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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37章 革命

    “宦竖,汝说常安人大酺庆贺皇帝大婚,吃的都是肉羹梁饭,还持着展示给皇帝看,用的是哪只手?”

    王业还能发挥点预热,拷问些常安内情况,他被交给了第七彪,彪哥手持环刀,狞笑着对着王业的手比划。

    “究竟是左手。”

    “还是右手?”

    旋即第七彪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持之奉于尊者,应该是两只手罢!”

    言罢将刀高高举起,猛地剁下,吓得王业大叫,却发现第七彪只是空砍一刀,双手毫发无伤。

    可还不等他松口气,第七彪却笑着将王业的大拇指给切了,血淋淋地就塞到了他嘴里。

    “嚼,吃下去,这‘粱肉’味道如何?”

    恶人自有恶人磨,人有十根指头,不消片刻王业就将城内虚实一一招供。

    果然,王涉、董忠这俩靠不住的已经束手就擒,而刘歆去终南山“看墓穴”得以逃过一劫,但那老学究也起不到半点作用,这场仗,果然还是得靠第五伦自己打。

    此时已是深夜,夜漏未尽,第五伦立刻将自己麾下诸校召集起来开会,一共八个人:裨将军万脩、裨将军耿弇、校尉第七彪、校尉彭宠、主薄冯衍、粮官任光、安集掾第八矫、亲卫长臧怒。

    唯独没有王莽给第五伦安排的惊喜,理论上是他副手的偏将军梁丘赐。

    第五伦却先问众人准备得如何?

    不是从魏地带来的旧部,就是自家族人,虽然第五伦这趟西来究竟要做什么,没人知道详细情况,反正不是老老实实给王莽做忠臣,或如耿弇、第七彪等,以为他要带家眷跑路回魏地,倒是冯衍猜测更准确些:“第五公此番不听我劝阻入关,恐怕是为了博取反莽之名啊。”

    万脩、耿弇分别替第五伦带着上万人,任务很重,而第七彪、彭宠是他们的副手,四人皆言,经过二十多天训练,虽然这四万人较魏兵还差得远,不熟悉金鼓旗帜,可至少不再是乌合之众,会跟着安插进去的士吏、什长排好行伍。

    “若只是站而不动,倒真像一群兵卒了。“耿弇语气略带讥讽,他还是对流民兵卒看不上眼。

    任光、第八矫则禀报说兵卒们吃了半个多月饱饭,起码气力是恢复了,对第五伦也颇为感激。但这份感激能否到能为他卖命的程度?就很值得怀疑了。

    而冯衍话多一些,他这些天可没闲着,一直暗中替第五伦奔走于六尉,结交各地豪强实力派,起码打个照面混个脸熟。

    “大姓栎阳申砀、下邽王大、斄县严春、蓝田王孟、阳陵严本、杜陵屠门少,过去几日皆送了拜帖。”

    但这些大姓嘴上久仰第五公威名,真有事是否会立刻选择站边呢?第五伦觉得不会,豪强们最擅长的,就是作壁上观,谁赢帮谁。

    第五伦遂与众人分说王涉、董忠被皇帝,而中黄门王业欲传诏赚自己入常安一事,说话的时候观察他们的神色如何。

    万脩、耿弇一如既往,他们对这件事参与最深;臧怒持刃站在第五伦身后,目光扫视众人;第八矫也十分淡定,西海一行,让他对这朝廷也绝望甚至愤恨了;冯衍甚至有些高兴,半路上船的任光则和彭宠面面相觑。

    “如今的情形是,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了!”第七彪则急吼吼地站起来表态度。

    “皇帝听信奸佞之言,谋害忠良,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任光、彭宠立刻跟上。

    其他人也无异议,能被第五伦纳入此番西行决策核心的,又岂会有大新忠臣?

    反是肯定要反的,入关旬月,这儿的民怨沸腾众人也看在眼中,现在的问题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反?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啊,总得有个旗号。

    彭宠预先没想到第五伦会走到这一步,此刻只觉得自己得多说几句表明态度:“既然王涉与国师等人,欲以清君侧之恶臣之名举事,将军莫不如继续如此?以吸引其余党协助。”

    这是比较保守的意见,被逮住的王业,城里的陈崇、崔发、张邯等人,都是现成的靶子。在彭宠看来,第五伦身为新室之臣,不方便对其君主喊打喊杀,倒不如反奸佞,不反王莽。

    但若只是如此的话,第五伦的人设,不还是大新忠良么?

    冯衍第一个站出来喷他:“我听闻彭伯通之父为王莽所杀,本以为伯通当与上党鲍永一般,日夜思念报之,不曾想竟如此怯懦,仍不忘做新室之臣。”

    “家父冤死,宠岂敢有半刻忘怀?”彭宠急了,他也只是提个意见试探而已,用得着上纲上线骂人么?立刻朝第五伦下拜,袒露内心道:“下吏只是不敢以私仇而忘公事啊。”

    “事到如今,私仇公义亦可合一。”

    冯衍早就替第五伦谋划好了,兴致勃勃地说道:“朝堂之上,非独有奸佞之恶,这罪恶的源头在于王莽!王莽暴虐,关中人心思汉,依我看,不如以复汉之名举事!”

    任光察觉到第五伦的不以为然,遂立刻接话:“主薄的意思是,要响应南阳的‘更始皇帝’?”

    冯衍却摇头:“王邑与更始胜负未定,此刻响应彼辈,为时尚早。”

    虽然认定复汉是未来的大势所趋,但冯衍对南阳势力不太看好,只道:“只需打出复汉旗号即可,宣扬王莽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的罪名,再抨击其王田、私属、五均六筦之制,信用奸佞,诛戮忠正等罪。最后三军为汉帝戴孝,而后宣布遵高祖之旧制,修孝文之遗德!”

    “如此可博得郡县响应。”

    众人对此言都没太大异议,这确实是可怕的思维惯性,在大多数人眼中,新的反面就是汉,就如同一个铜币的两面。

    但这旗帜举起来容易,往后想放下来却麻烦,第五伦,偏偏想要将这铜币竖起来!

    “汉室于我何加焉?”

    第五伦说出了冯衍万万没想到的话,那号称“天意民授”的斧头与镰刀,其实已经表明他的态度了。

    “我之所以反莽。”

    “不是因私怨小恨。”

    “更不是为汉帝报仇。”

    “而是想要……”

    第五伦掷地有声,给自己这场造反行动定了性:

    “吊民伐罪!”

    ……

    “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

    冯衍博学,知道这是出自孟子的话,原来第五伦晓得啊!

    但冯衍觉得,第五伦怕是搞错了,这话的情景,指的是齐人伐燕之事,多用来指一国伐一国,分庭抗礼的匹敌关系,第五伦仍是新室之臣,焉能乱用?

    第五伦早在与马援商量“不举汉旗”的时候,便思索好了自己的目标,甚至还翻了不少古书,此刻遂笑道:“不然,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汤放桀,武王伐纣,世人但言其诛一夫桀、纣,未闻弑君也!”

    不管王莽如何美化他的改制,内心初衷究竟是什么,但天下人只认事实:朝政已经被搞砸搅乱,至少在短期内,王莽的历史地位,只能如桀纣和秦二世一般,成为世人仇视的对象。这种情绪是如此强烈,甚至连黑暗的汉末成哀之世都被衬托为白莲花,叫人怀念,真是滑稽。

    在政治上,任何对新室的继承,都是只得遗毒而无遗产,这也是诸如“挟天子令诸侯”这种行径,在如今完全走不通的原因,新朝的命,就算第五伦想帮忙续,都续不了。

    既然救不了你,那么,就请好好做我的踏脚石吧。

    第五伦这趟入关,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与新室彻底割席!

    他说道:“今王莽虐其民,欲使关中人肝脑涂地,吾往而征之,非所谓攻,当谓诛也!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当箪食壶浆,以迎于吾等,难道这旗号,就不如复汉响亮么?”

    第五伦此来,不称王、不称帝,不做天下各方势力的靶子,但诛暴君、诛一夫的大旗抬起来,不懂的不懂,懂的都懂。

    冯衍就懂,他已经彻底呆愣住了,头一次窥见了第五伦的真正目的。

    不想学赵鞅六卿“清扫君侧之恶人”,竟是想要连君一起清了!

    也不愿为已经沦丧多时的带汉叫魂,却欲另起炉灶!有更大的野心……

    “汤武革命!”

    任光也懂,他一直忍着没太说话,立刻乘着冯衍震惊无言的空隙,遂站出来支持道:“四海归之,则为天子;天下叛之,则为独夫、民贼!王莽人心丧尽,伐之可也!”

    其余人也是纷纷叫好,尤其是耿弇。

    本以为第五伦只是来将家眷捞到手,然后立刻跑路,这符合第五公一贯作风,岂料他这次却格外勇猛,倒是颇合耿弇的胃口,一年多了,这是耿弇头一次对第五伦感到钦佩。

    他赫然起身,朝第五伦拱手:“第五公说得对,弇愿为君前锋。”

    “万脩亦然。”万脩唯第五伦马首是瞻,也早得第五伦交心私语。

    “彪亦然。”虽然第七彪从头到尾没太听懂,但……大意不就是跟着宗主造反么!哪那么多弯弯绕绕。

    “彭宠与王莽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彭宠这会倒是咬牙切齿了。

    而少言的第八矫,也读过不少书,还给第五伦添了个吉利彩头:“武王以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如今将军亦是四万余人向西而征,顺乎天而应乎人,必无往不利!”

    决策圈的意见已经统一了,第五伦遂令万脩、耿弇、彭宠、任光去准备,在鸡鸣时就召集三军,第五伦有话对他们说——当然不能如现在这般文绉绉的引古文,他们需要更朴实的语言,更热血的煽动!

    第八矫、第七彪则被第五伦指派,令二人往北走,渡河去渭北,设法回长陵去,他们家在那还能召集两千族兵,若能得到县人响应,更多人都能拉出来。

    第五伦最后点了还在愣神的冯衍:“敬通。”

    “下吏在!”冯衍一个激灵,连忙应答,他现在得重新审视第五伦了。

    “替我写一篇檄文罢。”第五伦手轻轻拍在冯衍肩膀上:“时间不多,天亮后得写出来,这檄文注定会千古留名,世世代代被人记诵,至于写得如何,就看敬通手腕了!”

    “诺……诺!”

    但必须搞清楚檄文的主旨,第五伦看着外头的夜色,这会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还是天下彻底大乱的前夜?不论如何,这色子,他都必须扔出去!

    “记住,这不是清君侧,也不是匡扶汉室,而是汤、武之事,是一场‘革命’!”

    是天地革而四时成,是斧头劈开新世界,镰刀割断,旧乾坤!

    ……

    PS:第二章在13:00,第三章在18:00。

第238章 杀去常安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若是一个势力里面没有派系之分,那简直是咄咄怪事。

    虽然才起势没几年,但第五伦军队里已经有了好几支派系。

    最早追随他的猪突豨勇老兵三千人,如今一分为二,一半留在新秦中,也不知还是不是第五伦的形状。一半跟着万脩去魏地,在武安县得了分地,虽然万脩不喜欢争斗,但底下人,尤其是以第七彪为首者,却常自诩第五伦的嫡系部队。

    去魏地后征募的三批流民兵六千人,大多是马援练起来的,亦是数量最庞大的一批。其中不少刑徒、流民出身的士卒也做了军吏,开始论起辈分来,地皇二、三年、四年三个批次论资排辈。

    位于鄙视链最低端的,则是被耿纯和彭宠带到河北的更始败兵两千人,也自成一派。

    此番第五伦挑选精锐西来,这三个派系都有人名列其中。

    老实巴交的秦禾不懂这些道道,但非要论的话,秦禾属于“猪突系”的一员。

    他是在新秦中被第五伦收编的士卒,普普通通,后来去了魏地后,作为小兵卒,参加了武安之役,战后分到三十多亩地,又升为伍长。

    秦禾原本没被选入八百人之列,实在是同曲的一位袍泽在武安娶妻即将生子,央求之下,让秦禾顶替了他的名额。秦禾还单身着,纵然坐拥土地小宅,他竟还是没在武安找到老婆,袍泽们都说是他太过木讷,外加模样确实丑了点,吃亏了。

    “脸好看能当饭吃么?”秦禾每每如此反驳,惹来众人一阵哄笑。

    众人跟着第五公过河内,翻太行,渡蒲坂,直至鸿门,这个让猪突豨勇老兵们熟悉又痛恨的地方。

    秦禾本就是关中人,还真带了一件锦衣回来,只是不知乡土何在?

    被新室的訾税逼得家破人亡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父母已死,姐姐一家也不知流亡去了何处。被任命为士吏管着五十人,秦禾目光没少在人群里搜索,希望能见到一二熟悉的面孔。

    八百士吏分管四万新兵后,第五伦让军官们多和新卒交谈,以贴近的身世遭遇拉近与他们的关系。新卒才知道,上司们也是苦出身,又羡慕他们现在的处境,只感慨:

    “早知如此,流亡时就该去河北!”

    秦禾虽不太会说话,对新卒倒是挺关心,相处半个多月后,他总算听到了点新兵们的真心话。

    “就像吾等当初不愿去北边一样,新兵里,根本没人想去南边打仗。”出征前夜,秦禾巡营完毕,却有些难以入睡,只与几个猪突豨勇袍泽凑在一块烤火,感慨起来。

    在新朝,当兵是没有前途的,秦汉的军功制已经名存实亡,就算斩得首级,那也是上司或上司的上司有功,与你无关,顶多赏几个辛苦钱。

    且不论新朝的钱已无太大价值,王莽说好要发给普通士卒一人四千钱的犒赏,一文没落实下来——其实都被第五伦故意截留了,反正什么锅都甩给皇帝、朝廷便好!

    “明日,不对,今日就要开拔了,吃食也没减少,鞋履也换了新的,士气却越来越低。”一个袍泽用棍子挑着火抱怨道:“这仗怎么打?”

    “只要跟着第五公,总能打。”秦禾在分到地后,对第五伦无比感激信赖。

    当初从关中去新秦中,再从新秦中到魏地,谁还不是满腹牢骚,可最后不都妥善安置了么?

    “这次不一样,我听说,去南方打绿林,已经死了十多万人。”

    “绿林和赤眉谁更难打?”

    众人一通闲聊后,都觉得这场仗很悬,他们中不少人倒是愿意为第五公赴汤蹈火,可四万新卒不行啊。

    和随时可能死于流矢敌手的风险比起来,跋涉千余里,在军中混一口饱饭似乎也没那么吸引人了。

    有袍泽做了预言:“我麾下那五十人,如今关在鸿门无从逃走,可明日上路后,半数人都想跑!一双眼睛要盯着五十双腿,真是愁死乃公了。”

    秦禾也有类似的焦虑,除非第五公宣布跑十个以下不算罪,否则人人都要被连累,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好似自我安慰的:“放心,第五公肯定会有办法!”

