖刘歆提拔,对这位待他亦师亦长的老人,隗嚣是发自内心感激的。
“刘公,嚣无能啊,陇右尽失,连祁山也快丢了,只剩下临洮孤城难支。”
隗嚣抬头道:”第五伦已灭刘子舆,尽诛河北刘姓,他恨不能杀尽汉室,嚣为大汉社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只恐伤了陛下与刘公。”
“幸有公孙子阳,愿以益州之地,请天子去做客……”
隗嚣说得小心翼翼,生怕刘歆震怒,但令他没料到的是,刘歆自始至终都颇为平静,但看向隗嚣的眼神是冷的,并不相信他的话,谁不知道,隗嚣这是要将孺子婴作为礼物,去和公孙述换一个诸侯王的位置?
归根结底,什么大汉,什么陇右利益,都抵不过他个人的利益得失。
“这三年,难为季孟了。”刘歆说道:“做汉家忠臣,确实让人疲累啊。”
刘歆想起自己的父亲:“吾父刘中垒(刘向)一生,先与元帝朝的宦官、匡衡斗,又与成帝朝的王氏外戚五侯斗,但他这一泉清水,终究无法对抗浊流,数次被罢官,下狱,免职,最终只能将满腔热血,付诸于学问,眼看大汉一日日沉沦,自己却无能为力,常常拂面而哭。”
而刘歆看在眼中,在日后做出了与父亲截然不同的选择,他觉得自己是抛弃了一家一姓的小道,而与志同道合的王莽,去追求三代之治的大道!
可十五年的失望绝望,最终让刘歆造了王莽的反,他已经不指望什么三代了,只愿做余生给做点弥补,让自己死后有脸去面见先考。
“如今好了。”
刘歆点破了一切:“季孟不必再做汉臣了,良禽择木而栖,大善啊。”
虽有点讥讽,但刘歆没有痛斥隗嚣,他这刘姓人都成背叛过大汉,对一个外姓,何必苛求?隗嚣能屈尊孺子婴之下三年,给了刘歆最后的安宁,已殊为不易。
他只是将目光看向在里屋酣睡的孺子婴,那是刘歆在世上唯一牵挂的人:“照顾好陛下,公孙述爱名声,应该能让陛下在成都安居罢?”
不管哪里,总比这兵荒马乱的西荒要强,他一个老朽文士,护不住孺子婴。
隗嚣惭愧,顿首道:“公孙子阳一向敬佩刘公,希望刘公能一同南下,成都温润,适合养老。”
隗嚣了解刘歆,没有说出“成家国师”之类的话来激怒他。
刘歆摇头拒绝:“老朽年迈,南下蜀地不易,等到时,恐怕已是一具尸体了,若传出去说是为公孙、隗氏所害,对你与公孙子阳都不好。”
这言语里,暗含了如若强逼,就死给你们看的意思。
隗嚣自不敢强迫,数日后,霜雪停了,方望北上西羌,而隗嚣则带着家眷及寥寥数千残部,走羌道南下武都,临洮将成为一座弃城。
倒是马车中的孺子婴,发觉待他如祖父般亲切的刘歆不一同前去时,本已被教得乖顺懂事的他,忽然嚎嚎大哭起来,伸手打着侍从,说什么都不愿意走。
“陛下。”
刘歆只能拄着鸠杖劝孺子婴,含泪道:“蜀地多蜜糖,陛下不是最爱甜食么?”
孺子婴稍稍安分,但还是不肯松开拽着刘歆的手,用结结巴巴的话说,他希望白头翁也一起去,一同吃糖。
无奈何,刘歆只能将鸠杖塞在他手中:“陛下,看到它,也就像看到老臣了!”
孺子婴紧紧握着鸠杖,惶恐而迷惘,刘歆很清楚,此去便是永别,他这把老骨头,没多长时间了。
而隗嚣临走时还做了一件好事,他将牛邯及陇右降将的家属子弟,统统留在临洮,留给不知何时会来接收城池的魏军。
“季孟是善人。”刘歆见此情形后如此感慨,不由想起二人初见时,这浓髯的陇右大汉,却操持着一口标准的雅言辩经,这反差让刘歆记忆犹新。
隗嚣拜别后却复又转头,这一次,他脸上的泪不是作伪,而是真情实意,毕竟这一去,就彻底离开故乡了,只低声道:“或许,嚣应该追随刘公,专心在太学做学问,他日为一博士,不该妄图诸侯之位。”
刘歆也一样啊,可以任胜人师,却以为自己能当国师。
他只自嘲道:“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这是秦相李斯临死前的话,刘歆与隗嚣,至少还没被具五刑。
隗嚣拜别时,只问道:“刘公往后如何打算?”
“在临洮等死,若侥幸不死,或许还能落叶归根。”刘歆只说了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众人已去,只剩下临洮这座弃城,刘歆没了鸠杖,再无东西能支持他佝偻的身子,只能驼着背,目送孺子婴的马车渐行渐远。
刘歆用他的最后三年教导孺子婴,护他性命,也算偿清了自己的愧意,但他还有两个人,两件事,是需要去了结的。
一人是王莽,王巨君已崩,刘歆与他的恩怨情仇,只能去黄泉下算了。
但还有一人,是老友的弟子,也算刘歆的后生晚辈,尽管他已走到了复汉的反面,但刘歆这几年听说过其所作所为,还是必须去看个清楚,有些肺腑之言,他希望能说与第五伦听听。
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圆曰明,书斋里手持规矩,画圆画得好,就以为也能画天地民生之道?何其荒谬。
“第五伦肯定也和我当年一样,以为心中自有周率。”
“但他,当真能以天下为图,画下新的规矩方圆来么?”
……
此时此刻,第五伦正在走萧关回中道,返回关中——没办法,陇坂入冬后实在不是人能走的地方。
在回中道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第五伦得知祁山堡陷落,陇右战役就此结束的消息。
陇右势力不强,隗嚣政权给他们创造的麻烦,远不如险隘地势,这就足以让战争变得极其艰难,打了足足半年。
第五伦欣喜之下,不由想起老师扬雄《凉州箴》里的句子来。
“黑水西河,横属昆仑。
服指阊阖,画为雍垠。
每在季王,常失厥绪。
上帝不宁,命汉作凉。”
凉州确实是失了厥绪,多赖万脩、小耿、吴汉的英睿,加上第八矫的忠厚实诚,三位将军,一位刺史,各显神通,助第五伦将这硕大一州收服。
尽管公孙述和陇右残余不会死心,但只要扼住祁山,第五伦随时欢迎对面来送。
小耿还是得看着并州,至于凉州,河西四郡交给第八矫,天水、安定交给万脩;陇西、金城交给吴汉,但得派一个能够长袖善舞和羌人打交道的人过去做副手。
“汉凉已成往事,凉州这条苍龙,已被予长缨缚住,要改换颜色,成为魏之凉州了!”
