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钩直饵咸
听闻东郡濮阳被赤眉进攻,马援麾下,那些早就憋坏了的偏将校尉们顿时跃跃欲试,陇右在打大仗,河北的幽冀也至少有盗匪可剿,唯独中原却诡异地和平许久,马援不急着向豫州兖州进军,就闷头练兵,也不准他们贸然向赤眉挑衅。
练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赤眉自己打上门来,总能反击了吧?
横野将军郑统遂请命道:“下吏愿将兵五千,驰援濮阳,必破赤眉贼。”
但马援却不这么看,说道:“有传闻说,殷商时,吕尚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
“太公所钓者非鱼,乃钓人也。”
“赤眉这次出兵亦然,濮阳下的几万兵只是诱饵,实乃其声东击西之计也。”
几万人的鱼饵,也只有赤眉这种数量庞大的流寇武装才能用得出来,据董宪说,赤眉在连续的流动作战中不断扩大,在豫州一共有四十个万人营,濮阳那点人马,只是这恐怖数量的冰山一角。
“从陈留到濮阳,皆是平川旷野,无险可守,一旦我军东援,人数去少了,便易为赤眉所击。”
用他们皇帝在兵法操典中的术语,这叫做“围点打援”,如今赤眉用这招,老马援感觉有被内涵到。
“而若是顷三军而出……”马援按照惯例,与校尉们在地图上做着兵棋推演,他将位于敖仓、陈留的魏军往东挪动到东郡,又把赤眉在颍川、淮阳的部分往北,重重占住了陈留、新郑!
“则我部与洛阳联系,将为赤眉大军切断。”
赤眉转战天下这么多年,不是白打的,尤其擅长在运动中歼敌,马援研究过成昌之战、汝南之战的战例,皆是如此。
郑统忧心:“那濮阳的告急怎么办?”
马援却一点不担心,询问众人:“自新末以来,这中原最难打的城池是何处?”
有人说是成皋虎牢关,有人说是洛阳,也有人说是他们所在的陈留城。
“非也。”
马援摇头:“以上诸城都曾易主,唯独濮阳,自莽末地皇年间开始,至今五年,被赤眉迟昭平部打过,遭城头子路围攻过,被绿林渠帅袭扰过,太守王闳皆固守不失。”
没办法,谁让濮阳偏偏就建大河南岸,不在第魏郡保护范围内呢?自然每次兵乱都会被冲,但这也让濮阳将城池修得极高。
“如今赤眉又来,我看想攻下濮阳城,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马援就这样将濮阳说成了不落之城,笑道:“王闳固然胆小,新朝时就在脖上挂着毒药囊,想在被赐死时抢先自杀,三折肱成良医,区区数万赤眉就能吓得倒他么?更何况濮阳与魏郡只有一河之隔,且交给冀州耿纯稍加援救罢,至于我军……”
“自不动如山!”
……
数日后,冀州的“北京”邺城,魏成尹邳彤刚收到濮阳的第三封求援信,就迎来了马援的回复,不由暗暗骂出了声。
“好个马国尉,这是将濮阳当成了鞠,他不想去救,就往冀州踢来啊!”
马援的信一封给邳彤,一封则给留守冀州的耿纯送去,他与两人都熟络,陈述了自己的难处:中原凋敝,纵有司隶的粮食支持,以一万老卒打底,也只练了四万新兵,且分散在洛阳、成皋、敖仓等处,毕竟魏军是要给士兵提供甲兵口粮,脱产训练数月甚至一年,不像赤眉,是个人抹了眉毛就能入伙。
马援以为,赤眉入冬后缺粮,一定会对陈留、洛阳发动规模浩大的进攻,目标是陈留、敖仓的粮食,目前魏军兵力不够集中,所以主要精力是构筑防线,与赤眉军打防守反击。所以濮阳他就没功夫管了,希望耿纯和魏成尹邳彤精诚合作,用他马援过去帮濮阳的办法,保住城郭不失即可。
前三次濮阳被打,确实都是从魏郡隔河施以援手的,其中一次还是马援亲自将兵,突袭绿林军的粮仓乌巢,待其退兵之时,又在官渡大战,歼敌数千。
可邳彤却摇头:“若赤眉早来半月,冀州确实能发数万兵助濮阳,一起对付赤眉,可现在……”
他也是刚知晓的坏消息:幽州的涿郡太守张丰,也不知哪根筋搭错,居然趁着幽州刺史景丹重病时,与铜马残部勾结,自称“无上大将军”,反了!
……
十月底,幽州涿县城下,来自幽州、冀州的大军围郭数重。
魏左丞相耿纯看罢马援的来信后,骂道:“赤眉真会挑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河北闹叛乱时北上,若非两地相隔甚远,我恐怕要疑虑,彼辈是约好的!”
他说罢将信递给依然病怏怏的景丹看,这位幽州刺史在去年军中落了疾患,一直没除根,但景丹不肯好好将养,一心扑在巩固边防与镇压渤海郡铜马残部的事上。
和马援那种“人人自便”的带兵方式完全相反,或许因为是文士出身,景丹领兵,事无巨细都要管,真可谓殚精竭虑。经过大半年鏖战,城头子路总算被打出了渤海郡,将这处被黄河和兵灾反复折磨的凋敝之地留给魏军,但景丹也奔波于前线,疲劳病倒,差点就去了。
在镇压寇乱时表现还不错的涿郡太守张丰,竟趁机作乱,谎称第五伦崩于陇右,景丹也死了,外戚耿、马联合作乱,要弑杀摄政的皇祖父,篡夺伍氏江山……
幽州过去一年并不太平,第五伦对河北刘姓的打压强迁,萝卜是拔了,但坑还在,确实产生了不少隐患。张丰如此胡扯,竟还有不少人信了,涿郡遂乱,张丰一面向蓟城进军。同时派人联络辽西、辽东及目前只名义归附第五伦的乐浪郡,约他们一起造反。
景丹闻讯大怒,差点背过气,咳血晕厥数日,一时间幽州群龙无首,多亏广阳郡太守寇恂安稳了人心:“卿曹努力!纵陛下有所不豫,尚有太子在,何忧无主?”
寇恂临危受命,在蓟城顶住了叛军的第一波进攻,等到了盖延带着渔阳突骑来救援——按照第五伦秋时发来的诏令,既然幽州贼寇初定,遂调突骑三千,南下听从马援调遣,张丰也是趁着他们南下才敢作乱。
但却没料到,盖延在冀州遇上了骤雨连绵,在信都休整,没有及时南下,听闻北方叛乱,遂迅速驰援。
而耿纯也及时调遣冀州兵北上,经过几场不足道哉的战斗,将叛军包围在了涿县,而景丹也稍稍康复,坚持带幽州兵围城北。
此刻他看了马援的信,不知北方情况的马援还在里面开玩笑说,景丹、耿纯是不是把本该调去给他的幽州突骑给吞没了。
“吾乃骠骑将军,今中州无马而多好女,岂不为‘嫖婍将军’?”
马援诙谐好戏言,但景丹却笑不出来,瘦黄的脸上满是愧意:“都怪我,让文渊在赤眉大举北上之时,竟无突骑可用。”
他说罢又咳了一会,眼下景丹主要靠辽东送来的“人参”维持精神,也不知道自己这幽州刺史还能干多久。
“实乃张丰悖逆,怪不得孙卿。”耿纯宽慰老友,让他勿要太自责,事前谁也没想到这家伙会忽然谋逆,图什么?耿纯觉得打下城郭后,得好好搞清楚,莫非是有敌对势力的细作离间?否则为何如此之蠢。
耿纯指着负隅顽抗的涿县道:“等涿县一下,冀州兵立刻南向,助文渊共击赤眉。”
但等他们摸到黄河边,恐怕都是明年开春了,景丹思索片刻后,做了一个决定。
“涿郡之叛,于魏而言,不过是肘腋之患,且大势已去。反倒是中原赤眉,却会危及心腹!”
“兵贵神速,等不到攻破城池了,幽州突骑现在就要立刻南下!”
“务必一个月内抵达河内,食河内之豆谷,如此开春才有战力。”
突骑目前还算在他麾下,景丹可以自己决定,他又对耿纯道:“伯山也要陆续将冀州兵南调。”
“那涿县与乐浪……”耿纯还是放心不下,听说还真有人响应了张丰的叛乱,那便是幽州最东边的乐浪郡,幽州一时半会还太平不了。
“吾已大愈。”
景丹笑道:“既然是幽州辖境闹出的叛乱,亦当由我这幽州刺史讨平。南边的大仗,交给伯山与文渊,这小仗,只要丹不病卧在榻,便足以胜任!”
“今度此反虏,势无久全,他取什么名不好,非要叫‘无上大将军’,无上者,无首级也!”
……
盖延字巨卿,他出身边塞小县,生得人高马大,长八尺九寸,相当于后世一米九,也算一个“巨人”,连坐骑也得挑最大的,否则都载不动这壮汉。
他作为吴汉同僚好友,去年一起举兵应魏,吴汉被第五伦调到身边后,盖延继任为渔阳太守,接受了渔阳突骑,此番便奉命南下。
冀州是击灭刘子舆时他们途经的熟悉地方了,信都、河间诸郡人听说渔阳突骑来了,都关门闭户,各太守也只派人在城外供应粮草,不让他们入城。
毕竟上次大战,突骑没少在冀州劫掠,在当地名声极臭。
盖延是分得清轻重的,对盯着别人家妇人看的渔阳突骑耳提面命:“都收敛着些,要抢,等到了魏境之外再抢。”
渔阳突骑们打着呼哨应诺,尽管已经归属魏军,但这群放纵惯了的边塞男儿,依然把自己当成是募兵,拿金饼和禄米打仗,魏主给的钱粮,确实颇为大方。
他们却不知道,第五伦先把吴汉带在身边,搞了一出“将不识兵”,眼下又将渔阳突骑调离熟悉的地域,只怕是要给他们来一出“兵不识将”了。纵观三军,除了小耿外,也只有马援能约束得了这群桀骜不驯的突骑。
盖延也久闻马援大名,上一次大战他留守渔阳,未能得见,听说吴汉还和这位国尉闹了点小小的不愉快。
但按照军中的传闻,马援亦是一个慷慨有大节的壮士豪侠,又作为魏国建军的主要将领,许多偏将、校尉皆出其下,连耿纯、景丹也对马援颇多钦佩,将马援用兵吹得神乎其神,这让盖延更加好奇。
南下途中,他甚至还在担心自己因幽州叛乱的事耽搁,导致错过大战:“可别不等我抵达,马援就已将赤眉击退。”
然而等十一月下旬,盖延及渔阳突骑风尘仆仆赶到魏军邺城附近时,却从魏成大尹邳彤口中得知了中原大战的近况。
“濮阳的围没解,还困着?”
“什么,陈留城也被赤眉围了?”
“赤眉大军数十万自颍川、淮阳北上,马国尉一退再退,除了陈留城外,荥阳以东十余县,尽数放弃,只退守敖仓?”
暂时只有这些粗略的消息,但足以让有进无退的盖延大失所望。
“传闻马援是马服君赵括之后。”
“我先时不信,现在信了!”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76章 他们急了
马援亲自押阵,带着最后一批兵卒退至荥阳城,先前奉将命到后方巡视各师的董宣亦来述职。
“少平,荥阳之后,成皋、敖仓等地士气如何?”马援如此问他。
董宣答道:“尚可。”
马援皱眉:“尚可是何意?”
董宣道:“士卒们对莫名退兵颇为不解,偶有流言说前线败了,但敢传谣者皆已为下吏揪出斩首,众人虽有些气馁,但谁让是国尉带兵呢?大多数人都说,只要听国尉号令,最后自能取胜。而校尉们也觉得将军定有后手,不敢有异议。”
退兵比进军更难,不但关系到训练、秩序,也是底下人对将领信任感的一大考验,董宣敢说,换了普通将军来做主帅,光是这种弃城十余的大踏步后撤,就足以让士气崩溃,人心惶惶了。
马援听后笑道:“果然如此。”
他对自己的属下有信心,这么多年的资历战绩摆在这,连小耿见了他都得低头,更何况其他人。
董宣又禀:“河南都尉、虎威将军张诸君也来荥阳了。”
“张宗?”马援一愣,旋即了然:“这张诸君,定是要来向我请战。”
魏军中有两个勇将,一人是郑统,一人是曾在潼塬、周原两战大显身手的张宗,前者是嫡系,后者出自窦融的河东系,都积功拜了杂号。第五伦曾笑言,说马援是“马蹄疾”,那这两位则是猴急,经常一战下来浑身是伤,所以第五伦将他们留在中原战区休养,就此错过了河北、陇右的战役,一年没仗打,都憋坏了。
郑统在马援决定撤兵时是万般不解的,张宗却有所不同,他读过书,知兵法,风风火火来拜谒后,就抬头道:“大战在即,下吏敢请为骠骑将军先锋。”
马援故意道:“军中都以为我退兵,是要守于虎牢天险,等冬将军把赤眉逼退,或是等河北、关中大军来援,哪来的大仗?”
张宗笑道:“陛下在长安时,令人将天禄阁《七略》中的兵书一录印刷出来,赠予杂号以上诸将,我也有一份,时常翻读,最近看到帝师严伯石所著《三将》,说到武安君白起与赵战于上党,秦军详败而走,以诱赵深入,遂有长平之役。”
“又读王翦传,王翦与楚战,亦是先坚壁而守之,而后才加以反击。”
“下吏听说,国尉过去半年间,终日在陈留令民夫坚壁高垒,又令我加固虎牢,终日休士洗沐,又与军中游戏,使士卒之心可用,颇类王翦,今又避赤眉锋芒暂退。故下吏以为……”
张宗看着马援双目道:“国尉虽是马服之后,然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风。”
“哈哈哈。”马援点着张宗道:“陛下说诸君不但有勇,亦有智,半年不见,汝智愈长。”
这就是马援觉得,张宗比郑统强的地方,横野将军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这可不是在未央宫上了几堂扫盲课能弥补的。
张宗说得没错,马援之所以一退再退,正是想像白起、王翦那样,打一场大仗!
“更何况,赤眉势大,据说有数十万之众,撇去被裹挟之人,也是敌众我寡。”
所以马援得让赤眉稍微分一分兵。
于是他不救濮阳,让倒霉的王闳吸引几万赤眉,又留着陈留作为阻碍,让赤眉不能忽略他,再吸引几万,作为一子闲棋的董宪,也能起点类似的作用。
“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
说白了就是“集中优势兵力”,和赤眉相反,马援通过收缩战线,将分散在河内、洛阳等地的兵力集中起来,通过放弃的空间,换取了时间,他至少在成皋、敖仓、荥阳这一小片区域,汇聚了四万之众。
魏军的计数方式和兵民不分的赤眉不同,这还没将窦融源源不断派来的民夫算进去。
“还有一个缘故。”
既然张宗是明白人,马援也与他说了自己的大大咧咧外表下的坏心思。
“河内、河南的大姓又不老实了,让彼辈捐粮出人助军,竟推三阻四,且放赤眉稍稍西进,也算帮窦周公,吓一吓彼辈!”
……
与将良绅土豪、苍蝇老虎一起打的赤眉军不同,第五伦却相信这一点:“豪族大姓无限可分。”
所以他对豪贵的打击是分地域和种类的,拉一批,打一批,关中要铲除,陇右要保留,河北诸刘一个不留,外姓则基本不碰……
很早就和平归顺的河内地区,第五伦也采取了怀柔政策。
投桃报李,第五伦击河北时,河内大姓们出了许多钱粮,赢得了今年免租的特权。但秋后,司隶校尉窦融却又希望他们纵不交租,也捐点粮食出来,因为赤眉对豫州的侵袭,导致大量难民涌入洛阳周边,加上马援不断扩军,粮食快不够吃了。
这下大姓们就不愿意了,抠抠搜搜,只肯交出来三位数的粮。
但随着时间进入仲冬,先前还抱怨“一粒都没了”的河内大豪们,却闻风而动,对捐粮出人力的事积极起来。
那位在河内做二千石时,对马援“不战不降不走,不死不和不守”的大儒伏湛,过去要保持“无心俗务,专向学问”的人设,只肯让儿子伏隆去考试做官,自己则专注于传道受业,终日吟诵诗书。
可近日,老伏湛在窦融劝说下,竟也难得出了书斋,在河内郡对还糊涂着,舍不得那点粮食的诸家豪强奋臂疾呼:“诸位,请听老朽一言!”
“老夫乃是琅琊人,与赤眉首领樊崇,算是半个同乡,素知其为人。”
伏湛这话,让他接下来半真半假的叙述,更加取信于人:“据我所知,樊崇等皆是闾左无赖之辈,不励力于田畴,反而偷食靡衣,务力于剽夺之道。趁着新末大乱,竟结连凶党,驱迫平人,始扰害于里闾,遂侵凌于郡邑。”
“自从赤眉贼作乱以来,于今七年矣。其荼毒生灵百万,蹂躏诸州五千余里。所过之境,房宅无论大小,民众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所过城郭,狼藉满地。沿途遇人,便剥取衣服,搜括钱粮。”
伏湛诉说着中原传来赤眉军真真假假的暴行:“赤眉号称百万,这百万人是如何得来的?皆是良民为其所掳,男子每日给米一捧,强画赤眉,驱之临阵向前,死于沟壑;妇人每日给米半捧,充入女营,供其巨人、三老淫乐,饿极则杀之为粮!如有敢逃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人。”
“家中粮满五石而不献贼者,即行杀戮!夺人私产,凡家有田畴者,一律夺而分之,***女,掘人坟冢,无恶不作!”
这才是最重要的,哪怕对方是同样起身草根的陈胜吴广,只要形势到了,他们这群人都能抱着礼器巴巴地跑去合作,若遇上刘邦之类的“真命天子”,再对儒生无礼,当你面洗脚也得笑着面对。
唯独赤眉贼绝对不能投奔,听闻其在南阳均田之事后,就更是万万不能了!这是在挖豪强的根啊!
伏湛被赤眉的暴行气得白胡须一抖一抖:“又自唐虞三代以来,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然赤眉贼却无君无父,自其伪公伪官,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又妄称共和,诽谤帝制!”
“赤眉贼数十万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天下诸州被胁之人百万,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惨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不愧是大儒,老伏湛每句话都点在有家有产者们的痛处,妻女、地产、家宅、钱粮、生命、尊卑、地位,乃至于魏国统治下尚有秩序的生活,一旦赤眉到来,都将荡然无存!
“如今赤眉贼已至大河对岸,诸位还不倾力助大魏陛下、将军阻贼,难道还等着赤眉贼横行河内,驱汝等为虏么?若真有那一天,老朽宁可跳了黄河,也不愿屈从赤眉贼!”
他哆嗦着手,在怀中掏出一块写了捐粮数量的帛书:“老夫虽不富裕,也愿与众弟子共出粮千石,以助魏皇陛下及马国尉、窦司隶,除此天下之大害!”
捐出一些钱粮,继续支持魏军,以期阻挡赤眉,保住其他不动产,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原本还颇有怨言的大姓们被伏湛一席话说清醒了,忙不迭地表态,献出的粮食从三位数增加到了四位数。
而主导了这一切的窦融,则看了目瞪口呆的河内太守冯勤一眼,笑道:“我说如何?让彼辈来说,可比吾等说得口干舌燥有用多了!”
真真假假的传言,使得赤眉在河内豪强乃至于平民中的名声实在是太臭,数日后,当在河北被冀州人小心提防的渔阳突骑抵达河内,要屯驻半月将瘦巴巴的马重新喂肥时,竟受到了当地人热烈的欢迎,让盖延受宠若惊。
“河内人比冀州人友善太多了!”
还是被赤眉吓坏了,这些穷凶极恶,自带边塞寒风的幽州突骑,在河内士女眼中,都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马援也好,盖延也罢,不管谁能打退赤眉军,河内、洛阳的士人们,都会将他视为拯救礼乐的英雄!
……
在大儒们的动员下,河内、洛阳募集的民夫、粮食颇为顺利,窦融加以调配,源源不断往前线送。
而马援又令人将粮屯于河内武德县……因为这个县应景的名字,第五伦在此修了一座行在,平素也可充作兵营粮仓。
至于其余部分,则在光天化日之下,悉数运到大河、鸿沟交界处的敖仓储存。并派遣不多不少的数千兵力看守。
敖仓就在平原上,除了一道窄窄的鸿沟外,再无山河之固。
这看上去是一个隐患,但却是马援故意为之。
“赤眉不是以濮阳钓我么,今日,我亦要以敖仓为饵,钓一钓赤眉!”
马援对张宗、董宣等人感慨道:“我这计策并不高明,赤眉的钩是直的,至少还垂到水里,可我这钩,却离水三尺!”
“但和濮阳那臭饵不同,敖仓却是人人都想吃的香饵!饿极了急需粮食的赤眉鱼,定会忍耐不住,跳起来将其吞食!”
第477章 把狗骗进来杀
起兵七年以来,樊崇攻打过许多名城:莒、城阳、彭城、宛城,这些古时坚塞都在赤眉强大的攻势下一一陷落。
相比于他们。陈留显得普普通通,尽管它本就是中原大城,墙高五丈,又引鸿沟水为护城河,但不管体量还是形制皆不足为奇,赤眉军前锋抵达后,得到“攻陷此城”的命令后,就迅速开始作业。
多年的作战经历,让几乎已成职业兵的赤眉老兵总结了一套娴熟的攻城经验,从掘地道到建土山,没有哪位兵法家亲临指导,都是用兄弟姊妹鲜血的教训里慢慢学来的。
那老儒伏湛对赤眉的声讨里虽然颇多脑补,但驱男丁攻城这种事,赤眉还真做了,但也并非完全强迫,赤眉军中的“家人、义子”们在开战时,轮番在阵前热腾腾的大釜里分到食物,狼吞虎咽吃下后,就去扛一大筐泥土,顶着来自城头射程极远的大黄弩,就往护城河冲去,甩入河中后立刻退走。
最初魏军的重型守御弓弩还对着他们施射,后面发现赤眉源源不断,将城内箭矢射完都杀不死,遂停止干扰他们填河。
奉马援之命,守备陈留的是陈留都尉赵尨,他是马援在魏地亲自招募的老部下了,立刻制止众人:“别射了,赤眉如韭,割了一茬又长出来一茬,杀不完,一条命还不如一支箭值钱,都传令下去,且放近了再杀。”
赤眉军花了三天时节填平了一段护城河,开始以长梯蛾附攻城,但他们脆弱的躯体硬伤尖锐的弩矢,自从城头落下的砖瓦,死伤惨重。
陈留虽坚,但耐不住赤眉人多,而不管是什么城池,最脆弱的地方,还是城门,尤其是陈留这种舟车凑集的大城市,太平时节,八个城门让它成为九郡通衢之地,可一旦到了战时,就容易顾此失彼。
到攻城第五天时,陈留西北门被赤眉以巨木撞开,可当赤眉军欣喜地冲杀进去时,却愕然发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屋舍和街道里闾,而是一面崭新的城墙:夯土为基,外包青砖,而上面的魏军已将弓弩对准了这群冒失冲入的赤眉。
等赤眉丢下数百具尸体撤出后,将里面情形禀报给了刚抵达此处的樊崇。
“墙内还有墙?”
樊崇皱起眉来,令人将土山继续增高,眺望之下,发现城中八座城门,皆有一道半圆形的护门小城。
赤眉击破中原诸城,从没遇到过这种的防御手段,这便是第五伦令人所创的瓮城。听马援陈述中原方略,是以陈留为第一道防线后,遂派将作大匠及少府工匠来助,因陈留城墙迫近护城河,瓮城不好向外拓展,便将八座城门边上的屋舍里闾荡平,改为内瓮。
赤眉千辛万苦破开城门后,却发现里面还有一道防线,顿时士气大落,破城之日也遥遥无期。
而樊崇也意识到,马援放弃陈留,绝非“胆怯而遁”。
“他知道吾等短期内打不下陈留。”
如此一来,陈留就成了卡在赤眉大军喉咙里的一根鱼刺,亦不敢忽略它。
樊崇也没读过书,指挥几十万人,转战数州,说是盲动,更多也靠“本能”,这马援既不去吃濮阳的饵,又断然放弃陈留,向西退却,他究竟想干嘛?
“不好。”
樊崇恍然,唤来一位从事:“速速赶往新郑,告诉五公杨音,一定要等到与我汇合,勿要急着去敖仓!”
