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陈仓
随着第五伦称帝,“魏王三年”遂一变为”武德元年“。
元年夏五月中,炎热的气候席卷渭水谷地,陈仓也热辣得知了鸣叫都没气力。
县衙里,官吏们都汗流浃背地坐在屋舍内,各个官署里做的活还不同,有的在核实上个月的狱事,有的在清点仓粮,有的则在传阅来自长安的印刷品:自从去年以雕版印刷术加上纸张批量生产“汉家气数已尽”的洗脑文章后,由第五伦钦定,被称之为“楷书”的雕版体已经成了官方文章的标配。
比如这一份,便是名为《征讨陇右檄文》的战争宣言,里面居然还有前朝太后王嬿为第五伦背书,痛斥刘歆、隗氏自私自利,陷孺子婴于险境的内容。
并非每个官吏都将武德皇帝视作神圣不可侵犯,就有嘴贫的小吏想到了什么,噗呲一笑,对旁人低声道:“同一篇檄文上,又是皇帝,又是太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当今太后呢!”
”不要命了!“同僚大骇,然后立刻感受到县丞的目光:“汝等在说何事?”
两名小吏一个激灵,起身异口同声道:“吾等说,陛下高见!”
县丞的眉紧紧皱了起来,待吏员如弟子,喜欢教诲是他的作风,此人名叫承宫,字少子,去年他以带着一群贫寒子弟,背着米和釜走到长安考试而闻名。
因为文章简朴易懂,承宫被第五伦特地提到第十名,也算“朝为田舍郎,暮入天子堂”了,有了这份资历,仕途自然颇为顺利,在完成宫中郎官培训,下放到基层干了半年后,很快就升为陈仓县丞。
他瞪了两个偷懒的小吏一眼,说道:“将这份檄文多抄三十份。“
小公务员们明面上唯唯诺诺,人后又暗暗吐槽了:“长安那么多纸,也不多印几份。”
因为财力物力限制了第五伦的想象力,纸张与印刷术目前只在西京、洛阳及北京推广,虽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中央的效率,但地方郡县仍和过去一个鸟样。工艺没完全扩散前,从长安运来纸张,和本地的简牍工坊所制的粗糙木牍,成本孰高孰低不言自明。
朝廷一般只给每个县送来够发几个乡的文书,但承宫是个细致之人,他对手下人的要求是:“必须让陛下的诏令,让每个亭都能看到。”
官署里又有人忧心忡忡地问在长安未央宫见过大世面的承宫:“县丞,既然檄文已下,那陈仓很快就要变成战场了?”
其实早在前几日,万脩将军自长安归来时,陈仓作为卫将军驻地,已经陡然紧张起来。陈仓县丞除了文书、狱律外,也管仓储之事,县丞和小吏们经常被点去兵营问话。
“陈仓怎么可能成战场。”承宫说道:“战场,定是在陇山的另一侧!”
但作为粮食储备的前线,陈仓注定会成为大军、辎重集散之地,本地人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哪怕身为小吏,也有可能从征入伍!
“入伍又如何?”承县丞倒是信心十足:“我有弟子十余人,皆在军中为吏。“
去年大考,落榜者无数,但第五伦开了恩,只要参加文官考试并坚持到最后的,都可以得到符契,到各地驻军里做斗食吏。虽然不是理想的仕途起点,但总有一口饭吃。
“又不要汝等亲自上阵杀敌,即便在行伍内,同在县衙内做的,难道不是相似的职责么?”
小吏们面面相觑,哪像了?在陈仓县,他们可以在屋檐下免受烈日暴晒,即便偶尔随承宫去田间地头,也是待几日便返回,下了班回到城中里闾,拥妻抱子,甚至有仆役服侍,好吃好喝待着。
可在军中就不同了,一旦开战,就要跟着长途跋涉,即便不必自己走路,就坐在牛车马车上,翻山越岭的颠簸也不是好受的,加上酷暑难耐,沿途物故可能性很高,动不动就与家眷天人两隔,那可是连鬼都会走哭的陇山道啊!
而做的工作也更难,县衙内,将每月分内活完成即可,但军队里,鬼知道什么时候送到一批新粮要你清点入库,差了一点,甚至会被背锅给砍了!
说个笑话,据说魏军之中,粮官的战损率,比陷阵之士还高!
”既然军中这么好,他怎不亲去?“有人如此暗暗吐槽。
岂料上午才腹诽完,下午时分,就有直接来自长安的郎官,给承宫传令。
“承县丞。”
年轻的郎官阴兴扫视这位同科甲榜“进士”,复述了第五伦的口谕。
“令陈仓丞承少子入军从驾,听候调遣!”
……
武德皇帝驾临,是不会向地方提前通知时间的,一来防止官吏一惊一乍组织大量人员欢迎,浪费百姓时间精力。
二来则是预防消息泄露,让别有用心者提前布置行刺。
于是等承宫抵达陈仓城外的原麓时,就看到第五伦在亲卫一个屯的簇拥下,站在高处“祀鸡台”上,与随行的郎官军吏们,正对着渭水畔的县城指指点点。
见到承宫满头大汗地抵达,第五伦只是先笑笑,让他加入队伍之中,承宫在这看到了被第五伦戏称为”百科“的杜笃,此人博闻强识,古今史事典故,几乎都能对答如流。
而当第五伦问起众人,陈仓何时而建,有何史时,杜笃都会先其他人抢答。
“敢告于陛下,史载,秦起襄公,章于文公。秦之先代本居于陇右西垂,周东迁时,与秦约定,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于是秦奋战群戎之中,但苦战数代,直到秦文公时,才向东到达汧水、渭水的会合地,命人占卜这里是否适宜居住,遂于陈仓山下建陈仓城。“
却见此城:后倚原麓,前横高岸,据势建筑,可容民众数千。
而城外的平坦原麓,亦可驻扎大队人马,万脩的营地就设在此。
第五伦颔首,对众人总结道:“秦起于陇右,自秦文公迁居陈仓后,得到了岐山周原之地,由此逐步向东蚕食诸侯,最终走向中原,一共花了四百年时间。”
“可如今,吾等则要反方向走,从陈仓向西,越陇山击隗氏!“
至于时间,若是四个月不能建功,那第五伦就可以休兵撤退,等待来年开春了,因为一旦入冬,陇山将成为绝境,十月飞雪,近夏始化。
方才问及陈仓的过往,杜笃能够侃侃而谈。
而当第五伦召承宫近前,开始询问陈仓的米粮储备,官吏、百姓对战争的看法时,就轮到杜笃一无所知,而承宫对答如流了,每一个第五伦关心的细节,他都能如数家珍。
在谈到人心时,承宫也没有讳言,说道:”不管是吏员亦或百姓,都对战争颇有担忧。“
担心好不容易粗安的陈仓被战争拖垮,畏惧自己被征召入伍,去陇山流血汗。
第五伦点头,却道:“承少子以为如何呢?”
承宫拱手:“臣故乡有句俗话,长痛不如短痛,陈仓乃是交通枢纽,南下可入汉中,西行可达陇右。现得粗安,是因为陇、蜀尚未侵犯,一旦战端开启,战于陈仓陇坂道上,本地所受灾祸将会更重,而一旦旷日持久,就更是永无宁日!”
“倒不如像陛下所决,以雷霆之力,速灭陇右,方能让陈仓早日从前线,变为内地,如此才能长治久安。”
说得好啊,第五伦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杜笃这一类,对虚文缛节很是熟悉,可以用来务虚装点;而承宫这一类,言语朴实无华,却能够说让老百姓、普通吏卒听得懂的话,可以用来务实。
这一高兴,就给承宫升了官。
“听说万君游军中,不少军吏皆汝弟子,既然如此,三军中的安集掾,便由你承少子来做了。”
……
远眺完后勤基地陈仓城,了解本地仓储及民心后,第五伦回到大营,与万脩商议出兵方略。
“眼下隗氏控制的陇右,地盘不大,一共四郡。”
他们与军中参谋们聚集在大帐,面前是粗略的陇右形势图,上面放置了分别代表陇、魏势力的兵棋,第五伦现在很喜欢和参谋们做推演,并乐此不疲。
“北为安定,东为天水,南为陇西,西则金城。”
四个郡的编户齐民,加起来顶天七十万口,若再算上不计入户口的属国羌胡,汉胡总数也在百万以内。即便这个地方的民众武德充沛,但以隗氏为首的陇右十六个家族穷兵黩武,其总兵力,也不可能超过四万。
如此算来,只是一个小势力,第五伦能集中十余万军民击之,但陇右最大的倚仗,还是它所处的地势,足以抵消敌人人数优势。
“前汉《乐府》中常有陇头之歌,一旦唱起来,就是生离死别。陇坂九回,艰难险阻,甚至超过了太行,连陈仓人谈及陇头,都神色大变。”
所以陇右坐拥陇关之险,只需要万余兵力,就能让第五伦数倍之军望而兴叹。
所以这场仗,还是老规矩,分兵!
“此番进攻陇右,一共分为三线。”
僚属们发现了,也不知为何,武德皇帝好像很喜欢玩三路兵线推进。
第五伦兴致勃勃地说道:“东线为主力,君游为主将,又分为上中下三路。”
“中路自陈仓出发,仰攻陇坂,吸引敌军主力集中在天水。”
“再分数千人行下路,沿着渭水往西,伐木开山,做出要沿渭奇袭陇西郡之势!”
“上路走北地,沿着萧关道,进攻安定郡。”
东线的上路,才是真正有机会打入陇右的一方,第五伦打算让吴汉带来执行此事,他还调了一支非常强悍的军队。
“这便是北路军。”
第五伦的手指在地图上找到了新秦中,从那儿往南划了一条直线:“耿伯昭带并州兵骑,沿着苦水河(宁夏清水河),击安定郡府,与东线上路兵会师与萧关,前后夹击,就不信打不破!”
“至于西边……”
第五伦叹了口气,说起一个噩耗来:“刚得到消息,窦氏丢了武威,第八矫带着百骑赶去酒泉,却在半道遭到张掖陇军伏击,好不容易逃回来几个生还者,而季正不知所踪。”
尽管心里无比记挂老八,也相信他的忠诚,但作为统帅,可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渺茫的奇迹上,第五伦遂将地图上代表着河西联军的兵棋推倒。
“此番只能靠东、北合击。”
“没有西线了!”
第446章 凿空者
河西走廊被祁连山和北山所夹,北山顾名思义,在河西之北。与连绵如天的祁连不同,它是断断续续的,在张掖郡这一段,叫做”合黎山“,据说古老的《禹贡》中都有关于它的记载。
这道山脉挡住了北方干燥的风,山脉南面是富庶的张掖郡,原野平坦空旷,绿洲上的农田阡陌相连,炊烟袅袅,里闾间鸡犬相闻。
而合黎山以北,则是截然不同的风景:绿色变得稀罕,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戈壁,茫茫四野荒无人烟,只有天上闲云陪伴着大片的黑色小石子和零星小草堆。
在这人迹罕至之处,烈日灼烤之下,一人一马艰难跋涉在沙漠边缘。
无力地坐在马背上的人,正是第八矫,一个月前,他去武威郡联络窦友,才知道窦氏已被老朋友刘隆击走,第八矫不愿辜负使命,遂带着数十骑试图穿过陇右控制的张掖郡,前往窦友可能逃往的酒泉——酒泉太守梁统也可能投向魏军。
可即便他们再三小心,还是受到了陇右羌胡骑的追击,渡过石羊河时遭遇伏击,属下几乎死伤殆尽,第八矫只能带着少数人继续向西亡命。
他们已失向导,这之后一个月,就在武威、张掖北部徘徊,有时甚至都说不清到底在何处。幸存手下或因受伤掉队,或对前路无望自己跑了,眼下只剩下第八矫,以及为他牵马的美稷少年。
少年名叫”高武统“,当初第八矫提出西行,正是他第一个站了出来,放了豪言。
如今使团蒙难,幸亏高武统射得一手好箭,能用所剩无几的箭矢猎获沙鼠鸟雀,持环刀劈了枯死的胡杨木为燃料,二人方能勉强充饥。
白天太过酷热,他们只能昼伏夜出,睡醒的时候,第八矫也会与高武统闲聊。
“当初我说要效张骞之志,没想到一语成谶,你我真成了张骞和堂邑父啊!”
高武统就不乐意了,放下了一直啃着嘬味道的小雀儿爪子,说道:“刺史或是张骞不假,但别拿堂邑父那胡儿来与我相比,我祖上都是正儿八经的诸夏之民,绝无半点胡人血统,在吾等西河美稷,说一个人是胡儿,相当于骂他是野种,要挨刀的!”
他与第八矫说起过在美稷的生活:少时就和一群孩子玩竹(木)马,还与并州刺史郭伋有过点故事。
“每次吾等骑竹马在城门口等他,就总有果子吃。”
只是后来边塞大乱,匈奴在胡汉引诱下南下劫掠,在美稷造成了骇人听闻的屠杀,逃出来的美稷少年深狠胡虏,小耿征兵时,便多加入了并州兵骑。
高武统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却颇为骄傲地说道:“再说,我也不是刺史的奴仆,只是临时听你调遣,我的上司,还是耿将军。”
这逻辑无懈可击,第八矫笑道:“若吾等能生还,定会将你的功劳,告知魏王……论及天下时,他常提‘武统’一词,肯定会很喜欢你。”
“不对。”
第八矫却又否定了自己方才的话:“虽算不清今日是几日,但已过五月初一,魏王,已经是武德皇帝了!”
想到这,他又生出了无穷的气力来,天色刚蒙蒙亮,就催促着高武统起身,乘着清晨的凉快再走几程。
为了躲避追兵,沙漠中跋涉速度极慢,慢到每天都不一定有三十里,更何况,疲倦的不止是人,还有马。
当他们翻越一个绕不过去的大沙丘时,连马儿也累倒了,高武统一贯爱马,即便缺少水,都要用沙子给爱马沐浴,此刻却在轻抚它的脖颈和鬃毛许久后,一狠心,举刀杀死了它!
然后就面无表情地割起了肉:“能猎到的野兽越来越少,这马肉或许便是吾等最后的食物。”
第八矫只在吃完马肉后,瞧见高武统捧着黄沙掩埋剩下的马尸,一边埋,一边悄悄擦泪。
当他回头发现第八矫在心有戚戚地看着时,索性不客气地说道:“使君眼下已欠我四匹,不,五匹河西大马了!”
他们离开新秦中实在太远,现在回头早就来不及了,第八矫只能认准西方,不断前进!
他即便再落魄,连携带的黄金都丢了,手里的五色绶带节杖都不曾扔掉,而怀里甚至还揣着第五伦所制的河西四郡守印。
“向导与吾等失散前说过,只要合黎山消失,就意味着酒泉将至!”
而等到合黎山当真走到尽头时,前方地平线上,却出现了一道绵延的长城,如同蜿蜒长蛇,它爬过荒芜的戈壁,阻挡流动的沙丘,在白花花的盐碱滩边驻足,又跃上陡峭的高台——那是一座烽燧!
这便是张掖、酒泉交界处的汉长城,汉武帝时所修,隶属于一个叫”肩水金关“的都尉,放眼望去,尽是黄色的夯土长城和一座座凸起的烽燧,据说它一直绵延到居延城去。
“河西的长城不行,只能防得住马,防不住人。”高武统趴在沙子里,如此吐槽,说比起上郡的长城差远了。但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据说汉武帝城发十余万人到河西,可如此广袤的土地上,人力物力缺乏,连长城也只能修成廉价的。
但它们亦意味着,汉家的统治,已经波及到了这偏僻之地。
第八矫只能给自己打气:“汉家长城烽燧,是跟着张骞脚步抵达河西的,而我,便是武德皇帝的先行使者!”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但第八矫和高武统却顾不上欣赏这美景,他们只蛰伏在河流边,等到夜深人静时,才悄悄摸过去,借助高武统的肩膀,翻过了高不过一丈的长城。
等过了长城,第八矫才发现自己多此一举,完全可以大摇大摆走过来。
因为这千里塞防,如今竟已空空如也,再没人站在烽燧上守望异域,当匈奴的马队逼近河西时,也再无人燃起烟火,通知军民和朝廷了。
内战如火如荼,边民无人保护,大多逃散。
这让第八矫更感紧迫,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并不知道,酒泉是否已经像张掖那样,被陇右派兵控制,毕竟距第八矫等人遭到袭击,已经过去近一月,说不定连敦煌都没了。
这个疑虑,在他们因缺乏食物,跑到屯田区找食时得到了解答。
一群乡卒听说里闾中来了两个饥肠辘辘的陌生人,立刻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这群脸上似乎永远沾着沙土的人冲第八矫不断呵斥,高武统听不明白他们的河西土话,只宁死不肯放下自己的弓刀。
倒是来之前突击学过点凉州话的第八矫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
高武统奇了:“使君为何发笑?”
第八矫道:“他们在质问,吾等是否是陇右的奸细!”
“这意味着,酒泉,尚未屈从于陇右!”
第八矫的眼泪淌了下来,在沾满灰土的脸上划出了两道印痕:
“陛下,臣找到‘大月氏’了!”
……
第八矫再现凿空之事的同时,五月底的陇右,已是战云密布。
西汉“大司马大将军“隗嚣脸上的神情也是阴郁的,今日他招来谋主方望,为陇右的前途做最后的决策。
“第五伦称帝,并发檄文,痛斥陇右,而陇山以东陈仓等地大军云集,看来是真要西征了!“
距离上一次陇魏交兵,已经过去一年半,但对于在那场仗里损失上万人马的,这短短时间根本不够恢复,顶多饮鸩止渴,招募羌胡骑入军。
反倒是第五伦横扫幽冀,国富兵强,就算最保守估计,魏之实力,已经十数倍于陇!
所以隗嚣是有些踌躇的:“有人劝我,说如若献出元统皇帝降伦,则陇右民安,四可保矣,先生以为如何?”
方望见隗嚣直到如今还在犹豫,不免有些失望:“主公尊意若何?”
隗嚣摇头:“明面上未有定论,但嚣心中,不愿屈从于第五伦。”
他依然在做战国并争,天下分裂,数世然后定的迷梦,希望保住一方诸侯的地位,只是形式确实太难了,隗嚣只执方望手再请求:“还望先生知无不言!”
方望遂道:“那些口口声声说请降可保陇右四郡者,所言确实不虚,但彼辈却唯独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方望发诛心之言:“投降可保陇地诸豪、民众,能保将军么?”
隗嚣顿时大震,确实啊,方望继而冷笑道:”如陇地十余家豪右降魏,依然能保全乡党,累官不失郡县,而唯独将军降魏,又会被如何安置?”
“第五伦虽在手书中口口声声说什么‘若以礼来降,不失封侯之位’,但以其心胸狭隘,定会令将军入朝软禁,自此以后,车不过一乘,骑不过数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如今日,南面称孤哉?是故众人皆可降魏,惟将军不可降伦。”
隗嚣赫然起身:“先生此言有理,我决意与第五伦战到底。”
在嘴上的”陇右民众安宁“和自己的利益门户间,隗嚣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陇人骁勇,喜复仇之风,昔日周原一战,天水、陇西几乎家家户户都失了父兄儿子,只要稍稍煽动,夸大第五伦军队的“残暴”,便能让他们为复仇保家而站在隗嚣一方。
“但第五伦形势大成,光靠陇右,恐怕很难与之对抗。”
方望提议道:“臣愿走武都去汉中一趟,听说公孙述亲自北巡至南郑,臣会以唇亡齿寒之理说之,恳请他派蜀兵走秦岭诸道袭关中,迫使第五伦腹部受敌,不得已而罢征陇之师。”
临行之前,方望还不放心,只对隗嚣道:”将军虽有陇山之险,能借地利以一御十,但第五伦并非不知兵,必利用其大军之势,分道来攻,彼分,我亦要分,陇右兵少,便容易左支右绌。”
隗嚣颔首,送走方望后,也紧急调兵遣将,布置陇山防务。
陇山就是六盘山,横亘在陇右与关中之间,南北走向长达千里。
“从东往西打,无非走两条路,一条是北地到安定的萧关道。”
这儿又名“回中道”,当初秦始皇称帝后第一次出巡,前往边塞,就是在这折了个来回。而汉时匈奴也数次侵犯,烽火边从萧关一直延续到甘泉宫。
前年,隗嚣的叔父执意东征,就是想将这条路完全控制,但却功败垂成,如今魏军与陇右共享此道,更能从北面的新秦中威胁安定郡城,所以得布置大军防御。
“十六家各出一千人,得兵一万六千,再征四千羌胡骑,总计两万,由牛邯守备萧关。”
陇西郡狄道人牛邯是隗嚣麾下首席大将,堪当此重任。
“另一条则是陇关道。”
从陈仓西北部,翻越陇山九道坂的“陇关道”,乃是关陇之间的主要干道,名为干道,但却十分险峻,比起萧关道更加易守。
隗嚣道:“本将军将一万五千人,亲自守备陇关道!”