但第五伦却没机会和将军、刺史们,以及万千战士一起坐下来畅饮,分享这份喜悦了,他之所以赶在战局未定时就匆匆东返,不仅因为祖父第五霸病笃弥留、他的第三个孩子就要诞生等家事。
还因为两份来自东方的急报……
一件是意料之中的:秋后,中原的赤眉军进攻马援镇守的陈留,并从颍川向洛阳再度猛攻,真打上门了!
但另一件,却在第五伦意料之外。
“冬十月初,幽州涿郡太守……叛乱?”
第471章 改革
且说回武德元年九月的中原。
豫州淮阳郡,本是极富庶之地,属县九个,王莽执政时最后一次人口大普查中,淮阳有户十三万五千,口九十八万,和北方的魏郡差不多。
可如今,被绿林、赤眉相继横扫过的淮阳却一片凋敝,户口能余一半就不错了。
到处都是瘦巴巴的饥民,更有染了眉毛后自称赤眉,实则是零星盗匪的贼人拦道抢掠。
但迎面而来的这辆马车却没人敢抢,不仅真正的赤眉兵介甲护送,更有一位高近一丈的“巨人”在前持大戟开道。
车内则端坐着一位白发老翁——他也染了赤眉,这便是赤眉大公樊崇的谋主:田翁。
“田翁,陈县就快到了。”
王莽颔首,目光却看着废弃的里闾忧心忡忡,而靠近陈县时,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到处都是手捧陶碗乞讨的饥民,甚至有些头插草标,在王莽的马车稍停时,涌过来希望能将儿女连同自己卖身——能养得起马,且那架辕双马喂得还挺壮实,当然也能养得起人。
“可怜可怜,两年没能好好种地,逃荒到外地也一样,只能回来,赤眉赈济的粮食也吃光了,若不如此,全家都要饿死。”
“丈人,吾女才十二岁,做婢女正合适。”
似乎是感受到王莽的眼神,机敏饥民们连忙改口:“是义女,求丈人收她做义女,给口饭吃就行。”
在王莽的推动下,赤眉宣布废除奴婢制度,但下面的人似乎理解错了,他们消灭的,是“奴婢”之称,而非奴隶之实。
这种换名不换实的技巧,改名狂魔王莽都要直呼内行。
王莽是大善人,哪见得了民众受苦?一声叹息后,令人将车上的粮食分予这些人,也没要他们的儿女,留下车后的哄抢后,老王莽心都要碎了。
上古仁义之兵赤眉的到来,并没有让淮阳的情况好转,整个梁陈之地已陷入无政府状态,盗匪蜂起,比刘永统治时更糟糕。王莽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一切根源在于土地,等分了田地,就都会好。”
话是没错,但就像当初做皇帝时,王莽安慰自己说,只要改制成功,三代就能降临,先前一切牺牲都值得。
王莽只是不愿意承认,他曾寄予厚望的“三代之兵”赤眉军,也渐渐泯然众人,再丰满的理想,也敌不过人性本身啊。
更可怕的是,眼下秋收刚过,淮阳就再度遭遇了饥荒,就算真能给百姓分地,紧急种下宿麦,收成也得到明年入夏,这大半年时间,怎么熬?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却依然臭,将豪强赶走,自己住进陈县好宅第的赤眉军倒是过得很舒服。
王莽进入陈县后,却见街上往来者皆染赤眉,三老、巨人们,或高头大马志得意满,招摇过市,或披着绫罗绸缎,身边跟着“义子义女”手提重物,旁人见怪不怪。普通的赤眉兵三五成群,闲极无聊聚赌游戏,赌注就是手头多余的粮食,也有在闹市看百戏打发时间的。
在这里,王莽还见到了一个熟人。
有一人留了头顶箩筐,正在市亭旗下表演百戏,王莽是老眼昏花了没看清,倒是巨毋霸回头对他道:“那人虽然髡发,但好似太师。”
王莽靠近一看,果然是他的侄儿,太师王匡,王匡当年在成昌之战里和廉丹配合,送了新朝十万大军,成就了赤眉樊崇、董宪威名。之后逃回洛阳,又被绿林进攻,惨遭绿林大帅王匡所擒。
胜利者和失败者竟是同名,绿林王匡颇为不喜,就让阶下囚改名“王筐”,囚在身边作为战利品炫耀,让他当了倡优。
而今,绿林王匡在赤眉洪流下败亡,反倒是王筐活了下来,只是昔日堂堂太师国公,如今却靠逗人发笑苟活,真不知该哭还是该乐。
王筐卖力地顶着头上的箩筐,一个个往上叠,而他努力站直身子维持平衡,只在叠到第五个时,恍惚间竟好似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位巨人,又见一个熟悉的白发老翁,一时失神,竟晃了一下,导致头顶的箩筐跌落,滚了一地,自己也跌倒了。
赤眉兵们哈哈大笑起来,王筐则挨了主人的打,只在抱头时再抬眼望去,先前见到的人却没了踪影,是幻觉么?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王莽进入昔日淮阳王府时,成昌之战的胜利者之一,如今也成了阶下囚,与王筐无异。
梁汉的“董王”董宪被五花大绑,缚于堂下,对着高坐厅堂的樊崇怒目而视。
“樊巨人,真是丝毫没变啊。”
……
王莽记得很清楚,地皇二年,成昌大败,廉丹战死,十万大军葬送,赤眉三大帅的名字也呈到了他的御案上。
泰山赤眉樊崇自不必说。
大河赤眉迟昭平,进攻魏郡,想烧王莽祖坟,被第五伦击败跳河自杀。
最后就是这兖州赤眉,由董宪统领,起于巨野泽,事后向南发展,与梁汉合流,被封到了东海郡。
董宪确实对梁汉颇为忠诚,毕竟娶了刘永的妹妹,在回师梁地,配合梁军与赤眉决战时被击败,他和刘永一样东躲西藏,只可惜没有刘家子孙跑路的天赋,刘永溜到了曲阜,而董宪在就快逃回东海,被赤眉别部所擒,送到了陈县。
赤眉军没有法度,只有“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的口头约定,近来随着王莽掺和,加入了“人有土田”“不得蓄奴”等,但依然颇为简易。
所以对董宪这个“赤眉叛徒”如何处置,还有待商榷,所以今日相当于“公审”董宪。
然而,当董宪听到徐宣斥责他“投靠刘永,背弃赤眉”时,竟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瞪着樊崇道:“背弃赤眉的,难道不是樊巨人你么?”
要算旧账,董宪记性可好着呢,他历数道:“当初成昌大战,斩廉丹后,吾等三人会聚商议,当时我提议往南走,攻定陶城。”
“而迟昭平则提议,往北走,入河北,毁了王莽祖坟。”
王莽听得眉头一耸,说起来,第五伦已经称帝,却仍未对王莽祖坟动手动脚——虽然都出于田氏,但两族分家极早,魏郡元城埋的那几位,跟第五伦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若樊巨人依迟昭平之言,赤眉将席卷河北,那些铜马之类,也不必等刘子舆,而会加入赤眉,幽冀青兖尽赤!“
“而若你依我之言,亦能囊括梁楚,与新朝决战中原,还轮得到绿林来打昆阳大战?”
