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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51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第五伦之所以会在双凤阙上有此感慨,还是因为他的部队进京裸考,成绩不出意料的差。

    进京才半天,第五伦约法五章的声音还在常安城里回荡,士卒们却已经被大都市里的花花绿绿迷了眼,开始无视规矩肆意妄为了。

    一个受了二三十年苦的流民佃农,始终被践踏在脚下,被拉了壮丁才一个月,纪律尚未深入骨髓,就稀里糊涂跟着将军推翻了皇帝,以胜利者的身份开入繁华大城。

    一切都太顺利了,他们刚见过血,杀了人,手里握着刀兵,昔日瞧不起自己的城里人,都毕恭毕敬战战兢兢,如此情形,想要不飘飘然,何其难也。

    靠着五十颗人头威慑,在城门外劫掠里闾倒是被制止了,但士卒进了城后,也不知是谁传开的,说抢中产以上,大将军不会生气,遂打上了富户的主意,想往尚冠里、戚里钻,眼睛就在妇人身上打转。

    原本就松散的军纪更加散漫,很多入城部队抵达驻地集合时,居然有三分之一的人没了踪影!快到凌晨,他们才醉醺醺地回来,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不承认是抢的,只说是走在路上,它们慌不择路自己撞上来的。

    军吏严重不足,一个人要看住几十上百双手,有时候士吏也忍不住参与了进去。甚至张狂到,冲击了第五伦三令五申要保护好的宋弘家府邸!

    跟第五伦进入宫、省的“精锐”也不让他省心,虽然共工府被看得严实,第五伦也试图让人宣布“缴获归公”,但顺手拿漆器,用刀撬金银装饰,将宫灯的镀金柄敲碎塞自己怀里的不知凡几。

    他们还振振有词:“虽然说盗掠者抵罪,但吾等打的就是王莽,抢王莽家也不算罪罢。”

    甚至有人想把宫中阶陛的石头柱子撬了扛走:“我家乃是流民,我带回去搭个房子。”

    有身上挂满宫中帷幕帘子,打算找个裁缝做衣裳的士卒则笑道:“这常安如此大,不少富人跑了,屋舍都空着,既然空着,就是无主,将家眷接来,让他们住一间不就行了。”

    不管第五伦怎么打算,许多人已经决定在常安安家,做人上人了。

    有人还仗着自己是嫡系,是老部下,是第五伦的族人,以为约法管不到自己头上,强掠妇女。在宫省中为了钻进九卿官署抢东西,和第五伦安排的守备部队发生了冲突。

    能如第五伦这般保持清醒的人,没几个,许多高级军官跑来抱怨,说已经约束不住部下了,与其强行弹压招人恨,还不如第五大将军舍于宫室,乘王莽车服,妻王莽后宫一百二十人,再将宫女给士卒们分了吧!

    当初在鸿门刚刚起兵时,任光还真给第五伦出过这样的主意:“若是有敢于不开门投降者,一旦城破,允许士兵任意抢劫钱财,如此可激励士气。”

    但当时第五伦没同意,现在任光已知道第五伦喜好,便立刻扭转了他的态度,在有人暗戳戳向第五伦请求放开禁令时肃然道:“王莽无道,故吾等得以随大将军至此,为天下诛暴除一夫,宜缟素为资,安民而已。今始入城中,即安其乐,焉能成大事?”

    “大将军,有敢妄言开禁者,请斩之!”

    第五伦看了任光一眼,颔首道:”伯卿言之有理,约法既立,便不能不守!”

    于是就令任光带着亲卫弹压城中,一日之内,被逮捕处死的军吏、士卒多达数百人!

    常安不愧是常安啊,对第五伦军队造成“伤亡”的比例,竟比北军还大。

    他们还委屈,还难过,尤其是八百军吏里的老部下,临死前还昂着头嚷嚷:“我要见第五公!我在新秦中流过血,我在寿良郡负过伤!汝等竖子资历不如我,焉敢杀我!”

    喊冤停滞在刀斧挥下之际,第五伦看着插在矛尖上示众以儆效尤的老部下头颅,其中不少颇为面善,心里有些难受。

    众人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打过匈奴,击过赤眉,没有倒在灞水畔北军的强弩下,却倒在了这花花世界中。

    老兵尚且如此,新兵就更别说了。

    一口气杀了数百人后,第五伦立刻封府库,籍图书宝物,令万脩以兵五千人守宫殿大门,使宦者护视诸宫人、妃嫔、禁士卒勿所侵暴。

    而第五伦自己,则立刻出宫,带头宿于建章、寿成两宫之间的军营里,一如他对第五霸说的话:“脚踩在泥土里,才踏实啊。”

    实际上他一点都不踏实,这一夜,在造反、渡灞时还能安然入眠的第五伦竟夜不能寐,哪怕从榻上翻起,直接往地上一躺亦如此,穿越六年来从未像这样心慌。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他如今面临的挑战,可比单纯赶跑王莽大多了。

    第二天鸡鸣刚过,辗转一夜的第五伦就起来了,张罗给士卒发金饼,再迟,几万人马恐怕就要在这泥沼里彻底涣散了。

    最先发饷的,是万脩与昨夜守卫宫、省的五千人。

    “之所以让诸君来守卫宫禁,是因为汝等率先渡灞,有大功!”

    第五伦目光扫视,每个人都好似胖了一圈,他们已经在宫里抢得盆满钵满,甲衣里塞着用刀割断的宫闱帷幕帘子,但第五伦还是夸奖了他们,至少这批人没有昏头到冲击共工府和天禄、石渠。

    亏得老王莽生性简朴,只沉迷于礼制,整个宫室多是前汉的旧物,好东西都在府库里,士卒们抢到手的多以杂物为主,要论价值,还是不如黄金。

    五千人在王路堂前殿下集结,这儿过去是不让车马进入的,但现在哪管得了那么多,地上到处是马粪,第五伦车乘驶过,碾得到处都是。

    而他身后则是满载金饼的车,第五伦将一匹丝帛连同一枚金饼,亲自交到每个人手中,拍拍肩膀,问一下名字,尽管他不可能记住这么多,但士卒们还是很激动,嚷得很大声。

    等金饼入怀后,他们则掂在手里:“这是真金么?”

    “汝等怎敢怀疑大将军?”

    “那怎么与我昨日从灯架上敲下来的‘黄金’成色不同?”

    “你敲下来的是黄铜,哪是黄金,看我,咬一咬便知道。”

    说罢示范着将金饼塞嘴里,用牙使劲一咬,还真有一点齿印,而亦有人拿随身带的小刀削来试,确实很容易就有划痕。

    既然是真金,众人都颇为欣喜,他们昨天大抢宫室,对着廊柱上的雕塑、门上的铜环使劲,甚至有人将地上的砖给撬走,但那热乎劲一过,却有点意兴阑珊,太重了,不好放也不好带。而黄金不同,小小一枚揣在怀里,却感觉踏实,省着点,娶亲买牛都够了。

    于是在重申军纪及约法五章时,兵卒们不似昨日那般抗拒了,大多欣然应诺,但也有不少人觉得……

    “大将军若是放开让我抢,抢到手的,肯定比一枚金饼多啊!”

    这五千人的饷,第五伦足足发了一个时辰,金饼不重,但重复五千次,依然让他胳膊酸痛。

    但第五伦不能停下,立刻马不停蹄出了寿成室,在北阙广场,给从渭北南下的耿弇部三千人,以及第五霸、第七彪带来的三四千临渠乡党武装发饷。

    他们亦是此役的功臣,若非五陵的烽火,北军心态不会崩得那么快。

    第五伦赞耿家有三位雏虎,更看中了耿国,与耿弇讨要,让耿国跟在自己身边做个小校。

    轮到乡亲时,第五伦就更加亲切了,还能指着其中不少人喊出名字,比如六十五岁的第五三更,刚满十六的第五小刚,甚至有人父子三代齐上阵。

    如此又是一个时辰,第五伦在人前还意气风发,可实际上,亲自发了上万枚金饼子后,他的手已经连碗筷都端不稳了,只用匕勺食粥。

    匆匆吃了点东西后,再度出发,去给守备城门,不得入城,抱怨最大的部队发饷。

    第五伦最先出的,是常安城西出南头第一门,章城门,王莽改名:“万秋门。”从章城门到直城门、雍门,门上的铜龙凝视着他与守备城西的三千士卒谈笑。

    而后转而向北,北出西头第一门曰横门,其次为洛城门、厨城门,太阳已经划过门上的鹳雀,开始向西偏斜。

    继而到了东城墙,门色青青的霸城门,门外多有东陵瓜田;其次为清明门,分黄金时,士卒们正在从附近的藉田运粮食;又绕回第五伦入城的宣平门。

    最后绕道南城墙,覆盎门、安门、终点是正对寿成室的西安门。

    整整六个时辰,第五伦便在顺时针绕着常安转,又给一万二千士卒发了饷。他已经举不动手了,只能假装肃然而立,看着士吏们给兵卒发下去,然后接受欢天喜地的拜谢!

    “大将军,言而有信!”

    虽然还有布置在外围、鸿门的部队没发,但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冯衍遂赞道:“季布一诺千金,明公一诺,十万金!”

    不敢说区区一枚金饼就让所有人转了性,但起码对第五伦禁止他们劫掠的抱怨消失了,谁若是敢说大将军一句不好,会被人轮着金饼砸破脑袋。

    “这么多年了,汝见过说发黄金,就发黄金的将军官吏?”

    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商鞅变法,始于徙木立信,而今日,第五伦则一口气用十多万斤黄金,让自己在军中立了信。

    好不容易渡过中渭桥,来到常安附近打探,想要进城分点果子的渭北豪强两万余人也看到了这一幕,只闻满城呼喊“万岁”之声,不由凛然,遂止步于城外,只由王元等人入城拜见第五伦。

    已经快累瘫的第五伦站在城头,看着这一幕,多少松了一口气,大军进了城后没有变成散沙,维持住了秩序和士气,这就是胜利。军心已定,看来明天,是时候举行老百姓也喜闻乐见的公审罪人活动了。

    第五伦忽然想起,六年前,自己在长平馆吟了半首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而现在,第五伦则用自己亲手作为,补上了下半首。

    因为禁令,里闾关门闭户,没人敢出来。城内外活动的都是第五伦的兵,押解着被认定有罪的陈崇等人,还有许多逃出去后被越骑营追上的大臣也头系草绳,狼狈而归,比如太傅唐尊、张邯之辈。

    士卒们额上带着黄巾,怀里则揣着黄金,不少人还将其就着阳光仔细端详——众人作为流民佃农,曾经连王莽施舍的一碗黄粥都吃不上,只配煮草木为酪,可现在,却腰缠丝帛,手捧真金,行于天街之上,脚踏公卿。

    虽然只是六月初一,距离九月八尚早,但夕阳映照常安,使得八街九陌熠熠生辉,满城已尽带黄金鳞甲!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52章 国家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昨夜未能安眠的不止是第五伦,还有黄皇室主王嬿。

    她所处的定安馆,位于宣平门大街以南,安门大街以东,第五伦前日进入常安,又出门给士卒发饷,数次经过。每次第五大将军一来,都会博得整条街的士卒呼喊一片,他们一嚷嚷,定安馆里的宫女奴婢就怕得要命。

    “不要怕。”

    王嬿宽慰众人,可她心里也没底。

    这是两百年来,常安首次被外来者攻破,当初项羽破咸阳的残暴鲜少有人知晓,但谁会相信,外头那群肮脏散乱的大兵,是秋毫无犯的义军呢?更何况,还有在南阳遭受过破家之灾的阴丽华,对王嬿讲述战争的残酷。

    阴丽华觉得,自己当初幸而是被严尤军中一个与刘秀有故,名叫任光的粮官点名保护,还给押送她入京的士兵塞了贿赂,才免遭羞辱。

    好心收留她的王嬿,如今却也面临相同的处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就算要死,我也宁可死在长安,死在孝平皇帝身边,而非跟着父亲,亡于荒野。”

    王嬿性格里带着些执拗和刚烈,这两日来,她手边的匕首就没离身过,一旦有兵卒冲进来无礼,她便要举刃自尽!

    王莽以新篡汉,她身为汉朝皇后,无可奈何;如今新室即将覆灭,作为长公主,她又能做什么?仅能做的,也只有保全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还是阴丽华向王嬿哀求,勿要轻易舍生:“婢在南阳时,与舂陵刘文叔有婚约,只差请期亲迎,而第五伦与文叔亦有故交。”

    当初第五伦去南阳,虽未能与刘秀见面,但二人相互赠玉的事,在当地很出名,虽然刘秀是个小人物,但第五伦还派人去征辟过,或许……

    阴丽华想着,或许自己亮出身份,出面请求,能让第五伦善待黄皇室主,若能如此,也算对王嬿报答救命大恩了。

    但麻烦之处在于,第五伦虽派人将定安馆保护起来,可却忘了有王嬿存在一般,对她们没有半分理会,想拜请都没门路。

    正在此时,外面却又嘈杂起来,使得定安馆再度慌乱,王嬿又握住了匕首,阴丽华连忙出去看个究竟——自从大乱以来,定安馆的官吏婢女跑了不少,如今阴丽华反而成了王嬿最信任的人。

    不一会,她便返回禀报。

    “太后,外头有人来宣令,说禁令已经解除,兵卒各归营垒,从明日起,两市恢复货殖,百姓可出门购粮。”

    王嬿狐疑,即便解禁,百姓肯定会惶恐不敢信,不至于立刻有这么大的阵仗吧?

    阴丽华道:“是第五将军让人召集各闾里正、什伍带着民众,出门观刑,说是要在东西市,公审民贼。”

    ……

    公审早在天刚亮后,就在苍龙阙以东的汉时丞相府中举行了。

    第五大将军高坐堂上正中,右边是一众亲信,诸如第八矫、任光、冯衍等人;左边是降将和渭北豪强的代表,立国将军赵闳、宁始将军史谌、邛成侯王元等位列其中。

    既然第五伦打的旗号是“诛暴”,虽然首恶王莽跑了,那若不逮着几个从恶喊打喊杀,那这趟入京,岂不是诛了空气?

    于是,最喜欢记小本本的第五伦,遂列出了一个“民贼”的名单,此刻便由冯衍宣读。

    “故五威司命陈崇,大兴冤狱,阿谀取容,壅塞下情。”

    “故太傅、平化侯唐尊,以虚伪言行来窃取名誉地位,乱为表率,误人子弟。”

    “故明学侯张邯、地理侯孙阳,为莽制作井田制,又乱改地名官名。”

    “故纳言鲁匡,设立五均六筦制度,毒虐工商。”

    这是抓到的五个人,除陈崇外,有两位是随王莽出奔,落在后头,被越骑营赶上生擒带回;地理侯孙阳躲在里闾间,被人举报见俘;最后一个鲁匡,早已下野,住在老家平陵县过日子,却被被王元擒了带来。

    冯衍读完后,在内心里暗暗腹诽:“彼辈皆是当年公孙禄在朝堂上痛骂,请求王莽杀掉的。明公厌恶公孙禄欲复汉家,令我将其除去,但其所恨者,却与公孙禄相差无几。”

    也有例外,比如当年被公孙禄列为罪人第一的刘歆,因是第五伦一起造反的同伙,是可以争取的“朋友”,如今暂时被划去。还有国将哀章、太师王匡等人,远在洛阳,也暂时审不到他们头上。

    且说今日这几人,率先喊冤的,是地理侯孙阳,竟直接往王莽头上甩锅。

    “改地名、官名之事,皆乃陛下之愿也,我不过是奉命而为,哪敢自作主张?”

    孙阳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让天下人困惑不解的事:王莽为啥总爱改名。

    “陛下一心恢复周制,故而官名、地名皆欲应经典,削汉时十三州为十二,又据《尧典》里‘宅,南交’典故,改交趾为交州,又依照《禹贡》,合凉州、司隶为雍州。”

    “陛下厌恶戎狄蛮夷,故边郡多改为威戎、镇蛮之类;陛下喜欢有不喜欢无,故无锡、无盐改名有锡、有盐;陛下又偏爱符字,故沛郡改叫吾符,定陶改叫迎符。”

    “兖州有个亢父县,陛下觉得这个亢字不孝顺,改成了顺父。”

    明明是严肃的公审,但第五伦怎么感觉自己想笑啊,看看左右,憋笑的也不在少数。

    甩完锅后孙阳再度喊冤,认为自己只是小过错,先前只是一时糊涂,怎么就成罪犯了呢?

    “使吏、民不便,如何能说是无罪?“

    任光当过地方小吏,开始替第五伦痛斥这孙阳,有些地方一年之内改了五次,连章都来不及刻,更别说日常使用了。官府行文发布告,不得不在地名后头加括号,说这是汉的啥啥啥地方,连王莽发诏书,都不得不加旁注“故汉XX郡”,否则没人看得懂。

    这时候,邛成侯王元起身拱手道:“既然孙阳有罪,大将军,依我之见,不如下令,凡新室所改名号,一律恢复其故名。”

    首当其冲,就是要将常安,改回长安!

    王莽改变了天下地名官名,然后,第五伦又改回去?

    这一改,不就回到汉时旧名了么?别以为这是件小事,在崇尚凡事“必也正名乎”的时代,此事有重大意义,第五伦瞥了一眼王元,他究竟是心急口快,还是有所图谋。

    故而第五伦摇头道:“天下人刚习惯新时地名,忽然更改,岂不是令百姓又不方便?此事不急,只先取消王莽宣布用错地名要处罚的禁令,使民、吏各择其习而用,日后再顺应民义,因其方便而选。”

    这件事先拖着,接下来是帮助王莽管经济的鲁匡,五均六筦制度便是此人手笔,他只垂着头不说话,仿佛一切默认,最后才道:“国师与我筹办的五均六筦本是善政,若是推行得当,足以不加赋而国用足,只可惜用错了人。”

    他根据王莽示意,将盐、铁、酒、铸钱等经济事业,收归政府官营,并征收山泽税,乃至于在五都设五均司市师,管理市场、物价与征收工商税,这不过是汉时桑弘羊故伎,只加了个官府给工商贷款的新政。

    然而五均六筦造成的破坏,却比汉武帝时的民生凋敝还恶劣,鲁匡却不认为是政策的问题,是他用人不当而已。

    第五伦立刻批驳道:“被举者有罪,举者牵连,更何况,汝自以为管仲、桑弘羊,实则不过是荣夷公之流,使得天下无数人毁弃产业,汝若无过,孰人有过?”

    而接下来的被押上来的唐尊、张邯就更加不服,虽然都狼狈不堪,但这两位不愧是王莽死忠,依然视第五伦为叛逆,连冤都不喊,也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道:“吾等奉陛下之命,师古时善政,故才有井田、中都之政,已有成效,只可惜豪右短视,刁民阻挠,故而废置。”

    又道:“吾等一心为民,亦未曾贪一金之财,依照春秋决狱,原心定罪,何罪之有?”

    冯衍过来与第五伦耳语,根据抄家的结果,这两人还真是大清官,尤其是唐尊,居然表里如一,在外面穿着麻布瓦器,回到家亦是如此,居然啥都没搜出来,比那群富得流油的前汉遗老差远了。

    可有的罪,比贪污还要可恶,那就是无能!

    第五伦斥责道:“汝等自诩有始善之心,却有杀民之实,今日不讲春秋决狱。”

    第五伦呵斥完毕,却又有人哑然失笑,却是享受了五威司命种种酷刑,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还被第五伦派人带去天禄阁,从高处推攮下来,将另一条腿也摔断的陈崇。

    他是被放在木板上抬进来的,此刻眼睛肿得睁不开,因为听到了第五伦的话语,陈崇努力抬起头,嘶哑着声音道:

    “第五伦。”

    “汝既然用的不是春秋决狱,那汝用来对吾等定罪的,究竟是新律,还是汉法?”

    “非新律,非汉法,而是以天意,以民心定罪!”

    第五伦可不想跟他们辩经,甚至连程序正义都不想要,只让人敞开丞相府的大门,外头是簇拥的人头,是被召唤来的汹汹人潮。

    之所以将这几人定为“民贼”审判,是因为他们在民间名声极坏:小吏最恼火乱改地名让他们增加无数工作量的孙阳;百姓商贩最愤恨以五均六筦扰乱天下经济还滥发货币的鲁匡;轻侠恶少年对天天派人在街上钓鱼执法,禁止男女同行的唐尊深恶痛绝。

    而所有人都对天天监视民众的五威司命又惧又畏,新朝律令严苛,谁家没个亲戚被五威司命带走?

    虽然对第五伦的军队还没放下心,但既然第五伦将矛头对着这些人,老百姓自然也是喜闻乐见,既然都被召来了,也就嚷嚷着请求严惩彼辈。

    第五伦昨日用手过度,今天只能负手让人大声告诉常安民众。

    “诸位,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

    “王莽是一夫,而陈崇、唐尊等人,则是贼、是残!”

    “如今独夫遁逃,便先诛民贼!”

    “将彼辈沿着横门大街,押往东西市处死!”

    如果说昨日第五伦是定军心,那今天就是顺民愿。世事沦亡至此,总得有人背锅,王莽逃不掉,他的死忠们也难辞其咎,就让百姓这十多年积攒的愤怒,宣泄到他们身上吧!

    但第五伦自己,却不能不往深处思考:国家成了这个样子,当真只是将王莽和几个无能虫豸换掉,就能改变的么?

    积弊两百年,当整个机体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腐朽不堪时,换个头换点零件,又有何用?而现在,第五伦和几万人马就处于这腐烂泥潭的中心,是试图让它变得清澈,还是……

    将一切推倒重来!

    但这些长远的事,只有第五伦考虑,原本担惊受怕的常安人今日则高兴坏了,在陈崇等人被押着在横门大道上游街时,都十分高兴地问候他们。

    菜叶鸡蛋舍不得扔,有一样东西却扔得:铜钱,一千钱已经买不到一石粮食的新莽铜币!狠狠朝民贼身上砸,甚至有人被砸晕过去。

    等到了东西两市,他们又被冷水浇醒,等待众人的,是不同的酷刑。

    鼓捣了井田的张邯,也被斩了个“井”字,身体被一分为九。

    五均六筦的鲁匡,则被处以车裂。

    乱改地名的孙阳,被下令在身上刻那些他替王莽改过的地名,刻到“无盐”时失血过多而亡。

    老太傅唐尊被一男一女并肩,用浸透泥水的布条,活生生勒死!

    皆是酷烈的刑罚,但越残忍,常安人就越是解气。

    至于陈崇,则享受了秦时李斯父子的待遇:具五刑!

    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

    当陈崇鼻子被割,脸上黥字,两条废腿失去了左右趾,看着刽子手持笞一点点向他走近时,他也听到了第七彪奉第五伦之命,告诉他的话。

    “之所以用具五刑,只是想让陈司命记住,杀汝者,扬雄之弟子,第五伦也!”