……
大战在即时,两支军队的相互协同能力尽显无疑。
马援能在得知细作禀报,说赤眉即将北上的短短一个月内,就将陈留郡各县的驻军全部撤到西边,顺便完成了郑地的坚壁清野,豪强自不必说,听闻赤眉来了,当晚就卷铺盖跑路;老百姓不管愿不愿意,在魏军的胁迫下,也大多西撤至洛阳,只留给赤眉军一片空地。
反观赤眉,不同队伍间脱节严重,就比如从颍川出发的赤眉“五公”杨音,素来是赤眉军中的急先锋,樊崇让他十五走,他往往初十就出发,部队脚程还快,樊崇派出的从事追上杨音时,他已经抵达鸿沟边,与敖仓只有一天路程了!
“大公让我勿要急着打敖仓?”
杨音顿时就急了:“郑地的人都逃光了,没抄到多少粮食,从颍川带来的粮将尽。”
“如今敖仓就在我眼前,听说整个陈留、郑地,乃至于河内、河东的粮食都集中在那,里面有能供十万大军吃一年的粮。”
这个目标对赤眉的诱惑确实太大了,杨音只需要带人渡过浅小可以忽略不计的卞河水,沿着鸿沟沿岸往西北走,一天就能抵达敖仓。
“樊公难道在担心荥阳城的守军?”
这是唯一可能阻止赤眉军的敌人,听说魏军主将马援亦在其中,但这位马将军却没有在荥阳城外摆开阵势拦着赤眉,反而龟缩起来,看样子是不愿意与赤眉野战。
一道高百多丈的山岭东西纵列,阻于荥阳城与敖仓之间,那就是广武山,广武山中间开了一条水涧,没有水的地方,又修筑了有墙壁保护的甬道,舟船车马往来不绝,魏军在荥阳城内的守军,粮食便是如此解决的。
杨音是赤眉五公中,学识仅次于徐宣的人,也识个字,且好学,身边也掳着几个本地文士作为向导、顾问,他们纷纷恭喜杨音:“吾等听老人说,当初汉高与项羽对峙于荥阳,汉军亦是通过广武山甬道,食敖仓之粮,后来项羽派人绕道侵夺甬道,又拿下敖仓,汉高遂放弃了荥阳城,与今日如出一辙!”
所以马援才自嘲他这是“钩子离水三尺”。
但这是阳谋,赤眉此战不管是想渡河进攻河内,还是西击洛阳,首要都是夺取敖仓,没有这些粮食,几十万大军靠西北风撑下去?一旦旷日持久,赤眉便要无功而返了。
杨音倒是没有膨胀到觉得自己一个人能击败马援,只道:“荥阳魏军,当然要等到樊公抵达后再打,跑不了,可若不拿下敖仓,魏军船舶恐怕会将其一点点搬空!”
从颍川出发时,有十个万人营,如今只到了八个营,还有不少掉队,但杨音等不及了。
“让后至的两个万人营留在鸿沟边,看着退路。”
“八个万人营随我渡水,四营看住荥阳城,让马援轻易不能出来,其余四万人,随我直趋敖仓!”
……
渔阳突骑虽然完成了一个月从幽州南下到河内的任务,但马匹不是汽车,加个油就能继续跑,它们实在脆弱得很,长途跋涉后病羸严重,来时两人一马,眼下只能勉强一对一。
于是盖延只能将三千部下留在河内食豆粟休养,他自己则带着骑从数人,乘船自黄河北岸南下,去拜谒新上司马援。
对河内士女而言,赤眉尚只是不远不近的威胁,等抵达黄河与济水、鸿沟交汇的石门渡口时,他发现此处已是如临大敌,一些手眼通天的陈留豪贵一路逃到此处,想乘舟北渡避难,却被守备的魏军粗暴地拿下,马援有令,鸿沟、黄河之间,任何不持符节的车船,都视为赤眉党羽。
那些豪贵颇为冤枉,嚷嚷道:“赤眉已逼近敖仓,求求校尉,让吾等过去吧!”
他们的嘴巴旋即被堵上,同时以“誉敌恐众”的罪名,被铁面无情的军正董宣下令斩杀!
盖延是有符节的,这位八尺九寸的大个子道明来意后,董宣让人带他继续乘船南下。
“董军正,赤眉真在逼近敖仓?不知马国尉有何应敌之策?”
但盖延的这提问却遭到了董宣的责问:“国尉纵有应敌之策,告诉了我,但我若泄露给第三人,便是泄密死罪。”
“同样,盖君纵是偏将军,统领突骑南下助阵,有资格从国尉处知晓方略,但若询问于我,亦是越矩!”
这油盐不进的家伙让盖延闭了嘴,南下途中,从广武涧路过敖仓,盖延抬头望去,却见此地名为仓,实为城,修在一座名为“敖山”的高地之上,稍稍高出地面。
听说赤眉军已进到一天之内的距离,附近已有赤眉斥候扮作农夫混入,但盖延看敖仓的守备依然不太严整,不免暗暗摇头,觉得这场仗有些悬了。
沟涧两侧渐渐多了些山丘,开始进入广武山了,船只忽然停了,盖延正疑惑时,带路的校尉请他下船。
盖延感到奇怪:“国尉不是在荥阳城么?”
校尉顿时笑了:“整个洛阳、郑地、陈留的人,都知道国尉在荥阳,赤眉也一样,他的将旗也确实在那。”
言罢只带着盖延往广武山上爬,这广武山顶其实也很平坦,有两座古寨落的遗址,西边的叫汉王城,东边的叫项王城,据说楚汉时刘项在此对峙过。
而今,原本废弃的两寨重新住满了军队,山上山下,起码驻扎了两万之众,都在秣马厉兵,盖延终于看到他想象中马援军队应有的样子了!
“从退兵到空虚敖仓,设疑兵于荥阳,最后亲自带精锐埋伏于敖仓之侧的广武山上,莫非都是马援的计策?是我太愚昧,误会马将军了!”
盖延这误吞直钩的友军总算稍稍回过味来了,心惊之下,项王城寨中最高点已到,一位英姿勃发的中年将军,正吊着只脚坐在上面,那悠闲自得的气质,真像极了在渭水边钓鱼的姜太公。
这正是马援,他没有理会前来拜谒的盖延,只凤目微眯,聚精会神地远眺山下平川之上,滚滚向西涌动的赤眉大军!
然后,马援遗憾地叹了口气:“这鱼,略小啊。”
来自颍川的赤眉军杨音部,起码投了四万人向敖仓进攻,相当于马援目前所有能动用兵力的总和,这还小?
确实小,马援原本预期的,是将樊崇这条胖头鱼一举钓上,在敖仓、广武山、荥阳、鸿沟,这两边两角的狭窄地带,打一场堪比长平的大战呢!
“再小也是肉啊,若不提线,就脱钩跑了。”
马援遂遗憾地站起身来,当着满心想倾诉惭愧之情的盖延之面,下令道:“去通知张宗,郑统。”
“火候到了。”
“关门,打狗!”
“国尉!”盖延连忙拜见:“下吏渔阳太守、偏将军盖延,奉诏南下。”
他抬起头:“大战在即,不知下吏能做什么?”
“好壮士。”马援个子不低,但这盖延单膝下拜后,也几与他齐高,遂颔首道:“你的骑兵呢?”
盖延道:“尚在河内休整。”
马援见盖延风尘仆仆,知道他是马不停蹄南来的,也不问盖延先前心中作何想,只大笑道:
“既然如此,巨卿就坐在这休憩,顺便替我热上一壶酒罢。”
热酒?
马援戴上了他那竖着鹖尾的铁胄,身后豹尾旗高举,烈烈冬风吹到了广武山顶,吹得他胡须飞扬。
“待我破此蛾贼后,再来与巨卿共酌!”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478章 温酒
敖仓坐落在敖山之上,虽名为山,其实只是个稍稍高出地面的台地,仓城也颇为简陋,为秦朝时所筑,周长不超过两千步,每面城墙上连一千人都站不下。更糟糕的是,这地方在新末时烧毁过,马援不过是利用残垣断壁再起墙基,间或能看到烟熏火燎的痕迹。
这区区数丈之高,无法让敖仓城中的守卒,在无边无际的赤眉大军涌来时更有安全感。
“敖仓是钓鱼用的饵,这饵要能引诱赤眉来吞,却又不能真让其吃下,所以须得一虎将镇守,舍诸君其谁?”
这是马援的将令,虎威将军张宗临危受命,他在望楼上远眺,却见来犯之敌无边无际,因为距离关系,望上去似乎只有蚂蚁大小,然而满山遍野都是,他们淌过溪流,将广武山与鸿沟之间这短短十余里平川挤满,还有更多的人正在从远处奔来。
“真像一群飞蛾啊。”
张宗不由如此感慨,而敖仓及其内的粮秣,就像黑暗中的灯烛,吸引蛾群疯狂飞扑。
等到敌军稍近,张宗注意到,赤眉军穿着五花八门的衣裳:冬衣、夏衣,甚至是妇女的深衣,剪短裙摆套在身上,一件件裹在一起御寒,手里的兵刃也多种多样。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通之处:额上两抹红眉,根据不同的喜好和习惯,或以畜血,或以红壤,甚至用人血!
再仔细观察,发现赤眉前锋披甲率居然不算低,听说他们横扫中原,又击败了绿林许多个诸侯王,身上的甲兵基本靠缴获,所以才五花八门,但穿戴日久,残破不堪却不曾用心补缀。
反观魏军,靠着河内、邯郸源源不断产出的铁,甲衣基本都是统一样式,漆色尚新。
单论硬件条件,魏军无疑比赤眉强许多,如此也能稍补人数之不足,但张宗担心的是……
“国尉分给我的兵,和他们身上的甲一样新!”
马援的麾下,是以一万名参加过河北战役的老兵打底,分批征募的,加入最晚的甚至连毛贼都没剿过,才练了三个月就拉上战场,全塞在敖仓守备。
张宗也只能对校尉们耳提面命:“不要诸君与赤眉正面决于平川,只需要依托敖仓小城,拖住敌军数日,若连这都办不到,可对得起这数月以来的饱食?”
近水楼台先得月,敖仓里粮食充足,共有一百五十个土仓,理论上能储粮一百到两百万石,如今才装了不到一半,当然不会饿到镇守者。
赤眉也明白这点,攻守双方都默契地避免使用火攻。
赤眉军远射武器有限,很难杀伤城墙上的魏卒,只要从刚交战的惊慌中缓过来,正面威胁其实没那么大。但他们的背后,军法官们却颇为眼尖,有“卧虎”之称的董宣奉命督战,这位军正铁面无情,带着一群负剑的军法官巡视每一面城墙,任何退缩惧战的行为都会被揪出严惩。
这不,董宣就盯上了弩兵营中一个小卒,他随着袍泽动作,一起频繁举弩,却每次都不射。
董宣看到了问题,但他不动声色,董宣学的是律法,很吃战国法家那一套,韩昭侯罪典冠典衣的故事,他耳熟能详,并深以为然。
身为一整个师的军正,他管的是校尉及其旅、营的各级军法官,若越过他们去抓一个小兵的过错,就好比管典冠、典衣的三服官直接去给韩昭侯披衣裳。
“下吏去管职责之外的事是越权,上司直接管下属之事亦是越权。”
董宣握紧了执法的剑,目光在那个滥竽充数的弩兵和奉命监督那块区域的军正丞间来回挪动。
亏得军正丞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弩兵被揪下来,在城墙根临时受审。
“为何不射弩?是弩机坏了?”军正丞似是感受到了董宣逼人的目光,对这小兵颇为严厉,若是如此,那小兵不及时上报,依然有过错,却可不必受死。
这就是魏军的军法,详略得当,让董宣很是欣赏,虽然没见过皇帝陛下,但从这些细微处就能看出来。
“陛下,应该也是个喜好秩序的人。”
但弩机被检查没有问题,反倒是弩兵哆嗦着,无言以对。董宣发现,这个弩兵颇为年轻,一般的新卒总会因为恐惧而呆滞,但董宣从他眼中看到的,却并非畏惧,而是……怜悯?
但军队中是容不得这种妇人之仁的,因为是典型,判决立刻就出来了:“夫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低不伏,持弩闻令不射,挺矛不击,此谓悖军。如是者斩之!”
程序已经走完了,剩下的只是执法者将小兵在城墙角正法,董宣这才踱步过去,询问这小弩兵:“是不是觉得,赤眉与汝等一样,昔日都是实诚百姓,不忍动手?”
弩兵伏地不言,哀声求饶,听口音,居然还是董宣的同乡。
董宣颔首,表示理解,而后就挥挥手,让人继续行刑!
将此人头颅传示城墙后,董宣如此告诉军正丞、军司马们:“赤眉稍退后,要告诉众士卒,勿要对赤眉有所怜悯。”
就像他,在过去,董宣对这群因新莽残暴、天下失序而举事的流贼,尚有一点同情,觉得他们是被逼无奈。
直到赤眉打到淮阳,如同一群蝗虫、飞蛾般吃光了他富庶的故乡,不经邀请闯入他平静的家。
董宣扶着剑说道:“聚而为贼,剽掠州郡,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百姓了,而是暴徒!必须要重典灭之!”
“敖仓有司隶三分之一的屯粮,除了军用,还会匀出去分发给洛阳等城郭的饥民赈济,若此处为赤眉所占,士卒们的家眷,就要饿肚子了。”
赤眉可以不作安安饿殍,奋起螳螂之臂,将对他们不公正的新朝、绿林撕碎。
但兖州、豫州、徐州、司隶,比赤眉军庞大十倍数十倍的黎民百姓,他们也有活下去的权力!
这不是主客双方穷苦百姓一起打倒豪强的双赢,而是流贼与土著之间,为了争夺有限粮食和生存权,你死我活的斗争!
大道理不必多讲,董宣相信,站在敖仓这大粮仓上,士卒们能明白自己“为何而战”。
为了黄灿灿的粟米,为了能让自己和家人在冬天里活下去。
“也为了维护大乱后,由皇帝及一干将相,苦心营造的新秩序!”
……
赤眉对敖仓的进攻并不顺利,几度冲上敖山,又屡屡被从上面赶下来。
“魏军果然比新军、绿林难打多了。”杨音记得,樊崇派人来提醒过他,说魏军和他们之前打过的绿林、新军都不一样,敖仓确实是硬茬。
但“五公”杨音却没有气急败坏,一切都在他预想之中,既然速取敖仓无望,他便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敖仓西南方的广武山。
“敖仓被攻,马援当真不派兵来援么?”
可不就巧了么?两位钓手凑巧用了同一个饵,杨音也欲用兵家必争的敖仓,钓“避战”的魏军出来,实现“围点打援”。
杨音从当地人口中得知,敖仓与荥阳之间的主要交通,是甬道及广武涧,这条路能避开鸿沟边的赤眉大军。广武山作为道路屏障,也是方圆百里内的制高点,山上有两寨,分别是汉王城和项王城,斥候发现,魏军也在那布置了兵力。
但却不知道那里有多少军队,反正赤眉的分卒被打退,没试探出来,这些藏于山城营寨的魏军居然连烟灶都不点,让人无从判断。
看来马援是分兵在三处,敖仓、广武山、荥阳,说好听点是互为犄角,说难听点就是一字长蛇阵,首尾难以相救。
“打蛇要打七寸!”
杨音能混上赤眉五公,也有些能耐,七年的仗没有白打,只道:“我先带四万人攻敖仓,引诱广武山魏军来救,缠斗于平川。一旦彼辈离开,便立刻令荥阳附近的四万人向西进军,效仿项羽打刘邦之法,切断甬道,占据广武!”
到那时候,荥阳与敖仓将被切断,赤眉占据高阳之地,敖仓便神仙难救了。吃饱肚子,等到樊崇主力抵达,再一起夺荥阳,西进成皋、洛阳的路便能打开。
随着赤眉将敖仓团团围住,广武山终于有了动静,魏军开始频繁调拨,旌旗隐于山坳沟壑间,让人只以为满山林木亦是戈矛旗帜,难辨人马。他们似乎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来支援敖仓,杨音只能耐下心来等待,心里暗骂这批魏军也太胆小了。
一直到了半个时辰后,广武魏军居然还在山林里磨蹭,这让杨音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果不其然,来自南方的赤眉斥候匆匆赶到,向杨音禀报道:“有魏军从广武山南出,向荥阳城北的四个万人营进攻!”
“往南?”
杨音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看向广武山北那批在山林里磨叽的魏军,看来这些是疑兵啊!
“广武山的魏军胆子不小啊,谁人统领?一定是想先击败我后军,然后与荥阳城中的马援汇合,截断我前军退路!”
杨音惊得了一身冷汗,没想到一直避战的魏军忽然胆子这么大。
但这种惊愕,就被愤怒取代了,这也太看轻赤眉了罢!
杨音立刻唤来众三老:“一万人盯住敖仓。”
“勿要让守军出来。”
“一万人直接进攻广武山,设法夺其城寨,魏军尽出,两寨必空,山里中的疑兵可骗不了我,纵不能尽取两寨,拿下一个也算胜利。”
“剩下两万人,随我回去!
杨音算数不错,虽然不知广武山中有多少魏军南下,但就算与荥阳魏军汇合,总兵力应也不超过三万。
而自己回援后,赤眉将多达六万!
二打一,只要拖住,等掉队的两万人后至,他便能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若运气好,直接将魏军主力在郊野端掉,这场敖仓、荥阳争夺战就提前结束了。
赤眉军前晚过夜的大营,只在敖仓以南山十余里,西临广武山东麓丘陵,南边则是一条小溪流,勉强算“山川之固”。
赤眉的营地,在起兵时就是一群山贼老农,没有规划、没有栅栏,什么都没有,只是大致地按照各万人营、各三老、从事麾下,划一块停驻休息的空地,挤在一起睡而已。转战七年后,总算有点长进,学会在营外挖沟堑,设岗哨了,变成了乱中有序,杨音离开前安排得妥妥当当。就算魏军倾巢而出,守住是没问题。
然而等两个时辰后,杨音靠近大营十里外时,他见到了什么?
一个被人点着的马蜂窝!
这冬日天干物燥之日里,烈火于营中拥挤的简易木棚间焚燃,四万赤眉本已在溪水旁准备对敌,忽然身后大营被焚,人心大乱,犹如迷途的马蜂般嗡嗡乱叫,千人呼万人喊。
但赤眉军毕竟转战数州,什么都见识过,虽然有一个营崩溃跑了,但其余三个,竟依然背对火场,顽强地与人数比己方少一倍当的魏军交锋。
双方碰撞的战线,是一条名叫砾石溪的小河,顾名思义,溪水中满是从广武山被冲刷下的鹅卵石,多是洁白的。但魏军与赤眉才还未交锋,只是双方远射武器你来我往片刻,整条溪水便瞬间变得赤红!
但很快,连这条细细的红线,杨音都观察不到了,尽管魏军的弩箭更多更迅猛,但他们似乎并不打算以此取胜,刀盾兵和戈矛兵在勇敢地往前冲击,宽厚庞大的阵列遮住了血溪,扑向赤眉。
“还来得及。”
杨音派人催促落在后面的战士加快脚步,看这架势,己方至少还能撑半个时辰,他决定从溪水下游切过去,攻击魏军柔软的腹部,不求全胜,只望将他们的冒险打退。
这一带是广武山余脉,小丘起伏,让地形恍如杨音家乡东海郡岸边涌来的波浪。
一刻后,杨音再度登上了一处能够远眺的“浪峰”,却看到了让他费解的一幕。
有人比杨音更早用了侧击之策,一支来自广武的精锐魏军越过溪流,突入赤眉军左翼!
那支魏军有多少人?三千、五千?而且还是步卒,但他们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冲锋如此毫不犹豫?
只在杨音眨眼的功夫,他就看到,赤眉军左翼一个万人营,本就散乱岌岌可危的阵列,如同被庖丁的利刃划过的柔软肢体,先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赤眉各个千人小营犹如被切断的筋络,各自松散向外散逃,最后连骨头都被斩开,赤眉大军瞬间少了一臂!
还没完,那支肢解赤眉左翼的军队,完成战略任务后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前!直捣赤眉腹心。
“他打算以三千人,连破两个万人营?”
心中如此想,车马却没停,杨音距离战场已迫近到短短三里,喊杀惨叫声就像在耳边震动的雷鸣,甚至能遇上不少往后逃来的赤眉溃兵。
“收拢溃兵,收拢溃兵,随我杀回去!反败为胜!”
杨音奋力疾呼,同时再度登上小丘望去。
怎么回事,短短半刻,刚才还在负隅顽抗的赤眉中军,居然也被击破了?
因为离得近,杨音得以看清楚里面正在发生的事,那是一面旗帜,上竖豹尾,这是方面将帅才能拥有的礼仪,中间写了一个通红的“马”字,它随着烈烈西风而飘动,在三千魏军勇敢之士簇拥下,奋力向前!
“马援。”
再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时,杨音已无狂妄好胜之感,只剩下佩服。
和某位老喜欢把自己放在最后面的微操大师不同,马援在战局的关键时刻,却是一马当先,亲自带着精锐冲阵!
魏军有规矩,元帅不退,而全军官兵皆退,以致元帅阵亡,则杀将军。
将军不退,而全师官兵皆退,以致将军阵亡,则杀所属之校尉。
以此类推,一直到最底下的什、伍为止。
如今马援带头冲锋,除了三千亲卫要殊死而战保护马文渊外,其余各师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万一皇帝陛下的老丈人因为自己迟疑的缘故,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所有人都要受牵连。
再者,马援一向待士卒颇为简易,颇受爱戴,各部都怕国尉有失,皆奋勇向前,或许这便是“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吧!
然而,马援纵是料敌如神,却也没想到杨音竟回得如此之快,他的豹尾旗才从溪水边的赤眉中阵冲出来,迎面就碰上了红着眼的杨音部。
杨音额头上的眉毛以猪血染红,斜斜向上,一直画到了太阳穴的位置,看着颇为醒目骇人,他此刻便对着敌人怒目而视。
“赤眉必胜!”
喊着笃信不疑的口号,他的上万嫡系与马援亲卫狠狠撞到了一起。
一方是气喘吁吁赶了三十里路的赤眉,一方是刚刚连破两个万人营的强弩之末,顾不上休憩,双方都没有丝毫犹豫,就在火焰尚未燃尽的简陋营地中厮杀起来。
双方主力都是步卒,刀刃相击,赤眉甲兵虽差了些,但魏军冲杀许久,刀刃卷曲,矛头掉落,材官的弓箭也已射光,只能与敌短兵相接,一万对三千,竟打了个平分秋色。
马援的亲卫们试图挺矛突围,却被源源不断的赤眉堵了回来,赤眉战士们得了杨音的叮嘱,都盯着豹尾旗,朝它涌去。
战斗到此,已经陷入了完全的大乱斗,魏军其余部队还在和溪水边剩余的赤眉恶斗,一时半会过不来。这导致孤军深入的马援陷入夹击。
随着战斗离自己越来越近,破敌阵犹如踏青观花般轻松的马文渊,此刻也有些皱起眉来,他的马匹中箭受伤,前腿跪地,马援只让护旗官守住大旗不失,自己则拔出了未曾染血的佩刀,随时准备亲自加入战斗!
杨音倒是没有卷入战团,他只带着上千亲随位于后方,接应不断赶到的后队,眼睛不眨地看着那豹尾旗,等待它倒下的那一刻!
不管如何,赤眉这一阵都算败了,敖仓没拿下,四万人阵中溃败,也不知能收拢多少,但杨音只希望能斩杀马援,让自己输得体面些。
双方都已力竭,打到现在,拼的就是他先将马援斩杀,还是溪水边的魏军先涌过来。
就在这时候,杨音身后,本还在源源不断向这里涌来的后队,却忽生杂乱。
“杨五公,自广武山林中来了一支魏军骑兵,逼近我后方!”
骑兵?杨音大骇,以为又中了马援的计策,遭其骑队背击,急问道:“人数多少?”
“数十骑。”
这下杨音放心了,看来不是来自幽冀的所谓“突骑”,只是马援军中的少数斥候游骑,就像蚊蝇嗡嗡,叮咬几口,不足为虑,遂只派人百多人过去驱赶,他自己则只依然盯着前方。
但才片刻,身后的骚动却进一步扩大,当杨音诧异地回头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亏得杨音猛地一缩头,那箭只将他的铁胄击飞!