他站起身来,与在座陇右十六家子弟、将率说道:“陇右是陇右人的山河故土,不该又陇东之人来指手画脚!”
“第五伦虽轻取幽冀,但陇右与平坦的河北不同,再多的兵力,也要在陇坂低头!”
隗嚣唱起一首没有载入汉乐府的本地歌谣来。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唱罢这《陇头歌》,隗嚣猛地击缶,厉声道:
“就让魏军的血,在陇山上流尽吧!”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47章 六盘山上高峰
“山高而长,北连沙漠,南带泾、渭。关中四塞,此为西面之险。”
这是第五伦在山麓东面仰望这道山脉后给出的评价。
他说打陇坂是“仰攻”,这是字面含义,因为陈仓一带地势平坦而低,但向西北行则越来越高,当抵达陇坂脚下时,眼前这道山脉却陡然上升!
“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得越。”
这意思是,只知道险峻得翻到对面山脚都得走七天,至于多高,只有天知道。
但今日,当第五伦随军抵达此处时,却偏要测一测这“不知几许”的高度。
对数字和器械较为敏感的水衡都尉杜诗被调到西线来,与身在长安的任光一东一西,统筹漕运辎重事宜,当第五伦问他能否有办法测出陇山高度时,杜诗道:“臣只能用偃矩望高之法,粗略量出。”
第五伦让他当场演示,杜诗的偃矩法纯粹利用经验,得出的答案距离实际肯定很远,只能说“或有八百步左右。”
第五伦却还不满意,只笑道:“予倒是有两种方法,可量得陇坂之高!”
一种是使用多次测量传递的方法,就可以测量出各点之间的距离和高度差,得到了一千零九十步的结论。
其次,则是第五伦令材官营将大黄弩屯用于测量目标远近高度的“经纬仪”拿过来。
这所谓的经纬仪,其实是设在一个框架上的三条横线和三条竖线,缩小版的安在大黄弩望山上,射手利用十字网格就可以上下左右地瞄准目标了。此物同样可以利用相似三角形,测山之高,用算家勾股之法反复推算后,亦得一千多步。
杜诗大受震动,在那用经纬仪对着旗杆等物比比划划,准确度确实很高。随着少府全面开工,将武德皇帝任何设想都变成现实,近来军中的小器械是越来越多了——尽管大多数做出来后一试,发现是没啥用处。
这次测量肯定比以经验猜测要精准,一千步,相当于这是第五伦他们所在山脚营地,与远处陇坂隘口的高度差。
从平原地带,在短短数十里范围内,高度骤然上升千米之巨,这在冷兵器时代,有多么的可怕?
第五伦也想起了那首《陇头歌》:“难怪关中民夫被征召去陇右服役,在这座山上都能走哭了,反叫陇右人笑话。”
平常尚且如此,战争时期,来自关中的军事力量想要冲上去何其难也,巨大的坡度的险峻的道路,不但对人马体力是极大考验,辎重运输也是一项难题。
那能不能绕道呢?很遗憾,即便陇关道如此难走,却已是翻越陇关的“坦途”。
更麻烦的是,在过去的历史中,甚少有势力在此留下战争记载,秦人翻陇山向东没遭到群戎多大阻碍,而汉初时汉军暗度陈仓后,也很轻易就打到陇右了——当时陇右是章邯统治,秦人恨透了这个害他们二十万子弟被楚军屠杀的家伙,反而对“约法三章”的汉军颇为欢迎,相当于传檄而定。
于是第五伦也没有战例可以参考,只能让将吏们一点点摸索。
“大军要进攻陇坂,应该以半山腰的关山草原为前进营地。”
这是来自万脩的提议,关山草原在陇山东麓中段,据说这里就是秦人祖先非子为周王牧马之地,有大片平坦之处,可以安营扎寨,容纳上万人入驻,时值盛夏,草地丰饶,亦能减轻牲畜食秣的压力。
可再往上就没那么容易了,陇关道开始变得极其狭窄曲折,要通过盘山路一点点往上挪,而山道尽头,则是险峻的陇坂,陇军已经在那以逸待劳,痛击任何仰攻关隘的魏军。
前锋光跋涉就花了三天,第四天发动了试探性的进攻,结果十分让人沮丧:一向骁勇的亲卫师都被撵下了山。
第五伦光是在关山草原观战,就能感受到战斗的艰巨,只叹道:“予算是明白,当初绿林王常在面对潼塬时的心境了。”
陇坂比潼塬更险,不管魏军在陇东有三万、五万甚至是十万人马,在狭长的陇道上,兵力优势将被抵消,大型攻城器械更是绝对运不上来,小型的投石器在关山都找不到地方安放。
在进攻持续到第三天的时候,即便第五伦为先登设置了重金犒赏,但又一个旅在陇右良家子和徒附兵的反击中败下阵来。
久拖对峙下去也没个尽头,因为陇山西麓较为平缓的缘故,陇军支援、补给都比魏军方便。
这也是第五伦此番征伐,必须分兵缘故:与其十几万人挤在山脚下加重补给负担,还不如兄弟上山,各自努力呢!
仗打到这份上,第五伦算是清楚,想硬生生从正面打破陇关何其难也,他开始让军队陆续撤回山脚下,在关山草原留数千人,虚张声势保持压力即可。
接下来只能等小耿和吴汉合计萧关道的捷报了么?可哪有那么轻易,吴汉被第五伦设计了一波,用杂号将军和侯位,把老吴从幽州骗到了关中,而他手里的幽州突骑则由景丹接管,如此一来,刚加入的”幽州系“就掌握在了第五伦嫡系亲信手中——他失心疯了才把军纪极差的渔阳突骑调到关中来祸害地方呢。
所以吴汉的“独立师“虽然番号没变,但人已经换了一茬,目前是将不识兵并不识将阶段,从北地西击,一路上依然是艰难险阻,城得一个一个拔。
而原本指望给陇右背部迅猛一击的耿伯昭部并州突骑,则因为匈奴忽然增加了在贺兰山一线的部落,得留人守备富平,不能尽数南下,进度可能也会被耽搁。
“打陇右靠的是磨性子,急不得。”
嘴上这么说,第五伦却不想空待,只暗道:“看来这‘下路兵线’,是不得不出动了!”
……
“渭水狭道的这一路,本不在予筹划内,全是君游的主意,君游也数次说过,已筹备妥当,随时可派数千兵西行。”
等第五伦从关山草原回到陈仓时,复与万脩商议:“但予在陈仓询问,都说狭道不是人走的。”
在陇山南端,渭水硬生生冲出了一条狭长的深沟来。按理说,大多数地方,沿着河谷,总能开辟出一条道路来,诸如秦岭中的褒斜道,全靠褒斜两水。但渭河恰好是个例外,很多地方是高山峭壁,要想沿着渭河通过陇山,除了修建栈道外,几乎别无他法,但前朝也无人做过此事,而湍急的水流也意味着,逆流行舟没有可能。
“渭水狭道虽险,但并非不可行人。”
“臣之所以敢说这句话,所以因为亲自带兵扮作樵夫,沿着渭水往西查探过。”
万脩镇守右扶风这一年半可没闲着,虽然随着步入中年身体不太好了,但他还是经常亲历第一线。
他在地图上给第五伦指出这条牺牲了不少性命才探明的道路:“此道是从陈仓西行,过渡口,沿着辟于山间峡谷的险道走,在山岭河流间数次穿行,过麦积山,行程数百里,最终可抵达陇西上邽(今天水市秦州区)!”
万脩力主此策:“虽是主要便于地方乡民往来走动,不利于大队人马跋涉通行,但却不缺水源。亦可出一支奇兵,携炒面为干粮。”
他开始请缨道:“请陛下坐镇陈仓,臣愿亲将偏师出击!不过半月,便能捅入陇右的心脏!”
第五伦奇了:“若是耿伯昭、吴汉,甚至是文渊提这样的建议,予不会感到奇怪。”
“但君游一贯以儒侠君子示人,用兵也和景孙卿一般稳健,为何此番如此锐意?”
万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臣虽年长后好读书,但年轻时,亦是快意恩仇的五陵游侠儿啊!”
“如今陇坂难越,臣岂能爱区区身躯,而不敢赴军之厄困?”
“好将军!”第五伦依然有些沉吟,他之所以一直按着这条进军路线不动,是因为渭水狭道和子午道一样,看似“奇谋”,实际上非万全之策。
他遂道:“陇右肯定会向公孙述求援,而我留岑彭守渭南及子午谷,若是蜀军敢犯险,必令其有来无回。”
“这渭水狭道也一样,汝欺陇右无好人物么?倘有有识之士进言,于麦积山僻中以兵截杀,汝孤立无援,进退不得,非惟五千人受害,亦大伤锐气。”
万脩却不甘心一直做个押阵脚的角色,再请命道:“以陇右之形势,若能有奇兵进入其腹地,陇西豪强,必然大惊,将与离心离德,到那时,臣就不是孤军奋战了!”
万脩认为,陇右内部其实也不稳固,隗嚣受命于败军之际,威望不足以让其他十多家豪强闭嘴,更何况还围绕孺子婴的复汉派存在。
以万脩看,若能杀入隗家不能一言九鼎的陇西,陇右豪强必然大受震动,或许会发挥大姓的传统艺能,将隗嚣推出来承担抵抗王师的所有罪名,将他卖个好价钱呢!
“世人皆道臣用兵怯怯,这次正好可稍稍用险,出乎奇意料,臣以奇胜之,而陛下以正合之!陇军可大破。”
万脩屡屡请命,而眼看时间进入六月份,陇关、萧关两道皆无进展,第五伦只看着六盘山高峰之上,天高云淡。
这一带气候较为干旱,没有出现连绵骤雨,可再等些时日就不一定了,确实是走渭水狭道最合适的机会。
“君游。”第五伦遂松了口:“汝非但是予之强弓,吾等在新秦中时,为予射下南飞之雁,以为聘礼,所以予才会视汝为家人。”
第五伦让郎官取来一把专门授予将军的军斧,自持其刃首,而将斧柄交给了万脩,这是极其信任的标志,毕竟若将军有异心,接过来甚至能把皇帝砍了。
“将军亦为予之利斧。”
第五伦答应了万脩的请战,动情地说道,顺便在不知不觉中,又抢了个本属于秀儿的成语。
“且为予,披荆斩棘!”
第448章 山海情
对伐陇的北路主将耿弇来说,最大的难题不是敌人,而是补给。
新秦中已是方圆千里内最富庶的地区,离了这一小块区域,不论东西南北,皆是苦瘠之地。
就拿在地图上,陇右安定郡与新秦中之间最为“便利”的交通,清水河沿线来说吧,又有平坦大道,又有河流,这不是骑兵南下奔袭的好去处么!
若有统帅在地图上看了一眼就拍脑袋做决定,那定是要悔死,耿弇事先派人查探过,水波荡漾的清水河实际上是一条苦涩之河,盐分极大。
“人还能硬着头皮喝下去,虽然是越喝越喝,但牲畜就浇灌了,非得在水面上撒点麦麸,才能哄着下嘴。”
新秦中的都尉蒙泽对耿弇如此抱怨:“依我看,也别叫清水河,改名苦水河罢!”
所幸在新秦中与安定间的七百里戈壁、荒野中,还有个地方是可以作为大军补给之地的。
卢芳的老家三水县,是穷山僻壤里难得的好地方,此处有可以解渴的水源,还有上千户人家居住,耿弇手下的并州兵骑们平素军纪还行,可如今吃了几天炒面,实在是受不了了,遂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视为“卢贼乡党”,将老乡老不容易收上来的麦子抢得一干二净,逼得当地人躲进了深山里。
但即便抄了粮,也只够数千骑吃嚼半个月,将士们都很焦躁,希望能速战速决。
耿弇却不急,让蒙泽再去南边查探敌情。
离开三水县往南再走两天两夜,景致出现了变化,戈壁和秃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陇山东麓茂密的森林,更有草甸草原、干草原和杂类草草甸等,是大牲畜良好牧场——陇右良家子的马匹多来自此处。
安定郡府城高平(宁夏固原)一带,后世是著名的“西海固”,号称苦瘠甲天下,可如今却是一片富庶之地,波光粼粼的朝那大湖是西北方有名的盛湖,而高平城因其坚固厚实,号称“陇右第一城”,是故又有高平第一城之称。
隗嚣安排手下大将牛邯坐镇高平,在此集中了陇右大半骑兵,步卒也有上万之众,耿弇甚至能看到良家子骑巡视、押粮,他们在源源不断赶赴东边的陇东高地,吴汉的”独立师“正在那边往西打,听说攻势十分猛烈。
而大名鼎鼎的萧关,就被保护在高平城之后数十里的陇山断裂隘口处。
等蒙泽回来禀报后,耿弇心中了然,知道这场仗该怎么打了:“此番陛下虽分兵数路,但能有机会建功者,只有我与吴汉。”
耿弇笃定,以陇关的险要,皇帝就算将大军全押上,也难以攻陷,协助第五伦的将领是万脩,万君游虽是嫡系重臣,但在耿弇眼里亦是一匹“中驷”,两匹中驷凑一起,能玩出什么花?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在战略上,第五伦确实是上驷之选。
“陛下确实知兵啊,这陇山作为作为千步之高山,虽然占据地势之利,可它亦有弱点。”
小耿点着地图道:“最脆弱之处,就是这大名鼎鼎的北萧关!”
从陈仓往陇山打,需要跨越上千步的高度差,可若是绕路北地及新秦中,同属高原,这高度优势就被消弭了不少。
第五伦正是意识到了这点,才点了耿弇和吴汉的合击萧关,但具体怎么打,第五伦也没细细点出,这就需要耿弇和独立师吴将军,发挥他们的将才了。
“但高平乃大城,积蓄充足,萧关毕竟是险塞。”耿弇说道:“就算我与吴汉会师,若陇军退守关城,恐怕也要长年累月攻打,杀军之半才会陷落。”
所以耿弇决定,要让战斗在郊野结束!
“吴汉今从北地出兵,牛邯不肯放弃陇东,已出兵与之战于泾水上游一线,只等安定陇军尽出,我军便一分为二,一师由我亲将,截断陇军粮道,并与吴汉东西夹击牛邯,而蒙都尉则伺机冒充陇兵败卒,赚入高平城中!”
此策议定后,耿弇立刻派信使绕路去陇东通知吴汉。
按理说,因为吴汉是“独立师”,直属皇帝统辖,耿弇就算是车骑将军,也不是他的上司,这场仗得商量着来。
可耿弇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年轻,他敬佩马援,兄事景丹,可要让他对名不见经传的“新贵”吴汉客气?那不是笑话么!
于是信中态度居高临下,简直是在教吴汉怎么打仗,让他诈败一场,好让陇军尽出,并州兵骑袭其后。
陇东地区是典型的黄土高原,从高空俯瞰,它看似平畴沃野,粗犷、雄浑。可当人置身沟壑时,看似平坦的大原就破碎不堪了。使者需要在沟沟壑壑里穿行,有时候又攀爬上高塬的平川,不知翻过了几百座塬,几十条沟后,终于辗转从北地郡抵达吴汉大营所在之地:浅水原!
来到此地,使者目瞪口呆,因为他目睹的,正是一场大战后的清扫阶段,陇兵和魏兵尸体纠缠在一起,浅水被染红,原上则堆砌了数百颗人头——吴汉砍了陇兵脑袋后,筑成的京观!
“什么,诈败?”
吴汉接过小耿的信,看得大皱眉头,只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羞辱,遂冷冷笑道:“请回去转告耿将军,不劳他相助,吴汉已带着独立师,大败陇兵!不日就要与耿将军,会师萧关了!”
……
“什么,吴汉竟已击败了陇军前锋?”
又是数日后,秣马厉兵准备在关外歼灭陇军主力的耿弇得知此事原委。
原来,吴汉的独立师虽然是将不识兵,但他身为南阳人,能在遥远的渔阳混出名堂,是一点都不怕生,很快就以其粗犷豪爽的性格,与士卒打成一片。
当他率军自陇东抵达浅水原附近时,做出孤军深入之势,诱得陇右前锋与之交战,而吴汉遣人翻过几道丘塬,秘密进袭陇军背后,两军合战,当场斩杀陇兵数百,其余人等只能利用地形撤退。
经此一役,牛邯不敢再守陇东,连续放弃了数城,将主力缩回了陇山隘口一线。
得知此事后,耿弇却不喜反忧,大骂起吴汉来。
“这吴子翼,贪图小胜微功,却坏了军国大事!”
吴汉就像一个抡着棍子在草里乱舞的莽汉,反而将蛇惊回洞里,使耿弇“歼敌主力于萧关之外”的计划便胎死腹中了。
牛邯作为陇右大将,经验颇为丰富,步卒在东边试探吴汉之际,骑兵则集中在高平第一城,阻截任何试图深入敌后的并州兵骑,并州骑远道而来,马匹羸瘦,自然没法和在六盘山下吃饱了水草,还有步卒协助的敌骑强行交战。
耿弇忍着牙疼,与蒙泽在地图上推演:“萧关扼守在陇山最大的隘口,番须口处。”
“而高平、朝那、泾阳,这三座城则保护在萧关之外,互为犄角,堵死了番须口之路。”
牛邯将主力撤回后,亦有万余兵力,并不比魏军两路少,借助这三城一关的地势,足够与他们耗很久了。
耿弇颇感遗憾:“原本数日可决胜负,歼灭陇兵主力,三城一关指日可下。”
“如今倒好,只能以疲敝之师,顿兵于坚城雄关之外,指望敌军犯错了!”
智计白出的耿弇不由骂道:“我看这吴子翼,不过是下驷之将!”
……
耿弇弹劾独立师吴汉破坏大局,为了小胜而导致陇兵受惊后撤。
而吴汉也弹劾车骑将军耿弇延误战机,几千骑兵在手,竟坐视败退的陇兵从容后退。
两份奏疏几乎同时送到第五伦的陈仓大营,让他啼笑皆非。
虽然明面上一视同仁,但第五伦对麾下诸将,其实是各有评价的,按照《六韬》里将领五材十过一一评分,大致可以分为几个等级。
像马援、耿弇、岑彭三人,在第五伦看来,完全够得上S级神将,他们当然不是完人,但因其阅历,已能做到攻守兼备。即便是最年轻的小耿,也在一些挫折后飞快成长起来,这次出兵,能够用战略和全局眼光看待,而不是一味猛冲,便是例证。
而景丹、万脩、耿纯、吴汉等,或多或少都有缺点,而且很难用后天努力补上,第五伦将他们列为“A”。
至于张宗、郑统等,虽有一军之勇,无法独当一面,便要排到“B”去了。
第七彪之类原本只配当个屯长的人物,荫第五伦德泽位列九卿,实际能力顶天是“C”。
但有一个人是不能评的,那便是窦周公,毕竟大家都说,他与第五伦齐名……
这场陇东之战,证明第五伦的评分确实很公正,耿弇那“歼敌于萧关之外”的方略是完全正确,第五伦因没实地去看过,都没想到,对此拍案叫绝。
而吴汉这家伙,上次在河北就很顾大局,十分听话,原来是看人下菜啊,这场仗,吴子翼是典型的战术上赢得漂亮,却耽误了战略。
S+A=B,这便是此役的结果。
但浅水原一战,毕竟是很提士气的胜仗,第五伦还能反过来惩罚吴汉不成?那不得让底下人寒心么,于是都给二人送去了抚慰和金饼。
这回是第五伦的失误,将领搭配不当,往后他再也不会将二人凑一起了。
那是否要亡羊补牢做出调整,让吴汉转而听从小耿指挥呢?
第五伦思索后,觉得这样做的弊端,远大于延误战机。
他暗道:“以小耿的性格,拿到兵权的第一时间,恐怕就是带着并州兵骑,驰入吴汉之壁夺其军。”
“而以吴汉的尿性,搞不好就又来一次下克上手刃上司……”
算了算了,就这么凑合吧,第五伦只给二人明确了任务:吴汉攻泾阳,而小耿击高平城、朝那。
但敌人已选择退守险隘,指望北路速破萧关,杀入陇右腹地以结束战争的念头,是不要再有了。
开战前,第五伦是万万没想到,这一仗的最大希望,居然会落到原本被他视为“A-”,只因看中资历与忠诚,打算强行提携分功,以维持军中权力平衡的万脩身上。
人是充满变量的生物,不同的人凑一起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而同一个人,在不同阶段亦会有差异,不能以固有印象及简单的能力评价论之。
“君游。”第五伦衷心为已经西征的万脩祈福。
“我错了,此战,应是你与我分功才对!”