    ……

    第五伦没有参与这场常安人憋了十多年的狂欢,他之听说,在这些“民贼”被残忍处死后,还被民众一拥而上,分裂尸身,支节肌骨脔分,其中最惹人厌的陈崇,头颅被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而奉命去追击王莽的越骑营成重也回来了:空手而归,只带回了几个无足轻重的皇庶子、庶女尸身。

    “大将军,王莽与数十人往南逃入傥骆道,巨毋霸一人阻于道口,一声怒喝,吓死了小人的一个麾下,又断了独木桥梁,吾等追击不得,等绕路过去,王莽已不见踪影。”

    这剧情有点眼熟啊?第五伦颔首,看来王莽是往汉中遁逃了,那儿现在还在王氏宗室,新成大尹王林手中,但兵不过数千,对他够不成什么威胁。

    子午道不好走,武功的斜谷口甚至不在他手中,第五伦也没太多兵力能用于夺取汉中,他派了小耿西取扶尉郡,万脩向东,准备收取新丰以东的翊尉郡十个县。

    相较于王莽,第五伦现在更关心另一个人的情况。

    他依依东望,看向颍川方向:“秀儿,你在哪?”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253章 陨石

    五月二十四日,第五伦在鸿门举事当天,秀儿正在昆阳城。

    过去两月相继略取的颍川郡数县,现在全都丢了!但都是刘秀主动放弃,得知王莽遣大司空王邑从洛阳南下后,他立刻将各县兵力往南方收缩。为此颍川籍的兵卒纷纷逃匿,好在刘秀于颍川所募人才倒是一个不少,从冯异到傅俊、王霸,仍跟着他。

    但更始政权的上公王凤却做出了误判:因为西边的鲁阳关率先遭到新朝大司徒王寻带十万之众攻击,遂调遣了数千人去支援,等发觉新军是兵分两路,还有一支更加庞大的军队正逼近昆阳时,城中军队已不过一万。

    前线传回的每一条消息都让绿林渠帅们震怖。

    “新军已攻克父城、襄城,屠之,不论男女老幼。吾等在附近打探,正值新兵远远驰来,望将过去,好似蚂蚁攒集,不胜指数,旌旗、辎重千里不绝,号称百万。”

    奉命去打探的几个渠帅一片哗声,说得新军如何厉害,导致王凤、王常、李轶诸人面面相觑,形色仓皇。

    早知如此,当初确实应该听刘秀兄弟之言,别急着称帝,这下惹怒了王莽,以举国之力伐之,他们还分了兵,卒不过万,该如何是好?

    王凤虽然是绿林军大头领,但只占了率先举事资历老,并无什么谋略,忍不住说道:“莽兵如此庞悍,来迫我城,小小昆阳,眼见是固守不住,不如先退,何如?”

    被新军数量吓坏的众人皆应声如响。

    唯独一直看着地图的刘秀忽然道:“定国上公说要退,敢问将退往何处?”

    王凤想当然道:“自然是去宛城与皇帝、刘伯升汇合,我军在南方众有十万之数,方可一战。”

    刘秀却摇头道:“自古以来,宛叶一体,譬如唇齿,无昆阳则无南阳。突遇强寇,昆阳一破,寇众长驱直进,不消数日,便至宛下。”

    “宛城内严尤、岑彭坚守已近半年,仍在死斗,围困迟迟无功。吾等一旦南撤,本就因困顿城下士气不振,势必更无战心。恐怕又会有人如上公一般提议,说不如退而共保身家。”

    他冷笑道:“于是便一退再退,依我看,必将是望风解散,恐怕就要退回绿林山去了!”

    于是刘秀力陈道:“诸君进入南阳以来,所得的妻子财物,无法保全,居住的城郭美宅,统统放弃,继续回深山老林吃野菜,难道甘心?不如同心合胆,共立功名!”

    更始政权的廷尉王常,颔首同意刘秀的提议,南方又湿又热,还经常闹瘟疫的老林子,他是打死不想回去了,但仍有迟疑。

    倒是李轶出言说出了众人心思:“牛将军好大话!如今吾等以寡敌众,你说靠将士并力抵御,方可图功,但敌我如此悬殊,胜算何在?”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刘秀,他们对刘伯升是敬畏,对低调的刘秀倒是素来轻视,认为不过籍其兄之荫蔽,才混上了一个执金吾偏将军。

    刘秀道:“兵法上,从没说过人数多一定能胜。”

    “即墨之战,齐将田单以久困之城,抵御乐毅大军,坚持了数年,又主动出击,大破骑劫十数万人,此乃以弱胜强也。”

    他甚至还拿出老祖宗刘邦的黑历史来:“而彭城之战,高皇帝将联军东征,号称五十六万。项羽则只有精兵三万回援,不过半日便大破汉军,杀卒十余万人,此乃以少胜多也。”

    “为何会如此?因为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新军去年刚在南阳、兖州丧卒十数万,今又匆匆征募数十万人,其中必定多为强拉的壮丁,训练不足,旗鼓不明,又跋涉千里疲乏而来,声势虽壮,然实际能战者,不过十一!”

    这是刘秀从前线回报里得出的结论,新军纪律比绿林、汉军还差,一路上破颍川诸县,居然是用屠城来激励士气,反而将颍川人逼到了他们这边。且每到一处,都有无数逃兵,军队越来越少。

    “我军素知新军残暴,知道战败必死,人数虽寡,却能万众一心!未必有败无成!”

    刘秀的分析未能说服所有人,他们仍然亟欲出走,但王邑却不给众人时间,忽有探马报入,说新军前锋已至城北,迤逦数里,不见后队,大约有数万人。

    如此一来,敌临城下,走亦嫌迟,只可别图良策,暂济眉急了。无人能提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只有刘秀纡徐不迫,王凤等人,遂只能再与刘秀计议。

    刘秀已经想好了:“今日城中只有八九千人,势难出战,幸亏昆阳地势险要,城坚濠阔,而我过去一月不断往昆阳运粮,尚可相持。但外无救兵,宛城那边不知何时决出胜负,鲁阳则自顾不暇,眼前只有派出求援之兵,前往东边百余里外的郾城与定陵两县,求得马武将军及我姊丈数千兵来助。”

    他向南退却时就留了心思,将老部下分出三千人交给姐夫邓晨,带去东边待命,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届时,守军效仿即墨田单,背城一战,而援军则效项羽精锐,里应外合,方可解困。究竟谁守谁出,还请诸公自认!”

    王凤作为主将,当然是要留守的,而新军前锋已至城外,围了一角,这时候出去求援十分危险,众人都不愿出,好多时不闻声响,刘秀遂笑道:“诸公既都愿守城,便由秀自往!”

    众人壮其胆智,唯独李轶觉得,刘秀今日不同往时,颇为积极,反而有点像刘伯升,遂怀疑道:“牛将军,你平素遇敌皆怯而后至,为何今日却如此骁勇,莫非是想趁机出城逃走?”

    刘秀瞥着李轶,此人虽是宛城李氏成员,但自从更始皇帝立后,他就围着刘玄和强势的绿林渠帅们打转,遂笑道:“若是在小长安之役前,我确实如季文所言。”

    他声音低沉了些:“可小长安一战让我知晓,吾等举兵,便是有胜无败。“

    大姐刘元的自尽,二哥刘仲的惨死,还有数十名亲族纷纷殒命,就更别说刘秀心中永远的痛:他的未婚妻阴丽华也被新军掳走送往常安,如今不知所终。

    从他跟着大哥高举汉旗那一刻起,就早没退路了,不成功,便成仁!

    刘秀抬起头:“绿林诸君还可以退往来处,可我舂陵刘氏全族已被王莽缉捕,倘若告负,无人能幸免,我宁可战死,也不愿逃生,季文若是怀疑,不如……随我一同出城求援!”

    李轶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下来,于是王凤、王常居守,刘秀、李轶突围,冯异、王霸、傅俊、陈俊等人见刘秀义勇可嘉,亦愿从行,共计有十三骑。

    乘着天昏月黑,跨马衔枚,潜开南门,向外疾走。

    新军前锋初临城下,统统在城北驻扎,加上昆阳的地势,未尝顾及城南,只派了少量斥候游骑绕城而巡,发现有人外逃,立刻追了上来!

    幸而他们人数也不多,而刘秀这支队伍个个都是骁勇精锐,陈俊持弩,傅俊开弓,将追兵杀伤数人后,对方见这批人不好对付,也不深追,十三骑竟得驰脱。

    倒是新军营垒中,作为向导,但因为屡屡败绩,已经没有指挥权的窦融窦周公,看着这座夜幕中的险关城塞,不由想起第五伦的那封信,念起他重点提的一个人。

    “刘秀……刘秀也在此城中么?”

    ……

    新军虽众,但一如刘秀分析,大多是士气低落的丁壮,精锐不过北军虎贲、胡骑两校,加上大司空王邑的旧部,真正能打的,还真就只占了总数的十分之一:三万人而已。

    但大司空王邑不知是十多年没打仗不适应最新版本了,还是上次胜利给他印象太深,迷之自信,三十万人陆续开到后,面对蛐蛐小关昆阳,显得不屑一顾。

    窦融倒是念着第五伦的提醒,小心翼翼地向王邑献议道:“大司空,昆阳虽小,但自春秋起便是名关,城郭甚坚。如今刘玄盗窃尊号,而刘伯升与贼众主力也在宛城,我军不若留十万人盯着昆阳,守好后路,而遣二十万大军直趋宛城,绿林贼众必然骇走,宛城得胜,何愁昆阳不服?”

    “窦周公屡战屡败,他的计策听不得。”

    王邑军中的偏将军们交头接耳,因为窦融是王邑亲戚,不敢直说,只委婉地说道:“大将军,我部虽有三十万之众,但大多数不过是临时征募的丁壮,破颍川数县太顺利,许多人都没见过血,若直接开赴宛城,与数败周公的刘伯升主力会战,只怕不易。”

    他们在暗戳戳指出,绿林、汉兵能起势,从一群流寇打成百战之师,都是因为无能的严尤和窦融,在陪对方练兵,送甲胄装备呢!

    王邑倒是偏向于窦融的提议,因为他想要在三路兵线中,拔得头筹,但众将军的提议也不无道理,他带的是什么兵自己清楚,遂两策同时采纳。

    “分出万余人,轻装翻越方城山,绕过昆阳关,去宛下打探消息,最好让宛城知晓我大军已至,叫他们再坚守旬日。”

    “其余人等,随我围攻昆阳!”

    窦融在众偏将面前忍辱不敢多言,只在独处时欲再劝王邑,但王邑却摇头叹息道:“周公,虽说为将者应专注于军争,但亦不能不多思虑远些。”

    “十多年前,我为虎牙将军,围攻翟义,一时不得生擒带回常安,便遭天子诘责,十多年没得重任。今统兵数十万,遇城不拔,如何示威?这确实是练兵壮胆的好地方,当先屠此城,喋血再进!”

    窦融只能复进谏道:“大司空思虑得对,但兵法有言,围城必阙一角,宜使守兵出走,免得死斗,况有兵逃出,亦可使宛下伪主望风破胆,岂不是更善?”

    王邑采纳了此策,次日,也就是五月二十六,便指挥部众,环绕昆阳城,约数十匝,列营百数,钲鼓声达数十里。

    一面竖起楼车,高数丈,俯瞰城中,又搭建土山,且用强弩乱射,箭如飞蝗,城中守兵,多受箭伤。甚至士卒汲水,也皆是背着门板,不敢昂头。王邑再令人用冲车撞城,泥土粉坠如雨。

    一时间,城内提心吊胆,寝食不安,如此数日,到了五月三十日,刘秀已经出城去东方两个县求援六天的时候,见其仍无消息传回,定国上公王凤都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

    但新军王师名声太过恶劣,先前投降的颍川数县都被王邑屠了,他们又岂能幸免?有几个将校见城南包围有缺,想逃出去,却被急躁的新军包围后杀死,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牙苦撑。

    好在王邑声势虽壮,但兵卒素质确实不高,作为炮灰的壮丁被一批批赶上来赴死,士气却是越打越低,迟迟无功。

    于是窦融心中是越发不安,三十日深夜,他在营中久久难眠,在纷乱的营垒中行走,登上望楼。

    东西南北,不论望向何方,惟有营火灶烟可见,将小小昆阳团团包围。

    火焰如同坠落的繁星,即便数到旭日东升也数不完。

    和驻扎在昆阳的每一个夜晚一样,窦融再度抬头,看向天上的星辰,直到脖子都酸了,才揉了揉,暗笑道:“第五伦信中近乎左传预言,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我怎能轻信呢?”

    然而就在时间进入六月朔日,也就是初一这天子时之际,窦融即将离开望楼,却恍然看到,天上真的有一道光划过夜空!

    窦融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后再看,光竟还未消失。

    那光是燃烧的飞石,是陨落的流星,其实并不算罕见,然而今日的却不同。一开始远,亮光如普通星辰,而后却越来越大,光长十余丈,竟好似皓月一般!又有声殷殷如雄雉,将半个军营连同昆阳城都惊动了!

    新军、汉兵,数不清的士卒仰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却见那光开始暗淡,而它最终消失的地方,是昆阳城南!

    虽然三十万大军将城围了一大圈,但唯独因为窦融“围三缺一”的提议,使城南空出一角。

    就是这空地,成了流星坠落之处,但也没有地动山摇,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可新军和昆阳已一片哗然,窦融也淡定不了了,他呆愣在望楼上,嘴巴久久合不拢。

    “当真有有流星坠于昆阳!”

    “第五伦的预言,成真了!”

    ……

    值夜的士卒低声议论这罕见奇观,在营垒酣睡被惊醒的则揉着眼睛,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亲眼所见的人告知:“方才,有星坠于在昆阳城中!”

    这其实是视角问题,城北的新军只以为那流星落在城内,不少人觉得此乃天谴叛贼。

    “这一下,不知能砸死多少贼人。”

    兴奋,恐惧,茫然,种种情绪纠缠在一块,窦融则在这嘈杂和混乱中穿行,怀揣忐忑步入大司空王邑主帐。

    一众偏将都已聚集在此,脸上满是兴奋之色,觉得此事可以利用一番。

    王莽遣了知晓兵法者数十人随军,其中不乏通兵阴阳者,此刻他们正在祷星占卜,装神弄鬼半响后,皆对王邑道:“此乃破军之星,预示我军大胜,贼众大破!”

    “大善!”

    王邑哈哈大笑:“将此事宣扬下去,就说陨星坠城,杀贼上千,此神助我也,天明攻城,旦夕夺下,杀个痛快,表扬声威!”

    恐怕连第五伦都没想到,同样是陨石,细节上毫厘的差距,居然反而导致王邑大军士气+1。

    众将皆颂声不绝,以为必胜,唯独窦融满心惊骇,若当真要他相信预言,他宁可信第五伦的!

    少顷,诸将陆续散去,唯独窦融还留着,王邑看向他:“周公还有何事?”

    若是普通将军,窦融不会管其死活,更不会泄露此事。但王邑不同啊,是他妹妹的丈夫,是提携自己的恩主。窦融咬咬牙,还是取出怀中不知被他翻过多少次的帛书,双手奉上。

    “下吏有第五伯鱼书信一封,其上之言触目惊心,不敢隐瞒,敢请大司空过目!”

    ……

    PS:有事出门提前写好发了,第二章在18:00。

第254章 大预言术

    “《左氏传》云,陨石,星也。吾军中有善占星者,夜观天象,预言数月之内,或将有星陨于昆阳左近……”

    王邑将第五伦的书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瞥了眼一脸老实的窦融:“周公,这当真是第五伦的信?”

    “正是。”

    “汝何时收到?”

    窦融禀报:“五月初一,吾等尚在洛阳之时,送信之人来自河内。下吏初时以为是胡言乱语,没当回事,直到今夜星陨……”

    算算时间,写信起码也是四月份,第五伦回朝的路上,此子居然提前一个多月,预言了昆阳的这颗流星陨石?虽然今夜陨星不像秦始皇时落在东郡那颗一般惊天动地,地上甚至没啥痕迹,但确实挺亮眼。

    如王邑也很喜欢读的《左传》中一样,多叙鬼神之事,预言祸福之期。还不是模棱两可的胡诌,极具体的事情也能经由占卜准确预测。虽然时间宽泛,但地点、事件没错,莫非第五伦身边,真的有卜楚丘之类的能人?

    另一处让人不解的地方,在于信中让窦融小心的刘秀,难怪窦融南下期间反复提及刘伯升之弟,但被刘秀攻取的几个县都轻松击破。

    窦融再提醒道:“数日前有人遁走去了定陵、偃陵,故不可不防。”

    “吾知之。”王邑也没太当回事,毕竟他们现在占尽优势,星星是落了,但只要不是砸自己头上,说成是对进攻有利,反而能激励士气,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到了次日天明时,又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

    “变天了。”

    窦融没睡好,刚出营帐就发现了情况,天气阴沉,远处还有一大层清晨的浓雾,居然聚集在一起,被风推攮着朝新军缓缓飘来,不知是风忽然紧了还是为何,猛地加速,状如山倒,当营陨下!

    一时间,新军营兵统皆惊愕伏倒,尽管雾气触地后很快就消散,但仍让士卒们议论了好一会,年纪大的人都摇头说没见过这咄咄怪事。

    窦融倒是暗暗思索:“此事第五伦信中也没说,看来他亦非事事都能言中啊。”

    诸将让卜者一算,确实不是吉兆,王邑却让人改卜:“我得星兆,何故不吉?速速改成吉兆!”

    然后又让人将此事和昨夜星陨结合在一起宣传,好骗得士卒力战,在朝食之后,便令大军向前推进,开始了对昆阳城的总攻。

    然而前头仗才刚打起来,从容敲鼓指挥的大司空王邑,却迎来了他本该在常安的儿子,侍中王睦,以及王睦携带的皇帝制书。

    “父亲!”王睦是数日前从常安绕道蓝田、弘农,以驿骑日行两百里赶来的,几天几夜没合眼,一头跪倒在王邑面前,都没力气念,颤抖着将制书交给他:“京师出了大事。”

    “五月二十四,第五伦在鸿门将兵叛逆,儿出发时,叛军已取灞水以东,兵锋直指常安!”

    “什么!?”

    此事可比什么星陨、大雾都更让王邑震惊,一时间竟愣住了,虽然他对第五伦不善,但说好的友军忽然跳反,任谁也没法淡定。

    “我早就看出,第五伦若状有反相,可惜陛下偏喜欢他!”

    王邑屏退旁人,默默看着王莽的诏令,听着儿子哭诉第五伦的叛逆行径,连攻城指挥都顾不上。

    眼看前头的部队再努把力就能先登了,可后续部队的进攻命令却迟迟没下达,校尉们面面相觑,惹得前线的窦融纵马回来请命。

    可他不来还好,见到窦融的浓眉大眼,王邑却猛地想起那封信,以及第五伦做的预言,这莫非也是早有预谋?欲乱己方军心?窦融是其同伙?

    第五伦远在关中,大司空纵手握三十万大军,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指着一头问号的窦融,喝令道:

    “将窦周公,抓起来!”

    ……

    “周公啊周公,原来汝早就与第五伦暗通款曲,快说,第五贼除了令汝在我军中散播谣言,妄谈天象,誉敌恐众,还让你做何事?”

    窦融彻底傻了眼,叫屈道:“大司空,我一无所知啊,究竟出了何事……”

    “事已至此,还敢欺瞒于我,枉我二十年来,一直将你当兄弟相待!”

    王邑失望透顶,也不容窦融辩解,只挥挥手让人将他押下去关起来。

    将军毕竟是将军,王邑虽然不是什么名将,倒也没有六神无主,而是先假装无事发生,让士卒攻城依旧,令人代自己指挥,他则思索起来。

    “难怪今早有雾如山行蔽地,莫非就是第五小儿叛逆之兆?”

    现在王邑面临尴尬的情形,一路猛攻推到高地,忽然惊闻家被偷了,岌岌可危……你回还是不回?

    两难,两难啊。

    皇帝在制诏中,显然是希望王邑立刻飞回去镇压第五伦的,据传诏的儿子说,西边将兵十万攻击鲁阳关的大司徒王寻已经撤兵了,鲁阳在西边,比昆阳早一天接到诏令。

    窦融已不可信任,王邑一时间竟无人能商量对策,只能问儿子王睦

    “汝以为,常安能撑多久?”

    王睦不知兵,哪说得清楚,只道皇帝手边还有北军六校数万人,就算打不过第五伦,守住常安个把月应该没问题吧?你看宛城的严尤、岑彭,以区区数千之众,狐疑之城,愣是顶着十万叛逆围攻近半年,不也撑住了么?

    谁也想不到,常安撑得还没昆阳久。

    王邑只负手沉吟,若他拥有野心,手下三十万之众尚在,进退颇为自如。

    他是“五侯”子嗣,王莽的堂弟,也是最早一批追随他的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与新室一损俱损。

    王莽大概也怕他不归,在诏令里罕见地不自称“予”,而如此说:“军师外破,第五伦内畔,左右亡所信,不能复远念郡国,欲呼弟与计议。”

    “我年老毋適子,欲传弟以天下!”

    不知道第几遍读这句话,王邑是且喜且悲,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君辱臣死,兄有难,弟焉能不助?陛下啊陛下,何以言此?”

    他也算为新室建立呕心沥血,此刻扪心自问,任王莽如何雪藏,自己对堂兄的忠心,却无半点悔改。

    “回,必须回!”

    王邑做出了抉择,只是三十万人啊,还在攻城,怎么撤是个大学问,许多败仗就发生在撤离期间。

    他有个想法:“我且不宣扬此事,而是让后军准备撤退,前军继续攻城,等夺取昆阳关后,屠戮贼众,留数万人守,以绝追兵。如此即便绿林贼破了宛城,也会被此地阻挠一些时日,在我回师扫平第五伦期间,尚能确保洛阳不失。”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很快,布置在外围的游骑,给他送回了一封在东边截获的书简。

    “宛城已破!刘伯升与更始帝将十万大军,旦夕将至!?”

    屋漏偏逢连夜雨,王邑顿时大骂道:“严尤老儿,汝半年都撑住了,为何不多挺几天?”

    那还打个屁,至此,王邑将心已大乱,也不细辨这消息是真是假,扼腕叹息道:“功败垂成,功败垂成啊!”

    都怪第五伦!

    他昆阳城也不打了,只让攻城的前锋速速撤回来,昨日星陨鼓起来的那股气顿时泄得一干二净。

    又因王邑不敢与众将明说,导致三军狐疑,听闻大司空要撤兵,一时哗然:“究竟出了何事?”