但这箭矢之力,已足以让杨音跌落下马,头痛不已,等他再度站起身时,却看到那支“数十骑”排列成一个进攻的菱形,十人一队,分为五队,当前者莫不被甲持矛,摧枯拉朽也似,只用了半刻钟不到就击穿了数百赤眉阻拦,切裂急进而入!
他们虽是魏军,但没有旗号,为了与赤眉作区别,只头裹黄巾,为首的骑士身高近九尺,左臂缠五色巾,黑甲,骑黄骠马,开着一把大弓,方才射箭的就是他!
来人正是盖延!在广武山上看山下马援鏖战破军,盖延血脉贲张,哪还坐得住。也不管有没有将令,带着几十个渔阳亲随就下山而来,他们赶上了战场的尾声,刚好是所敌我都颇为疲敝的乱战时刻,切入战局,竟起到了奇效。
见一击不中,盖延弃弓挺戟,策马继续向前,手腕抖动,一连刺死了七八个拦路的赤眉兵,当铁戟插入最后一人胸膛时,被那赤眉战士死死握住,遂再度弃戟拔刀!
刀刃再划过数人的脖颈,盖延的黄骠马一直冲到了杨音的面前十余步,才被赤眉拼命拦住!
至于杨音?他已经被盖延的所向无敌给吓坏了,原本斜斜向上的一对赤色眉毛,如今却因为骇然和惊恐而变成了斜八字,眼看盖延越来越近,杨音大急,再回头,只见马援豹尾旗屹立不倒。
就在这短短片刻的当口,原本陷入重围的马援亲卫也顶住了赤眉疯狂的进攻,随着四方的魏军陆续涌过来,一度差点被杨音翻过来的战局已经无从扭转,赤眉各部已完全失去了秩序,像是被解开了缀绳的甲衣,甲片四散开来,再也难以重聚。
“撤兵!”
杨音只能恨恨带着残部往东离开,与马援的豹尾旗越来越远,也远离了盖延的追杀。
但完成了火烧敌营、也击破了赤眉右翼一个万人营的郑统部,却已撵着杨音,往东追击。
等盖延走到将旗下时,柔软的豹尾正被烈烈西风吹得高高拂起,旗帜下的马援,好整以暇以坐在亲卫携带的胡凳上,笑吟吟地看着盖延。
盖延一路鏖战而来,他虽然勇武冠绝幽州,但毕竟是以数十骑冲数千人,重甲上中了不下十箭,手臂、小腿上,也多有伤,那柄吴汉送他的百炼钢刀已完全卷刃。
反观马援,带着亲卫冲杀两个时辰,连破两个万人营,身上除了沾点被烈风吹来的血点外,竟毫发无损,刀刃尤未沾血,足见他的亲卫保护得有多好。
“骠骑将军。”
盖延身上没有致命伤,这世上能让这位渔阳汉子佩服的人不多,吴汉是一个,如今马援是第二个——视濮阳被围而不救,敢弃地一郡,一切都是为了在敖仓附近设一个圈套,让赤眉钻进来。而最让盖延钦佩的是,马援不但料敌如神,一手筹划了包围圈,还能带头冲锋,这场仗,魏军以一敌二能胜,马援连破两阵极为关键。
这一声将军,他叫得心服口服。
对了,盖延没机会亲见的第五伦,尚在“钦佩”的行列之外。
“巨卿真勇士也。”马援在作战时勇锐,大战之后却在尸山血海中谈笑依旧,他扶起要行礼的盖延:“身被甲胄不必多礼,不是让汝在山上观战么?怎么下来了?”
盖延却二话不说,开始解自己的甲,旁人得帮他拔箭,好不容易将甲衣从前方解下,众人都惊讶地咦了一声。
却见盖延瘦削的胸腹与宽大的甲之间,居然还有一物,竟是扁扁的酒馕,塞外形制,马皮所缝……
盖延捧起酒馕,他挨了十多箭,竟无一箭透甲破馕。
“如此酣战,岂能无饮?我来,自然是为了,给骠骑将军送酒!”
这酒馕可不轻,就这样放在甲里,盖延纵马厮杀、开弓射将、与敌鏖战,它都在晃荡,而期间盖延的热血沸腾,也在冬日里,捂得酒馕热烘烘的。
不对,焐热它的,还有马将军的豪情万丈,万千将士的英勇无畏!
盖延跪地,将酒馕双手高高举起,献给马援,也献给这场酣畅淋漓的大战。
“将军请饮!此酒已温!”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479章 一生
敖仓之战的庙算料敌也罢,临战之热血热酒也好,这千头万绪,汇聚到送给第五伦的捷报上,就只是短短的一段话:
“赖陛下英睿,士卒用命,天气精明,臣援及虎威将军宗、横野将军统、并渔阳太守盖延,于广武山与敖仓间陷陈克敌,斩赤眉贼三老、从事以下万级,俘贼三万余,贼酋杨音遁逃至陈留郡,余者尽散。”
魏军主力被风雪困在陇右、幽冀军队因涿郡叛乱耽搁了南下时间,赤眉大军看准这机会大举进攻中原,本是岌岌可危的险局。但这场仗下来,赤眉西路十万大军土崩瓦解,逃走的人能重新聚拢一半就不错了。
这场仗发生的时候,泉水指挥官第五伦还在从陇右赶往长安的路上,也顾不上八百里加急指示,胜利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予期盼文渊详细的奏报。”
第五伦是很喜欢和马援通信的,老马受过良好的教育,娴熟于进对,奏疏典雅而富有感情,让人读之忘倦,这捷报因时间有限不容细述,但以马援的性格,稍后肯定会亲自操笔,写一篇洋洋洒洒的雄文,顺便收录进第五伦正在让人编撰的军史中。
武德元年,大战一个接一个,这场敖仓之战是中原战役的开端,但不是结束,事实证明,第五伦调用马援总览司隶中原一整个战区,是选对人了。
第五伦同时也暗想道:“等收拾完赤眉,文渊的骠骑将军称号,恐怕就要加一个‘大’字了。”
汉时自武帝后有大将军称谓,作为内朝之首,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其权远出丞相之右,霍光、王莽,都是以大将军身份总览内外,连皇帝的废立都是一念之间。
第五伦吸取前朝的教训后,决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废掉大将军制度。
大将军之所以‘大’,就在于独一无二,可若是这“大”成为将军标配,往后连表现卓著的杂号也能混上呢?所有人加分,就等于没加,它将从实际的独揽大权,变成一个单纯的荣誉称号,这第一个人,舍马援其谁?
第五伦心里有把尺子,量着诸将的功绩,马援常驻东方,在关中立国的那几场大仗统统错过,导致他慢慢被小耿等人追上,河北之战里也表现不算突出。
可丈人行却憋了个大招,不打则已,一打就是大仗!
为了公平起见,第五伦论军功多按照斩俘、战略价值两个维度来综合评价。中原的人口基数和赤眉军的数量摆在那,动辄二三十万,可不是陇右那可怜巴巴两万三万的兵卒能比的。吴汉辛辛苦苦打半年,斩俘还不如马援一个下午,你说气人不气人?
第五伦对马援的捷报做了批复,令他勿要急着追击赤眉,如今是腊月初,六腊不兴兵,最冷的时节,就让赤眉在空空如也的陈留、新郑打转挨饿受冻吧,等开了春,冀州兵可以南下策应时,才是大举反攻的时机。
诏书发出去后,长安以西的建章宫也遥遥在望,第五伦总算在腊八前赶了回来。
皇后孕期已近九月,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同时担心夫、父,确实不容易,再加上皇祖父第五霸病笃,她要操心的事就更多了。
“皇祖父时而清醒,问陛下何时归来,但时而也糊涂。”
马婵婵告诉第五伦,她去探望时,第五霸有一半时间记不得她的名字,只有提到第五伦时,老爷子才恍然大悟。
而在第五霸居住宫殿外守候的中尉第七彪——应该叫伍彪了,他也是得赐伍姓的少数族人之一,也颇为泄气地告诉第五伦,当那些来自长陵、络绎不绝的族人探望第五霸时,他尤其糊涂得厉害,甚至会将他们与其父辈、祖辈弄混淆。
“陛下进去后,勿要提起皇祖父不记事。”皇后心细,嘱咐第五伦,当第五霸意识到自己“老糊涂”时,神情是羞怒交加的。
硬朗了一辈子的第五霸,虽然地位不高,但生平从未惧怕过什么人,七十多岁还能一个滑铲放倒第七彪兄弟,就算是孙子造反这种事,他在短暂的惊愕后也积极配合,不肯当什么太上皇,只愿为“万户侯”。
但衰老这敌人,他攒足力气一拳挥去,才发现击中的是自己。
可当第五伦入内趋拜祖父时,第五霸却一下子认出了他。
“伯鱼。”
老爷子笑起来时皱纹更加明显了,他腿脚肿得厉害,已经无法下榻,只招手让第五伦过去。
他的帝国在一日日成长,祖父却在一天天老去。
衰老真是可怕,第五霸前几年还算健壮的身体萎缩了不少,他与第五伦攀谈时,满是老年斑的手掌握着孙儿的手。
昔日对铁掌,如今触手便是嶙峋的骨头,也不知现在还能不能拎得动铁钳来追打他。
但第五霸衰则衰矣,却没有皇后、第七彪所说的那么糊涂,第五伦与他谈起自己的西征、第八矫在河西做的好大事,以及马援击败了赤眉,都是喜讯,第五霸很高兴,为孙儿开心。
直到第五伦叮嘱老爷子好好休憩,明日腊八,他会让百戏到宫中热闹热闹,第五霸喃喃答应着,却迷糊地睡了过去。
老人精力有限,应是疲累了,第五伦轻轻将手从他掌中抽回,第五霸才猛地醒过来,仿佛害怕失去什么似的,再度抓紧了孙儿,瞪着双目看向他,短暂的惊慌后,眼神中满是喜悦。
“伯鱼,回来了!?”
……
“伯鱼回来了?”
接下来几天,每次第五伦来探望第五霸,爷孙二人的对话总会陷入奇怪的循环中。
第五霸只能记住他是第五伦的大父,在等孙子回家,至于现在的身份、过去几年的经历,竟都忘得一干二净。
腆着脸故作憨厚之笑的第七彪也不认得了,第五霸只以为他是下贱的仆从打手,对第五伦说改天得将这家伙斥退,看着实在是不顺眼。
可一旦听到两个字时,第五霸又像是被人打开了回忆开关,记忆变得格外清晰!
“凉州?”
不知第几遍,当第五伦耐心地与第五霸重复自己过去半年的经历时,第五霸眼睛都亮了。
“我去过凉州。”
人的记忆是个奇妙的东西,能让你在不同时间的节点来回穿梭,第五霸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他打断第五伦的话,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在凉州的经历。
他说,自己是汉元帝建昭三年(公元36年)去的西域,出发的时候才十八岁。
他记得陇坂的六盘山路,爬得人腿酸,也羡慕过天水秦川的骑射良家子,因为第五霸是作为五陵“恶少年”从征行戍的,地位很低贱。
“然后就到了河西四郡,伯鱼,你就是从河西回来的罢!”
第五伦笑着说道:“我只到了陇右,去河西的,是季正。”
“季正是谁?”
“就是第八矫,我让了太学名额的第八家嫡孙啊。”
第五霸摇头,这陌生的姓名让他感到迷惑,也不关心,继续说着他的奇遇。
西北的黎明干燥寒冷,祁连山的轮廓线清晰起来,通向西域的丝路若隐若现,远处屯戍部队传来阵阵狗吠……这是第五霸用脚步丈量过的河西走廊。
他尤其津津乐道的是,在敦煌郡效谷县境内,一座名叫“悬泉置”的边塞小驿,他和同行的恶少年、刑徒们,居然遇到了同样赶路去西域的副校尉,陈汤。
那是个儒士出身的武官,每过城邑山川,常登望,这就导致他的车队行进缓慢,总被第五霸他们追上,这和之后陈汤力排众议疾速进军,深入异域斩郅支单于的疾进形成了鲜明对比。
对了,他甚至记得,那顿饭喝的是当地特有的发菜汤,真像是人头发一般,传闻出塞时一穷二白的人,回来时就能穿上貂皮,胯下西域好马,怀里美艳胡姬……
第五霸说起当时的西域都护甘延寿,是发自内心的钦佩,那应该就是他的人生偶像。
但提到陈汤,佩服之下,却带着一丝戏谑和笑骂。
“陈副校尉太贪财了。”
接下来的大段回忆,是关于在西域的戍守经历,说来神奇,第五霸想不起复杂的族类关系,却能如数家珍地说出在西域都护时,卒伍里每个袍泽的姓名和绰号。
“或许这是因为,那段日子,是大父一生中最不愿忘记的吧。”
苦也难忘,乐也难忘,金戈铁马,塞上风情,雪山、草原、沙漠,在甘、陈二校尉麾下,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是第五霸能吹一辈子的故事。
第五霸就这样沉浸其中,他记得龟兹城胡姬的滋味,听说如今新朝最后的都护还被匈奴及胡王们困在龟兹,颇为愤慨,嚷嚷着要亲自带兵打去,还管第五伦借兵。
“一万行么?”第五伦也配合地与第五霸说笑,因为祖父,他已经五天没有理政了,杂务全交给任光等人处置。
“三千就够!”第五霸说到激动处,甚至想起来立刻出征,这才发现自己连榻都难,重重跌倒在第五伦怀中。
他哭了。
那一刻,老爷子的梦似是醒了,神色颇为落寞。
这寒冷宫殿孤灯颤颤,纵是荣华富贵什么都不缺,哪及少年英勇骑行在大漠黄沙?
于是当第五伦再度亲自给他喂肉粥时,第五霸别过头去,不肯吃,除非第五伦同意让他哆哆嗦嗦地自己吃。
第五霸缄默了许多,就像是一头威猛了一辈子的老虎,忽然发现自己的牙掉光了,只能将下巴枕在虎臂上,垂着舌头苟延残喘。
腊八过了,十二月中旬已至,在一个天降大雪的日子,第五霸终于糊涂到,连第五伦都认不出来了。
这一次,当第五伦走近时,第五霸只眯着昏花的老眼,将他认成了在西域的上司。
“任司马。”
第五霸语速急促,有些年轻人遇到大事常见的慌张,在向他颇为信任敬佩的长辈求助。
“我才十八啊,怎忽然记得,连孙子都有了。”
“还有,我总记得大汉亡了!我孙儿还做了皇帝,可一睁眼,这汉旗不是还飘着么。”
“莫非是在楼兰时,被那群胡商下了迷药?想要诱骗我谋逆?”
第五伦握着祖父的手,被他晃呀晃,听这紧张兮兮的语气,又想哭又想笑。
这年轻人,还蛮可爱的。
记忆开始混乱地扭在一块,自己是该帮他理清楚,告诉他“这是真的”,告知第五霸,如你所愿,家族阀阅天下第一,孙子帝业将成,让他老怀欣慰?
还是不要出声,就让他沉浸在梦中,以为自己还在少年时,在西域,在人生最充满希望的年纪呢?
最后,第五伦压住哽咽的哭泣,用那“任司马”的语气对他道。
“第五霸,起来站岗。”
“你啊,只是梦见自己老了!”
……
两日后,午夜子时,当第五伦从和衣而睡的偏殿赶到病榻前时,御医哆嗦着告诉他,皇祖父在睡梦中崩逝。
很快,消息传出后,哭声适时地响了起来,皇后临盆在即,却也在抽泣,皇祖父对别人凶,待她却很慈祥,旋即又想到腹中孩儿要紧,遂刚强地忍住。
宫女们也在掩面,宫门外闻讯赶来的宗亲更是哭天抢地,不知晕死过去多少人,大臣则在几声干嚎之后,开始三五成群低声议论,为第五霸的身后事究竟该用什么礼仪而喋喋不休。
只有第五伦,一如过去十几天一般,跪在榻前,默默凝视着第五霸的脸。
祖父爱笑,尤其是哈哈大笑,快活时,听到滑稽事时,得意之时,甚至是掩盖尴尬时。
而此时此刻,他纵生命不再,面上却是笑着的。
所以那天告诉祖父的话,自己算说对了么?
“皇祖父年近八旬无疾而终,还望陛下勿要哀伤过度。”
作为最亲近,在京地位最高的宗亲,第七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也变得唠叨起来。
“皇祖父能有陛下这样的孙儿,万户侯也好,皇宫这样的大院子也罢,都享受过了。最紧要的是,能亲眼看着伍氏阀阅高过天际,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心满意足瞑目呢?”
在第七彪看来,第五霸真是世上运气最幸运的老头子,一只脚踏入棺材时,还能因孙儿的壮举,一朝升上青云。
“是啊。”
第五伦擦去眼泪,拍了拍第七彪,感谢他的宽慰,但心里,却有不同的想法。
第七彪说得不对。
别看第五霸官迷,整天念着让孙儿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到头来,他最难忘的一段人生,不是衰老之际的位高族显,躺赢得来的飞黄腾达,而是少年之时,那段普通戍卒不普通的经历,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三千里外觅封侯,斩得名王献桂宫。
那才是靠他自己,挣来的荣耀和骄傲!
外头哭声更大了,仿若水声激激,蒲苇冥冥。
第五伦却只静静握着第五霸的双手,他知道,老爷子最想听到的,是什么话。
“大父。”
“就算没有我。”
“就算一切不曾改变。”
“就算没有最后这几年。”
“你这一生,也已足够精彩!”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80章 盖棺定论
第五伦确实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只是给老爷子的人生,锦上添花而已。
第五霸的前七十年,和最后这十年,对其本人而言,同样珍贵。
但生前老爷子很理解孙儿的难处,既不要求过分的尊号,对于宗族中经常跑来求见,眼巴巴希望赐姓为伍位列皇族的那群人,也一直爱理不理。甚至没为两个牙牙学语的“皇叔”跟第五伦提过什么要求,对于最宠幼子的老人来说,殊为难得。
所以这身后之花,得添得足够多才行。
但要加多少花,取决于花环匡的大小,说明白点,决定第五霸死后殊荣的,是第五伦给他的名分。
“依汉时太上皇之制,以帝礼安葬!”
汉朝就一个太上皇,那就是刘邦之父,这位差点被项羽烹成肉粥的老父亲,在经历父慈子孝的名场面后,居然回到了儿子身边,并安享晚年。
可问题又来了,第五霸作为第五伦的祖父,应该叫什么?过去从没先例啊。
老本行是专门吃死人饭的儒生闪亮登场,太学终于派上点用场,博士们引经据典,最终献出了一个他们觉得颇为满意的名:“无上皇!”
第五伦只反问了一句话:“涿郡逆贼张丰自称什么将军?”
好像叫无上大将军来着……众人顿时缄默了。
彼时,景丹、耿纯不知道第五霸会在腊月逝世,还上奏疏说张丰自号无上,以取祥瑞,但在他们看来,是颈上无首级的意思。
博士们纷纷闭嘴,再度绞尽脑汁,最后有人道:“汉时有太上皇、有皇太后。虽无皇祖父之号,却有皇祖母之‘太皇太后’!”
以此类推,最终第五霸的名号是“太上太皇”。
定了名分,顺利以此筹办了七日殡礼后,按照规矩,出殡之日,得将谥号选出来。
第五伦让博学的太师张湛等领衔选定,实则最终还是按照他的意思,挑中了“威”。
谥法解:强毅信正曰威,确实应了第五霸的性格,古有齐威王,今有魏威帝,当然是美谥。
然而,群臣又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陛下,是否要依旧制,在谥号前加‘孝’。”
此乃汉朝规矩,毕竟是“以孝治天下”嘛,从汉惠帝开始,历代谥号前皆加一孝字,这规矩甚至还变成了文化输出,传到了一向流行父杀子子弑父的匈奴。
匈奴单于也不知是将这流行的汉家文字缀身上当花纹装饰,而不懂真正含义,还是真打算推广此道,竟也开始在名号前加“若鞮”,若鞮者,哄堂大孝之孝也。
换了一般的制度,群臣是不敢提出向汉朝学习的,但第五伦的成名作就是“孝悌”,这点总能继承吧?
“汉高谥号前亦无孝字。”
你看,说起来,这不就是“刘邦不孝”么?难道还要来个“第五伦不孝”?
第五伦不得不指示自己的御用文人们,对这种道德绑架加以驳斥。
如今他身边最懂典故的是杜笃,当堂驳太学博士及众臣道:“《论语》八佾篇中,子夏问孔子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是何意?”
“孔子答:绘事后素。”
“其意是,礼仪是礼的外在表现形式,素才是礼的内在情操。孝果然是人伦大道,但不能只有其表而无其内,有其名而无其实。”
这是在内涵汉家虽以孝治天下,但实则却缺失,这“孝”字绑在历代皇帝身上,孝顺的可不止是先皇,更有尚在人世的太后、太皇太后,其权力的法理根源便来自于此。太皇太后、皇太后可称朕,可废帝,很容易为外戚利用。
尽管第五伦很注重保养,自信能够久活,但前车之覆的教训,也得记住。
于是宣布,魏虽仍推崇孝道,但不必再像汉朝那样,非得冠名,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孝顺。
好容易解决了“孝”的问题,以帝礼出殡,接踵而至的便是墓址的挑选。
第五伦知道祖父是想落叶归根,选中了故乡长陵县,那里本是刘邦的陵邑,反正刘邦的高庙边上,连田横庙都落成了,陵墓也一样,就再挤挤吧。
只是长陵就此要改名为“庄陵”,还是老规矩,墓葬陵邑,得取谥号的近义词,高对长,威对庄。
因为天下尚未一统,一切从简,因山为陵,不单独起土。
这点得到了群臣一致赞同,汉朝为了修历代皇帝墓葬,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尤其是汉成帝时,原本皇陵修了一半,因为陈汤收了人黑心钱,上书说应该重新选址才吉利,让贿赂者卖地皮发了大财,又在工程款上动手脚,导致建在洼地里的延陵成了著名的烂尾工程。
这教训距今不远,第五伦只用一个眼神,长安的舆论圈就能将陈汤将军的黑历史翻出来反复鞭挞,一时间,连太学众人都是倾向薄葬的,希望魏皇勿学汉成、汉武,而效汉文帝。
于是第五伦又宣布,以太上太皇陵为基准,后世子孙,亦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第五霸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偏爱军备和西域物品,汉时诸侯王的袖珍版兵马俑倒是很适合他,再弄点工坊新制作的三彩陶骆驼、美艳胡姬等半身手办,足矣。
以为这就算完事了?没有,和墓址一起动工的,还有“太上太皇庙”,第七彪这老粗多半是收了几个文人当幕僚宾客,竟然带着宗室,嚷嚷着要给第五霸上庙号……
“陛下。”
第七彪或许对第五霸是真有深厚感情——大概是当年争水时打出来的那种,第七彪这些天饿瘦了一大圈,对尚服斩衰的第五伦说道:“彪没读过太多书,但也听人说,每位皇帝都会修筑专属之庙,以供后世祭祧,但即便是天子,也只有七庙,于是往往过了七代人,便会毁去初庙。”
这种明显“不孝”的行为,却有必须存在的现实意义,毕竟前朝就有人上疏说过,民间祭祀先祖,竟占了家庭每年开支的三分之一,那君主家的祭庙花费又何其庞大?一两个庙轻松,一带传承十余代甚至如春秋战国那样几十代,就不堪重负了。
于是为了让活人喘口气,才有了毁庙绝祭的规矩。
第七彪哭诉头道:“臣一想到六七代人后,太上太皇之庙将被陛下的子孙毁去,就心痛啊!”
这特是有先例的,汉朝在传到元、成的时候,开始扛不住巨大的祭祀开支,于是尽废地方高庙,朝中对废庙的斗争也持续了几代人,一旦倾向废庙的时代,刘太公的太上皇庙往往第二个挨刀——最先被砍的肯定是汉惠帝庙。
第七彪抬起头道:“但也有不可废弃之庙!”
第五伦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卿是想请求,为太上太皇立庙号?”