    “第五公就没管过军中士气,而诸位校尉、军司马更加以纵容,若有人不愿打仗,非但不制止,反而任其宣扬。”尚未知道高层心意的士吏们死活想不通。

    更有甚者,第五伦还让士吏们主动和新兵谈论所受新朝官府的欺压,故意煽动他们对皇帝个朝廷的不满。

    众人聊一会就散了,随着第一声鸡鸣响起,秦禾才发现自己假寐过去了,好歹睡了会,今日长途行军得打足精神才行。

    他从营房里起身,又点了一遍新兵的人数,发现不少人都睁着眼没睡着,眼中神色各异,有畏惧、害怕、纠结,总之就没什么好情绪,甚至有年轻的半大孩子一边收着行囊,一边哭了起来。

    唯独有个心大的宽慰众人:“真上了战场,若被击中要害,好歹死得快,可不比汝做饥民饿死强?”

    “就怕走在路上时就累死了。”有人阴阳怪气。

    “我是流民出身,不怕走,就怕饿。”那新兵嘟嘟囔囔。

    今日的饭也做得格外早,除了香喷喷的粟饭、热腾腾的汤外,每个人居然还分到了一块肉!

    嚼着嘴里的肥肉,不论士吏还是新兵,都感慨这大概是最后一顿好饭了。

    这时候,更高级点的军吏,诸如军司马、军候们也去大营开完会回来了。

    不似底层的士气低落,他们的脸上带着兴奋和紧张,又点了当百、士吏们过来开小会,将第五公的命令,一层层传达下来。

    “好事,大好事。”

    “吾等不南下了!”

    “什么?”

    秦禾听闻后也颇为震惊。

    “汝等速速召集什长、伍长,将此事告知,再传达给普通士卒,一个字都不许漏!”

    秦禾记了好几遍,才将第五公的原话记住,但记不住也没事,大家吃饭团团坐的时候,已有传令兵走入每个营垒,大声复述第五伦的话。

    这不是冯衍那文采飞扬、引经据典、长难句频出的檄文,告诉基层士卒的话,越简单易懂越好。

    “新室皇帝昏庸残暴,信任奸臣,赋税频繁,让汝等家破人亡;安置流民布粥,却令人熬煮草木和土果腹,死者无数;参军南下作战,贪官克扣钱粮,断了我军粮食,真是又让马跑,又不让吃草,这仗没法打了!”

    这些都是导致新兵们沦落到如今境地的真事,他们或被强征入伍,或身为流民为了不饿死不得已为之,一桩桩一件件,都戳到了痛点。

    有人潸然泪下,也有人乘机摔了筷子叫好。

    “对,这仗没法打了!”

    传令兵没理会他们,继续高声读道:“故第五公决定,顺应天意民心,不带诸君去南边送死了!”

    在第五伦故意纵容下,不愿长途跋涉去南阳作战的情绪,早就在军中憋了大半个月。甚至有人彻夜难眠,如今骤闻此言,如蒙大赦,欢呼不已。

    声音在各营垒此起彼伏,第五伦早早发到众人手里的黄色巾帻被他们高高扔起。

    新卒们欢声雀跃,倒是秦禾等士吏面面相觑:”南下是皇帝的诏令,若是不去,是抗诏,是谋反吧?”

    但他们反而更加欢喜了:“反了好啊!”

    ……

    等朝食吃饭后,天色即将大亮,随着鼓点阵阵,各营都在戏水之畔的平原上陆续集合,将当年王莽登上去检阅猪突豨勇、还做了中国第一次飞行实验的高台围在中间。

    第五伦站在台上,望着站阵已经像模像样的新兵,自己的话,已经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就差最后一点佐料,彻底燃烧他们的愤慨了。

    四万多人啊,也只有在这上面,才能叫众人看到。

    但还不够显眼,第五伦遂伸手跟一旁的亲卫要了件衣服。

    “将袍给我。”

    亮黄色的袍子被第五伦披到身上,这年头黄衣服倒也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就是想叫人看到。

    虽然赤色也显眼,但刘汉以火德,其色赤,穿出来容易混淆误会,第五伦可不想莫名其妙被传成从娘胎就开始潜伏的大汉忠良。

    距离远的士卒,遂只能看到高台上那个黄色小点在台边移动,好似在挥舞手臂,说一些激昂的话。

    声音从台上由排列成队的壮汉一一向下传递,如同石头投入水中激起的涟漪,一点点传入各营各队中。

    “第五公说,既然不去南方了,皇帝要派兵来屠尽吾等,出于无奈,便只带众人自卫反击,就地举事。”

    “且向西走,杀去常安,诛了贪吏奸佞,踏碎公卿之骨,问罪皇帝,打开府库,将本属于众人的钱粮,被酷吏勒索走的万万衣食,统统夺回来!”

    “夺回来!”

    众人狂热地呼喊,其余人也就跟着嚷嚷,等喊完才吓了一跳,真要反啊!

    但纵有异议者,也已经被裹挟在汹涌的愤慨当中。

    接下来喊出的,则是第五伦的口号:汤武革命,诛一夫,那是说给知识分子听的,平民百姓,商周都不一定晓得,知道个屁的汤武啊。

    所以得更接地气点。

    “剿新,安民!”

    “吾是为‘安民大将军’!”

    剿新的手段,安民是目的,简单易懂。

    没有上来就对皇帝喊打喊杀,虽然对王莽早已不满多时,但大多数小老百姓心中,皇帝依然如神仙一般的存在,哪怕是赤眉、绿林,一开始也是活不下去遁入山林,没想造反,抓到大官还放了回去。

    得从贪鄙小吏、郡县长官、三公九卿,这样一点点杀上去,直到最后,泥腿子才敢舍得一身剐,对着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儿,动粗!

    到那时,口号就会变成:“诛莽安民!”

    在这呼喊中,众人只能见到,士卒押了一人上台来。

    那是谁人?

    “是皇帝身边的奸臣,宫中宦官,王业!”

    “就是此僚,将赈灾的粮食分予公卿富人,导致流民只能熬煮草木为酪。”

    “那酪,我入伍前吃过。”

    “我也吃过!”

    “吾妻便是吃了那物什,没几天胀死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杀了他!”

    而第五伦也遂了他们的愿望。

    王业已经被第七彪砍了好几根手指头,失血过多的他脸色惨白,抬起头时,只看到天边彩霞映衬下,第五伦身披黄袍,手里持着那一柄砍柴斧,站在他面前,露出了笑。

    “中黄门,你将是此斧、此钺斩杀的第一个人,真是荣幸啊!”

    “第五伦,陛下错看了你,你可对得起陛下?”

    第五伦摇头:“那就得先问问,陛下是否对得起天下人?”

    王业努了努嘴,看似要哭,又好似要说点什么,却被淹没在叫好声中!

    斧头被第五伦高高举起,旋即猛地挥下!连续数次,王业的脖颈被砍开,鲜血溅射在黄袍之上,几乎将其染红。

    随着这阉竖的尸体从台上被滚下来,头颅则悬在旗帜之上高高举着,气氛也到达了最高潮。

    也不知是谁先喊起的,一个声音从万千将士中传出,渐渐被人效仿,然后杂乱地喊了起来。

    “万岁!”

    鸿门已经被这简单的重复呼喊淹没。

    “万岁!”

    ……

    声声万岁中,当第五伦下台来时,梁丘赐已经被吓傻了,瘫在地上,却见第五伦手里还拎着那斧头,王业的血粘在上面,也溅在黄袍上。

    “梁丘将军。”

    第五伦笑着将斧子递给亲卫:“你意下如何了?是欲与我一同剿新安民,做得大事业,还是……”

    第五伦眼神瞥向身后挂在旗上的头颅,还是要去陪孤零零的王业呢?

    今日之事,让梁丘赐震惊不已,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只暗道:“我记得先前有人与我说过,第五伦面相阴德纹起,克主,没想到,现在连陛下也要克!“

    这话却不敢说出来,此刻只对第五伦稽首:“梁丘赐,唯将军马首是瞻!”

    此人在六尉官吏、豪强圈子里认识不少人,让他和冯衍配合,看能否多拉点朋友,也算马骨了。

    三军已集,士气已振,接下来就是分秒必争的作战,第五伦预想,王业彻夜未归,常安只怕快知道他已经反了。

    万脩、耿弇整军完毕,前来领命,他们已经被就地升职为“偏将军”。

    “大将军,我军先击何处?”

    宣传的大目标是杀去常安,但在此之前,却也有阻碍。

    两百多年前,秦朝覆灭,楚汉之争开始,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

    那也是鸿门与常安之间,唯一的天然屏障!

    “挥师向西,攻取灞桥,先声夺人!”

    ……

    PS:第三章在18:00。

第239章 二五

    (上章略有修改)

    耿弇没参与第五伦黄袍加身、登高台杀王业祭旗的大场面,他在鸡鸣后吃完饭就勒兵出发了,作为前锋,带着五千人,点着火把向西行进。

    结果走到天亮时分,抵达鸿门以西十六里的新丰县附近时休憩,负责后面押阵的弟弟耿国就来报告,说这短短十六里,起码五百人没了。

    如此短暂的距离,掉队迷路都难,基本都是自己跑的。虽然得知不用南下众人欢呼雀跃,但这里面不少人对第五伦不够信任,这旬月的行伍生活,将官推食食之没让他们甘心效死,得知要和朝廷精锐北军作战,贪生之心萌生,反正这段时日肚子也吃饱了,不趁着天黑开溜,更待何时?

    耿弇也没法怪士吏们,总不能像大新王师那样,拴着绳子行军吧?

    “背恩负义!”

    “就这还想半日急行军五十里,破北军,打常安?”

    耿弇服了,回头看着稀稀拉拉的众人哭笑不得:“汝等,真是我带过最烂的一支兵!”

    从朔调的幽州突骑,到魏地的征召兵、流民兵,直至这些训练不及旬月,就匆匆拉上阵的武装,耿弇估计,他们的战斗力和秩序,大概和刚聚拢的王师差不多——本来就是!

    耿弇觉得,自己真是被这群烂兵坑惨了,估摸到灞桥的时候,还能剩一半人就不错。想要完成奔袭五十里渡灞水击溃北军步兵营七千人的任务,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耿弇已经在第五伦面前夸下了海口,还抢下了这先锋之职,若是一事无成,实在难堪。

    耿弇思索片刻后,目光看向他们休憩地点南方的县城,那儿正冒着一阵烟。

    “彭将军拿下新丰县了?”

    按照官升一级的原则,彭宠也从校尉直升裨将军,他出发比耿弇还早,昨夜就来了,带着千余人进攻新丰县——第五伦早就派人把这个县渗透成筛子了,加上里面还有大司马幕府,董忠剩了些党羽在内,随时可以发动。

    而县官至今不知朝中剧变,只当第五伦要按照计划,明日开拔南征,不曾防备。竟都被彭宠控制住,只有县尉忠于职守,拒不投降,发县卒与之交战,发生了零星的战斗。

    在彭宠与众人进攻仅剩的城门之际,耿弇也带着前锋开到,里应外合,平旦攻城,日上一竿时便轻松拿下。

    这让彭宠十分诧异:“耿将军不是应该迅速西去么?”他十分担心耿弇是要来抢夺新丰之功,自己奉耿纯为上司、伯乐,对耿家人敬重三分,但这小耿也不能蹬鼻子上脸吧?

    “只是让士卒们练练手。”

    耿弇对区区小城没兴趣,他只是看出,自己麾下新卒人心不安,对战争胜利没有信念,故而多有逃遁。直接带着他们和北军打硬仗,很可能没开打就自己溃了,得循序渐进,先在新丰找找自信。

    遂让彭宠将新丰县里试图反抗的县尉等十余人押解出来的,当着士卒的面处死!

    十几颗人头悬了起来,城头旗帜亦换成了“五”,而后耿弇指着新丰,让人告知麾下士卒道:“片刻之间,我军兵不血刃,已下一县,平素欺压汝等的王师官兵,亦不过如此,以数万之众,攻取常安又岂在话下?”

    又打开新丰县府库,取其丝帛,当场宣布,发给攻城门时作战英勇先登的一个队,一人一匹,当场发!任他们喜滋滋将丝帛缠绕在身上。

    “攻取城池越多,打的胜仗越多,犒赏也越丰厚,往后甚至还能像老兵一样,分到田、宅!再不必过流民佃农的苦日子!”

    第五伦军队里激励士气的话术三板斧,耿弇也耳濡目染,此刻说出来竟毫无违和。

    果然,亲眼见到造反后轻取新丰,新兵们士气大振,摩拳擦掌要去下一个县城捡丝绸,而耿弇又让彭宠将新丰城内一部分人放走,使其向西奔归,还特别告诉他们:“吾等接下来要去打霸陵县!”

    彭宠感到不解:“按大将军的计划,不是要急行军袭击灞桥北军么?”

    “以此之众,如何出其不意?那王业不是招供,说他就是靠着步兵营协助,才拿下了董忠,彼辈早有防备,此时此刻,只怕灞水两岸,皆已知鸿门新丰之变!”

    在耿弇眼里,第五伦就是个玩兵权谋的,他懂个屁的兵形势!

    在魏地时,战略级别的目标可以由第五大将军来定,战术级别的具体细节怎么打,多是马援张罗。虽然耿弇不太愿意承认,但这趟西来,自己要起的就是马援的作用。

    耿弇让彭宠认清现实,他们麾下的烂兵,就别想完成幽州突骑或猪突豨勇这等精锐才能做到的战术了,得用一些更脏的方式获胜。

    耿弇告诉彭宠:“吾等阴缓生口,令得亡归。归者必告之于霸陵,霸陵得知我前锋将至,必恐。霸陵宰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弃城而走,如此我军可轻易再下一城,使士气高涨。”

    这些新丰县的残兵败卒,将成为心理攻势的免费宣传队,他们逃到霸陵甚至常安,可以大肆宣扬,闹得守军百姓人心惶惶。

    “要么霸陵宰将向驻守灞桥的北军步兵营求救,使其移动营至灞水东岸协防!”

    耿弇琢磨过了,他的人马绝对无法击破步兵营阵列,哪怕对方临时更换将校,哪怕朝廷昏庸,但常备军就是常备军。

    自己赶得快了,反而会将步兵营吓得放弃霸陵,死守灞桥。那样的话,当第五伦大军抵达时,亦轻易渡河不能。常安周边的北军诸校将陆续汇聚了,两军几万人将隔河对峙,这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我就是要诱步兵营至霸陵县!”

    但若步兵营校尉一时糊涂,欲保霸陵县,勒兵于东岸御敌的话,耿弇却可以将其拖住,使之不得后退,再配合后续赶到的大军,以众击寡,一口吃掉这支“精锐”!

    虽然平日里颇为急勇,但用兵时却思路清晰,现在的故意迟缓,是为了整场战争的速胜!

    彭宠深感佩服,从其策而行事。

    而等到日上三竿,第五伦与万脩率领三万多大军抵达时,得知此事后,非但不怒,反而很高兴:“原本能让耿伯昭做前锋我还不放心,如今看来,这小儿曹跟其叔父去了一趟定陶后,确实有点大将风范了!”

    而这时候,连行军都在车上端着案几书写的冯衍,也将一篇完稿的檄文献于第五伦马前。

    “敬通文采斐然,我料王莽看到檄文后,会吓出一头汗来。”

    冯衍笑着应诺,心里却苦,这命题作文不好写啊,因为第五伦要求不能痛斥王莽篡汉、王田这两样,他只能不疼不痒地指责,本来可以骂得更痛快些的。

    不过在第五伦眼中,檄文本就是看个热闹,而且只在士人中传播,指望一份文章上几句话改变战局形势,那是文人墨客的想法,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得靠军争的胜利。

    第五伦看过后,满意微微颔首:“传于新丰县中,再令人杂抄数份,分别送往关中各郡县!”