董宪恨恨道:”可樊巨人都不同意,竟带兵回了故乡,整整两年,带着三十万赤眉在青、徐、豫州兜圈,使得绿林、第五成了气候,我为了麾下弟兄前程,遂与刘永联手。“
他觉得,是樊崇的优柔寡断,葬送了赤眉发展的大好机会,必须为赤眉的分裂负责!
“战场上没打过你,我技不如人,但要对我问罪,汝等也配?樊巨人不想做皇帝,随你,但我想做王侯将相,又有何错?”
面对董宪的反驳,徐宣无话可说,甚至有点认同,倒是樊崇哈哈笑着,起身道:“你我只是联手打了场仗,共享了赤眉之名,既不是君臣,也不是父子,你只是走了自己的路,确实没有背叛我。”
但樊崇却脸一黑:“但你背弃了兖州赤眉的兄弟姊妹!”
“汝为了刘永抛出的王爵鱼饵,欣然上钩,自己倒是当了诸侯,但十万兖州赤眉,过去是佃农的,依然是佃农,为梁汉君臣驱驭,犹如牛马。汝道赤眉军破睢阳为何那么容易?还不是有昔日赤眉战士不堪奴役,从城内进攻城门,放吾等入城!”
“要如何处置你,不该由吾等来定。”
“而该由遭汝背弃的赤眉战士来定!”
樊崇一挥手:“叉出去!送去闹市,让睢阳来的赤眉战士们投石子,投左死,投右生!若是左多余右,那明日就将汝斩首,若右多余左,那就剃了眉毛,随你往何处去!勿要来乃公面前碍眼即可。”
这一番言语掷地有声,让董宪一时间没法反驳,跟着他做侯发财的确实是少数人,剩下的过得比新朝时还惨。名为兵,实为奴,倒是樊崇,压住了野心和欲望,尽管赤眉中高层腐化难以避免,但底层的赤眉战士尚能得到稍公平的待遇,能分到地,发到粮。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确实是举义者能喊出最激动人心的口号了,当初陈胜就是在陈县称王伐秦的,赤眉本也该走上这样的道路,只是董宪运气不好,偏遇上一个想带手下人寻找真正“乐土”的樊崇,而樊崇在迷惘之际,又遇上了“田翁”。
樊崇与王莽的组合,造就了如今赤眉军不伦不类的的体制,什么共和行政,五公共治,对这些王莽用心良苦的古时典故,没多少人搞得懂,樊崇亦然。
但对樊崇来说,只要不当皇帝、大王就行,他也开始管不住底下的私欲,维持表面的均等,便是樊崇最大的努力了。
而对底下的人而言,他们也都在用一种简单易记的方式,来理解五公共和。
“樊大公就是大皇帝,徐二公就是二皇帝,以此类推,一共五个皇帝。”
这和某位武德皇帝的“五德俱全”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徐宣听在耳中,却没有阻止这种说法。
等决定完对董宪的判决后,樊崇才顾得上搭理王莽。
“之所以让田翁来陈县,是要商议大事!”
樊崇确实很苦恼,别看现在赤眉横扫中原,如火如荼,可底子里尽是隐患。
从三老到赤眉战士,渐渐沾染骄奢淫逸的习性就不提了,还有更加迫在眉睫的大难。
想当年,他们起兵后就在几个州流动作战,靠攻城破寨取得给养,攻下一地打开坞堡,就逼豪强交出粮食,可各地大户钱粮毕竟有限,赤眉军吃完后就只能再去夺占新地,多年转战过程中在某地短暂停留便走,这便是“流贼”,自己吃剩后还可分给饥民,吸引活不下去的底层加入,于是队伍规模越来越大。
樊崇可以不管治下几百万当地人死活,对几十万赤眉兄弟姊妹却是在乎的,为了确保他们的吃食,一边听取王莽提议,在南阳、汝南分田废奴,试图建立后勤基地,但远水不解近渴,流动掠食还是不能放弃。
进攻梁汉的原始动力便来源于此,最开始只打算抢一波粮食,没想到梁汉也是个空心架子,一捅就塌,赤眉军未经多少战斗就意外地攻入睢阳,索性将主力转移到中原来就食。
如今梁汉已灭,董宪这“叛徒”也就擒,豫州主要敌人已经消灭,但困扰赤眉的大问题又来了。
粮食又双叒叕不够了。
兖州赤眉重新合流,加上各种“义子义女”,赤眉的队伍从三十万,壮大到了五十余万,起码四十万挤在豫州的淮阳、颍川、梁、汝南、沛这五个郡。富庶的梁陈之地,也只够他们吃半年,如今能拷掠的大户豪强已经死绝,城市粮仓里一粒米都没了。
樊崇颇为头疼,只能寄希望于王莽筹办的南阳新政上,想知道收成如何。
自从重新开始“改制”,王莽的精神气质大大恢复,又变成了那个心有周率,能够以天地为卷,动辄指画方圆的改革家了,他自信地起身道:
“大公,南阳、汝南的井田之法,已获大成!”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72章 形势一片大好
王莽一直坚信,汉朝以来两百年的土地兼并,是亘古未闻之事,都怪商鞅坏了井田——反正秦与商鞅会背下所有黑锅。
既然如此,王神医也对症下药,认为非恢复井田制难以消除,只可惜他做皇帝那会心太软,被豪强士人们连番游说:“井田虽圣王法,其废久矣。虽尧舜复起,而无百年之渐,弗能行也。天下初定,万民新附,诚未可实行。”
王莽那时候“糊涂”,遂做了妥协。
可现在王莽明白了:“改革不彻底,不如不改革!”
“尧舜复起而弗能行?汤武办不成的事我办,孔孟没复成的古我复!”
一句话,董仲舒和汉朝诸儒只敢脑子里想想的事,他王莽,都要一一实践!
如此,方能张太平之纪纲,立至化之基址,齐民财之丰寡,正风俗之奢俭。
王莽相信在井田制下,会出现贫富均衡,人无余力,地无余利,人与人出入相友,疾病相扶持的大治情景。
仿佛解决了土地问题,就能一夜之间,从大乱到大治。
至少在王莽眼里,南阳确实就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一年以来,赤眉控制的南阳各县皆已完成授田,如今是耕者有其田。”
过去的主要阻力是豪强,如今这难题被赤眉强大的武力横扫镇压了,一切就顺顺利利,就完全不存在问题——赤眉“国人”和当地“野人”分地差距颇大,后者还得给前者白白劳动,不少中家分到的土地还没过去多,因为田土瘠肥不均,地头上闹出了很多人命,这些细枝末节都不算问题的话,形势确实不错。
而王莽亲自盯着的宛城周边情况也颇好,佃农、农奴翻身后劳动积极性确实搞高了不少,一听说往后不用收赋税了,虽然将信将疑,但人都是要吃饭的嘛,不但耕作私田努力,替井中公田干活时也不偷懒,王莽北上时,正值当地谷物丰收。
所以他才敢说“大成”,形势不是小好,是大好!