谥号是帝王卿大夫的标配,但庙号就稀有得多,自殷商开始,只有那些对国家有大功、值得子孙永世祭祀的先王,才会特别追上庙号,以示永远立庙祭祀之意。
据第五伦所知,汉朝朝对于追加庙号一事极为慎重,太上皇没混上,刘邦是开国君主,庙号为太祖,汉文帝以圣君形象,是为“太宗”。
接下来,性格有瑕疵的汉景帝就没得到这资格,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因为晚年政策屡屡出错,不得已下了“罪己诏”,死后在种种非议中未能上庙号。直到几十年后,才被重孙儿汉宣帝刘病已给他追尊为“世宗”,而汉宣自己则因中兴之大功,成为“中宗”。
到这时候还算严格,可接下来,庙号就像某些颁奖仪式一般,开始忘却初心,失去权威了。
连第七彪都知道,汉家后期的庙号就是个笑话,他义愤填膺地说道:“汉元帝是高宗、汉成帝为元宗、汉平帝为统宗……”
彪哥背错了,露馅了,一旁侍从的杜笃咳嗽着提醒他:“中尉,统宗是汉成,元宗是汉平。”
第七彪丢了小丑,狠狠瞪了杜笃一眼,要你多嘴!他继续道:“不管究竟叫什么,一直听闻这几人都是昏君,他们都能上庙号,太上太皇难道不能?”
是啊,一个人平平无奇的“坏我家者”,一个是好色无厌****,最后一个更是亡国之君……他们也配?
第五伦沉吟了,第七彪平素粗鄙,怎么会关心这种事,还不是外人看出来,第五霸于第五伦祖孙情谊深厚,想要借着尊崇第五霸,给他添更多的花,来讨好还活着的第五伦啊!
但,第五伦最讨厌越俎代庖,老爷子墓前的花,是红是白,是湿是干,哪朵合适哪朵不行,只能我来定,你们也配?
于是第五伦沉吟后道:“若纯以私心论,予当然希望给太上太皇定庙号,让他永与予并受子孙祭奠。”
“但汉家实亡于元成,从滥上庙号便可知一斑,这高、统、元三个庙号,可都是王莽为讨好老太皇太后王政君,才力排众议加上的,予岂能效仿王巨君?”
“若以此为基准,给太上太皇进庙号,依予看,不是尊崇,而是贬低!”
“若开了这个头,那魏之历代君主,不论贤愚,就皆可上庙号了。”跟第五伦打算给诸将都加“大”,拉低大将军的含金量,人人都有庙号,和人人都无庙号有什么区别?
“太上太皇一向待宗族颇严厉,绝不愿看到此事发生。”
第五霸就像他手里的火钳一般,第五伦刚来到这时代时,若没有他的敲打,就不会有如今的进步,毕竟穿越者不等于完人。
如今第五霸虽然去了,但第五伦希望,他的墓、他的庙,他的形象与故事,依然能成为一柄硬邦邦的火钳,继续抽打宗族!
“往后得将老爷子的火钳作为大魏礼仪之器,一代代传下去啊。”
传给谁?第五伦自己当然不合适,曾当过宗正,如今正在河西的第八矫倒是完美契合,他确实是一身正气。
想到未来,“八贤王”持铁火钳,当庭行家法惩处越矩宗族成员那一幕,第五伦就忍不住想笑。
但大孝期间万万笑不得,第五伦叹息道:“予知中尉哀伤,但这些事,就交给六七代人后的子孙来决断罢,太上太皇也好,予也好,一切功过,还不是要交给后世评说?”
随着时间推移,或长或短,历史啊,总会给一个人应属于他的评判。刻意拔高、私心暗贬,能维持多久?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想不朽,有用?还是别给老爷子招黑了。
第七彪也知道自己拍马屁又拍到马蹄上了,只讷讷而退,然后怒气冲冲去找那几个幕僚门客麻烦去了。
彪哥冲塔失败后,之后再没人敢提这件事,倒是第五伦,在守孝期间,却忽然想起,自己还真忘了给某个“死人”盖棺定论。
“汝等以为,予该给王莽上哪个谥号?”第五伦摸着自己身上的麻衣,忽然问旁人。
对啊,王莽已“死”两年,既然魏承认新朝,是不是也该叫他“新X帝”了。
接下来这句话,第五伦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
“谥法解中,可有‘穿’字?”
第481章 大公无私
从入冬后起,王莽便一直呆在淮阳,负责梁、陈地区分地事宜。
“井田与废奴是好策略,不能只让汝南、南阳人享受到乐土乐国,还得在赤眉控制之处推而广之。”
王莽相信,汉朝以来大乱的根源都是土地,及土地上的人,只要解决人、地矛盾,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如此反复,他就能帮赤眉夯实地基,让他们从流寇变成真正的王者之师,最终横扫天下,彻底推翻暴秦留下的帝制,让天下回到正轨。
但在对赤眉颇为敌视的梁陈之地,王莽甚至连郑兴、刘恭、刘盆子等被裹挟的协助者都没有,士人全跑去投魏了,落实井田废奴比在南阳还难,两个月过去了,依然一地鸡毛。
在焦头烂额之余,王莽也在关切着前线的战况,说来好笑,他当初期盼廉丹、王筐大败赤眉,保住关东,如今却寄希望于赤眉击破魏军,西入洛阳。
唯一的区别是,王莽再也没法像过去一般,动辄发指令给将军,教他们如何打仗了。在赤眉军中,王莽也听到不少对那场成昌大战的评价,赤眉军少文粗鄙的三老们,痛骂“更始将军”之余,也奇怪,新军要那么急着东进,以疲敝之兵送了人头。
王莽却知道原因。
他曾经发了急诏给廉丹,申饬他说:“将军身受国家委托的重任,若不在荒野之中为国捐躯,如何报答君恩?”
本是鞭策廉丹勇敢一些,早点结束战争,不想一语成谶。
如今王莽专心于改制,再也无法干涉军事,情况是否会好些呢?
然而传来的,却是赤眉军于敖仓遭马援重创,丧师数万的噩耗,五公杨音仅以身免,残部能收拢两三万就不错了。这场大败,使得樊崇也不得不解除陈留之围,东撤定陶。
“果然没那么容易啊。”投谁谁输的王莽暗暗叹气,同时也认定,第五伦这叛徒,就是致太平路上最大的拦路虎!
“第五伯鱼,难道还想绊倒予两次?”
就在王莽泄气之际,又有两个消息传来:三公逄安南征,带兵再入泗上,自去岁开始,刘秀的战略就很奇怪,对徐州的进取并不积极,只占了要地彭城,其他任由梁、齐、赤眉争夺。又因“吴汉”军队主力目前在荆州,由冯异、邓禹领着,要去荆南“救驾”,因为下线许久的更始皇帝刘玄才刚在南方落脚,就遭到了楚黎政权进攻,被困长沙。
没有遇到什么阻碍,逄安遂带着十个万人营横扫淮北,将刘秀麾下大将王常及数千人困在彭城。
四公谢禄只带着五万兵北上兖州,在东平郡得到城头子路配合,大败齐王张步与汉帝刘永的联军。张步撤兵回了青州,刘永则仓皇退到曲阜,这位皇帝才短短半年,就从“天下四分有其一”,变成仅余一郡,自此恐怕要一蹶不振了。
在这些辉煌大胜映衬下,奉马援之命,跑到大野泽打游击的董宪就不值一提了,这叛徒就算纠集了万余手下,也只能给庞大的赤眉军挠挠痒。
赤眉军仿佛是一块试金石,天下各势力的成色,究竟是真金还是劣铁,一试便知。他们打魏军有些困难,与刘秀尚未见真章,但吊打刘永、张步,倒是轻轻松松。
也亏得二人的大捷,赤眉虽未能入洛,却从东、南搞到了一批粮食,靠着转移就食,堪堪保住了大多数人的性命。
已经快断炊陈县终于得到了补充,王莽也得到了一批兖州谷米,令他惊奇的是,这竟是二公徐宣亲自送来的!
自从心中产生那个猜想后,徐宣对这“田翁”疑虑更深,加紧寻找新朝之臣,可惜寻得晚了些,绿林杀过一遭,赤眉再戮一遍,活着的大多西逃入魏,很难找到。
一面寻找证人,徐宣也抓紧了对王莽主仆的试探,但巨毋霸看似敦厚,实则也有颗提防之心,口风很紧,派去绑架他的人,更是有去无回,头都被拧了下来。
徐宣快没耐心了,遂亲自出马,给王莽拜年。
开门的巨毋霸冷冷地看着他,王莽倒是礼仪周到,请徐宣入内后,徐宣环视左右,只见这居所乃是昔日淮阳大姓的别院,但王莽住进来两个月后,雕饰尽去,出门只乘柴车代步,奴仆统统解放,只留了一个感激于他的老叟,照应饮食。
徐宣刚来,就告诉王莽一件大事。
“大公见陈留难打,遂东入定陶,又进军东郡,如今濮阳外郭已破,大公在那与城头子路会面,城头子路愿废弃刘子舆的旗号,重新加入赤眉,从此之后,他就是赤眉的第六公了!”
“六比五好。”王莽过去以五为新朝吉数,如今却很讨厌这数字。
徐宣滔滔不绝:“城头子路亦无称帝称王之欲,刘子舆、刘永都封他济北王,他只不搭理,一心只想为故主迟昭平复仇……田翁可知道迟昭平?”
王莽当然晓得,颔首道:“奇女子也,与樊公、董宪齐名,一同打了成昌大战。”
“然也!”徐宣见王莽提到那场新军的惨败,居然没有任何神色波动,遂继续道:“迟昭平深恨王莽,因为始建国年间大河决口,王莽为护其祖坟,竟不许堵塞,导致河水泛滥改道,冲毁了平原郡,让迟昭平及无数百姓沦为饥民。”
“是故迟昭平、城头子路,以及大河两岸的赤眉都有一个夙愿,那就是攻下魏郡元城,将沙麓的王氏祖坟掘毁,抛王莽诸祖之骨,焚祭奠之庙,彼辈相信,如此就能让大河重归故道……”
徐宣不断试探,观察王莽的表情,这白发老头依然沉着脸,静静听着,仿佛事不关己。
于是徐宣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城头子路与大公相会后,提议说,既然魏军防守与洛阳、河南,那赤眉与其在成皋、敖仓那险要之地死磕,倒不如趁着大河封冻,挥师往北,直捣魏郡、河内!”
河北还没从大乱中缓过神,各地依然有部分铜马残部负隅顽抗,又出了涿郡张丰的叛乱,牵制了幽冀之兵……但这种种战略上的便利,其实都是次要的,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理由:魏军、河内是大乱中的净土,那里有粮食!
徐宣言罢问王莽:“田翁以为,此策如何?”
“我不懂兵。”年过七十的王莽还是有成长的,居然承认了这一点,表示军事上全听樊大公的。
“说来也怪。”徐宣站起身,紧了紧身上的熊皮裘:“从新室始建国年间开始,冬天一年比一年冷,大河也冻得一年比一年结实!”
不同于迟昭平时,河水只在零星地方可以踏冰而行,限制了出兵的地点,今年腊月,黄河竟是千里冰封,赤眉军活动的下游地域,起码有成百上千个可供渡河的地点。
“大公与城头子路,将会轻松进入魏郡。”
“元城无险可守,位于县城之外的沙麓王氏祖坟,就更不会有魏兵死守了!”
徐宣回过头,笑着看向王莽:“依我看,迟昭平没点燃的那把火,总算要烧起来了。”
“王莽的祖宗们,将被焚为灰烬,与他本人遭斩首,被当成鞠在赤眉战士脚下踢来踢去相比,不知哪个更惨?”
“田翁,你以为,这把火,烧得如何?”
巨毋霸都要忍不住,将徐宣一个环抱勒死怀中,但王莽却颤颤巍巍地拄着杖站起身,眼神制止了他的动作,两个字脱口而出。
“烧得好!”
本以为是他顺着话虚与委蛇,不曾想,王莽竟当面痛骂起“王莽”来。
“我听说,那年大河决口于馆陶及东郡金堤,泛滥兖、豫,入于平原、千乘、济南,凡灌四郡三十二县,淹没田宅数十万顷,深者三丈,坏败官亭室庐且四万所。东郡、平原、渤海居民流离失所百万。”
“但因河决于东,若贸然堵塞,可能会转而北流,王莽之祖坟就在北啊!”
王莽义愤填膺:“王莽笃信方术士之言,以为沙麓乃土德之兆,一旦被淹没,新室亦将衰败,于是为了小小门户族类之失利,竟置百万生民及天下大利于不顾,坐视大河泛滥十年,此乃王巨君大罪也!”
当然,除了这个理由外,他之所以干下那件糊涂事,还因自汉武以来,黄河屡决屡治,却一直没法根除大患,今年安分了,明年继续闹灾,对要不要花费巨大人力物力去治,非但王莽,满朝文武都在纠结。
当时流行的一套话术:大河是中国之经渎,圣王兴则出图书,王道废则竭绝。如今之所以溃溢横流,漂没陵阜,是因为汉家政治出了问题。王莽想要治河,大可不必去跟水患纠缠,只需要修政以应之,灾变自除……
结果,黄河就这样在朝廷不管不顾的情况下,在大平原上扭动了十多年,兖州青州、冀州、幽州为何成了赤眉、铜马举事的策源地?仅东郡、平原郡在汉末的人口就达二百三十二万,现在又剩多少?
数百万流民,还不是水患逼出来的。
在此期间,王莽偶尔听闻黄泛区的事,也曾暗暗自责,觉得自己要不要上承禹业,下为民除害呢?遂派人征求天下有能之士的意见,但群臣争论不休,提出的方案都不太靠谱,最终不了了之。
老王莽没死心,本打算“平定赤眉就治河”,结果新朝就先灭了,此事遂成了他的一大罪状。
这一项罪名,王莽欣然承受,虽然有种种原因,但当时自己内心,确实有“保住沙麓祥瑞与祖坟”的念头,王莽为此自责、反思,他一手建立的王朝,大概就是在那时候,被巨浪淹没了根基,也注定了塌陷的结局吧?
“新室并非亡于第五伦、诸汉。”
王莽痛定思痛:“实亡于河水!”
这不是甩锅天灾,而是鞭辟入里的反思,让徐宣都听愣了,这不像是“王莽”能说出的话啊。
徐宣确实不懂王莽,在这位“当世圣人”心中,总觉得自己第一次改制之所以失败,除却“群臣误予”外,都是因为存有私心,才让好好的初衷变了味。
王莽心中暗想:“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这就是予为赤眉首领选定‘公’为名号的原因啊!”
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后,王莽决定,要国而忘家,公而忘私。
徐宣还是算差了,此刻的王巨君,毫无自私自利之心,已然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全心全意想着天下的人……
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自诩五百年一出圣人的救世主情节,让王莽很容易自我陶醉。
所以徐宣想以区区元城祖坟让其动容愤怒,怎么可能呢?
王莽不在乎子孙,动辄四杀五杀,经过一番彻悟后,对祖宗其实也没那么在意了,元城的沙麓祖坟,就是他自己私心的象征、具象,是过去的黑历史。
毁灭吧,赶紧的!
这一番对话,反倒让徐宣凌乱了,离开王莽的居所后,他迷惑地挠着头:“田翁痛斥王莽,深恨元城王氏祖坟,巴不得将其挫骨扬灰,不像作伪,难道是我猜错了?”
但徐宣既起了疑心,手段便不止这轻微试探,回到淮阳王府邸,一个身上沾着雪的从事依等待厅堂中。
“如何了?”
从事鼻子冻得通红,显然是赶了远路,禀报道:“徐二公令吾等回南阳,一则再度逼问郑兴,二来暗暗逮捕田翁另一亲信,所谓的宛城令(崔发)。”
“今已得手,宛城令正藏在城外拷掠,想来过不了几天,就能让他将田翁的一切吐出来!”
“大善。”徐宣很满意:“那刘歆之徒郑兴呢?”
若田翁真是王莽,郑兴作为刘歆党徒,怎么会不认识呢?徐宣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
从事连忙下拜请罪:“吾等去晚一步。”
“半个多月前,郑兴借口去南阳北部各县,协助三老们筹办征粮事宜,竟乘隙逃走了!”
……
与此同时,完成了“太上太皇”殡礼的长安,也渐渐恢复了常态。
逝者已去,伴随着死亡,这个月,也有新的生命诞生。
第五伦与皇后马婵婵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第五伦的第三个孩子,诞生于腊月底,因为早产半月,这个女婴有些孱弱,宫廷上下为它忙活不停。
第五伦刚失去了祖父,对亲人更加珍惜,遂奔走于因丧耽搁的政务与孩子之间,但忙里偷闲,也召见奉常王隆,让他准备一件事。
“吴汉已冒风雪进入临洮,这意味着,魏已全取陇右。”
“恭喜陛下!”
第五伦笑道:“别急,还有另一桩喜事,吴汉在临洮还找到了一人。”
和以往总喜欢让臣下猜一会不同,第五伦今日只停顿了片刻后,就迫不及待地公布了答案:
“刘歆没随隗嚣南遁蜀地,居然留了下来。”
王隆有些惊讶:“莫非是年迈不能成行?”
第五伦道:“吴汉的上疏中夹着刘歆书信,年纪大了,天也冷,字迹有些抖,只说之所以不南去,是想以骸骨之躯来谒见予,讨教‘圆周率’之事。”
第五伦不相信这么简单,刘歆肯定有其他话要说。
王隆道:“陛下要如何处置刘子骏?”
第五伦叹息:“他不是俘虏,而是客人,也是长辈,毕竟是夫子的老友,还两次施援手帮过予。”
“两次?”王隆愣了,一次是第五伦被逮捕入五威司命,还有一回呢?总不会是刘歆及其猪队友筹划谋反吧?那次明明是他们提前暴露,差点让第五伦被牵连功败垂成。
“若非刘歆因其心中的愧疚之念,执意拥立孺子婴为帝,开始了诸汉乱天下,予也不会如此轻松将其各个击破。”
所以,第五伦还得谢谢刘歆喽?
第五伦道:“但刘子骏毕竟年老体弱,冬日陇右与关中交通不便,予让吴汉在开春后,再将他送回来,也算落叶归根,文山筹备一番,代予去陈仓迎他。”
王隆应诺,但有一个人,却正在朝长安赶来,已至半道,不必等到天暖雪融就能见。
司隶校尉窦融来信,说有刘歆之徒,故太学高弟郑兴自南阳来投,说有事关赤眉机密的“大事”,请求谒见。
第五伦已经忘了郑兴是谁,大概是在刘歆府上曾有一面之缘罢?他对此人并不在意,只觉得,若老刘歆能见到其爱徒,那他在改易旗帜、物去人非的长安,还能多活几载吧?
尽管理念不同,但第早年间刘歆对扬雄及他的庇护,第五伦记在心里,这份人情,确实得还。
第五伦已经有些期待春后,与老刘歆坐在一起,放下恩怨,单纯聊聊数学了。
“我甚至还能与他认真商量商量,该给王莽什么谥号。”很遗憾,谥法解里既没有穿,也没有越。
自从祖父逝去后,第五伦开始珍惜故人,尤其是几位“老故人”!
第五伦看向西方,目光热切,一如陈县那位复活新生的白发老翁,也时常依依西望他一般!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人生中的每一次离别,都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逢!”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482章 有的人活着
郑兴到达长安的时间可不巧,正好是武德二年正月初一当天(公元26年)。
夜漏未尽七刻,钟鸣,此时天色微亮,大朝会就开始了,由礼官引文武百官依品级进入殿门。虽然宫内依然处于三个月的丧期中,未挂鲜艳的五色旗帜,车骑兵卫亦裹白巾,但随着礼官传言“趋”,文武百官即整齐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东西向分班排列。
伍皇帝则在一片钟鼓礼乐声中,乘舆临朝,百官皆以次奉,侯献璧,中二千石、二千石献羔,千石、六百石献雁,四百石以下献雉,宫廷外成了一个羊雁雉挤满的场所,毫不热闹。
投桃报李,群臣上殿称万岁后,第五伦则亲自给三公九卿发了准备好的礼物,虽然是黑色的漆盒,但在第五伦看来,这其实是老板给员工分发的红包,告慰他们一年辛苦工作的礼物,里面装的都是精挑细选的东西,代表了不同的意义。
比如奉常王隆好书,就收到了最新制作的上佳藤纸,中尉第七彪则得到了用灌钢法制作的一柄百炼刀,第五伦亲自命令为“七星宝刀”。
这刀将彪哥感动得差点当场剖了自己的七窍玲珑心表忠诚,既然太上太皇崩逝,第八矫又远在凉州,他这个宗室“长者”,可要担起责任来,好好收拾宗族小辈们啊!
“我就是陛下的刀!”他这样告诉自己。
远在诸州的耿纯、景丹、马援、吴汉、第八矫等人都有份,用驿骑送去,务必在正旦前后抵达,这也算魏国独特的“企业文化”了,纵是主卖爵禄,臣卖武智,但还是得披上一层温情脉脉的人情味。
礼毕置酒,群臣举觞御坐未央前殿,奏食举之乐,百官受赐宴飨。
郑兴则未能参宴,只在偏殿等待,得赐一盅春酒。直到正殿的宴饮告一段落,群臣心满意足带着皇帝的礼物回家炫耀,第五伦才带着微醺的醉意,来接见了他。
郑兴趋行上前,虽穿的是窄袖衣裳,却依然像过去宽袍大袖时一般,若鸟展双翅,匍匐行礼:“小人郑兴,拜见陛下。”
“郑少赣,昔日刘子骏门下一别,已有六七年未见了罢?”经王隆提醒,第五伦总算记起此人,问道:“回到长安,可有变化?比起南阳如何?”
郑兴本已想好了怎么答,但这一刻话到嘴边,居然哽咽了,只用手去掩面:“小人失礼,失礼了!”
第五伦注意到,郑兴眼眶居然真是红的,只当此人擅长作伪,在自己面前矫揉造作,心里已有点不喜。
这倒是冤枉郑兴了,他的哭泣是真情实感,自打三年前离开长安后,已久久未闻弦歌,外面的世界尽是刀光剑影,容不得慢悠悠的礼乐。
他曾在刘玄的绿汉宫廷里做官,协助刘玄搞制度建设,但刘玄庸主,所用非人,时人嘲笑说:“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这群斜鼻歪嘴的家伙充斥宛城朝堂,而绿林渠帅又尽是一批盗匪,甚至有当堂跟刘玄吹嘘在驻地抢到多少财物的。
至于赤眉?那就更是一言难尽了,打下宛城后,徐宣也想搞点等级制度出来,让郑兴协助设宴乐大会,当庆贺当日,一部分赤眉战士突然闯入,自顾自加入宴会,樊崇竟也不以为忤,下场与他们赤臂袒胸地划拳,尽是乌烟瘴气。
真是一蟹不如一蟹啊,从那时候起,郑兴就笃定赤眉不可能有所建树,身为经学大师,在赤眉地位不如一个拎刀匹夫,只等着时机逃走。
直到方才,但闻编钟叮叮当当的敲打,以及那首熟悉的宴饮乐《宾之初筵》,偏头听了会,一时间竟热泪盈眶。
他缓了片刻后,才拜道:“久行礼崩乐坏之地,不图今日复见朝廷威仪。”
这话倒是还算中听,第五伦听说,郑兴是刘歆诸多门生中,最被认可的传人,他精习《公羊春秋》、《左氏传》,乃是著名的经学大师,真要辩起经来,第五伦手下众人还不一定是他对手。
只可惜,魏不辩经。
所以第五伦对郑兴不甚重视,这个人多半是去太学混个闲差,因其协助修过《三统历》的经历,或许能为魏之历法出点力,如此而已。
至于郑兴要禀报的“赤眉机密”,赤眉军不比其他政权,没有边境可言,否则郑兴也不会这么容易跑出来。岑彭早就不知派了多少密探进去,绣衣卫也出没南阳,没少给赤眉军的井田废奴添乱。
要问赤眉虚实,第五伦恐怕比边缘人的郑兴还清楚。
但在几乎透明的赤眉中,也有一团第五伦说不清解不开的谜团,正好问问郑兴。
“既然少赣从贼巢来,那予正想问问你。”
第五伦说道:“那位替赤眉改革,推井田,废奴婢的那位‘田翁’,究竟何许人也?”
第五伦问到点上了,郑兴一个激灵,再拜,吐诉了他在巨毋霸威逼下,发誓绝不告诉赤眉的大秘密!
“臣亲眼所见。”
“田翁就是王莽。”
“王莽就是田翁!”
……
“陛下殆乃天授!”