    ……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第五伦大军行进了五十里,抵达霸陵县外,所见却是有些无奈的耿弇,押着本县的尉、丞前来投降。

    第五伦笑道:“伯昭,汝计策如何了?”

    “步兵营胆怯,未敢渡河来守,而霸陵宰求援无果,果然带着家眷弃城而走,我午时攻城,半日拔之,献予将军!”耿弇的想法不错,但他高估了对方的胆量,此刻有些悻悻不甘地看着灞水对岸。

    原来智计白出的,不止是我啊!

    “无妨,你已取得霸陵,免除我军后顾之忧,今夜进攻强渡灞桥,还是以汝为先锋!”

    第五伦看着后头的军队,在连下新丰、霸陵两座县城,开府库赐丝帛于优秀的营队后,新兵们的士气确实维持住。起码不再出现早上刚行军时,抽着空子就大批跑路的情形。

    “那些跑掉的人,他们迟早……不,很快就要后悔了!”

    步兵营驻扎在灞水对岸,人数七千有余,营垒重重,加上匆匆集结的县卒,恐怕上万。

    但常安附近的其余诸校,就算王莽紧急调遣,最近的骑兵越骑营,也得明天才能抵达。

    趁在敌军云集前,他们得攻过去!只有一晚上的时间!

    而第五伦军中的檄文,也以箭矢射过桥,传到步兵营手中,校尉看过后大惊,又立刻由驿骑送往常安寿成室。

    于是,当夜凌晨,灞桥之战即将开始之际,檄文也摆到了已经两天没睡的皇帝王莽案前。

    “安民大将军第五伦等,告州牧、部监、郡卒正、连率、大尹、属正、县宰、尉、丞及诸曹佐吏。”

    “伏念天下受王莽之害久矣,始自东郡之师,继以西海之役,巴、蜀没于南夷,缘边破于北狄,远征万里,暴兵累年,祸挐未解,刑法弥深,赋敛愈重。奸佞之党,横击于外,百僚之臣,贪残于内,元元无聊,饥寒并臻。以至于父子流亡,夫妇离散,庐落丘墟,田畴芜秽,疾疫大兴,灾异蜂起。”

    “于是江湖之上,海岱之滨,风腾波涌,更相骀藉,四垂之人,肝脑涂地,死亡之数,不啻太半,殃咎之毒,痛入骨髓,匹夫僮妇,咸怀怨怒。”

    “赤眉起于泰山、绿林起于南郡,然其与新军之师,譬如五十步笑百步,流寇虏掠,逆伦绝理,杀人父子,妻人妇女,燔其室屋,略其财产。饥者毛食,寒者裸跣,冤结失望,无所归命。”

    “唯大将军第五伦,以惠爱之诚,加乎百姓,高世之声,闻乎髃士,故其延颈企踵而望者,非特一人也。将军率冀、兖之觽(xī),将散乱之兵,发奋寿良,摧五楼流贼,喢血长河,破十万之赤眉,护河北诸姓之安,威震山东。”

    “河北已定,将军复念天下之祸虽起于外,先发于内,源于莽也。遂西行入京,欲以逆耳之言劝莽改弦易辙。然莽昏聩不识忠良,信奸佞之辞,以为将军积善累德,民心皆向之,将不利于莽,反欲危将军性命。”

    “将军念王莽十五年之所为,倾楚、越之竹,不足以书其恶。天下昭然,所共闻见,莽斗米之小恩,与天地正道孰轻孰重?将军遂以明淑之德,秉民望之权,统三军之政,挥师西向而伐,欲为天下首唱,攘除祸乱,诛灭无道!”

    “今十万之师至于灞桥,旌旗望于常安,明德灵威,龙兴凤举。大司马董忠、国师刘歆、卫将军王涉结谋于内,群起响应。只待一儙之闲,新室灰飞烟灭,其犹顺惊风而飞鸿毛也!”

    “关中诸豪、士人、百姓,将蒙将军之福而赖其愿,事后当树恩布德,易以周洽,安民而已。何不举众相迎,云集景从,事成之日,咸邀有勋之士,共定国家之大业,成天地之元功哉!”

    此时此刻,夜漏钟声响起,时间刚刚抵达五月二十五日子时!

    这,就是第五伦在这二五吉日,给皇帝送的,新婚大礼啊!

    ……

    PS:(盟主加更4/17)

    明天更新在13:00。

第240章 我替你骂了

    五月二十五,本是王莽预定的吉日,按理说,这会在杜陵,他的史皇后就要乘坐鸾车起驾,开始往常安进发,而王莽则染黑了头发,在两陛之间迎她。

    是日,关中同庆,万民齐乐,而与此同时,大新忠臣第五伦也要开拔南下,前去征讨宛城的僭号者。

    原本美好的一切,全都毁了,形势在短短一夜间急转直下,十一上公一口气叛了三个,虽然王涉、董忠这两个蠢材已被缉捕,但刘歆尚在外逃。

    好容易安定了城内动荡,被王莽寄予厚望的第五小将,竟也赫然造反。杀了他派去的使者王业,连清君侧恶人的遮掩都不打,就明火执仗地起兵讨伐皇帝,将他斥之为桀纣!

    “背恩负义,大奸似忠!”王莽气到想不出话来斥责第五伦,而其祖父第五霸、师兄王隆也不知所踪。

    第五伦的檄文已经怼到王莽案前,上面每一句话都在戳他肺管子,平素群臣蒙蔽、公卿绝口不敢言的话,上头统统骂了个遍。

    而真正让王莽气到吐血的,不止是上面的内容,还有檄文后的名字。

    除了王莽根本不认识的冯衍外,檄文的另一个署名,却格外扎眼!

    “扬雄!?“

    ……

    而二十五日鸡鸣时分,被王莽改名为“水章”的霸陵县,扬雄的弟子王隆也浑身是水,竟也顾不得更换,就湿漉漉地看着面前的檄文,目不转睛。

    第五伦要于今日举事的消息,可没提前告知师兄,这种事除了心腹,知道的越少越少,否则很容易泄露。他只在派人乘常安城内水浑捞出第五霸之际,也去北阙甲第隔壁告知了王隆一声,让王文山快跑。

    王隆愕然之余,却又不感到意外,他曾奉王莽之命前往魏地召第五伦入朝,一路随其西进,看得出来,自己这位同门师兄弟,其所作所为可不像一位“忠臣”该有的样子。

    他遂易服出城,昨天一路上只见常安周围的北军驻兵在匆匆集结,奉诏紧急向东进发。王隆绕着他们走,等跑到灞水与渭水汇拢处,发现胆小如鼠的步兵营,已将这一带船只统统收拢,摆明了要与即将到来的“叛军”隔水对峙。

    情急之下,王隆竟直接泅水游泳过来。

    灞水可是关中大川,渭河干流,又深又宽,这一趟泅渡可不容易。

    他被第五伦军队的游骑遇到,带回霸陵县拜见后,第五伦颇为惊喜:“还不知文山水性竟这般好。”

    “前几年在蜀中时学的,因为听说夫子善泳。”

    也是在扶着老师棺椁去蜀中的路上,王隆将扬雄临终前那份明明写出,却为了不连累弟子,复而烧毁的文章,根据记忆默写下来,后来又转交给第五伦过目。

    但他没想到,第五伦在令冯衍书写讨莽檄文时,不但搞了个命题作文,还要求冯衍将扬雄这绝笔之书里的句子,也录入进去。

    若是换了以往,冯衍素来倨傲,肯定是拒绝的,但他当初与第五伦在新丰初见就说自己颇为敬佩扬雄,加上惊觉自己这一年多来,一直料错了第五伦的心思,起兵之际还在嚷嚷复汉,恐令其不喜,有心讨好,遂一口应下。

    “本来该找文山来写的,但事发仓促。”第五伦也觉得遗憾。

    “我擅长赋,不擅长政论,这里面确实有夫子的文章词句,就足够了。”

    王隆却觉得这檄文已作得极好,看着那些熟悉的句子,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一夜,在五威司命逼迫下,王莽要求扬雄写出一篇颂扬北伐匈奴的文章来。

    而扬雄怀着满腔愤懑,恢复了年轻时畅快,放依而驰骋!不但文字弘丽温雅,政见也尖锐锋利,全然不似老师过去的作品。

    扬雄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反思了自己的过去,一举推翻了《剧秦美新》里对王莽的称赞,痛斥新政,并做出了预言:“昔秦焚诗书,以立私义;新诵六艺,以文奸言。新之据不亚于秦,虽立三万六千岁之历,恐同归殊涂,俱用灭亡!”

    这句话亦赫然在列!

    和这檄文的内核一样,扬雄反对的从来不是王莽代汉夺位,也不曾视之为逆臣,当初对王莽的支持,亦未曾后悔,因为他也是汉末黑暗政治的受害者。

    扬雄是怒其不争,是王莽当了皇帝后,眼高手低,没有把承诺过的事情做好,将天下弄得一团糟啊!

    而且,文章最后署名中,竟还有扬雄!

    王隆的手有些颤抖,想去触碰那个名字,又怕自己手湿将字弄花了,他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数次,却又被泪水打湿,堂堂八尺男儿,竟哭得不能自已。

    第五伦拍着哭泣的王隆,仰头看着被营火映照得通红的天空,嗟叹道:

    “夫子,那一夜,你为了不牵连吾等,没能骂出来的话。”

    “弟子第五伦,已经指着鼻尖,统统骂给王莽听了!”

    当初第五伦微末之躯,纵然心有愤怒,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带着扬雄说他是“天下之士”的厚望,默默将这仇藏在心里。

    可现在,却是新丰鸿门斧镰举,灞水河畔旌旗摇,借着一份檄文,第五伦的唾沫星子喷在老王脸上,痛快!

    “夫子在天之灵,足以告慰。”

    而往后,就算第五伦要将三代单传无儿无女的扬雄抬上“儒家圣人”地位,就凭这说成是“扬雄遗书”的檄文,也足以将扬子云《剧秦美新》的黑历史掩盖,变得有理有据!

    但现在想这些为时尚早,第五伦只指着灞水上的火光对王隆道:“文山,现在的形势不容乐观啊。”

    若是第五伦举事在前,打王莽一个措手不及,此时此刻,灞桥肯定拿下了。

    但还是要怪猪队友,王莽发现王涉、董忠、刘歆三人阴谋在先,这让新室多了足足半天时间反应,王业来新丰欲赚第五伦入京的同时,北军诸校已经接了命令向东集结,以防不测。

    就是这要命的半天时间差,将第五伦的大军卡在了灞水之畔。

    而且万万没想到的,对面的北军,身为天下精锐,居然如此之怂,赶在第五伦“夜渡灞桥”前,直接一把火将桥烧了!

    ……

    而另一头,王莽虽然被第五伦檄文气得吐血,却也没直接晕厥,而是连下数道急令。

    二十五日平旦时分,天色微亮之际,“四将”之一的宁始将军史谌带着皇帝诏令,带领长水胡骑三千人驰骋向东。

    史谌就是王莽预定的史皇后之父,汉宣帝时备受宠信的外戚史氏之后也,本该是大喜的日子,却被第五伦造反给搅合了。

    事到如今,还结什么婚?他也顾不得送女入京,而被火速任命,赶赴前线。

    要命的是,这前线,距离常安只有短短四十里!

    等史谌来到枳道时,见到的却是还在冒烟的灞桥。

    灞桥一年多前就遭过次灾,为了保证这道通往关中东部最主要的交通线,王莽还发动民夫,将全木构的桥体换成了石头墩子,在于上搭建木板。

    废了数月修起来的新桥梁,如今却再度一夜而焚。烧了一夜后火势渐小,木板几乎被大火燎尽,只剩下几十个黑漆漆的桥墩伫立于水中。

    史谌颇为惊讶,立刻与分管此地的前将军王盛询问:“崇新公,陛下令北军诸校向东进攻,击灭第五伦叛军,为何这桥却烧了?”

    王盛本是常安城北的卖饼小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大新建立前夕,里长忽然将他找了去,然后送到宫中,王盛都快吓死了,还以为自己要被割了做宦官。

    结果却是有相面者按照图籍,一个个观察他们的容貌,询问生辰日。

    原来,是哀章所献金匮里,正好预言王莽大臣里有“王兴、王盛”的名字,王莽遂按图索骥,依照卜卦相貌在常安寻找,最后这好运气就砸到了王盛头上。

    朝为卖饼郎,夕为崇新公,这蹿升之快,真是让人羡慕,又觉得滑稽。

    如今王莽手下没有大将,遂点了王盛前来步兵营,昨日方至,得知第五伦已经起兵,还要打霸陵,霸陵宰向他求助,王盛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将东岸驻军撤到西岸来,打死不去支援。

    而等第五伦大军夺取霸陵县,开始派遣游骑来侦查灞桥情况,打算夜渡,岂料区区几十游骑,就直接将王盛吓到,一不做二不休,下令烧桥!

    这才有了眼前的光景,但王盛死活不承认,只道:“宁始将军,这是叛军放的火,彼辈就怕我军渡河进攻啊!”

    王盛很快就被打了脸,虽然桥直接没了,但赶在天色没亮前,第五伦派遣耿弇从步兵营防备较弱的地方数次试图泅渡。

    正值盛夏,是河流涨水之时,灞水又是关中干流,最狭窄处也超过了百步,河心最浅的地方亦能将人淹没,像王隆那般形单影只一个人泅水溜过来容易,但大队人马却不好渡。

    第五伦的大军是夜尝试了数次,都被在水边防备的北军发现,强渡失败。

    还是兵太烂的缘故,指望新兵们顶着对岸的箭矢,淌着湍急的河水佯攻对岸,不太现实。

    若是人人都像第五伦带来的八百士吏那般训练充足,士气高昂,区区灞水岂在话下,但他也不舍得将这批人集结起来一起用——一旦基层军吏被抽调一空,其余三万多人的指挥就完全失灵。

    随着北军诸校陆续抵达,强渡的时机已逝,双方只能隔着灞水对峙。

    虽然王莽要求北军“主动进攻,剿灭叛军”,但既然桥已经烧了,宁始将军史谌也顺水推舟,索性在灞水畔布防。

    灞水西岸,从北到南上百里内,分别有四处防区:

    最北面的是虎圈,王莽已调遣射声营四千人守备,不但要看着灞水下游,还要守备东渭桥。

    其次是正对灞桥的枳道,步兵营及杂牌军万余人在此。

    再往南走,是位于白鹿原的南陵县,越骑营三千人已经从下杜移师于斯。

    最南边则是蓝田县,屯骑营三千人在监军孔仁带领下,前几天就在那等待与第五伦汇合,岂料先接到的,却是对方叛乱的消息。

    在四支军队后面,还有从昆明池赶过来的长水胡骑三千人入驻杜陵县,随时支援四处。

    如此一来,常安外围,只剩下中垒营五千人守备,射声营还有两千人守着西、中两座渭桥。

    “宁始将军,吾等的兵力,只能守,不能攻!”