但就在王莽吹牛时,在南阳负责秋收纳粮事务的刘恭、刘盆子兄弟,在抵达新野县时,却面面相觑,齐声说了两个字:
“不好!”
……
所谓井田,便是一井之内,八户人家需通力合作完成耕种,所获产物平均分配,其中,百亩公田所获产物尽数归赤眉所有。
纳粮时,将公田里的收成割走即可,私田分毫不取,也避免了复杂的计税亩产等问题。
但前提是,公田里得有粮食,足够的粮食。
刘恭和刘盆子到达新野县后,没见到丰收,只瞧见许多地只有三三两两蔫蔫的粟穗,又从镇守当地的赤眉巨人口中得知,新野县三成的“野人”在分到土地后,却宁可扔着不种,而选择了逃荒!
好容易逮到一个逃荒后溜回家来的人,刘盆子好奇地问他:
“汝等过去不是日夜盼望有地么?如今分到地了,为何要逃?”
那新野老农听说刘恭、刘盆子是汉室宗亲,遂嘟囔道:“若是汉家朝廷给分的地,那自然要拿着,可赤眉嘛……”
他摇头道:“新野邓氏、来氏、阴氏都是大宗族,他们是跑了,但指不定哪天就会打回来,赤眉如今分了诸姓田产予吾等,日后岂不是要被报复?”
新野的农夫对此颇为担心,各个氏族在当地统治了几十上百年,而且并非穷凶极恶,对佃农都不错,家主们心善着呢,谁受了他们的田,都要被邻里暗地里指着脊梁骨唾骂的。
“逃荒只是饿一时,可若是遭了报复,就是世世代代在乡中提抬不起头了。”
刘恭听得默然,倒是刘盆子,从小就被劫入赤眉,也耳濡目染也一些东西,只道:“既然如此,汝等不是更应帮着赤眉,勿让邓氏、来氏、阴氏回来么?”
“拦得住么?”新野人却一点不相信赤眉:“邓奉先、来君叔都是将军胚子,邓奉就在南边荆州,来君叔听说去投了吴王,昆阳的吴王啊!三百人打败了三十万!”
刘秀这汉家仅存的独苗苗,也是南阳老乡们崇敬的对象,昆阳大战也被不断神话。
“而阴氏家主,听说去北边投了魏国,也不是善主,随时可能带着十万大军杀回来……”
众人都说,赤眉打下一处,吃干抹净后就走,没敌人时尚且会做流寇,若遇强敌,拔腿便跑,他们这些本地人呢?这时候傻乎乎协助赤眉的,日后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要被豪强清算的!
“南阳诸姓再坏,也是乡里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世世代代要做邻居的。赤眉再好,也是外地人!”
加上赤眉良莠不全,也没少干坏事,地域矛盾就这样压过了阶级矛盾。
过去豪强势力越大的地方,这种因畏惧而不敢种田,宁可抛荒的情况就越频繁,舂陵、湖阳皆如此。更有甚者,直接翻越桐柏山,去投了控制冥厄三关的“吴汉”,赤眉好不容易想当“坐寇”,但名声太差,治下人口流矢严重。
刘恭、刘盆子他们随便走一走就知晓了,宛城周边确实是“大好”,但出城一百里后,乡里以下,尽是无政府状态,魏国、吴汉的细作横行,谣言满天飞,能安下心来种井田的没几户人家。
随着秋收降临,更糟糕的事出现了,因为许多公田里收不上粮食,为了完成宛城要求的上缴指标,县乡的赤眉从事们,开始强征私田的粮……
不断有冲突在田间地头发生:“不是说好,吾等只种公田,私田不纳粮么?”
“汝有好好种公田么?一百亩才收了几十石,随手撒也比这多罢!”
“从事,你也是苦出身,不知道农耕的苦么?别家是偷懒没错,但我确实种了!可没种好,天旱、沟渠失修没水,怪不得我。”
过去组织修渠分水的豪强都被赤眉赶跑了,新来的乡官不懂本地情况,能丰收才见鬼了。
但民呼一何苦,吏呼一何怒,全然忘了自己当年也是因赋税太重才投了赤眉:“不管,公田只要不够百石粮,就从私田里征!”
“敢问,是谁定的规矩?”
“樊大公定的,祭酒田翁定的!不肯交,就去前线挑担子!”赤眉从事也随口乱说,但老王莽确实定过一个“公田百亩,收成最差也应有百石”的标准,然后要各地执行。
同理,北乡撂荒的人多,收粮少,就从其他几个乡多抄粮来补上。
而赤眉从事们征粮时,对赤眉家眷“国人”居住的私田自然是高抬一手的,于是缺额的负担,全压到了没有弃种逃荒的“野人”们身上。最后搞下来,各户人家往往纳粮超过六成——从事们如此辛苦,赤眉没有俸禄,总得有点辛苦费吧。
一车车粮食从贫瘠的乡里拉走,只剩下倒霉的农夫颓唐地坐在地里,嘴里又骂起赤眉来。
“这赤眉,与过去汉、新、绿林官府还在时,有何区别?”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起去投邓、来、阴各家主呢!”
一年前分地时,他们还感激过赤眉,高呼刘共和皇帝万岁、樊大公九千九百岁呢!
暴力抗税的情况越发频繁,加上豪强遗留的势力捣鬼,南阳各县一片动荡,只可惜,王莽再一次离开了基层,听不到看不到这些,当他离开宛城,到陈县找樊大公“上计”时,只接到了各地足数的粮食,以及“大好”的报告!
就连刘盆子回到宛城,忍不住想要追上马车,与田翁说说底下的真实情况,都被兄长拽住了。
刘盆子义愤填膺:“兄长,底下的从事在骗人,骗田翁,骗大公啊!”
“几百年了,历朝历代,不都是这么骗过来的?”
刘恭知道得多些,不管什么时候,那些敢说真话的铮铮良吏,总是被同僚视为不合群的异类,遭浊流捂住嘴,甚至莫名其妙死去的,他摇着头:“那时候都觉得,人人如此,我亦如此,天塌不下来。”
“可如今,却是天已经塌了。”
刘氏的天,大汉的天,沦落成泥,遭赤眉战车一碾,变成了尘土,可怜他们天生贵胄,弟弟却沦为牧童,如今又要为赤眉跑腿。
凭什么?赤眉也好,田翁也罢,都说天下变成这样,都怪他们刘姓豪强生太多,过太好,将九州吃穷了,可如今诸州刘姓宗亲都被路过的赤眉掳了,吃糠喝稀甚至活活饿死,但世道变好了么?