……
PS:第二章在半夜。
以今天的状态,应该是憋不出第三更了,抱歉。
第449章 中心开花
武德元年(公元25年)六月中,一支军队跋涉在秦岭深山中,曲折绕着山峦盘旋,百步之内萦绕岩峦要转无数个弯弯,有时候绕了两天才发现,不过是从山脚到了山坡。
这与其说是路,还不如说是鸟道。
最难走的还是栈道凌空之处,抬头能见六龙回日之高标,伏首则望冲波逆折之回川,百丈高处,人马却得踩着木制栈道前行,重量压在上面吱吱呀呀,一阵风吹来,甚至有人失足落下!
而若是遇上骤雨降下,滑坡、泥石流是常有之事,栈道桥梁总被洪水冲毁,修缮又要耗费时日。
这支军队是十多天前出发的,但计划中十天的路程,却已经走了半月,而来时的五千人,也已经散落大半:走丢的、被蛇虫咬伤的、患病掉队的,数不胜数。
经过疲敝的跋涉后,作为向导的本地樵夫才说,马上就要到谷口了,可等将士们欢天喜地抵达名为“黑水峪”的隘口时,却有一支埋伏已久的数千大军在此等待。
他们一头扎进了人家早已布置好的口袋,一时间头顶箭石落下,正面徒卒持短兵藤牌高呼着冲杀出来,经过半个时辰鏖战,来犯者因疲敝不堪,遂全军覆没!
带头的将军也持刃自刎!临死前痛哭:“奇谋未成,臣对不住陛下厚望!”
他的头颅连同的旗帜被送去守军将领处,展开一看,上头写着一个斗大的“成”字。
主导了这场黑水峪伏击的,正是魏平南将军岑彭,他笑道:“果如陛下所料,蜀军还真来子午谷了。”
第五伦征伐陇右之际,大后方就交给了岑彭,他的防区从蓝田子午,一直到商於武关,主要盯防对象就是汉中的蜀军。
公孙述初夏时还派遣使节来献异兽熊猫,如今却还是忍不住出兵尝试,而岑彭则用一场干脆利落的全歼,让蜀军打消捡漏的侥幸心理。
岑彭让人提溜上百名俘虏来,准备放回去报信,之所以要放这么多,是因为他唯恐回程艰辛,这批人能归者十不存一。
“且回去告知公孙子阳。”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既然敢撕毁盟约,侵犯魏境,那岑彭身为征南将军,自然也要发麾下数万之师,自子午、傥骆等道南下击汉中问罪了!”
蜀兵们被释放后仓皇南逃,岑彭就希望公孙述能信了自己的胡话,在汉中集中兵力守备——时值雨季,他才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去子午谷另一端让蜀军以逸待劳呢。
岑彭又唤来信使,令他们奔赴陈仓将此事告知第五伦。
“禀报陛下,公孙述已助陇抗魏,既遣军侵犯子午谷,陇西极可能亦有蜀军进入!”
……
而在秦岭的西侧,万脩所走的渭水狭道,比子午谷更加艰难。
子午道好歹在王莽时由朝廷出资修缮过一遍,可渭水狭道则保留了原始的状态,简直是行军噩梦。离开陈仓西部最后一个乡邑后,万脩所带的五千人就只能靠自己了。
北面的陇山又硬生生向秦岭抵过来,恨不得完全贴到秦岭身上去,成犬牙交错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渭水则贴两大山系的夹缝走,在山谷里左突右奔,川流颇为急躁。
万脩让人试过拉纤行船,但完全行不通,因为落差过大,谷深浪急。
向导只对他道:“将军,据说汉武时修建宫殿,曾令陇右砍伐大木,每年九月到腊月放木头入渭,据说连续放了一二千棵大树下去,可等关中接到木头时,都已被石滩砸得不堪使用。”
是啊,光漂个木头都如此,更别说船了,那还是冬季水流缓和的时候,如今夏日水大,万脩让军队尽量走山道,离水远远的,否则一旦洪流冲刷,运气好点,都能把大军给歼灭了。
数日内走了上百里山路,鲜少见到人影,偶见到有村闾建在山上,山的四周多沟壑,全是雨水像猫爪一样挠出来的,水流将肥力冲走,土地肉眼可见的贫瘠。
“都是躲避汉、新时的苛政跑进山的。”
万脩的前锋每天都会打死几只虎豹,甚至还遇到过狗熊,果然是苛政猛于虎啊。
沿着河的北岸攀升,远看无路的山坡却有一条小径,不过全在荆棘丛中。万脩想起第五伦对他所说的“披荆斩棘”,他拒绝了士卒请他坐步辇,只走在靠前位置,也挥舞手中的刀替士卒开路,满头大汗而不自知。
将军如此,士卒焉能落后?他们加快了速度,亏得在第五伦的要求下,大多扎了厚实的绑腿。那些偷懒的士兵,走下来已是两腿刺痛,被划出了横七竖八的血印,有的荆棘有毒,痛痒难耐,甚至有人因此而死去。
一路上山高谷深,前锋部队是最为艰难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实在是探不出路的地方,便派遣有采穴蜂经验的人,系着绳子攀爬上去,山体凿洞,插入石条木板,石条上覆石板,就成了天梯栈道,几乎每走一里,就要付出一个人的性命。
有时候遇上较大的坡度,修不出路来,士卒踌躇之际,万脩却走上前去,用毡衣和席子将自己裹起来,竟直接横着身子,往山下一滚!
“将军!”
士卒们惊呼连连,也有样学样,等连滚带爬下了山,却见万脩面露痛苦之色,原来他下来时,身子磕到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后背已是流了血。
万脩只道不碍事,让随军医生用草药处理后便没有再管,而士兵们尽管鼻青脸肿,但他们好歹又越过了一道山岭。
如此险道,粮草运输是不要想了,全靠自带干粮,亏得万脩为此役筹备许久,除了炒面,居然还备了肉脯和用开水烫过再风干的干菜。偶尔士卒打到野兽,虽然肉骚了点,也算艰苦征程中难得的趣事。
伤亡比一般的战斗还要大,经常有人走着走着倒地不起,亦或是清晨醒来,发现已经没了呼吸。蛇虫、伤口、病患,多有致命,而掉队的人就更多了,几天下来,人数便从五千锐减至三千,士气越来越低落,怀疑声也越来越大。
亏得许多军吏从猪突豨勇时代就追随万脩,弹压了不满。
不知迈过了多少坎坷后,希望也出现在眼前!
此道险则险矣,但距离陇右的直线距离却很近,起码比陇关道少了一倍,渭水似乎没那么湍急了,山势也渐渐趋于平缓,当走到第十天,干粮即将耗尽时,一个小邑赫然出现在魏军面前!
这个小城叫“绵诸道”,和岑彭防守子午谷不同,陇右根本没料到会有敌人翻越山岭,犹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此,魏军没废太多气力就拿下了小邑。
“绵诸道。”
万脩在地图上确认这个位置,笑道:“这是好征兆啊。”
他作为“儒侠”,是有一定文化素养的,出征前做足了功课。
“秦穆公汝等可知?春秋五霸之一。那时陇右还有许多戎人小邦,穆公三十七年,秦军出征西戎,包围了绵诸,活捉了绵诸王。这之后秦穆公乘胜西进,征服了二十多个戎狄小国,辟地千里,遂霸西戎!”
“如今吾等西征,先取绵诸,亦是要效仿秦穆公故事!”
吃上了久违的热饭,在屋檐下睡了个好觉后,魏军士气稍得恢复,但万脩却难以入眠,他很清楚,绵诸道逃出去的人,会将己方杀入陇右的消息,禀报给天水、陇西!
万脩夜登小城,向南望去,那儿有一座突兀立于荒野的孤峰,山形似麦垛,便是麦积山,可万脩怎么看都觉得是头凶兽。
而往西,一天的行程之外,则是上邽城,按理说万脩最该去攻打此地,但据他所知,上邽的陇右杨氏颇为厚富,徒附也多,不一定能攻下来。再考虑到陇右若向公孙述求救,蜀军北上,上邽亦是必经之地,自己就算夺下来,也会遭到围攻,无法起到逼迫隗嚣回兵来救的目的。
最后,万脩回头向北看,根据本邑父老所言,往北两天的路途之外,是一个叫“略阳道”的地方。
有戎狄曰道,略阳和绵诸一样,也是华戎杂居,不过那儿的地利可比边鄙的绵诸重要多了。
一年前,诸将为了跟魏王去河北捞功劳争破脑袋时,万脩就在右扶风默默研究西边的对手,图籍向导之类也搞到了不少,对陇地颇为了解。
“略阳是陇关道、萧关道等诸多道路交汇之处。”
这就是万脩向第五伦请缨出战时,所说的“陇右之心脾”啊!
万脩目光只盯着这个地方了:“若能拿下略阳,必然惊动陇右,隗嚣身在陇坂,必回师救援,而陇右豪强也必然心中大震。”
可以他们区区三千多疲敝之卒,能拿下城小却坚的略阳道么?
面对踌躇的众军吏,万脩这次用上了激将之法。
“前年周原大战前夕,耿伯昭也是带着区区两千人,在雪天里翻越山塬,奇袭了汧县,迫使陇右从关中退兵。从此以后,小耿名扬天下。”
“汝等多是猪突豨勇时便追随陛下的老卒,但因我功业不著,一年来未得升迁,此番正是男儿建功之秋,绵诸道的人说了,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派男丁上前线,陇右大军集结于陇山,后方反而空虚,若能袭之,必可功成!”
万脩这趟出征的灵感,确实来自耿弇,但他不知道,耿弇当初也是受了来歙的启发。
这种战术,以己方为诱饵,进攻或坚守某一战略地域,诱使敌方部队向己方运动,以达到调动其兵力的目的,好让友邻部队突破险阻,最后配合己方,对敌方实施反包围。
这啊,就叫做“中心开花”!
军吏们应诺,其实他们心里也没底,只是相互说道:“来都来了,险都冒了,倒不如再跟将军锐意一回。”
“然也,我宁可与敌交战,也不愿再回渭水狭道去喂蛇虫了!”
军吏们退下后,万脩继续在邑内唯一一盏膏油明灯下,对照两份来自长安天禄阁的地图:一份是前汉地图,略阳就叫略阳。
另一份则是新莽地图,因为王莽这改名狂魔的关系,郡县名基本都变了,比如天水叫“填戎郡”,而略阳道这地方,因王莽喜欢改县、道为亭的缘故,所以又叫做……
“街亭!”
第450章 捉襟见肘
事实证明,一心去北面街亭的万脩,确实高估了自己的机动能力,也低估了陇右人的“武德”。
首先是防守上邽的西汉“御史大夫”杨广反应迅速,在接到绵诸道告急当天,就尽调陇西杨氏之兵上城头准备防御。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股魏军却偏不打近在咫尺的上邽,反而舍近求远,朝北方开进!
可驿骑已将魏军突入陇右之内的消息传到各县,不论城、乡,皆紧闭城门,而魏军沿途掠食也遭到了陇右人的剧烈反击。此地本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虽然壮丁尽被隗嚣征召入伍,但即便是头有二色之老人,身材不及矛杆之孺子,甚至是粗悍的妇女,都能在他们熟悉的山谷里闾,用弓箭冷不丁这支孤军深入的魏军造成损失。
搜粮小队频繁失踪,加上兵卒疲乏,至少“民和”这一项并不站在魏军这头,一天只走了二十里,前路渺茫,而从抓获陇右小校口中获知的新消息,更让万脩不得不打消先前计划。
陇军也并非将所有兵力押在陇坂上,主力亦集中于山下,只是陇山西坡因海拔的原因,比东坡更加平缓,调防轮换及运输粮秣比魏军更容易罢了。
“隗嚣本人带着后备之师,就驻扎在略阳?”
若小耿、吴汉等闻此言,一定会愈发骁勇,直接莽上去来个擒贼擒王。
但万脩虽有游侠之勇,可在干大事前总会踌躇一番,计算一下能不能干,否则当年奉命刺杀,弓箭就直接往第五伦头上射去了,也不必绕着车躲猫猫。
他回头看着自己疲乏的士兵,掉队者越来越多,进入陇右后,前进竟比在渭水狭道时还艰难。
一旦自己失利覆灭,好不容易让战争出现变量的种子,也要绝了。
万脩陷入了艰难的斗争,做将军就是这样,你的一念之差,便是千军万马的性命,君国的兴亡。
万君游要在这场战争里有所建树,但他永远会先考虑全局,万脩没有忘记自己请缨的目的:帮助皇帝陛下赢得战争,而不是由他来出尽风头。
咬咬牙后,万脩做出了决断:“调头,带着掠来的粮食,立刻退回绵诸道。”
亏得万脩留了几百伤兵在此,而陇西杨广又出于谨慎,在不清楚魏军数量的情况下,以为有诈,未敢来收复城池,这一犹豫,让万脩不至于进退维谷全军覆没
“既然如此,便只能依托绵诸道,假装我后方大军源源不断,以吸引隗嚣派兵来增援了。“
但既已悻悻而回,露了怯,万脩要如何让陇右相信这点呢?
万脩颇为苦恼,却不由想起皇帝陛下临行前授斧时,对他的嘱托来。
当时第五伦是这么说的:“君游虽为我披荆斩棘,但陇右多坚石,不可贸然斩之,否则容易伤了斧刃,予宁可此战旷日持久,也不愿将军有任何损失。”
“故大军走出狭道后,若是北上不利,不如退回绵诸道,如此这般行事……”
万脩遂令属下:“派出兵卒,朝不同方向,大肆搜粮,并放出消息,说皇帝陛下将兵数万,不日亲临,需搜粮万石方可。”
这确实是很符合第五伦“兵权谋家”的作风,当实力足够时就碾过去,不足时则多以智计辅之。
虽然因实力有限打不出中心开花的事实,那就用诡计和障眼法,造成中心开花的态势!眼下陇右后方忽然遭袭,其君臣也犹如惊弓之鸟,那就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是的,要将他这孤注一掷的冒险,包装成第五伦稳如老狗推进的前锋,要让隗嚣相信,他们不是一只孤雁。
而是汹涌大潮的第一朵浪花!
……
“第五伦遣奇兵走渭水,奇袭了我后方?”
与此同时,当身在略阳城,方便总督各个隘口防守的隗嚣得知此事,确实大惊失色!
“渭水尽是峡谷深涧,鸟兽难行,魏军难不成是飞过来的!?”
现在急需判断的是,这究竟是一支孤军,还是大队人马的前锋?
若是前者,依靠镇守陇西的杨广,带地方豪强足以抵御。
可若是后者,那隗嚣就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将原准备投到陇坂、萧关的预备队派出去了。
按理来说,即便有魏军过来,也只可能寥寥二三千,渭水狭道确实太难走,数万人绝无可能!
可事情总有万一,隗嚣记得,第五伦诡黠多端,妙计百出啊。
而前线在陇坂作战的将吏,也从战死的魏兵身上搜出了一些单兵口粮,送来予隗嚣过目。
隗嚣尝了口炒面,皱起眉来,这东西对于养尊处优的大将军来说,实在是太过难吃了。
“但是却管饱。”
前线校尉有鼻子有眼地对隗嚣说道:“据说吃几口就能撑一顿,军中皆言,魏兵依靠此物,不持斗粮,而三军不饥。”
在他们眼里,这绝不可能是普通的麦面,而是掺了些不可名状的东西。陇右兵都在传,说第五伦将王莽时期的“理军”打包收入他的少府中,如此才拥有了奇奇怪怪的器械。
隗嚣在莽朝也是不小的官,当然记得这些异士:或言不持斗粮,服食药物,三军不饥;或言能度水不用舟楫,连马接骑,济百万师;或言能飞,一日千里,可窥匈奴。
至少最后一个是真的,王莽时期的“鸟人”在征伐匈奴和昆阳之战里都没派上用场,流落民间辗转回到长安,又想来第五伦这讨口饭吃。岂料一向不迷信的第五伦还真信了他的邪!从府库里出金饼资助这种人类早期的飞行试验,此事颇为知名,都传到陇右了。
若其余几种也有呢?这或许就是魏军能够横跨渭水狭道的原因!
第五伦曾说,陇右是他背后的芒刺,而现在,万脩也成了顶在隗嚣腰眼上的尖针,且不知是否会越伸越长,最后变成一柄能致命的利剑!
拖了一天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陇西方面信誓旦旦,说这就是魏军大队人马的前锋!气势颇为嚣张,到处掠粮为后续主力到达做准备,据说还是第五伦亲征!
隗嚣几经踌躇,在地图上捏起一枚兵符,这代表了整整五千人,陇右总兵力的八分之一!原本是要派去北面支援牛邯,挡住魏北路军的,如今只好向反方向运动了。
“调五千士卒南下,与杨广堵截这支魏军。”
隗嚣现在就就像站在羊圈里,神态惊恐地看着每一个破洞的羊倌,那窟窿里探出流着垂涎的狼喙,龇着锋利的尖牙!让他战栗,甚至有些后悔坚持于魏开衅了。
可事到如今,就算要议和,也得先将那狼嘴撵回去,才有资格谈条件!
隗嚣暗暗长叹:“只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
“魏军溯流袭我后方,说好要派来萧关的五千兵,南下了?”
镇守高平第一城的牛邯听闻此讯,亦是大骇。
弱者就是这样,就算后方还没腐化紧吃,前线也随时吃紧,用起兵来捉襟见肘——得了隗嚣支援后,陇西的下襟是勉强遮住了,可牛邯的北部防线,就成了光溜溜的手肘啊!
而萧关之外,耿、吴两条疯狗还一左一右,逮着这馋人的胳膊一个劲地猛咬,使得他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旬月之内,牛邯就损失了上千麾下。
但牛邯吸取了浅水原被吴汉击败的教训,一味守御避战,将骑兵捂在萧关之内,就是不放出去。
若是中了魏军的计,与之决战,一旦败绩,整个萧关就门户大开,这场仗也就要提前结束了。
是否就一点扭转局势的机会都没有呢?
也不尽然,这一日,焦头烂额的牛邯将军,却得到了一位从黄河上游绕远路过来的“大汉使者”求见。
哪个汉?
从来者一身半华半胡的打扮就知道了,自然是卢芳的胡汉!
原来,去岁卢芳引匈奴南下,欲夺新秦中,却被富平军民及并州兵骑击败,左谷蠡王狼狈逃回,胡汉上万人报销,顿时伤筋动骨。
但卢芳实力虽然不济,野望却依旧不小,近来听闻魏、陇构兵,不由大喜。
过去两年,胡汉与自诩前汉正统的”西汉“同样是敌对状态,卢芳甚至将隗嚣也颇为在意的河西“送”给了匈奴大单于。
可如今形势不同了,卢芳以为,两家应该先联手对付第五伦。
“届时陇右击退魏五之侵,再夺北地,而吾主取新秦中,两汉共分并州,岂不……”
“美哉”二字还没出口,牛邯就沉着脸一挥手:“拖下去,杀了!”
眼看使者叫冤,牛邯却笑道:“与戎狄胡寇,不必讲究诸夏礼节中不斩来使的规矩!”
牛邯有勇力才气,称雄于边疆,乃是陇右大豪,为隗嚣效力不假,但他亦有身为良家子的骄傲!记得祖辈曾无数次随霍骠骑、赵充国等将军出塞击胡的豪情,和匈奴有血海深仇——招募境内的属国羌胡骑做狗,和勾结卢芳夹击魏国,截然不同。
“我听说,刘伯升死前讲过一句话,宁予家贼,不予国敌。”
“那我老牛也说一句。”
牛邯掷地有声:“陇右与魏,乃是敌邦,可毕竟是诸夏内战,譬如战国七雄之事。”
“纵是败了,这千里山川,吾等也宁予敌国,不予胡狗!”
……
牛邯倒是有些良家子的气节,可他的主君却没法淡定了,隗嚣焦虑地听着来自各方的禀报。
“吴汉已陷泾阳,耿伯昭亦取朝那,只剩下高平第一城和萧关苦苦支持!牛将军求援!”
“陈仓魏军又开始猛攻陇坂,前线损耗不小,急需支援。”
“杨公将陇西豪右及五千援军击绵诸道,被万脩击退,不利,又称其后方源源不断有兵卒抵达,还望将军能增兵。”
隗嚣勃然大怒:“这个个求援,那个也求援,我陇右只备下了一案饭,却来了三批不速之客,这宴席如何吃得开?”