郑兴走出偏殿后,只在心中如此感慨。
当年在刘歆家与第五伦见面时,小五还是个弱冠少年,虽有孝悌之名,但郑兴实在没看出什么特别来,很认可桓谭对第五伦“乡里之士”的评价。
但今日却不同了,只觉得魏皇陛下光彩照人,让郑兴不敢仰视。
更让他心惊的是,王莽化名田翁投身赤眉,这是战国小说家都不敢编的事,第五伦却能猜到,在郑兴证实这件事时,第五伦的反应竟毫无惊愕,只是拊掌说了一句:“果然如此。”
“我真是有眼不识荆山之玉啊。”郑兴如此告诉自己,其实他看走眼也不止这一次,当初在太学做高弟时,接待来自各州郡的太学生,登记名字是,发现一个南阳后生名叫“刘秀”。
这不是和自己的老师重名了么?郑兴身为弟子,当场直呼师长之名成何体统?于是郑兴就好说歹说,让刘秀换个名字……
如今那个受了委屈的太学生,已经是吴王秀,横断东南,也成了汉家最后的希望,听说礼仪制度也建设得不错,毕竟吴汉君臣中,太学生占了小半,比第五伦这边学历还高。
郑兴出逃时也迟疑过,自己究竟是要北投魏帝,还是南奔吴王?虽然有名义上的“师生之情”,但他拿不准吴王秀会不会对当年的羞辱记恨在心。
“幸哉,我没选错。”
郑兴安下心来,长安如此和平,终于能坐下来安安静静做学问了。而第五伦已经除他“谏议大夫”之职,秩六百石,米粮管够。
但他还是不懂第五伦“不养闲人”的作风,一并授予郑兴的,还有一项政治任务。
“将下吏在赤眉中的经历,写成一篇见闻录?”郑兴刚将印绶拿到手,就接到了来自上司的嘱咐。
“然也。”负责宣传口的奉常王隆指点郑兴:“不夸大,不隐恶,如实叙述即可,一旦书成,便可印刷千份万份,好叫天下士人知晓……”
“赤眉贼之穷凶极恶!”
……
将赤眉渲染成文明的敌人,以团结从关中到河北、洛阳,一切“反动势力”将其扑灭,至少赶出中原,往江淮撵,这便是魏国朝廷目前的策略。
魏已取得天下三分之一的州郡、人口,举世最强,但第五伦心中依然有两个“大敌”。
一个自然是在南方极其克制,闷头发育的刘秀,他没有如第五伦希望的那样,北上东海,与赤眉、齐王混战,反而改变了方向,开始朝荆州进攻,占据江夏郡为基地,近来又打起了荆南诸郡的主意。
而除了秀儿外,第五伦最关注的莫过于赤眉,因为又是共和,又是均田,那味儿太冲了,他想不侧目都难。
但撇去这些容易吸引眼球的名义,仔细琢磨,便发现都是胡来的王八拳,不像脑子清醒的“穿越者同行”所为。
根据种种情报,这一切都指向那个神秘的“田翁”。
而现在,第五伦总算明白,为何赤眉的所作所为,忽然变得这么“熟悉”了。
“果然是‘穿越者’所为。”
在殿中独处的第五伦,没有在郑兴面前那般淡然,负手踱步,有些焦躁。
他很难说清楚自己的情感,恐惧和忧虑?完全没有,第五伦不存在一点“叛徒”的愧疚感。
喜悦和戏谑?或许有点,毕竟莽朝带给他太过哭笑不得的事。
但最主要是情绪,是悲悯吧。
第五伦住在温室殿,因地下有温泉,比较暖和,以至于寒冷的正月初,居然还有一只小蛾子在屋里乱晃。
它奇迹般地熬过严冬,蛰伏下来就能活到春天,但小生命渴望温暖,眼睛里只有光明啊,竟对准烧得正旺的烛火飞了过去!
蜡烛猛地闪烁,火苗燃了它的翅膀,身上沾了蜡,只能在案几上扑棱、挣扎。
“岂焚身之可吝?唉,何苦呢。”
第五伦都不知该不该骂这傻蛾子头铁。
他发了善心,捧起小蛾子,将它凑到烛火边不远不近的位置,让它在临终前,感受一下温暖,直到它的生命一点点消逝。
在新莽做官时,第五伦已经将这奇葩的王朝看透了。和愿意在黑暗中闷头等死的皇室、诸刘、贵戚、五侯不同,王莽是渴望光明的,他憧憬那传说中的三代之治,并把将太平世带到现实作为自己的使命。
理想很重要。
但如何实践理想更重要,两者之间,恍如天地。
王莽能知道天下问题所在,但他解决问题的办法,实在是一言难尽。
就像飞蛾搞不清安全的光源何在,甚至会弄反方向,扑到注定毁灭的火焰上,即便烧残过一次,在这垂死之际,他努力的方向,还是那虚幻的光明!
可悲?可敬?唯独不可笑!
但这短暂的情绪波动,不会影响第五伦要做的事。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第五伦忽然念起这首诗,对应王莽的传奇经历,真是很应景啊。
“王莽啊王莽,看来你不甘心就这样被盖棺定论,还是要做一番挣扎。”
第五伦松开了手,将那蛾子的尸体放入炉灰中掩埋,再无半分感怀伤春。
“我得亲自去中原,替你,替新朝,替那条已被证明是错的复古之路,将棺材板子,彻底钉上!”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83章 礼物
武德二年正月,河西战事结束的这个冬天,第八矫得知不必出兵去陇右,便集中力量开始恢复秩序。
河西民俗质朴,所以第八矫为政亦颇为宽和,尽量不动本地豪贵势力,保持刺史与土著上下相亲的局面,这是第五伦在凉州的策略:陇右、河西被夹在羌胡之间,民众又少,一场场惨烈的仗打下来,整个州加起来,编户齐民不到百万,在这片土地上,氐羌和胡人竟是有人口优势的。
所以只能扶持豪强,鼓励他们修筑坞堡,同时全民习武,修兵马,习战射,明烽燧之警。第八矫与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四郡守约定,一旦羌胡犯塞,他就会出面将兵与诸郡相救!
当来自京师的驿车使者抵达,第八矫才得知第五霸逝世,宗族痛失长辈,不免大悲,对着东方哭红了眼,在太守们规劝下才缓过来。
“陛下知河西寒苦,还有礼物赠与刺史。”
使者让人将车上的漆黑箱子抬下来,请第八矫自启。
且说,第五伦给三公九卿及主要的州牧、将军都送了贺年之物。
送往河西的驿骑尤其最早,第五霸尚未过世就装箱上路,诏书都是后来才追上的。毕竟四郡实在辽远,单程都得一个月,也正因如此,第五伦才没将那把“御用”的铁火钳给第八矫捎来。
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呢?
这匣有些长,颇为沉重,第八矫将其打开后,却见里面放着的,竟是五根崭新的节杖!
主节以铜为主杆,柄长八尺,牦牛尾三重垂落,四柄副节则以竹为材料,长七尺。形制上,与张骞、苏武、常惠等一代代使者所用并无区别。
但上面垂着的穗子却不同。
汉节为赤、新节为黄,而如今的魏节,却为更加醒目的五彩!
赤黄绿青黑,第八矫轻抚着锦绣之穗,心中悲伤少解。他虽自诩凿空河西,但为人自谦,没有对旁人说起过,自然也不会传回西域。隔着几千里,陛下却能知他所想。
并在诏书中让他“授之以旄节之重,付之以专命之权”,这就意味着,第八矫就相当于河西王,四郡军政一把抓,第五伦甚至给了他全权代表皇帝,与西域三十六国往来的特权!
虽然河西目前主要提防羌胡,但知道第五霸生平的第八矫已经决定了。
“等阳春之后,河西将从敦煌派出使者,再出玉门,以期联络亲近中原的西域诸国,牵制匈奴。”
“从今岁起,西域的土地上,就要出现五彩魏节了!”
……
同在凉州,天水郡成纪县,卫将军万脩也收到了皇帝送来的这“盲盒”。
但差点倒在祁山的万脩,长期的伤病累计,颇为虚弱,非但无法下拜接诏,甚至连亲自开盒都做不到了,非得亲信帮忙不可。
盖子轻轻揭开,匣中之物出现在众人眼前,却是一根鞶带。
鞶带乃是男子系衣裳的腰带,通常是皮质,这根鞶带做工精美,广四寸,翻过来就能看到,内里是涂成朱红色的!按照礼制,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此乃陛下御用的鞶带!”
在书信中,第五伦说自己“锡卿以鞶带”,让万脩一定要系上,还开玩笑,让他好好护着老腰。
亲信们纷纷道贺:“陛下的意思是,将军乃国之腰胆啊!”
但万脩却不说话,只摸着华丽的鎏金瑞兽铜带钩,神色有些复杂。这年头地位高的男子,鞶带也有很多条,不但颜色稍异,连带钩也多种多样,根据场合及穿的衣裳式样更换。
就比如眼前这根,花里胡哨,颇为轻便,显然是参加朝会、礼仪所用,可上不了战场。
而第五伦书信中的言语,也让喜欢读书,朝儒侠努力的万脩想起《易》中的一段话。
“或锡之鞶带,终朝三褫之!”
此乃“讼卦”的上九爻辞,不是什么好卦,万脩觉得,第五伦或许是在暗示自己,如今锡他鞶带,连带一系列对陇右战役的赏赐、加户。但有得必有失,再过不久,也轮到万脩被“褫之”,剥夺点什么了。
万脩抚着生疼的腰背,御医说,他旧伤复发,恐怕再也骑不了马了,再勉强,下半辈子都得躺在陇右苦寒,最好是回长安去,这诊断也被第五伦知晓。
老兵不死,只是在凋零,以陛下对他的关切爱护,肯定会取走万脩的兵权和职责,让他回朝休养啊。
“这是于私,于公,陇右战局已定,第八矫、吴汉一文一武足以应付,我在关中反倒能派上更大用场。”
万脩是顾大局的人,知道第五伦的下一个目标是赤眉,一旦开战,必是大仗,陇右战役时负责关中防务的岑彭或将南下,那总得有人镇守朝中吧?
思来想去,万脩觉得,自己应该是比较合适的人选,养病、守家,两不误。
他一下子释然了,或许在打下祁山,完成自己使命的那一刻,万脩就心满意足了,他好歹在退居二线前,勇了一次!
万脩将鞶带轻轻扣上,暗道:“我确实该上书请归了!”
……
毕竟是熟人,第五伦这隐晦的暗示,万脩都能猜出来。
但对另一位将军,第五伦已经努力直接明示,他还云里雾里呢!
镇守狄道,统辖陇西、金城两郡的吴汉很不高兴,因为他兴冲冲打开匣子,里面居然只有一篇莫名其妙的酸文章!
使者还开始一字不漏地念了起来:“明灵惟宣,戎有先零,先零猖狂,侵汉西疆,汉命虎臣,惟后将军,整我六师,是讨是震,既临其域,谕以威德,有守矜功,谓之弗克,请奋其旅,于旱之羌,天子命我,从之鲜阳,营平守节,屡奏封章,料敌制胜,威谋靡亢,遂克西戎,还师于京,鬼方宾服,罔有不庭……”
辞藻晦涩——起码对勉强识字的吴汉来说就是这样,吴汉听得发懵,不安地观看左右时,发现护羌校尉牛邯竟满脸肃穆,甚至还朝吴汉投来羡慕的目光。
最后是拄着鸠杖在后旁听,即将远行东去长安的刘歆给吴汉解了谜题:“在汉中兴,充国作武,赳赳桓桓,亦绍厥后……”
他叹息道:“这是扬雄扬子云的《赵充国颂》啊!”
“原来是赵老将军。”吴汉就算孤陋寡闻,来陇右这么久了,也听说过这一位的名声。陇右人在汉初总以李广为骄傲,李家出了事后,昭宣中兴时的名将赵充国后来居上,成了六郡子弟最崇拜的人。
诸如早年在天山之战中溃阵陷围救汉军突围,或是晚年出塞千里,横行匈奴右部等事迹不必多言,赵充国的主要功绩,还是平定了宣帝时的西羌之乱,主要敌人也是先零羌。
如果说光是帝师所作的名将颂文,吴汉还不明白,那接下来使者拿出的东西,意味就再清楚不过!
“吴将军击陇西,破狄道,取临洮,功大矣,特拜为后将军!”
后将军虽然是重号之末,但也意味着吴汉后来者居上,超越张宗、郑统等人,跻身武将前列,可不比那尧奇将军强?
这篇颂意味深长,既有第五伦对吴汉的勉励,希望他能在陇右痛击先零羌,建立如赵充国一般的功绩。顺便也在诏书里提及,想让吴汉学一学赵充国,不单纯依靠杀戮,而是屯田、分化诸多手段制服羌人……
但吴汉当面感激涕零,内里却有自己的打算。
“赵充国虽然平定先零一时,数十年后,先零羌不是又卷土重来,还被公孙述封为羌王,乘着冬日,几乎夺去了整个金城郡么?”
所以吴汉觉得,赵充国虽负有盛名,但是否是陇右人吹嘘家乡名人太过了?他仗打得不太干净啊,羌人割完一茬长一茬,这怎么行!
“西羌就是杂草。”
吴汉摸着自己“魏后将军”的印章,自有主意:“我深受陛下厚遇,得再努力,比赵充国强才行。对付羌戎,怀柔有用?就得像农夫除草,一口气绝其本根,勿使再殖!”
……
已回到新秦中,再度将精力放到防御匈奴、胡汉的小耿,也收到了第五伦的礼物。
并州兵骑沿用了汉骑的习惯,马上劈砍用的是制式环首刀,直脊直刃,刀柄和刀身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分,也无护格。刀柄多用木片相夹,外面缠以粗绳.便于持握。
但第五伦给耿弇送来了一柄形制独特的“马刀”。
耿弇掂量着手中的兵器,眉头微微扬起。
和第七彪那装饰太过、中看不中用的“七星宝刀”一样,这刀也是用最新的灌钢法所锻铸,刀身略厚,韧度很强,保证了劈砍的力度,刀刃不知锻打过多少次,闪着锐利的寒光。
最独特的是,这刀居然是稍稍弯曲的!
这就奇了,不管匈奴还是汉军,用的都是直刃刀,也就一些来自遥远安息、月氏的胡地兵器有此类似形式,但胡地兵刃一直被汉人笑话,说是“一汉敌五胡”,故而不甚重视,顶多有几把贡物藏在宫里。
但这新式马刀,和异域兵刃还真没关系,而是第五伦令少府、水衡打造新式兵器,反复试验后推出的产品。
并州兵骑的将士们也议论纷纷,出于习惯,颇有些排斥。
耿弇倒是信奉实践,先持刀斩甲,力道足够的话,能一次斩破叠在一起的匈奴皮甲三扎!
他又骑马试验,挥舞之下,这稍稍弯曲的军刀质心远离刀柄,确实增加了刀的杀伤力量。
“是好兵器。”
耿弇是不会对什么节杖、鞶带感兴趣的,身为车骑将军,除非加个“大”字,否则军衔也升无可升,他唯独对弓刀情有独钟!第五伦却是又送对礼物了。
更让耿弇心喜的是,第五伦连工匠和这刀的图制配方,也一并送到北方来了!
第五伦全权交给耿弇,让他来决定是否有推广的必要,再好的兵器,都得让前线将士适用才行。
耿弇遂举起军刀,告诉众人。
“这不独是陛下赐予我的厚赏。”
“也是赠与汝等,赠与并州兵骑的大礼!”
……
经过两个月的苦战,叛贼盘踞的涿县最终告破。
拖着病体入城受降的景丹,也同样接到了来自西京的大礼。
会是什么呢?作为景丹这幽州刺史的部下,寇恂、王梁等人都颇为忐忑,陇右诸将各显神通,马援也在中原得了大胜,反倒是幽州闹叛乱,拖了全国后腿啊!
景丹咳嗽着,坚持亲启,等打开后,寇恂瞥眼过去,却看到那匣中放置的东西竟是一件……
“大氅?”
第484章 防不胜防啊
“没想到涿郡的叛乱,竟是因为这可笑的缘由。”
武德二年正月初,已带着冀州兵向南撤到巨鹿郡的耿纯,收到来自景丹的通信,里面详细说了耿纯走后,幽州兵攻破涿县,擒杀叛贼张丰的过程。
原来,那涿郡太守张丰喜好方术,遇上一个方术士,说时无英雄,第五伦、刘秀比刘邦、项羽差远了,真天子尚未出现,人人都有机会。
遂送了一块以五彩囊裹着的石头,说是什么“女娲补天之石”,系在张丰的肘子上,言石头中有美玉,只要他以壮志锤炼,就能炼出一枚玉玺来,可以让张丰当皇帝。
张丰竟信以为真,急冲冲就造反了,城破之际尚寄希望于肘石发威,结果景丹令人椎破,里面什么都没有。
张丰目瞪口呆,这“无上大将军”赌石炼器失败,是当真没头了。
“燕齐及赵地的术士确实太多了。”笑完后,耿纯又觉得这并非孤例,这片土地上的草头王们,一个比一个迷信,从他舅父真定王刘杨竟觉得瘤子是祥瑞,这群人本就有野心,再被方士借鬼神天意谶纬煽动,遂笃信不疑。
“幸亏陛下年轻,对方术士毫无兴趣,也决然不信谶纬。”
从蛮不讲理地尽取五德就能看出,第五伦在信仰上是个实用主义者,他不会公然反对,但对妄图来哄骗自己的燕齐方士,亦是嗤之以鼻。
想到这,耿纯又好奇地问幽州来客:“汝可知,孙卿收到陛下什么礼物?”
景丹派来的门客答道:“是一件旧羽氅衣。”
“羽氅?”耿纯微微诧异,但很快就想通了缘由,拊掌道:“原来如此。”
他却是想起当年,受马援、万脩出奔牵连,第五伦被逮捕入五威司命府,耿纯遂与景丹一起约合孝廉郎官们,去五威司命和太学生一起抗议,要求释放第五伦。
那可是个寒冷的夜晚,当五威司命顶不住压力,将第五伦放出来时,景丹第一个迎了上去,将早就准备好的羽氅,披在冻了两天的第五伦身上。
那一刻,肯定很暖和吧。
那件旧羽氅,第五伦颇为爱惜,听说做了皇帝后依旧经常穿,现在却给景丹送了来。
耿纯暗道:“因为陛下知道,对景孙卿而言,这两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急需有人给他披一件衣服啊。”
景丹的人生巅峰是潼塬之战,一举成名,可就当众人觉得他将一跃成为最得力的将军之一时。景丹运气却差了起来,久攻井陉不下,河北战役里与大战役缺席,到幽州做刺史后,又闹出了建国以来最大的叛乱。
加上景丹久病,焦虑国事,围攻涿县时,经常彻夜难眠,病情更糟,只能靠第五伦送的辽东人参吊着,生怕辜负了第五伦的厚遇重托。
果然,听来客说,除了旧羽氅,第五伦还赠了景丹一首诗。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本意乃是一位妻子叮嘱丈夫,在外办公奔波劳苦,衣裳穿破旧了不要紧,等回来后,我给你缝补新的,第五伦是想借此告诉景丹,保重自己最重要。
“但越如此,孙卿恐怕会越惭愧,愈发强求自己。”
耿纯觉得,景丹如此多病,恐怕不能再硬撑了,等今年战事稍停时,幽州的主官,可能真要换一位,只不知会是平叛中表现卓越的寇恂,还是别人呢?
那他耿纯,又收到什么礼物?
其实第五伦送来的不是物,而是人!
话说,耿纯在去岁平定铜马贼后,眼看刘子舆将他故乡宋子老宅毁得差不多了,索性宣布,耿氏举族搬离河北!
此事引发了族中的抱怨,巨鹿耿氏为打垮刘子舆做了多大的牺牲啊!和姻亲刘姓断绝关系、坞堡田宅为铜马所破,不少子弟还跟着耿纯甘冒矢石,不就是为了胜利的那天,重新回到祖宗所居的土地上,靠着在魏国的官职和靠山,与国同休,再做一朝人上人么?
如今耿纯要他们搬走,和那些亡国的河北诸刘有何区别?耿纯不是和皇帝约了儿女亲家么?他在害怕什么?
当然得怕了,前朝的教训摆在那,越是外戚越害怕,越是外戚越难长久啊!
耿纯现在都有些后悔当初的约定了,那时候,第五伦入京可谓九死一生,耿纯是存了“汝子吾养之”的念头,才毅然接受婚约,谁知道第五伦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若宗人宾客中仗着这层特殊关系,自矜狂妄,犯了老毛病,在河北继续做地头蛇,兼并土地,欺男霸女,那事情可就麻烦了。耿纯在冀州大权军政独揽,本就颇为招人眼红,是想让谤书多出几筐来么?
他遂一改平素慈厚,狠心将所有耿氏族人统统撵走,老弱妇孺迁往地广人稀的并州上郡,年轻一点容易惹事的,就留军中效力,亲自盯着。
甚至连妻室儿女,也狠狠心,统统打发到长安北阙甲第居住,美其名曰让女儿和太子从小一起长大,其实是做人质。
而现在,第五伦给耿纯的礼物,却是将他的妻女重新以御车送回了冀州,还在信中申饬,说了一通大道理:予与伯山结亲,是看中耿氏家教良好,如今汝竟让幼女从小难见父亲,这小树苗长歪了怎么行?
第五伦让耿纯在处理军政之余,连“家”也好齐好喽,迁往上郡的耿氏家族,皇帝替他安置,给他们划定的地契田宅,连带耿纯的几个弟弟,都做了妥善的安排,以安其心。
正月里能同妻女团聚,这对耿纯而言,便是最好的礼物。
然而这份短暂的舒适,他也不能多享受片刻,初一刚过数日,耿纯就收到了来自北京邺城的急报!
“来了。”
耿纯读罢肃然吐气:“只希望,这是冀州的最后一场兵灾!”
……
虽然“魏成尹”地位高出普通郡守一截,但邳彤还是吃了资历的亏,轮不到受正月之礼,只能满怀羡慕地看着两辆驿车发往巨鹿、幽州。
他连年都没过好,毕竟赤眉大军就在对岸的东郡濮阳,邳彤与河内太守冯勤只凑出了两个师的兵力在北岸各渡口盯防,但随着正月到来,大河也冻到了最为结实的时段,每天都有新的河面能够行人,一时间魏军捉襟见肘。
幸好,第五伦在早年和赤眉迟昭平部交战后,就总结了经验:能对抗赤眉滚滚洪流的,只有河北百姓组织起来的汪洋大海!
想靠低效的封建官府来全权包揽这些事,显然是想多了,所以必须依赖地头蛇们协助,他们才是最怕赤眉的人啊,故而颇为积极。
各乡邑里闾遂在什伍制的基础上,建立了崭新的“保甲制”,百户为一甲,千户为一保,积极于魏政权合作的各地土豪良绅,摇身一变,成了“李甲长”“王保长”。
主要任务是协助里正、乡啬夫统筹民团乡丁。
“冀州兵尚未归来,马将军守陈留,魏郡、河内虽然只有两个师的兵卒,但各保、甲的民兵乡勇,合计能有二十万之众!且不少人去年参加过河北战役,送过粮食。”
邳彤只能这样给自己打气,他也曾去信向马援提出,赤眉在中原失利后,可能会进取河北,希望马援能派一两个师的援兵过来。
再不济,把盖延的三千渔阳突骑遣至邺城也行,他们消耗的巨量粮秣,北京虽然不富裕,但还是咬咬牙,包了!
但如此明显的漏洞,马援却直接无视,借口说他只管中原,不管冀州,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马援能有什么坏心思呢?邳彤左思右想,只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马文渊上次以敖仓为饵,只诱得赤眉偏师,他不会是又要故技重施,以北京为饵,再钓一次鱼吧!”
一念至此,邳彤越发不安,一面请耿纯的冀州兵加速南下,一面写奏疏去禀报皇帝哭诉,同时紧张地盯着黄河。
可千里河防,终究是防不胜防啊!正月初二,当邳彤处理完一天的政务昏昏沉沉睡去后,床榻还没睡暖和,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得知了赤眉过冰面,进入魏郡的消息!
邳彤大急:“沿岸的师旅和保甲呢?”
“大尹,赤眉分兵,以千人为一队,分别过河,沿岸虽尽力拦住了十余支,但还是有数十支从无人防御处渡过。保甲不敌,差点为贼人聚歼,只能退回城郭坞堡,坐视赤眉越过。”
邳彤只感觉头晕目眩,该来的还是来了:“究竟有多少已至魏地?”
“数不清,或有数十、上百队?”
“几万,十几万?”邳彤大骇,赤眉这是尽数北上,来魏地大吃特吃的架势啊。
他立刻道:“再派人分别去北、南,向河内、洛阳、马将军、耿丞相求援!十万火急!”
“不管河防了。”邳彤也顾不上什么大局了,他身为魏成尹,现在只需要考虑一件事。
“让外围的兵卒统统撤回来,固守北京!”