    卖饼将军王盛力陈己见,绝不是他胆小,而是北军确实兵力不足,不如暂时与叛军隔河对峙。

    “倒不如将叛军拖住,良久无功,彼辈自散!再等几天,各郡的勤王之师就会到来。”

    但问题是,关中各郡的郡卒连同青壮,都被抽调泰半,跟着大司空王邑出征颍川了,哪来的勤王军?

    虽然知道拖下去不是好主意,但史谌亦非宿将,又因北军才刚刚被调换了校尉,士气不振,兵卒惶恐,这种情况下是没法进攻的,一筹莫展之下,也只能如此了……

    但对面的第五伦却不陪他们干等,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出之际,三万多“叛军”倾巢而出,在灞水东岸南北数十里的范围内,到处鼓噪,做出欲再次强渡的态势,连第五伦大旗也动了,导致北军诸校紧张兮兮,死死盯着各处河面。

    这样的虚张声势持续了整个上午,但在霸陵县以北二十里外,靠着在新丰、霸陵收集到的船只、木料,一支三千人的部队,却在艰难渡过另一条更宽、更深,但对岸没有任何官军戒备的河流。

    在灞水边数次受挫的耿弇,再度被委以重任,带着王隆及士卒们,趁着第五伦大军砸灞水鼓噪之际,却一转方向,向北渡渭!

    战术上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交给战略。

    这是第五伦见大军受阻于灞水之上时,做出的决断,一如耿弇所言:第五大将军在兵权谋上,确实玩得不错。

    渭北诸陵,自东向西,排列在一条直线上:从第五伦的老家长陵,再到最西边的茂陵,这一串,是第五伦多年来养望扬名,交朋宴友,提前数载堆砌好的“薪柴”。

    “就只差一把火,让它们烧起来!”

    “伯昭、文山,汝等立刻北渡,与赶赴临渠乡的第七彪、第八矫汇合。从长陵到茂陵,两天之内,我要各县处处举事,得让王莽在寿成室中,都能看到渭北五陵的烽火!”

    这就是第五伦的战略:农村包围城市。

    “以五陵,包围常安!”

    ……

    PS:晚了点不好意思,过年这几天保持两更,但时间会更不稳定点。

第241章 五陵少年

    若不算昌邑王刘贺、孺子婴等,前汉一共十一位皇帝,亦有十一座帝陵,除了文帝霸陵和宣帝杜陵外,其余都呈一条直线,排布在渭河以北的咸阳塬上。

    长陵不是最东边的,但却是第一个屹立于此的陵邑,故长陵人常自诩“五陵”之首。

    时间回到地皇四年五月二十五日凌晨,长陵县南部,被成国渠贯穿的临渠乡。

    随着第五氏的崛起,整个临渠乡的官位基本都能“自己人”囊括:第八直做了乡三老、第一关做了乡啬夫、第六犊做了乡力田,而掌管乡中治安的游徼,则落入猪突豨勇军候郑统手中。

    几位住在邑里的乡官还在酣睡,却分别被人喊醒,却是张鱼、朱弟。等他们匆匆赶到乡寺,却在案后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浓须花白,风尘仆仆的老爷子。

    “老宗主?”

    第八直、第一关、第六犊愕然:“老宗主不是在常安享福么,怎么回来了?”

    第五霸被王莽“请”去常安已经好几个月,前天下午,他乘着常安骚乱,被第五伦安排接应的张鱼、朱弟接出,立刻往北赶。因为三座渭桥皆被射声营把守,灞桥也过不去,遂寻了渡船过渭水,匆匆赶回临渠乡,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召集众人开会。

    “京师出了大事。”

    第五霸奔波了一天两夜,但喝了口酒后,他又精神起来,看着众人,一开口就是个大新闻:“皇帝要杀伯鱼,诛灭我宗族!”

    “啊?”第六犊直接吓得面色惨白,他只是个善于农稼的地主,对混到今天的位置很是满意,怎能料到这等大祸,整个人都懵了。

    “何至于此?”第一关也愕然不已,不断追问:“究竟出了何事?莫非有何误会。”

    第五霸冷笑:“不是说了么?皇帝要杀吾等全族,皇帝杀人,需要缘由?”

    倒是第八直,惊讶之余脑子还在转,想到这数月之间,他儿子第八矫保持着同魏地的通信,与游徼郑统经常借口盗贼频发,将诸第的青壮集结起来训练“防贼”,问他话也不说,只怕早有预谋啊。

    第八直遂问:“老宗主,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第四咸也参与了谋划,说道:“估摸到天明后,就要有皇帝使者带兵来找我宗族麻烦了。”

    第五霸沉声道:“伯鱼已经在鸿门起兵,吾等也要立刻响应!“

    这,这是要谋反啊!众人都心惊不已。

    第五霸早就想明白了:“都回去召集族人,带上先前分发的兵刃,有甲的穿好甲,天明时分,集结于乡邑。”

    第八直、第四咸应诺,而第一关、第六犊还在呆愣,被第五霸一通好骂:“还等着作甚?难道要老夫替汝等奔走?平素分矿产、货殖好处时,怎就一个个你争我夺,如今倒是蔫了。”

    第一关跪了下来,哭丧着脸道:“老宗主,这究竟是怎么了?若当真谋反,被官军击败,这些年攒下的硕大家业,将就此毁于一旦啊。”

    不等第五霸动怒,机敏的第四咸就过去给了这厮一脚:“不反,难道要坐以待毙,等着带全家人,将头伸过去让官兵砍?跟着宗主举事,或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胜了,汝等的富贵,还能少得了?”

    这是他的心声,第四咸知道,从推举第五伦做宗主开始,他们几个家族,早就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灭俱灭!反正这烂世道,生意也难做,还不如豁出去拼一回。

    “不错,田横敢以区区五百人,对抗整个大汉,吾等身为田王子孙,人众数千,又何惧之有?”第五霸对持刃在旁的游徼:“郑统,敲鼓,召集邑中丁壮!”

    “诺!”

    郑统娶了第五氏的远房侄女,也算自己人了,他和臧怒同期,但因为常被第五伦安排跑腿,一会去西海救第八矫,一会又留在临渠乡练族兵。几年下来,地位大不如臧怒,他早就憋久了,这次定要好好立一番功业。

    长陵是人口大县,足足有十七万人,一乡能顶个万户县。虽然被王莽征召了一遍,但全乡青壮加起来可得数千,每逢要合练,就以击鼓为号。

    鼓点咚咚敲响时,而第五霸上到乡邑望楼上,却见沉沉的夜色下,官道在大片、大片的麦田之间,如一条黝黑的带子,从近处延伸向外,蜿蜒于沃土之上。

    众族长点着火把匆匆离去,他们仿若分散开来的星火,而随抵达各自的里,那儿的烛火便渐次亮起,如同薪柴被点燃。

    半个时辰后,几乎所有的里落都点亮了灯火,把一个沉静的夜晚搅乱得如昼日闹集。

    关中人多地少,里闾密集,甚至可以鸡犬相闻,一时间尽是鸡鸣犬吠。待到天色将明之际,陆续朝乡邑赶来的青壮,马蹄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於耳,碾碎了夜的悄然。

    一起被碾碎的,还有这五陵之地维持了两百年的和平!

    “乱世要来了。”这是第五伦在北阙甲第那一夜,对第五霸陈述自己计划时说的话。

    “新室将亡,孙儿要么拾阶而上,要么随之一起覆亡,为宗族计,我决定选择前者!”

    “我决定往前走一步,为我家,竖立这天下,最高的阀阅!”

    第五霸又感到惊愕,但细细思索,却又觉得不意外,在甲第“韬光养狗”,不就是为了今天么。

    第五霸当然听孙儿的,但是想到对自己颇为礼遇的皇帝王莽,第五霸总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而此时此刻,乱世真来时,翻腾在他心中的,还有另一种情绪。

    第五霸对一旁的张鱼说道:“当年陈汤校尉带吾等远征西域,斩郅支之首,回程的路上,却被儒官以矫制为名百般刁难,缴获统统收走,犒赏也迟迟发不下来,吾等回到家乡后心灰意冷。”

    “我当时年轻,不忿,曾自言:我第五霸若是生于乱世,带三尺剑,跨烈马随明主征战,何止区区屯长?说不定能封侯,万户侯!”

    但第五霸这漫长的一生,除却在西域那几年外,都是实实在在的太平岁月,至少关中是如此,和平生活真是沉闷啊,不知不觉,他就老了。

    没想到,一只脚踏入棺材的年纪,乱世却迎面而来,猝不及防,将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年轻时期盼的金戈铁马来了,但第五霸,却发现自己高兴不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他在那喃喃自语,张鱼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道:“将军也说过,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呸,暮气!”

    岂料第五霸却啐了一口,也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第五伦,反正是收起了这份伤感。

    而此时,有一车驶至乡邑,却是赶回第五里通知的朱弟,他身后是第五里的人,来的不止是青壮,连头发花白的老伙计都悉数出动!乃是第一支抵达乡邑的队伍。

    这些年来,义仓、义钱、义田,第五伦分利益与族人,保护他们免受苛税訾产,众人都记在心里,听闻鼓声,瞬时响应。

    朱弟扛着一副物什入了乡寺:“老宗主,甲取来了!”

    这甲式样很老,年纪比朱弟、张鱼加起来还大,是前汉的旧货,但第五霸却点名要它。

    这是他年少时作为恶少年,远征西域时穿的札甲,一直藏在家里。

    甲片锈了就换,革带断了就缝,去年时上了新漆,至少看上去没那么旧了。

    看到它,第五霸仿佛见到了老伙计,露出了笑:“来,替老夫披上。”

    张鱼、朱弟替第五霸披挂甲衣,老爷子闭上眼,感受身上的沉重,似乎在回想自己的大半生。

    虽然居住在关中泾渭之畔,但第五氏的血系里,却带着大海的咸味,来自遥远的东方。

    东海太冷,需要渗大量的酒,浮动在杯底的是他的家谱。

    他出生的哇哇大哭,或许带着点田横五百壮士的嘶吼。

    他长大时的眼里,尽是五陵的斗鸡走马之游闲。

    到后来,迎面而来的是西域风沙,刮得脸疼。

    虽然不知过了多少年,但他的耳畔似乎还有郅支城重木楼上的鼓点,汉家大黄弩穿了来自异域的夹门鱼鳞阵,有人高呼:“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可是后来,环首短刀折于农田,五花马老迈不堪骑乘,伏枥而哭,连千片铁也甲慢慢生锈剥落,壮士头发已白。

    但现在,那些曾经放下的,离第五霸远去的东西,却一点点披挂了回来。

    他的勇气,他的功业,还有他消磨的壮心!

    “老宗主,有点紧。”

    “紧点没事。”

    甲虽沉,却让人安心,第五霸带着两位年轻人,推开乡寺大门,临渠乡还剩下的四五千丁壮,悉数在邑外集结。虽然偷偷摸摸训了快一年,但他们此刻仍是乌合之众,人心不一,需要一位领袖振臂一呼。

    “吾乃第五霸,第五伦之大父!”

    第五霸站到邑墙之上,老家伙此刻腰杆还能挺直,学着孙儿说话,亦能赢得众人欢呼,毕竟孝义伯鱼之名,在本县人尽皆知,本乡人人崇敬。

    虽然说,人无再少年,白发不能复黑。

    虽说,他也不知道未来等待家族的是什么,第五伦究竟想将家里的阀阅增高到何种程度。

    但这一刻。

    他第五霸,不是一个垂垂老叟。

    还是那个跟着陈汤、甘延寿,腰间挎刀,跃马横行西域的五陵少年!

    等正午时分,昨日奉命带百多人渡过渭水,回长陵来准备举事的第七彪、第八矫抵达临渠乡邑时,见到的,便是秣马厉兵,随时准备干大事的三千乡党。

    皆高举五字旗,额带黄巾。乡党族兵的士气,比第五伦那三万多被阻于灞水畔的新兵们,不知高哪里去,他们还拿下了得到诏令后,来此查探的几个绣衣使者,杀了其所从百余人练手。

    “阿彪、阿矫,来了?”第五霸笑呵呵地看着两个小辈,二人没料到这边响应竟如此之快,面面相觑,立刻下马拜见,分说第五伦在鸿门举事情状。

    第五霸听罢颔首不已,只似开玩笑地问道:

    “汝等说,老夫若带人拿下了长陵,乃至半个列尉郡,伯鱼往后,肯给我封个万户侯做做么!?”

    ……

    “此乃陛下诏书!”

    在临渠乡没讨到便宜的绣衣使者,还是有人逃走,他们立刻往北进入长陵城,下午晡时,便将王莽的诏令拍在郡大尹张湛案几上。

    一向忠恳的张湛颇为震惊:“第五伦素来忠心为国,为何竟无故而叛?”

    张湛还以为,第五伦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呢!

    使者也很慌,现在形势太乱了,第五伦举事的消息很快就将传遍关中,灞桥已烧,北军与叛军对峙于灞水,而王莽还在期盼六尉的勤王大军。

    其中,第五伦的老家列尉,就是关键一环,只能指望张湛能继续尽忠。

    “张大尹,陛下封汝为侯!君身为第五伦举主,只有派人将其宗族缉捕,方能洗脱嫌疑!吾等路过临渠乡时,那儿已经反了,请立刻发郡兵剿灭!”

    但列尉郡兵都被大司空调走泰半,剩下没多少了啊。

    话未曾说完,外头一阵嘈杂慌乱,郡贼曹掾匆匆赶来禀报:“大尹,出了大事!”

    “何事?”

    “临渠乡纠集了数千人,为首者乃第五霸,自号‘五陵将军’,兵临城下!”

    ……

    PS:新年大吉,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242章 举不举?

    张湛在长陵的“尽忠坚守”,只维持了半个晚上。

    五月二十六日凌晨,忙活一日守城布置的张湛好容易靠在柱子上眯了一会,等他发现不对劲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竟被绑了起来!

    郡中诸曹在厅堂里跪成一片,满脸惭愧地告诉他:“郡君,城中响应第五伯鱼者不知凡几,里闾奸雄密会,动辄上百人,四座城门频频有轻侠靠近,欲里应外合。郡兵被大司空抽走大半去了东方,吾等料想不能阻止今日之变,反正外头举事的都是本乡人,想必不会危害百姓,商量过后,长陵人不打长陵人,索性将门开了。”

    他们朝张湛稽首:“缚住郡君,非欲行不轨,只是张公刚烈,唯恐伤到了自己啊!”

    为免张湛气到咬舌头,他们还好心将他的嘴用干净的布塞住。

    少顷之后,兵不血刃进入长陵郡府的第五霸、第八矫等人,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张湛毕竟是第五伦的举主,这意味着不寻常的关系,第八矫连忙替他松绑,张湛却只瞪着一身甲胄的第五霸:“县三老,你……”

    “张公。”前年因为第五伦的缘由,被官府推举为县三老的第五霸拍着自己的甲哈哈笑道:“我不是县三老,吾乃安民大将军麾下,五陵偏将军是也!”

    他是觉得族中除了孙儿没一个成器的,第七彪、第八矫都名声不够,索性自己来扛大旗——第五伦他祖父,是不是很响亮?也顺便过把将军的瘾。

    张湛更气了:“汝祖孙二人,受天子恩德颇盛,何故叛乱?”