焦躁之下,隗嚣终于笃定,这场战争,光靠陇右,是决计打不下去了。
“速遣人去陇西告知杨广。”
一直想做一个独立诸侯,割据一方足矣的隗嚣,终于向现实低了头。
“放开祁山道,请公孙皇帝的蜀兵入陇,先行击灭万脩部!”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51章 看不见的客人
隗嚣这个做主人的看似精打细算,其实并不合格,这趟请客吃饭,其实还少算了一桌客人。
作为第五伦亲自封拜的“凉州刺史”,第八矫经过重重艰险,已经抵达了酒泉郡治禄福城。
“陛下一定会喜欢酒泉首府的名。”第八矫如此想,据说这自带着喜庆吉利的城池下面有一眼金泉,味如酒,故曰酒泉。
酒泉郡比他所经过的武威、张掖更加荒僻,大多数地区被戈壁荒野覆盖,只有少数河流之畔的绿洲才有人烟和屯田区,此处也确实地居绝塞,孤悬天末,乃是河西控扼之要。
禄福城中最显著的建筑是一座鼓楼,四面分别题刻着“东迎华岳”“西达伊吾”“南望祁连”“北通沙漠”等词,而酒泉太守梁统,便是在这鼓楼中“谒见”了第八矫。
“边鄙之臣,拜见使君。”梁统给第八矫的第一印象是瘦削和干练,听说他的先祖经历了几次迁徙,辗转于河东、北地、茂陵,直到前汉哀平末年,大概是嗅到了大乱的前奏,居然从富庶的关中迁徙到了贫瘠的陇右乌氏。
所以梁统既可以自称六郡良家子,也能以五陵富闲少年居之,取决于他臣服于陇右还是魏国。
面前梁统便属于“中立”的态度,不卑不亢,一边拒陇右之兵于域外,但没有完全撕破脸。一边以老朋友的名义接纳了投奔他的武威太守窦友,对第八矫的到来也没拒绝。
河西走廊实在是太长了,陇右兵占据张掖后已是强弩之末,连刘隆都对远征酒泉兴致寥寥,倒是隗嚣派人来酒泉游说梁统,是如此说的:“今豪杰竞逐,雌雄未决,当各据其土宇,与陇、蜀合从,高可为六国,下不失尉佗。”
这意思是,不要求梁统俯首称臣,哪怕他割据酒泉,隗嚣也承认其独立地位,甚至可以向公孙皇帝请求,封他一个“西凉王”来做做。
那魏国又能给自己什么呢?梁统很想听听第八矫的条件。
然而第八矫仁厚君子,所言绝少纵横诡诈,说出的话完全是站在实力的角度。
“天下十三州部,魏已得其四。”
第八矫对梁统如是说:“司隶冀州富庶之地,并州幽州民众骁勇肯战,户口不下千万。”
“而凉州呢?我在朝中时曾查看图籍,发现凉州虽有八郡,但户不过二十六万,口仅一百有三万,尚不如关中、冀州一大郡。”
“而其中酒泉郡,虽有九个县,但人口,只有寥寥一万八千户,口七万六千余人,每户男丁都征召,兵亦不过数千。”
没办法,酒泉的条件注定不会拥有太多人口,即便汉武帝时强行迁移十数万户到河西,但大多数人修完长城后,可他们的后代,只要有可能,还是会离开这瘠苦之地,跑回关中去。
第八矫用绝对的实力对比,打消了梁统“不失尉佗”的念头:“以酒泉之力,投效陇蜀,于大局无济于事,若是隗嚣侥幸取胜,事后必令陇右骑取酒泉,让其亲信来做太守,如此梁君必失权柄。而一旦陛下西坡陇坂,横扫天水、陇西,只需要遣一偏将军,将兵上万西征,便可将河西四郡尽收囊中,酒泉难道还要余力反抗?”
虽然第五伦交给他的黄金二百斤已经遗失,但给窦友、梁统的官印却小心保存着,此刻便将其交给了梁统。
梁统仍然有些犹豫,因为陇右已控制张掖、武威,一旦他拒绝了隗嚣的使者,刘隆必挥师西向,若魏军不能打过陇坂,酒泉危矣。
而第八矫也给梁统道明厉害:“仆也不说虚言,只引用陛下爱说的两个词,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这就真是第五伦以一己之力发明的成语了。
“若太守如今助魏击陇,便是雪中送去暖炭,时候以起义计,上能保酒泉七万黎庶之安,下能以功获封列侯,宗族兴旺于魏。”
“而若是拖到陇地决出胜负,则只能以‘投诚’计,锦上添花,在陛下心中份量,就要大打折扣了!”
最后让梁统下定决心的,还是来自窦友的规劝,作为窦融的弟弟,窦友儿子都送去长安了,也没了回旋的余地,只道:“仲宁,如今称帝者虽有数人,但诸汉气数已尽,公孙子阳偏霸益州而已,唯独魏皇土地最广,甲兵最强,号令最明。观其用命而察人事,魏皇知人善任,第八刺史能以区区二人凿空河西,足见其能,陇右时日无多,不能再犹豫反覆了!”
经过小心精详的比较,在六月中旬,得知第五伦当真开始攻略陇右后,梁统才最终决策东向!
他交付的不止是酒泉,还有敦煌。
“敦煌都尉辛肜与臣相善,其向背全看酒泉,臣愿修书一封,请辛肜将兵来会。”
虽然敦煌比酒泉更穷更小,辖区几个县加起来才三万人,凑个三千兵就是极限,但对第八矫而言,聊胜于无啊。
“如此甚好。”第八矫以凉州刺史的身份,总领酒泉、敦煌联军,尽管只有数千人,但也能从西面,给隗嚣一定牵制,他也有底气和老朋友刘隆,一决高下了!
“仆愿与酒泉、敦煌一同,从西面牵制刘隆,与之在河西一决高下!”
第八矫已从流亡奔逃中恢复了自信:“仆武力虽不如刘隆,但……”
“大势在魏,胜利,必将属于吾等!”
……
而作为主导了四批客人同时登门的第五伦处,也对隗嚣势力有清晰的认识。
“经我三路进击,陇右将所有兵源都拉上了前线,如今交战已逾月,隗嚣将帅有土崩之势,兵进有必破之状。”
第五伦与万脩军是通过渭水狭道保持断断续续联络后,尽管没法派去大军支援,但他也能在陇坂处保持攻势,牵制住隗嚣的主力。
因陇山的地利摆在那,第五伦也没法要求将校短时间内一定建功,可对这场战争,他亦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陇右区区半州之地,一旦旷日持久,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隗嚣!”
这个判断,在六月淫雨霏霏后更加得到了证实,虽然魏军仰攻疲敝不堪,军需器械受潮,战斗力锐减,但第五伦估计,对面恐怕更加疲乏。
“凉州所恃者弓矢耳,今积雨弥时,筋胶俱解,弓不可用,彼如飞鸟之折翼;吾屋居火食,刀兵犀利,此而不乘,将复何待?”
于是第五伦再度亲临关山草原,竖起五色旗,亲自擂鼓,指挥军队连续进攻,一时间陇右大惊——他们的统帅隗嚣,此刻还在大后方避雨坐镇呢。
尽管魏军还是没打下陇坂,但陇军长时间没有得到后援轮换,也已疲乏不堪,加上第五伦让士卒在战斗之余,不断对陇坂喊话,发动了心理攻势。
“我军奇兵已突入陇右后方,汝等故乡还好么?”
“是不是许多天没有增援轮换了?粮食还够么?陇右腹地已是大乱,隗嚣自顾不暇,只能放着汝等等死了!”
“回头看看罢,陇西已尽插魏旗,勿要再负隅顽抗了!”
叽叽喳喳犹如乱蝇嗡嗡,搅得陇兵心神不宁,而他们的将军也支支吾吾,对后方之事讳莫如深,让陇兵更加疑虑,已有不少人信了魏军的话,满心焦虑着家里安危,哪还有心在陇坂御敌?
万脩的奇兵,在战术上虽起到的作用寥寥,但在战略上,无疑已经达到了效果,第五伦这心脏的家伙可以大肆利用。
本来坚强如镔铁打造的陇右良家子哪受得住这,几天下来,已是士气动摇,不过真正让战局产生变化的,还是在久持不下的北路。
……
“虽然耿伯昭无能,但我不能被他耽误了。”
在攻克泾阳城后,依然被萧关挡住前路的吴汉如此对独立师的部下说道:“这陇山虽然险要,近日斥候探明,番须口处,步卒伐山开道,完全可以翻过去,奔袭陇右之后。”
“是否要与耿将军知会?”部下善意地提醒,人家毕竟是车骑将军,魏军里的二号人物。
“知会他作甚?等着被其掣肘分功?”吴汉对耿弇间隙已深,认定耿弇手握三千骑兵,愣是不和自己配合,乃是故意保存实力,发挥魏国坑害友军的传统艺能。
但吴汉不知道,耿弇拿下朝那,移师于朝那湖,让马匹吃饱了水草后,这些时日也没闲着,同样让部下积极探道,也找到了一条绕开陇山险隘的路来。
“陇山南北走向,往东南方偏斜,只要向西走得够远,完全可以绕开。”
与吴汉手下大多是步兵不同,耿弇是坐拥骑兵优势的,他可以选择的范围可大多了,还是要玩“大迂回、大包抄”。
“骑从沿大河往上游走,可远离陇山,再走祖厉河谷(今甘肃白银市靖远、会宁一带),五日之内,可以直插天水郡腹地!”
“是否要告知吴汉?”麾下如此询问,耿弇想了一下,嗤之以鼻:“就让吴子翼这下驷,在萧关攻坚,好好替我拖住牛邯罢!”
虽然都存了坑友军一波的心思,但不知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凑巧,耿、吴二人计划中,在越过或绕开陇山后奇袭的地点,竟与万脩最初的计划不谋而合!
“略阳,直取隗嚣之军。”耿弇瞥着那个地图上的地点,目光炯炯。
而吴汉也摩拳擦掌:“必斩隗嚣首级,以雪萧关受阻之耻!”
这两位莽撞的客人,啃了半天硬骨头没吃到肉,已是饥肠辘辘,不等主人找邻居帮忙备好菜,便要迫不及待地破开门上案了!
……
PS:昨晚不小心睡着了,不好意思。
第452章 越塔
牧羊人手持鞭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数不清的骑兵渡过了祖厉河,打头者举着一面醒目的五色旗,只是风吹雨淋,有些褪色,那白色的一条沾了西北的风沙已变成了土黄,赤色则成了粉。
一位白马将军直接带着几个随从打马过来,马身上也沾满了泥点,他居高临下,用夹杂着五陵、幽州、并州的怪异语调询问牧羊人。
“能饮马的溪水在何处?”
祖厉河也是条大西北典型的苦水河,人畜难饮,要喝水,得翻过几个山坳,去其支流。
牧羊人看着并州兵骑们鞍鞯上挂着的弓刀,咽了下口水,一边小心地护着自己身后瘦巴巴的羊群,一面指明了正确的方向。
身处偏僻之地的小民,甚至不知道陇右在和谁打仗,只看着不像匈奴人,还是乖乖合作为妙,只要他们不要找到深山窑洞里的,欺辱他妻女即可。
那白马将军颔首,目光盯着牧羊人那些四脚财产,又回头看看饥肠辘辘的麾下,在胸口摸了摸,什么也没找到,只问了亲卫了一句,旋即一个小金块被抛了下来,落在牧羊人脚边。
“你的羊,本将军全买了!”
牧羊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骑兵打着呼哨将羊群赶走,直到他们马蹄扬起的尘土远去后,他才敢小心翼翼趴到地上,捡起金块,放在嘴里咬了下,但并无高兴之色。
金子价值很高,但这荒山僻岭,上哪花去?那群羊可是他们家度过秋冬的倚仗,往后的日子怎么熬啊。
但人家好歹没直接取他性命,比匈奴骑,甚至是陇右良家子骑已算更好。
他只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看着阴沉的云层,拐进外地人难寻的山沟里,快步朝家中走去。
这陇右,要变天了!
骑白马者自然是耿弇,这条行军路线是他精挑细选的:从萧关以北,沿着黄河往西,绕开了南北走向的陇山,然后顺着祖厉河冲刷出来的河谷,顺利南下,这曾经是过去匈奴入寇陇西、天水常走的通道,但已百余年无有外敌。这一带极少居民,连县城乡邑都寥寥无几,兵力缺乏陇右根本无法安排人来防守。
更何况,考虑到沿途能掠得的补给有限,耿弇只带了千余骑,大部队还留在萧关外拖住牛邯。
“汉武帝时,行幸雍,祠五畴,遂逾陇,登崆峒,西临祖厉河而还,此处便是他的终点。”
由此往南,一望平地千里,并州兵骑踏沙驰踔,势如风雨,陇右既然没有兵力沿河置戍,那就再不能拦住小耿将军了。
时值七月初秋,虽是咸水河,但周边或多或少有些水草,足以让马匹充饥,人则持着炒面,偶尔跟当地人“买”点羊群开荤,一路逼近了天水郡。
虽然最终目标指向陇右的粮食、兵力中转处略阳,但在去那之前,耿弇打算先去一处拜访。
耿弇笑道:“李将军的故乡成纪县,也是隗氏的老巢,岂能过而不入呢?”
……
数日后,当得知老家成纪周边出现魏军游骑,烧掠里闾时,隗嚣大为震惊。
尽管他出于安全考虑,已将西汉的“都城”搬到了渭水南岸的冀县,傀儡刘婴、刘歆乃至于隗嚣的两个儿子都在那,但成纪依然有愧氏的祖坟、老宅和一座座庄园,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隗嚣仿佛肚子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捂着胃靠倒在案几后。
“莫非是萧关失守了?”这是隗嚣的第一反应,立刻遣人去向牛邯问罪,结果却得到“关隘完固,绝无有失”的回复。
那魏军骑兵的来源基本可以确定了:绕开陇山迂回而至。
成纪县城虽然还在,但周边乡邑皆已被占,隗嚣颇为焦急,但他将略阳城前后两批兵卒,分别送去围攻万脩、抵御第五伦在陇坂的总攻,身边已无多少兵员。
“骑兵尚在萧关以南,不如以骑对骑。”
身在成纪的将校们如此提议,但那四千骑兵,已是陇右最后一批机动兵力,全靠他们盯着萧关附近的各个低矮隘口,以防魏军越过,一旦派出,就再无一兵一卒可用了,故而隗嚣颇为犹豫。
“将军,敌军都已经打入宗堂,开始砸祖宗灵位了,守在门户之外的猎犬还有什么用?”
隗嚣终究还是舍不得家里的瓶瓶罐罐,下令调骑兵赶赴成纪驰援,务必将魏骑歼灭!
然而陇右良家子骑刚刚被调走,缺少人手看住各条大军难行的小道后,立刻就出了大事!
“将军,粮队在略阳附近遭袭,是魏军!或有二三千人。”
隗嚣大惊,他们陇右说好的山河之固呢?怎么忽然漏成了筛子!万脩是第一个,耿弇是第二个,这位又是谁?
来的,自然是吴汉吴子翼了,魏军的将领,好似个个都能越塔强攻。
略阳只剩下三四千兵,一半还派出去督粮被袭击溃散,隗嚣顿时大骇,一时间却不知该调谁回来救自己,颇有些绝望。
本想靠着打赢几场仗,将战争拖到冬天,好拥有足够的资本和第五伦谈判,岂料仗却越打越输,虽然还没彻底崩盘,但隗嚣已是身心俱疲。
原来,想做一个独立诸侯,割据一方这么难。
内心中某处,隗嚣甚至颓唐地想一降了之算了,但最后的尊严促使他咬咬牙:“让骑兵回来!”
他想明白了,萧关、陇坂还是拦住了魏军主力,漏进来的不过是小股部队,自己不能顾此失彼,反正骑兵已跟着魏骑在西边兜了几天圈子,依然未能将其歼灭,倒不如先拉回来,解决略阳附近的敌人!
吴汉倒也干脆,他带着二千人伐木开山,从番须口翻了过来,正好陇右骑兵西调支援成纪,让吴汉得以顺顺利利南下打到了略阳周边。他知道以自己掉队严重的小部队,不可能攻下坚城,所以先选择在名叫“街泉亭”,简称街亭的乡邑附近袭扰要道。
吴汉人虽不多,胆子却很大,在略阳周边抢了两次粮队,劫了几个里闾,也知道自己身在敌境,当手下察觉周边敌军游骑越发频繁后,便开始想退路了。
不论略阳还是街亭,城池有守备不好攻,好不容易进来,撤又不划算撤,吴汉只将目光对准了街亭南边,那座光秃秃的山上。
“这是什么山?“吴汉让人逼问俘虏。
“南山。”
这街亭的模样,正如同一柄伍皇帝宫中所用的“折扇”,两条河流汇入谷口形成一个小小的冲击扇平原,街亭城就坐落在冲击扇的西端,整个折扇的扇柄则正在南山。
这南山的地势很有特点,当地又称百亩塬,顶部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实际面积远大于百亩,除了南面是一条倾斜的缓坡外,北,东,西三面甚是陡峭悬崖。
望着险峻的南山,吴汉笑出了声。
“只要上山在百亩塬安营,陇右骑兵便奈何我不得。”
据吴汉所知,景丹就是依靠潼塬这样的地形,挡住了绿林的夹击,这地方是方圆百里内唯一可以利用的阻碍了,他也精通骑兵,知道在平阔地带上,以区区两千步卒,面对陇右良家子的冲锋,极可能是大败的噩梦。
所以必须寻找险地。
但唯一的问题,吴汉的属下绕了一圈后,也告知了他。
“将军,南山上,没有水源!”
……
疲惫的陇右良家子骑去成纪逮小耿,因其机动灵活扑了个空,只在成纪和略阳间跑了两个来回。
有了他们协助后,隗嚣胆气稍壮,遂带着步骑合计六千人,向街亭南山推进,手头能用的兵力就这么多。他必须解决这头闯入藩篱的野猪才行!能否拖到蜀军抵达,将战争拖入冬天,最后靠冬将军逼退第五伦,就看这一仗了!
当发现这支魏军竟在山上临时扎营,靠着抢掠来的粮食维持时,陇将们都大喜过望,提议道:“彼辈孤军深入,弃平地而上山,就是为了固守以待第五伦突破陇关。”
“但敌将愚蠢,就算掠到了能吃数日的粮食,但这街亭南山之上,是一处枯地,草木难生,也绝无水源!打井亦无用。”
“魏军饮水,全靠其山下河流,只要绝其汲道,再围住南坡,则魏军不消几日,连尿都喝尽,便将自溃了!”
隗嚣颔首,让士卒稍加休憩后,便开始令人毕竟水边,要将水边的魏兵驱走,他们竟也不做反击,乖乖跑回了山上,让陇兵占住了又浅又小的河流。
然而山上的吴汉,却露出了笑!
绝汲道?这对一心守于山头的人而言,确实有用,但于吴汉,却毫无效果!
隗嚣以为,他吴汉舍水上山只是为了依托有利地形坚守待援?
可吴汉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防守二字,和耿伯昭一样,他脸上只写满了进攻,侵略如火!
吴汉令人将最后送上山的一点水,分给二千士卒,一人仅得数口,在这大热天里,只能止一时之渴。
“诸君!”
“想喝水么?”
吴汉拔出了他的佩刀,指着山下自以为绝了魏军汲道,正得意地在水边泼洒炫耀的陇兵,指向被他引出略阳的隗嚣大旗。
“走,随我老吴,下去割开彼辈的喉咙,就着敌军的血,喝个痛快!”
能跟吴汉翻山越岭跑到这来的,自然都是骁勇之士,如今太阳火辣,刚才那点水哪够喝啊,迟早要喝得嗓子冒烟,士卒们也急,咬咬牙,披挂起轻甲,开始在南山的缓坡头,迅速列阵。
这就是吴汉想要的效果。
“不论敌军来的是骑是步,只要敢做出围山断水之势,我便挥师冲下山,将其一举击溃,只要击溃敌主力,不论街亭还是略阳,甚至是隗嚣的人头,还不是我掌中之物?”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古有韩信背水一战,如今,就轮到他粗中有细的吴子翼,来打一场……
“绝水一战!”
……
PS:略晚,今天到外地开会,只有一章。
第453章 天下第一
街亭南山,大战一触即发,而在距此半天行程外,一支骑兵也慢慢靠近了战场,正是耿弇的部队。
耿弇此番迂回,本是想搅乱天水局面和隗嚣的部属,最终从陇右内部打开门栓——因为莽汉吴汉的缘故,自外开门的机会已经完全丧失了。
他事先甚至都没通知“友军”吴汉一声,故而当抓到的俘虏说,街亭附近出现了一支魏军时,耿弇下意识就想到了那个人。
“莫非是卫将军万君游?”
“万兄何其速也!”耿弇颇感惊喜,突入陇右后,他才发现这趟冒险不似想象中容易,他们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只能和陇右骑躲猫猫。难怪来追击自己的陇骑匆忙后撤,原来是有把刀威胁到其心脏了!隗嚣不得不将手缩回来护着。
等斥候靠得更近,将双方正在鏖战的场面回报给耿弇后,他心中对万脩这“中驷”的评价越来越高。
“我看轻万将军了。”耿弇难得放下了自己的傲气,平素叫万脩,如今却叫万兄、万将军:“他颇有马服君赵奢之风。”
古时候,秦侵赵地,军队驻扎在阏与,赵王连召廉颇、乐乘两员宿将,二人都认为没救了。直到询问赵奢时,随着那句“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名句,赵奢领兵出征。这岂不是像极了万脩请缨走渭水狭道,孤军袭陇右的勇气?