    结合其子忽然抵达、窦融被捕等事,诸将校尉背地里猜测纷纷。

    “莫非是天子驾崩了?”

    “或许是匈奴入寇,威胁了关中。”

    就是没人能想到忠孝第五伦头上。

    王邑知道如此下去对军心不利,但他更不敢将事情公开,将军校尉们的家属,多在常安,必然人心大乱,甚至会作鸟兽散,只能以将令强压。

    只令留下数万人看着昆阳,就前队改后队,开始匆匆撤退。若再晚走几天,别说常安撑不住,他们也可能会被北上的绿林军主力缠住,欲脱身而不得。

    王邑打算将部队拉回洛阳就食,自带精锐数万入关,与各路勤王之师合击第五伦……

    “必斩下此儿头颅当鞠来踢。”

    ……

    “新军撤了!”

    其实昆阳城中守卒,待援不至,已是在苦撑,就差最后一口气,只欲投降。如今望着撤走的新军,顿时如蒙大赦,伤痕累累的绿林、汉兵喜极而涕。

    而在昆阳以东半日路程外,亦有数千军队抵达,迎风飘扬的“汉”字炎旗下,正是赶赴定陵、偃城求得援兵的刘秀!

    听闻斥候来报,说新军开始撤退,原本不太情愿去以卵击石,多亏刘秀苦口婆心才肯出兵的众将面面相觑,马武更是大喜:“文叔将军的计策起作用了?”

    原来,王邑斥候截获的“宛城已破,汉兵十万将至”,不过是刘秀胡乱写的,就是为了乱敌军心,但也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莫非是发现了我军,故意引诱?”

    刘秀也十分意外,只大着胆子,与冯异、王霸等十三将,带三千精锐为前锋,逼近观察。

    新军的斥候分卒已无战心,见到他们来竟是匆匆后退。等抵达一处高丘,刘秀登上去一看,见到了一生难忘的光景。

    船大难掉头啊,三十万大军来时迤逦上百里,撤退时亦然,得分出踵军、大军、左右分、后军来,全撤走起码是后天的事了。营垒顾不上收,许多攻城器械直接不要了。在人心浮动的情况下,更加剧了混乱,秩序一团糟,还有壮丁乘机逃跑。

    这狼狈样,就算是装的,也已经弄假成真了。

    诸将和校尉们欢天喜地,觉得此役居然不战而胜,真是幸事,只需要坐等新军离开即可,但刘秀观察了半响后,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断。

    “打!”

    刘秀手指正在陆续撤退新军:“敌人暮欲归舍,三军恐骇,若以精兵翼其两旁,疾击其后,敌人必败。”

    “诸君。”

    真正的胜利,从来不是靠等待、天象白白得来,而是要由人,去努力争取的!

    他看向众人,他眸子里闪着异样的光彩:“这是一举覆灭新室大军的最好机会!”

    刘秀做出了预言:“请相信我,这一战,将奠定天下格局!”

    ……

    PS:出门晚了些。

    明天补除夕欠下的更新。

第255章 疾风

    窦融已经身陷囹圄,但当他发现围攻昆阳的大军在艰难调头撤退时,不由大惊,只朝骑马过来安排撤离事宜的王邑稽首高呼:

    “大司空,当一鼓作气攻下关城,万不能退!”

    因王邑未将第五伦“叛乱”之事公开,窦融还当是王邑截获“宛城失守”的消息所致,遂道:“派去南方的万余人都未传回消息,焉能知宛城不守?这或许只是叛贼诡计。“

    确实有道理,但王邑已对窦融不再信任:他想起来了,第五伦之所以能被王莽重用,还多亏了窦融对他大夸特夸呢!这俩人那会就勾搭上了。

    如今在王邑眼中,窦融的一切作为,都是第五伦假其手而进行阴谋。

    那封预测了陨星的信,或许是窦融临时写了揉一揉做旧,拿出来诓骗自己,以乱军心!否则怎能预测那么准。

    窦融让王邑分兵一万去南方,是第五伦欲分化大军。

    窦融让他对昆阳围三缺一,是第五伦欲放昆阳之人南逃。

    连数月以来窦融在颍川避敌而走,半年前在唐河的溃败,也都是第五伦指使!

    “周公啊周公,第五伦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将身家亲戚都卖了?”

    王邑痛心疾首,但还没气昏头,撤退虽然乱,但好歹还有规划,后军数万人改前军先动,前军数万人改后军殿后,中间的二十万大军尚在收拾准备,但也较备战时松散了许多,许多兵身上已经挂满了行囊被褥,挑着粮食谷子。

    就在这时,有校尉匆匆过来禀报。

    “大司空!”

    “昆阳以东定陵方向,有小股敌军向我大军靠近!”

    ……

    相较于王邑的三十万之众,刘秀所带的前锋步骑一千人,确实只是小股部队。

    虽然刘秀口中兵法一套一套的,但敌人足足是他们百倍啊!昆阳又被攻打多时士卒疲乏,尚未解除围困,与他平级的诸渠帅中,李轶第一个表示不同意,连一向骁勇的马武都迟疑了。

    而邓晨所率的郾城兵尚在后方数十里未至,刘秀遂道:“既然如此,两位将军且先观战,让秀将步骑千人,先掠其阵试探!”

    言罢勒住本部兵卒向前进发,一千人去挑弄三十万的庞然大物,就像小老鼠想要撼动一头巨象,光是王邑安排在周边的十多支分卒游兵,随便挑出一支来,数量都和他们差不多。

    跟随在刘秀身旁的诸校,傅俊、陈俊骁勇无疑,朱祐、王霸比较持重,以“归师勿遏”劝阻无果。

    唯独冯异力挺刘秀的抉择:“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孤疑,敌军一撤,相当于是在昆阳败了,士气必定大落,眼下出击,最少也能咬下块肉。”

    但普通士卒哪懂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人少,敌军人多。

    察觉了将士们的迟疑,刘秀今日一改往日“骑牛将军”在后押阵的习惯,一马当前。

    新军还是在外围布了防的,千余人的分卒游兵挡在前方数里外,见其阵列散漫,脚步仓促,士卒频繁后顾,刘秀觉得有机可乘,也不试探了,竟一挥刀,率先冲了过去!

    接阵之际,竟打了敌人个措手不及,与一众骑从斩得几十人首级后,这支分卒疑心他后面还有援军,便仓促后退,不敢与刘秀鏖战。

    直到这时,王霸、冯异、朱祐等人才赶上来,王霸啧啧称奇,看着今日胆气愈壮的刘秀,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刘将军生平,见小敌尚有惧容,今遇大敌,竟勇气百倍,真是奇怪。”

    谁会不害怕呢?但不知为何,平日稳怂稳怂的刘秀,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场仗,必须打!

    昆阳的风吹拂着刘秀的胡须,他一甩环刀上的血,笑道:“元伯,疾风知劲草。”

    刘秀指着前头如山陵般新莽大军:“今日的风很大,能折屋拔树,故当努力,定叫人知晓,吾等乃是绿林中,最刚劲的草木!”

    此言颇为激励士气,冯异、王霸等人皆被刘秀所激,拱手道:“吾等愿复居前,请助将军破敌!”

    此时,负责东面的新军偏将军收拢败卒,带着数千人出敌,主动朝刘秀部曲走来,见了血后,刘秀部下胆气愈壮,面对数倍之敌,竟依然跟着刘秀前驱迎战。

    “文叔今日颇为奋勇啊。”

    李轶、马武则带着两千人在不远处观望,却见刘秀奋矛挥剑,催骑率部向敌军冲去,傅俊、陈俊紧随其后,护卫在他左右,冯异、王霸则指挥一部兵卒跟进,与敌军鏖战在一起。

    以千人敌数千,平日恐怕是一场苦斗,但今日王邑忽然停止攻城,仓促下达后撤命令,三军疑惑得紧,谁还肯卖力作战?

    马武等人早找不着刘秀的身影,只能看到“执金吾偏将军”的旗帜在敌人阵中稳定地向前推进,如同把锋利的刀子,将一块豆腐划开,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直接冲破了敌阵!

    “好一个刘文叔!”

    马武素来刚猛,早就忍不住了,他麾下一位名叫臧宫的颍川人,更是抓耳挠腮,恨不能立刻去与刘文叔同战。他们不管李轶“再等一等,吾等为文叔掠阵即可”的规劝,立刻带着千余士卒冲下小丘,向战场靠拢。

    从来行军接仗,越惜命越是要死,越拼命越是得生,刘秀部下都是跟着将军拼命,新军都是学着将军惜命,所以其兵力虽众,反被刘秀军打得支离破碎。

    再加上马武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一回头,己方三十万大军,数不清的阵列,没有王邑的命令,竟在十里外看戏,不动如山呢!

    这还怎么打?负责东边防务的分卒偏将军立刻风紧扯呼,开始调头自己逃了,新兵立刻溃散,一时间,被阵斩者足足数百人!

    大司空王邑此时也在营中遥望,方才只以为来兵寥寥无几,不值一扫,可现却眉头紧皱,见到偏将军败北,附近友军无一搭救,更是气得破口大骂。

    这一撤,导致王邑大军东边,赫然出现了一个大缺口,使得三军躁动起来,只当是南方刘伯升大军已至!

    但敌人确实打得不赖,王邑让人将东边回来的斥候来问话:“这批贼军是谁在统帅?”

    “打的是执金吾偏将军的旗帜。”

    王邑目光瞥向自己身边的参军、主薄:“此乃何人?”

    主薄们也得低声商议一会才统一意见:“记得窦融说过,此乃大逆刘伯升之弟,刘秀!”

    刘……刘秀?

    王邑一下子想起第五伦那封信中,就提到此人,不由大惊。

    说刘秀刘秀就到,这究竟是窦融“伪造”书信时已经和刘秀勾结,还是第五伦身边当真有神人,从陨星开始,到刘秀来阻,统统都算到了!

    更让人愕然的是,那刘秀没有见好就收,而是在得到友军加入后,竟继续向西挺近,直扑正在拔营准备撤离的新军主阵而来!

    王邑心态动摇,加上三军躁动不安,他知道,必须先击破这支贼军,才能从容撤退,遂下令道:“令虎贲营、胡骑营集结,本将军要亲自破贼!”

    ……

    “季文将军也来了!”

    才短短半个时辰,刘秀便已率千人连破新军外围两阵,他一直是全军的剑尖,冲杀在最前方,本来有些疲累了,坐在一具尸体上喘息喝水,可在看到李轶也带兵卒加入他的阵列后,便重新有了气力,带着三千兵卒继续欺身向前,距离新军主阵不过四五里距离。

    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势,叫王邑如何忍得?眼看新军在匆匆集结,原本打算向北撤退的万余人,调转方向,往刘秀等人而来。

    马武对刘秀过去只是欣赏,如今却是敬仰不已,李轶亦不再看轻他,连绰号“牛将军“不敢乱叫,只肃然拱手道:“文叔将军骁勇,但既已连破敌两阵,便应适可而止,否则就是画蛇添足啊……”

    新军虽心思混乱,个人兵技素质尚不如汉兵,不堪战,但就算是几千头猪,撵走也耗费了汉兵许多力气,反而是王邑的中军,皆是北校精锐,也未参与攻城,算是以逸待劳。

    若不见好就收,将敌人大军惹恼不撤,调头打退他们,再攻昆阳,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刘秀却不认为己方没有胜算,他指着前方地形道:“昆阳北有滍水,因新军人数太多,故而在滍水南、北分开驻扎,如今亦是水北者先撤,前军和十余万人已渡水而去,中军刚到抵达滍水之畔,欲渡不得之际。”

    这就是他看出的战机:新军仓促撤退,前后脱节,尾巴还留在昆阳,军令难以沟通,士卒人心惶惶,主帅渡河不得,被他欺身近前。在连送了两拨偏师后,只能亲自来击,而左右阵列都肩挑手抗着辎重被褥,相救不及,甚至无心助阵。

    只要以三千敢死之士从城西水上冲其中坚,足以破敌!

    而且,复汉反新,不止是要争夺城池寸土,还在于歼灭敌军兵力。

    “这大概是王莽能从关中拉出来的,最后一批新兵了。”

    刘秀鼓舞众人:“赢此一战,汉家可定天下!吾等将是复兴汉室的中兴之将,与前汉的曹参、灌婴齐名!”

    众人大惊,本以为刘秀只是想趁机咬下一块肉,岂料,他居然是想将对方一口气全吃了!

    一时间,他们只觉得,面前的应该是刘伯升,绝非刘文叔。

    李轶仍是摇头,认为刘秀说得太过于轻巧冒险:“文叔平素稳重,何以今日竟如此急躁?”

    为何呢?刘秀转首看向滍水旁,天上是乌黑云团,地上则是王邑那黑压压的战阵和数不清的旌旗在随风而动。

    因为,在刘秀前方的不是敌人的阵列,还有兄长的背影啊。

    从出生起,刘秀就在仰望、追赶兄长,最初是想默默在后辅佐伯升,渴望来自他的认可,可渐渐地,刘秀发现,自己真正渴望的,是和兄长他并肩的机会!

    但此言不足以告人,现在的情形是,马武支持刘秀,但李轶不同意继续冒险,还是想撤。

    “援兵到了!”朱祐此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众人回头,只见邓晨等人的数千人,也出现在东方远处,正缓缓靠这边靠近。

    刘秀知道,最后的时刻已久到了。

    “这一战前,吾等籍籍无名。”刘秀决定不管李轶,只抬起头,看着马武、冯异、王霸、朱祐、傅俊、陈俊、臧宫等辈。

    “但这一战后,诸君之名,必将天下皆知!”

    他不止在说他们,他也在说自己!

    连胜带来的胆气,胜过了面对强敌的恐惧。

    “天下咸知!”

    马武率先响应,三千之士举戈矛齐声高呼,李轶也被裹挟在其中,就算要反对,手下人也不一定会听从,疯了,都杀疯了!

    两军阵列已近,胡骑营骏马如龙,列为两翼,虎贲营则甲胄层层,剑戟犀利,秩序井然,撞上敌军主力,这次必是真刀真枪的苦战。

    天气更差了,黑沉沉的天空炸雷频频,如同猛兽的咆哮,风拂动了大司空王邑的黄钺旗帜,也让刘秀军胄上染红的血羽疯狂摇摆。

    疾风知劲草,但此时此刻,他已不是劲草。

    我就是疾风!

    祖先的荣光,与兄长并肩的憧憬,对名扬天下的渴望,热血在沸腾,一如头顶的大汉炎旗在熊熊燃烧!

    “大风起兮,云飞扬!”

    ……

    PS:第二章在13:00(中途要吃饭,会迟一个小时左右)。

第256章 天变

    六月,土润溽暑,大雨时行,天气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昨天还是万里无云骄阳似火,可六月朔日早晨,以那诡异的团雾为开端,天气变得很怪,昆阳上方一直乌云密布。就在刘秀以三千敢死之士冲击王邑中坚的时候,狂风也卷了起来。

    但这风居然是从西方吹来,一时间飞沙走石,直扑刘秀军脸上而去,让他们本想高呼的“大风”都为之一滞。

    王邑军顿时占了大便宜,弓弩顺风而飞,比先前更远,只是准头差了许多,但亦将许多汉兵钉翻在地,连刘秀也挨了一箭,正中肩头。

    “我无事。”刘秀挥刀将箭羽斩去,他甲衣在身,箭矢虽利,但力道已尽,只是扎进皮肉半寸而已。

    刘秀目光紧紧盯着敌人,随着大司空旌旗摇动,在两翼等待已久的胡骑营出动了。

    这些来自陇右各属国的胡骑,心高气傲,自以为天下无敌,在平坦地形上能发挥极大优势。胡骑营校尉甚至吹嘘说用他对付叛军,能以一当十,此刻便奉命驭马往两侧而去,欲包抄汉军,一口气将这群不知众寡之数的叛贼包围!

    但就在双方即将交兵之际,忽然间闪电格外明亮,蓦听得头顶雷声大震,随之而来的是雨势狂奔,这可是夏日的暴雨,来得极其迅猛,如水倾盆般就往两军头上浇。

    暴雨袭来,马匹不安,胡骑擅长的弓射相当于报废,就在胡骑营校尉犹豫是否要直接冒雨冲阵时,一支汉兵跟着傅俊、陈俊二人,皆持短兵,已借着雨幕掩护,欺身冲到近前!他们吓得胡骑营调头就走,来不及跑的许多人,竟只能弃马步战。

    刘秀手头不过三千之众,既然旗鼓没了用处,就只跟着前头的人呼喊猛冲,就是要与新军短兵相接,拼的就是士气!

    一时间,竟然在雨中反追着胡骑营,冲到了王邑大阵跟前。

    他们撞上的是虎贲营组成的坚阵。

    虎贲营作为北军精锐,原本是车兵,在战车渐渐退出编制后,改为步卒为主。几乎人人披甲,雨点打在铁胄上,又顺着边缘滴落,兵卒则手持吴魁大盾,与汉兵狠狠碰撞在一起。

    刀剑戈矛在雨幕中起起落落,血水与雨水横飞,脚下的土地变得泥泞,交锋之间,笨重的虎贲营士卒反而不如汉兵灵活。

    他们的士气也不比关内被第五伦打得一败涂地的六支同行高多少,加上王邑一会儿下令撤退,一会又勒令留下迎敌,搅得士心大乱,又纷纷猜测老家关中出事了,被雨水一浇,更无战心。

    明明占着风口、甲兵、人数的优势,在汉兵冲击下,虎贲营阵列却在隐隐动摇。

    在后押阵的王邑也发现了这点,也不知是被狂风暴雨吹的,还是被汉兵推的,这再退,就退到水里去了。

    “是我小觑这刘秀了。”

    王邑惊讶之余,立刻派人去传令,再调几万人过来合围贼众。

    但人多的优势在这鬼天气里荡然无存,王邑虽坐拥三十万大军,且不说已经渡水北去的那大半,尚在滍水以南的也起码有十万,但因是撤离的队列,相互间有一定距离。

    天气好时还能靠旗号沟通,如今雨水一降,水汽腾腾,半里开外就全然不辨人影,旗帜也沾水裹在一起舒展不开,鼓点也被雨声雷鸣淹没,各部之间消息相当于断了,只能靠骑从往来通报,又被暴雨所阻速度大减。

    阵列越来越晃荡,王邑本欲包围刘秀,故意两翼较厚,中间较薄,如今却被人打了个中心开花,战至半刻,居然直接捅了个窟窿来!他只好调动一旁临时调来的预备队杂牌军去堵,又指派一个营向后绕道,抄刘秀军后路。

    但这大雨茫茫中,士卒只听得到远处的喊杀与惨叫,不知道己方优劣,一听说让后退,有人想当然地喊道:“我军败了?”

    “我军败了!”

    这声音似是会传染,几千人的部队啊,从缓缓后退变成了大步撤退,最后在雨中跑了起来,反向冲锋。只剩下校尉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麾下做鸟兽散。

    这支兵遇上了另一支艰难赶来驰援大司空的队伍,撞到一起后对方愕然发问:“汝等为何北退?”

    “因为我军败了。”

    于是逃跑的兵从一支变成两支,他们身后疾飞的雨水仿佛是敌人射来的箭矢,大家都是被强拉来的壮丁,平日里还经常瞅空想溜,现在简直是难逢的机会。

    近些的兵如此,远点的队伍,则死活拉不出营垒,都只肯躲在还没来得及撤掉的帐篷里避雨,甚至有强拉导致火并杀了校尉的情况出现。

    可笑的一幕出现了,身处万军之中,大司空王邑却“孤立无援”,但虎贲营还是苦撑到雨水稍小,衣襟被水浸透,手臂变得沉重,两军都快举不起刀兵了,只要随便来一支生力军,便足以决定胜负。

    最先赶到的却并非是王邑的麾下,而是冒雨行进的郾县邓晨部!

    南阳豪强里,除了舂陵刘氏外,邓氏兵是最痛恨新军的部队,小长安之战后,新军杀戮了大量邓氏族人,还将他们的祖宅焚毁,墓都给刨了。此事之后,邓氏全民皆兵,剩余男丁悉数参军,除了刘秀的姐夫邓晨外,还有邓禹,得知刘秀独撼新军坚阵,作为姐夫、好友,他们没有任何迟疑,就赶来支援。

    得了助力后,汉兵胆气越壮,喊杀声震动天地,反观对面,胡骑营早就跑得没影,而坚持许久的虎贲营也实在支撑不住,犹如堤坝被洪流冲垮,纷纷溃败下来。

    王邑在阵后愕然看着这一幕。

    他们没有被昨夜的流星击垮,甚至因为利用得当,还涨了点士气,今日风向也极有利,倾盆大雨浇在两军头上,并没有偏袒谁,至于甲兵、人数的优势就更不必说,但新军为何败了?

    怪谁?

    “都怪第五伦!”

    王邑狠狠投鞭,这位自诩“天下第一名将”的大新战神,最后只能在数百亲卫保护下,抛下被汉兵乘锐而崩的军队,渡过滍水狼狈向北撤退。

    昆阳可以输,但第五贼,必须死!

    王邑还心心念念着想去救常安,三十万带不回,至少要给皇帝陛下带回一半罢?

    但王邑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局面了,周边部队都发觉仗打输了,也顾不上避雨,就纷纷离开营垒,朝暴雨后暴涨的滍水涌去,争着淌水过河。

    而就在此时,昆阳城中守军亦鼓噪而出,中外合势,震呼动天地!

    风向依然对汉兵不利,但他们仍然跟着刘秀追击残敌,喊出了冲锋的口号。

    “风,大风!”

    ……

    昆阳守将,更始政权的廷尉王常,只感觉今天跟做梦似的。

    这是刘秀离开的第六天,早上还有人大骂刘文叔:“从定陵过来,爬都爬到了,刘秀素来怯懦如鸡,没有才干,外头有新军百万,他就算求得兵卒,也会自归于南阳,岂会来救?定是逃了!”

    而王邑攻城数日,昆阳死伤惨重,主将、定国上公王凤都绝望到想投降了,王邑只要再加把劲,昆阳必失。

    可就在昆阳守军崩溃之前,进攻却停止了,王邑居然调头要撤退!

    王常等人之猜测,应该是宛城打下,更始皇帝和刘伯升带大军来救,正欢喜间,随着狂风骤起,屋瓦皆飞,一支军队从东方杀到,开始猛击新军。

    但接下来的事,昆阳众人就不得而知了,视线完全暴雨遮盖,他们只能听到雷阵炸响,偶闻喊杀阵阵,却不知孰胜孰负。

    王常在城头踱步,心中十分焦虑,那援兵应该就是刘秀,但以其区区数千之众,攻击百倍的王邑,当真不是刘文叔作风。

    如此足足小半个时辰,等雨水稍停时,王常再看出去,却愕然发现,

    城下滞留的新军开始狼狈溃败,远处数不清的新军阵列也悉数往北退却,反倒是刘秀的军队,赤旗虽被雨水所浸,却依然醒目,而王大司空的阵列已然崩碎。

    “刘将军赢了?”