南阳、汝南之人,过去被欺压的人,依然在受苦。
他现在已经不觉得,刘姓该为这乱世,负任何责任。
刘恭抬起头,看着被夕阳染红的晚霞。
至于这赤眉的天?刘恭见赤眉众乱,知其必败,自恐兄弟俱祸,学着那些机敏的弃地新野老农,早做打算还来不及,还为赤眉针砭时弊?凭什么?
“除了田翁,赤眉自己都不在乎,你我就跟着一起拊掌,大声叫好不就行了!”
……
作为赤眉的“二皇帝”,徐宣一直喜欢与“田翁”唱对台戏,因为他总觉得此人是樊崇身边的奸臣,想害了赤眉。
但与废奴时的据理力争不同,在王莽一揽子计划铺开后,徐宣原则上是支持井田的。
徐宣当过狱吏,人生偶像是开汉第二功臣,也当过狱掾的曹参,他以为,赤眉在起家之初可以取财于官府和豪富,但打下地盘后,就必须以建立政权来支撑,所以才如此热衷于樊崇唾弃的“帝王将相”。就算如今搞什么五公共和,也得建立赋税制度,组织生产,以此获得稳定钱粮来源吧。
但他也清楚,以赤眉这种很难吸引读书士人、前朝旧吏的特殊情况,汉时的复杂赋税根本无法推行,井田制确实比较方便,再文盲,也知道割中间那块地的粮食吧。
对南阳、汝南的真实情况,徐宣有大量旧部散布在基层,所以他比王莽更加了然,可却熟视无睹:不如此就无法征粮啊,赤眉如今需要解决的是生存,而非给每户农家公正。
“田翁确实是国士啊。”
王莽在那“上计”完毕后,徐宣难得夸了他几句,他承认,自己只会小权谋而无治国大智慧,赤眉暂时还少不了田翁。
但徐宣依然不死心,觉得王莽定是新朝的大人物,甚至是三公九卿这样的高官,那太师王筐不是在陈县么?或许可以让他来认一认……
夸完后,徐宣话音一转:“南阳、汝南井田虽然大成,但收上来的粮食,也只够两郡十个万人营吃。”
“如今颍川、淮阳、梁、沛,四个郡各有十个万人营,从梁汉仓库及富户手中取来的粮食,几已耗尽。”
既然没土豪可打了,豫州的赤眉军,只能转而向中家甚至贫民索取,但受战争影响,梁、陈之地春耕耽误,秋收寥寥无几,老百姓家里也没有余粮。和南阳、汝南不同,赤眉在立足未稳的梁、陈强征救命粮食,会导致客军与土著爆发剧烈冲突。
樊崇也知道强行抄食不可取,赤眉战士还有点口粮,但决计熬不过冬天,按照王莽的提议,在各郡搞分地,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既然如此,只能用老办法。”
樊崇笑道:“往有粮的地方打,跟各位帝王和他们麾下的列侯将相们‘借粮’了!”
还得靠流动作战就食他处,可究竟往哪打,却又出现了分歧。
王莽一听赤眉又要动兵,一直盼望这天的他,激动得挺起老腰杆,抢先提议道:
“樊公,应该击洛阳!”
“北伐!”
第473章 如飞蛾之赴火
“确实应该北伐,但不该先打洛阳。”
听到王莽提议后,徐宣摇头反对:“如今各路帝王,以魏最强,去年第五伦在河北时,就派人从武关、伊阙试探,都没能打进去,如今已拿下幽冀,兵强马壮,更不好打。”
在徐宣看来,倒不如先捡软柿子捏,将梁汉残余消灭殆尽,横扫兖州。若能往北,和平原郡的赤眉别部城头子路联络上,鼓动铜马残部加入赤眉,继续向青州进军也不在话下。
“赤眉老兵多是齐地人,都愿意回乡。”
王莽极力反对:“樊公难道忘了当初成昌之战后,回家的教训了?”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怪怪的,那时候若非樊崇错过了振臂一呼引领天下反莽势力的机会,恐怕就会一路向西打入关中,赶在第五伦前斩得“王莽头”。
王莽打洛阳,不止是出于“夺取天下之中”,赶在他“七十三”大限到来前公布身份,交待后事,禅让给新天子的政治目的,亦不是想报私仇,而是出于“公愤”!
“樊公带着赤眉转战诸州,是为了什么?”
王莽反问起樊崇来:“难道不是为了让数十万兄弟姊妹,能拥有一片乐土。”
正是这份朴素的情感,让樊崇竟能抵御住帝位的诱惑,力排众议,将赤眉带上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但天下帝王皆仇视赤眉。”
王莽说的是大实话,赤眉军太与众不同了,他们没有盟友,也没有和谈退步的可能。不管南阳还是河北、五陵,豪强著姓视为如仇寇,为了对这个“无君无父”的势力围剿,一切势力,第五伦和刘秀、公孙述和张步,复汉派和覆汉派,都会不约而同联合起来。
王莽道出了赤眉唯一的选择:“对赤眉军而言,要么横扫天下,尽灭魏蜀吴齐,要么就放下兵刃,甘心为其屠灭。”
“正因为第五伦最强,才务必将其击垮!”
而且第五伦善于抓机会,赤眉将兵力投在青州时,第五伦从河北、洛阳东进击赤眉之背该怎么办?没有人比王莽更懂小五伦的背刺,有此子在侧,你还放得下心去打别家?听说第五伦正滞留陇右,主力无法东调,这是难得的良机啊。
樊崇是倾向于王莽提议的。
“赤眉军从来就不怕强敌。”樊巨人如是说。
新朝十万大军东征,不可一世,赤眉破之。
绿汉、梁汉都曾一度成为中原“正统”,想让四方来朝,赤眉灭之。
别人欺软怕硬,但赤眉就是专挑最强的打!现在也该轮到魏伦了。
而最重要的是,中原凋敝,方圆千里之内,能养活赤眉数十万兵马的粮食,只有一处:魏军马援部控制下的敖仓!
河内、魏郡的粮食囤积在那,让马援能够从容练兵,他的防区西起洛阳,东到陈留、东郡濮阳。洛阳不好攻,但后两处却是无险可守的大平原,正适合赤眉打擅长的大规模运动战。
话说到这份上,徐宣知道无法阻止樊崇,只忧心地说道:“一旦与第五伦开战,恐怕旷日持久,我唯恐南方的楚,东边的齐,东南之吴王秀,都会趁机袭扰。”
樊崇的解决方案简单粗暴,一挥手道:“那就各方同时开打,不给他们机会!”
听起来疯狂,实际却是无奈之举:除了驻扎南阳、汝南的人尚能靠当地秋收果腹外,其余四十个万人营,分驻各郡,都面临粮食紧缺的困境。
樊崇要真蠢到把四十万人千里迢迢调集到一块挨饿,那赤眉也维持不到今天。
可让他们在原地等着饿死也不是办法,还是得分散掠食。
樊崇道:“三公逄(páng)安驻沛郡,手下十个万人营,向东南,进攻吴王秀的彭城和临淮,逄安老早就说想去尝尝淮南稻米,让他去!”