“本以为狭道难行,就算走通了也无力做什么,不曾想,竟一路杀到了如此靠北的地方,一定很难吧。”耿弇心中,对万脩的评价越来越高。
“如今上山应敌也做得不错,兵法有云: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若敌先居之,引而去之,勿从也。昔日赵奢在阏与战胜秦军,靠的就是发兵万人抢占阏与北山高地。秦军后到,攻山不下,赵奢乘势,居高临下,猛击秦军,遂得大捷。”
这一仗不但合乎兵法,与阏与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耿弇看来,山上的友军以一敌三略显劣势,可是……
“我既已抵达,形势便大不相同了,愿同万将军共会猎于陇上!”
……
街亭南山的战事,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焦灼状态。
隗嚣本意是断了魏军汲水之道,然后将其困得疲敝不堪时再攻上去。
但他没料到,敌军竟半分防守的打算都没有,当陇兵才占住溪水,还没构建起工事之际,就忽然以密集的阵列,从南山上冲了下来!
魏军远道而来虽然披甲不多,但南山的地形也铺不开大的阵列,将甲集中在前排死士即可,这一冲恍若猛虎下山,陇军的箭矢没能挡住他们的步伐。
因为隗嚣将大多数步兵派去堵截南方万脩部,如今将亲卫队押上去都顶不住吴汉的冲锋,急切之下,只能令在狭小战场里无用武之地,连绕后都被南山峭壁挡住的良家子骑下马步射。
可不等隗嚣下令将人从溪水边撤回来,尽量将战线铺开,对方便主动撞了过来,与陇兵混战在一起。
如此一来,陇兵本占优势的远射武器也无从开射,只能硬着头皮,以罪原始的肉搏械斗与魏军消耗,承受一波又一波来自山上的攻势。
偏偏此时,却有斥候跑来禀报隗嚣,又有敌军出现了!
“是那支骑兵?”隗嚣顿感头疼,这魏国的将军怎胆子这么大!对方人数虽少,但此时也足以致命,隗嚣只好调了两千陇右良家子骑前去迎战。
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机,此治力者也,可陇右骑刚经历了一趟奔波折腾,比起客军来毫无体力优势,驱使累得够呛的战马,堪堪绕到南山以西,在山于街亭乡邑中间的开阔河谷上,迎上了并州兵骑。
这还是双方第一次交手,但一方大迂回后疲敝不堪,马儿羸瘦,人也满身灰土;一方来回救援疲于奔命,尽管是在主场应敌,却人心惶惶:本以为是天险的陇山屡屡被绕道、突破,敌人越来越多,对战争的信念越来越低,无疑是对他们心理巨大的考验。
但这一战,不但事关两个政权的兴亡,也关系到另一件事,关乎两支军队的尊严胜负。
“谁才是天下第一突骑!”
陇右良家子骑们,撑着疲乏的身体,披挂起留在略阳城的甲胄,发出了一声声喝令。
“上马!”
虽然隗嚣调了两千骑过来,但真正的“良家子骑”,其实只有一千,另一千骑是他们的仆骑,每个良家子骑背后,基本都是一个较为富庶的陇右地主,甲胄兵器世代相传,所以看上去五花八门,有的漆成黑,有的染成红,甚至还有涂成黄的。式样也有新有旧,札甲、鱼鳞甲、襦铠。在这儿,你能找到从秦朝至今所有类型的甲胄。
这是一支历史悠久的军队,久到两百年前,李广就带着家乡子弟战斗在各个边郡,赢得了“李广才气,天下无双”的美名,
他们才是突骑战术的最早开创者啊,其祖辈曾跟着卫、霍在漠北打得匈奴不敢南顾。
祖辈的骄傲沉浸在血液里,所有对战争的迷惑,对未来的疑虑,在骑到马背上的那一刻,就消失了,只剩下打赢这场仗的欲望。
“听说这些并州人在一年前,还多是羊倌、牧童、农夫呢!”
他们说得没错,并州兵骑确实颇为稚嫩,从小就接受训练的陇右骑完全有资格,对成军不过才一年的并州兵骑嗤之以鼻。
但其成长,却也是一步步在塞外与匈奴鏖战磨练出来的,更何况,第五伦更不惜重金,倾力打造这支军队。
最重要的是,第五伦给并州兵骑,找到了或许是这世上最优秀的骑兵将领!
“敌与匈奴截然不同!”
因为此番带着迂回的骑兵不多,耿将军重新变成了一个旅长,对营校们耳提面命:“陇右良家子骑虽也能骑射,但更喜欢突触。”
前年,耿弇虽因奔袭汧邑,错过了周原之战,但也听说过那一战里良家子骑的勇猛,只是这锐利的矛,没能击破景丹、万脩一起构建的盾,魏军以站对骑,已经颇为娴熟。
“但今日之战,没有盾。”
耿弇跨上了战马,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率队冲阵了,今日被南山上的“万将军”激励,热血再度沸腾起来。
“只有矛对矛,刀对刀!”
……
耿弇能远远观察到陇右骑的布阵:他们用的应该是传统战法:五骑一长,十骑一吏,百骑一率,二百骑一将。
因为是在平地河谷里交战,属于“易战”,所以陇右骑每五骑为一列,前后相去二十步,左右四步,队间相隔五十步,结成了较为松散的骑阵。而两翼稍稍张开,呈鹤翼状,以便利用兵力优势将敌骑包抄。
和陇右骑不同,并州兵骑结的,居然是在狭隘处才用的“险战”之法。各列间前后相去十步,左右二步,队间二十五步,纵横相去百步,队形上比陇骑要密集。
而所用的兵器也前后有所差异:前排一百骑,穿着专门用驮马驮着运输的鳞甲,持长达丈余的长马槊,由骑术最精湛的武骑士充当。
第二排之后则只着皮甲,毕竟家伙太重可没法转战千里,持的是矛戟。
第三排较为特殊,持的是改造后变短了许多,可以单手所持的铁殳--这玩意是钝器,又沉又重,打匈奴时根本派不上用场,是耿将军专门针对陇右良家子骑才推广的武器,因为良家子骑多有家族庄园支撑,披甲率很高。
第四、五排才是标配的环首刀,在阳光下银光闪耀,前三排也装备了环刀,以便在长兵折断后不至于无刃可用。
双方都是匆匆列阵,差不多意思便动了起来,敌人可没给他们时间好整以暇,随着一声声号角吹响,双方在河谷中越靠越近。
陇右军两翼,或有些零星的羌胡骑,都是隗嚣募来的,他们保持游骑的姿态不断试图靠近袭扰,穿梭在阵前,朝并州兵骑射箭,希望能引诱敌军离阵或动摇,一旦并州兵骑的骑将们忍耐不住轻易乱动,后方控制速度缓缓而行的陇右良家子骑,会毫不犹豫对准薄弱处冲进去!
若是一年前并州兵骑初建时,这招或许还有效,可他们在新秦中跟匈奴、胡汉耍了一年后,对这套战法已颇为熟悉,本阵愧然不动,跟着耿将军缓缓前进,只有专门的游骑出来射箭反击,让羌胡骑不敢太过嚣张。
双方本阵靠得越近,这种如同挠痒痒的袭扰就越发频繁,到达某个临界点后却又戛然而止——两军相距不过一里,马速片刻可到,双方开始慢慢加速,从踱步到慢跑,夹在中间的游骑若再不走,就要被冲成肉泥了!
这意味着,开胃小点心的时刻结束,正菜开始了!
耿弇位于骑阵中间靠前的位置,他已经过了“跟我冲”的年纪,这种中等规模以上的骑兵交锋,尤其是敌军两倍于己时,战术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这里方便观察前排阵列,做出微妙的调整。
就比如现在,他发现己方右翼的几个骑队或许是太激动,慢跑的速度稍快,就必须吹号角提醒,若是太过突出,就容易为敌先击而崩溃——骑兵比起持久的步兵来说,出击快,溃退更快。
亏得一年来在新秦中的艰苦训练,整体阵型勉强维持住了,与对面从小就在一起狩猎的良家子骑相比,毫不逊色!
当双方靠近到半里之际,眼神好的人,甚至能看清楚敌方战马头顶的装饰,随着耿弇令人吹响第三声号角,慢跑变成了快跑,骑队开始加速。但各自原本的距离能确保他们不相互碰撞,但在接下来两百余步,百多次呼吸内,依然能保持“险战”的队形,才是此战的关键!
耿弇紧张地看着己方阵列,骑士们在努力控制情绪——自己的情绪,马儿的情绪,不要因畏惧而变慢,也不能因兴奋的加快,一个人出错,就会搅乱一个小队,这种“害群之马”,在平日训练里,都是要重典惩罚的!
好在他们维持住了较为密集的阵列,耿弇知道,这主要是“马镫”的功劳,有了它们后,骑马成了一件更简单的事,对马匹的控制也更加细致。
反观对面号称“骑术最佳”的陇右良家子骑,虽然同样阵列严整,但选择了更容易执行的“易战”松散阵型,间隔更宽。至于充当辅兵的仆从骑就更差了,开始快跑后便稍稍显出了散乱。
双方距离更近,甚至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神色,耿弇挥下了旗帜,各队中立刻一声剧烈的唢呐——伍皇帝管这种新式乐器叫“冲锋号”,它确实能在嘈杂的战场上掩盖一切声音!
甚至盖过了对面的隆隆鼓点!
但唢呐的尖锐只能维持一瞬间,接下来,战士们耳畔,只剩下两军对冲时,犹如奔雷的马蹄声!这时候你哪怕张开嘴怒吼以壮胆气,也只能听到一阵寂寥。
并州兵骑前排骑队,原本竖立的长马槊纷纷放平,紧接着是第二排的矛戟。
只来得及眨眼,或者连眨眼都不及,他们就已经和疾驰而来的敌人撞在了一起!
两边骑兵如两头庞然巨兽相撞,世界变得一片混乱,这一瞬间也不知有多少马槊和矛头刺入男儿胸膛,良家子骑祖传的铠甲也挡不住如此疾速的冲刺,槊头戟尖卡在甲中,鲜血喷涌。亦不知有多少人滚落下马,被更多马蹄踏为肉泥,到处是哭爹喊娘,到处是惶恐害怕,后面的人却依然要继续相撞!
杀人和被杀只在马身交错的一瞬间,甚至都来不及思考武器的角度,个人技巧、骑术都是次要,最关键的很可能是运气和勇气。
这时候,因有马镫之利,才敢于结成“险战”骑阵的并州兵骑优势便显露出来,他们的密集阵列也犹如一根锋利的矛,将敌阵中央捅开了一个大窟窿!
千骑对两千骑,阵列其实是很薄的,前排在相互冲击中错身而过,等降下马速后,已经冲到了方才敌人所站的位置。
而后排的骑兵速度没那么快,则更多地驻马交战在一起,这时候,陇右兵的优势期便来了,他们毕竟人多,两翼开始向中央包夹,想要依靠人数,在混战中取胜。
可并州兵骑准备显然更充分,铁钝器派上了用场,良家子骑甲胄虽厚实,普通的环刀不借助马速,不一定能破甲,但铁殳可不管这些,猛地砸下去,甲没事,底下的骨肉就不一定了!随着铁胄一点点变形,不少良家子骑也昏死跌落下马。
更多的,则是环刀对环刀的白刃交战,拥有马镫和高鞍的并州兵骑依然占尽优势,而对面注意力不仅要在手上,还得时刻加紧马腹,这畜生一点乱动就会让你失去平衡。
就在双方陷入混战,眼看就要僵持下去的时候,方才冲阵与敌骑交换阵地的陇右骑回过头来,寻找让己方损失惨重的敌人,这时候才发现,并州兵骑前两排,所剩的那一百余骑,在冲过鹤翼阵后,竟没有按照规矩,调头再战,而是径直向前迈进!
是胆怯,是逃跑么?
不!
陇右骑们惊恐地注意到了这点,随着那一小撮骑阵中,重新猛地竖起耿弇的大旗,白马将军身着鱼鳞襦甲,跟着部队一起冲过了敌阵。这一百余骑在他带领下,置身后强敌于不顾,竟朝远方数里外,预备队尽出后,孤零零只剩数百人保护的隗嚣本阵挺进!
“不好!”
一时间,战场上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这支疯狂的骑队身上,隗嚣发现这点后骇然不已,陇右骑被并州骑缠住脱身不得,忠诚堪忧的羌胡骑面面相觑,还在犹豫是否要去追。
而在南山上指挥士卒,已经将陇兵撵过溪水的吴汉,则眼睁睁看着小耿的旗帜在陇右的黄土地上逆风而行!
“好家伙,我当哪来的援军,原来是你!”
吴汉愕然,接下来的第一反应却是:这小耿将军,抢功抢到这来了!
他顿时勃然大怒:“隗嚣人头是我的。”
吴汉一脚踏入已被陇、魏兵卒尸体堆满,几已断流的溪水中,再砍死一个陇兵,怒喝道:“敌已丧胆,诸君随我再冲一遭,直击隗嚣旗下!”
“陇右良家?并州兵骑?呸!”
“虽然老吴现在无马,可天下第一突骑,仍是渔阳突骑,是我独立师!”
……
PS:还是只有一章,明天结束会议回家,就恢复正常了。
第454章 怎么是你
吴汉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为将者的直觉,却让他立刻做出了配合小耿的判断:调动轮换下来的预备队,利用高阳地势,对着山脚下的陇右兵最薄弱混乱位置,发动又一次猛冲!
这次冲击,迫使看不到全局的陇右步兵不得不扎堆挤在南山坡下,努力加厚己方阵线,被吴汉紧紧吸引住,而无法在隗嚣的旗帜晃动时及时回援。
吴汉本人则站到了一块大石头上,不顾从身边擦肩而过的箭矢,眼睛也不眨地望着山脚谷地里的战斗。
“这小将,胆子和我一样大!”
他看到极有趣的一幕:耿弇的骑队一往无前,已经离隗嚣的旗帜越来越近,而陇右骑兵则匆忙回头想撤出战斗,去救他们的统帅,大多数并州兵骑也紧随其后,拖延他们的速度,就这样你追我赶。
而隗嚣本人,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耿弇如同一把利剑,刺入己方后阵之中,他紧急备下的长矛和车垒挡住了骑兵锋锐,顽强的六郡子弟们依然三五成群,和步步逼近的敌骑作殊死搏斗。
但陇兵也立足未稳,来不及扎硬寨,并州兵骑在耿弇率领下猛地向左旋转,绕开了零散的车垒矛阵,朝敌人柔软无防御的“腹部”冲去,很快就抵达了隗嚣面前一箭距离之内。
隗氏子弟簇拥在他们的族长周围,这隗嚣虽不是行伍出身,而以儒术出名,但却也没拉跨,知道战况已到最紧要关头,一如既往地以身作则,击鼓鼓舞士气,希望能拖到陇右骑或山脚下的步卒赶回来救援。
但敌人统帅比他更加骁勇,耿弇身边的并州兵骑在不断减员,亏得他这匹白马平素从来不骑,直到作战才排上用场,还披了一身皮马甲,被数十骑寸步不离地保护着。
他们和手中的矛组成了耿弇的剑尖,随他臂使而挥动,如此劈开一批又一批陇右兵的阻碍,坚定地向前突进。
刀光剑影,人喊马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统统不在意,耿弇的目光就没离开过隗嚣的大旗。
他很清楚:“吾等兵力劣势,且在陇右腹地作战,附近略阳、街亭守军也可能赶来支援,必须速战速决。”
而结束战争的最便捷方式,无异于斩首!擒贼先擒王!
耿弇决定自己来办这件事。
在马蹄踏入距隗嚣百步范围内时,耿弇眼睛眯了起来,他抽出箭矢,将其搭上弓弦。
他从小就跟父亲去了上谷边塞,武艺超群,当初弟弟被乌桓奴带走,十多岁的耿弇亲将族骑追逐百里,将其射杀,带回了幼弟。
即便在高手如云的上谷突骑中,耿弇的弓术也是佼佼者。
因陇右兵竖矛抵御,骑兵减速,很难再往里突进,只能绕着防御圈游走,寻找最佳的风向和位置。
六十步、五十步,耿弇让其他队持自己的旗帜,而他则隐匿身形兜了小半圈,连隗嚣都已经注意到了这批游骑,不能再拖延了。
他立刻停了马,猛地拉开弓,用尽了全力,大拇指扣弦,瞄准了旗下那西汉大司马大将军,心无旁骛,周遭一切,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耿弇松开手,弓弦猛地弹回,将箭矢送出,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一切都凝滞住了。
唯独飞矢如追星,它飞速旋转着前进,从正在厮杀的魏、陇兵卒头顶掠过,隗嚣亲卫高举的盾牌也没拦下它!
“中了!”耿弇大喜,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因隗嚣的马车稍稍移动尺寸,导致箭矢没有命中隗嚣,反而深深扎进其身前御者的胸口!
这一箭力道十足,御者当场毙命,还不等耿弇感到遗憾,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本就在战乱中有些惊慌的驷马失去了控制,顿时开始乱跑,脱离了指挥位置,它们盲目乱跑的方向,居然还是并州兵骑冲来。
隗嚣愕然大惊,但他反应很快,情急之下一手猛地拉住八辔,另一只手则抽剑指向前方,高呼起来:“随我反击!”
陇右兵还以为真是隗嚣亲自冲阵,立刻嚎叫着跟着一起往外冲,失去了马速的并州兵骑不想被淹没,也只好往两边让开,眼睁睁看着隗嚣在数百亲卫保护下冲出了他们薄薄的“包围圈”,一口气冲到两百步外的平谷处,才与拼命赶回来救援的陇右骑兵汇合。
耿弇颇感遗憾,也立刻回到旗帜旁,准备收拢并州兵骑,与之再战。
可双方却没料到,隗嚣指挥旗这次向后挪动,却引发了连锁反应。
南山脚下,正在经受吴汉猛冲的陇兵主力,一回头发现隗嚣旗帜居然在朝外跑,顿感大骇,只以为士卒正在死战,统帅竟已先逃。
这个意外一举摧毁了三四千人的战斗意志,他们本就是陇右各个家族凑一起的,隗氏都不玩了,那他们还拼什么?
山上的魏军攻势猛烈,他们早就打得头皮发麻,不愿再受损失了。这下倒有了借口,原本还算秩序井然的陇兵刹那间土崩瓦解,也不等待命令和鸣金,就开始自行撤离战场。
隗嚣即便急急击鼓,想要收拢各营,却已无济于事,除了还剩下千余的良家子骑及隗氏亲卫数百外保护他外,已经没人听指挥了。
“功败垂成,功败垂成啊!”
眼看己方明明撑了许久,胜利在望,却因为一件小事崩溃,隗嚣捶胸痛哭,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亲卫护送下,朝街亭城方向撤退。
耿弇仍欲追击,但并州兵骑一场鏖战后已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追到街亭城外,反被陇右良家子抓住机会一阵反击,折了数十骑,只能眼睁睁看着隗嚣退入乡邑。
而等耿弇悻悻回到南山脚下时,吴汉已清扫完了战场上的残敌,和隗嚣的有序撤退不同,那些崩溃的陇兵被他好一阵残杀,至少歼灭了上千人,其余作鸟兽散,想来隗嚣要再度将其收拢,也不容易。
直到这时,耿弇才搞清楚,原来在山上与自己配合默契的,不是什么“万将军”,而是吴汉这匹顽劣的下等马啊!
“怎么是你?”耿弇颇感意外,旋即板着脸问道:“吴将军不在萧关外守备,为何出现在此处?”
吴汉也不客气:“我还要问呢,耿将军不在高平第一城围攻,为何也出现在陇右腹地?”
二人相互呛完后愣了愣,旋即竟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这场仗,虽没有事先约定,而是凑巧两批客人吃同一案席,却也打得痛快。以步骑三千,击溃了隗嚣六千之众,避免了孤军深入覆灭的危险,这中心开花的局面,算是打开了。
这一刻,想到对方涉险深入敌境,都来到了略阳,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耿、吴竟产生了一丝惺惺相惜。
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一笑泯恩仇,高兴了一会后,二人就开始了相互甩锅。
吴汉从爽朗大笑变为阴阳怪气的冷笑:“可惜啊,若非耿将军吓跑了隗嚣,此刻老贼已是我军中俘虏了。”
“哦?”小耿嘴上功夫也不差,加上年纪轻,没涵养,遂止住笑,哼了一声:“若非我击走隗嚣,其步骑一起围住南山,吴将军恐怕要被顶回去,断水后士卒疲乏,为贼所擒了罢!救命之恩,转头就忘?”