    王常愕然之后是狂喜,立刻打开关门,带着昆阳里还能走动的人,冒着小雨往外追击,一时间鼓声大振,喊声大举。

    而新兵大溃,明明在关下还有数万之众,却没人再有回头反抗的勇气,要么跪地投降,要么奔逃不已,走者相腾践,伏尸十余里。

    天气依然很差,大雷、狂风,屋瓦皆飞,雨下如注,滍川盛溢,将许多败兵堵在那儿,兵不知其将何在,也许自己逃了,将亦不知其兵所处,满眼都是丧失了建制的败卒,也只好归降于绿林汉兵。

    丢弃满地的辎重粮秣车乘,恐怕一个月都搬不完,王常骑马经过狼藉的战场,走到滍水边与援军汇合。

    他这才看到了今日的大英雄刘秀,却见刘秀身上的血污已被雨水冲洗而去,但甲上又多了几支箭,邓禹正在替他解甲处理。

    而刘秀只闭目忍痛,嘴角却带着笑,虽然身上湿漉漉的,但小长安惨败留给他的屈辱,已经在今日的大胜中洗刷干净!

    王常过去对刘秀,只是淡淡的欣赏,他更钦佩的是其兄刘伯升。

    但今日,王常走到刘秀面前时,竟然双腿一软,差点给在更始政权里地位、权力都不如他的刘秀跪下,纳头便拜!

    王常现在明白,为何巨鹿之战后,作壁上观的诸侯,要膝行入楚阵,对着项羽稽首了!

    虽然好歹忍住没跪,但王常还是对刘秀毕恭毕敬:“将军为吾等画计时,讲到即墨、彭城之役,皆是以一当十的大胜。”

    “可今日将军以数千之众败王邑数十万大军,此乃以一当百也!”

    这是王常从未见识过的奇迹,连带这场大胜,都让他觉得不够真实。

    但刘秀,可不是项羽。

    刘秀不复作战时的骁勇果决,而是恢复了往日的谦卑,他朝王常长作揖,憨厚地笑道:“刘秀哪里有什么功劳?皆乃诸君之力也!”

    在刘秀口中,功劳都是一同与战的马武、李轶等渠帅立的,甚至连驰援后至的邓晨也比他功劳大!甚至连昆阳城里的王凤、王常,斩获也远远胜过自己!

    他刘秀,只是提了一嘴建议罢了,你问他为何骁勇当先?那是打仗时,不小心马儿受惊冲在前头而已。

    给更始皇帝写奏疏时,他刘秀要排在最后一名,谁都别和他抢!

    众人看向刘秀的眼神,变得更加敬仰欣赏,实在推不过,刘秀就一脸老实巴交地说道:“廷尉,你且看这雨,看这风,看这雷,此乃天助大汉,天助更始陛下,这场仗,跟刘秀当真没什么关系。”

    乌云消散,阳光透出云层,照在刘秀棱角分明的脸上,他谦逊地笑道:

    “我只是赶了凑巧,占了一点运气而已!”

    ……

    另一个人,却觉得自己运气糟透了。

    窦融在大军败绩时被人放了出来,大司空之子、从关中来报噩耗的王睦,正好是他的外甥。

    也是从王睦口中,窦融才得知事情原委:王邑为何恼羞成怒将自己逮捕,又为何一意孤行要撤兵,都是因为第五伦反了!

    “伯鱼啊伯鱼,真看不出你竟有如此胆魄。”

    再念及第五伦预测陨星与刘秀之事,窦融更觉此人深不可测。

    窦融顾不上细想,立刻就得和王睦一起逃窜,他们已经和王邑失散,只能裹在乱军里奔逃。

    三十万大军,组织起来需要小半年,仓促训练一个月,路上又得一个月。

    可崩溃,却只需要一个时辰!

    王邑一败,各营皆震,统是不待军令,弃营乱跑,开始各自归乡奔逃,都在往水边拥挤。

    竞争者可不止是人、马,居然还有几头犀牛和大象!

    这是王莽召集天下善用兵者六十三人随军后,有人提出的想法,上林苑还关着前汉留下的许多猛兽,甚至有南方进贡的象,皇帝不是嫌它们浪费粮食么?倒不如拿出来一用。

    “陛下,昔日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貙、虎为前驱,雕、鹖、鹰、鸢为旗帜,此以力使禽兽者也。”

    “今陛下乃黄帝之后,南阳叛逆乃炎帝之后,不如亦以鸟为旗帜,禽兽随军击之。”

    效仿南方越人用象兵还只是小的,居然想弄出犀牛骑兵来,于是这些畜生在路上又占用粮食,甚至没法当做驮畜,跋涉千里后,如今却在暴风雨中和人一起奔逃,笼子里的虎豹战股,犀象哞哞直叫,加剧了场面的混乱,让这凄惨的败仗带上了一丝喜感。

    窦融等人跨马凫水,亏得水中有许多死尸,替他填底,才得渡过彼岸,向北狂奔而去。

    一直跑到深夜,王邑依然不知所踪,但三十万大军已经各自溃散,东西南北跑的都有,目标都是各自的故乡。

    是夜残兵败卒涌入父城县歇脚时,窦融套话之下,才从王睦口中得知了关中详细的情况,王睦还劝窦融:“舅父,父亲只是一时恼恨第五伦,才将你关起来,他必会撤往洛阳,等吾等抵达后,我自会替舅父求情!”

    窦融满口答应,心里却有自己的想法,担心身在平陵县的家眷,思量第五伦和王莽的胜败,以及昆阳大败后,天下未来的走向。

    辗转难眠,到了半夜,有人惊呼“汉兵到了”,众人顿时仓皇出城,又是一阵奔逃,但在这混乱之际,窦融却给几个亲信使了眼色,他的车马脱离了逃亡洛阳的队伍。

    “我虽想自保,但这些年光明磊落,从未有过叛新之实。”

    窦融冷笑道:“但既然王邑不顾旧情,非要污蔑我,窦融,也不能叫人白白冤枉!”

    他将王邑没来得及解除的波水大将军印绶,扔在了地上。

    “窦融,不做新臣了!”

    不管第五伦打没打下常安,在昆阳一役后,新朝,都已经彻底完了。

    天,变了!

    但自己与舂陵刘氏有间接的毁家之仇,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

    好在这天下,尚不止“汉”一个去处!

    窦融调转马头向西:“设法回关中,去投第五公!”

    ……

    PS:第三章在18:00。

第257章 安民

    昆阳之战发生在六月朔日初一,而初二这天,大司空王邑带着残兵败卒在向洛阳撤退,窦融还在向西奔走的路上。

    身在常安的第五伦,则刚刚给士卒分发军饷金饼,并完成了公审民贼的事宜,还在翘首东望曰:“秀儿何在?”

    虽然第五伦此时尚不知东方胜负已定,但在“定军心、顺民意”这两桩大事完成后,他睡得比前两夜好了许多。

    六月初三,第五伦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离开军营,去常安城中,拜会一个人。

    当然不是定安馆的黄皇室主王嬿,她在第五伦准备造访的人中,得往极后面排,若王嬿是正儿八经的“前朝太后”,那身份还比较特殊,但前前朝太后嘛……就只剩下尴尬了。

    第五伦最先拜访的是,乃是替他将几十万枚金饼妥善看管的故共工,宋弘。

    才来到尚冠里的宋府门前,宋弘没有出迎,出来的是其妻子,虽然不可以相貌品评人物,但宋妻确实有些丑。据第五伦所知,宋弘家也是关中士族豪门,三代人都是少府,肥差啊!身为二千石、州牧,家有丑妻确实是咄咄怪事。

    但宋妻也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引第五伦及其随从入内后,就见到宋弘一身素稿坐在院中。

    “宋君这是……在为新室戴孝?”

    宋弘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丧服。”

    他看向第五伦:“将军此来,是欲将我,也当做民贼审讯么?”

    “宋君对我误会很深啊。”

    第五伦道:“前几日大军初入城中,号令不明,有人竟冲撞尚冠里,惊扰到了宋君,此乃第五伦之过也,但请宋君放心,违背约法的数百人,皆已斩杀!头悬于阙上及辕门,以儆效尤,一同被杀的,还有上千名趁乱施暴的新兵、轻侠,城中秩序为之一肃。”

    这是实话,宋弘无法否认,第五伦以下克上,大军入城,居然没大肆烧杀抢掠,这军纪可比新朝王师好了许多。

    “至于昨日公审的民贼。”第五伦笑道:“每人都有残民大罪,百姓恨不能生食其肉。彼辈生前,宋君平素就不屑与之为伍,难道在他们死后,就愿意自降身份,与之同席么?”

    宋弘缄默不言,若非杀他们的是第五伦这叛军头领,他也会去围观并拍手称快。

    第五伦对宋弘作揖:“伦今日此来,是想请宋君,救一救常安人!”

    宋弘只埋头道:“常安自有安民大将军来救,怎轮得到我这罪人?”

    第五伦叹息道:“宋君,从我举义于鸿门,王莽下令常安戒严开始,东西市的米坊,已经断供十天了!”

    “人不吃饭,能撑几天?”

    宋弘终于将头抬起来。

    第五伦道:“禁令已经解除,但关中如今兵荒马乱,粮食运不进来,米价每石快到万钱了!家中有存粮的还好,若是没有,已经饥肠辘辘,就差铤而走险了。”

    宋弘冷笑:“如此种种,究其根源,难道不是将军给关中带来兵灾么?“

    第五伦摇头:“新室建立十余年,粮食从数百钱一石涨到千钱一石,非我之过,关东已乱,宋君以为,就算没有我,战火就不会烧到关中来?”

    宋弘默然,而关中粮食之所以会这么贵,因为供不应求。

    第五伦从袖中掏出随身记录的简册给宋弘看:“我查阅户口薄册,发现上一次料民,还是始建国年间,常安共有户八万八百,口二十四万六千二百。”

    加上流动人口、驻扎的南北军兵卒,总计约为三十多万,放在后世可能不多,但在这时代,却意味着要以低下的生产力,供应三十万不种田的工商士吏兵,一个郡收上来的租子够么?十个郡都不够!

    哪朝哪代都一样,京师一城的繁华,是以周边郡县源源不断输血维持的。

    关中虽自古以来有“天府”的美誉,但到汉武帝时人口爆炸,所产的粮食已经不能满足需用,不得不考虑从关东水路调运一批粮食供养首都长安,遂疏通渭水渠道,在水路东端的华阴县建立“京师仓”,功能是转运粮食。

    而转运的一船船粮食,则运到常安,存在宫室附近的“太仓”里,王莽设立五均官来平抑粮价。

    宋弘听后道:“太仓不归共工府管,将军找错人了。”

    “没错,归纳言(大司农)管。”

    “我军已经接收太仓,如今尚有粮食数十万石。”

    第五伦记得,当士卒打开太仓门进去的时候,当真是惊呆了,外面的百姓却在吃狗彘食,流民饿死无数,皇宫里粮食堆积如山。这让多是流民佃农出身的兵卒颇为愤怒,又双叒叕吊死了几个太仓粮官。

    但那些太仓官员确实是冤枉,京师粮食储备,主要是供应皇宫、军队——比如第五伦的几万南征大军,百姓生计都得靠后。

    第五伦笑道:“我军粮食在新丰尚有数万石,足够食用。故而,我欲出太仓粮二十万石,让常安人不至于饿着。我麾下安集掾任伯卿,管四万人的军粮尚可,但若是加上城外士卒、流民家眷,常安周边一共四十万人……”

    他看向宋弘:“却需要一位熟悉常安里闾,管过钱粮的大吏协助。”

    宋弘知道第五伦今日所来何事了。

    “将军抬爱了。”宋弘对第五伦不似前几天那样张口闭口叛逆,只婉拒道:“我已为新帝看了十年内库,如今无事一身轻,不打算替人卖粮。”

    “卖粮?”

    第五伦哈哈大笑道:“宋君误会了,非粜也,是发粮!我愿称之为……救济粮!”

    宋弘确实么想到,本以为第五伦要借机敛财,岂料他却说自己打算做好事。

    其实王莽也干过类似的事,去年流民入关者数十万人,王莽遂置养赡官禀食之,就由那个被第五伦枭首祭旗的中黄门王业主持,结果使者和常安官吏勾结,一层层揩油,导致发到饥民手中的食物寥寥无几,最后不得不煮草木为酪。

    “而王业则端着肉羹去给王莽看,告诉他,‘居民食咸如此’。”

    第五伦说起王莽这堪比“何不食肉糜”的糊涂事来,又朝宋弘道:“如今由我来做此事,但经手之人,仍是王莽时的官吏,不可能忽然由浊变清。”

    “虽然可以让我军士卒将刀架在小吏脖子上威逼,但仍需正直之人主持。宋君素来爱民,又通晓钱粮,共工府竟是新室最清廉的官署,堪当此任,宋君想必不希望看到,饥民饿死十之四五的事,再度重演罢?”

    这一年半载以来持续上演路有饿殍的惨剧,确实非宋弘之愿。

    话说到这份上,宋弘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只是眼中带着困惑,第五伦如此大方,让他有些意外,只打量着这位年轻的野心家,不知他究竟是何打算……

    收买人心?但一口气几十万石粮食,这代价确实很大啊。

    第五伦则直面宋弘的目光:“宋君,我的目的,当真只是安民而已!”

    ……

    第五伦走出宋府时,宋弘自己孤傲不送,他的丑妻却到门口拜之,第五伦回身作揖,上了车后,让随行的任光同车而乘。

    “明公,宋弘答应了?”任光对此事自然十分关切,这是第五伦给予他的重任啊。

    “宋弘是执拗君子。”第五伦说道:“若直接征辟来为我做事,他心里那道坎还没消,绝不愿意。”

    所以不能以利禄而诱,得用仁义来软化,以“安民”为理由,宋弘还是愿意扭扭捏捏出来做点事的,而这种事,有一次就有两次。

    第五伦确实是太需要宋弘出山了,若是魏郡的老班底在,第五伦有很多替代人选,诸如耿纯,老本行就是管粮食的,心可黑了,比第五伦还黑。

    再有冯勤等人协助,足以搞定此事。

    但进入常安后,第五伦身边的人手捉襟见肘,一人得当好几个用,这不,任光一边要清理各官署堆积如山的文献,又被第五伦安排发粮之任,他对常安不熟悉,少了宋弘帮忙,这件事还真就做不成。

    什么,你问新朝的纳言(大司农)何在?困在宛城,正是和第五伦有师徒之名的严尤。

    至于纳言府副手,跟王莽出逃死于乱军之中,再往下的几个,正是与王业一起造就了“何不食肉羹”这名场面的搭档,不少人作为民贼处死了,剩下的人,能放心用?

    再加上宋弘做过并州牧,以后有大用,第五伦心里想,若能用二十万石粮食换来宋弘的信任甚至是归心,那便是一笔大赚的买卖。

    更何况,此事若能做好,还能赢得常安人一个极好的印象分。

    但任光小心翼翼地提及:“将军,如今我军虽驱逐王莽,然控制地域,不过是渭北的列尉、京尉,渭南的光尉三郡而已,许多县还只是举旗听命,实则为豪强控制,想收租恐怕不易。”

    “太仓的存粮,若是省一省,至少能撑到秋收,为何要动辄出粮大肆分发呢?”

    以他看来,倒不如不发粮,就让老百姓紧一紧腰带,等入秋后第五伦的军队多打下几个郡,恢复粮食供应。若是军事进攻不顺利,这个秋冬恐怕要难熬了,常安人白吃粮食时对第五伦有多感激,之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又恨不得要吃他肉了。

    “无妨。”

    第五伦瞥了任光一眼:“万脩与彭宠已经向东进去,去夺取华阴京师仓,那儿应该还有不少存粮。”

    这可真不一定,但第五伦真正的打算,暂时不欲与任光分说。

    京师的数十万人,就是几十万张嘴,还基本以工商官兵为主,鲜少有种地自给自足的,每月需要消费五六十万石粮食。

    在盛世,他们的衣食是促使商业流动的源动力,天下车舟载粮奔走至此。

    但如今是乱世,商业断绝,地方割据,京人的肚皮,成了难以填满的大窟窿,也是一个政权巨大的负担。第五伦虽然赶跑了一群皇亲国戚,又杀了不少民贼遗老抄家抄粮,但只是杯水车薪。

    连续募兵东征,王莽已经将关中的农稼和粮食供应弄得濒临崩溃,最坑的是,货币系统也崩了。

    老王是拍拍屁股跑路了,这烂摊子丢给第五伦——不管是谁进常安,担子就会压到谁肩膀上,粮食问题,俨然是进京赶考的大作文题,占分极大。

    第五伦是想得高分的,而他的答题策略是,发粮食!

    让常安周边的人,过上一两个月让他们终生难忘的饱暖日子!舒服到京师人人都念着第五将军的好!恨不能他留于秦地。

    但结果也是必然的:寅吃卯粮,迟早吃完。

    “那就坐吃山空罢。”第五伦心中如是说,隐藏在这件事后,是一个阴暗,甚至可以说残忍的决定,让他觉得,自己号称“安民”都有些讽刺了。

    第五伦才回到军营,第七彪就来拜见。

    他先提及了列尉郡的情况,基本全郡都已响应第五伦,以他命令为准,说完事却又扭捏不去,第五伦遂抬起头:“还有何事?”

    彪哥在渭北立功不小,打下了两个县,进京这几天还算老实,没有嚷嚷着要睡皇帝嫔妃,分细软。然而,之所以对这些漠不关心,是因为第七彪心里,一直在酝酿一件大事!

    第七彪早就想说了,这几天左等右等,居然迟迟没人提那件事,他顿时急了,又有些暗喜。

    今日遂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稽首道:“宗主,现在王莽已被赶跑,宫室空了,天下无主,而宗主有诛暴安民的大功勋……”

    第七彪再拜稽首:“宗主不做皇帝,谁有资格!”

    ……

    PS:除夕补更1/2。

    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258章 飘

    面对第七彪急吼吼的劝进,第五伦没感到意外,写完手头的东西后才抬头:“就这?”

    “正是如此。”第七彪还以为第五伦会三辞三让一番,不曾想他不推也不让。

    第五伦只笑道:“既然是自家人,我便直问了,此事是你单独思索,还是其余人也作此想?”

    “是我一人所想。”第七彪急着揽功,话出口发觉不对,连忙解释道:“其他部曲不知,但宗族之中,不论老少,都暗暗说,在刘、王之后,如今天下轮到第五氏来坐了!只是彼辈胆小,唯独我一心为宗主着想,故而直言。”

    族人在夺取渭北时立了不小的功劳,对劝进之事热心也难怪,若是第五伦一飞冲天,他们就是皇亲国戚啊。

    在第七彪想来,到时候,可不得人人封个侯玩玩?也不用多,一个支系一个,像第六、第四、第三这种没出力的,就给他们一个子、男糊弄一下,像他第七彪这种立大功,可以和万脩、小耿平起平坐的,说不定以后能做上公呢!

    然而他们的诉求与第五伦不同,第五伦此番力排众议入关,要的是诛莽之实名,而非称帝之虚名。

    你要问他有没有野心?当然是有的,然而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应该通过征战天下和统治,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主,而不是急着给自己安个名号,就指望八方稽首来降,那就是成沐猴而冠了。

    第五伦了然,只道:“饭要一口口吃。”

    “吾等才赶走王莽几天?根基未稳,人心不服,此事不急。”

    第七彪刚有点失望,却听第五伦道:“但一直没名分也不妥,等时机恰当时,称王倒是可以思虑思虑。”

    第七彪顿时又大喜,王也不错啊,而第五伦也没叫他保守秘密,第七彪这大嘴巴,准保一个下午就能将此事传得满军营都知道。

    这便是第五伦想要的效果,造反是冒着巨大风险的,人人都追求高回报,不少人跟随他奔走战斗,就是为了攀龙鳞、附凤,成功得志。若没有一个名位,有些人就会失望,产生离心。

    甚至是野心。

    但第五伦又没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称王,借第七彪之口,让底下人知道你有这想法,内心稍安就足够了。

    要记住,称王是凝聚人心的手段,不是目的。

    相比于虚名,第五伦现在更关切的是军队在常安的状态,然而从奉命安集士卒的第八矫处,第五伦就没听到几个好消息。

    总结下来一句话:常安城中的将士,全都飘了。

    第八矫禀报:“虽然士卒受军法所限,不敢明着抢掠,但抄家后,对那些空出的北阙庭院,不少军司马开始带兵争着住进去,争相攀比。”

    “而贿赂更是横行,新室的旧官、里闾斗食们对军吏满口奉承,礼物送了又送。”

    腐烂的头虽然跑了,但腐朽的身子还在,就算换了个好头,两百年积弊未曾更换的浊血仍在,依然会被腐蚀。

    原本还算单纯的八百士吏进了京,难免受到污染,他们都扛不住糖衣炮弹,更单纯的普通兵卒就更别提了,但要是将他们撤出去,常安城防又能交给谁?降兵降将么?

    第八矫又道:“现在军中士吏都颇为倨傲,说跟着大将军夺取了常安,就相当于夺取了天下,其他地方就能传檄而定,九州俯首帖耳了。”

    “因为他们不知道天下有多大。”

    第五伦这些天没少看地图,他手头的地盘,东方,魏成加上寿良,一个半郡,现在还联系不上,也不知马援是否按照计划,开始攻略河内了。

    而西方,理论上常安周边列尉、京尉、光尉已尽数夺取,不到十天拿下三个郡,够快了吧。实则即便是他的老家列尉,大半的县都控制在豪强手中,响应而已,今天能举你的旗,明天就能举别人的旗,不就是临时缝一面么。

    然而如他一般自知的没几个人,甚至连将军们也飘了。

    “前日刚发完饷,便一个个请战,这个说他去取弘农,那个说他去夺陇右,甚至还有人请命打洛阳,打汉中,要生擒王莽来献……”

    很显然,这群家伙已经骄得飘上天,自以为天下无敌了。但第五伦没有完全拒绝,他还是想试试,能否把关中周边关隘一鼓作气夺取,让自己有更多回旋余地。

    于是昨天,也就是六月初二,第五伦发了金饼次日,就将手头大半兵力悉数派出。

    偏将军耿弇带兵七千往西,带兵向西去扶尉郡,也就是后世宝鸡一带,最终目标是陇关,陇右暂时不指望,但陇关得取下来吧。

    偏将军万脩带兵六千往东北走,师尉大尹田况,那是第五伦在关中第一个潜在敌人,此人能力极强,得师尉人心士心。而控制在其手中的蒲坂津,也是按照原计划:取河东打通与魏地联系的障碍。

    裨将军将军彭宠直接从鸿门起身,带兵五千向东,去夺取关中东部的“翊尉郡”,也就是华山、华阴京师仓一带,旧函谷关也在那,只可惜汉武帝时改易关隘,将函谷东移到了洛阳边上,距离常安足足上千里,现在大概控制在新朝太师王匡的手中,至于旧函谷,说来好笑:废弃多年后,被王莽认为是秦时四旧,给拆了!