邳彤咬着牙:“邺城,是陛下的龙兴凤举之地,大魏国运所在,绝不容有失!”
……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冰河,熟悉的赤色双眉,还有那个熟悉的傩面——迟昭平的面具,只是已褪色不少。
城头子路凝视着手中的面具,他记得,五年前,自己追随迟昭平击魏郡,也是这样一道脏兮兮的冰河,赤眉战士们踩在上面,渡到对岸,却一头扎进第五伦的埋伏中。一场苦战下来,赤眉大败。
而城头子路则在渡河前,就遭到了马援的抢先攻击,部众离散,等他赶到战场对岸时,只能看着那悲壮的一幕:
迟昭平毅然投河,随死者数千。
那是城头子路一生的梦魇,兜兜转转,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这个冬天更加酷寒,正月前后,河水比那一年冻得更结实,主动权遂掌握在了进攻方手中。
而经过多年锤炼,与魏军交战数十次后,城头子路也已成了一位“游击”大师,马援在信都时都拿他没办法,刘子舆覆灭了,城头子路和他的部众,却依然安好,转头与樊崇合兵,他们遂从“铜马”,又变回了赤眉。
“大王……”
“不要再叫我大王。”城头子路对王号不是那么在意,济北王,是刘子舆封他的,如今他在赤眉中的名号是“六公”。
“六公,我部五个万人营,分为五十队,除了十多队被沿河魏兵及民兵拦截退却外,其余统统渡了过来!”
没错,城头子路已站在大河北岸,现在他完全可以收拢化整为零渡河的部众,也有三万余人,调头杀回去,与守河岸的魏军及保甲民团鏖战,拖住他们,让樊崇的十多万人从容北上。
但爰曾却没有这样做,他很清楚,在被第五伦统治多年的魏郡、河内,纵赤眉有十万数十万,却依然是少数。他们不受当地人欢迎,不论豪强还是庶民,都会对赤眉人人喊打。樊崇来了又能如何?敌人肯定会坚壁清野,等河水消融,遭到魏军幽冀、中原两大兵团夹击么?
他和樊崇都是打了七八年仗的老狐狸了,不会行此愚蠢之事。
“河防如此松懈,大公,魏郡可能和敖仓一样,也是个饵!”
城头子路记得,自己半个月前,在与樊崇在濮阳会面时就指出了这点。
“马援故意将大军放在陈留,既不救濮阳,也不防魏郡,就是为了引诱吾等为了掠食而北渡。”
樊崇当时都惊了:“邺城是魏之北京,马援敢如此?”
城头子路笃定:“别人不敢,但马文渊胆比天大,何事不敢做!”
但明知如此,城头子路,还是要毅然做那条去咬钩的小鱼!
“与马援作战,只能与他拼胆魄,否则拖下去必败无疑。”
城头子路向樊崇提出了他的计划:“以我对马援的了解,他得知赤眉北渡后,必不会先渡河来击我。”
“马援生平好打大仗!”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死敌,作为马援多年的老对手,城头子路说道:“马文渊将会沿着大河南岸,向濮阳进军,以期切断退路!如此便能将赤眉,全歼于河北!”
不愧是生在海滨,樊崇立刻就明白了城头子路的计划:“等马援伸手来收网时,他会发现,小鱼身后,还有一条海蛟的血盆大口,将他死死咬住!”
城头子路颇有遇到知己之感:“然也,吾等假装十余万人北上,我渡水为游兵,做出直扑邺城之势,毁其乡邑,乱其后方,拖住冀州兵,与之战于河北。”
“而大公以赤眉主力,与马援决战于河南!”
樊崇不太放心:“若你料错,马援偏就走了河北堵截呢?”
城头子路大笑道:“那陈留与洛阳,不就露出破绽了么?”
这是个疯狂的计划,但也是城头子路认为,赤眉唯一能击败魏军的机会,拖到春暖花开,第五伦将各路魏军调到中原,就再也没法翻了。
只在城头子路北上时,樊崇如此问他。
“爰曾。”这是城头子路的真名。
樊崇对他满是好奇,又或者是想从这个同样传奇的战士身上,找到某种与自己的共通之处:“你先为赤眉,又做铜马,从王变公,处处与魏作对,以你能耐,做一地诸侯都轻易,却总不离开大河两岸,为何要如此拼命?”
这个问题很简单啊,需要想么?最初时,城头子路不过是想带着家乡的河患难民活下去,至于顶着什么名号?在哪个渠帅麾下效命,他根本无所谓。
但后来,却有些不同了。
城头子路从不羞于启齿,他对迟昭平这总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奇女子,除了敬仰、感激,更有一份爱慕。他正值壮年,她大好年华,不动心才怪,只是人家浑身是刺,不敢靠近。
可惜当初他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葬身鱼腹。
唯一能做的,就是拾起迟昭平漂到岸边的面具,然后代替她,成为河患灾民新的首领!
城头子路是这样回答樊崇的,毫无隐瞒:“为迟昭平复仇,完成她的夙愿。”
樊崇摇摇头,眼睛里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同情,只用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距离做比喻:
“爰曾,你过去的志向,这么大。”
两指之间的缝隙从半尺变成一寸:“可如今,却只有这么点了!”
城头子路颇为不快:“那樊大公的志向呢?”
樊崇说了两个字,满是憧憬:“乐土。”
那是田翁讲给他的听的,关于诗经,关于贪婪的大老鼠,与可怜农夫的故事。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还有一句话,损上益下,民悦无疆。”
田翁如此告诉樊崇,古之圣贤,早就在微言大义里,为他们指明了道路,赤眉作为“上古之兵”,乃是实现致太平,在前劈砍荆棘阻碍的利刃。只要消灭帝王们,损上益下,均了田地,他们就能抵达“乐国”!
这确实是最接近樊崇理想的答案,但如何做到,哪怕田翁说得天花乱坠,他还是没谱。
以至于一向以豪迈自信示人的樊崇,提到这两个字时,憧憬之余,也有迷茫。
眼看城头子路斗志昂扬,戴上画着血色赤眉的傩面毅然北去,樊崇甚至有些羡慕,爰曾很像几年前的自己。
樊崇一个人硬撑着这松散的团体,以他不算出众的心智,努力弥合众人争端,将他们拢在一起,真是殚精竭虑,确实有些累了。
他已横扫海岱与中原,走过太多的路。
站在这苍凉的天地间,樊崇从来不回头望背后的满目疮痍,永远盯着前方的富庶处,他没去过的,也就关中、河北几处了罢?
难道,还得将大河对岸的敌人都杀光,他与数十万赤眉兄弟姊妹,才能获得自由,抵达乐郊么?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485章 鬼
武德二年正月初一这天,鸡鸣刚过,河内郡朝歌县淇东乡向氏里的“甲长”,且称之为向甲长,便翻身起了个大早,在这位大家长的催促下,一家老小也忙活开来,等准备得差不多时,又让所有人端正穿戴,待会依次祭祀祖神。
然而直到这时,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才才慢悠悠地推开房门,打着哈欠来到院中,朝板着脸的兄长行了个礼。
“兄长正月大吉。”
向长字子平,模样不差,只可惜不修边幅,好歹过年说了句人话,可下一句就把向甲长气到了:“平素无酒,今日是正月,总有一盏椒柏酒喝罢?”
“就知道喝酒,整日烂醉!”
“如今处处缺粮,朝廷不许官吏酿酒,我身为甲长,岂敢带头犯禁?你是想害我?”向甲长没好气地瞪了弟弟一眼:“还是用水代替,快些收拾一番,就等你了。”
水多没味道啊,向子平颇为遗憾,却不用嫂子提来的热水,反而走到水缸前,打起寒冷的冰水,竟就直接浇到自己头上!看得向家的孩子们目瞪口呆。
“别学他。”
“汝等二叔,乃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痴人。”
向甲长想起来就痛心,他们家不算大富豪,连少时求学,也是优先让更聪明的弟弟去。向子平不负厚望,在郡中小有名气,可后来汉新交替,向子平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亦或是学神神叨叨的《易》学傻了,竟然拒绝了朝廷征辟的机会,只回来潜隐在家。
也算避开了改朝换代的祸端吧,等到魏又取代了新,冯郡守曾派人来辟除,向子平依然无动于衷,终日晒着太阳,掐着虱子,琢磨他那些玄之又玄的学问,嘴里说些“富不如贫,贵不如贱”的怪话。
向甲长也拿他没办法,也罢,反正他们家也不穷,就当多养个人了。
院中已备好了仪式,杯盏中放好了一朵朵细碎的干椒花,这是早早备下的——因为战乱的缘故,这仪式已经暂停好几年了,去岁正月河北还在打仗,如今时局稍稳,最起码河内的是太平的,老传统才被重新想起来。
向家的几个孩子被长辈要求先饮,他们闻了闻椒花刺鼻的味道,不肯下嘴。
还是向子平过去对他们说道:“椒是玉衡星的精灵,吃了能使人年轻耐老,还可镇压邪气,不再得病。”
家里的孩子觉得有趣,这才乖乖喝下,向子平还告诉他们这传统的由来:“饮椒酒要从年少者开始,因为汝等过年意味着长大了一岁,先喝有祝贺之意,喝完了要向长辈斟酒。”
“因为,这意味着长辈又失去了一岁。”
他说着,带孩子们面向家里的“长者”向甲长敬酒。
这一幕让向甲长很高兴,弟弟若都像现在这般懂事该多好啊,但下一刻,向子平又原形毕露,这孩子王竟带头跟向甲长讨起“胶牙饧”来。
胶牙饧就是麦芽糖,按照河内的传统,还得熬煎麻子、豆,做成粉末状,搓长条一并食用,是孩子们一年的期盼。
可依然没有,因为向甲长虽是富户,却小器到不舍得将能填饱肚子的麦,用来做费时费力只能解馋的小点心,谁知道明岁是什么情况,青黄不接时,就可能会挨饿!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这时节,一户人家能吃饱喝足就不错了。
向甲长不耐烦地驱赶弟弟和孩子们:“有五辛菜,吃五辛菜去!”
这五辛菜是将韭、薤、蒜、芸苔等带辛味的菜混合烹煮,便是大过年的早食了。
孩子们皱眉看着这些绿油油“臭烘烘”的菜难以下咽,向少平倒是不断往嘴里塞,博学的他还给孩童们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年,我游历到洛阳去,误入了邙山鬼市!”
大过年给孩子讲鬼,除了向少平这种狂生,也没谁了,他说道:“正焦急时,有一个儒生也入了鬼市,但众鬼都不敢害他,而是躲避起来,我因此获救。”
“我便问那儒生,如何能让众鬼悉避?他回答说,我本来没有什么法术,只是来时吃了五辛菜……”
讲到这里,孩子们已经兴致勃勃地凑近了向少平,正奇怪吃了五辛菜为什么连鬼都怕?却见向少平忽然张大嘴,朝众人哈了一大口气。
“呕……”
五辛菜本就味儿大,在他嘴里嚼过一道就更臭了,孩子们都轰然跑开。
唯独向少平在原地捧腹大笑:“汝等现在知道为何了罢?”
孩子们过了一会就忘了这事,又兴冲冲地回来,陪着向少平一起挂桃符,听说这也能驱鬼。
“记住,鬼不但怕桃符,也惧臭。”
“那屎尿也管用了?”小外甥仿佛领悟了对付鬼的办法,然后又追问道:
“叔父,你说见过鬼,鬼究竟长什么样?”
几个总角少年围在向少平边上,又害怕,又好奇。
丧了父母,只能寄居向家的大外甥问道:“是像河对岸的赤眉鬼一个样么?”
向少平停止了手中的活,看向外甥:“谁与你说起赤眉的?”
孩子道:“来里中的货郎,他说大河对岸,有数不清的恶人,都是被河水淹死的冤魂化鬼,额上都抹了血,就叫赤眉鬼……”
那就是小村里的少年唯一的消息渠道了,向少平稍稍沉吟后道:“我倒是以为,如今河内对赤眉的描述,多有夸大之言,据我所知,他们只是活不下去,流亡求食的可怜人罢了……”
“乱说什么!”
这时候向甲长拎着挣扎的鸡走过来,打断了弟弟的昏话:“赤眉,不过是杀人越货的贼,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饿极了还会吃活人,我看,彼辈比鬼还凶恶。”
他吓走孩子们,瞪着向少平:“你不是不问世事,只想做一个隐士么?与他们说这作甚?你很懂赤眉?”
是比一般人懂点,向少平这次没有辩驳,去帮兄长杀鸡:说是帮,其实只是捏着鸡翅膀和双腿,兄长下刀时,他连脸都偏了过去,心存不忍。
“偏什么,吃鸡肉时倒是不见你怕啊。”向甲长骂着弟弟,手上却不停,只与他在门前烧香,树桃人,把松柏树枝扭成绳索挂在上面,将鸡血洒在门户上,也是驱逐瘟疫的仪式。
真正的“鬼”,只有无孔不入的瘟疫,家里过去有十多口人,一场大疫过后,只剩下三分之二,几个老人尽数逝世,连仆从亦几乎死绝,里闾外坟冢相望。
他们父母的坟冢就在不远的地方,二人带着鸡去祭奠时,老农门见了向氏兄弟都颇为恭敬,向少平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平日刻个碑都去找他,向少平虽然想做“隐士”,对乡亲却不倨傲,来者不拒,也不肯收报酬,只在完事后拉着他们问一句:“有酒么?”
至于向甲长,更是管着全村的赋税和团练。
村闾的祭祀,说肃穆也肃穆,说随意也随意,完事后自然而然在宗族墓葬前闲聊开了:
“甲长,开春还要练兵么?”农夫们都希望过完正月,能好好干农活,被里、亭联合组织去乡中练兵,实在是太耽误事了。
“当然要练。”向甲长时刻将“赤眉威胁论”挂在嘴边:“汝等没听说?隔壁东郡正闹赤眉贼,大河南边打了大仗。”
“不是魏军赢了么,听闻还是大胜。”老农们却对此一点不敏感,反而觉得故乡很安全:“再说了,就算有小股贼寇过来,也有魏郡挡着,也到不了河内地界上。”
他们啊,是生怕练得太好,被拉上前线打仗呢!
老农们又聊了些家常,很显然,向甲长已经是个铁杆的魏吏了,每当乡亲们抱怨说赋税重、劳役也重时,他就会反呛道:“还能比新朝时重?”
“这倒不曾。”
新朝时名义上只收十一税,但临时摊牌实在太多,甚至有勒令各家按照訾产交出一半的荒唐举动。
向甲长去过河内郡府,远远见过伍皇室的仪仗,对此颇为骄傲,他成了甲长后,也去县里受西京来的郎官县丞做过“培训”,学了不少东西。
他给老农们讲道理:“想当初新莽‘王师’路过,强要粮食,若是吾等不给,就逮起来抓了壮丁,上前线。若是给了,来年就交不上租税,这如何是好?”
“我那时还不是甲长,只作为里中士人,去与那新莽军吏讲道理,他竟说,让农夫们将家里妻女服侍他们,便不用交粮,这话也能说得出口!难怪当时的人说宁逢赤眉,不逢太师。”
到了魏国,收的是十二之租税,但河内在战争中表现积极,得到了减税一成的犒赏,孩童口钱更是直接取消,也不再有不知何时到来的临时摊派。总的算下来,负担算是轻了——撇除难以避免的地方贪腐的话。
但因河北、河南战争频繁,河内人没少被拉去运粮、修路,亏得不必走太远,农忙尽量放回来,服役过一次的人,三年内不必再役。
向甲长说道:“陛下之所以让各乡里练团勇,是为了预防盗寇,赤眉就在对岸!汝等是宁可要新军、赤眉,还是大魏税吏啊?”
一听到这话,一切抱怨似乎都烟消云散了,意见是一致的。
“甲长,吾等自然宁可做魏民,我有一子亦在军中效力,营中替他写信回来,还是少平君帮忙念给我听的!他在冀州兵中做事,在巨鹿分到了地,还是整整五十亩,那可是我家五代人都攒不到的。”
但这种认识还是不够深刻,不如魏地、关中、洛阳,毕竟河内作为天下最幸运的郡,自新末以来,就没遭过兵灾。先被马援和平控制,第五伦也采取怀柔政策,未动本地结构,河北战役时,也是河内出粮,魏郡出人,他们较少远赴战场。
这让河内人安乐而缺少对战争的认识,回家的路上,向甲长对此颇为忧心:“说是隔着个郡,可距大河渡口,也不过百多里距离啊!”
快到家时,他们闻到了村里另一个富户家里飘出的隐隐酒味,回头看着弟弟咂嘴的模样,向甲长心里一软:“虽没来得及做饴糖,等正月初七,汝取点布匹,去县市换点,给孩儿们尝尝罢。”
“我其实在仓中的最底层,留了五石粮食,打算来年酿酒用。”
向少平顿时乐了:“兄长要违反禁令了?”
“朝廷管得也不严。”向甲长也咂嘴道:“椒水,果然比桃枝汤还难喝。”
“和孩子们不吃口糖不安生一样,你我若是不饮这一盅酒,这年,就跟白过也似!”
……
年节就这样过去了,从正月初一到初七,各有不同的风俗。
初六这天,忙碌了几天的向甲长终于能睡个懒觉,女人则将布匹凑出来,翦“五色绸”,这倒和第五伦没关系,而是中原旧俗,翦为人形,帖在屏风上,也有戴在鬓角处的,制成花形首饰互相赠送。
而孩童们,则捧着木杆,吊着一枚早就废弃不用的五铢铜钱,围绕粪土转圈,然后将竿头的钱重重打在粪土堆上。
据说这样,能让人如愿以偿。
对向家的孩子而言,他们的愿望,当然就是吃上饴糖了!二叔向少平一大早,就带着一匹布进城去了,他虽自诩“小隐隐于家”,一般人请不动,官也不想做,但只要是为了家中孩子,向少平却很乐意跑腿。
他们都期盼,叔父能带着香喷喷的饴糖归来。
“多转几圈,转圈越多,就越能如愿!”
向少平最喜爱的外甥就一连转了不知多少圈,粪坑边上虽臭,心里的饴糖却香。
他仿佛听到伴当们在给他鼓劲,听到叮叮当当的锣声敲打,听到周围众人忽然开始奔跑起来,往家里没命地逃。
等小外甥终于停下脚步时,已是昏头昏脑,一屁股坐在地上,头晕目眩。
等他抬起头时,只见远处一群人影正飞快朝村里走来,还以为是二叔,但揉揉眼睛后,映入眼中的却是一道道血红的眉毛。
是一群衣衫褴褛的赤眉战士,拎着刀兵,踏入这个宁静的小村闾。
所有人都跑回家了,只剩一个傻乎乎的半大孩童捧着个木杆,站在粪坑前,看着他们发呆。
他们奉城头子路之命渡河北上,避开重兵防御的城郭,花了两天时间来到这远离主干道的小乡,实在是饿得不行。
“该抄粮了。”
赤眉从事和善地朝那孩童招手,让其过来带路,但那半大孩子却一步步朝粪坑退,满脸惶恐,只在差点失足掉下去时,才猛地想起什么。
是了,叔父说过,鬼惧臭!
他忽然俯身捡起一把肮脏的猪粪,重重朝那对醒目吓人的赤眉抛去,嘴里带着哭腔。
“走开!”
“你这恶鬼!”
……
PS:第二章在半夜。
汉代正月风俗参考《荆楚岁时记》:又,以钱贯系杖脚,回以投粪扫上,云令如愿。
第486章 良善
“赤眉贼来了!”
得知一股赤眉军从淇水东岸经过的消息时,向少平正在朝歌集市上寻找饴糖。
在乱世里太平已久的河内忽然人人自危,数不清的车马、人潮向朝歌县城涌来,小县没有太多守军,只能闭城。
向少平则赶在大门关闭前,逆着人潮往外面赶。
淇水边的渡口空无一人,县卒都撤了,若是赤眉军要往西走,朝歌县根本无从阻止他们,只能指望西边的郡兵。
幸而,这股赤眉是从南向北横扫的,目标直指邺城而去!
向少平就这样堪堪与他们的尾巴擦肩而过,只觉得赤眉军驱赶的那辆牛车,恍似自家的老牛,车上载满粮食,一个袋子漏了,米粮落了一路。
等向少平带着摔了一身的伤回到里闾边时,万幸,赤眉并没有将这儿烧成废墟,也没有尸横遍野,村里的老农们满脸倒霉地聚集在村口,当有人说向少平回来时,都齐刷刷回头看他。
“少平君。”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是一个臭烘烘的孩子钻出人堆,一头抱住了向少平,哭得稀里哗啦。
却是他那父母皆丧的小外甥,看这模样,是跌进粪坑里去了?
“也亏得他命大。”
一个农夫告诉向长:“这小竖……小君子也是胆大,竟敢对着来犯的赤眉贼抛粪!”
向少平愕然,小外甥只支支吾吾地道:“我当他们是鬼,鬼怕臭,我……”
原来,那赤眉从事被猪粪糊了一脸,气急败坏之下,将小外甥一脚踹入粪坑。
但下一刻,赤眉从事就又让人伸出杆子,将他拽了上来,还笑骂道:“你这小竖子,臂力不错,若再长几岁,可以来我身边,做个飞石手了。”
因赤眉没有后勤补给,弓弩常常没有箭矢可用,于是组织了一支特殊的兵,靠放牛娃和猪倌出身的战士,持皮带甩石头,作为远程武器。
可从事也没这么轻易放过小外甥,让人将他绑起来,就泡在粪坑边,蛆虫都爬脸上了,直到赤眉走后,才被里闾中人救起。
向少平不嫌恶臭,用衣袖将外甥脸上的秽物抹去,见其没有性命之忧,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赤眉确实不像朝廷官府胡说的那般穷凶极恶,他们是人,不是鬼啊,这群来自异域的难民,虽然抢粮食、衣裳,但心存良善,不伤人命。
可等向少平抬起头时,却见里闾众人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少人欲言又止,这让他心中越发不安。
“少平君。”终于有人对向少平道:
“还是回去看看罢。”
“汝伯兄,出事了!”
……
虽然在远处看村闾,似乎保持了完好,可沿着巷口往里走,才发现并非如此。赤眉几乎将所有门都踹开了,那些敢朝他们狂吠的土狗统统遭了殃,成了赤眉军的狗肉大餐。
而各户人家也遭到了洗劫,据说都是赤眉兵三五人一拥而入,直奔粮仓,手段极其娴熟。
只要主人不反抗,随他们抢,赤眉倒也不会为难,也未抢掳人口。但若是舍不得身外之物,要出来阻止的话,就会被痛打一番。
向少平路过邻居家,看到那位从年头到年尾,都颇为勤勉,只为多种点粮食养活一家七口人的农夫,被打得鼻青脸肿,此刻正瘫坐在地上,望天干嚎。
“那可是上半年一家人的吃食啊,往后吃什么?青团、树皮?怎么熬。”
他伸出手臂,不知道该向谁喊冤,赤眉、官府、苍天、皇帝?
“让你不要出来,非要出。”他的母亲也哭哭啼啼,却不怪赤眉,反埋怨起儿子来:“惹怒了赤眉,原本还会给吾等留口粮及种子,如今倒好,全抢光了。”
“不活了,我也不活了!”
“反正都要饿死,倒不如将我也杀了!”老实人被母亲一番责怪,也是急了,拎起家里的砍柴刀就要往外冲,去追赤眉拼命?还是加入赤眉!他狰狞而疯狂,这是过去向少平从未在这个朴厚汉子脸上看到的神情。
而等向少平踏入自家屋舍时,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作为甲长,同时也是闾中排前几位的富户,向家是赤眉军的重点搜刮对象,嫂子每天努力收拾规整的院落,如今却一片狼藉,鸡窝里兄长逢年过节才舍得杀一只的鸡,被掠走殆尽,只剩下一地鸡毛,仓门也洞然大开。
但向少平的目光,都被院中那一滩血吸引住了,觅着一阵阵的哭声,顺着血迹和杂乱的脚印走进里屋,他看到嫂子和侄儿、侄女们围着的兄长。
向甲长一条腿硬生生被赤眉打断了,手也折了一只,更可恶的是,他的额头,居然被赤眉用刀子划了两道血淋淋的“赤眉”!
虽然里中的邻居帮忙处理过,草医也敷了药,但他依然奄奄一息,当向甲长看到弟弟惨白着脸,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时,才咧嘴道。
“怎这么臭?”