双方在那又呛了几句,还是第五伦安排的监军郎官规劝一番,才肯坐在一块,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但也隔得老远,相互嫌弃。
虽然获胜,但不论步骑,损失都有些重,隗嚣虽退往街亭,但这城小而坚,没有攻坚器械很难夺取。
“事到如今,攻城为下。”
这是耿弇的看法,立刻给自己和吴汉分配好了任务:“并州兵骑随我在略阳与陇坂之间,继续断敌粮道支援,而吴将军……”
吴汉也反应过来了,立刻接话道:“我便带着步卒,直接绕过陇县,往陇山西坡走!”
他的拳头砸在代表着陇坂的那枚土块上,直接敲成了碎末。
“如此,便可里应外合,接应陛下大军入陇。”
没错,陇关的守军在第五伦亲自进攻下,早已疲敝不堪,又被耿、吴、万三将钻进来一搅合,导致隗嚣兵力捉襟见肘,许久没给他们增员了。
若吴汉从后袭之,陇右这间大屋子的门栓,将从里面被打开!
这是耿弇第一次与吴汉军议,二人又看对了眼一次。
耿弇将在附近游弋,让隗嚣以为他们将围攻街亭城,陇右良家子骑实力尚存,这亦是刀尖上跳舞的游戏。
而吴汉则要趁夜离去,隗嚣从惊慌中反应过来后,可能会进一步征调各地守卒及所剩青壮来支援,六郡子弟的武力不容小觑,就要趁着惊慌失措的这几天,赶紧做事。
分别之际,二人本来想着互道珍重,但说出口的,依然是冷冰冰的嘲讽。
“耿将军当心啊,勿要被隗嚣反败。”
“我还想叮嘱吴将军,可别爬不上陇山西坡,叫敌兵给撵了下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没好气地分手,但吴汉回头看着白马将军,暗想:“耿弇虽然经常自视甚高,但能带骑兵在陇右骑眼皮底下迂回至此,确实也有点本事,能和我手下的盖延比比高下了。”
耿弇也目送吴汉离去,心想:“吴汉虽莽撞,但勇锐确实不下张宗、郑统,说他是下驷有些过分。可惜不敬上将,否则确实是个好属下。”
与此同时,耿弇也有一个疑惑。
“据俘虏说,略阳、街亭附近之所以如此空虚,是因为隗嚣将预备的五千人调去围攻万脩将军,加上陇西守军,遭遇之敌,恐怕比吾等还多。”
“只不知万将军处,如何了!?”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55章 孤胆
最先走渭水狭道突入陇右的万脩部,也最早遭到陇兵围攻。
陇西大豪杨广奉命率部抵御万脩——没错是抵御,因万脩大张旗鼓,杨广只当其后方还有源源不断的大军,已经做好了坚守陇西的准备。
但很快杨广便反应了过来:“渭水狭道本就是小路,纵能有奇兵渡险,但绝无粮道,魏军主力也不可能过来。”
后来果然发现万脩的表演有些后继乏力,杨广这才松了口气,但给隗嚣的告急却不曾慢上半分,大战之际,谁都希望手头兵丁多些,才能确保稳妥不是?
等到隗嚣调拨的五千援兵抵达,杨广遂收紧了对万脩的围攻,而万脩搜粮无果,遂退回了绵诸城,凭借此小邑与陇杨广周旋。
得了增援后,杨广兵力至少是万脩的三倍,但让他头疼的是,绵诸邑的难攻程度远超预想。
渭河在此处陡然变得宽阔,一道坝子仿佛从秦岭滑落下来,长长地伸到河边,突兀在川道之中,像一条长龙伸出的舌头,北头宽不过两百步。小城就建在这个长舌的尖部,它三面是陡峭的河岸,一面临山。站在其上,视野开阔,远山近原尽收眼底。
可对于进攻者而言,这俨然是噩梦!
杨广看着地图也琢磨明白了:秦人起家之地西垂离此并不远,几天就能摸到来,可一直留着绵诸戎,等到几百年后横扫岐山东西,秦穆公才调头灭了绵诸戎,看来昔日的小戎邦,就是靠这险要之地维持国祚的啊。
他询问从本地逃走的县长:“魏军远道而来,是如何夺取绵诸城的?”
“扮作樵夫入城,忽然暴起把住城门,令前锋得手。”
“不对啊,口音不同为何放其入内?”
“魏军细作应是特地学过方言,守卫也收了贿赂……”
原来,第五伦在典客之下设置方言官,专门搜罗会说某一地区方言的细作,加以培养。万脩之所以对陇右如此了解,就是靠了他们在前开道。
再加上魏国最擅长的金饼攻势,其间谍行走在陇右,不少豪长都收到过贿赂,被许诺说若能助魏,回报颇丰,至于对普通的小吏,就换成碎金子,总能得逞几次。
不论如何,轮到杨广头疼如何攻打了。
他先试着从唯一的狭窄道路强取,结果优势兵力全堵在狭窄处,白白挨魏军弩矢。
杨广又试图令水性好的人划船渡渭,攀着河岸峭壁往上爬,结果魏军盯防甚严,也未能得逞,反而折了好几位勇士。
时值渭水暴涨,这意味着狭道再不可通行,万脩的后援彻底断了。但对进攻方也不是好事,道路湿滑,攻势停止,因绵诸邑地势较高,连水攻也用不了。
无计可施之下,杨广只能采取长期围困的办法,这绵诸是个穷乡僻壤,存粮不过千石。
“最多一个月,魏军就会断粮,只要堵死唯一通往平坝的路,彼辈就会困死饿极,终究会出来一战。”
也怪万脩运气不好,来得稍早了旬月,没赶上八月粟熟,城中陈粮没多久就吃尽了,亏得先前抢割了些尚青的粟米,捣碎了熬粥喝。
陇军摆明了要引他们突袭,外松内紧,万脩也不上当,就让人做了第五伦在新秦中教士卒捕黄河鱼时制作的“地笼”,从城头坠绳沉入浑浊的河中,每天都能捞上来几十条鱼,渭水煮渭鱼,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城池周边的山崖上还长着一些野果,有一眼望不到边的五味子架,红红的,一串挤着一串,半座山都是红的;成片成片的地莓,有大拇指大小,秋雨一过,只需屈尊跪地,两手掬上一捧,也算酸甜可口;亦或摘得刺手的毛粟子,扔进火堆片刻,就能吃到香脆的果肉。
甚至还收获了些许野花椒,晒干后专门发给守城执勤的士卒,夜里实在困乏时嗑上一颗,准保麻得你全无睡意。
战争就从六月底打到了八月中,期间杨广屡屡接到隗嚣发来的催促,也听说又有两支魏军突入陇右。属下惶惶不安,多有商议是否要以陇西与魏国和谈着,但他们请示杨广时,却遭到了这位“御史大夫”的训斥。
“隗将军平生自言,所以拥兵众,不为争衡天下,只欲保全父母之国而完坟墓也,待诸豪及士大夫甚厚,反观魏皇,起兵反莽时借助渭北豪强之力,待其羽翼丰满后便毁伤之,屠族三十有二,关中大震。”
“争衡河北后,又听闻第五伦强迁河北诸刘八族七十五家,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
“若叫第五伦得志,入主陇右,天水、陇西十六姓,下场难道会比渭北群豪、河北诸刘更好?汝等皆大姓子弟,毋要中了第五伦分化之策。”
杨广自认为看透了第五伦的打算,六郡子弟两百年的传承与辉煌,不能这么断了。
与其苟且沉沦,倒不如再拼一把!
“如此,唯有陇蜀合纵,才能对抗第五。”
杨广也终于等到了援军,隗嚣已令其长子放开了祁山大道,来自南方的蜀军正源源不断抵达陇西!
陇兵们面色复杂地看着“友军”堂而皇之北上,因长期以来的地域歧视,他们一向是看不起蜀人。
再者,过去还能骗自己说是“在汉旗下而战”,和祖辈没什么区别,可随着蜀军进入,听说隗嚣已向公孙述称臣,这早就名存实亡的“西汉”朝廷,恐怕也维持不了几日了。
而蜀军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来支援杨广,要一鼓作气夺取绵诸!
“魏军粮食已尽。”
杨广的围困还是有一定作用的,光靠吃城郭周边的山果、野莓无法维持两千人的食量,杨广观察到,城内炊烟冒起的越来越少,城边本就不多的树木也被伐尽。
但只要陇兵发动进攻,仍会遭到万脩部的迎头痛击,箭矢用光了,就拆房子上的瓦片,或将梁木劈了,削尖头作为兵器。
更让杨广气得七窍生烟的是,本地氐羌中,居然还有人在夜晚时分从上游摇橹送粮食到绵诸城下,送给魏军吃!
在审问中,这些居住在山上的氐羌之民遭到审问时,回答也颇为简单:他们不懂天下大势,只是单纯佩服城内魏军骁勇无畏,敢走他们都畏惧的狭道过来。
而万脩也很懂本地风俗,围城尚未开始前,让亲兵挨个寨子给氐羌头人送去金饼和礼物,希望他们在秋收后,能支援城中一点粮食。万脩承诺,等拿下陇右后,魏国皇帝会厚待帮助他们的人。
尽管大多数寨子只收金饼不办事,但亦有不少信然诺者如约犯险。
杨广没想到万脩为了得到“人和”,还做了这种事,只令人去各寨宣布:“若诸氐能助我破城,城中魏军金饼,难道还不能与众人贡分之么?”
但反向者寥寥,冒险走水路送粮食,魏军可干脆了,直接一手交粮一手拿金子,可跟着陇兵攻城当炮灰,风险更大不说,这城困了快两个月了吧,真能攻破?
杨广大怒,正准备下令,将任何通魏之人统统斩首,不论夏戎,但这件事却给了一个人灵感。
“杨将军毋急!这或许是一举击杀万脩的机会!”
“只要万脩一死,城内魏军,必定土崩瓦解!”
……
按理说,在没有太多副食的情况下,一个成年人月食一石半,再省也得一石主粮才能饱。
但依靠区区千石粮食,两千多魏兵已撑了一个半月,城外野果已尽,能捞上来的傻鱼也越来越少。若非前几天各寨氐羌冒险划船送来了几波粮食,连城头执勤的士卒都要饿趴下了。
兵卒们也有些丧气,本想来陇右大干一场,岂料却困顿于此。
但万脩却不这么认为。
“吾等每拖住一个敌军,陛下和诸位将军突破陇山,就更容易一分。”
他能力有限,或许无法达成战术上的突进,但牵制陇右兵力的战略意图,却显然成功了。
这一日,万脩从早到晚也只喝了点薄粥,当初来时在山上磕到的后腰越发酸痛,可他们的医者却自己生病死了——杨广在上游扔了不少死羊死马,虽然流水不易污染,但魏军已经没有足够燃料烧热水喝了,不够注意的士卒饮了河水,还是着了道,连医者也一病不起。
魏军最期盼的,就是入夜时分,那些氐羌之民贪赏赐,送粮来援。
“将军,船来了!”
眼尖的士卒发出了呼唤,万脩过来一看,果见夜色中,一艘轻舟悄然靠近,划船人赤裸着上身,努力掌舵让船只在湍急的河流中无失,粮食则牢牢绑在船帮上。
渭河的涛涛大浪,疯狂的拍打船帮,奔腾咆哮的河流,夹杂着浑浊的泥浆,掀起巨大的浪花,狠狠地拍打在船员身上。但那掌舵者依然屹立在船体的最后,他双手死死地抓住船舵,观察着每一个可能突发细节上的博动与闪失。
更别说,他还得躲避来自岸上的陇兵,他们发现了这不速之客,箭矢一次次射来,但都划着船只落在水中。
时间在挣扎中熬过,几经波折,小船在顺流而下的波涛中幸免,在峭壁下的河滩上一点点靠岸。
“好壮士!”万脩都忍不住为此人喝彩。
而绵诸城头也垂下了篮筐,让他将粮食先送上去,然后才轮到人。
等那人也拽着绳索爬上城头后,魏军士兵颇感诧异:“就你一人?”
如此汹涌的河水,独自来冒险,这当真是个孤胆英雄啊!
可来人摇摇头,悲痛氐指着船上,那儿居然还躺着一个人,但早已变成了尸体,身上扎着几支箭,是他的伙伴么?还是亲人?
火把照射下,众人看清楚,这是个瘦削汉子,那长长的脸和本地氐羌之民颇为相似,他拥有着赤裸裸的古铜色的肌肤,透闪着力量和雄浑的色泽,难怪能在惊涛骇浪中独自驾驭船只。
“我父,被陇兵,射死了。”
他拍着自己都胸膛,骂了几次陇蜀羌语,然后用生涩的汉话吼道:“报仇!”
他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最终目光找到了被人群簇拥的万脩,遂朝他重重下拜,但垂下的目光却十分深邃:
“将军收留,我要报仇!”
第456章 谋刺
氐是西部边陲广泛分布的戎族,与羌习俗相似却又不同,其种落众多,在益州西境有白马氐、蚺氐。
而在陇右则有清水氐、略阳氐、临渭氐等,在深山里半农半猎的氐人,自古以来就是这片区域民族鄙视链的低端。汉开益州,置武都郡,排其种落,导致氐人分窜山谷间。而侵袭成性的羌人大豪袭扰编户齐民会遭到朝廷反击,抢氐人则不会造成任何报复,遂多掠氐人为奴。
隗嚣拉拢属国羌胡,对氐人却依然采取鄙夷镇压态度,所以他们才对外来者的金饼攻势颇为心动。
连夜给魏军送粮来的氐人汉子,自称“阿云”,他在被公孙述手下看中培养为死士前,身份是“蚺氐”。如今扮作清水氐,形貌上毫无违和感,而魏军又怎么分得请两个种落氐人的口音差异呢?
混入绵诸城的第一天,阿云被视为孤胆英雄,万脩亲自下令,给他安排了不错的住处,在榻上睡了个舒服的觉,次日天蒙蒙亮,他就听到了阵阵喊杀声。
阿云立刻钻出栖身的瓦房,看到本该饥肠辘辘没了斗志的魏军,居然在万脩带领下,在城中空地上操练,发出阵阵呼喝。
这是虚张声势,为了让城外进攻者意识到,守军依然顽强,还有力气喊出声来。
阿云再能孤舟投军,送了几袋粮食来,也只是个地位低下的氐人,没能立刻混迹到万脩身边。他被和其他氐人安排在一块,听从一位屯长指挥。
投效魏军的都是穷苦氐人,他们热络地来与阿云结识。
“你,哪个种落的?”
阿云道:“清水盍(hé)稚。”盍稚是氐人的自称。
“听着不像清水人啊。”
清水就在邻县,清水氐是白马氐的一个分支,即便氐人居住山中,交流较少,十里不同音很寻常,但阿云这也差太多了吧!
“我母亲是略阳盍稚。”阿云只能如此搪塞,这几个本地氐人没去过略阳,也没太过怀疑。
有了这个教训,阿云遂不再说氐话,只用用满口夹生的汉话与人交流,就更听不出究竟来。
阿云也在瞧瞧观察魏军,却见他们虽被困了旬月,却秩序井然,足见带兵的万将军才干了得。
“执勤的人才吃饭,上墙前还得吼几嗓子。”同屯的人佩服他,知无不言。
“其余则喝糠粥。”
因为断粮的缘故,投魏的氐人扔下碗跑了不少,这个屯空额已缺了大半。
老兵教给阿云,若是轮不到上城墙执勤,就找点越来越难得的秸秆枯草,往上面一躺,眼睛一闭,如此方能节省力气——当然,得忽略比呼噜还响的腹鸣。
但阿云暗暗观察其他各屯,抱怨并不多,因为万将军每天也只喝稀粥,大伙开玩笑说:“将军在右扶风时好吃好喝攒下的肚子,已经没了。”
腹部恢复了年轻时平坦的万脩,对士卒也颇为关切,经常下营来巡视,与他们同衣食,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甚至能认出每个士兵的籍贯、容貌。
屯长是魏地老卒,得意地对氐兵们说道:“听说当初陛下在魏地建军时,吾等猪突豨勇就常说,马将军如严父,而万将军如慈母,马父训我,万母爱我。”
这种“易近人”的态度,本是刺杀的好对象,因为他们君子坦荡荡,对旁人不设防。
但阿云也注意到,经常有几个亲卫,形影不离地陪伴在万脩左右,有意无意阻止可疑人等——比如阿云这种刚投靠的氐人靠万脩太近。
“是绣衣卫。”
屯长告诉阿云,听说这都是第五皇帝调到万将军身边的,因为万脩爱亲附于人,皇帝陛下怕他有失。
阿云颔首,难怪常有人说,第五伦生性多疑,看来跟着“熊猫”一起被公孙皇帝送去关中的同伴,很难有机会啊!
但也无妨,公孙皇帝不寻求他们一击毙命,长期潜伏的“死间”才是培养死士的目的,不管用什么手段,最终完成任务即可。
经过两天观察,阿云更加确定:万脩是这支军队的魂。
一旦他死去,士气可能会瞬间崩溃。当然,也可能因为对万将军的爱戴,导致本来稍稍动摇的士气复振,反而会同仇敌忾,让陇蜀两军更加无计可施。
所以阿云得寻找最恰当的时机:既能靠近万脩,又能让他的死令魏军士气大跌。
他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一步证明自己!当当日下午,陇兵再度对小城发动进攻时,轮到氐兵们被派上城墙,阿云颇为骁勇,开得一手好弓,连连射翻几个靠近城边的陇兵。
这份勇敢,被袍泽和屯长看在眼里,城头众人都对这个刚投靠的氐人汉子指指点点,阿云也越发卖力。
对了,万脩在哪?
他左顾右盼,最后才屯长被告知:“将军在另一面城墙上哩!”
那看不见他的骁勇了啊,阿云顿时泄了气,开弓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他当然不会被动等待,击退这次攻势后,阿云就找到屯长,听他与其余人闲聊,忧心忡忡:“粮食吃光了,连睡觉的秸秆也将烧尽。”
阿云立刻请命道:“我倒是有解围的办法!”
这个新来的氐兵已经给屯长带来了不少惊喜,追问之下,阿云却缄口不言:“我要见到万将军,才能说。”
于是屯长就替他一级级上报,营上还好说话,毕竟是亲眼看到阿云杀敌的。可报到“旅”这个级别时,校尉就对这小氐人颇不耐烦:“万将军每日与士卒同衣食,忙着巡视各处,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若有计策就快说,若没有,就滚回窝棚去!”
怎么能如此对待一位孤胆英雄?阿云没办法,只好讲了自己的妙计:“我愿前去清水氐,求得氐酋出兵来助阵。”
“你能说动一个种落的氐酋?”
校尉是皇族,过去姓第一,名鸡鸣,现在就叫伍鸡鸣,也是追随皇帝的老嫡系了,前年调到万脩麾下做事。
他怀疑地看着阿云,魏军来到当地后,也没少做各氐部的工作,但氐人对外人天然不信任,不敢贸然在陇、魏之间赌博,目前只有个人投效,尚无整个部落豁出去协助。
阿云为了拜见万脩,也开始吹起牛来:“清水氐酋是我父家远亲。”
第一鸡鸣将信将疑:“清水县离此不过二三日距离,既然如此,你带三个氐兵潜出城外,速去速回。”
阿云不干:“想要说动氐酋,须得万将军信物才行,愿拜见将军……”
“将军信物?”
第一鸡鸣眼睛转了转,离开了,阿云等到天快黑时,他才慢悠悠回来,带着一枚金饼,外加一份印绶。
“这是绵诸道县长之印,若清水氐酋愿助魏,事后有这十倍的黄金,清水也让他自己来管!”
第一鸡鸣将金饼递给阿云时还停了一下,看着他肃然道:“你冒死来送粮,为了给父亲报仇,作战也不甘在后,本不该怀疑。但若敢骗我,赚了金饼就走,那汝家清水氐事后,便没好日子过了!”
阿云明白了,这校尉多半没跟万脩禀报,事若不成,就当没发生,事若成了,就揽功于己,才不愿让阿云这跑腿的拜见万脩。
他万万没想到,行刺的关键一步,居然卡在了官僚主义和上司贪功上,小城被困两月,情势危机如此,校尉怎么就不慌呢?阿云都替他着急!
好说歹说,校尉就是不肯松口,气得阿云真想当场将这坏了大事的校尉刺死,但他的命换的是此人,也太不值当了。
于是阿云装作蛮夷脾气,勃然发怒而起:“既然校尉不信我,那我也就不必去了!”