    派出三路后,第五伦手边就尴尬地无大将可用了。

    第五无大将,先锋也行啊。

    但第五霸年纪大了,第五伦不放心让他长途劳顿,第七彪当时尚在渭北,于是挑了在临渠乡干了好几年的猪突豨勇旧部郑统,任命为校尉。让他带兵四千向东南进军,取蓝田,再去峣关试探试探:众所周知,武关是关中东南门户,然而武关之内,在蓝田山谷还有一个峣关,两者譬如唇齿,都属于右队(弘农)辖区。

    先前驻扎蓝田的屯骑营跟着第五伦的老冤家孔仁南奔,军师冯衍轻之:“屯骑营和右队大尹很快就会砍了孔仁的头来降。

    但任光却认为不一定。

    “弘农武关东南便是南阳,彼辈,还有另一个选择!”

    不错,若是弘农降了绿林,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如此一来,一半多的兵力就被带走了,加上放在渭北的五千人,第五伦手边,只有万余人,被常安城牢牢拴着。

    他暂时不想征兵,现在最大的困难不是兵力不够,而是军官不足,许多能力只能当军候、军司马,带五百一千人的,已经成了校尉,你还指望他们一夜之间都做将军?

    第五伦的势力现在就是个泥足巨人:头是金的,他起码还没糊涂膨胀;胸是银的,万脩等人还算可靠,麻烦的是信得过的文官太少,对手下三郡一城名为统治,实为放养;腹和腰是铁的,八百士吏虽然刚硬,但长期泡在温柔乡里,很容易被腐化;腿是铜的,四万兵卒实际的战斗力不强,容易软;至于脚,也就是统治基础,更是泥巴做的,且越来越往下陷。

    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第五伦是深刻感觉到了,光消化京师和几个郡,已经超过了他这组织的能力范畴,一时间捉襟见肘,看来招揽贤才的举措,必须立刻推行了。

    第五伦亦有反思:“或许,是我的期许太高了?”

    他不想像王莽一样,只把旧朝换个名号,其余照旧,新政权还没开张就彻底腐化。

    人注定要死,日子也不能凑合过,总得试着往自认为好的方向努力。同理,对一个政权来说,难以跳出历史周期律,几百年后注定灭亡,不是现在哺其糟而歠其醨的理由。

    而到了次日,六月初四,周边陆续传回的消息证明,第五伦确实对他麾下的将军士卒们期许过高了……

    “校尉郑统,受阻于峣关,损兵数百,向大将军请罪。”

    ……

    第五伦听完报告后颇为郁结,郑统竟然以四千人强攻峣关,而守关的有多少?加上屯骑营,或有五千之众。

    攻关还没守关的多,没有器械,从军官到士卒,没一个有攻坚经验,能打下来就有鬼了。还是取常安太顺利,让手下人觉得,所有地方都能不战而下。

    “让他退回蓝田休整,等待援兵。”

    第五伦令第七彪带着四千人南下支援郑统,以壮军势,还亲自耳提面命,让他们切勿再贸然攻关。

    “若不能说降弘农,这东南边,这只怕要我亲征才行。”第五伦手头没大将了,只觉得头疼,但现在这情形,他若是一离常安,没了压制,驻守此地的兵卒,只怕立刻就能给他一个大惊喜!

    郑统还算小挫折,但另一个消息就糟心了。

    “彭将军日行百里,抵达华阴。”

    很快嘛!

    但第五伦更担心了,彭宠先前奉命留守新丰、鸿门,看着后路,没能一起渡灞进常安,功劳偏小,眼下有点急切,得了命令后匆匆东进。

    果不其然,才隔了小半天,前线就传回了彭宠在华山下为田况袭击,大败而归的消息!

    师尉和华山,就隔着一条渭水,更麻烦的是,漕船还被田况控制了,彭宠进军太快,队伍在华山谷地里拉得老长,结果着了田况的道,一如秦晋崤之战的重演,损兵大半,狼狈退回郑县(陕西华县)。

    第五伦肺都要气炸了,手下人炸呼呼地表示应该将彭宠撤职,甚至直接杀了!

    但第五伦也只能让彭宠留守于郑县,他手头,甚至连派去顶替彭宠的人选都没半个,此时若是吓到了彭宠……

    “我能反王莽,彭宠,就不能反我么?”第五伦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忠诚。

    但田况相信,他还修书一封,痛骂第五伦背叛皇帝,不忠于国。

    “看来探汤侯,还真有铁了心想做新室遗忠啊。”

    和彭宠相反,有一个家伙,第五伦则是嫌他走得太慢了。

    “万将军到何处了?”

    “已夺取高陵县,即将抵达栎阳。”

    等等,这是日行三十里的节奏啊,第五伦挠头,万脩就是太稳了。现在情报陆续汇总后算是明白了,田况玩了花招,派人在洛水以西虚张声势,让万脩以为其主力在斯,于是谨慎而行。

    一个太快,一个太慢,导致原本可以相互呼应的两军脱节了。

    田况抓住了这破绽,急以兵卒南渡渭水,打了彭宠一个措手不及。

    “可惜,真是可惜。”第五伦对田况与自己成为敌人颇为遗憾,更遗憾当初猪队友暴露,自己不得不举事,导致差点被赚进京师的田况半路闻讯退了回去,现在竟成了他的肘腋之患。

    总结这三路的情况,都有各自的问题,而预先定下的战略,会因为细节的偏差而失去意义,还是得看将领自己的临机决断。

    每逢其受挫时,不尽人意时,第五伦真恨不得亲自上阵,替他们微操!

    而唯一不需要他操心的,就只有去西边的小耿。

    “耿将军与越骑营过槐里(zhouzhi),取武功县。”

    一天行军七八十里,不算快也不算慢,但挡在耿弇面前的,是一整个非敌非友的扶尉郡,打还是不打,得由第五伦下命令。

    第八矫现在在协助第五伦安集诸军,上情下达,将西边的急报交给他:“陈仓大侠吕鲔,被王莽擢拔为扶尉郡属正,大将军起兵后,吕鲔亦举旗响应,占据陈仓等地,如今吕鲔派人来,说他近日收到了来自陇右的一份檄文,敢请将军过目。”

    第五伦展开一瞧,顿时哑然失笑,看来他在常安搞事期间,别人也没闲着啊。

    “天水隗氏的讨莽檄文!”

    而这檄文开篇立意,就像春秋开篇“元年春王正月”一样,用一个“年号”,表明了隗氏和陇右诸豪强的立场。

    “汉复元年,五月丙戌日!”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59章 西凉军

    六月初四夜,刚从杜陵安排好家眷去渭北事宜的冯衍刚回到常安,就被第五伦召去营中。

    入了大帐,却见第八矫也在,而任光则忙着与宋弘张罗发救济粮的事,一天忙到晚,已难觅人影。

    第五伦朝冯衍招手:“敬通,来,共赏此文。”

    冯衍这才看到陇右隗氏的讨莽檄文,发布日期应该是五月二十八,也就是第五伦渡灞前一日,太白入太微星象出现当晚。

    他立刻想到:“当是时,陇右或已得知大将军举兵鸿门,但我军檄文却没简短消息传得快,还没到陇右罢?”

    “应是如此。”第五伦指点着上面的词句:”隗氏亦是刘歆安排的外援,早有反莽之心,先前已断陇关之道,知我举事,而刘歆又西奔抵达,于是便反了。”

    因为当时两边没法沟通,那边也鼓捣了个檄文出来。

    却见开篇就是参与造反的众人:“汉上将军隗嚣、白虎将军隗崔、左将军隗义、中垒将军刘秀、右将军杨广、安众将军刘隆等,凡我同盟三十一将,十有六姓,允承天道,兴辅刘宗。”

    隗氏三杰自不必说,隗嚣是老熟人,但真正的地方实力派,是他叔父隗崔,此人驰名陇右,能一呼百应。

    这之后的中垒将军刘秀,便是老刘歆,抛弃了国师名号,而用了他在汉时的官名。

    “汝等可知,这杨广是何许人也?”第五伦记得这不是隋炀帝么?怎么,也穿越了?

    “杨广乃是陇西上邽豪强,亦是坐拥徒附数千的豪大家。”冯衍道:“天水隗、陇西杨,二家相合,陇右以其为首领,故才能得十六姓豪强参与同盟。”

    原来只是凑巧同名啊,这些豪强武装凑一起,再加上杂七杂八的人,陇右势力,兵力已经直追第五伦的四万之众了,起码能持续到秋收前。

    而且,陇右的豪强可不是关中、魏地能比的,汉朝痛揍匈奴开拓西域的良家子骑,主要便从陇右六郡得来。这群彪汉子就四个字:武德充沛!

    这也是第五伦将王牌小耿派往西边的原因,如今形势,一旦双方敌对,西凉兵想进京,隗氏的威胁比东边田况还大。

    至于名单上最后一位“安众将军”,第五伦看向第八矫:“季正,这应该就是几年前,与你一同流放西海的刘元伯吧?”

    第八矫与第五伦说过,西海被羌人攻破时,他逃去河西,而刘隆逃亡陇右,做了隗氏的宾客,如今遂被拉着一起造反。

    刘隆的祖父,是汉末率先反莽的汉宗室,全家被屠戮,只剩下他一个孤儿,隗氏这名号借得甚是聪明。

    第八矫笑道:“以刘隆那喜欢红脸的脾性,说不定是他主动怂恿隗氏起兵。刘隆素有将才,确实颇为骁勇,在西海郡时若非他,我几乎死于羌人之手。”

    接下来的长篇大论看看就过,基本是宣扬己方的正义,抨击王莽的罪孽,什么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矫托天命,伪作符,田为王田,卖买不得……反正都是檄文的套路,新室种种被全盘否定。

    最后一段则是扩张声势,什么“外有山东之兵二百余万,已平齐、楚,下蜀、汉,定宛、洛,威命四布,宣风中岳”,如此夸大,大概是把赤眉绿林都算进去了,拥兵十万可号称百万,平一郡可以号称九州天下。一个政权上市前可不得大吹特吹,虚张声势,你还别说,指不定真有人信。

    隗家甚至还把第五伦也算作盟友:“内有第五将军响应,据鸿门,守函谷,迫长安。”

    但他们举旗时应该不明白第五伦心思,所以言必称“遵高祖之旧制,修孝文之遗德”,甚至还在陇右立汉高祖庙,称臣奉祀,神道设教。

    看完后,第五伦问冯衍:“敬通以为,此文如何?”

    冯衍大言不惭:“大不如我。”

    第五伦这才挪开了末端遮住的署名:“此乃刘歆所书也。”

    刘歆可是天下学阀,冯衍顿时怂了,咳嗽着道:“单是刘子骏,或能与我匹敌,但大将军的檄文,实乃子云公遗作与我相合,子云文采,自汉以来,唯贾谊、司马相如能相提并论,我二人合笔,自然远远胜过刘子骏。”

    “更何况,刘歆本就是王莽代汉主要功臣,四辅封公,如今却反过来再度宣扬复汉,走了回头路,这种反复老贼,他的话,如何让人信服?

    既然跟定了第五伦,冯衍遂开始对复汉派口诛笔伐,划清界限。但如今形势不容乐观啊,他们的檄文,确实能让有心开创一个崭新政权的人团结在第五伦身边,可对那些只想凑合过的豪强,吸引了反而不如隗氏檄文。

    “其实这檄文中,最有趣的,当属开篇寥寥两字。”

    第五伦指出问题关键所在,露出了有趣的笑:

    “隗氏和刘歆,为何不用绿林更始的年号。”

    “而是不伦不类的‘汉复元年’呢?”

    ……

    第五伦在那糟心骤然进据京师,官员队伍跟不上,隗嚣也在天水陇关发愁。

    但隗嚣之所以愁,是因为他名义上被推举为“上将军”,然而真正说了算的,是他叔父,陇右的大侠隗崔!

    隗崔和某个在南阳心心念念造反的豪侠刘伯升一样,思虑反新早非一两年了,他认为王莽对外作战屡屡败绩,新室实在是太差劲。且朝廷多用儒生、皇室而对六郡良家子更加疏远,每年宿卫宫廷的郎卫名额也不多分些来,甚至还打算迁都洛阳,一旦如此,六郡子弟只会越来越被疏远。

    于是便暗暗与各路豪杰沟通,收募逃犯为宾客,诸如刘隆等人。

    等王莽派遣大军东征,隗嚣逃回家后,告诉他刘歆的计划,还说第五伦或也参与。隗崔见关中已空,遂忍不下去了,五月下旬鼓捣着要举事。

    隗嚣这时候尚无什么大的野心,还劝叔父来着:“兵者凶事也,若是像翟义那般败了,宗族何辜?”

    然隗崔心意已决,五月二十五,也就是第五伦动手那天,这急性子就带着族人、乡党数千人举事,又依靠手下刘隆等人潜入天水首府,击杀了新朝镇戎郡大尹,短短数日内,便占据一郡。

    又联络陇西豪强杨广,两郡著姓十六家三十多人在一起开会,恰逢老刘歆奔逃至陇右,告知关内情形,双方一拍即合,结盟歃血,决定由刘歆书写檄文,并立一人为主将以一众心。

    刘歆知道自己做不了招牌,遂力挺老部下隗嚣。隗崔则觉得大侄子素有名,好经书,虽然干事有点优柔寡断,但他做主和自己没区别。陇西杨广的妹妹嫁给了隗嚣,也并无不可。

    三方合力,遂共推隗嚣为上将军!

    可隗嚣真正能说了算的地方不多,他们正式结盟举兵后,天水、陇西诸县已尽数举旗响应,各家凑了凑,共得兵卒四万,是时候向外发展了,但内部却对未来道路发生了巨大的分歧。

    刘歆、刘隆一心想杀回常安去,支援第五伦诛灭王莽,隗崔和杨广则欲向北,去进攻尚在王莽堂弟王向手中的安定郡,先一统陇右,巩固自身再说。

    隗嚣夹在中间难做人,最后只能打圆场,提了个建议:“不如先将萧关、陇关夺下?”

    萧关是关中北门户,陇关则是西门户,若能夺取,外出萧关可进取安定。而断陇坂之险,更是能让陇右势力进可攻关中雍地,退可利用地形以一当十,闭门而守。

    众人采纳了这建议,于是隗崔、杨广以两万兵猛攻萧关,同王向作战;而隗嚣则带着刘隆等将,率豪强武装一万夺取关卒遁逃的陇坂。

    陇坂,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得越,而山上最高处的风雪,五月方才冻解,如今是六月,但关上依然十分凉快,风景跟关中大不相同:山梁高处是一片片低矮苍劲的桦树林,还有广阔的草场,犹如碧绿的波涛铺满了整个陇山,衣着质朴的牧马人驱赶着大群矫健奔驰的骏马。

    隗氏兵居高临下,占据了主动,开始写信招降割据扶尉郡的吕鲔。

    然而坐拥兵卒数千的吕鲔是个滑头,却回复说,他同时接到了第五伦、隗氏的檄文,不知该顺从谁。

    直到此时,隗嚣才知晓常安已破,王莽出逃,又一观第五伦檄文究竟,暗道坏事。

    “第五伯鱼檄文无一言称复汉,莫非他另有心思?”

    如此一来,他们若再往东挺进,是否会和第五伦的部下兵戎相见?

    而六月初四日,有从关中逃到这的长水营三千骑来到陇坂,叩关痛哭。

    他们都是陇右各属国的羌胡人,但穿着言语已与中原人并无太大不同,王莽遁逃,他们也从渭南西撤。说关中已无立足之处,不愿接受第五伦招降,皆稽首希望能复归乡里。

    众人面面相觑,争论是否要开关放进来,却见一个披着羊裘的丑陋文士从长水胡骑中走出,朝关上大喊:“季孟,我给你带来了三千长水胡骑,皆乃陇右乡党,得之足成霸业,何以竟踌躇不开?”

    正是隗嚣曾招募过的平陵儒生方望,隗嚣现在急需一位谋略之士出出主意,顿时大喜,采纳方望之言,让长水胡骑分散入陇关,热情招待长水校尉,封了他做偏将军,欲将这支武装消化下来,作为听自己指挥的王牌。

    “可算将瞻之盼来了。”隗嚣朝方望长拜。

    方望在西逃路上就看到了隗氏的檄文,如今遂捋着胡须笑看:”我猜,上将军之所以用‘汉复元年’而非‘更始元年’,是觉得,绿林更始汉帝,与新室大司空王邑胜负犹未可知。”

    隗嚣颔首:“然也,当时思虑着若是王邑胜,更始将土崩瓦解,但如今虽尚不知东方胜负,但第五伦已据有长安,王莽遁逃,形势不同了……”

    方望道:“虽不同,但天下推崇刘氏,复兴汉家的大势不会变,第五伦不识此数,我看他不过是为王前驱,在关中为君等阻挡强敌罢了。反观隗氏西凉军,更有机会成就周召之功业!”

    “往后这世上,僭名号者不知凡几,但真正有资格继承大汉的,只有一个人!”

    方望让人将他的马车拉进来:“我带来的不止是长水胡骑,还给上将军,送来了一件大礼!”

    “汉家正统皇太子。”

    随着车帘子掀开,正在啃熟彘肩,弄得满身满手都是油腻的刘孺子,愣愣地看着外头微微弯腰,朝他望来的隗嚣。

    “刘婴!”

    ……

    PS:明天补除夕欠下的更。

第260章 不中

    “太子!老臣让你受委屈了。”

    六月初五,陇坂顶上花才绽放,山脚下的陇县却已悄然而谢。在一片桃林包围的雅舍中,因为年纪大难以上陇关去的刘歆,对着一脸懵懂的刘婴下拜顿首,竟以臣礼相待。

    刘歆记得,自己头一次见到刘婴时,他才两岁。当时汉平帝早死,明明有大把的宗室列侯可供选为继承人,王莽却借口他们与平帝平辈,不宜为继嗣,而从汉宣帝的玄孙中挑了最幼弱的刘婴出来,立为皇太子。

    然而那三年里,践祚的已是王莽这个“假皇帝”,刘婴不过是王莽手里的工具人。

    诸如面对翟义造反,王莽就昼夜抱着刘婴抱告祷郊庙哭嚎,等举事镇压后,王莽决定谋篡,仪式上又将刘婴摆弄来摆弄去,辞让了许久,使得百僚陪位,莫不感动。

    刘歆当时也流泪了,今日时隔十余年再见,发现已经19岁的刘婴智力仍低得如五岁孩童,口齿不清,更是老泪纵横。

    “皆是臣当初误信王莽,走错了道。”

    刘歆觉得这当真是天意,本以为刘婴身陷常安,生死不知,虽然知道以王莽性格,应该不会杀他,但第五伦呢?

    这下好了,刘婴由义士护送至此,王莽当初不是派遣桓谭等人宣谕天下,说一定会还政于刘婴么?真是一语成谶。

    什么?他太傻?刘歆认为孺子婴的痴傻是被王莽关久了,人非生而知之者,他最擅长给人做老师,假以时日,应能将刘婴教得正常些。

    刘歆相信天定,已经对刘婴以臣称之了,但他们内部亦有不同的意见,隗嚣就颇为迟疑:“南阳的更始皇帝怎么办?”

    老刘歆将孺子婴当香饽饽,隗嚣却觉得是个烫手的山芋,若是他们立了刘婴,这位最正统的前汉太子,确实能起到团结陇右,甚至传檄河西的效果,可东西两帝并立,绝对是要刀兵相见的。

    刘歆不以为然:“汉家太子,当然要比南阳舂陵旁支要正统!”

    虽然目的是复汉,但他更想亲手弥补遗憾和过错,但还有比南阳更始更迫切的问题,隗嚣又道:“第五伦又意下如何?”

    在隗嚣看来,第五伦作为驱逐王莽的最大功臣,占据常安,此事没他点头是做不成的。

    这时候,一直缄默的方望却哈哈大笑起来。

    “上将军、刘中垒,恕我直言,第五伦的态度,并不重要。”

    方望说道:“第五伦如今虽入主常安,然四面受敌,无暇顾及陇右,吾等只管守好陇坂,让第五伦到处树敌,作为陇右的屏障。“

    “乘着第五伦与东边的新朝残余、南方绿林死斗争夺常安之际,陇右以孺子皇帝之名,分遣诸将徇武都、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只要灭了安定王向,其余传檄可定。”

    “一统凉州后,兵强马壮,南可图益,北可取并,数年之后,坐拥三州之众,击关中疲敝,还于旧都,大业可成也!”

    这便是方望思虑良久的策略,然而却遭到了刘歆的训斥:“荒唐!王莽未灭,这正是同舟共济之时,焉能内斗,割裂山河?”

    方望纵横之士的本色显露后,在刘歆眼里就不是“义士”了,强烈要求隗嚣将此人赶出去,又道:“吾侄伯师(刘龚)奉我之命前日向东出发,去打探第五伦意图,路上还遇到了方望一行,想来他应快到常安了。”

    老刘歆对说服第五伦,有莫名的自信,捋须笑道:“季孟请放心,伯师是最早发现第五伦才干的人,他当初能以夹书说动‘忠于新室’的第五伦反莽,如今亦能说服他,顺应大义!”