    第五霸是那种纵心里有点惭愧,嘴上却绝不示弱的,遂拿出恶少年无赖劲来:“伯鱼乃是实打实的功绩,击匈奴、平悖逆、败赤眉,一桩桩一件件,就算放在汉朝,也足以封侯为二千石,上天假王莽之手擢拔而已,有何恩德?”

    这老不要脸的,张湛还欲斥责,一旁却有人怒喝道:“张子孝,时至今日,为何还执迷不悟!”

    却是第八矫,他此刻一脸正气:“王莽虐民之深,十有余载,大尹难道就视而不见?”

    “那一年,泾水雍塞改道,灾民上万,然王莽以为这是土填水、新室灭匈奴之兆,竟不以为凶,反以为吉。张公数次求援,然朝廷视若罔闻,致使救灾不及时,上千户人家流离失所。”

    “这之后征匈奴,訾税产,发徭役,修九庙,又使得无数人家破人亡,沦为猪突豨勇,张公屡屡劝诫,然王莽无一听从。”

    “此等种种,害民不浅,而王莽不曾悔过罪己,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而张公与先前作为新室之臣的安民大将军,皆是王莽手中之兵刃!”

    “如今将军不忍再助纣为虐,反戈一击,而张公竟责怪,问他为何不继续做残民虐民之兵刃,岂不是可笑?”

    一席话说得张湛愧然不已,没法再站在“忠臣”的道德高地上斥责了。

    第八矫得了第五伦叮嘱:张湛一定得活着!最好还能配合,因为他是第五伦举主,身份非同一般,若张湛一时糊涂自杀给王莽殉葬,那第五伦在六尉的名望也要大打折扣。

    第八矫回到县中后,亦曾得其征辟,知道对张湛这种人,不能以利害关系游说,而应说之以德义。而张湛心心念念的,还是推行礼乐教化,遂道:“我知道张公一心为民,纵观邻郡之政,无如张公之用心者。但郡事反而越来越糟,盗贼频发,以至于人将食人,何也?”

    “因为王莽不听忠贞之言,只迷惑于无端改制,胡作非为。政者,正也,帝尚不正,孰能正?”

    “张公的努力,犹如抱薪救火啊,大将军亦是看透这点,才赫然高举义旗,既然上不能自正,就只能以下正上!”

    他字季正,说出来的话也是正气十足,第五霸在一旁听着,对老八家的小儿子颇为惊异,断了指头就是不一样了啊!

    张湛有所松动,但仍道:“季正用典,不要只引前半句,昔时季康子问政于孔子,还说了这样的话。”

    “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伯鱼欲以下正上,只怕少不了杀伐,却不知,十年的苛政,尚不如一日之变乱为害深远。”

    “变乱已经被王莽铸成,大将军之愿,乃安民而已。”

    第八矫诗书水平可比第五伦强多了,笑道:“杀与不杀,难道不在张公一念之间么?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有了伯鱼之兵,张公之德,草上之风,必偃!张公颇有名望,若能下一令,则列尉郡能少多少杀戮?”

    张湛被说服了,只坚持最后一点底线:“我十余年前身为汉臣,不能为汉尽忠,如今身为新臣,又不能忠于新,若再从逆,岂不成反覆小人了?”

    他闭上了眼:“张湛我能,愧对本郡百姓,从今以后,只是一个阶下囚,不敢再发一言。印绶,在我身上,请君等自取之。”

    纵王莽真是桀纣,毕竟也是他们这批人推上去的,那他,就做伯夷叔齐吧。

    这是默许了,大概也不会自杀,这就好,此人活着就行。第八矫立刻取其印绶,奉于第五霸:“事情急迫,请五陵将军发号施令!”

    你说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地主,只是想死前当个万户侯过把瘾,怎么忽然变成一郡之主了呢……

    第五霸虽然是官迷,但主要是希望孙儿胡麻开花节节高升,也知道自己在行伍中还行,二千石绝对干不下来,摆手道:“你来,季正来,汝今日之言,在老夫看来,已比天下九成九的二千石都强了。”

    第八矫比过去果断多了,知道这不是推让的时候,只道:“那我便暂以此印发文书,宣谕本郡十县,使之响应安民大将军,至于郡尹之职,当遣人回复大将军,再做任命。”

    言罢立刻起草文书,还没写完,王隆也持着第五伦的檄文赶到长陵,正好可以抄录多份,一起分发各县。

    王隆还告诉众人一个好消息:“昨日耿将军渡渭后,兵临阳陵,阳陵大姓严本曾与伯鱼有点交情,遂举旗响应,自任阳陵宰,耿将军已继续西向,去攻打安陵县了。”

    阳陵之战之所以如此顺利,还是亏得豪强响应,所以各县守土长官的态度,其实并不重要,真正说了算的,是地方上的实力派,本郡的各家豪强们,能否将整个列尉发动起来,得看他们举或不举。

    这也是第五伦遣王隆北渡的原因,他说道:“老将军与季正已定郡府县宰,而豪强,就由我去规劝!”

    ……

    五月二十六,日昳时分,长陵县北,濒临渭水的长平馆,当年第五伦就是在此目睹诸豪聚会后,吟下了半首诗。

    长平馆中台阁园榭依旧,斗犬依然带着金项圈大嚼牛肉,王家的大庄园和佃农的小庐舍依然泾渭分明。不同的是,聚集于此的列尉郡诸豪,脸上没了当初的优容闲乐,反而带着慌乱。

    自前日第五伦起兵后,传到渭北来的消息全是乱的。

    “我听说,是大司空王邑在南阳战败,汉兵长驱直入,杀入函谷关了!”

    萧言颇为兴奋,他是萧何后代,在新朝依然是萧乡侯,曾与第五伦一同入选郎官,后来担任“七公干事”,奉命外出征兵,却偷偷溜回家。

    时至今日,萧言忽然记起自家祖先与汉同休的誓言,忽然变成了复汉积极派,叫嚣着要高举炎旗,今日还穿了一身绛色,自诩汉家衣冠。

    “萧乡侯消息有误啊。”

    樊哙的后代,在新朝混得很不好的樊筑则如此说:“我怎听闻,是本要奉命南下的第五伦在鸿门举兵了?”

    萧言与第五伦当年曾有小过节,闻言皱眉,但仍然坚持道:“那便是第五伦幡然醒悟,起兵响应更始皇帝,为汉前驱!”

    列尉郡的十多家汉时列侯后代纷纷颔首,一边喜滋滋于汉家复立,他们这群功勋之后,是不是又能恢复侯位封地了?一边又有点看不起第五伦,作为田横余孽、王莽忠犬,见事不可为临时反覆,真令人不齿啊。

    高贵的大汉,可是遗老遗少才有资格拱卫的,你第五伦,也配复汉?

    王莽这几年对关中豪强越发苛刻,要求每个奴婢缴纳三千钱的税,为了付关东流寇,征兵居然征到了他们头上!

    过去可以与官府勾结,把赋税和徭役负担转嫁给平民百姓,但随着不少编户齐民逃匿为流民,官府征不够人,豪强们也被迫出血。

    这还得了,对新室的愤恨不满与日俱增,众人今日齐聚一堂,就是商量要不要举兵响应。

    但还得看豪强之首,邛成候王元的态度。

    而王元此刻,正在内院看着王隆送来的檄文,踌躇不已。

    “列尉豪右对王莽早已不满,就等一个时机。若是伯鱼以复汉为名,诸豪自是立刻响应,可和檄文上,既未斥责王莽篡汉之罪,也无光复高祖、文帝之政的宣谕,如何让人信服?文山,你且与我说说,第五伯鱼,究竟意欲何为?”

    “何为?反莽是也!”王隆对政治不太敏感,又因为檄文上有扬雄遗书词句,让他情绪也燃了起来,参与此事的目的,更多是为夫子出气,没考虑长远。

    被叔父点明,才意识到问题,他没参与第五伦的核心会议,也莫名其妙。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是王隆并不擅长游说,也在努力劝服叔父:“现在的形势,就譬如贾生所言,陈胜吴广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壮大为张楚,已经兵临戏水。陈、吴未曾承诺恢复六国,但天下云集依然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

    “究竟复不复汉,得灭了王莽再说,事成之后,大将军自会在常安会集诸君,共商大计!叔父若能率列尉豪右并举,他日三公九卿之位,何足道哉?”

    但问题是,做谁家的三公九卿呢?这是王隆也说不明白的事。

    这让王元颇为迟疑:“退一万步说,伯鱼,能胜么?”

    “若是渭北响应,那便是以五陵围常安之势,必胜!”

    王隆知道,王元还是想坐观成败,遂力劝道:“叔父,别家可以犹豫观望,唯独我家不能!”

    “为何?”

    王隆道:“我去关东时,别人一听我姓王,还是列侯之家出生,遂以为我家是皇亲。”

    王元吓了一大跳:“胡说,我家与元城王氏,并无半点关系!”

    “外人岂能分得清孝宣王皇后和孝元王皇后?”

    王隆笑道:“王莽姓王,我家也姓王。”

    “王莽是汉朝外戚,我家也是汉朝外戚。”

    “汉朝灭亡,叔父侯位保留,还被文母太后念及邛成太后之恩泽,赐了长平馆,一旦新室灭亡,等待我家的是何种前景?大将军与王莽决裂,就是不愿随新莽一起倾覆,我家难道还要赖在船上,直到沉下去才跳么?”

    “倘若大将军不能胜,事后五威司命追查,发现叔父与第五氏关系颇为亲近,宴请过第五伦,赠第五霸斗犬,还有我这与其同门的从逆之人、我看这长平馆,也要化作丘墟了!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确实,他们邛成王氏,是不得不反啊!

    王元沉吟了,又看了一遍檄文,第五伦再不济,也是本乡本郡之人,军纪也不错,确实较绿林、赤眉更让人信赖,既然如此,那就走一步,看一步罢!不管未来如何,若想要宗族存续甚至大兴,常安的新莽,必须毁灭!

    “然也。”

    他赫然起身:“我愿说服长陵、阳陵二十余家豪右,举众数万,响应第五大将军!此时不举,更待何时?”

    ……

    过去十余年间,王莽的每一封乱命,官吏们狐假虎威的一次次訾税,都在渭北一点点积累薪火,近年来内外交困的穷征黩武,更是浇了膏油。

    火焰从渭南鸿门点燃,射过渭水后,这把火极其迅猛,阳陵、长陵,这两个占了列尉郡小半人口的大县相继举事。

    而作为第五伦火把的耿弇、第七彪,也带着数千兵卒,于五月二十七日,抵达汉惠帝的安陵邑,围城一角,一边整军休憩,一边射入檄文叫降。

    安陵已经属于“京尉郡”的范围,第五伦的名声在此没那么好使,城中颇为混乱,官吏兵卒慌不择路,百姓茫然相觑。

    而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士人,亦得登上城墙,看着外头忽闪忽闪的火光,听着城内嘈杂的惊慌,这似乎寓意着,他们家族担心已久的乱世,还是来了。

    班彪紧紧皱着眉,忍不住感慨道:“吾辈何其不幸,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阨灾!”

    ……

    PS:第二章在18:00(有点忙,估计会鸽到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但flag不能不立)。

牛年大吉(咕咕)

    算了下时间实在抽不出空,晚上的那章咕了,下次(指下周)加更时会补2章,不计入盟主加更。

    祝读者们牛年大吉(就不说快乐了,见我咕了肯定快乐不起来)。

第243章 好日子

    五陵者,汉时五位皇帝陵邑也,从汉高之长陵,到汉昭之平陵,它们的建立和迁民,前后持续了百余年。但在地皇四年五月,席卷渭北的火势,仅仅用了三天,便从东烧到西,波及武帝之茂陵。

    原本驻扎渭北的中央军,唯独池阳县的“胡骑营”,此营还跟大司空南征,列尉、京尉郡兵也被调走泰半,导致五陵防备空虚。渭南北军六校尚能烧了灞桥阻挡第五伦大军,但在渭北,耿弇、第七彪等带着数千人,仿佛捅入了一根空心竹子,小耿进军急速,又舍得犒赏士卒,每半天就能打下一个县。

    “叛军”人未至而声先达,硕大一个茂陵已乱作一团,城外的士族聚在一起商量要不要举事,而将族人聚集到坞堡的茂陵耿氏,杀了前来找麻烦的绣衣使者后,已经率先响应;城内豪杰们也摩拳擦掌,听说当年在茂陵小有名声的轻侠万脩,亦在第五伦军中。

    有人则唯恐乱兵劫掠,开始向外逃窜:刘歆的弟子,孔子的十五世孙孔奋乘乱摆脱了官府的控制,抱着诗书,匆匆赶往陇右,欲至河西避难。同行者还有不少大儒,他们很快就会将常安变乱传到陇右豪杰耳中。

    而城中著姓公孙氏,则离开城郭向南走,从去年开始,公孙氏就开始将族人悄悄转移入蜀,只剩下一群丁壮被三个弟弟带着,亦以防贼为名训练。

    当年差点由兄长帮着向马援家提亲的公孙光纵马出了茂陵,回头望去,城头已插上了连夜绣好的五字旗,士族和豪杰们终于决定响应第五伦。

    “速速让数人轻骑赶往蜀中。”

    公孙光愕然之余,亦有兴奋,放眼天下,达到“跨州连郡”的二千石,可不止第五伦,还有他兄长公孙述啊!

    “要将关中的剧变,立刻告知伯兄知晓!”

    ……

    两百年前,匈奴南下,烧回中道,甘泉宫能见烽火,已使得满朝上下惊愕万分,一日三警。

    如今那烽火更逼近了,“火焰”在五陵熊熊燃烧,闪烁于渭水之上,此情此景,让人想起了犬戎入周那一幕。

    光照常安,刺得王莽难眠,忧闷之下,老皇帝连饭都吃不下去,只喝酒,吃鳆鱼果腹。

    王涉、董忠皆被缉捕,王莽火线任命平定大逆有功的大长秋张邯为国师、五位中城将军崔发为大司马,五威司命陈崇为卫将军,负责城中。而一个个消息从方圆百里内的前线传来,全是噩耗。

    “陛下,第五霸逃出城后,归于长平(长陵),自号五陵偏将军,已取郡府,发文书于列尉十县。”

    “第五伦遣叛军一部数千人渡渭,攻取渭阳县(阳陵),往西扑向嘉平县(安陵)。”

    “嘉平、广利(平陵)皆已陷落,连京城县(茂陵)也消息不通,只怕是……”

    “三日,短短三日,五陵皆失?”

    这意味着,王莽一直指望的“六尉勤王之师”,起码北面两个郡是不要指望了,反而投了第五伦。

    而派往西边陇右,给王莽堂弟,那位曾献上“卢芳头”的安定大尹王向的勤王诏令,也受阻于天水,据说是天水盗贼封锁了道路,一时间东西交通断绝。

    唯一的好消息是东边送来的:“陛下,大喜,宁始将军、前将军已阻第五伦于灞水,整整三日,敌军数次强渡失败,损失极其惨重!”