“你这氐奴,莫非是在消遣乃公?”第一鸡鸣亦大怒,这趟冲突,直接导致阿云被提溜到阴暗潮湿的县狱里。
公孙皇帝的刺客只是第一代,武艺高强则有之,随机应变亦不赖,唯独在大山里训练久了,人情练达终究差了些。
按照魏军的规矩这叫做“关禁闭”,但平素禁闭还有饭吃,如今却连粥都没得喝,阿云饥肠辘辘,困顿不已,这劣质的狱锁当然拦不住他,可若一走了之,刺杀万脩的任何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只有摸出去,潜至万脩大营府邸,再伺机行刺!”
可这比混迹到其身边发动致命一击,难度可高了不少。
正当阿云纠结之际,他这短短半天的禁闭生涯就宣告结束了。
是屯长亲自来放的他,脸上已经没了责怪,反而尽是喜气。
“阿云阿云,快出来。”
阿云满脸发懵,等他走出县狱时,却听到、看到满城士卒,不管饱的饥的,都已经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退了退了,陇兵退走了!”
城头和城中每个人都在奔走相告,陇兵不知为何,向西徐徐退走,这意味着持续两个月的围困终于解除了。
阿云只混迹在众人中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既然此战结束,那他就成了退潮后搁浅留在岸上的鱼,顿时瞪圆了眼珠,张大了嘴努力呼吸,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快走。”
是屯长救了他,分开人群,带着阿云往前挤:“将军要见你!”
……
陇兵终于退却,万脩也很高兴,但让众人不可大意,这可能是敌人的计策,遂派斥候去打探,不久后就抓了跑散迷路的陇兵俘虏回来禀报:
“是清水、略阳、戎邑三道氐酋,合兵三千靠近绵诸道,迫使陇军退走。”
这又是怎么回事?原本恪守中立的三个氐人种落,为何忽然一边倒了?
“前夜孤舟犯险的少年,不就是清水氐人么?且遣他去问问究竟。”
万脩没空过问一个氐人新兵的一举一动,但对阿云还是有所关注的,一问之下,原本还想将阿云偷偷做掉的第一鸡鸣才连忙让人将他放出来。
阿云终于如愿以偿,一步步靠近了万脩,但万将军周围,还是有绣衣卫环而护之,让阿云无法近身行刺。
而万脩在下达一道道军令,其中一份是给阿云的。
“听说汝父母是略阳、清水氐,应通其言语习俗,这样,随我斥候出城,前往城外与各氐酋接洽。”
这不是要他命么!阿云大骇,随便来两句应付临渭氐还行,若遇上正经的略阳、清水氐,氐人的规矩,见了面,可是要报上祖宗三代的,那不就暴露了么!
阿云立刻下拜;“将军,小人有要事要禀报。”
万脩目光扫了过来:“何事?”
阿云抬起头:“事关机密,只能与将军一人分说。”
他想在暴露之前,决死一搏!
岂料万脩的坦荡超出阿云想象,他竟大笑起来,看着左右道:“我万脩与袍泽属下间,绝无秘密,说罢,大声说出来!”
阿云顿时涨红了脸,这让他说什么?而万脩周围的绣衣卫已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向阿云,手在往刀柄上去了。
“小人要状告校尉!”阿云也是被逼急了,索性跳将起来,指着人群中的第一鸡鸣,痛痛快快告了一状,将自己提议外出求得氐人酋长来助,却被校尉阻拦的事说了一遍。
万脩看向自己的左膀右臂:“鸡鸣,真有此事?”
第一鸡鸣反应也快,立刻道:“确实有!这氐人忽然来献策,下吏颇有疑惑,但考虑到我军困守已久,也只能从善如流,试试看。”
“但将军劳碌,岂能事事亲断之?大军出发前,陛下还说,将军身体不大好,勿要让万君‘事必躬亲’。没错,用的就是这个词。故而吾等要多分担些,属下能做主的,便擅自做了,绝无嫉贤妒能,断绝上下之意,事后将他关押,也是恼其蛮夷脾性。”
阿云又一次吃了缺乏情商的大亏,万脩竟然觉得第一鸡鸣这半真半假的话,说得很有道理。而军法官又黑着脸站出来,指责阿云以下犯上!
魏军作为封建军队,可一点都不民主,除非是皇命在身的监军,否则属下绝不能质疑上司,要是人人都来这么一出,兵怎么带?
“毕竟是氐人,规矩得慢慢教。”
万脩倒是好脾气,笑道:“他也是心存好意,不可寒了壮士之心,这样……”
“就再关三天禁闭!”
阿云就这样逃过了在“同种”面前被揭穿身份的危险,却再度回到了阴暗的狱中,真是欲哭无泪,心灰意冷之下,只想着晚上撬锁孤注一刺算了。
但傍晚时分,屯长带着香喷喷的饭食来看他时,却告诉了阿云一件大喜事。
原来,万脩已派人出城与来助的三个氐人部落接上了头,其中竟还有位魏军都尉,正是绣衣都尉张鱼,他纵马来到城下,拜见万脩,还送来了急缺的粮食。
屯长道:“张都尉说,多亏万将军在此吸引陇兵主力,使耿、吴二将得以趁陇兵空隙,越过陇山,于街亭大败隗嚣,吴将军又东击陇坂,致使守军崩溃,陛下顺利破关,如今大军已进入陇右!”
而作为墙头草的诸戎眼看隗嚣败局已定,这才在张鱼前往招抚时,立刻调转矛头,南来救援。
阿云嘴里的饭是热的,心里却凉透了。现在杀死万脩,对战局影响已经不大了,当真要用自己的命去换么?
“你可别怪万将军。”屯长以为他是受了委屈灰心,遂说道:“将军关你禁闭,那是爱护,你这后生脾性是得改改,哪有当面越级状告校尉的?吾等都快吓死了。”
他又笑道:“这些时日死了不少人,空了许多缺,我高升了,从明日起便是营正,万将军很激赏你,要将你提拔为屯长,专带我部的陇右氐兵,如今尚少,才三四十人,往后定会越来越多。”
这关我什么事?阿云扒拉着饭,正迷茫时,屯长的下一句话,让和组织失去联系的阿云,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也找到了自己效忠公孙皇帝的最佳方式:
“说不定有一天,你能成为大魏第一个氐人校尉,谒见陛下呢!”
对啊!
阿云恍然,暗道:“我何不继续潜伏下来,一点点往上爬,如此能离万脩更近,博得其信任,更方便下手。说不定还能得到机会,伺机刺杀第五伦呢!”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57章 今日长缨在手!
且说回数日之前,吴汉与小耿告别后,先抢了一个乡邑,让士卒饱餐一顿后,又行军绕开被魏军两路奇兵吓破胆子的陇县,沿着陇山西坡往上走,走着走着就开始骂娘。
“老天不公。”
他们来时的东麓,那可真是山道六盘九折,极其险峻,再仰头看着这道平缓的西麓山坡,不费什么气力就能直通陇关,难怪陇军守得如此轻松。
等沿着陇军粮道快到陇坂时,黄土丘陵已经变成了茫茫林色,只是时近中秋,大多开始换上黄袍,间或看到一片片血红色的林子,有士卒说,那是历代鏖战流下的血染红的!
陇坂之上是陇军补给中转之处,前线的伤病后退至此,而后方的粮秣则源源不断通过这运去关隘,因为吴、耿二人捣乱,援兵辎重已断数日,这儿只有二三千陇兵,其中大半还是伤员,吴汉没费多大功夫就将之拿下。
站在此处往下看,就能瞧见建在东坡最险隘处的陇关,也叫“大震关”。
四周山峦屏蔽,关西坡面陡峭,其地貌呈“凹”字形,是屯兵的理想之地,陇军起码在此驻了四五千人,以挡住魏军的进攻。
吴汉令军队向陇关开进,还驱赶着不少俘虏,跌跌撞撞来到关前。
“将军,怎么打?”
吴汉本打算利用俘虏混进去,但陇关显然察觉到后方遭袭,已关闭了西门,看这险要的地形,纵是两面夹击,也不易取也。
于是他先令人大声嚷嚷,说魏军已尽取陇右,隗嚣大败逃走,只剩下陇关还在坚守了!
关内陇兵不由得信了,否则如何解释这支如飞一般的敌军呢?
只有吴汉知道,若非小耿在陇右牵制隗嚣和陇县的主力,自己也随时会被包围夹击。
所以时间紧迫,必须尽管配合皇帝破关!
吴汉凝视许久,忽然问旁人:“汝等听说过四面楚歌么?”
发生在两百年前的名场面,只要有点文化的将吏,谁人不晓?
吴汉料定,陇关守军现在肯定是胆战心惊:本该送来辎重援兵的后方,怎么杀了一支魏军上来?是陇右丢了么?家里怎么样?这种心绪之下,只要稍加利用,便能让他们失去斗志!
“今日吾等不也俘虏了不少陇军伤病么?便也给他们唱一出!”
“唱什么?“
“《陇西行》如何?”有人不怀好意地嘿嘿笑道。
这“陇西行”本是讲一位陇地健妇在丈夫不在家时,招待客人仪容有度,不卑不亢的乐府歌,但此刻唱来,却让人有种“父兄在外苦战,家里仅余妻女,汝若不归,俺们这些客人,就不客气了”!
这种事,吴汉和他的部下还真干得出来。
但吴汉觉得不够凄惨,遂让俘虏们改唱了另一首,一首隗嚣也曾纵声高歌,号称要让“魏军的血在陇坂流尽”的歌谣。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俘虏们挨了打,伤痛处再度溢出鲜血,一时间哭哭唧唧。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想到这场让他们抛家弃子的战争,天水陇西十六家豪强征发了土地上几乎所有壮劳力来堵陇山的漏洞,他们依然能大酒大肉,可小兵却过得苦啊,普通人搞不懂六郡良家子的骄傲,刘皇帝、隗嚣、第五伦,谁来统治,有区别么?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他们悲愤的声音化作了嚎嚎大哭,也让陇关中的兵卒胆气丧尽!
而东坡的魏军主力也听到了动静,在第五伦命令下,适时发动了攻势,这座堵了他们足足三个月,因地形限制,难以运用各种新式攻城器械攻击的雄关,如今短短半日,便宣告攻破!
随着关城负隅顽抗者被消灭,隗氏大旗飘然落下,第五伦的马车自大门进入,从上碾过。
而吴汉已拜在前方:“臣拜见陛下,今日方开陇关,有过!”
第五伦早就收到吴汉、小耿请求越塔的奏疏,因为军情紧急,关山难越,都是等不及回复就执行了,可让他焦碎了心。
如今见吴汉功成,又听他言耿伯昭在山下牵制隗嚣主力,遂扶起吴汉后道:“陇门坚厚,亏得将军为予破开。”
而等第五伦上到了陇坂,纵览这六盘山上的高峰之景,只笑道:“诸君,还记得夏日时,远眺陇山,量得此山多高?”
众人道:“去地千步。”
“那陇坂呢?”
“至少也有七八百步。”
第五伦颔首:“自古建高台以拜将,可台再修,还能有山高不成?今日便以陇山为台,拜子翼为将军,方可与其功勋相匹!”
吴汉在关隘那还没得到太多夸奖,尚有些不太高兴,此刻闻言,连忙下拜。
却听第五伦道:“《六韬》有言,武车骁骑,绕我左右,今子翼绕陇山险道,袭街亭,破隗嚣,真可谓武将奋发,骁骑赫怒!汝麾下无骑,却胜似有骑,可为‘骁骑’将军!”
吴汉因为投靠得晚,侯位和封户不低,但之前只是偏将军,如今高升,吴汉喜悦之余,也有点失望,嘴上俯首谢恩,心里则暗道:“还以为能连跳两级,得个重号将军做做呢。”
骁骑虽然听上去和骠骑、车骑差不多意思,但远不能与之相比,因为骠骑、车骑是因霍、卫两位将星曾担任的缘故,地位才极其突出,而汉时担任过骁骑的人嘛……
是李广。
第五伦有激励吴汉类李广,才气勇锐天才无双之意,甚至暗示往后他还有机会重掌幽州突骑,但其实也暗含一点点的批评。
因为吴汉亲自带兵绕道袭街亭,被他扔在萧关以北的独立师剩余数千人,居然因为大意,被陇右大将牛邯出关击破,丢了泾阳城,往东撤了百里才收住脚步。
这件事导致吴汉的功勋有了很大的瑕疵,但瑕不掩。先前在安定未能配合小耿诱敌,是赢了战术,输了战略,如今却是帮第五伦赢了全局,失了一角。
所以就有了这样一个封拜结果。
等到次日,大军向山下开进,抵达陇县时,此处的陇军已悉数撤走,耿弇占领了此地,也和吴汉一样,来向第五伦请罪。
“臣未能擒住隗嚣,亦未能拦下陇县之兵撤离,有过!”
话是这么说,但第五伦若是当真,就是昏君了。
“伯昭街亭一战后,只余七八百骑,却牵制住了隗嚣及陇县大营七八千之众,以一当十,令吴子翼从容进击陇坂,这都有过,实在是太自谦了。”
第五伦都后悔当初把小耿一口气拜为车骑将军了,但建国伊始,能打的将军就那么几个,不重用不行啊,幸好在爵位上还大有文章可做,公爵的位置还空着呢!
而通过对比,就能看出耿弇比吴汉强的地方了:耿弇自己虽也行险绕道,却将身后大军安排得明明白白,未曾有失。
第五伦看着碰面后还是大眼瞪小眼的耿、吴二将,大笑道:“此番不是配合得当么?一回生,二回熟,两位将军往后,还是要精诚合作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过去月余里捏了好几把汗的第五伦,打死也不会将这两活宝放一块了,不省心。
如今的形势是,隗嚣见陇坂保不住,已经放弃了拒山而守的幻想,开始将各山口的部队匆匆撤离。
“隗嚣在往何处退?”
第五伦询问耿弇,隗嚣至少有三个选择:西、北、南。
西部是隗氏老家成纪、以及天水首府平襄。北边是刚赢了一战的牛邯部,手里还有萧关、高平等城池。
耿弇禀道:“隗嚣不敢往西,臣自西方来,他认为西部已不安全,亦不敢往北与牛邯汇合,以期与我决死。街亭一战失利,其胆气已丧,如今在向南退走。”
“南边?”第五伦哑然失笑,这隗季孟,也算一个割据之雄,但就是胆子忒小了点,往往会采取最保险的路线。南方是他的大本营冀县,若能与上邽互为犄角,在渭水南岸构建防线,再得到蜀中公孙述支援,或许能守住陇西。
这是最保守的战法,能让隗氏政权多生存几个月,但却让萧关的牛邯,陷入了魏军南北夹击的包围圈里!
“子翼!”第五伦点了吴汉:“予调拨三千兵卒与你,补全后且挥师往北,配合安定的独立师残部及并州兵蒙泽部,围击牛邯!”
既然能在吴汉不在时痛揍魏军,牛邯用兵不俗,这是一场硬仗,正是吴汉需要的!他正好籍此抹去这一仗的唯一瑕疵!
“伯昭!”第五伦将更轻松的活交给耿弇:“汝将兵略取天水各县,记住,全城为上。”
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吴汉手下的兵换了一茬,但军纪依然没有好转,倒是耿弇更拿得住轻重。
而第五伦自己,则要挥师稍稍往南,先把此战的另一位大功臣,最先搅乱陇右战略的万脩给救下来,这才有了令张鱼招抚各地氐部为己所用的事。
第五伦没有急着追击隗嚣,一口气打到陇西去结束战争。他在陇山东面时是很焦躁的,因为一旦被拖入冬天,陇坂将变成绝境,战争就要搁置到来年,可中原的赤眉、东南的刘秀会等他么?
而如今,第五伦块垒尽去,心情也回复到不急不缓,稳着打的状态。
其一,作为客军,在陇西那种崎岖地形与主军角逐,得一万个小心才是,虽只是一个郡,却比河北大平原十个郡还难打,且先将天水打造成稳固的后勤基地。
其二,第五伦也存了坏心思:“如今公孙述已按捺不住入场了,岑彭派人来报,说蜀军突袭子午谷败了一场,在陇西方向也派了数千蜀兵进来,若能骗得公孙述一口气再遣几万蜀兵北伐,在陇右将其围歼!”
若公孙述也来个六出祁山,消耗国力,那未来伐蜀之役,将凭空减少许多困难!
第五伦忽然问左右:“汝等可知,凉州在地图上,像什么?”
杜笃等人或说勺子,或言北斗,第五伦却摇头:“像苍龙!”
“其东西狭长,横跨三千里,天水是龙眼,陇西是龙颚,安定则是龙角,组成了龙头。”
“金城郡是龙腹,河西四郡,武威是龙身、张掖是龙脊、酒泉敦煌是龙尾!”
第五伦凭空一抓,仿若手中有乾坤:“关山已越,于予而言,已是长缨在手!”
“龙头按住了,接下来,得一爪一角的慢慢捆,自能缚住凉州这条苍龙!”
……
第五伦将凉州比作苍龙,自己手持长缨的一端打算先缚龙头,而他尚不知道,长缨的另一端,正捏在龙尾巴上的第八矫手中!
第458章 钢刀归钢刀
第八矫这凉州刺史确实不容易,千里凿空,仓皇逃亡,好歹抵达了酒泉,才靠着窦友、梁统两位地头蛇协助,终究将酒泉、敦煌拉在一起,用长缨绑在了魏的战车上。
酒泉太守梁统对这位刺史印象不错,在酒泉城的誓师仪式上,第八矫对满面沙土的凉州人慷慨陈词。
“诸君!”
“前时仆身在长安,随圣天子观舆图,见天下郡国二百有余,而魏已得近半,今隗嚣欲以区区数郡,以当正夏百郡之兵,何其愚也!”
这近百,其实是四舍五入。
第八矫也是对症下药,因为酒泉、敦煌是小郡,二者加起来,人口不过十万,如今出兵协助,拼拼凑凑,除去留守的人外,敦煌出了一千兵,酒泉因梁统治郡有方,稍微强些,但也只拉得出三千,好在半数是骑兵,机动能力不错。
所以酒泉、敦煌人对据说在西汉“河西大将军”刘隆手中的“上万”大军颇为忌惮,第八矫为了激励他们,只能狐假虎威:“国家当其前,对阵陇右主力,而吾等自酒泉促其后,缓急迭用,首尾相资,隗嚣势必排迮,不得进退,此必破也。”
意思是不求酒泉、敦煌力战,只希望他们能牵制住刘隆部,勿要使其抽身回援陇右即可。
到这时候,梁统对第八矫还算欣赏,觉得他有诺必行,不辱使命,值得信赖,自己和窦友不同,在朝中没有关系,与第八矫处得好了,于日后在魏的攀升颇为有利。
可接下来的发生的一件事,让梁统认清了这位皇亲国戚的本质。
酒泉、敦煌联军驻扎在水草丰饶的“弱水”河边,这条河流发端于祁连山,汇入北方数百里外的居延泽,而对岸则是来自张掖的刘隆军。
这是一场诡异的战事,因为双方对峙半月都没动刀兵,反倒是书信往来不绝,梁统打听得知,第八矫与敌将刘隆不但是太学同学,还是一起流放西海郡的难兄难弟,当年全靠相互扶持,才在绝境里活下来。
这也难怪第八矫一直孜孜不倦,希望靠书信劝降刘隆,根据从张掖逃来投奔的人所言,第五伦已对陇右发动了总攻,以魏国绝对的实力,即便陇蜀合纵,胜利也是时间问题,刘隆没必要站在必败的一方。
使者如此往返数次后,对面始终不答应,只向第八矫提出了一件“非分之想”。
“什么?刘隆想要暂且休战,先北上对付侵扰居延塞的匈奴人?”
梁统没想到,对面居然比第八矫还要天真,因为张掖陇军当真开始拔营,数千人调头北上,将漫长的补给线暴露给他们!
梁统大喜,提议道:“使君,原本西军不敌东军,可如今却是难得的机会,可令酒泉骑从袭其后,如此则刘隆将腹背受敌,只能困死在居延,如此,张掖、武威可顺势而下。”
岂料第八矫却看着梁统,叹息道:“梁太守为国求胜自是不错,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是打仗,兵不厌诈,哪有什么君子!梁统感到不可理喻,只能搬出第五伦来:“陛下令使君入河西为凉州刺史,不就是为了牵制陇军,从西方打开局面么?”
不提第五伦还好,这一提,第八矫就更有理由了:“陛下很早就说过,如今要同时打两场仗,一是御虏,二是统一,若有冲突,当是御虏为先。既然匈奴右部趁我两军交锋,大肆入寇居延,武威郡的休屠泽已经丢了,若居延再失,河西将永无宁日!如今刘隆知晓大义,欲先退虏寇,我岂能在他背后捅刀?”
于是,第八矫非但不趁人之危,反而决定,发两千骑沿着弱水西岸前进,去协助刘隆!