向少平忙说了他们的小外甥惊险得活之事。
“也算赤眉有点良心。”向甲长如是说,可他身上的伤却显示,赤眉的善良是分人的,没到杀戮孩童的程度,但对富户却毫不留情。
“饴糖,买回来了?”
早不知丢哪去了,向少平泪水止不住地流。若是自己不去买饴糖,是否会有所不同呢?或许他能和赤眉军讲讲道理,他们不是鬼,他们也是能听懂人话的活人啊,过去也与里中贫民没什么区别,只是因为饥饿而流窜,不得已靠劫掠得食罢了。
向甲长遗憾地说道:“也罢,你我都没做好长辈,仓中砖石下的粮食,还是被抢了。”
原来,他的腿,是因为在赤眉逼问粮食时心存侥幸,才被打断的。
手呢?手是赤眉抄完粮后觉得少,认为肯定有所隐瞒,才折的,也由此刮出了那仅剩的五石米,走时抛下一句话。
“呸,就没见过你这么穷的里长!”
向甲长到这会已是弥留之际,说的竟还是鸡毛蒜皮的柴米油盐,他忧虑地看着弟弟,似是生怕自己一去,这个家就要完了。
“少平,答应你的椒酒,是酿不成了。”
此言让向少平满是惭愧,他眼看天下混乱,又在郡里听伏湛讲了些老子之学,只觉大悟,遂滋生了避世之心。
却也没勇气真去山林里隐居,就只打着“隐于市”的名义,窝在家里什么都不做。
兄长虽然嘴里骂着他,但还是将他当个孩子般护着。
向少平遂稽首道:“冯郡守征辟过我,我会去做官,就算从斗食吏当起,每个月只有几石米,也能养活全家,还能多出些来,以酿春酒,加以椒花,再与兄长共酌。”
向甲长忧虑的眉毛这才稍稍松弛,仿佛一下子安了心,一直撑着的那口气,也散了,很快就死去,只剩下孤儿寡母的嚎哭。
椒柏酒,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没想到这会是兄长失去的最后一岁!喝的居然还不是酒,而是水。
向少平则跌跌撞撞走出屋门,满是迷惘。
所以,他究竟该感谢赤眉一时心软放过了外甥,还是恨他们心狠手辣害死了兄长?
整个里闾都沉浸在悲伤和痛苦中,或是反抗赤眉的富户、中人之家被打伤打残的惨呼,也有被抢光粮秣后的抱头而泣,反正没人幸灾乐祸,本该是高兴快活的正月初七,竟是这般惨淡。
樊崇不知道他的乐国、乐郊何在,但对河内郡朝歌县淇东乡向氏里的百多户人家来说,对向甲长、向少平而言,这区区一隅故乡,就是他们的“乐土”。
日子虽然苦累,却也安定,压迫与剥削肯定有,但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
席卷天下的战乱从未波及至此,所有人在鸡毛蒜皮,斤斤计较中过完一生。
“可现在,吾等的乐土,没了。”
向少平跪在被搜刮一空的仓内,掩面大泣,也只有关乎切身利益,他才会放下那点“隐者”的悲天悯人,让愤怒充斥自己的内心。
“赤眉贼。”这是向少平第一次用这称呼,带着浓浓的恨意。
“汝等,怎不去死呢?”
……
同是正月初七当天,接到来自邳彤十万火急的求援后,马援在陈留大营召开军议。
“自正月初三以来,赤眉贼化为游兵,过冰河,进入魏郡、河内,一路上绕县城,掳掠乡里,而赤眉也不做停留,一意北上,看这架势,是直扑邺城而去啊。”
郑统颇为急躁,他的不少属下皆是魏郡人士,如今家乡遭袭,岂能安坐?
但马援却正静静地看着地形图,目光在代表魏军、赤眉的那些兵棋上来来回回挪动。
马援在魏郡待的时间也很长,岂会毫无关切?邳彤猜他是打算用邺城再钓一次鱼,却是看低马援了,这种放敌深入大后方的事,他不会做也不屑做。
实在是兵力有限,敖仓俘获的两万赤眉反而成了累赘,马援一时心软没将他们沉河,只遣往后方洛阳分开看守,这样就又牵制了起码五千兵。
导致马援根本没有余力去阻止赤眉渡河,而且这鬼天气将大河全冻伤了,赤眉用的是城头子路那一套战法,已经不是几万成建制的人,而是几万头猪了,好抓?
于是马援过去月余时间,主要是巩固陈留,心里则筹划着一个大方略。
就像两个人下棋,不等马援动手,却是赤眉先挪了一步,但当着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么?
马援做出了他大胆的预言。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赤眉首领不读书,用兵却不差,尤其是那城头子路!”
“赤眉击邺城是虚,因为这座坚城根本打不下来!赤眉全部北上乃是死路一条。”
来自前线的探子也送回情报,赤眉确实没有尽数北上,果然有大批贼众,依然在东郡。
“之所以如此,是为了诱我情急回援,好空出陈留,让其主力再度伺机西进……呵,我偏不中赤眉之计,倒不如将大军沿河南岸东进,击败赤眉主力,同时截断河渡口,让去了河北的赤眉军,有去无回!”
说到这,张宗、郑统都要赞“将军高见”时,马援却停住了,他摸着美髯沉吟,眉头大皱,不对,还是有点说不通。
良久后,马援才恍然大悟。
“好算计!”
“此乃阳谋,赤眉并非不知我会走大河南岸袭其主力,而是早有预料,就选好战场,等候我抵达!”
马援将己方的军棋抬起,目光盯在陈留以东数百里的定陶上,那里目前被赤眉所占,是连接东郡、兖州、豫州三股赤眉的节点。
也是巧了,赤眉的这种布置,却让马援心中,那个一战定乾坤的计划,有了落实的可能!
但不等他落子,张宗再劝:“既然如此,倒不如请将军守陈留,抵御赤眉大军,下吏与盖延将军带轻兵回援河内。”
马援瞥向虎威将军:“诸君昔日持短签渡河击绿林,何其雄壮。”
“今日怎如此持重?”
为何?张宗颇为忧心,索性明说了:“然邺城虽非将军防区,也不是司隶辖境,但却是北京,是陛下龙兴之地,绝不容有失。”
在他看来,虽然赤眉遁入河北,是幽州叛乱、年岁极寒导致河水完全封冻等一系列事件造成的“偶然”后果。但马援早就提前预料到了赤眉的动向,却只通知河北当心,没有做出积极防御阻止此事,若有万一,事后追究起来,恐怕也有过错,可别被人扣个“养寇自重”的帽子。
马援听出了他的担忧:“这一战,当以尽歼赤眉,结束中原大战为任,而不该强求一郡之完固。正所谓军争为利,军争为危。取长利而弃小利,故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地有所不争!”
“我的兵略,早在正月初时,就遣人送去西京,只等陛下回复,按照驿骑之速,这一二日内,就该送回来了。”
这次作战确实关系重大,谁也不知道会导致怎样的后果,马援知道轻重,也不搞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将选择权交给第五伦手中:“且看陛下是否会让我北救邺城。”
张宗等人无奈,只先下去秣马厉兵,随时准备出征,只是方向还未最终定下。
直到初七深夜时分,来自西京的驿骑才顶着霜雪抵达陈留城。
“陛下诏令。”
马援立刻接诏,却见开篇就颇为遗憾地写着:
“文渊书信,前已知矣,予心切东方之事,亲至弘农,惊闻贼人渡河,魏郡、河内百姓将蒙赤眉之灾,予甚悯之……”
看着语气,是要救邺城了,张宗暗暗松了口气,确实,自从混出头后,他亦有点保守暮气了,但这样也更安全啊!
可等马援展开整个卷轴,却见下面接着说道:
“然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或有先败后胜者,或有先失后得者,不可以一时得失计。大河尽冻,赤眉北渡,非人之过,实天之殃也。文渊师出之日,予授将军斧钺,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前线方略,尚在天渊之间!请将军自决之!”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以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不争夺一城一地的得失!”
马援这下舒服了:“陛下大气魄,不愧为善将将者!”
张宗也服了,既然是皇帝同意,那马援的计划也大可一试,只是还是放心不下:“那魏地……”
马援将诏令塞给他,最末尾还有一些第五伦啰嗦的叮嘱:“不必担忧,邳彤守在邺城,窦融已北上,耿纯将南下,而最重要,还有陛下。”
“陛下过完年就立刻东行,誓将殄此凶逆,今已近洛阳,不日将带数万关中援兵,亲至河内,救魏被虏之民,为生灵报枉杀之仇!”
第487章 浊流
此时此刻的河内众臣,完全不似马援那般淡定,而是陷入一种迷惘与焦虑中。
司隶校尉窦融得知赤眉北渡后,便立刻抵达怀县,召集河内太守冯勤与西部都尉来议事——至于河内东部都尉,正在朝歌县手忙脚乱地组织防务。
郡贼曹掾刚从前线赶回来,禀报道:“赤眉袭扰的主要是朝歌、荡阴两县,下吏敢保证,淇水以西,绝无半个赤眉!”
但他的说法很快被打了脸,立刻就有急报入府:“报!汲县境内有赤眉贼流窜,遣人告急!”
贼曹掾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讷讷不敢再言。
喊了几百遍“狼来了”,如今狼真的来了,河内却发现自己并未做好准备,自从马援在敖仓打了个大捷后,河内士吏都觉得赤眉不足为虑,谁想居然一口气拱到对岸了!
消息仍一片混乱,现在究竟有多少赤眉过了河,不知道,只知赤眉总的方向是往邺城赶,魏成尹邳彤已经发来了第三批告急文书。
西部都尉却劝窦融道:“窦公,依下吏看,河内兵卒也不算多,不能因为忙着救邺城,而使得河内空虚。”
河内太守冯勤一听就怒了:“西部都尉,你的意思是,作壁上观,坐视友邻失火而不救?”
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也是传统艺能了,但西部都尉不敢明说,只言他们的职责是守护好河内陆海之地为妥。
“魏地虽是太守故乡,但切不可因关切而乱了阵脚啊。万一这是赤眉之计,将河内之军诱出,再调头一击呢?”
你让冯勤如何不急?赤眉渡河北掠魏郡,他家所在的繁阳县首当其冲,不管是哪支赤眉,最痛恨的就是富户,繁阳冯氏主要是诗书传家,没有大的坞堡,被赤眉贼一冲那还了得?
眼看连冯勤都关心则乱,窦融咳嗽后,安抚众人道:“河内、魏郡局势,远没有诸位想的那般凶险。”
“赤眉虽劫掠数地,但连一座县城都没攻下来,过去一年,陛下令吾等厉行保甲制,建民兵义勇,还是颇有成效的,眼下且将各县民兵都发动起来,各守乡里,如此一来,郡兵就不必耽于城防,可以开到淇水边上。”
窦融道:“且先统兵于朝歌县,看看形势,若邺城危急,冀州兵一时半会到不了,我纵以寡敌众,也少不得要亲救之,保住北京。若是不急,就等候陛下诏令……”
他尤其给冯勤安排了很多事务,也只有为战事忙碌起来,冯勤才不会终日担心着故乡宗族。
万幸,只过了两日,正月初十,第五伦的御驾已抵达河内。
“如此神速?”
窦融惊喜不已,皇帝过完年就东行,不到十天就赶到,平均一日百里,这简直是急行军蹶上将军的速度啊……
但窦融知道,皇帝为何赶得这么急,为安人心啊!
原本焦躁不安的河内人,得知天子驾到,精神都为之一振,连冯勤也不再忧心忡忡,众人心里都生出一个念头。
“这场仗,稳了!”
……
第五伦往来河内多次,从来没有像这回般,受到本地豪贵发自内心的欢迎。
“陛下犹如及时之甘霖,解了河内困苦啊!”
看他们匍匐在河边那热切的眼神,若非做不到,恐怕都会像上次的“白鱼”事件一般,弄条五彩鱼献给第五伦。
在河内人眼里,第五伦这次真好比及时雨,皇帝亲征,那自然是大军簇拥,赤眉应该没胆子向西深入了。
但就窦融所知,跟随第五伦百里趋行来的兵卒,只有区区一旅,半个时辰就渡完了。虽然作为戍卫皇帝的中央军,甲胄兵刃颇为精良,但九天赶了一千里路,脸上都带着风霜与疲态,根本不可能直接投入战斗。
接下来几天陆续渡河的,则多是应洛阳诸豪提供的募兵,却是张宗奉马援之命征得,就等第五伦抵达,这是丈人行自己送来的,可不算第五伦截胡。
第五伦一眼就看出了窦融的心思:“周公,莫非是恨少?”
窦融忙道:“不敢,陛下英明神武,一人可当百万之众。”
第五伦却不吃这套马屁,只笑道:“如此说来,周公用兵与予齐名,你我聚首,就相当于有两百万了,赤眉岂有胜算?”
顿时吓得窦融再拜:“臣屡战屡败,连将兵的胆量都没了,哪敢与陛下百战百胜之迹相提并论啊!”
也对,真要轮起来,河北战役他指挥,陇右决战他在场,第五伦可不是百战不殆嘛。
反观窦融,现在已经将他的“善败”的倒霉人设当成宝了,当初与第五伦用兵齐名的论调,也成了前朝旧事,拼命往文臣上靠,就他这识趣的态度,说不定还能混个丞相当当呢。
第五伦的到来给河内乃至于整个前线诸郡吃了一颗定心丸,但一整个军的主力,还以三十里一天的速度,在崤函山路里爬,半个月后能抵达河内就不错了。要想解决“围攻”邺城的赤眉,还是得依靠近水。
第五伦问窦融:“有人向予提议,让盖延带着渔阳突骑,渡河北上,横扫赤眉,卿以为如何?”
这建议听着没毛病,赤眉是游兵,分为许多个队,穿插于大平原上,骑兵可以利用其脚程优势,将这群乌合之众各个击破!
但窦融却沉吟了,第五伦再追问时,他说了真话:“臣是在想,三千渔阳突骑给河内、魏郡造成的损害,相较于数万赤眉,哪个大?”
说得好啊!第五伦也正顾虑此事,渔阳突骑的军纪,在河北大战时就可见一斑,听说此番赤眉主要是劫掠粮食,打下乡里后也没有大肆杀戮性命,可渔阳突骑就不同了,不打仗时还有军纪约束着,一旦放开任他们追击赤眉,那就是三千条脱缰的野狗啊,说不定突骑“误杀”的老百姓,比赤眉祸害死的还多。
幽州突骑和吴汉一样,乃是双刃剑,更何况远在陈留,还是留给马援打大战役消耗用罢。
“除了洛阳、河内的郡兵外,还是得靠民兵义勇。”
等抵达怀县后,第五伦让窦融和冯勤说说河内保甲制的情况,二人搭档得不错,保甲制在每个乡都推广开了,相当于重建了秦及汉初的什伍,顺便把户口也粗略捋了一遍。
因为有赤眉这大威胁在,地方豪强也颇为支持,亦将族兵献出,大多愿意将指挥权交给郡县。
“据可靠消息,此番北上的赤眉,乃是城头子路部。”
第五伦道:“此贼用兵特点有四。”
“其一,好化整为零,散兵兼程猛进,遇大城不攻,而专走乡野,方便掠食,贫民也容易受其蛊惑加入。”
“其二,战法灵活,多用疑兵,眩我耳目,又集结主力,坚守静待,察破我之弱点,变更阵势,冒险冲进。”
“其三,遇官军不轻交战,必待我主动寻觅,贼子则以逸待劳。”
“其四,行走漂忽,瞬息数十里,专爱钻水泽山林,人迹罕至之处,昼伏夜行,旋磨打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于这个能在马援手底下屡屡逃走,并一度让他吃瘪的人,第五伦是令人深入琢磨的。
“城头子路先前是背靠渤海、平原,皆乃大河赤眉故土,故而有后方可依,一旦在清河、信都不利,便立刻退却,所以不易剿灭。”
“但这一次,城头子路却打错了主意!”
“然也!”冯勤一改先前的焦虑,激动地附和道:“在昔秦、汉、新莽,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
“唯有陛下,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口,魏郡乃陛下北京之畿,起事之地,百姓不论贵贱,皆甘听从驱使。如今赤眉贼虏虽趁天时而入,但魏地邻里结坞堡庐塞,抵御贼人。河内保甲民兵,可得十万,魏地又有十万,加之冀州之师也将南下,以保国安民仁义之师,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
是啊,赤眉能够历次轻松击败新莽大军、绿林、梁汉帝王,是因其不得人心,以至于船覆于水。
“可是彼辈到了魏郡,邺城。”
“反而将变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
随着第五伦御驾抵达河内,对民兵的征募和召集在抓紧,河内郡兵“收复”了被赤眉袭扰的几个县,皇帝、窦融、张宗带着大军抵达朝歌。
一篇檄文,也在河内各县传播。
“今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予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久陷贼中,自拔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予收之帐下,授除官爵。倘有被胁经年,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他日资遣回籍……”
“檄到如律令,无忽!”
朝歌县淇东乡的保长念完这讨赤眉贼檄文后,看向本乡几位甲长:“陛下亲征,今兵众已足,就缺运送粮秣甲械者,可有人愿随我前往军中效命?”
众甲长面面相觑,都有难色,很快就要到农忙时节了,不少农夫虽被赤眉抢了一遭,但好歹藏下了点种子,都希望能乘着春雨抓紧耕作,若是随军出征,岂不是连今年的收成也要耽误?
“我愿往。”
向氏里的“向甲长”站了出来,向子平终于肯将头发好好梳理,人模人样了,只是衣裳外头披着麻,有孝在身。
他兄长去世后,里中的年长者都不肯再做这肥差,因为怕赤眉再杀回来。
最后还是连杀鸡都要偏头的向子长接过了这职责,如今竟主动请战,让人惊诧。
“好一个向子平,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明事理!”
保长大喜,让甲长们回去组织人手,后日集合。
向子平回到家中时,嫂子和兄长的小妾正在商量农活怎么办,他们家与其说是地主,还不如叫“富农”,只有一百五十多亩地,是河内户均有地的五倍,有两户佃农帮忙耕作,只收四成的田租,交完税和各种吃穿用度、祭祀后,每年可以有几十石谷子的剩余。
撇去不常来的短工,全家一共七口人吃饭,四大三小,虽然有些俭省,不过总是够吃的。这才能供向子平求学及不事产业的“隐居”,并喂养一头耕牛。
可如今全没了,非但兄长死难,从耕牛到谷子,统统被赤眉搜刮一空,这几天的吃食,全靠穿着孝服的嫂嫂,从另一处藏谷地找出来几斗米——她家里穷过饿过,所以总有在安全处藏米的习惯。
她还告诉向子平,打算带着孩子下地,与佃农们一起种。
向子平觉得这样没法活:“几斗米,就算用一半撒到地里,又能种出多少石粮来?”
嫂嫂哭了:“那又能怎么办?叔叔不在时,我走了十里路去娘家的里中,想借点口粮,但邻里也被赤眉劫了。”
“叔叔在郡城县城不是有友人么?可否能去借些周转,熬过这半年?”
向子平虽在伏湛门下做学生,但只是个小透明,与一门心思求官的同学也不和睦,谁肯借给他?而且借粮总得还,还是得靠自己啊。
向子平遂道明了自己的打算。
“里中好几户人家,多被赤眉贼掳掠殆尽,连种子都不曾留下,总得有个活路啊!”
“如今陛下发檄文征讨赤眉,需要民夫义兵协助,当兵,就有粮吃!”
“更何况,这也是立功为官最好的机会,我听说,读书人入伍者打完仗,更已在县中谋官职。”
向子平性格骤然大变,从一心避世,变成了积极寻找良机,毕竟往后一家几口人,就全得靠他了。
来年那盏椒柏酒,他一定要让兄长喝上!
嫂嫂也没办法,只能听向子平的,给向子平找来了他兄长的甲,穿上后感觉稍稍有些宽大。
等他临出发时,三个扎着发鬟的孩童都聚在院子里,侄儿侄女对他依依不舍,嘤嘤哭着。
倒是年纪稍大,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小外甥,竟将挂在门上的桃符取了下来,塞给了向子平。
“这是何意?”
向子平看着小外甥。
外甥仰头道:“舅父不是说过,桃都山上有颗大桃树,盘旋弯曲三千里,树上有只金鸡,太阳照在树上,金鸡就啼叫。”
“桃树下有两个神人,一个叫郁,一个叫垒。他俩手里都拿着苇索,在伺察为害作恶的鬼魅,抓到了鬼就将它杀死,于是人就将两位神人刻画在桃符上,鬼见了就怕。”
“里中都说,舅父要带众人去打赤眉鬼,我试过了,赤眉鬼不怕粪,不怕臭。”
“可桃符应是怕的!”
向少平蹲下来抱着三个孩子,肩膀耸动,鼻子酸溜溜,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却又将桃符挂回了门前。
然后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佩剑——这终于不再是装饰了。
“我有它就够了。”
赤眉不是鬼。
他们是人。
“人被杀,就会死。”
而人被饿,就会疯,失去心智,会变成“鬼”。
赤眉饿得疯狂流窜,但遭到洗劫的河内、魏地百姓没了粮食,也疯了,一向尽力避开战端的他们,抹干泪,听到檄文后,竟也拎起柴刀,要加入魏军民兵的行列。
他们犹如一条条涓涓溪流,汇入了汹涌向北的涛涛大浪中,那是第五伦东拼西凑的部队,目前只能以乌合之众,对乌合之众。
向子平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拆了一整个县城的门板,重新搭建被赤眉军烧毁的淇水浮桥,而魏皇陛下的御驾,就从桥上驶过,抵达了魏郡。
再往东走十几里,黄河故道赫然在望,它像是巨蛇在平原上爬行留下的神迹。
第五伦在戎车上看着这巨大的伤痕,这母亲河哟,不管看多少次,他心中都能深受触动。
“赤眉、铜马,最初都是黄河决口造就的难民。”
“而他们也像无人治理的黄河一般迁徙流亡,如一条盲动的巨蛇,身躯横扫幽州、兖州、冀州、豫州,将压在他们头上的坞堡碾平,也打碎了一切秩序。”
于是这浊流越来越大,仿若要席卷天下!
但黄河,终究还是要被驯服,被治理,被约束在固定的河道中。
第五伦在戎车中站起身回望,一旅精锐,一个师的河内、河南郡卒,外加张宗统帅的各县民兵、乡勇、豪强武装,凑起来有一个军。
这汪来自河内、魏郡的清流,能最终降服汹涌乱冲的浊流么?
“能,一定能。”
第五伦告诉自己,同时仰起头望着冥冥苍天,想起刘歆的那句诗:心涤荡以慕远兮,回高都而北征。
也想起了多年前,迟昭平悲壮跳河那天,自己对着滚滚大河,立下的誓言。
“正如我相信。”
“黄河水终有一天,会由浊变清!”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488章 虫子
“赤眉抢了我家十三石粮,我应该砍彼辈十三刀才够本。”
向子平麾下,只有里中区区五十名青壮,最积极的莫过于那位老实巴交的邻居,他妻子去年刚生了孩子,在魏治下,赋税没过去重了,靠着勤勉攒下积蓄,家里好容易有点滋味,却统统被赤眉夺走。
小自耕农就是如此脆弱,任何一次天灾、人祸就能让几年甚至几代人的积蓄统统归零。
沿途遇上一个绰号“老赤眉”的人,听说他来自东郡,几年前当做赤眉,可现在却对赤眉恨之入骨。
“吾等过去投赤眉,是为河灾所逼,没活路了。”
“可如今……”
这昔日的赤眉贼唾了一口:“吾等当初战败,被陛下收编,干了一年苦力后获释,在魏地帮官军种地,租税也不算重,再攒一年,就能盖间草房。赤眉一来,粮食抢尽,连布匹也不放过,我积蓄又没了!真像当初财物遭河水漂没啊。”
“他们虽不杀我,与杀了我,有何区别?”