“四公谢禄驻梁地,也有十个万人营,就按照骄耭(徐宣)的办法,向北横扫兖州,将张步的兵打回青州去,争取和城头子路汇合,顺便也替我进攻东郡濮阳。”
那是马援防区的最东端,战争将从濮阳开始。
一旦马援调兵东援,身在淮阳的樊崇,将会迅速北上,截断退路,与之在陈留决战!
只要打掉马援的主力,赤眉在颍川的“五公”杨音还有十个万人营,配合樊崇,足以端掉洛阳。
二公徐宣不以作战著称,便留守豫州的各处地盘,主要防备武关岑彭、襄阳邓奉,别被他们抄了老家。
就此决策后,樊崇一手握着徐宣,另一手扶着王莽:“老樊不懂如何治国理政,只能打仗,打下了江山,还得靠骄耭和田翁来筹划。”
“既然井田废奴在两郡能大成,放到全天下应该也能。”
樊崇满怀憧憬:“真希望,能早日看到那歌谣里的‘乐土’!”
徐宣颔首,王莽也颇受感动,只遗憾自己为何未能早点认识这个坦荡荡的“反贼”。
今日赤眉在陈县为未来定策,真像极了两百多年前,陈胜吴广入陈称王,而后决定灭秦的那一幕,也是兵分数路。
只可惜那是张楚的极盛,也是由盛转衰的开始。
而赤眉军,又将走向何方?
樊崇不知道,他一向是看不清前路,只能盲动摸索前行的。
徐宣也不清楚,他才干有限,粗通文墨而已,一直想循着前朝的路子走,樊崇当刘邦,他做曹参,开创一个王朝,看既然樊巨人不愿如此,那将事情掰开说清楚后,徐宣也愿意跟在他背后,再往前试一试。
而作为赤眉的“导师”,王莽也不晓得。
他只觉得,赤眉在做一件比陈吴更加伟大的事,仿若来自上古的战士们一往无前,以锐不可当的锋芒横扫天下,将暴秦的帝制残余涤荡殆尽,在一片废墟的新天地上,王莽能用他最后的生命,来播下致太平的种子!
“三代将由此而复。”
王莽只对自己道:“这一次,一定能!”
……
众人在陈县淮阳王府中议事时,外面两街交汇处却是一片嘈杂,一代董王董宪被绑在这里,路过的赤眉战士们则在空地上投下瓦片,来决定董宪的生死——在赤眉横扫过的城市,豪强跑了,商贾绝迹,粮食不多,最多的就是数不清的瓦砾。
投下的瓦片叮当作响,它们决定着董宪的生死。
投左死,投右生!
围观的人不少,都议论纷纷,有人说起董宪成昌大战的骁勇,有人则低声说他为了刘永的高官厚禄,背弃了赤眉兄弟。
董宪自始至终闭着眼睛,不屑去看两堆瓦砾的多寡,他自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曾“背叛”过赤眉,效仿陈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不是他们这群人理所应当的路么?他只搞不懂,樊崇为何不踩着前人脚印,非要自己走一条人迹罕至的险道。
陈县附近的赤眉几乎都来投瓦,甚至连新朝太师“王筐”都蹑手蹑脚溜来看热闹,他手里也捏着块瓦片,想扔在左边,毕竟当初那场大战,他被董宪追得颇为狼狈。
但不等王筐鼓起勇气,就忽然挨了一脚,被人猛地将他踹到瓦砾旁,接着是一声沉闷的痛骂:“你也配来决定董宪生死?”
王筐还不及反应,就挨了赤眉战士的痛打,瓦片噼里啪啦朝他身上砸,甚至有人上去踢一脚的。
最过分的是身高丈余的巨毋霸,竟分开众人,走到王筐面前,盯着鼻青脸肿的他看。
“巨毋……”
不等王筐喊出他的真名,随着巨毋霸那几与普通人脸盘大小的拳头猛地挥下,只一拳,王筐就再也没发出声音。
这场闹剧只是小插曲,也没人在意,等王筐被拖走后,一人才分开人群,走到董宪面前。
“大公。”
“樊公。”
董宪睁开了眼,却见樊崇将手中的那片瓦砾,扔在了右边。
众人惊愕,董宪却只盯着樊崇,想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是想招降自己么?
“你说得对。”樊崇却道:“当年我想岔了,一心想着回老家,误了赤眉。”
“如今我才明白。”
“从举兵那时候起,赤眉便是有进无退!”
不管挡在赤眉前的是新朝、绿林、梁汉还是第五伦,他们都得扑过去,用自己的身躯。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随着樊崇表态,投右边的人骤然多了起来,最终一目了然:董宪得以生还,代价是眉毛被剃掉,他再也不能自称赤眉了。
董宪没有感激地拜倒在樊崇面前,只是翻身上了樊崇送他的马,带着几个愿意追随的旧部,离开了陈县。
徐宣忧心忡忡地看着此人离开,但他也清楚,以樊巨人的坦荡,绝不会做出尔反尔这种事。
“那就得由我去替樊公做。”
徐宣叮嘱左右,准备截杀董宪,这时候才得知王筐被田翁那个巨人随从打死之事,顿感愕然,怀疑也更深了。
他猛地转头看向“田翁”,却见老头子手里持着个筐,神情似哀似叹。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迟早要将汝真身揪出来!”
徐宣现在不想简单干掉田翁了,一来这老叟确实有些能耐,自己没有治国之才,而优秀的士人又绝不会投靠,赤眉竟有点离不开他的筹划了。
他只想知道,此人究竟是谁,混迹在赤眉中,意欲何为?
“白发老翁,言谈典雅,精通儒经,反对复汉,推崇井田,又深恨第五伦,且为王筐所识,这才杀之灭口。”
徐宣想到一个可能:“他莫非是……王……”
徐宣立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抚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就算王莽没死,怎会投入赤眉,前朝皇帝,竟来做了贼?他图什么!”
……
“好个樊崇,说好要放大王离去,却派人半路拦截。”
一日后,陈县以北数十里的山林中,快马抵达此处的董宪和他仅剩的旧部伤痕累累,徐宣派出的第一波追兵没能杀死董宪,却被反杀十余人。
“不是樊崇。”董宪用腰带扎着伤口,切齿道:“樊巨人为人磊落,要杀我,就直接杀了,更不必赠马,定是那徐宣所为,咬人的狗不叫啊,这些文士最阴毒。”
“大王,接下来该往何处去?听说梁汉退守鲁郡,吾等也去曲阜?”
“刘永完了。”董宪扎好伤口,艰难起身:“继续往北。”
“去陈留郡投魏军马援部!”
董宪摸着被剃光的眉毛,徐宣的担心并非多余,如此奇耻大辱,他必报之!反正都与赤眉背道而驰了,那就在相反的路上,走到底吧!