    ……

    同样是六月初五,伴随着任光、宋弘出粮于各里坊,城外的军队也运了一批薪柴进来,常安的饥荒得以缓解,虽然这其中不乏贪污、重复、遗漏,但在第五伦麾下兵卒持刀看着的情况下,至少比王莽的赈济要好许多。

    但人们的态度却大不相同:士人不屑一顾,不肯吃这“嗟来之食”,反正他们家里还有余粮。

    难伺候的常安居民一边领粮食,一边抱怨:为何不多发点?这么些粮食,只够吃半个月,还因为邻居的米斗打得太满,没少起争端,甚至还闹出了人命来。

    倒是城外的流民,在饿死不少亲眷和吞了许多土后,终于吃上了王莽承诺的“黄粥”后,对第五伦感恩戴德,他们许多人乃是第五伦麾下四万人的家眷,遂一视同仁,吃饱饭后,派兵护送,移于渭北郑国渠畔就食。

    和发粮食一起进行的,还有招揽贤才的活动,仍是魏郡的老路数,唯才是举,不论其过往是否曾经仕莽、获罪。

    此举在渭北得到了积极响应,尤其是第五伦的老家列尉郡,他在那名声本就极好,而第一个自荐的人,居然是当年曾欲辟除第五伦做乡孝子,被他拒绝刷了名望的长陵县令,鲜于褒。

    第八矫来禀报此事时,第五伦乐了:“鲜于褒是个贪官,王莽时被清查下狱,丢了官。”

    “却也是个能吏,我记得他数年间将长陵治理得不错。”

    这两者并不冲突,第五伦现在不怕底下人贪,就怕他们只会空谈,啥也干不成。

    对这种马骨,当然要善待,第五伦道:“如今季正做着列尉大尹,但常留在常安助我,便让鲜于褒充当列尉郡丞,做你副手吧。”

    此外还有许多和第五氏当年家境差不多的寒门子弟踊跃报名,第五伦也不必像在魏郡时那般寒碜,只能许以门下吏之位了,他已经开幕,不限名额,放开了收人,让第八矫等人协助遴选后,再充当职务。

    “张子孝还是不愿复出?”鲜于褒或有点能力,但名声不好,第五伦还需要一个道德楷模来装点门面,举主大人就不错嘛。

    第八矫禀报:“已经回了平陵老家,称病谢客,足不出户。”

    “张子孝那边不急。”第五伦知道张湛是名声好而干不了实事:“茂陵人杜林被小耿郎君举荐,他在儒林中颇有名望,倒是可以做京尉郡丞。”

    第五伦现在急需人才,但与渭北的踊跃鲜明对比,他的招贤令在渭南和常安遭到了冷遇,响应者寥寥。

    第八矫告诉了第五伦缘由:“彼辈认为,将军甫一入城,还没诛民贼,就先杀了公孙禄等德高望重的前汉老臣,常安与渭南士人,心中难免多了些想法。”

    第五伦笑道:“季正也如此认为?”

    第八矫颔首:“臣以为,确实是急切了些……”

    第五伦更觉得自己没杀错,这群人若是留着,撑着舆情大旗,鼓动士人天天自己找麻烦,岂不是更麻烦,现在起码一盘散沙,没法上蹿下跳了。

    当初因为种种缘故不仕莽朝的关中士人,多是心怀汉家,不合作者比比皆是,甚至有跑路的,比如茂陵大儒申屠刚等,都是往西跑,陇右隗氏打出了复汉旗号,对他们吸引力更大。

    剩下许多人也在观望,对第五伦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政权并不十分看好。

    这场考试,在“士心”上,第五伦基本没捞到几分。

    而随着西边小耿驻兵于武功休整,将更多消息传回,第五伦亦才得知,隗氏兵已取陇关、萧关,这下主动权便在对方那儿了。

    随着消息抵达,战争迷雾散去,现在的形势渐渐明了了:据小耿在武功抓住的方望同伙供认,平陵人方望等,携刘孺子西遁,去投靠陇右隗氏。

    但陇右与第五伦之间,还隔着一个扶尉郡的吕鲔,看他的架势,想玩两属的花招,散关斜谷都在其手里。

    而王莽向南“巡狩”,应已抵达还效忠新室的汉中郡。

    正东方是合师尉、翊尉两郡,大败彭宠后拥兵上万,心心念念要“勤王”的探汤侯田况。

    东南方亦是新莽残余势力,司命将军孔仁带着屯骑营三千人遁逃弘农,守峣关,又与右队大尹合流,这批人大有投降绿林之势。

    此外还有西北方,被王莽辟除做了二千石的茂陵大侠原涉,此人倒是没兴趣勤王,目前保持中立,观察关陇形势。

    唯一的好消息是,位于正北的上郡(陕北),增山连率马员是第五伦外家人,已经举旗响应于他,上郡骑从是第五伦急需的力量。

    一句话,整个大西北乱成了一锅粥。

    山河形胜变成了四分五裂、军阀割据,第五伦反而被困在中间,试图迅速夺取诸关以赢得时间、空间的计划也泡汤了。

    “如今不止是陇、萧两处。”

    “南之散关;东南之峣关、武关;东方之新、旧两函谷;通往河东的蒲津关,皆非我所有!”

    关中关中,得先有关,才有中。

    没有关?那就不中!

    第五伦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六面开战显然不可取,是时候分出主次了,哪边轻,哪边重,哪边缓,哪边急?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第五伦的命令十分简洁明了:

    “南边守、北边固。”

    “东边打,西边谈。”

    ……

    六月初六,当陇右刘龚抵达常安近郊的建章宫外时,受到第五伦的热烈欢迎。

    “终于把伯师大夫盼来了!”

    第五伦拿出了那份刘龚当初在国师府夹在桓谭《新论》中约他举事的帛书,感慨道:“回想这半月来的刀光剑影,真是惊险异常,王涉、董忠无能,几坏大事,幸亏我与国师公一东一西,皆举事,方能驱逐王莽!”

    言下之意,大家都是“革命同志”,仍是一家人。

    刘龚先前还担心第五伦的态度,怕他会倨傲,眼看第五伦一如往日般,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在路上时,遇到向西逃去的一些大儒,也听说第五伦诛杀公孙禄等复汉派老臣的事,但刘龚只想说……

    “杀得好!”

    复汉派里山头可多了,公孙禄就一直看老刘歆不顺眼,当年还曾痛斥过,希望王莽将刘歆也杀了以谢天下,如今假第五伦之手将此辈干掉,反而是喜事。

    第五伦指着大门紧闭的建章宫、寿成室对刘龚道:“吾侥幸先入常安,但对宫室却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刘公,所以遣将去查探西方,是为了防备盗寇出入,王莽残党举事啊。伦年少德薄,学问也浅,这常安管得我焦头烂额,真是日夜望刘公来京,主持大局。”

    既然第五伦是这样的态度,刘龚也就放心地与他说起刘歆的计划。

    “叔父以为,如今形势,与周时有一段时间很像。”

    “周厉王时,芮良夫的忠告,信用荣夷公实行专利,山林川泽为王有,不许平民入内樵采渔猎,又设谤言罪,防民之口,国人道路以目,最终暴动,周厉王出奔……”

    这是在拿王莽比周厉,但要说荣夷公,难道你刘歆就不是么?第五伦只颔首听着,却见刘龚又道:

    “当是时也,天下无主,召穆公与周定公遂共同执掌国政,直待周宣王继位,周室中兴,故曰‘共和行政’。”

    “国师公的意思是……”

    刘龚道:“王莽虽非汉帝,然其暴虐一如周厉王,如今王莽出奔,关中纷乱,天下茫然无主。叔父以为,应由驱逐王莽的功臣们共定大事,攘其蝥贼,安其疆宇,以待周宣之兴也!”

    第五伦差不多听明白了,刘歆也不想打,愿意谈,想拉他一起复汉,第五伦和陇右一起协作,建立个“临时政府”过度一下!

    刘歆这老学阀,嘴上反对王莽,其实和王莽也一个德性,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复古。

    见第五伦不答,刘龚又抛出了他们的诚意来:“大将军居首功,当为梁栋,叔父愿与陇右隗氏为辅,君为召公,而叔父、隗氏为方叔、吉甫,共定国家之大业,成天地之元功也。”

    效仿共和行政,还以他为首,第五伦一下子忍俊不禁,差点笑出来,所以这临时政府是不是该叫……

    “第五共和国?”

    ……

    PS:起晚了,第二章在13:00(会晚一个小时左右)。

第261章 西汉

    此共和非彼共和,第五伦也不是真心想与刘歆、隗嚣做同志,所以名义不重要。

    关键的问题在于……

    “孰为周宣王?”第五伦盯着刘龚,根据现在的情报,刘婴很可能已经到了陇右。

    但刘龚也没傻到将己方底牌悉数供出,只沉吟反问第五伦:“将军以为,南阳更始帝如何?”

    “刘玄?”

    第五伦现在也知道南方绿林拥立的汉帝尊名了,要是在后面加个“德”字,变成刘玄德倒是如雷贯耳。

    但既然是他不知道的,那肯定没成事!时代的过客而已。

    第五伦笑着摇头道:“我听说过一件事,巫蛊之祸后,汉武帝以车千秋为丞相,匈奴单于没听说过此人名姓,遂言‘非用贤也,妄一男子而已’!”

    “我对刘玄的评价也一样,绿林随便找了个刘氏宗室作为傀儡而已!这不是真汉,是假汉!他被拥立前,世人但知刘伯升,称帝后王莽的通缉令上,刘伯升的人头价值十万金,而刘玄身为‘汉帝’,却只有五万,尚不如其臣,岂不可笑?”

    “且不说刘玄能耐如何,南阳虽复立汉室,看似衣冠博带了,但恕我直言贼就是贼……”

    第五伦本来要搞点地域攻击,说楚人沐猴而冠的,但忽然想起来,刘歆和刘龚是楚元王之后,孺子刘婴是楚孝王之后,这会不好骂。

    遂改口道:“绿林亦来自湖泽,流寇习性不改,我听说许多渠帅有屠城恶习,专杀新吏,哪怕投降也不能幸免,霸占其妻女,抢夺其财帛,对拥立过王莽的汉时老臣也喊打喊杀。”

    妖魔化绿林,是第五伦的老路数了,这也是刘歆对绿林更始迟疑,力挺刘婴的缘故啊。老家伙和刘龚,都是新朝高官,过去很难洗清,害怕事后会被绿林政权清算,倒不如自己立一个更放心的,如此汉也复了,家也保全了,岂不美哉。

    第五伦挑明了态度:“若是叫这群南蛮子入了关,驱逐王莽的功臣都要被撵到边角去,关中陇右群豪的利益,如何能够保全?依我看,这周宣王,还得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才行!”

    见第五伦对刘玄和绿林颇为轻蔑,刘龚了然,只提出要去城里,谒见孝平太后。

    第五伦欣然同意:“为免惊扰嫌隙,我只让人看护定安馆,未敢入内拜见,颇为失礼。如今刘大夫来了,不妨同去!”

    ……

    “明公,当真要与刘歆、陇右合流么?”

    刘龚下去郑重洗沐做准备时,冯衍立刻来到第五伦身旁,下拜如是说。

    人的心思真是颇为有趣,短短十多天,冯衍就从积极建言复汉,到力阻第五伦做糊涂事了。

    冯衍道:“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既然汤武革命,再造乾坤的大策既定,焉能随意更改?檄文上所书句句都在臣心中。”

    他甚至引诗说:“女也不爽,士贰其行。明公此行,真乃是二三其德啊!”

    海誓山盟犹在耳,哪里料到你会先违反誓言,冯衍真是痛心疾首,觉得自己跟错了人。

    一旁的任光也有所疑惑,但他不说,只让冯衍冲前头。

    “敬通误会了,此乃脱困之策也。”第五伦特地将他们喊来,便是为了告知自己腹中之策。

    “吾之大欲,并无半分更改,此番也不是改弦易辙。”

    第五伦摊手道:“但己所欲之,勿施于人。”

    “我不复,还能拦着别人复?”

    冯衍一愣,顿时了然:“这莫非是坐山观虎斗之计?”

    任光亦明白了:“绿林已立更始皇帝,倘若陇右复立一位汉帝,便是东西两汉并立!”

    冯衍应和:“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妙哉!”

    第五伦微笑颔首,其实还不止于此。

    这大半年来,第五伦细细思量过了,“人心思汉”“刘氏复兴”,确实是天下明面上的潮流。毕竟王莽这汉家忠良干得实在太好,矫枉过正,王莽否定的,肯定会被大力推崇。

    王莽也想要毁掉汉家合法性,做了不少努力,但他就像鲧治洪水一般,用的是堵。结果越是压制,这股潮流就越是汹涌,最后成了王莽的梦魇。

    现在,轮到第五伦也要面对这汹汹潮流,他的对策和大禹一样……

    “堵不如疏!”

    当天下只有一个汉时,所谓正统,没有疑问。

    可要是有一二三四五六七,西汉东汉胡汉赵汉绿汉赤汉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呢?谁才是正统?世人恐怕要眼花缭乱了。

    当“汉家天子”们全凑一块能打两桌麻将时,可以预见肯定十分热闹。

    此事都不必第五伦主动做,复汉阵营里,山头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王莽一倒,没了共同敌人,大家都是地方实力派,谁也不服谁,野心必然滋长。

    第五伦只需要顺势而为,你看我身为诛莽最大功臣,不称帝不立汉,就保持中立,你们争你们的,我发育我的,恐怕各方还得奋力拉拢他呢!

    现在的关中是一个死局没错,但第五伦,该进的地方进,该退的地方退,却非要将这死棋,一举盘活!

    “但还差点火候。”

    现在的局势很微妙,第五伦拿下常安后,一直在焦急等待东方的消息,但却迟迟不来。倘若和历史上一样,秀儿发威,绿林大胜,各路的野心家们又要吓得听其旗号,蛰伏等待了。

    所以第五伦得帮陇右,尽快下定决心,给他们拱火,骗得刘歆、隗嚣匆匆造一个“西汉”出来!

    于是第五伦对冯衍、任光说了自己的办法,如此这般,让二人下去办。

    “臣知晓!”冯衍恍然大悟,击节而赞,立刻奉命而行。

    倒是任光停了下来,朝第五伦作揖:“既然明公也欲同去定安馆中,臣也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伯卿但说无妨。”

    任光遂道:“定安馆中,有刘秀刘文叔未婚妻子阴氏,因小长安之败被掳入京,如今阴差阳错,成了黄皇室主婢女。”

    “臣派人去定安馆发粮时,她托人送信请见,说有要事相商。臣在严公军中时,念及明公与刘文叔有旧,不忍她受辱,还贿赂押送士卒,勿要苛待她。”

    “但如今却不敢私见,特禀于明公知晓!”

    和想一出是一出的冯衍不同,任光做事就是这么稳妥得当,从来不敢替主公拿主意。

    第五伦一愣:“阴氏?莫非是昔日功脩公王兴欲纳的新也阴家女,她姓名如何称呼?”

    对大家闺秀来说,本来名是只能告诉丈夫的,但阴氏作为俘虏,当初押送入京的名籍还是任光签的,故而知晓,遂告于第五伦。

    “阴丽华……娶妻当娶阴丽华?”

    第五伦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想起了一句其实很著名,看过,但他直到现在才想起的话,轻轻念叨后,一拍额头。

    “何不早言!”

    ……

    第五伦对阴丽华不感兴趣。

    他对刘秀很感兴趣!

    现在但凡跟秀儿有关,第五伦都极其上心。

    但事有轻重,今日他还是得先和刘龚,去定安馆中拜见王嬿,至于阴丽华,只让任光回应她的请求,先召出定安馆,在宣明里中妥善安置。

    第五伦今日穿着一身绯服,戴武弁大冠,腰上却不挂印章——暂时不会挂了,直到能挂的东西能够被称之为“玺”之前。

    而定安馆就在宣明里对面,第五伦这几天里数次经过,也曾驻足,只是再看不到飞起的木鸢。

    之所以不进去,一是因为太忙,没啥好来的;二来是身份尴尬:王嬿尬,第五伦也尬。

    见了面,是该当她是新朝公主,还是汉家太后呢?

    而第五伦自己则又非新非汉,双方关系是什么?礼要怎么行?

    但今日就简单了,只需要跟着刘龚演场戏就行。

    关闭多日的定安馆大门缓缓开启,任光下午已经派人进去巡查过一遍,要保证大将军的安全,正是那是将阴丽华召出。

    虽然对士卒三令五申,但他们的眼睛还是会乱瞥,声音又大,安宁多时的定安馆顿时鸡飞狗跳。

    第五伦在前,刘龚在后,进入宫中,这宫室很大,当初汉武帝修建它,本就是为了求仙,又发燕赵美女二千人充之。虽然汉家宫阙依旧,但现在却只住了两百来人,颇有些冷清空旷,第五伦鞋履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而大殿之上,有一素装女子正襟危坐于中央,身旁侍女战战兢兢,她却岿然不动,她年岁三十不到,大第五伦好几岁,身子长直,头发盘成已嫁妇人的样式,容貌虽无粉黛装饰然甚丽,唯独双目描过,显得更加有神。

    第五伦记得,自己应是三年前,初次入宫与王莽问对时见过王嬿一面,她兄长死时出殡,又见了一次,似乎每次都戴着孝,现在也不例外。刘龚彬彬有礼,才入殿门就长拜于地:“臣,汉大夫刘龚,拜见孝平太后!”

    “多年未见大夫了。”王嬿朝刘龚颔首,又看向浑当没事人似的第五伦道:“第五将军。”

    “君来谒驾耶,君来劫驾耶?”

    第五伦笑道:“自然是特来拜谒鸾驾。”

    颇为信任的阴丽华被莫名带走,让她有些火气,王嬿是有些刚烈的,竟也不怕第五伦,若是相辱,不过是一死而已,故而不卑不亢:“既来拜谒,何不行礼?若非拜谒,请君自出。”

    行,今晚你说了算,第五伦遂心不甘情不愿,亦以臣礼拜之。

    接下来,基本是刘龚在那垂泪,表示京师的大乱让太后受委屈了,言语里不在将她当做新朝长公主,倒是第五伦没什么话,只偶尔瞧王嬿一下。

    王嬿也不是一直刚硬,亦有她的策略,她知道常安还是第五伦说了算,只对刘龚道:“亏得第五将军派人守护宫室,粮食肉菜每日供应,与平素无异,吾才能安然等到大夫抵达,不过,我的侍女今晨却被兵卒带走……”

    第五伦道:“是女涉及绿林大将,请去相询罢了。”

    王嬿颔首,又提起自己心切的一件事:“还有一事,大鸿胪府在乱中被破,太子不知所踪,至今也没给我一个答复。”

    刘婴,名义上还是王嬿的儿子呢!

    “太后请放心。”不等刘龚回答,第五伦却发言了。

    “太子已至陇右!有子骏公相教,无虞也!”

    这一席话让刘龚大为惊讶,孺子婴是他们的底牌,他都是路上遇到方望才知晓此事,第五伦从何而知?但这一愕然,却坐实了此事,在王嬿的追问下,既然瞒不住了,刘龚也只能硬着头皮承认。

    “太子确实已在陇地。”

    “既然太子已安。”第五伦忽然变得颇为殷勤:“太后也不该长居在这明光宫中。”

    “而应该回到长乐宫去!宫室已令人清扫,只待太后入住。”

    明光宫是新室长公主所居,但长乐宫,却是太后居所,与未央并列。

    这让王嬿很意外,刘龚则大喜过望,看来叔父没有看错,第五伦是愿意随他们一起复兴大汉了。

    他听说了第五伦在常安期间遇到的挫折,许多大儒不愿依附,卷铺盖西逃,看来第五伦也发现号令难行,所以改变初衷了。

    而尊崇王嬿,让她复为太后,入主长乐,无疑是为刘歆、第五伦的“共和“增加合法性,对汉而言,太后太重要了。

    再加上王嬿身份特殊,她安然无恙,意味着先前王莽大臣改换门庭,亦不会受到清算。一个孝平太后,一个孺子皇帝,真是极妙的牌面,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绿林那位皇帝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狗头军师冯衍却满脸惊慌地匆匆来报,拜在殿门处。

    “大将军!”

    “出事了。”

    冯衍抬起头,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汗:“城外有消息传入,说王邑、王寻于颍川昆阳城大破绿林,杀刘伯升,虽有折损,但仍坐拥二十万大军,不日将挥师西返,勤王!”

    ……

    PS:第三章在18:00。

第262章 点击就送

    第五伦对刘歆在尚冠里的家,派了专人看护,尤其是里头各种数术书卷,都保存得十分完好,刘龚看了一圈后微微颔首,能看出第五伦对叔父的敬意,以及他的诚意。

    刘龚也没被提防看管,他的仆人甚至还能去东西市打探消息,此刻便回来禀报:“大夫,城里不少人都在传,说王邑击败绿林军,斩刘伯升,有人说,连更始皇帝刘玄都死了!”

    这些传言搅得人心惶惶,都担心一代战神王邑带大军回来勤王,那常安岂不是又要打仗?

    三人成虎,这件事基本被当成了真,刘龚也心里拔凉拔凉,若当真如此,那他们这些反新的仁人义士该如何是好?

    而有个人表现得比他还要着急,正是第五伦!

    第五伦连夜匆匆来拜访:“伯师兄,刘公提倡关陇合流一事,我思虑后觉得,甚是妥当!”

    “但共和大可不必,既然太子在陇右,不如直接立为汉家天子。”

    “如今绿林大败,有传言说更始皇帝都被杀了,南阳之汉完了!若想对抗王邑,除非关陇各郡不再迟疑,同举一旗!”

    在刘龚眼中,并不奇怪第五伦如此焦虑,函谷、武关都不在手中,第五伦立足常安未稳,手底下满打满算就四五万人,当然害怕王邑携大胜之威杀回来。

    王莽一倒,诛暴的名义就完成了历史使命,想要继续号召关中诸豪,当然得倚靠他们手里的刘婴!刘龚认为没有问题。

    第五伦话撂这了:“只要陇右汉帝一立,常安城立刻易帜响应!恭迎正统天子还于旧都,居未央,而孝平太后居长乐。刘公、隗氏列为三公,诸郡豪强则为九卿,合兵对抗强敌。”

    他又一发狠道:“若是刘公与隗氏迟疑畏惧,那我少不得,只能放弃常安,让出大道,折回河北去了。”

    刘龚被吓了一大跳,如此一来,王邑岂不是要长驱直入,去打陇右了么?

    第五伦的意思很明白,要么速速立刘婴为帝团结关陇,要么我拍拍屁股走人,你们自己想办法对抗王邑。

    他们还指望第五伦挡刀呢,刘龚连忙表示此事会尽快商议,但如此仓促立帝,会不会太草率了?

    “我听说陇右也建了高庙,只要是在高庙继位,礼制方面的事,想必刘公最为擅长。更何况,我还有一件大礼,要请伯师兄带去陇右。”

    说着第五伦一拍手,张鱼便捧着一个木匣走了上来,当那匣被打开时,却见里面是一柄光彩照人的宝剑!

    开匣拔鞘,辄有风气,刃上若有霜雪,而剑柄上有七彩珠九华玉以为饰,真是华丽无比,让曾有幸见过一次的刘龚激动得手都抖了起来:“这是……”

    第五伦持剑交给刘龚:“没错,正是汉家神器,高皇帝斩白蛇宝剑!”