    惨重,指尝试渡河时被湍急水流冲走了十数人,第五伦也不急,一边令万脩制作土嚢,准备在恰当时机堵住上游之水,一面在等待渭北的星火燎原。

    不说东边还好,一提那,王莽就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予已发去十二道严令,史谌、王盛为何还没发动进攻,击溃第五伦?予以举国财力养北军十余载,以精锐之众,攻第五伦仓促之师,必胜,为何不动?”

    崔发小心地说道:“陛下,灞桥已在战中被烧毁,渡河强攻不易,恐为第五贼所乘。更何况,两位将军既要守着灞桥,还得分兵去看三座渭桥,以防五陵贼南下击其侧翼。”

    整个常安周边还忠于王莽的军力,都押在灞水、渭水一线,动弹不得,加上前几天更换了一次校尉,人心惶惶,更无战心。

    而王莽颓然坐在案几后,只觉得自己再度受到了欺骗,将军公卿们个个吹嘘北军之精锐,让皇帝放心,发下去的每一文钱每一石粮食都用到了刀刃上。北军一出,足以横扫八方叛逆,只是此宰牛刀,不宜用来杀鸡,所以对匈奴、句町、赤眉皆未出手。直到对付绿林汉帝,才派出两营,便足以溃敌。

    可如今以六校之军,却被第五伦几万乌合之众、乡里鄙夫吓得只能守不能攻,导致京师从北、东被叛军包围,这让王莽大失所望。

    绝望与酒精作用下,他竟糊涂地问道:“大司空的援军呢?到何处了?”

    王邑、王寻那“四十万”大军,成了王莽最后的指望。

    崔发、张邯等人面面相觑:“陛下,叛军占据灞水、戏水间,发与大司空的文书,只能从蓝田出发,绕道右队(弘农),此时此刻,只怕是连洛阳都没到。而大司空、大司徒皆在左队,恐正与绿林交战……”

    就算二人接到消息后不管南阳绿林,立刻以车骑回援,到常安也得入秋了。

    既然远水救不了近火,五月二十八日夜,王莽只能在宫廷内敲钟,召集群臣与会。却发现来的人没以往那么多,这是有九卿官吏见外头大乱,乘机跑了啊。王莽勃然大怒,大骂叛徒,让人点了次名,将未与会者统统撤职通缉。

    好在主要公卿尚在,面对王莽“如今为之奈何”的提问,平素好高谈阔论的众人面面相觑,半天不发一言。

    “太傅,你是朝中长者,你先说。”

    王莽点了老太傅唐尊之名,唐尊依然穿着短衣弊履,以瓦器饮食,维持其清流人设。他封侯的主要功绩是协助王莽在国内大搞道德教化,欲在常安重现孔子中都之政,以使路不拾遗、男女异途。

    然而实现的途经,一是派京兆官吏往地上扔钱钓鱼执法,然后蹲在边上盯梢,若有人低头捡钱,就哗啦啦冲过去按翻在地,扭送官府严加惩处。一来二去,地上的钱,还真没人捡了——也可能是新钱日益贬值,已经不值得弯腰。

    而男女异途更是夸张,也是派人盯着街头,若有异性并肩而行,就冲过去以沾了湿土的脏布狠狠抽打以示惩戒。到了后来,连做母亲、父亲的欠着鬟发儿女赶集都会被刁难。很长一段时间,常安的夫妻上街,得女穿男装才能逃过一劫。

    而此时此刻,被问到退敌大计时,唐尊就只会跪下duang、duang磕头,泪流满脸,竟无一策,只道:“愿一死以报陛下厚恩。”

    “予不要你死,要你出计策!”

    王莽无奈,复问新任的大司马崔发,崔发在其位谋其政,如今朝廷苦于兵力不足,遂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陛下不如赦免城里监狱的犯人,都发给武器,杀彘饮血,令彼辈他立誓说:如有不为新朝效力者,社鬼记之!”

    这什么主意?不就是商纣发七十万刑徒与周武战于牧野的故事么?废物,都是废物,王莽气啊,目光看向下一个人,如今和扬雄一样跛脚,得拄着拐进殿的新任卫将军,陈崇。

    陈崇没想到第五伦居然会当真叛乱,还如此干脆利落。他临死翻盘拿下王涉的小得意,如今已变成了惊惧不安,人人皆知陈崇与第五伦有仇怨,而现在形势不妙,常安已被包围,若让此子得胜,自己落到他手中,必死无疑。

    陈崇眼珠一转,说起一件似乎不相干的事来:“始建国年间,陛下下诏,说昔周二后受命,故有东都、西都之居。新之受命,盖亦如之。遂以洛阳为新室东都,常安为新室西都。邦畿连体,各有采任。”

    这确实是王莽一直打算做却未能成行的大事,还专门派人搞了玄龙石文,制作谶纬:“定帝德,国洛阳”,欲以迁都来应天命。

    但后来因王政君崩耽搁了几年,随着关东形势日益不妙,朝廷连迁都的资金都没有,只好作罢。

    如今陈崇旧事重提,这是想要劝王莽效仿周天子东狩,抛弃岌岌可危的常安,去洛阳投靠远在东方的王邑、王寻啊!

    陛下,与其做周幽王,不如做周平王!

    陈崇道:“叛军虽控制了灞东、渭北,但蓝田尚在屯骑营手中,陛下可带上宫室皇亲,令中垒营护卫,从蓝田前往弘农,与大司空汇合,再发兵收复常安不迟……”

    但王莽现在连待在寿成室都觉得不安全,哪里敢乱跑?不等他拂袖,殿堂内就有一个声音高声道:“陛下,请斩陈崇!”

    众人一看,却是平素常以忠贞之言规劝王莽,反被冷落,遂少言寡语,只默默做事的共工(少府)宋弘,字仲子。

    宋弘过去性情温和,今日却痛斥陈崇道:“北军诸校本就士气低落,若陛下弃之而走,只怕一朝皆溃,或从逆而反。加上叛军游骑遍布灞水一线,南及蓝田山。陛下东狩绝对瞒不过彼辈,若第五伦以大军截之,陛下将进退维谷,何以弃大都坚城不守,反而自缚于郊野?”

    宋弘的驳斥有理有据,陈崇只能稽首谢罪,说自己考虑不周。

    其实他的思量可周到了,劝王莽弃都,还不是去洛阳,而是出了常安后,陈崇就欲挟持王莽往南,奔汉中、蜀地而去,反正离第五伦越远越好。

    王莽遂问:“宋共工,汝可有破贼良策?”

    “如今之策,只有依靠北军六校。”宋弘点明了关键所在:“北军甲兵非不利也,训练非不精也,之所以不能奈何叛贼,只是因为士气低落。”

    “如今陛下令九虎将军统辖北军,又内其妻子宫中以为人质,但还不够。臣知道,省中黄金尚六十余万斤,其他本用来筹备大婚的财物也比比皆是,陛下不如散千金之财,分予士卒,使之得到犒赏后,奋力死战?”

    “善。”王莽颔首,让宋弘去筹办此事:“北军士卒,一人一匹丝帛……再发一万……不,发四万钱!”

    王莽难得大方了一次,只是以新室的官吏来做这些事,就算宋弘自己清廉,但这些好处一层层发下去,最后普通士卒究竟能得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老皇帝尤觉得不足,最后问新任的国师张邯,他协助王莽复兴井田制,又通阴阳方术,或许有何高见呢!

    张邯遂道:“陛下《周礼》及《春秋左氏》有载,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陛下如今应该赶赴南郊,以告皇天太一上帝,皇天既命授新室,何不殄灭众贼,以天雷,将叛逆第五伦劈死!?”

    这是什么主意?连迷信的王莽都听呆了,有用?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不得不听张邯之言。

    “陛下,天有异象!”太史急匆匆来禀报。

    王莽与张邯等群臣遂出得王路堂,抬起头,顿时愕然。

    却见苍穹之上,太白星流入太微,烛地如月光!

    ……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已经在灞水畔等了三天的第五伦亦仰头而望,今夜无月,太白金星的光芒照在他脸上。

    这三天的等待是值得的,不止等来了渭北五陵悉数拿下,将有数万响应之众在明日击三座渭桥的好消息,还有这意外之喜。

    “立刻派人通知君游,让士卒将备好的土囊投入水中,明日平旦时分,准备渡灞!”

    第五伦目不转睛,看着这难得的奇异天象,自言自语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信号弹么!”

    “太白为兵,太微为天庭。太白赢而北入太微,是大兵,将入天子廷也!”

    “国师公刘歆没算错,四七二十八,果然是个,好日子!”

    只是那预言,得换一个字了。

    “四七之际,金为主!”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44章 哭,都给我哭!

    黄皇室主王嬿和废太子王临的妻子,那位以观星惹祸自杀的国师公之女关系不错,年少时曾听其清点星室。

    听她说,天上特地划出一块区域称为“太微垣”,代表天廷,对应地上的皇帝宫室。

    而太白星(金星)为战争的征兆,只要其在天空中位置发生变化,肯定和用兵征战有关,而若是两者相会……

    “太白入太微,国有忧!”

    新朝有忧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几乎从建立伊始就没断过。最初是王莽好兴事主要去挑起四夷之患,到了后来则是莽欲宁而风不止,终于到了众叛亲离,常安被京畿反抗的火焰包围这天。

    王嬿对此早有预见,她从始至终都没看好过父亲的事业,尤其是在他为了“理想”,连杀几位兄长后。

    所有阻碍的人都是他的绊脚石,包括她!

    王嬿开始谋划后路——被她从掖庭要到定安馆的阴丽华,就是对未来的保障。

    阴丽华是南阳汉将刘伯升的弟媳,凭此人或能得到舂陵刘氏手下留情。但王嬿反复思索,自己身为前汉末代太后,却又是王莽的女儿,身份极其尴尬,若真有汉兵破常安那天,她觉得……

    “最好的结局,大概还是投于火中,不再面见汉家为妙。”

    但事情的发展超乎她想象,如今威胁常安安全的,却是檄文上只字不提复汉的第五伦。

    常安这几天很乱,随着渭北两郡响应,皇帝打算征发城内青壮协助御敌,侯伯高官们在偷偷逃出城,前往陇右、巴蜀避难。

    留下来的人,则在审视自家与第五伦的关系如何。王嬿也不能免俗,但第五伦于她,昔日不过是一路人,甚至不记得曾见过面。

    反倒是第五伦的“同伙”,脱逃在外的国师公刘歆,王嬿还能说上几句话。

    今夜被太白入太微的天象所惊,王嬿久久难以入眠,却又有人来报,说是鸡鸣时分,就看到寿成室里有数不清的火光往南走,出了朱雀阙而去……

    “莫非是父亲弃都而走了?”黄皇室主闪过这个念头,这不符合他的作风,立刻遣人去外面打听,在天色微明之际得到了答复。

    “是陛下携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子弟,至南郊九庙明堂辟雍,哭天灭敌!”

    ……

    王莽在搞舆论上其实很有一套。

    他当年下野复出,靠的是上百官吏士人写给朝廷的求情信,在发现“舆情”这一招很好使后,王莽就上了瘾。

    嫁女给汉平帝,靠的是庶民、诸生、郎吏等千余人守阙上书,认为国母非王嬿不可!

    王莽做汉朝大司马时最大的政绩,修南郊三雍,靠的是发动诸生、庶民集会,共计十万人,前后二十天就完工,质量竟还不错,至今没塌。

    而他代汉时,更是有夸张的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诸侯王、公、列侯、宗室皆叩头劝进。

    时至今日,王莽圣人光环已破,但还是能发动上万人:与新朝捆绑结实的群臣及其家眷、拱卫宫室常安的郎卫及中垒营士卒,还有上千名留校的太学生。

    有这么多人,不派去支援灞水、渭桥,反而拉到南边来,真不是为了跑路,而是对昨夜太白入太微天象的回应。

    面对阴阳天象,新朝效率出奇的高,已经把时辰改名,以五行为号:将至曰“岁宿”,申水为“助水将军”,右庚“刻木校尉”,前丙则是“黄土都尉”。

    王莽还搞了一个口诀,让郎官们念:“执玉斧,伐枯木;流大水,灭金火。”

    但还不够,念及张邯、崔发所言,古书上写了喲,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于是王莽遂率众来此,欲呼嗟告天以求救,以扭转那不吉星兆。

    他已经很久没出城了,今日大驾乘六马,马匹以五采毛绣为龙文衣,五彩斑斓,头上还顶着安装的三尺独角,拉着王莽的华盖车。

    抵达明堂后,王莽一身礼服,肃然上前,在天坛上跪拜皇天太一上帝,陈其符命本末。

    那十二样新室立国的神器被搬了出来,一为武功白石、二为三能文马——马虽然死了,但皮留了下来。

    三为铁契,四为石龟,五为虞符,六为文圭,七为玄印,八为茂陵石书,九为玄龙石,十为神井——井沿的一圈石头罢了。

    十一为大神石,十二为哀章所献铜符帛图。

    十二神器将王莽围成一圈,好似在给他灌注法力,而王莽则伸出双臂,仰天高呼:“皇天既命授臣莽,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

    言罢低低俯首,而群臣百官军队及被拉来凑数的常安市人,则都屏息等待,倘若真有天雷来将王莽劈了,那真是神作。

    但雷始终没来,反而是天边露出了鱼肚白,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就当是老天默认王莽无罪了。

    于是王莽开始了痛哭,一会捶胸顿足,一会伏而叩头,哭到气尽几乎晕厥,比伯父王凤、汉成帝、汉平帝、他亲妈、王政君等人死时还要伤心。

    至于老妻、亲子、孙儿死时落的泪,与今日相比,更是海水只取一瓢。

    王莽是边哭边说,一面是自陈功劳,认为自己奉天法祖,兢兢业业,居然众叛亲离,他感到颇为委屈。其次是自陈功劳千余言,希望皇天能够听见:“何不殄灭众贼?”

    尤其是第五伦!王莽希望,最好能天降陨石,将他活活砸死!

    大概是王莽感觉自己一个人哭诚意还不够,不足于感动上天,于是号召跟来的群臣,召集的太学生也一起哭,他规定:太学生以及平头百姓跟着哭的有免费的肉羹喝,还发钱帛,哭的好的,给官做!

    众人或真是出于伤心,或是近来常安粮食吃紧很久没吃上肉,遂坐在明堂九庙间,一个个放声大哭,哀声一片,蔚为壮观。

    就这样从鸡鸣哭到平旦,一直到朝食,几个时辰下来,嗓子都哑了,好在吃食供应不绝,嘴干了就喝粥,喝饱了继续哭,太学生们还被要求念诵策文。

    当然,也不乏哭着哭着,忽然觉得这一幕很滑稽,真像是提前在为皇帝和新朝举行葬礼,忍俊不禁,一时竟笑出声来。

    但这些笑声掩盖在更大的哭声里,反正都是张着嘴,滥竽亦可充数。

    王朝末路,怪象横生,种种匪夷所思之景轮番登场,可悲与可笑,差别倒也不大,这便是《易》经所说的“先号啕而后笑”啊!

    大概是听到了众人的诚意,王莽一高兴,就决定,跟着哭的五千人,统统授予郎官!