“赤眉乃天下之大害。”
“如今能除此害者,唯有第五伦!”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74章 老当益壮
武德元年十月中。
陈留郡位于洛阳以东,陈留城早在秦朝时就是大城,当地人郦食其就对刘邦说陈留乃是“天下之旻,四通五达之郊”。
这评价在今时依然奏效,陈留边上就是鸿沟,从敖仓运来一船船粮食和兵卒,储藏在这大城中,让陈留变成了魏军在中原最深入的据点,而马援也常驻于此。
这也是董宪的目的地,在廊下等待时,董宪难免满是踌躇。
半年前还是不可一世的诸侯,梁汉二号人物,却被该死的赤眉军打得什么都不剩,落魄到只带一名随从来投,他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呢?
“董将军。”
董宪回首望去,却见到一个留着长髯,面如冠玉的精壮中年男子笑着朝自己拱手,也不止步,直接往这边走来,叫董宪一愣。
旁边陪坐的人连忙告诉他:“这就是国尉马将军!”
这人就是马援?董宪颇为惊愕,他一直以为马援是个“老将”,是第五伦的丈人行,没想到比自己还年轻,那魏五皇帝不会还是个黄口孺子吧!
马援也不客套:“外头流传董将军为赤眉所杀,看来将军非但没死,还顺利脱身。”
“我就说,能打出成昌大捷的董将军,又岂会就此沉寂?”
董宪也是个喜欢吹牛的人,也不提樊崇投瓦释放他的事,只谈自己如何击败了赤眉追兵,马援只笑着不作答,末了却道:“董将军此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梁汉刘永?”
董宪只道:“过去不识真主,如今方知汉家气数已尽,能除赤眉大害者,唯有魏皇,我此来,是为了马将军,为了魏皇陛下啊。”
为了凸显自己的作用,在新东家这里卖个好价钱,董宪开始夸大赤眉的阵势:“洛阳、陈留以南,赤眉已在豫州聚集了数十万大军,我料其粮食即将耗尽,赤眉诸公,眼睛都盯着陈留到敖仓间,鸿沟上的粮船,恐怕不日就将北侵。”
“我听说,魏皇陛下还在陇右,若赤眉百万之众北上,马将军能当否?”
“不能。”马援摇头笑道:“当年对付赤眉别部及铜马军时,我曾向陛下吹嘘,说马援一人可当十万兵,若赤眉来的是数十万,一马援如何够?”
“起码得五个马援才行!”
这话让董宪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低头道:“那将军看我,能否当半个‘马文渊’?”
马援凤目瞥着董宪,若是多年前成昌大战中的那位草莽英雄,还真能抵得上半个他,可如今嘛……
但马援直爽归直爽,却不会让对方太尴尬,只道:“将军来了,赤眉虚实尽知,可比两个马援都顶用。”
董宪虽然夸大赤眉,想要为己争取更好的地位,但他有句话没说错,根据行在送来的诏书,第五伦直接跟马援说了,陇右的战役必须打到拿下祁山为止,加上西有西羌,北有匈奴胡汉,所以关中的主力得在陇右过冬,开春方能看情况慢慢撤回,东边只能靠他和窦融、耿纯自己了。
冀州、中原的魏军总数,不超过十万,半数还是新练的兵卒,所以这董宪确实能派上些用场。
“将军赤诚,我自会禀于陛下知晓。”
马援说道:“我军辖区东境,地接定陶及巨野泽,董将军起兵于斯,在当地颇为威望,如今旧部不愿附从赤眉者,也多返回巨野附近,援可派遣师旅,护送将军东行。”
董宪当然清楚,这乱世里,有兵才有权,旧部当然是要去收拢的。
“马公之意是,让我在巨野泽附近,牵制赤眉军?”
“然也。”马援说起一个人来:“我与赤眉、铜马交战多次,所遇少见敌手,唯有一人,始终未能将其击败,便是城头子路。”
“城头子路善用兵,在渤海、平原间为游兵,二三千人为一队,利用大河边川泽森林出没,专门打我军后方,断魏粮道。”
这家伙还真拖住了马援几个月,让他西进速度减慢,以至于没能提早入场,完成对刘子舆的最后一击。
事后军议时,第五伦说城头子路这套战法,乃是孙子、伍子胥所创,被楚汉时的彭越发扬光大,可称之为……
“游击战。”
马援是个擅长活学活用的将领,如今董宪旧部星散,重新聚拢也难以形成可靠战斗力,倒不如让他们跟巨野泽的老前辈彭越学学,安插在赤眉敌后,也算一子闲棋。这种边角的落子,就算董宪再度反复,也不会对全局有太大影响。
“我只能授予麾下偏将军之职,就暂时不予将军了,只以虎符旌旗为信物,至于爵位和正式官职,他日陛下自会遣使给将军送去。”
董宪应诺而去,马援答应给他部分粮食、甲兵和船只,入冬以来,中原战云密布,赤眉确实在频繁运动,董宪早去早好。
离开陈留郡府时,董宪还遇上了一位板着脸的黑衣官吏,看他头上的獬豸,应该是个军正,董宪已经把自己当魏国的人了,朝这军正点了点头,岂料此人瞥了他一眼,见董宪身上并无标识身份的印绶官服,竟理都不理,径直往前走去。
董宪顿时大感耻辱,他过去曾是诸侯王,号令数万大军,谁敢不敬?可如今却只能屈尊马援之下,指挥数千残部,连一个小军正都敢怠慢他了,这落差实在让人心酸。
董宪颇为失落,只能安慰自己:“但只要能背靠魏国这棵大树,大可重头再来!”
……
与董宪相遇却不搭理他的那位军正,全程目不斜视,默默走入厅堂,拜在马援面前,礼仪颇为规整。
“少平来了。”
马援转过头,对这一直板着脸的军正笑道:“方才遇上董宪了?你看,同样姓董,名还像,董宪将军就能说会道,哪似你,整日满脸愁苦,好似别人欠了你一个金饼。”
原来,这军法官名叫“董宣”,字少平,正是淮阳郡圉县人士,避赤眉之乱北上投靠魏军,又因为精通《大杜律》,遂进入军中作为一个旅的“军正丞”。
董宣刚来就闹了个大新闻,他上任第一天,就把一个营十个人全砍了!理由是他们触犯军规,侵扰陈留百姓,强迫良女陪睡,还将军中供应的粮食偷偷拿出去卖了换酒。
类似的事,驻军里常有,只要不捅上去,军法官也睁只眼闭只眼,哪有像董宣这样严格按规矩办的?一时间人人都对他又怕又恨,倒是马援听说军中出了这么一个执法无情的家伙,笑道:“若陛下知道底下终于出了个严格执行他颁布军法的人,恐怕要欢喜坏了。”
由此可见,哪怕是魏军中,执行力度也低下到了何种程度。
马援遂做主,将董宣调到幕府中,升为军正。
且说眼下,换了别人,上司这么和你开玩笑,少不得要赔笑应答,董宣却不,依然板着脸道:“没人欠下吏金饼,下吏从不与同僚有金钱往来,也从不参与赌斗六博。”
说完董宣还反将一军,瞪着马援道:“下吏也早就想说了,国尉也不该再于巡营时,与士卒博彩。”
别家将军遇上营内聚众赌博,严苛点的,可能直接将参与者押出辕门斩首,马援却会停下来看,看了会还手痒,于是跟士兵借钱下注。他行走江湖多年,精通所有赌斗技巧,能将一整个营的老手赌注全部赢来,反手又用众人的钱,请他们吃鱼,惹得众人一边大快朵颐,一面叫苦不迭,再也不敢在马国尉面前赌了。
“怎么。”马援道:“少平连我也要罚?”