    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天子剑,汉朝乃是高皇帝昔日微时所佩三尺剑,传说曾于泽中斩白蛇,吸取了白帝之子的精华,故有天命在焉。刘邦灭项羽、诛彭越、平英布、杀韩信后天下大定,“斩蛇剑”作为国之重器被藏于宝库之中,地位不亚于传国玉玺,皇帝继位时都要拿出来用一用。

    汉武托孤时,曾以斩蛇宝剑赐霍光,使之主天下。

    到了汉宣帝时……不知道曾赐了谁。

    反正最后落到了王莽这摄皇帝手里,随着他完成代汉,搞了一堆新朝神器,新室的天子剑也变成了王莽亲自命名的:“乘胜万里伏”,短兵器则是“虞帝匕首”。

    斩蛇剑作为上个版本的遗物,惨遭淘汰。

    王莽出奔,连他十二神器都没来得及带,也顾不上此物,遂叫第五伦得了。

    对第五伦来说,这是上上个版本的装备,持之无用,连新朝的官都斩不了。

    但对于力图复汉的势力而言,简直是雪中送炭!

    作为汉家子孙,刘龚直接情不自禁地给它跪下了。

    “传国玉玺被王莽老贼带走,只剩下此物。”

    第五伦作揖道:“这便是我,献给刘公和未来皇帝的礼物!”

    至此,刘龚再不怀疑第五伦诚意了,只承诺立刻西返,将此事通报刘歆、隗嚣。而第五伦又点了冯衍与之同往,虽然老冯是狗头了点,但该用还是得用。

    临别时,第五伦把其手,低声道:“敬通,这可你名超张仪,位比苏秦的大好机会啊!”

    “诺!衍定不辱使命!”冯衍应诺,他一定要好好发挥!遂与刘龚连夜出城而去。

    等他们的车队走远后,第五伦才放下手,露出了一丝笑。

    什么王邑大胜,绿林大败,都是他让人编的!

    第五伦现在对陇右的一大优势,便是信息差和时间差,来自关东的事情总得先过他这,才能传到西方去。

    他最担心的,是实力不俗的陇右响应了绿林,让他两面,不对,加上新朝残余,三面受敌。

    但陇右可以对绿林妥协,与新室却是不死不休,被这消息一拱火,加上地方势力的私心野心,指不定就真的匆匆立了孺子婴为帝。

    最终结果,若被第五伦一语成谶,靠着他给窦融提供的种种消息,导致王邑获胜,那说明大司空还有几把刷子。第五伦也顾不得矜持扭捏,真的需要借这旗号,组织关中各势力与之战斗。

    若是绿林赢了,王邑败,那更始势力将一飞冲天,关东真的可以传檄而定。但等陇右和刘歆收到消息,孺子帝已立旬月,还能杀了啊?就算杀了绿林也不会放过他们,骑虎难下间,只能死撑到底。

    若如此,第五伦的回旋空间就稍大一些,纵容数汉并立互斗以消耗其“正统性”的大战略也就开了个好头。

    只希望,这次计划不要再出差错吧,若是陇右不受激,决定再等等,那第五伦就只能……

    “让长乐宫的孝平皇后用其玺昭告天下,直接效仿孝昭上官太后立刘病已之事,指定刘婴为皇帝!而刘歆做汉相、隗嚣做大司马大将军了!”

    这也是他非要替王嬿搬家的目的,第五伦回过头问第八矫:“东方,还没消息传回?”

    第八矫道:“东去的道路为田况所阻,故消息迟滞,依然不知。”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可以让第五伦继续骗,但这该死的田况,不打掉当真不行。

    第五伦心里还是会打鼓,暗道:“秀儿,你到底行不行?”

    这里正想着,任光却凑过来询问:“大将军,阴丽华已在宣明里中,何时见她?臣去安排。”

    第五伦瞥了他一眼,天还没亮啊,任光素来稳重,怎么这次如此不识趣,只板着脸道:“夜间拜访,岂不是惹人闲话?”

    “明日再说!”

    ……

    阴丽华一早醒来时,闻到屋内的熏香,摸着掩身的蚕丝被褥,甚至还有侍女过来给她梳头发,一时恍惚,好像自己又回到了新野阴氏坞堡中,无忧无虑,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

    她已经离开那种舒服日子大半年了,自从小长安汉军大败,新野阴氏投降被俘后,昔日的富贵人家,闲乐士女,却沦为囚徒甿隶,一路被驱赶到常安献俘,大冬天里却无厚裘裹身,冻得发抖,平日要仔细梳洗的一头蝉鬓,能十多天不洗,都长了虱子。

    后来在掖庭干了个把月苦力,洗衣服洗得手疼,才被黄皇室主救出,到了定安馆,暖饱能保证了,但仍是伺候人的活,甚至得为主人倾倒涮洗虎子。

    千金之子不懂得珍惜,受了苦后,再过上好日子,才会受宠若惊啊。

    阴丽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甚至连脸都被晒黑了一点,脸上多了关中人常有的阳霞颊,已不复昔时细嫩白皙。

    几个伺候的侍女也一口淑女淑女的叫她,一问之下,才得知她们来自宫里,逃出来后差点被军队侮辱,亏得第五公路过,一问这几人啥也不会,就会伺候人,出去不得饿死,遂打发来此,平素干点洗衣的活,反正这段时间常安都发口粮。

    昨日被任光匆匆召集,让她们来这服侍阴丽华。

    当第五伦来时,阴丽华已梳理完毕,但面对许久未见的胭脂等物,她还是忍了忍,没有用,头发也扎成已嫁妇女的样子,穿了一件不显眼也不寒碜的青色深衣拜见。

    “贱妇拜见大将军。”

    她给第五伦的第一印象是一种绕指之柔,像芳龄女子的头发丝,不似王嬿那般刚硬,是全然不同的女子,第五伦特地打量了一下,好奇为何刘秀会非此女不娶。

    容貌确实是甚佳,但或许是女神沾了烟火气的缘故,好像也没想象中超凡脱俗,脸蛋的话,跟他老婆也差不多,对一个乡下小伙来说,已经足够惊艳了。

    阴丽华亦在观察第五伦,嗯,穿了一身常服,佩戴远游冠,个子有点矮,才过七尺吧?

    但颇为年轻,才二十四五,这还是蓄了须显老几岁的缘故,脸上有阴德纹,听说这是常行善的面相?

    第五伦确实态度颇为和蔼,不像传说中那位杀伐果断一举赶走王莽的大将军,而待阴丽华颇为有礼,让她起身,二人就坐时隔着五步,十分疏远。

    开口第一句便是:“也不知该称淑女,还是叫刘夫人?”

    “将军唤妾阴氏即可。”

    第五伦感慨道:“想我与文叔,关系当真莫逆,当年我被五威司命缉捕,亏得文叔带太学生解救。”

    其实就见过一面,当初刘秀还化名刘交时,第五伦对他爱答不理,直到得知其真名,才上了心,可惜已经晚了。

    第五伦出示了一物:“可识得此物?”

    说着让侍女将一物给阴丽华递过去,却是一枚上面画了九穗嘉禾的玉佩,入手竟还有第五伦的体温暖意。

    “此乃三年前文叔所赠,乃是信物,我亦回赠玉剑鼻。三年了,此佩一直挂在我腰间,无一日离身。”

    满口鬼话,其实他当时不知刘秀是刘秀,去河北时落家里了,刚从第五里取来,才挂了三天。

    今日第五伦见了阴丽华,言语间半句不离刘秀,使得阴丽华当真信了他二人关系非同一般,也有些欣喜。

    但又感到奇怪:刘文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忠厚老实人,她在新野都只闻其兄,不闻刘秀,第五伦为何如此器重?

    接下来就是坏消息了,第五伦叹息道:“然最近从东方传来消息,说新军大胜,绿林大败。”

    此事让阴丽华心里咯噔一下,她还是有点希望能回家乡的,如此一来,希望岂不是渺茫了?

    “我相信文叔无事。”第五伦却比她还有信心:“只是不知他是否有容身之地,故而想请夫人亲写一封家信,我托人给文叔送去,告知他夫人安好,第五伦虽不才,定保夫人周全,若是……”

    第五伦说到自己真正的目的:“若是文叔愿意,大可西来与夫人团聚!”

    阴丽华有些惊愕,但更让人吃惊的还在后头,第五伦道:“文叔大才,在绿林却不过区区偏将军,实在是令人寒心。我愿修书一同寄去,告诉文叔,他在绿林是九卿,到了我这,甚至可为三公!”

    第五伦双目炯炯有神看着阴丽华,但双目里的倒影已经不再是她,而变成了另一个人,日角、大口、美须眉,满脸忠厚。

    对第五伦而言,现在这阴丽华最大的用处,就是试试,能否将他想象中“重情重义”的刘秀给赚来!

    没错,他想要刘秀!

    不管现在势力面临多少困难敌人,但第五伦潜意识里最大,或者说唯一的对手,只有刘秀!但此子现在混得一般,让第五伦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位面之子,就不能给穿越者打工么?”

    ……

    PS:明天更新在13:00。

第263章 家书

    要第五伦忙的事还有很多,与阴丽华说着话,还看了看天上日头,交待完就要匆匆走了。

    岂料阴丽华却避席长拜:“将军之言,贱妇定当书于信中,然贱妇亦有两个不情之请!”

    什么时候了还讲条件,还两个?第五伦不动声色:“但说无妨。”

    阴丽华却是提及王嬿之事,第五伦虽对定安馆颇为善待,但昨天还是派人进去搜检,搅得人心惶惶,阴丽华自己被带到这,看着是没危险了,心里却还记挂着宫里的主人。

    她为王嬿搭救,便是恩人,岂敢忘怀,此刻便小心翼翼地说了,窃以为第五伦善待王嬿,有益而无害。

    “原来是这事。”第五伦道:“孝平太后将移居于长乐宫。”

    “那才是汉家太后该待的地方,勿虑也。”

    阴丽华稍稍安心了,这才提起自己的私事。

    “我家自新野被掳至关中,母亲亡故于路,我被送入掖庭,父亲和弟被押送到上林铸室做苦力,一家失散。数月前贱妇为太后搭救,不敢劳烦于她,只攒了点钱,曾差人打听过,方知父亲已卒,尸首被抛于城外乱葬岗。”

    明明是极其悲伤的事,阴丽华却没有哭哭啼啼,泪水啊,早在来京师的路上、在定安馆的深夜里就流够了。

    只有说到胞弟,才稍稍没忍住,有些哽咽:“而吾弟阴兴,年才十四,从小到大没受过苦。他亦在上林铸室,我本要慢慢攒钱帛赎他,但恰逢将军兴义兵,王莽军力不足,竟遣使者分赦城中诸狱囚徒征集充入军中,他散走后或为将军所俘。”

    “若有可能,敢情将军令下吏留意一二,此恩此情,贱妇无以为报!”

    第五伦颔首,这阴丽华先为黄皇室主求情,再为弟弟求情,先主而后亲,确实是个知恩图报的女子,对她印象好了几分。

    这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他跟任光叮嘱了一句,便匆匆离开了宣明里,筹划调集诸校,准备对田况的攻势。

    倒是阴丽华,立刻研墨持笔,她从小受贵族教育长大,一手字涓涓秀丽。

    回忆起来,定婚前阴丽华与刘秀也就远远见过三两次,还都是刘秀蹭邓氏来赴阴家之宴,他敦厚有礼,目光确实常向自己看来,只是二人从未有机会深言过。

    而舂陵举旗后,阴氏被他们家的老大阴识裹挟加入,刘伯升破新野,亲自登门为弟弟说亲。阴氏迫于压力同意,二人关系既定,还通过一封信,但阴丽华没机会接到回信,小长安之役就发生了!

    他应该……能认得出自己的笔迹吧?

    如此想着,阴丽华只能努力回忆其容貌,落笔言:

    “阴氏丽华伏首再拜言,文叔坐前,妾久客关中,虽劳疾,幸孝平太后、第五将军所救,起居无他甚善……”

    ……

    远在颍川的刘秀距离收到信还早,但他确实也在向北行军途中,抽空伏案写信。

    昆阳大战已经过去许多日,新军抛弃的辎重,搬了六七天还没搬完,而倒伏在滍水两岸的几万死人都开始发臭。

    那场仗,新军实在是败得太惨了,被留在滍水以南的数万人,直接投降,而侥幸逃到北边去的二十几万,也一朝散尽,东奔西逃,各归其郡县,以昆阳战神王邑的本事,能收拢个三万回洛阳就不错了。

    刘秀遂向众渠帅提议,就不远不近撵着败兵,向北收复失地。

    “一口气打到轘(huàn)辕关去!”

    轘辕关是颍川和洛阳盆地的交界,刘秀认为,赢了这关键的一战后,新朝即将土崩瓦解,再无可能抽调更多人马来镇压,下一步他们就得进取中原了,试试若能先取关隘,等宛城一下,便能让大军转向洛阳,关东可定!

    换了往常,刘秀说话,少不得要引来许多质疑,但现在不同了,他是昆阳的大英雄,不但王常、马武等辈现在唯刘秀马首是瞻,甚至连王凤等人,看他的眼光也不再如往日。

    若是他人,能以三千败三十万,如此赫赫之功,肯定飘上了天,然而刘秀却丝毫不居功,不但让勋于渠帅们,只肯添为末位,缴获所得也尽数分予麾下,无所取,如此颇得军心。

    但昆阳一战,究竟谁才是关键,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原本对他尚未完全服帖的冯异、傅俊、王霸等将,现在变得心服口服,向北推进到郏县时,冯异还给刘秀推荐了一位身材魁梧、容貌威严的同乡,叫铫(yáo)期。

    这姓氏颇为少见,但要和“第五”相比,还是差了点。

    数日前,刘秀便从俘获的新军偏将军口中,得知了第五伦反于鸿门,进攻常安之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大将军王邑努力隐瞒,但随着大败之后,这事情也不再是秘密。

    “原来王邑是得了王莽诏令,为了赶回长安去,才匆匆撤军的。”

    刘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看来此役,确实是伯鱼帮了大汉啊!”

    过去叫人第五公,打完昆阳,自信心大涨,称呼变了。刘秀面上谦逊,但下意识里,已经觉得自己有资格和第五伦平起平坐了。

    虽然路途遥远,关隘阻拦,第五伦究竟有没有成功犹未可知,但刘秀已经当他成事了。

    “新军士气低落,且倾巢而出,关中遂空。而第五伯鱼素来以善将兵著称,与窦融齐名……”

    打完昆阳,绿林汉兵皆轻视新将,但刘秀永远忘不了小长安之战,严尤、窦融给己方造成的重创,假使严尤不病倒,之后的唐河一役,胜负当真难说,而第五伦,还是严伯石传了兵法的弟子呢。

    “如此一来,天下形势必将大变!”

    刘秀先是忧虑,因为他当初为刘伯升画策,建议他应该效仿高祖,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明面上尊奉更始皇帝,将他当做楚时义帝。实则继续收揽士心,与南阳各家联姻结好,打下宛城,壮大军容,以早日入关灭莽为要务,若能来个“先入关中者”王,就能重走刘邦老路。

    然而时至今日,宛城还没拿下,而第五伦却先一步跳反,一旦王莽死于其手,这“诛莽第一功臣”的大名为其所得,刘秀兄弟的计划就出现了巨大偏差。

    但细细思索后,却又不忧反喜。

    “伯鱼弃亡新,就圣汉,往后就是自己人了。”

    “这对复汉事业,于我兄弟而言,绝不是坏事!”

    于是刘秀立刻写了两封信。

    一份是家书,告知刘伯升发生在关中的变故,为他筹划新的方略。

    另一封则要想办法送去关中,却不是写给生死未卜的阴丽华——信中甚至不会提到她半个字。

    倒不是刘秀心中不念未婚妻安危,但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孰轻孰重,孰缓孰急,须得分清!

    与第五伦,刘秀并非劝降,只是叙旧。

    于是刘秀摸着当年第五伦所赠玉剑鼻,落笔道:“汉执金吾、偏将军,牛马走刘秀再拜言,伯鱼足下,久不相见,心中常有感念……”

    ……

    刘伯升收到昆阳大胜消息的同时,亦在宛城下看到弟弟的来信,不由失笑。

    “弟破贼矣!做兄长的也需努力啊!”

    刘秀得知关中之变后,结合昆阳战况,在信中断言,未来的形势,会和秦末楚汉很像。

    “刘玄者,义帝也;绿林者,项籍英布之辈也;第五伦以新臣反新取关中,章邯三秦王也。”

    而刘伯升,要做刘邦!至于刘秀自己,定位依然是萧、曹。

    但先前刘玄忽然被绿林拥立时,二人定的“先入关中”的计划是行不通了,刘秀以为,那儿有第五伦盘踞。若是刘玄肯拿出足够的好处,比如三公之位,甚至许诺个异姓王,此人或有可能举起汉旗,但关中势必被其视为禁脔。

    所以不宜去与第五伦争地盘,刘秀提议,兄长等宛城投降后,就向刘玄提议,带着偏师去收取东方的汝南、沛郡,以图豫州。

    “而弟北徇洛阳,窥冀州河北。”

    刘秀甚至还苦口婆心地劝诫老哥,他也没想到昆阳打得这么顺,听说兄长亦略地不少,兄弟俩现在锋芒有点太盛,为了避免更始和绿林猜忌忌惮,刘秀的建议是……

    假意闹掰!

    “兄长轻弟,而弟不服兄长,如此更始欲以兄制弟,以弟制兄,方能两安。”

    这提议,刘伯升只是一笑了之:“文叔就是想法太多了。”

    他是大丈夫,不屑于这些小伎俩。

    至于刘秀对未来长远的谋划,一来不合刘伯升心意,大丈夫就该兵锋直指关中,去京师拜谒高祖,第五伦若是识趣,就投降让道,若是不识,就直接打掉!

    而且说那些还早,现在宛城还没攻下来呢!

    说起此事刘伯升就来气,原本进攻宛城,他不是主力,绿林平林、新市诸渠帅贪图城中的宝货财物妇女,又觉得新军已不堪一击,都抢着先登。

    而刘伯升反而被打发去了外围,继续收取未降的南阳各县。

    因为绿林军纪太差,甚至堪比王师,导致许多县都不肯降了,比如西边的博山县,绿林的大军去打,不能攻下,博山县宰登上城楼说:“若是来的是大司徒刘伯升,立刻投降。”

    平林大怒,围攻又不能下,只能由刘伯升出马,他一露面,博山立刻开城,欢迎他的部下入驻——名声倒是其次,主要是刘伯升、刘秀兄弟的军纪,与第五伦相比或许略不如,但放在绿林流寇里简直是鹤立鸡群,堪称仁义之师。

    而这边,绿林渠帅们又没有攻坚城的经验,城内又怕他们屠城,对新朝大军抵达抱有期望,加之严尤、岑彭倾力合作,从二月到六月,原本乃是南阳造反大本营的宛城,居然足足守了小半年,新旗不倒!

    刘玄不得不请舂陵族长刘良出马,将在外围打得正酣,四月底时已经快挺进到武关的刘伯升给求回来,主持攻城之事。期间有王邑派遣,翻越方城山来附近查探的万余新军还被驻扎城北的刘伯升给打败,未能解围。

    但城池仍迟迟未下,昆阳决战的消息传来,刘伯升大喜之余,让人将此事射入城中,却被城上的岑彭视为诡计,决然不信。

    直到今日,王邑抛弃的诸多旗帜、俘虏从昆阳送至宛下喊话,甚至连第五伦反于关中的消息都传上去了,才使得守军一片哗然。

    少顷,刘伯升的部将刘稷喜气洋洋地进帐禀报道:

    “大司徒,宛城请降!”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64章 臣等正欲死战

    六月初六,宛城已被围整整五个月!

    没人知道这五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城中居民大多逃了,主要剩余的是唐河一役败逃过来的新军士卒,有窦融的手下,也有严尤的旧部,合计一共上万,他们多是应征而来的外乡人,害怕被绿林屠戮,毕竟对方军纪确实很差。

    而城中亦有亲自训练他们一年半载的严尤,还有曾痛击下江兵的岑彭二将统帅,在两位将军统筹下,万人坚守于斯。

    严尤一上任,就把城中鼓噪投降的几家大户给杀了,将其粮秣统统收归军有,又将剩余粮食统一分配,靠着自己丰富的守城战法,以及岑彭高超的执行能力,让没攻过大城的绿林军灰头土脸,只能长期围攻,以期耗尽宛城之粮。

    宛城口粮只吃了三个月,四月份以来,只能靠稀粥维持,城内人员食不果腹,伤病无数,正值夏季,天气炎热,疫病也不断爆发,兵卒从上万人锐减至六千。

    五月,最后一点粮食耗尽,城中的老鼠和树皮都被饥肠辘辘的守军吃得干净。

    城外贼兵太众,最多的时候号称十万,虽然攻城不行,但野战却颇为擅长,试过几次突围都损兵折将。

    在这种情下,严尤做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决定。

    “吃人!”

    先吃攻到城头战死的绿林,而后是自己人,为了给士兵们带头作用,严伯石先将自己的老仆杀了,并把尸体做熟分给士兵们吃,在没粮食的情况下,依靠吃人肉硬挺了一月。

    如此可怖凄苦的日子,众人之所以还能坚持,实在是在指望来自大司空王邑的救援。

    再怎么不擅长,绿林了小半年,种种方式试过,也差不多练出来了,他们人手充足,又是穴攻又是土山,纵是严尤应用种种法子破解,但六月初,外城依然被打破,随着外城被攻破,只剩下内城苦苦坚守。

    城中兵卒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坚持,他们无力地靠在城墙上,饿了就吃一口黑乎乎可疑的肉。

    故而当昆阳大败的消息传来时,崩了许久的弦一下子断开,纵是岑彭力陈此乃贼人骗术,还是让满城都丧失了战心,痛骂王邑者不知凡几。

    等城下刘伯升派人扬言。说第五伦亦在关中反新应汉,常安已破,王莽已死时,连严尤都陷入了茫然。

    岑彭宽慰瘦骨嶙峋的老将军:“严公,贼子连这种话都能拿出来诓骗,伯鱼将军,乃是新室忠良,怎么可能……”

    严尤却比他了解名义上的弟子:“响应汉朝,伯鱼不会;但反新,他当真做得出来。”

    “他对朝廷的恨,对陛下的恨,早在扬子云死时,就埋下了!”

    看着老将军的绝望,岑彭也狠狠地一拳打在案几上,真是功败垂成啊,所以他们这几个月的坚守,到底在硬撑什么?

    岑彭不服啊,严尤围困绿林明明将获大胜,而他也已经击败了下江兵,战争却稀里糊涂败了,昆阳的战斗尤其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就算是三十万头猪,也不至于一朝而溃吧?

    岑彭只道:“严公,今吾等卒困于此,非战之罪也!”

    然而项羽抱怨“非战之罪”,尚能溃围,斩将,刈旗,临死前痛痛快快杀一场,他们却连突围的气力和士气都没了。

    严尤却摇头:“战者,绝非只是战场上的一决胜负啊,兵法上说得好,一场战争胜负,要经之以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凡此五者,得之者胜,不得之者不胜。”

    “校之以计,而索其情,则曰:主孰有道?”