    但一次发不出那么多衣服的印绶啊,遂只能一人塞块当年藏在明堂里的“三万六千岁“年号木牌作为凭证。

    王莽还异想天开:“前线兵力不足,此辈哭声哀痛,应是新室忠良,不如发予彼辈兵刃,派去支援灞水。”

    然而等天色大亮,众人吃饱肉粥散去时,地上却扔着几千枚新朝的年号木牌——聪明如第五伦,六年前就嚷嚷着“不想当官”,就算再愚笨者,这节骨眼上,谁还想做新朝的官啊!吃饱喝足,带着分发的丝帛作为盘缠,太学生也纷纷跑路遁走了。

    而昨日唯一说出了靠谱举措的共工宋弘,安排完运送钱去前线的犒赏事宜,回到常安时看到这一幕,顿时惊呆了。

    又听说皇帝将本要给前线士卒的丝绸,分了大半来给这群哭包,宋弘更是摇头不止,仰头叹息道:

    “满朝公卿,全城百姓,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第五伦否?”

    ……

    就在王莽张罗哭天大典之际,五月二十九日清晨,三支军队也兵临渭水。

    三天捅穿渭北的耿弇,带着自家兄弟耿舒、耿国,以及下数县,得了无数犒赏,士气高昂的三千兵卒。外加京尉郡豪强轻侠组成的联军上万,威胁西渭桥!

    拱卫常安的细柳营仍在,只是不见亚夫将军,反倒是耿氏三虎逞威风。

    细柳营往东数十里,号称”邛成将军“的王元,在举兵响应后,带着列尉郡各路豪强,两万徒附兵临中渭桥。

    萧何后代、樊哙后代、张良后代,来自长陵、阳陵二十几家前汉列侯后裔,今日来了场大团聚。他们被王元的说动下,出兵响应,但不少人仍看不上前朝寒门第五伦,兴致还在复兴大汉上,认为第五伦只是“为南阳更始天子前驱”。

    在最东边,则是“五”字旗的天下,号称“五陵将军”的第五霸,带着第七彪、第八矫,临渠乡族丁及长陵青壮,人数上万,抵达东渭桥。

    从第五霸到第八矫,都相信,宗族在此役之后,将是蛰伏两百年的虺蛇,终于化为蛟龙!

    三管齐下,哪怕照葫芦画瓢烧了渭桥,要守备这漫长阵线的射声营也顶不住了。

    告急之下,刚从南郊回来的王莽遂发诏令,将作为灞水大军后援的长水胡骑调往北边。

    这空档被第五伦抓住,他麾下士卒打仗不行,干活可都是一把好手。

    霸水上游,前排是精锐,顶着盾与对岸阻挠他们的屯骑营对射,箭矢你来我往。他们后头则是扛着一袋袋沙囊而来的数千新兵,仿佛要硬生生架起一座沙土桥梁。

    屯骑营告急之下,位于北边的越骑营、步兵营发一半兵力来援,又被吸引了一部分兵力。

    此乃淮阴侯韩信雍水故事,灞水虽宽,但仍只是渭河支流,随着一袋袋土囊投入,堤坝之势渐成,上游来水为之一缓,使得下游一些河段淌水也能过了。

    “昨日天象,乃是我军大胜之兆也!”

    第五伦跃马于东岸,仗剑高呼,过去数日,渭北每有一县夺取,他就让传令兵分别传于各营。

    “长陵已降。”

    “阳陵已克!”

    “安陵大捷。”

    “平陵请降!”

    “茂陵举义了!”

    “列尉、京尉皆已反正!”

    “常安被包围了!”

    士兵们的情绪,从惊讶,到欢喜,再到最后习以为常:“吾等义军大胜莽军,难道不是寻常事么?”

    第五伦得让心怀疑虑的新兵们觉得,他们正在走向胜利,而敌人,不堪一击!得让原本对战争心怀畏惧者,也开始在水畔摩拳擦掌,抱怨为何还不进攻?

    酝酿了四天后,士气更胜于鸿门之时,甚至有胆量随军吏们“水里水里去”了,往灞水中下脚试探了。

    随着第五伦亲自敲响鼓点,两万之士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在长达十余里的战线上,高呼着胜利的口号,开始涉水强渡灞河,踏浪而行!

    “诛暴、诛暴、诛暴!”

    防守一方的步兵营、越骑营目瞪口呆地看着此情此景,喊声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两岸的隆隆战鼓,脚下之河水沥沥。

    这一幕,正可谓是: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245章 义在东军

    王莽善敛财,收举国黄金聚于皇室,以黄金万斤者为一匮,尚有六十匮,倘若加上黄门、钩盾、臧府、中尚方等处的库存,总数直逼一百万斤。

    这些财富,都被收在禁中,王莽说,这可以作为官府发行大面额铜币的本金,只要黄金在手,将铜币和黄金价值挂钩,想发一千就一千,一万就一万……想法不错,只可惜玩砸了。

    十多年来都不舍得动用它们的王莽,如今被逼到绝路,终于咬咬牙,拿出十万斤来,犒赏北军将校。理论上,每人可分得四斤(一千克),若是太平时节,足够让一个普通人买够田、宅、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只可惜,共工宋弘虽能保证黄金离开府库时丝毫无减,却经不住送往前线的路上,各层官吏这个割一刀,那个拿一块。平素的律令已经形同虚设,黄金在急剧减少,送至前线时,已经只剩下小半。

    然后就轮到中高层军吏分赃了,北军建立已逾两百年,早在汉武帝时,就开始打通营房垣墙做买卖,视兵卒为私属徒附,虽然甲兵确实精良,但心思早不在保家卫国,全在市闾货殖上了。

    到了汉宣帝时,北军战斗力已经完全不行了,五将军征匈奴,北军亦有参与,结果征了个寂寞。成、元之后,就更成了花架子。

    作战能力下降飞快,敛财倒是越来越厉害,当王莽的犒赏到达士卒手里时,还心存良善的营,四斤变成了四两,好歹够买一头牛。而那些本无战心,官吏只打算捞完最后一笔就跑路的营中,竟是金子都没见到,只给了士卒一些早已废除的“大布黄千”凑数,有的甚至连这些废铜都欠奉。

    又听闻守备后方的中垒营,在南郊陪着皇帝哭天,一个时辰就能得一匹丝帛,位于南陵县的越骑营士卒们勃然大怒:“流血之士,竟不如流泪之徒?”

    前两天他们作战还算努力,仗着甲兵精良,打得叛军上不了岸,今日这股劲却都散了。

    “对岸叛军若杀过来,吾等就扔了兵刃投降,且让后方的皇帝百官,哭去罢!”

    “与其投降,不如反正,我听说,渭北五陵皆被叛军攻克。”

    有人哀嚎起来:“吾家就在五陵啊。”

    “那汝与对岸的第五伦还是乡党?”

    有人提议道:“然也,对岸的叛军,虽有流民东傀,但更多是关中人,这数天以来,对岸都在唱秦地歌谣。”

    这是第五伦发起的心理攻势,唱的或是《五侯歌》,这是讽刺王莽叔叔们奢靡僭越的生活,亦或是《长安有狭斜行》,则是对常安丹毂贵士生活的艳羡,然后东岸的朝西岸北军高呼道:

    “长安有狭斜行,其富贵,咸阳不足称,临淄孰能拟。”

    “诸君背后,是丹毂贵游士、方骖万科巨、炫服千金子,君等前方吃紧,疲乏不堪,彼辈后方紧吃,大鱼大肉。何不反戈一击,共入常安,取丹毂、千金?共分王氏之财?”

    如今看后方犒赏不均的光景,气不过的士卒开始蠢蠢欲动。

    于是乎,在五月二十九日,第五伦派人在上游以沙囊雍水,越骑营的新校尉厉声勒令士卒们操弩朝对岸射箭,一定要阻止那些扛囊填水的叛军。

    然越骑营众人却视若罔闻,也没有急着反正,只是低声嘀咕:“先骗些金子。”

    于是他们开始了传统艺能,嚷嚷着说自己的弩卡住了,得用金子来润一润才能用,言下之意是:“不给够赏赐,就不射箭!”

    有的营官无奈,只好将贪掉的黄金拿出来分发,士卒们欢欢喜喜得了赏,然后懒洋洋朝对面射几箭,你猜怎么着?机廓又卡住了!

    但有的营官宁可不要这职务,也得攒着怀里那点黄金,竟直接弃营而走!

    既然主官都跑了,那士卒们要不到赏赐,那还待着作甚?皆愤怨散去,灞水防线上,顿时出现了极大的空档。

    而奉命以沙囊雍水的万脩也看愣了,他们本是吸引敌军的偏师,怎么这边才敲鼓填水,堤坝尚未成型,对岸就自己散了不少人?

    万脩遂令人尝试着渡水进攻,与前两日遭到的剧烈抵抗不同,今日渡水竟出奇的顺利,只有零星的战斗便登上了西岸,不少越骑营士卒还绑了校尉来献。

    再一看下游,负责虚张声势的偏师,居然比第五大将军的主力率先渡河,这下可有些尴尬了。

    ……

    有一触即溃者,亦有奋勇作战者,守卫灞桥河面,直面第五伦主力的前将军王盛便是如此。

    卖饼将军虽然没有勇气进攻,一把火烧了灞桥,但他也是个擅长打“站阵”的,黄金也没有贪污,如数分予步兵营士卒。带着数千人依然坚守岗位,靠这些天在灞水边修筑的简陋工事,以及强弓劲弩之力,阻挡叛军进攻。

    “我本是微末贩夫,得了陛下恩赐才有今日,过了十多年上公国卿的好日子,这世上能想到的富贵都享受了一遍,足矣。”

    王盛当年在直城门附近卖的是汤饼,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滚烫的饼。但王莽给了他太多报酬,崇新公、前将军,王盛觉得,自己加上全家的性命都还不完。

    今日,王盛只能以叛军的血肉为料,用灞水为热汤,在此下最后一碗汤饼,献给陛下了!

    灞水虽然小了,但最深处的河心仍深至腰胸,得举着兵刃才能向前跋涉。加上脚底淤泥陷足,第五伦的大军跋涉艰难,而西岸上,步兵营强弩频频射出,将在水中的敌人射倒不少,灞水上飘着尸体,几为鲜血染红。

    凉丝丝的河水与被弩阵射死的袍泽浮尸,让渡河新兵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士气又降了回去,有人调头要走,第五伦却下令,任何反渡登岸者,当场斩杀!

    几个落汤鸡般的兵卒才返回东岸,就被任光令人按倒杀了头。

    往东也是死,往西也是死,大多数人只能咬紧牙关,跟着第五氏族兵千余人再度进攻!

    纵是王盛有心死守,但灞水太长,可以渡河的地点太多,他能防住一处,却顶不住其余七八处皆被敌军登岸。

    在前锋数千人与步兵营鏖战在一起后,旋即踏浪而来的上万大军没了箭矢阻碍,士气已经达到顶峰,号子喊得极响,而步兵营却越发士气低落,毕竟东渭桥的烽火,他们这个位置也能见到。

    再上这数日来,第五伦“四面秦歌”的心理攻势,在不少士卒眼里,只当是关中皆已入于第五伦之手,他们被包围了。

    战斗持续到半个时辰时,大批敌军已经登岸,开始对负隅顽抗的步兵营猛攻,王盛已经难以支撑,只能遣骑从向后方十余里外的宁始将军史谌,求援!

    ……

    随着雍塞已成,第五伦的大军开始发动总攻,前线的前将军王盛频频向后方告急,但在枳道的北军指挥所,负责整条战线的宁始将军史谌,却正在接见一位老乡。

    “先将军(冯奉世)与史公之先祖,乐陵安侯(史高)共事孝宣皇帝。”

    冯衍和史谌一样,都是杜陵人,这几天第五伦大玩战略和攻心战术的同时,冯衍觉得自己功劳还没立够,眼看渭北五陵已下,形势已成,遂请缨渡河来见史谌。

    第五伦倒是觉得不必多此一举,直接以武力强攻即可,但冯衍却劝道:“史氏乃渭南著姓,连王莽都倾慕其阀阅,欲与之联姻,若是利用得当,足以与渭北豪强相抗。史谌又为四将之首,若能归降,以其麾下万余常安民夫加入,以其为先导,接下来攻取常安将更加容易。”

    于是才有了他连夜渡河,被带到史谌面前之事。

    史谌果然有些别样心思,否则直接将冯衍杀了即可,不会让他在此发挥长项,夸夸其谈:“元帝时,家祖父(冯野王)又与史公大父武阳顷侯(史丹),皆以父任为太子中庶子,又共事于孝元、孝成皇帝。”

    常安对武、宣、元、成时代,素有“七相五公”之谓,五公指张汤、杜周、萧望之、冯奉世、史丹是也。

    “正因为有这份交情,我才拼死要渡河西来,欲阻止将军的灭家绝后之祸啊!”

    攀扯完故交后,冯衍开始劝史谌勿要再负隅顽抗:“将军家乃是前汉外戚,抚养汉宣皇帝,而乐陵安侯、武阳顷侯皆有定策大功,受汉四世之恩,王莽代汉,尚且不为汉尽忠。如今将军仅得王莽四将之职,却要誓死报效,岂不荒谬?”

    冯衍又开始吓唬他:“如今渭北五陵已举义,兵临渭桥,而大将军也随时可以渡河,北军士气低落,如何能当?区区数日便将溃败,将军纵有孙、吴之才,亦不能挽此败局。倘若执迷不悟,我恐怕往后杜陵,就再也没有史氏高门了!”

    “为将军计,不如举义。”

    史谌抬起头:“先生,可我家乃是王氏外戚,第五大将军当真能免吾之罪么?”

    冯衍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史公虽欲与王莽联姻,可这婚事未成,算不得数,只需要用刀兵,去与王莽退婚不就行了?”

    他眼珠一转,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更何况,史公可知道,第五大将军为何非要在皇帝大婚前夕,杀王业而起兵么?”

    难道不是因为王涉等人被捕,事情败露不得已而为之么?

    冯衍却大摇其头:“非也,我只说一句,将军自猜。”

    他脑洞大开,说道:“是因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为了阻止他女儿史罗,嫁给皇帝!?

    史谌惊呆了,但第五伦没见过史罗,连杜陵也没去过啊!

    但冯衍已经不肯多说了,只是含笑看着史谌:“史公再想想,第五大将军本能以武力击破灞水,为何非要派我来劝降?”

    完全是因为冯衍为了捞功劳太过积极的缘故,而方才的说辞,亦是他自作主张,上次为第五伦写檄文,那限制颇多的命题作文可把狗头军师憋坏了,难受。

    今日遂再度病发,开始了自由发挥,且先骗得史谌投降,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没办法,冯衍得快一些啊,他发现自己现在的处境,和楚汉时,奉刘邦之命,去劝降第五伦老祖宗田氏兄弟的郦食其极像,倘若第五伦的兵先打过来,那史谌的投降就没有意义了。

    “不料第五伦竟是个好色之徒!”史谌又是感到屈辱,但心里竟还有一丝庆幸,若真如此,那家族就还有希望。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们史家,在一百年前,曾因史良娣卷入巫蛊,却又因为外孙刘病已而位列公卿,飞黄腾达,不曾想,今日亦是如此?

    就在此时,前将军王盛亦派人前来求援!

    史谌这才得知,第五伦的大军已经发动了总攻,他惊骇地看着冯衍,心思在烹了此人与跪拜间摇摆,最后下了一个命令。

    “立刻派人回杜陵去,保护好淑女。”

    然后朝冯衍稽首:“今日若非先生,史氏族灭矣!”