先前还剑拔弩张的敌人,居然联合对虏了?
梁统惊呆了,只私底下对窦友吐槽:“使君有宋襄公之仁啊。”
“陇魏争衡,已是不死不休,刘隆在武威、张掖时,差点追得使君命丧黄沙,可使君竟一点不记恨,反而讲究起‘君子不困人於阸,不鼓不成列’来。岂不知,兵以胜为功!这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但第八矫的担心确实也有点道理:居延塞对河西而言,太重要了,它就像凉州这条苍龙背部,长长突出去的龙脊骨,深入沙漠之中。来自祁连的雪水造就了烟波浩渺的居延泽,四周水草丰茂,存在大片的沼泽湿地,是放牧牛羊的优良牧场,也宜于驻军和屯垦。
汉朝发现了这个得天独厚的基地,在此修筑障塞,强盛时,李陵等辈自此出塞深入进攻匈奴,而到了衰败时,也能依靠肩水金关及障塞长城,庇护狭长而脆弱的河西走廊,保障丝路畅通。
而若是匈奴占领了此处呢?便能就近集结骑兵、准备粮秣,再沿着弱水南下,将战火引向张掖、酒泉腹地!
若是优先打内战,双方疲敝之际,匈奴从居延大肆南下,直接吞了整个河西,那时候才是欲哭无泪呢。
西线这场奇怪的战事从七月持续到八月下旬,匈奴派出的是右部骑兵,本以为河西分裂,陇魏相争,没人会去守居延,岂料却遭遇了刘隆击其前,后遇酒泉兵击其后,右贤王没讨到便宜,悻悻退却。
既然匈奴稍退,那前几天还协力御虏的两军该重新开战了罢?可送来的却不是战书,而是一份刘隆的邀约。
“与季正经年未见,愿不带一骑一卒,会于肩水金关空城。”
是刘隆的笔迹和印章没错,第八矫踌躇之际,梁统却说道:“使君万不可去!”
梁统又开始苦口婆心劝第八矫了,虽然这位凉州刺史,在他眼中已是宋襄公本公,但梁统也不好提宋襄公去赴楚国的盟会被擒之事,而讲了另对著名的塑料朋友情。
“卫鞅在魏国时,与魏公子卬为友,等到卫鞅入秦后,二人遂成了敌人,对战于河西。两军对垒时,卫鞅令人送了一封信给公子卬,叙述旧日情谊,说什么‘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会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
“公子卬信以为真,于是便不带兵卒,与商鞅会于两军之间。然而饮宴之际,卫鞅即令预先埋伏的兵士突然逮住了公子卬,旋即出兵击魏,大破之!”
梁统盯着第八矫,仿佛他就是公子卬本卬:“公子卬确实是君子,但他一片真心,却成就了卫鞅的功勋,还望使君勿要往!”
第八矫却依然很固执:“公子卬是君子,但卫鞅却是诈邪之人,所以才会如此。”
“但刘元伯(刘隆)不同,君子对君子。”第八矫叹道:“这趟会,我必须要赴!”
梁统苦劝无果,对第八矫更加失望,只能暗道:“这第八矫不愧也是‘魏公子‘,还真要将自己送给刘隆做俘虏啊!”
但第八矫也有自己的计较,唤来窦友,叮嘱他与梁统:“若以力敌之,酒泉、敦煌合力仍不能战胜刘隆,我还是想劝他归顺。”
第八矫坦率地说道:“矫无能,不知兵,就算我看错了人,被刘元伯所擒杀,也不过是死一文弱匹夫,不会影响大局,二君将兵退回酒泉守备即可,我会将此事写成奏疏,陛下要怪,就怪我一人。”
“但刘隆先前赶赴居延御虏,能将后背交给我,我也未辜负他,并遣人助阵,双方亦已表诚意,嫌隙尽去,今日便是收获之时了。”
他是有些执拗和天真,但却也是位无畏君子,诡诈、奇谋,他统统没有,第八矫思索自己能做的,也就是以诚相待吧。
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
第八矫想起当初第五伦处置家族邻里事务时的所作所为,坚定了自己的打算。
“我要效仿陛下,以德服人!”
……
元统三年(公元25年)九月,天气越发寒冷,草原沙漠的风猛烈袭来,向南推进,那些挟裹着的沙石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无数的草原和绿洲,但当它们沿着阿拉善台地继续南下的时候,却突然间变得温柔、润泽。
这里,一条河流蜿蜒穿梭于大漠戈壁,使荒芜的土地逐渐染上了绿色,沿河的城堡烽燧星罗棋布,长城连成一条线,仿佛是为了守卫这些难得的绿色。
在沿弱水修筑的长城中,有一座障塞屹立于此,这便是肩水金关。
它的形制很像玉门关,土黄色的厚实夯土墙,外围是屯戍,长城横穿墩,通向天边的居延泽。前汉时,它们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将身后的绿洲牢牢守护了起来。不过,百多年的风霜已经将这座边塞雄关的昔日雄风消磨殆尽,新朝覆灭后就更是一落千丈:旗帜落了,屯戍区荒废了,连守军也尽数逃回张掖。
只剩下被抛弃在屋舍里那一摞摞记载边情和日常生活的简牍,以及坐在城头边,吊着只脚,正一个人饮酒的将军。
第八矫将马匹交给高武统,让他离得远远的,独自登上了未曾设伏的障塞,见到了久违的老同学。
面前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美髯留到及胸长,头戴武巾,没穿甲胄,腰佩百炼钢刀,真是一位威武壮士!
美中不足的是,刘隆的左耳朵缺了,它和第八矫的小拇指一样,都是在西海郡那个寒冷冬天里失去的。
“元伯。”
第八矫一路上,他想了许多劝降刘隆的话,可到了嘴边却已是惘然。
“季正还是这般易信人。”刘隆倒是豪迈一如往日,伸手往第八矫脖子上比划道:“换了任何一人,你的头颅,已挂在肩水金关上了。”
十个他也打不过刘隆,但第八矫不卑不亢:“若换了另一人,我也绝不会来。“
二人缄默片刻,刘隆先笑了出来:“好大话,这河西的风比西海郡还猛,当心将你刮跑了!”
言罢递过来他的酒:“吹得身子发冷了罢,饮了暖暖。”
第八矫也不见外,接过一喝,顿时乐了:“居然是马奶酒,元伯不长记性啊。”
想当初他们初到西海,贪杯的刘隆找不到酒喝,就大着胆子尝试了羌人的奶酒,结果上吐下泻差点死掉,那几天还是第八矫照顾臭烘烘的他。
而之后羌虏入寇,第八矫不会武艺,又多亏了刘隆救命。
“在边塞日久,连肠胃都习惯了。”刘隆道:“但我还是想家,想南阳,想安众啊。”
言语里没有将匈奴赶出居延塞的豪迈,反而尽是倦意。
第八矫遂道:“南阳为赤眉所占,礼仪丧尽,但不要紧,只要元伯肯效力于魏,定能打回去!”
“隗嚣也只是将孺子婴当做傀儡,欺骗刘歆罢了,元伯就愿意为了前朝的虚号卖命?”
听到此处,刘隆哑然失笑:“也不瞒季正了,原本按我的脾性,纵是居延共同御虏,但打退匈奴后,依然要摆开阵列,决个生死。”
“但就在大前日,从陇右传来消息,让我打消了这念头。”
刘隆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陇山被魏军攻破了,隗季孟退往陇西,为求得公孙述支援,竟献出了元统皇帝及天子剑,宣布汉帝逊位,天命在公孙。“
“季正,大汉,又亡了!”
亡得好啊!
这消息连第八矫都没收到,登时大喜,战事已持续了三个多月,终于有所进展了。隗嚣这举动在情理之中,但也是饮鸩止渴,连最后“正统”“忠臣”的皮也丢了,看来真是被第五伦逼到山穷水尽。
看着心灰意冷的刘隆,第八矫知道,这是自己规劝的好机会。
“那元伯还在犹豫什么?隗嚣名为汉臣,终究还是做了汉贼,反倒是吾主,未曾受过汉德恩惠,乃敌国也!”
“既然隗嚣叛汉,这场仗已无关汉魏,元伯何不投效陛下,击灭隗嚣,以复此仇?”
不是他吹,若刘隆愿意“起义”,列侯是绝对跑不了的,往后甚至还能位列勋臣,毕竟他与陛下也有交情。
当初第五伦被五威司命逮捕,第八矫跑到太学号召同学们随他去闹事,第一个站出来响应的就是刘隆!
而第五伦也对刘隆也颇为欣赏,但谁也没想到,阴差阳错,大家竟成了敌人。
但居延的事证明,钢刀归钢刀,同学归同学,他们仍有回转合作的余地!
第八矫还是希望,老同学能与自己一共为魏效力,开创一个新的未来!
但刘隆只默默饮酒,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最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季正,临别之前,送你两样东西罢。”
第八矫堪堪接住他抛过来的东西,好沉,低头一看却愣住了。
是鎏金的虎符,以及刘隆河西大将军的印绶!
“元伯你这是……”
“你说得对,我效忠的正统大汉,已经没了,自不能再为隗嚣卖命。”
刘隆道:“张掖、武威及我麾下兵卒,已是人心浮动,就算我留下,也迟早会闹出哗变投魏。既然如此,倒不如成全他们,张掖武威,还有这上万兵马,就送给季正了!”
他饮尽囊中酒,然后朝第八矫作揖一拜:“从居延之事便能明白,季正真君子也,值得托付。我击退了匈奴今秋冒犯,保住了居延,也算尽职,自此之后,河西,就交给季正了!”
第八矫顿时大喜,只当他愿意投魏,岂料刘隆却又道:“但我也无法背离刘姓,背叛高皇帝的血脉,效力于汉家死敌!季正不必再劝,若见了第五伯鱼,只告诉他,刘隆从不后悔当初与太学生们,在五威司命前振臂请命!魏主真英雄也,只可惜隆限于族姓,不能效鞍马之力。”
他们南阳安众侯一系,是前汉最后的忠诚,刘隆不能污了家族之名。
“那元伯今后有何打算?”第八矫追问。
刘隆已经下了肩水金关,翻身上马,他这一身便装,正是为了千里走单骑而准备的。
“去找另一位同学。”
他指的是刘秀刘文叔,随着北汉、西汉相继覆灭,梁汉也被赤眉打垮,曾经热热闹闹的诸汉相继落幕,汉家最后的希望,就只剩下东南那位吴王了!
此去千山万水,比第八矫凿空还远,但男儿心如铁,绝无后悔之念。
大漠残阳如血,风又来了,黄沙漫漫中,刘隆回马,朝第八矫作别:“季正,你我今日把酒言欢,叙述过往,同学、朋友之谊已了。”
“等再相见时,当是汉魏两立,双垒相望,尘埃相接,挺刃交兵,你我之间,也再无半分留情,而是钢刀对钢刀,弗与共戴天了!”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459章 体面
刘隆无法背弃他的族姓,但同为陇右大将,牛邯就没有这种顾虑了。
这位镇守萧关三个月不失,逼得耿、吴只能翻山越岭的悍将,此刻却卸甲弃胄,穿着皂色的布衣,进入成纪县隗氏老宅。
这真是个熟悉的地方啊,牛邯记得,自己年轻时经常来隗家造访,老隗崔是个英雄人物,锐意进取,而其侄隗嚣就保守多了,总爱捧着本书,满口之乎者也,言必仁义大道,但实际上,隗嚣的胆量却很小。
小到竟放弃陇右,逃到了陇西,让一直恪守职责的牛邯陷入两面夹击的绝境,不得不降。
如此想着,牛邯在被绣衣卫搜了遍身后,随张鱼入内,拜在正在翻越隗氏书信的第五伦面前——他将成纪县作为临时的行在。
牛邯是典型的陇右大汉,身高八尺余,听说第五伦个不高,但坐着也看不太出来,只能尽量将自己身子俯低些。
“罪臣牛邯,拜见陛下。”
“牛孺卿。”第五伦打量牛邯,此人的姓、字和此刻的姿势,让他想起“俯首甘为孺子牛”这句话,觉得有趣,只笑道:“汝可是隗氏大将,怎么成我的臣子了?”
“能够长久统治凉州的圣天子,就是良家子的主君。”牛邯张口就是大实话:“三百年前,陇右子弟是秦地故人老臣,两百年前,汉高破三秦入主,吾等先祖成了汉臣。而如今,汉祚已尽,是时候踏踏实实,做魏臣了。”
“但汝在上月与隗嚣的通信中,可不是这么说的。”第五伦点着面前的简牍,这是隗嚣仓促南撤后,驿骑才送到天水的,遂被魏军截了胡,正是牛邯的亲笔信。
“这上面说,纵是魏军过了陇山,但士卒疲乏,辎重难继,愿隗嚣往北与萧关之军汇合,尚有两万之众,与我决死,胜败犹未可知,牛将军且与予说一说,汝等将如何取胜?”
“是臣愚钝,不知陛下用兵如神。”牛邯尽力给新老板解释:“当时也尚不知隗嚣会弃天下与吾等而去,故欲与其共生死。”
牛邯言语中满是遗憾:“隗嚣鼓动陇右诸姓与陛下对抗时,又说要带着六郡子弟保卫家乡,不能让关中五陵人骑头上。但如今,被巴蜀人骑头上拉屎,和被五陵人骑脖子上撒尿,孰丑?”
这话成功将第五伦逗笑了,总结得妙啊,看来陇右良家子也不是油盐不进嘛,既然当家做主称霸一方的希望已经破灭,做狗,也得挑个好主人!
这牛邯倒是个能够合作的对象,加上他曾击败了吴汉的部下,所以这次“投诚”颇为体面,待遇还是得思量思量。
虽然关山已越,天水已定,但凉州还有不少地方没拿下,蜀军也掺和进来了,战争算不得结束,第五伦打算让牛邯引退前,稍稍再发挥下余热。
而牛邯告退之前,却问了一件事。
“臣南下时,听闻传言,说隗嚣废黜汉帝,逼迫孺子婴逊位,彻底投靠成家,不知可有此事?”
“是有这般传言。”第五伦道:“孺卿以为如何?”
牛邯垂首:“传谣之人应该不懂隗嚣,隗季孟乃是儒生,生来最重体面,即便汉帝已无价值,也绝不会如此轻率,这传言,恐怕不实!”
……
“荒谬!究竟是谁在传这样的谣言,其心可诛也!”
放弃老家,退守陇西的隗嚣此时此刻,也当着流亡朝廷众人的面,痛斥不已。
隗嚣义正辞严:“当初陇右反莽时,盟誓的共三十一将,一十六姓,我与叔父皆在其中。发誓要顺承天道,兴兵辅佐汉室。如有心怀不轨者,神主灭之,宗室遭到血洗,族类灭亡。”
“周原一战后,世人都觉得汉祚似尽,但我继承叔父遗志,依然信守承诺,如今血口未干,岂会背弃盟誓?”
“公孙皇帝派蜀兵入陇,此乃蜀汉联手抗魏,邻人失火,不救自危,感激尚且不足,岂能以小人之心,猜疑其来救火,是为了趁机室盗窃?”
这一刻,隗嚣像极了当年,安汉公王莽自诩大汉忠良,痛骂那些劝他取代汉室的人一般……
“我为了护得元统皇帝安全,勿使魏贼害之,请御驾移于临洮城,陛下安然无恙,绝无入蜀之事,诸君若想拜谒,自去临洮便可。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知者,勿要再信传言!”
好不容易让来质问他的群臣退下,隗嚣疲倦地瘫坐在榻上,一向儒雅的隗大将军不由骂道:“第五伦枉称年号为武德,其实最为无德,连这种卑鄙之事都做得出来!”
“当年派冯衍入陇献天子剑,怂恿吾等立帝的是他,如今夺我故土不算,更令人传谣,说我背弃盟誓,逼汉帝退位的也是他!”
当初,隗嚣这聪明人可只提议小皇帝称“汉王”,留点退路的,却拗不过他叔父和老刘歆,一步到位。
结果周原一败后,西汉失去争天下的可能,傀儡皇帝就弊大于利了。但隗嚣纵想做婊子,这牌坊却也得撑住,因他是经术入仕,不为崇尚武力的陇右豪杰所敬,最初一年也被他叔父死死压着不能掌兵权,威信不大。前岁以来,能镇得住陇右群豪,多凭权术及“大司马大将军”的名号,挟天子以令诸侯。
即便第五伦打进陇右,隗嚣只能选择投靠公孙述,但隗嚣就算山穷水尽,也死要面子,不肯自揭门面。
没办法,当初盟誓、檄文唱得太响亮,那收尾也得有始有终才行,否则就真成天下笑柄了。
隗嚣和方望商量的妥善计划是:先说服公孙述遣师入陇驰援,待来年正月初一时,再让孺子皇帝“亲自”下诏,说被魏贼所逼,惶恐不安,感怀公孙皇帝这好邻居盛德,汉家实在是维持不下去了,愿意以国相托于长者。
如此一来,公孙述得了“天命转移”后高兴了,作为“汉臣”的隗嚣也能悲痛万分地接受诏令,顺理成章地做公孙皇帝的诸侯王,继续在陇地制霸一方,也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可这么一个面面俱到的计划,还来不及实施,却被第五伦派往凉州各郡县的细作给破坏了。
他们大肆宣扬隗嚣带着西凉兵,逼迫孺子婴逊位,老刘歆血溅陛阶等事,甚至把孺子婴送去蜀地,故意将其从金牛道推下山害死,说得有鼻子有眼。
仗打到这份上,隗嚣弃汉投蜀之心,路人皆知,大家自然也信以为真了。
从八月到九月,谣言都传了快一个月了,直接结果就是,那些早就想与隗嚣割席的众人得到绝妙的借口,天水各县之所以能传檄而定,除了小耿兵锋外,谣言也出力不小。
甚至还有第五伦都没想到的奇效:这兵荒马乱、各郡消息断绝之际,假新闻已经被当成真的,甚至传到河西张掖郡去,影响了刘隆的判断。这莽汉子悲愤之下,白送了武威、张掖和上万兵马给第八矫,也算歪打正着,成就一段佳话……
可隗嚣就委屈了,好处第五伦得,坏处他全收,本期待的天水各地负隅顽抗拖住魏军的计划就此泡汤。
一念至此,隗嚣只能抚膺道:“嚣此生无大志,只求为一小邦诸侯,善始善终而已,但第五伦,他逼人太甚,不想让我体面啊!”
……
虽然是相识故人,但第五伦可一点手下留情,放过隗嚣的想法都没有。
旬月以来,魏军占据安定、天水后,没有发动新的攻势,但对陇西的包围网,正在第五伦灵巧的十指上,一点点编织而成。
先被召到行在的将军,是万脩。
“诸位且看。”
万脩一进来,第五伦就指着他,对左右群臣道:“君游为我披荆斩棘,最先入陇,此战,三将各有三分之功!“
还有一分呢?
“还有一分在季正。”第五伦此刻尚不知第八矫阴差阳错之下,已接管了刘隆麾下两郡万卒,只当他还在酒泉起可有可无的牵制作用。
所以第五伦做了如下安排:小耿被遣回北地郡主持局面去了,他的任务是,设法派并州兵骑,走新秦中黄河沿线,配合第八矫取武威、张掖,以免匈奴趁虚而入。
而交给万脩的任务也比较重要了:“卿镇天水,督陇右军务。”
万脩虽然从渭水狭道走了一遭,但效果确实不如耿、吴,他还是更适合打正面战场,亦或是守备一方。
第五伦先前令诸将试探性进攻陇西,发现地形颇为难打,而隗嚣、杨广手里至少还有两万兵,加上蜀地援军上万,强攻不易。
倒不如就让万脩守在天水郡,再将兵力稍稍收缩做出冬日将退状,看看能否吸引隗嚣带着蜀军来“收复失地”,歼灭个几支,仗就好打多了。
万脩要俯身应命,第五伦连忙搀住他,万脩走狭道时受了腰伤,因为久拖不治,听说近来得坐着车才能巡军了,但前线大将稀缺,第五伦还是离不开他。
第五伦对老伙计道:“予只需要将军‘坐镇’,自今日起,到你伤好前,谒见也不必下拜了。”
既然将万脩当盾,那自然就有人做矛!
“子翼。”
第五伦唤来吴汉:“汝为骁骑将军,独立师补全满编,带上护羌校尉,西走榆中(今甘肃兰州),击金城郡,绕陇西之侧!”
吴汉应诺,但旋即反应过来,等等,护羌校尉是谁?
站在末尾的牛邯默默出列,下拜顿首,别看这孺子牛脸上一如谒见第五伦时那般镇定,可当知道自己将随吴汉出征时,他心里实是相当犯怵的,尤其是瞧见吴汉那得志的狞笑后,就更发毛了。
“第五伦点我与吴汉同行,莫非是看出我乃诈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