所以他才愿意加入魏军,对昔日的“兄弟姊妹”举起屠刀。
“确实,赤眉之患,甚于大河。”
但向子平觉得,他们这群民夫,是没机会遇到赤眉军的,因为来自河内的民夫义兵,主要任何不是作战,而是转运辎重。
骡马牛驴不够,就得靠民夫挑扁担和推鹿车:这鹿车还轮不到第五伦发明,而是冀州一带的小车,汉时便有。与一般人力辇车不同,只有一个轮子,在这冰雪刚刚消融,满是泥泞的道路上,一个成年汉子随便就能够推或拉动,既可乘人,又可载物,比人力担挑运输量要大几倍。
第五皇帝是从邺城走向长安的,也将这种冀州特有的鹿车稍加改造,推广开来,如今已是魏军主要载具,去时运兵粮,回时载伤病。
民夫们被保护在前队和后队中间,一旦有敌靠近,他们需要立刻卸下车载甲胄,让士卒穿上御敌,自己则握紧木矛躲在车后看形势。
但一般的将军作战,斥候往外放十里就不错了,但如今是第五伦亲征,得放到数十里外,赤眉军休想偷偷摸过来。
即便是斥候队,与赤眉遭遇的机会都不多,偶见数十赤眉贼劫掠里闾,与魏军遭遇后,也立刻就往东潜逃。
第五伦禁止部下贸然追击,他的“乌合之众”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直达邺城脚下,轻轻松松解除了北京之困。
“臣身为魏地之守,纵赤眉渡河,祸乱县乡,惊扰京畿,有罪,请陛下责罚!”
第一任魏成尹邳彤免冠出城告罪,他也够倒霉的,魏郡在耿纯、马援管事的那几年太太平平,怎么交到他手里短短一年,就出了这么大的漏子?赤眉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摸到了邺城边上,而邳彤不擅长打仗,求援无果,唯一能做的,就是通知各县紧闭城门,将危害降到最小。
这件事总得有个人担责任吧?两位与此事直接相关的主将,马援、耿纯,一个是丈人行,一个是亲家,都有自己的理由,该惩罚谁呢?最后估摸还是自己这非嫡系的背锅。
岂料第五伦却反问道:“北京失陷了?”
“不曾。”
“汝治下,可有一座县城丢失?”
“亦不曾……”
“可有与赤眉交战,损兵折将?”
也没有,邳彤直接将乡下丢给赤眉,坚壁清野。
第五伦笑道:“那就没有违背律令,作战失败、守城投降、擅离防地、弃军逃跑的,才要重惩,卿顶多有纵寇深入境的小过。”
“但赤眉并非魏郡滋生,大河冰封后,两岸往来无阻,冀州主力在北,国尉大军在南,靠卿区区一郡,集中于一处,如何能堵得住分为数十股的贼人?若是分兵拦截,又容易被其击破,贼患将更深。”
第五伦说道:“羊圈因罕见的严寒狂风破了洞,导致饿狼入圈,是该怪在外与更多狼群周旋的牧犬,还是圈里护住群羊,未让饿狼得逞的头羊呢?依予看,大可不必。”
言罢又靠近,拍着邳彤低声道:“卿的苦衷,予都明白。”
“予说过,不计一城一池得失,以全歼赤眉主力为要务,战事未了,卿不必过于自责。”
邳彤松了口气,心中对第五伦的忠诚起码增加了好几个百分点,但形式上,他还是被削俸半年作为惩戒。
“赤眉如今何在?”
“大前日摸到邺城附近,有数万之众,却之围而不打,听闻陛下将天兵抵达,便陆续撤走了。”
第五伦了然:“看来文渊说对了,赤眉偏师攻邺城是假,想要诱我主力援救是真啊!”
可赤眉也没想到,钓到的居然是第五伦这只老乌龟,爬得又慢又稳,壳硬啃不动,不撤,难道还要跟他决死不成?
“眼下赤眉在向东撤离,多半是要经冀州清河郡,回其老巢平原郡去……”
第五伦当然不能坐视他们从容逃走,这就意味着,又要追击了。
这不是第五伦擅长的事,他只暗道:“我讨厌运动战。”
“好在,有个地方,赤眉肯定会去!”
“元城!”
……
第五伦所料没错,城头子路对他确实毫无兴趣。
“我军就算全收拢到一起,也只有五六万人,第五伦是皇帝,肯定有几个师,手下不会少于此数。”
作为老对手,城头子路很清楚,赤眉在没有兵力优势时与魏军正面交战,除非对方心急犯错,否则很少有机会能赢。
故而一听说是魏国皇帝亲征,立刻撒丫子跑路。
更何况,他们还有一桩重要的事得做!
在渡河时,城头子路就给部下定了两个集结之处:其一是邺城,为了吓唬一下魏国君臣,其二则是元城县。
城头子路对元城县城恍若未见,带着部属直扑城外的沙麓山,这是远古时黄河运动留下的痕迹,大平原上有许多起伏连绵、大大小小的沙丘,有的高达数丈,它们并不稳固,风吹雨打后时常塌陷。
据说古时,沙麓山高数十丈,但在春秋之际却轰然崩塌,连带山下的“五鹿城”也被埋了。此事在春秋列国引起很大震动,还有人占卜说:“阴为阳雄,土火相乘,故有沙麓崩。后六百四十五年,宜有圣女”。
于是五百多后,一户王姓人家从齐地搬迁到元城县委粟里,其后代生下了一个叫王政君的女子,她有个侄儿名叫王莽,王莽当上安汉公那年,正好是沙麓崩塌的第六百四十五年……
这传说不知是古已有之,还是老王莽让人编的,反正最初靠姑母裙摆上位的新室皇帝,俨然将沙麓奉为圣山,土德的象征。
第五伦还是新臣时,入主魏郡,一大政绩就是保住了沙麓,没让赤眉破坏,他甚至向王莽提议:在沙麓山上雕刻皇帝陛下塑像……
但这计划还没实施,第五伦就反了,今日赤眉所见,依然只是被围起来当宝的沙麓,以及圈在里面的王莽祖坟庙宇,第五伦撤掉了祭祀与香火,却并未加以破坏。
城头子路对众人说道:“多年前,大河决口,王莽为了保住其祖坟及沙麓山,竟不加堵塞,以至东郡、清河、渤海、平原人遭洪水席卷!”
城头子路的部下多是黄河两岸居民,大洪水到来时,他们毫无闻知,直到堤防骤溃,洪流踵至,财物田庐,悉付流水。当时澎湃动地,呼号震天,其悲骇惨痛之状,记忆犹新,今日重提,多有拭泪者。
当场葬身鱼腹不知凡几,他们是靠着攀树登屋,浮木乘舟,得以侥幸不死。
可苦难并未结束,接下来死的人更多,大都缺衣乏食,昏聩腐朽的新朝官府又不肯赈济,瘟疫疾病横行。
更可怕的是洪水过后土地的盐碱化,真是绝了所有人的希望!连续几年,大河沿岸各郡频繁饥荒,粟收往往只有一、二成,一些郡县秋粮完全绝收!
他们勤奋,他们吃苦,可换来了什么啊?
当地活不下去,只能往外跑,不为溺鬼,尽成流民……对于他们来说,乞讨、走江湖、干苦力、卖儿鬻女,各种为了生计而不得已为之的办法都得用上,可饥馁煎迫如影随形。
最后迫不得已,只能染了赤眉,加入反抗的行列,依靠掠夺其他地区的财富,抢走有辜或无辜者的粮食,来填饱自己的肚子,如是数年。
但和樊崇那数十万希望异乡找到一片“乐土”的人不同,大河赤眉从未离家太远,他们还是寄希望于黄河消停下来,找回过去两百年的富庶与安乐。
总有什么办法,能让昔日的一切恢复原状吧。
黄河过去没这么桀骜,它泛滥乱动,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天灾乃是人间混乱的表现,一切都是因为新室,因为沙麓。”
不知从何时起,一种说法渐渐传开,迟昭依靠它将松散的百姓们聚集起来,这才有了数年前进攻元城的冒险。
只可惜刚过河,就被第五伦击败,迟昭平跳河,但她的说法和理念,却被城头子路继承。
城头子路仪式感不如前任,他将迟昭平的傩面戴上,只将人血涂在眉毛处,举起了一把火。
数万赤眉战士也相继举火,这是他们砍光附近树木做好的准备。
“此次北上,赤眉虽取粮食,却不曾烧毁一座城,唯独这沙麓,不能不毁!”
最先被毁坏的是王莽三位祖先的庙、坟,他的曾祖父谥为“元城孺王”,祖父是“阳平顷王”,父亲是“新都显王”,原本坟冢普普通通,在王莽做皇帝后派人回来修缮扩大。
如今灵柩被赤眉战士持刃劈砍,庙宇廊屋被烈火点燃焚烧,连墓葬也被挖掘一空,陪葬器物掳掠殆尽,王莽三个祖宗的尸骸被赤眉撒尿淹溺,踩了一万只脚,最后一起投入火中化为灰烬,引发了阵阵欢呼。
三庙已隳,更多的人,则将他们多年来失去家园的愤怒,发泄在了沙麓上,平地起来数丈的沙麓小丘,几乎在一天之内就被人铲平……
等赤眉战士干累后,坐在地上,只见王莽祖宗的庙、坟只剩下一片黑乎乎的丘墟,沙麓也夷为平地。
“吾等做到了。”城头子路有泪水从傩面后滑落,完成这件事,他也算告慰投河兄弟姊妹的魂灵。
“只要做完此事,大河,就能恢复原状么?”
有赤眉战士满怀憧憬,他们这么多年的奋力而战,总算没有白费。
一时间,赤眉们归心似箭,他们得回去看看。
看那桀骜大河,是否会乖乖归于故道。
看被淹没后成为一片荒泽的故乡,春日里播下一片种子,能否长出新鲜的庄稼嫩芽。
他们行进于黄河故道和新道之间,在河水的肆虐下,这几乎已成为一片无人区,村闾早就被抛弃,长满了荒草。
赤眉军在河北大平原上展开,有说有笑地踏上归途,推的也是鹿车,队形如同回家的雁群——排成人字的那种,
但敌人并不打算放他们顺利回归,因为料定赤眉军会在元城做大事,第五伦调遣各路援兵,不断收拢包围。
当赤眉抵达大河新道只有数里的位置,渡过去就能回家时,他们面前却拦截着一支庞大的军队——那是耿纯的冀州兵,一支主要由豪强组成的武装,与赤眉、铜马乃是死敌。
赤眉已经甩掉了数股追兵,但眼前这两万敌人,却是他们回到过去美好生活最后的障碍。
大平原上,没有任何地利,耿纯在这片荒芜的黄泛区中排兵布阵,赤眉也扔下推攮的鹿车,抽出他们简陋的兵刃来,准备殊死一搏。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战之际,这苍凉的天地间,却响起了一阵阵奇异的音浪。
隆隆的响声,经久不息,好像闷雷滚动,又恍若万马奔腾。
是魏军的骑兵么?
是骑兵,浊黄的水花为马,灰暗的冰凌做甲,犹如千万战骑齐头并进,浩浩荡荡地飞奔而来,声音也更大,如同山崩地裂,好像大地都被震得颤动起来!
天上的飞鸟开始乱叫乱飞,地上的鼠、兔,忽然都疯狂地逃窜,甚至不顾数万人的两军对垒,直接从战场中间狂奔而走。
赤眉一下子慌了,这一幕他们太熟悉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调头狂奔起来,只有城头子路愣愣地看着东方。
说好毁掉沙麓,就能让大河消停,让一切复原呢?
而魏军也好不到哪去,他们见赤眉忽然炸窝,还以为是对方不战而溃,可很快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糟了,这莫非是……”
耿纯大骇,放目望去,一线夹杂无数冰凌的洪峰,正缓缓席卷而来!
如今已是一月中下旬,温度已经不低,这是春日冰融,导致的凌汛洪水——黄河独有的奇景!
天灾面前,哪还分什么赤眉、魏军啊,耿纯引以为傲的庞然阵列,在这滔天大水面前简直不值一提,魏兵的队列立刻散架,不管将军还是校尉,什长还是屯长,都争先恐后,开始没命地朝地势高处撤离。
若从高空中的群鸦视角看去,几万人仓皇逃跑,那惊慌失措、茫然无助,与他们脚边一起乱窜的老鼠、蚂蚁并无区别。
似乎是他们的争斗,吵到了冬日冰冻休眠的大河,她睁开眼,只懒散地扭了扭身子,手臂随意挥搭,轻抚黄色的面容,对妄自尊大的人类发出轻蔑一笑:
“你们,都是虫子!”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89章 宣战!
“什么,战场附近决河了?”
第五伦带着河内、魏郡兵方追至元城以东,便惊闻此讯。
他毕竟在新秦中、魏郡与黄河亲密接触过几年,不会问出“春天枯水期怎会决河”这种话。
黄河是条怪脾气的河流,不可以常理揣度,第五伦让管理河渠事务的技术型官员杜诗统计过它闹腾的次数,发现两百年内,一共有九次大的泛滥。
除了一次是楚汉之际季节难以确定外,其余八次,呈现春、夏、秋、冬各两次的平均分布,由此可见黄河有多么“作”。
秋水时至,下雨大涝时它泛滥决口,深冬之际,在下游比上游偏北的河段,凌汛期偏北先冻上,偏南后冰封,上游的水过来时,下游已经形成冰坝了,于是往往河水漫滩,河边几里的人都得跑。
第五伦回想起当初在新秦中初见凌汛时的壮观景象,黄河冰线如土黄色幕布上划开的蜿蜒刀痕,清晰明快。从堤岸向河中望去,朵朵盛开的巨大莲花冰团已不见踪影,竖立插塞、犬牙交错的零碎冰块霸占了整个河道,冰盖被水流顶托抬高。有些冰块尖利如剑、有些冰块大如房顶、有些不堪拥挤的薄冰已经爬堤上岸。
“开春时就更了不得了。”
经历过类似场面的人,想起那情形都哆嗦,这时代水流量较后世稍大,冰封的黄河水位起码抬高了一丈之巨!融化时,上游已经滔滔不绝,分解的冰块随河水向下流动,但下游还冻着,冰块受阻上爬下插,大量堆积形成冰坝。但这大坝却不可靠,在炎炎烈日照射下,在温暖春风抚慰下,仍在不断崩塌。
“若是融化较慢,那就是‘文开河’,顶多淹没沿岸几里。无知无觉,往往第二天觉得冷,推开门发现,一里外的数百亩农田已盖在冰水下,麦苗全毁了。”
“而若是春日天气好,温升得高……”
就比如今年,才一月中下旬就颇为暖和,也没有倒春寒的情况。
“那就是武开河!水鼓冰开,冰水齐下,冰摧浪涌,冲堤溃坝,势不可挡!”
今日发生在东武阳县境内的,便是“武开河”,那一带河流南北走向,又有一个向东的大转弯,最容易形成冰坝。
而等傍晚时分,第五伦率军靠近战场时,场面已经惨不忍睹。
一路上最先遇到的是“溃兵”,他们都是耿纯麾下的冀州兵,刚平定了幽州的叛乱,又匆匆南下参战,与赤眉遭遇,本以为捡到了大军功,不曾想却遇到了这种事。
听说早上决河时,河边冰坝积冰如山,直插河底,水无去路,暴涨如沸,漫溢而成灾,短时间内就席卷岸边十余里土地。
这谁顶得住?他们的建制全散了,师找不到旅,旅找不到营,三五成群聚拢,寻觅了柴火,团团坐在一起取暖。必须尽快将衣裳烤干,否则到了晚上更加难熬,有的人还受了伤,因为逃得慢了点,被水追上,虽然没被卷走,但冰块撞到腿上像刀割一样,留下了深深的伤口,正在哭爹喊娘地嚎。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侥幸,同时再不肯靠近大河半步。
再往前,当第五伦登上稍高的小丘,目光所及,只有一片冰冷死寂的世界……
冰凌所到之处树木被冲倒,房屋墙垣被推平,有的地方重又冻上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一张张凝固的面容泡在冰水中,其中有冀州兵,也有赤眉军,交战双方都在自然的袭击下,遭受重创。
正在忙碌安排搜救和收拢军队的耿纯也颇为狼狈地过来请罪,还没开战,他们就损兵折将。
第五伦只对他道:“在新秦中时有一句话,伏汛好抢,凌汛难防。凌汛决口,河官无罪,汝只是凑巧赶上了,何罪之有?”
新秦中,也就是后世的宁夏一带地广人稀,没有堤坝,如今黄河改道,远离了战国诸侯和汉朝修的堤坝,下游千里河道,也再无限制,母亲河发起飙来越发肆无忌惮,防不胜防啊。
“此乃天灾,不是人祸。”
“对我军,对赤眉而言皆如此。”
第五伦瞪了那几个还想将这件事说成是“此乃天灭赤眉”的家伙,这舆论可得把握住了,别搞到最后,各种野史里给他扣一个“以水代兵”的黑锅。
“赤眉也损失惨重。”
耿纯禀报道:“彼辈遭逢大水,也散作一团。”
大水来的时候,赤眉、魏军都跑一块了,为了争夺稍高的屋顶、小丘打作一团,最后又仓促停手,恍若蛇鼠挤到了一个洞里,等危险过去后才反应过来,再度交战,但都是散乱的狗斗,魏军靠着甲兵优势,基本都能占上风,被俘者、投降者不计其数。
勉强算是惨胜,可若是真正面交战,耿纯有把握将损失压到最低,可这大水一冲,冀州兵起码减员一到两成,心疼啊。
“陛下,这些俘虏,如何处置?”
自去年冬天的敖仓大战后,赤眉俘虏已经成了让魏军将率颇为头疼的对象,一旦被俘动辄数万,又特立独行惯了,不像一般流贼容易整编,养着又浪费粮食,可要全杀了吧,也不太好……
于是就只能派兵看着,听说洛阳的战俘营已经遍地开花,今日起码又逮了上万,未来可能还会抓住十万几十万,这又该如何处置?
第五伦的想法,今日也有了点小小的变化,沉吟许久后,说道:“天灾无情,但吾等毕竟是人。”
“且先收拢着,予自有计较。”
等耿纯他们退下后,第五伦一个人站在小丘上,感受扑面而来的寒意,以及那些混在冰水里,已经分不清究竟是魏兵,还是赤眉的尸骸,越看,眼睛就越是模糊。
好歹是惨胜,但为什么他如此愤怒?为什么他如此难受?
因为习惯了有一个强大国家将一切天灾都挡住的现代人,将很多事情当成了理所当然,几乎忘了,霜雪、凌汛、洪涝、瘟疫,是五千年文明史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的天灾,绝大多数时候,绝大多数邦国,能做的事有限,不过是躺平等死而已。
帝王将相,自以为组建了强大的军队,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豪杰,张口闭口“席卷天下”。可在河流颦眉发怒时,却一起丢盔弃甲,原形毕露,渺小的人类啊,在自然的洪流下,不堪一击!
风呜呜地吹,仿若大河在放声嘲笑。反贼、豪强、皇帝?在这滔滔大河面前,不过是一群孱弱的可笑小虫!
第五伦就这样在上面站了许久,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耿纯倒是匆匆过来向他报喜。
“陛下,城头子路,抓到了!”
……
城头子路是在一片残存的里闾屋顶上被发现的,遭到逮捕时,他只愣愣地捧着手中的傩面,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仿若一场凌汛,就把这个坚持与第五伦斗争数年,百折不挠的汉子,脊梁骨都冲断了。
他戴着沉重的镣铐,举着木制的桎梏进入第五伦的行在大帐,魏军的校尉对这个反贼唾骂不已,他们多是冀州豪强出身,可没少吃城头子路的亏,对他喊打喊杀的人更不计其数。
城头子路恍若未闻,因为他的心已经死了,步入帐内后,却见里头灯火通明,身材不算高的第五伦正穿着一身便服,负手看着墙上的地图,身边只有几名郎官和亲卫陪着。
“城头子路,又名爰曾。”
“大河赤眉统帅。”
第五伦回头打量着城头子路,本以为他会抬头怒目而视,骂声不绝,可城头子路却面色晦暗,一副等死的架势。
第五伦遂摇头:“本以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如此无精打采,遭此大败,汝莫非是服输了?”
“败?”城头子路终于有了点反应,冷笑道:“我深入魏郡,烧了沙麓,满获粮食而归,若非运气不好,遇到开河,遭大水所冲,冀州兵又算得了什么?”
第五伦道:“既然如此,予今遣汝归营勒兵,鸣鼓相攻,决其胜负,负者皆杀,汝可愿与?”
这下城头子路不再嘴硬了,他本就是知道正面打不过才跑路的,赤眉也听说魏皇没有大肆屠俘的习惯,过去被抓的人,干几年苦力就能重新当编户齐民,他城头子路倒是没有生念了,又何苦拖着兄弟姊妹们一起死呢?
于是只闭上眼道:“既然为汝所擒,要杀要戮随意,休得多言!”
第五伦笑道:“你城头子路亦是善将兵之人,能与文渊将军纠缠许久,足见不凡,就此丧命多可惜,予还想用汝及大河赤眉,替予对付大敌呢。”
“哈哈哈哈。”他说得如此直白,让城头子路大笑起来:“第五伦,汝虽逼死了迟妪,但也将魏地治得不错,以至于吾等深入后,连穷苦之人亦不愿加入,本以为乃是帝王里的佼佼,不曾想,却如此可笑。”
他咬牙切齿道:“汝欲以我为刀,替汝去打樊巨人?还是吴王刘秀?休要假装慈悯,汝等这些满心只有帝王霸道的所谓英雄,不过是想将赤眉当成刀,去一点点消磨殆尽罢了!”
第五伦却道:“你却是料错了,予最大的敌人,并非樊崇、刘秀、公孙述。”
当然,王莽就更不配不上了,第五伦甚至连派人“造谣”田翁真实身份的欲望都没有。
“今日观此凌洪,予算是明白了。”
“予之大敌,天下之大害,便是黄河!”
这话是吼出来的,带着今日目睹种种的愤慨与不甘。
城头子路颇为惊诧,却听第五伦道:“予审讯过几个被俘赤眉三老,听彼辈说了迟昭平与你的夙愿,汝等皆是沿河灾民,为河患所迫,最初多半指望新室朝廷治河赈济,但等来的却是愈发繁重的杂税,不得已而反。”
嘴上天天喊着要改天换地的王巨君,这个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侏儒,在黄河决口面前原形毕露,直接顺势躺平,这是第五伦最鄙夷他的地方。
彼时彼刻,恰逢此时此刻。
第五伦道:“汝等遂深恨新室,以为毁了沙麓,就能让大河平息怒意,如今沙麓已毁,王莽宗族坟庙尽隳,然大河又如何?安分了么?”
丝毫没有,黄河用一场突如其来的凌洪,彻头彻尾地嘲笑了赤眉的愚昧和天真。
原来,他们只是为了一个虚假的谎言而努力,如今一切落空,城头子路也垮了,甚至连提刀再战的念头都没有,只想一死了之。
“先前说你大败,并非指为予所败。”
“而是说,汝等为河所败后,就要甘心做安安溺鬼了么!?”
第五伦的话,一句句撞在城头子路胸膛上,让他死寂的心重新跳了起来。
“皇帝,指望不上。”
“神仙,亦对汝等死活无动于衷。”
“怎么办?”
“怎么办?”城头子路若是知道,他也不必如此绝望啊!他们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包括残忍地将童男童女投入河中祭奠河伯,俯首祭拜,求她别生气了,但黄河从未听过,依然我行我素,自从决口改道后,没了限制,几乎年年都在闹。
“还有一个办法!”
第五伦道:“既然古有大禹治水,近有汉武瓠子堵口,河水未必不可治。”
“爰曾,城头子路。”
“汝等祸乱魏郡及河北,罪孽沉重,百死不枉,但如今有一个让所有赤眉将功赎罪,活下去,甚至能回归家园的机会。”
第五伦向他伸出了手:“予与王莽那直接归降绥靖于河的庸君不同。”
“大河泛滥十数年,毁良田无数顷,害灾民数百万,因此而死者不可计数,予深恶之!”
“予不相信什么圣人降世,拯救万生,只有靠吾等自己的双手,才能让她重新安分。”
“予欲以汝与大河赤眉为长缨,一起缚住这条‘黄龙’!”
这就是第五伦在小丘上,对黄河说的话。
没错,我们是虫子,个体永远渺小,永远无法征服自然。
但我们也有生存的权力,宁做奋臂螳螂,也要在汹涌大潮中挥舞双臂挣扎!
人类的制度、文明,也在这一次次挣扎中螺旋向上!一点点升阶超越。
“古有后羿射九日,舜帝除四凶,周公驱猛兽。”
“今人,岂能不如前人?”
第五伦的话,掷地有声,让城头子路有那么一刻,也只有一刻,恍惚觉得,眼前这位,可不就是那降世的圣人,是赤眉一直盼着的救世主么?
“予在此,代受苦受灾的天下万民,对黄河,传檄宣战!”
……
PS:晚上有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