董宣正色道:“能管得到国尉的,也只有陛下,卑职低微言轻,但国尉如此做派,让军正们执法不便,国尉带头犯禁,又如何要士卒们在作战时令行禁止呢?”
“大胆董宣!”此言吓得一旁陪坐的陈留太守惊讶,去按他的脖子:“还不快向国尉赔罪!”
董宣却硬着脖子不低头:“下吏所言皆基于军法,乃谏言也。”
“不用逼他。”马援让陈留太守消停,说道:“军中皆知,董少平的脖子,连刀都砍不断。但军法也说了,只要不是战时,营中游戏亦不便决然禁止。”
“谁说现在不是战时?”董宣反驳:“赤眉前哨就在陈留南百多里,数日可至。”
“从赤眉席卷豫州,而国尉奉命镇守中原那时起,魏与赤眉之间,便必有一战!”
马援没有生气,颔首接受了董宣的刺耳谏言:“你说得对,军中是太松懈了,如今也该紧一紧了。”
“但士卒与我嘻嘻哈哈习惯了,我又不想动辄杀人,不得已,要让彼辈紧张起来,只能效仿古人,来一出‘狐假虎威’了。”
马援指着自己道:“我便是狐。”
又指着眉毛再颦紧些,真好似能憋出一个“王”的董宣道:“汝则是虎,军中卧虎!且随我巡营去,本将军要用少平之恶名,吓一吓军中诸将士。”
……
“卧虎”这确实是董宣在军中的匪号,因为他虽只是小小军正,杀伐却十分狠辣,任何犯禁行为都会被严格执行。
马援也问过董宣这个问题:“魏律上承于汉律,而汉律主要有两家,大杜律、小杜律,前者为酷吏杜周,后者为其子,一代名臣杜延年,世人多推崇小杜,少平,你为何学了大杜?”
董宣的回答言简意赅:“因为乱世当用重典。”
就像对赤眉那样的贼子,非重典不能治也!董宣出身中家,他不喜欢穷奢极欲的豪强,但对赤眉也绝无好感,因为赤眉入淮阴时,董宣家平素既不放债,也不兼并,只默默传诗书,但赤眉军竟冲入他家,抢掠粮食,推攮之下董宣老父当场死去。
董宣与赤眉有私仇,但他更重视的是公怨。
“董宪有句话没说错,赤眉是天下大害。”
董宣学律令,他推崇的是严格的秩序,以及在秩序下按部就班,各司其职的人,赤眉这类盲动的流寇,却是秩序最大的破坏者。
不过让董宣头疼的是,对他多有提携的马援马将军,也不是一个喜欢规矩的人,别看他是皇帝的丈人行,年纪也四十多了,但却有一颗少年郎的心。
马援的谈话举止里有一种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不转弯抹角的作风,在中原的士大夫群体中,简直是特立独行。他动作和说话都很敏捷,喜欢说说笑笑,很有才智,善于驰骋,又能吃苦耐劳,是个很活泼的人。
而且精力颇为充沛,就比如今日带董宣来巡营,路上正好有一座陡峭的小山,马援原本还在慢悠悠地骑着,看到那山,却忽然来了兴致。
“看谁能先冲到顶上!”他突然向他喘吁吁的部下和董宣叫道,旋即象看到猎物的猎犬一般窜了出去,而其部下则忙不迭地追上。
董宣则在原地没动,马援下来后问:“少平不胜马力么?”
董宣才肃然对马援说了一个故事:“昔日,汉文帝想要从霸陵上向西纵马奔驰下山,中郎将袁盎骑马上前,挽住文帝的马缰绳,文帝也问:难道将军害怕了?国尉可知袁盎如何回答?”
马援拍着头道:“我知之,袁盎回答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圣明的君主不能冒险,皇帝驾快车,驰骋于险峰之上,万一马匹受惊,车辆撞毁,皇帝可以不顾及自身的安危,可怎对得起祖宗基业和太后的养育之恩?”
“看来国尉知晓,这也是下吏想说的。”董宣嘴巴还挺毒:“将军若战死沙场之上,也算为国捐躯,而若是不幸殒命意外,史书上只会留下一句‘坠马亡’的记载,岂不悲哉?国尉还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以及陛下的重任啊。”
马援却对自己的马术是有信心的,只点着董宣道:“我看你不似袁盎,若努力一番,上则张释之,下则为郅都。”
两位都是文景时的大臣,都刚正不阿,只是张释之成了名臣,名声好,苍鹰郅都则因为手段酷烈,成了酷吏。
董宣不甘示弱:“那国尉可知,你像文景时的哪位将军?”
马援道:“不会是李广吧。”
董宣道:“正是李广,李广率军作战,逐水草安营,文书至简,仅侦骑远布。然治军务须始终从严,李广领兵作战,使人人自便,后世切莫效法,毕竟纵是李广才干天下无双,最后也落得难封自刎。”
“唯望国尉能稍学程不识之法,军容整饬,严密行伍。”
这不就是第五伦最喜欢的用兵方式么,皇帝陛下总结是“结硬阵,打呆仗”,景丹、耿纯这些“中驷”也是这个风格,但全都如此打仗,未免太无趣了罢?马援更喜欢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来赢得胜利!
虽然心里有数,但对董宣的逆耳忠言,马援听进去了,颔首纳谏,却又道:“不过,我与李广还是颇为不同,少平可知为何不同。”
“李广难封,而国尉已位列侯位之首?”
马援摇头:“不同在于,我不会迷路。”
“汝未听闻一句话么?”
马援笑得很开心:“老马识途!”
……
别看马援平日里嬉笑怒骂,没个正形,但却不影响他治军有方,不但把第五伦交到手中的一军之众管得稳稳当当,还抽空收募了不少避赤眉之难的难民,成立了一个“豫州师”,底下按照籍贯,分淮阳旅、颍川旅、梁郡旅,加上两个陈留旅,扩军不少。
马援收紧军纪是对的,因为才过了数日,一份紧急军情,便从东边送来。
“赤眉数个万人大营,忽然自山阳北上,直扑东郡,似要进攻濮阳,东郡太守王闳向国尉求援!”
众人皆大惊,陇右还没打完呢,这边要先开战了么?倒是马援不以为然,听完军情,盯着地图看了几眼后就笑道:
“好计,原来赤眉军,也会钓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