    “史谌愿附大将军骥尾,合击王盛,一同诛暴!”

    “此役,义在第五!”

    ……

    “大将军,请乘辇渡河。”

    “不,我要和士卒们一样,淌水过去。”

    第五伦又在东岸敲了半天的鼓,随着史谌反戈,在灞桥附近负隅顽抗的王盛遭到重创,步兵营终于撑不住了,降的降逃的逃。

    而南方,万脩也带着上万人,在越骑营反正的情况下渡河,比主力还要顺利,当面之敌亦纷纷溃退投降,毫无斗志,所遇之抵抗,甚为微弱。此种情况,一方面由于战略优势已成,渭北五陵给了北军极大压力,不得不分兵把守,另一方面,则与王莽犒赏不均有关,导致已经守了数日,疲倦不堪的北军十分泄气。

    但仍有不少人死在鏖战中,因为身上或有甲胄,或插着刀兵,在水里一沉一浮,第五伦让后续部队尽力将水中残尸收敛,给他们一个体面的安葬。

    到了岸上后,却见新兵们正在喜滋滋地剥被俘或战死北军的甲兵,这装备可比他们精良不少,崭新的札甲、锐利的刀兵,如今全都便宜了第五伦。

    前将军王盛的尸体是在营垒中找到的,乃是自刎而亡,第五伦对这卖饼将军印象不深,本鄙夷他靠了符命骤然升迁,可此人虽然不会打仗,却能为王莽尽忠到底,果然是仗义每多屠狗辈。

    与之相反的,则是差点成了新朝外戚的史谌,他被得意洋洋的冯衍领着,与一众北军投降官吏,跪在灞水边恭迎第五伦。

    第五伦对他们倒是和颜悦色,搀扶起史谌,只是暗地里吩咐,让人统统控制起来,这群人也随时可能向他捅刀,但第五伦之所以答应其投降,是因为稍后尚有用处。

    而后,第五伦再令人当场解散史谌麾下的常安民夫,留只下愿意加入义军,前驱入城者。

    “伯通(彭宠),汝以五千人,守着东岸的霸陵、鸿门,看好后路,提防师尉田况。”田况没被召入常安,还没上路,第五伦就兵变,田况得知消息后退了回去,不可不防。

    “伯卿(任光),汝也带着五千人,留在灞水西岸,看着北军降卒。”

    又派遣三千人往北,去接应渭北的第五霸渡渭,至于中渭桥的王元……就不必管了。

    而第五伦自己,则只与万脩带两万人,多点火把,连夜向西进发!

    据史谌交待,常安外围,还有五千中垒营拱卫。

    而在城中,有奋武(执金吾),以及五威中城将军守备十二城门的部队,一共五千人。

    还有宫中的太尉军(卫尉),守寿成室四阙;禁中的司中军(光禄勋),合计亦是五千。

    再加上常安的城墙,这就是挡在第五伦和王莽间,最后的障碍了。

    时值日暮,第五伦望向西边,越过数不清的农田里闾,市坊直道,已经能看到数十里外,常安城巨大的影子。

    伴着那徐徐落下的新室余晖,常安好似镀了一层金。

    又要进京了,但这一次,却不再是以臣属、棋子身份,而是执棋人!

    至高无上的第五大将军,将于明日,抵达他忠实的常安!

    ……

    PS:第二章在18:00(其实,估计会延迟一两个小时)。

第246章 南巡狩

    从今天早上在南郊哭天开始,王莽便一直留在常安西南方的九庙,没有回寿成室。

    他身着绀袀礼服,传国玉玺戴在腰间,持虞帝匕首,施法装备齐全。

    又令天文郎持着那枚于数年前铸造,差点被第五伦误会为“火枪”的铜斗柄。斗柄随着时辰而转动,好似在为皇天上帝标注天罚的方位坐标,降下一发陨石将第五伦砸死。

    不懂王莽的人,以为皇帝仍在试图求得皇天太一显圣,执迷不悟。

    而颇懂王莽的陈崇,却知道,西南郊是距离渭北、灞东叛军最远的地方。再看皇帝将那些还忠于他的公、卿、大夫、侍中、黄门郎从官等千余人安排在附近,又令巨毋霸带着宫中禁卫守卫在外,车马也准备妥当,反而将态度叵测的中垒营打发到了城北。

    “看来陛下虽然出言训斥,实则是将我的迁都之策听进去了。”

    陈崇心中了然,乘着王莽祈天告一段落,吃鲍鱼果腹之际,哭着上前稽首道:“陛下,叛贼已取五陵,聚众数万兵临渭水,射声营、长水营以寡敌众,只怕守不了多久,东边的灞上亦然。”

    “一旦两地失守,以常安人心浮动,只怕也难以坚守到大司空和师尉大夫勤王之师抵达啊。”

    王莽很不高兴,说道:“北军已得犒赏,击破贼军只在旬日之间!”

    虽然嘴上言辞剧烈,但王莽心里也知道,常安形同被包围,已经不再安全了,躲在深宫里也无济于事,而皇天太一也迟迟没有回应,仿佛抛弃了他。

    但离开常安,又能去哪呢?迁都洛阳这主意不可靠,因为第五伦的大军就在东边啊!一如共工宋弘所言,放弃大城,滞留于荒野,与自缚将性命交予贼虏何异?

    陈崇猜出了王莽的未言之意,稽首道:“虽然迁都吉时之机已失,但陛下尚可去南方巡狩!”

    “卿指的是……”

    “益州!”

    陈崇道:“新成(汉中)大尹王林,乃是安新公之子,太师王匡之弟,皇室宗亲,素有才干。”

    王莽的手触碰了一下腰间的传国玉玺,这玺,就是安新公王舜帮他从王政君处索要来的,虽然砸缺了一个角。这位堂弟也出力甚多,王莽对他的儿子们十分厚待。

    王邑赶不回来,六尉的勤王是不用指望了,王莽开始期盼更远点的忠臣,分别是担任安定大尹的堂弟王向,还有陈崇口中的王林。

    陇右已经消息断绝,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汉中却还在朝廷手中,诏令应已送到了王林处。

    陈崇力劝道:“汉高灭秦最先入关,本应留关中为秦王,却被项羽放至巴蜀,以益州之资复灭三秦。”

    “而陛下之兴,源于益州白雉,盛于新光邑(武功县)白石。”

    这两件事,乃是陈崇参与运作,所以他对蜀地颇为熟悉。

    “最终成于蜀人、国将哀章所献金策,陛下于益州颇有渊源啊。”

    “如今叛逆势大,不如西至新光,走褒斜道,南狩于新成,凭借王林勤王之师接应,以巴蜀山川襟束,足以固守。只需等待入秋后,大司空王邑击破绿林,回师剿灭第五伦,自能大驾北向,复归于常安。”

    所谓南狩,说白了就是逃往南方汉中、巴蜀,在陈崇口中,这俨然成了王莽唯一出路。他具陈蜀土丰稔,甲兵全盛——然而益州早已被王莽三次征句町搞得民怨沸腾,处处盗贼,但这些事,皇帝却不一定知晓。

    王莽缄默了良久,没有像昨夜那般加以斥责,半响之后,他终于开口时,却依然态度坚决:“予就在常安待叛逆覆灭,哪都不去!天生德于予,叛逆其如予何!”

    陈崇大骇,若皇帝坚持不走,要留下“殉国”,那他作为第五伦绝对不会宽恕的仇人,恐怕只能自己溜了。

    但就在这时,那位给皇帝出哭天妙计的张邯匆匆赶来,告诉了王莽一个惊天噩耗。

    “陛下,第五伦已开始渡灞,越骑营溃败,叛军登上河水西岸了!”

    虽然这时候,他们还没得到王盛战死、史谌投降的消息,但叛军突破灞水防线这件事,已经触及到王莽的底线,他急躁地站立起来,再也没法泰然自若地坐等老天发威,奇迹出现了。

    一直坚信北军能够扫清叛逆的王莽颇为沮丧,新室的各路将军又一次让他失望了,一切的崩坏,就是从始建国年间对句町的失败进攻开始的,从那时候起,军队只会阻挠他的计划。

    西域也好,匈奴也罢,每一次的结果都和王莽预期相悖,这让他颇为困惑,而韩威、廉丹、王匡等辈,更只会用各种方法拖他的后腿!

    灞水看来真的守不住了,接下来,常安又能在第五伦的进攻下坚持多久?

    王莽已经对愚蠢将军们不抱希望,也没信心守常安了,这场战斗的胜利将属于第五伦,是留下来,受辱于叛臣,还是带着最后一点希望离开?即便这让他颇感屈辱。

    这个决定对王莽而言,十分艰难,他一贯自命不凡,希望事事皆如自己计划的进行,认准一件事便会执拗地坚持下去,哪怕全天下人都说这是错的。

    但与历史上截然不同,今日王莽并非彻底绝望,他还期盼着王邑的数十万大军,心中更多是不甘:

    不甘心自己奋斗了一生的事业就此结束。

    不甘心这事业,亡于第五伦趁虚偷袭的叛逆。

    他不承认自己彻底失败了,全是群臣误予!尤其是第五伦,本可作为新室柱石撑起天下,居然选择了反戈一击!这一戈伤了老王莽的心,也让朝廷遭到重创。

    他还想亲眼看着大司空扫平关东,回师痛击第五逆贼!让第五伦在自己面前稽首认罪,溺死在鲜血中。等到廓清宇内,他会用十年时间恢复天下太平,再培养一个合格的继业者……

    剧烈的斗争后,王莽的目光在惶恐失措的亲信群臣间游走,最后停在了陈崇身上,老皇帝抿着嘴斗争了许久后,朝陈崇微微点了点头。

    陈崇了然,立刻拄着杖一瘸一拐地离开,去做最后的准备!

    “予将亲征!”

    王莽忽然宣布了这件事,惊呆了他的亲信们,纷纷稽首劝阻。

    但这已是王莽反复思量清楚的,还煞有介事地任命了留守常安的官员,谁来维持城内秩序,谁来掌管宫廷的钥匙等等,一切都安排妥贴。

    但陈崇却在紧急调动郎卫,装好车马,做好了出逃前的准备,才在被王莽要带他们“亲征“吓得不浅,已经打算各自散去的群臣面前提议道:“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

    “陛下为虞舜之后,亦当履先祖故事,南狩!”

    “准卿之奏。”王莽在群臣震惊的目光下,同意了这奏请,而王莽的死忠么能在“亲征”和“南狩”之间,自然会选择后者。

    王莽携带的人,包括了他的死忠亲信崔发、张邯、刘叠以及太傅唐尊等千余人,而巨毋霸作为亲卫守护在旁,这位巨人多少让王莽多了点安全感,后队还有一千多名郎卫随从。

    宫里的几十万斤黄金和十二神器太过笨重,没时间带了,王莽只挑了金匮策命抱在怀中。刚策立的一百二十嫔妃扔在宫里,还没过门的皇后史氏……史罗还在杜陵等着宫里派人去接呢!王莽却顾不上管她,只喊上庶子庶女四人同行。

    至于去往定安馆去唤黄皇室主的人,则空手而归,回复王莽道:“黄皇室主紧闭定安馆,小人不得入,喊话递信皆无回应。”

    “也罢,由她去罢。”王莽顾不上管自己的女儿了,他的目光永远看着远大的目标,也从来没把小儿女性命当回事过,叛军已经登上灞水西岸,距离常安不过数十里,明天早上前锋就能摸到城墙边。

    王莽佩戴传国玉玺,手持虞帝匕首登车,回头看了一眼夜幕中的常安城,风吹得他的头发乱飞,这一刻,老皇帝竟泪流满面。

    二十多年前,王莽身为大司马大将军,因为政治斗争失利,被汉哀帝赶出了京师,狼狈地回到封地新都。

    六年后,他凭着自己的运作养望,重新回到了朝堂的中心,如圣人一般归来!受天下苍生之盼。

    而今日,王莽要再度离开他已经呆了三十多年的城市,他曾想将她打造成孔子之中都,儒家治道的圣城,如今却只能将她留给叛逆,自己则开始不知前景如何的南狩之旅。

    但这次,他不会再等六年。

    “长安,常安!”

    “半年,半年内,予定将重返于此!”

    可还不等王莽发完誓愿,后方运送辎重金帛的部队有一匹马受了惊,忽然乱跳起来,扰乱了原本肃穆凄凉的车队。

    现在已是五月三十日子时,城内外昏昏暗暗,一时间人奔马鸣,混乱渐渐扩散开来,最终变成了真假难辨的惊呼。

    “第五军到了!”

    “叛军已至!”

    王莽的南狩队伍顿时阵脚大乱,都以为是第五伦杀过来了,前方的巨毋霸也顾不上管皇亲国戚和大臣们了,只能护着王莽的车驾拼命往前跑,最终追随皇帝者不过寥寥数百。

    而后头的队伍则无故自溃,群臣的家小开始乱跑,各寻出路,在城南拥堵成一团。原本就心存不安,不愿意离开生他们养他们城市的郎卫、士卒也开始了趁火打劫,纷纷扒辎车上的丝帛等物。

    而更聪明点的郎卫们,则只盯着一个人。

    陈崇断了足后,就骑不了马,只能乘车,难以调头,笨重难行。忽然陷于乱众之中,他的车夫也跳下去跑了,这导致陈崇瘸着腿无处可去,只能愕然四顾。

    却见远处几个郎官开始分开人潮,四处询问:“统睦侯何在?”

    陈崇的妻子还以为是前头的王莽不忘他这南狩功臣,派人来接,激动地在车舆上站起答应,而奸猾的陈崇感觉不对想要拉她趴下,却为时已晚。

    朗官们已经知道了陈崇所在,顿时大喜,立刻推攮乱众,朝车舆冲来,将还想抽剑自刎的陈崇按住,用绳子死死绑了起来,皆大喜道:“活捉了陈崇,献予第五大将军,吾等定能得重赏!”

    ……

    两个时辰后,天色即将大亮,王莽不知在巨毋霸等人护送下逃到了何处,而常安亦已经得知皇帝出逃,顿时乱作一团。

    宫里的人们冲出宫门,与大街上乱逃的市民拥堵在一起。被王莽抛弃的王公贵族、各级官员也都争先恐后,四处逃窜,宵禁形同虚设,十二城门洞开。

    一些宵小之徒见有机可乘,便浑水摸鱼,涌入北阙甲第的豪宅,窃取漆器珠宝及财物,在混乱中,一座仓库被点燃,常安城内火光熊熊。

    而就在这时候,一行行火把亦从被朦胧雾气笼罩的东方赶来,作为向导的越骑营降卒骑着马,在前带路,而后头则是小跑抵达常安城下的义军精锐。

    作为前锋部队,万脩麾下的士吏秦禾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摸到了常安厚实的城墙。

    他是关中人,但过去只是个小佃农,埋头于一亩三分地,却从来没机会来到京师,更别说进去了。

    秦禾没有理会士卒们询问该冲进城去,还是在外等待大部队的话语。

    他只往后退了几步,取下自己的胄,就这火光仰头看着这大城,丑脸上露出了敬畏憧憬之色,只嗟叹道:

    “皇帝家的墙,真高啊!”

    ……

    PS:