    事到如今,严尤也不得不承认:“吾主新帝,无道之君也!”

    “将孰有能?我与君然,窦周公、第五伦虽有小能,可然诸将主事者如王邑、王匡、甄皆无能之辈。”

    “天地孰得?我部长途远征,异地作战,遭遇阴阳寒暑,便疫情频发。”

    “而法令孰行?赏罚孰明?王师的名声比绿林还坏,至于赏罚?新军很早开始,便是只有罚没有赏,谁愿死战?”

    “最后是兵众孰强?士卒孰练?匆匆征募数十万,以为天下无敌,其实只是不教而战,乌合之众而已,反而不如绿林精锐,彼辈多年与官军鏖战,也有不少骁勇之将,战法多端。”

    这些事严尤知道,但政从上出,皇帝刚愎自用,所以无从改变。

    ”吾以此知胜负矣,你我能赢得了一场战斗,却赢不了一场战争,输得冤,却也不冤。”

    严尤指着西北方苦笑道:“而若陛下令伯鱼带这样的兵来,伯鱼也输!”

    这一席话说到最后,像是在为第五伦找不来的借口一般,眼看外头攻城的劝降声越来越大,严尤只无力地抬了抬手:“外头再无援兵,城内也搜不出半粒粮食,君然,你我已尽力了,却终究难挽大局。”

    “投降吧。”

    “汝等为这朝廷送命,为新室殉葬,不值得。”

    严尤十分爱惜岑彭的才能:“你这好好的将才不值得就此殒命,城中受尽苦楚的数千士卒也不值得丧生!”

    岑彭松了口气,现在的情况,再不降,城里的兵卒就要杀了他二人请降了!

    他应诺而去,派人射书摇旗,与城外沟通。但等岑彭回到严尤平素指挥的望楼时,却发现老将军将其他人都找借口打发走,自己穿戴好了一身甲胄,扶着柱子,挺剑而立。

    剑已出鞘,严尤持在眼前,似在挑选它何处最为锋利。

    岑彭大惊,连忙上前道:“严公,你这是?不是说,为新室殉命不值得么?”

    “吾主虽然无道,但他依然是吾主!”

    严尤叹息道:“是吾等这批人,推上去的圣天子。”

    “新室能有今日,天下板荡至此,固然是陛下有误,但严伯石,就没有半分过错么?”

    “我离开常安时立了誓言,师出之日,有死而荣,无生而辱!”

    “征战一年有余,却落得如此地步,焉有面目再存于世?当效子玉之事!”

    岑彭还欲上前,严尤已仗剑于颈,伸手止住了他:“君然说过,当日本可与任光去投伯鱼,却毅然入城,是为了报答我的提携。”

    “陛下于我,亦有知遇之恩,让我这在汉时恐怕只能埋没乡野的蜀地匹夫,竟能成为堂堂大司马。”

    严尤仿佛看到数十年前,年轻的自己孤身来到京师闯荡,去找做黄门郎的老乡扬雄,在他家遇上了另一位锐气十足的黄门郎,看了严尤自己写的《三将叙》,赞不绝口的模样:“严伯石,汝便是当世乐毅啊!”

    岑彭如何待他,他严尤,亦会如何待王莽!

    “如今陛下众叛亲离,连伯鱼也反了,但陛下他,终究不是夏桀商纣,我也绝不希望,吾等共创的新室,被后人视为暴秦。”

    “故今日严尤一死,以殉大新!”

    手上的剑用了点力,它曾饮下句丽开国者的血,但今日,却要饮他自己的血了!

    “君然日后若还能遇上伯鱼,请替我告诉他。”

    “严尤对他,不曾有半句责怪。”

    这就是严尤最后的遗言:“唯独希望,伯鱼能用我教的兵权谋,用严伯石的兵法,在这乱世里,赢下去!”

    ……

    长剑划开了老将军枯瘦的喉咙,粘稠的热血溅于城头。

    岑彭顶天立地的忠恳汉子,作战挨了箭矢,没有药物,硬生生的剐伤口,他没哭;得知父母全家死在乱兵之中,他没哭;被困孤城,一天喝不上一口水,得靠吃人肉来苦熬,他没哭。

    但今日却跪在地上,抱着严尤的尸体,哭得昏天黑地,为对自己有知遇的恩主逝去悲切不已。

    得知此事后,城内的新卒亦纷纷哭泣,这大新上下,只怕找不出第二个能让他们为之嚎哭的将军了。

    但投降还是要投的,随着堆积的石木搬开,伤痕累累几乎毁掉的宛城大门开启,胜利者撑着炎炎汉旗纵马而入,踏着地上的土黄色新旗。

    岑彭肉袒自缚,因为羊都吃光了,手边遂啥也没牵,屈辱地跪在地上。

    绿林渠帅、汉兵校尉们簇拥在主将身边,指着岑彭咬牙切齿,喊打喊杀。

    “急行军数百里,在下江阻挠吾等的,便是此人!”

    “日夜在城头,替严尤指挥,害得吾等十数次攻城无果的,便是此人!”

    “杀了他!”

    这唾骂与呼喊,岑彭无动于衷,他之所以投降,一是为保恩公性命,二是可怜底下几千人。

    但随着老严尤的死,岑彭现在是心如死灰,反正儿子也被任光带去河北,第五伦定能护其安全,老岑家也有后,自己就算被杀戮,也无妨,索性也不拜了,抬头挺胸,要杀要剐请自便!

    这一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位魁梧的中年人,面容与其弟很像,亦是日角之容,方方正正,只是多了几分豪迈之气,马鞭点着岑彭笑道:

    “岑将军,你打得好仗!”

    这不是反话,却是来自刘伯升真心实意的赞赏,他恨的只是王莽,对新朝的降将,尤其是有本事能耐者,却颇为敬重。

    “善守城者,亦善于攻城,我大汉,正需要君然这样的人才!”

    说罢刘伯升下马,亲自为岑彭解缚,说道:“君然乃是军中大吏,执心坚守五月而不降,是其节也。今举大事,当表义士!”

    “我会向皇帝请求,将你封侯!”

    这是岑彭万万没料到的情况,他在新朝拼死拼活,也只混了个“子”。怎么投降了汉,竟然被既往不咎,还要直接封侯呢?岑彭迷茫了,只愕然看着意气风发的刘伯升。

    “往后,君然就跟在我麾下,随我一同,入关!”

    入关……第五伦,不就在关中么?岑彭低下头,应诺。

    今日刘伯升心情大好,不止是宛城请降,从西边还有两个大好消息传来。

    其一是与第五伦有仇怨的司命将军孔仁亲自跑到南阳,告知关中情形,还表示愿代表右队官吏将士,以武关、峣关,向大汉更始皇帝请降!

    其二,则是上个月,刘伯升返回宛城参与围攻前,安排的一手闲棋起作用了,从立帝到现在,快半年了,他们可不止做了围攻宛城一件事啊!

    “汉兴德侯刘嘉、偏将军贾复、偏将军延岑,将兵数千,已入汉中!”

    ……

    从六月初一到六月初七,整整七天,“南巡狩”投奔勤王之师的王莽一行,都被困在傥骆道上。

    崔发说傥骆道是穿越秦岭去汉中的几条古道中最近捷1,但他没说,也最险峻的一条。

    此道全长五百里,途中要翻越七座山梁,小路于山坳间河流边执着地回旋盘迂。因为只是伐木小道,连驿站都没设,所行之处,人迹罕至,自然也没准备好的饭菜。

    逃难的队伍早就断了粮,随从的大臣们不得不放下架子,在偶尔遇到的里闾、猎户家乞讨求食。得来点粗粮杂食,平日里矜持守礼,割不正不食的皇帝王莽,也顾不得了,以手掬食之,须臾而尽,犹未能饱。

    但他依然阻止巨毋霸等人欲硬抢的作为:“君子亦有穷乎?虽有,然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汝等当为君子,不做小人!”

    又对左右言道:“孔子历经陈蔡之困而终成圣,此傥骆狭道,亦予之陈蔡矣!”

    他这陈蔡,可比孔子的凶险多了,虽然靠着巨毋霸喝断独木桥,让越骑营的追兵未能跟上,但这条道上依然危机四伏。

    暂且抛开沿途的丛林沼泽之类天险不提,单是那些潜藏在草间泥下的毒蛇蚂蚁,筑巢于地上的土蜂,就常常要了人命。

    某位大臣,出逃还不忘穿着一身宽大衣裳,被枝蔓扯住,在那拉扯间,却发现一根枝丫怎么自己动了起来。原来是吐着信子的毒蛇,一口下去,这大臣面色铁青,几步就不活了。

    倘若踏足了蚂蟥群栖的泥潭,那么总得留下些鲜血给他们当个见面礼。还有一种小蠓虫倒不致命,却很招人厌,走一遭傥骆道必得带走拜它们所赐的一身包,连王莽也不能幸免,起先不痛不痒,过后便奇痒难忍,老皇帝脸上已经挠出一身伤来,颇为狼狈。

    简直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幸亏他们速度不慢,已经靠近了傥骆道的出口,再翻过一座山梁,就能进入汉中腹地,终于能远离这些盘虬曲折的气生根,以及繁密遮天的枝叶了。

    但就在赶路时,有人下脚不慎,踩着了土蜂包,拇指大的蜂子嗡嗡窜出,开始追杀亡命队伍,急得巨毋霸背起皇帝狂奔在前,后头的人慌不择路,失足掉下山崖不知凡几。

    跟着王莽逃进傥骆道的本就不多,百人而已,又被崔发带了刘叠等十余人赶在前头,去通知汉中接驾。剩下的人,几乎以每天十人的速度减员,眼下这点人数又被土蜂追得各自逃散,等反应过来,他们已经逃入了一个山坳里,除了王莽、巨毋霸,跟来的就只剩下功脩公王兴了。

    跑了大半天,王莽又饥又渴,饿能忍,但渴不能,遂欲打发王兴去取水。但王兴脸上被盯了一个包,在那哎哟不已,最终只能让巨毋霸去。

    虽然满头包、满脸伤,但王莽依旧穿着天子袍服,他的天子剑“乘胜万里伏”就在脚边,腰上带着“虞帝匕首”,怀里还揣着视若珍宝的传国玉玺,再累,这些宝贝都不舍得扔。

    连日赶路,老皇帝疲倦得够呛,靠在一棵树上打着瞌睡,他或许还做着抵达汉中后,等待大司空王邑击破绿林,光复常安的美梦。

    而方才还捂着脸上包哎哟作痛的王兴,见巨毋霸已远去,却止住了声,翻起身来,眼睛定定地看着王莽——怀里的传国玉玺!

    这些天的苦楚,他受够了,早知如此,就应该留在常安,他和第五伦有一面之缘,或许能求得他饶命。

    但却一时糊涂逃了出来,王兴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和王莽不同,王兴认定,新朝,已经完了!他继承了这有毒的血脉,要想自保,就得有贵物作为倚仗。

    王莽的头,他不敢砍。

    所以,也只有传国玉玺了,只要将此物取得,调头往回走,遇到追杀的越骑营士卒,就说有大礼献给第五公……如此方能确保后半生的安全和富贵。

    如此想着,王兴蹑手蹑脚地往父皇走去,双手已经摸上了他怀中装玉玺的紫黄帛袋,就要轻轻取走!

    然而就在这时,王莽却猛地睁开了双目,那眼睛和往常一样,大而赤红,狠狠瞪着王兴!

    “逆子,汝欲何为?”

    ……

    PS:明天加更。

第265章 孝子

    王莽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尤其是对自己的子嗣。

    他们兄弟姊妹四人,被第五伦接到常安时还满怀期待,然而却没有受到来自父亲的半点关怀爱护,反而被管得更严了。

    王莽极其痛恨宗室仗着身份欺民,于是反汉朝之道而行,对王家人苛待到了极点。大汉是将宗室当猪养,他则是将儿孙兄弟侄子们当狗养,看门狗、猎狗,甚至是菜狗,人人都得派上用场。诸如两个庶女,一个嫁给那位被王莽立的“恭奴顺于”而儿子,另一个则筹备嫁给已成傻子的刘孺子婴。

    若是无用之辈,诸如王兴,就既无权势也无富贵,挂着个国公的空头衔而已。

    平日王莽都不用呵斥,只一个眼神,王兴就会匍匐在地战战兢兢,生怕步了几个老哥后尘。

    可今日面对父亲的怒喝,王兴先是下意识地一怂,再看左右,巨毋霸尚未归来,顿时恶向胆边生,反而一把抓牢装玉玺的帛袋,猛地一拉。

    “玉玺太重,还是儿臣替父皇拿罢!”

    确实重啊,仿佛载着江山社稷,这传国玉玺,据说是和氏璧所制,李斯亲书其字,汉高入咸阳至霸上,秦王子婴降于轵道,双手奉上。等到刘邦即天子位,因御服其玺,世世传受,号曰“汉传国玺”,传到尾巴,刘孺子未立,玉玺便封臧于长乐宫,在老太后王政君手里。

    当年王莽欲得玉玺,一向“孝顺”的他自己不好出面,便派人去规劝王政君,威逼甚紧,连“莽必欲得传国玺,太后宁能终不与邪”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逼得汉家老寡妇涕泣不已,一怒投玺,摔了一角。

    如今天道好轮回,夺玺之人,终为人夺玺,还是自己亲儿子!

    古树苍葱,枝干上五只野雀儿站成一排,歪着脑袋,看这场父子相争的大戏。

    却见二人在那拉扯不已,王莽就跟平素揽权一般,死死揪着不放。但腰带在拉扯中猛然断裂,王莽打了个踉跄向后跌倒,玉玺则到了王兴手里,他正欢喜地正要离开,却听王莽怒喝道:“逆子敢尔!”

    一回头,却见从未吃过这种亏的老皇帝挥舞着虞帝匕首扑上来,要手刃逆子,对王兴行天罚!

    王兴大惊,一瞧王莽的天子剑“乘胜万里伏”就在地上,立刻拾起来,也顾不上不拔剑出鞘了,下意识反手格挡,就将从没学过手搏的王莽匕首远远击飞,打在树上,惹得上头的雀儿受惊扑腾飞走!

    二人都愣住了。

    原来,予是如此羸弱,天生之德,天子之力呢?

    原来,他是如此无用?皇帝、父亲的威风权势,生杀予夺呢?

    王莽只能指着王兴,胡须气得发颤:“大……大逆不道!”

    王兴想起陈崇被诬陷时,王莽不听自己解释,直接下狱,就差赐毒酒的那个夜晚,想起死于乱军的母亲、妹妹,一时恶向胆边生,拎着天子剑朝王莽步步靠近。

    “今日就让汝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大逆不道!”

    几十年来,再没挨过打的王莽今日可被揍惨了,王兴高高举着剑鞘,朝他劈头盖脸打来,而他只能双手抱头缩在地上。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打得一次比一次重!敲在他脊背上,打在他肩膀头!冠带打掉,白发乱飞!

    王宇、王获、王安、王临、王宗,四个儿子、一个孙儿,都直接因王莽而死,四个自杀,一个吓死。

    过去是父要子亡,君要臣死,但今日,却是剑玺皆失,父权君权倒地,轮到他仅剩的儿子,以子杖父了!

    老鼠有时是会吃鼠崽子的,吞食子孙,但饥饿感却永远无法满足。而鼠崽子,亦有反噬之时!

    大圣之家,终于求仁得仁,既有“父慈”,就有“子孝”!

    王兴也不知打了多少下,揍得白发苍苍的老皇帝嗷嗷叫,最后还不解恨地给了他一脚,啐了口唾沫,便揣着玉玺仓促而走。

    王莽被打得一身伤痛,只能无力趴在地上,看着王兴携天子剑与玉玺步步远去,消失在密林深处,一时间老泪纵横。那是他扮演天子、圣人的道具啊,二物被夺,那他与普通的无能老叟,又有何区别?

    然而王兴痛快是痛快,但打完后亦有些慌张,加上怀璧于身昏头涨脑,今日天阴,竟没留意自己慌不择路,去的不是北。

    而是南!

    ……

    “王莽若当真走的是傥骆道,这成固县附近,便应是出口。”

    傥骆道五百里,一共七道山梁,最后一道名曰”马道岭“,傥水发源于此,六月初七,一支十余人队伍的在水边游弋,正是上月惊闻第五伦造反,耿弇击渭北,便立刻从茂陵南行的公孙述之弟,公孙恢。

    他们比王莽出奔的时间要早,赶在大乱前进了褒斜道,反正送信的骑从已经南下蜀地,公孙恢索性暂留汉中,打探更多消息。

    乱世已经开始了,月初时,有来自南阳的更始政权偏将,以数千兵攻击汉中郡的东门户郧关。这使得本地大尹王林顾不上给王莽派勤王兵,郡兵调到东边艰难抵抗,也不知能撑多久。

    而汉中内部亦是盗贼横行,就在这当口,来到成固县的公孙恢却听说,王莽大臣崔发从傥骆道逃来,在此县留了一日,还组织人手去山里“接驾”。

    然而这个消息却使得成固爆发了民变——王莽三征句町,可没少征发汉中人,本地人对他的仇恨,甚至比关中更甚,丢了京师的天子,还是天子么?这不就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么!

    于是县中群豪直接裹挟县宰举事,吓得崔发都顾不上王莽,只能向东奔逃去汉中首府:西城。

    而成固人亦开始堵截道路,搜索山林,欲将王莽抓住。

    公孙恢目睹了这一幕,遂带着随从假意协助,实则是想看看,能否赶上运气,逮住条大鱼。

    在这傥水畔绕了一两日,一无所获,就在他们欲返时,却发现了一个身形狼狈的青年,一柄七尺长剑作为拐杖,正在河滩边以手掬水饮用,看那一身被挂得破破烂烂的华服,或许就是他们要等的大鱼!

    公孙恢一挥手,众人一拥而上,将这青年逮住带到近前。

    “说!汝何许人也?”

    王兴吓得讷讷不敢言,他也知道自己走错了道,翻错了山梁,到处都是点着火把搜山的人,他去投第五伦的想法不错,但怀璧其身后才知道困难重重。

    也不用他答话,昨日刚从王莽处抢来的剑、玺被夺,那剑和斩蛇剑一样光彩照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再解开帛袋,露出了黄色的绶带,拎起来一看,好精美的玉章,螭纽,六面,玉色晶莹剔透,让人眼中发亮!只可惜宝玉微瑕,一个角被砸出缺口,只以黄金补之。

    公孙恢想起了什么,立刻翻过来一看,因是秦时虫鸟篆文,还是反的,一时没认出是什么字,直到哈了口气,往手背上一盖!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是,秦汉传国玉玺!

    公孙恢顿时大喜过望,不枉他们在这风餐露宿守株待兔啊,此物可比王莽的头还有用。

    “天意,这是天意啊。”

    “押上此人。”

    公孙恢欢天喜地:“回蜀中,我要将这宝贝,献给兄长!”

    ……

    在新朝,能做到“跨州连郡”的地方二千石,一个田况,一个第五伦,还有一人便是导江(蜀郡)卒正公孙述。

    公孙述在蜀地十余年,将辖区治理得井井有条,与周边因南征句町而凋敝的郡对比鲜明,又招贤纳士,当年第五伦扶老师的棺椁入蜀,公孙述还去哭了一顿,又征辟了第五伦的师兄,为扬雄守墓的侯芭为官,多揽士人之心。

    只是他素来低调,比第五伦还不露声色,虽然慢慢积蓄的贤能大名已播于益州,但表面上,还是缩在自己的辖区内,治所在临邛。

    此地也是秦时古城,店肆林立,仅次成都,且临近铁山,公孙述操持铁官,可没少积攒甲兵,他也看出新朝命不久矣,一直在暗暗做着准备。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当公孙述收到弟弟公孙恢上月就派人启程送来的急报,说关中大乱,第五伦已取常安,王莽出奔时,一时感慨良多,且喜且忧,但不妨碍他立刻抖擞精神,第一时间便令人准备车驾。

    “吾要去一趟成都,‘拜谒’益州牧!”

    “带多少人?”

    “三千……不,五千!”

    成都是益州的中心,是西南第一大城,也是公孙述志在必得的目标。

    对未来局势,公孙述已经有了清晰的判断,车驾出门,扶着车舆,看向肥沃益土,公孙述意气风发。

    “新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

    虽然彭宠败退郑县,但也顶在第五伦势力最东边,亦最早获知了颍川战况,遣人回报第五伦。

    “不愧是秀儿,昆阳,还是你赢了啊!”

    详情尚不知晓,此事于第五伦有利也有弊,利是大司空自身难保,这一败后,勤王之师大概是回不来了,田况手下的兵卒也将士气大减。

    弊端则是,关东投降绿林的郡县会更多,而急剧膨胀的更始政权,或许会生出入关的野心。

    “立刻封锁消息,能拖几日是几日。”

    第五伦要为持斩蛇剑西去拥立孺子婴的冯衍,争取几天时间,否则陇右得知真相,又要反覆了。

    现在是六月初八日,在大军进入常安才第九天的时候,第五伦已调整了战略,西边与陇右和谈,假意答应刘歆提出的关陇合流,而对东边的田况,派去的使者竟被其杀害,则只有武力翦灭一途!

    而且要快,半个月内,第五伦必须夺取师尉!如此一来,他将主力转移到渭北,以战国时河西地为跳板征伐河东,将地盘连成一片的计划才能实现!

    然而,就在第五伦调动兵力,勒军准备东征田况之际,却惊闻城中有变。

    新朝的宁始将军,差点就做了老王莽岳父的史谌匆匆前来禀报,告诉了第五伦一个啼笑皆非的消息。

    “故立国将军赵闳遣人邀我密谈,说既然大司空王邑大败绿林,挟大胜之威,以数十万大军回师勤王,关中必不能守,第五必败,约我背叛将军!”

    立国将军赵闳,新朝四将之一,就是开城迎第五伦,满口奉承的家伙,而此人以其作为证明:不管来的是谁,已经覆灭在昆阳、虚无缥缈的勤王之师也罢,陇右、绿林也好,他都会立刻开门请降!

    倒是史谌比较明白,一来王邑大胜之事存疑,二来就算王莽回归,也不会绕过任何背叛者,尤其是他这亲家。

    第五伦让人传“王邑大胜”的消息,本是为了欺骗陇右,不料先上当的,居然是“自己人”!

    王师都覆灭了,你还搁这“喜迎王师”?

    提前将这些不稳定因素炸出来,倒也是好事。第五伦立刻让人去处置这“叛徒”,心中则哑然暗笑:

    “战忽局的同志,立大功了啊!”

    ……

    PS:第二章在13:00。(会晚一个小时左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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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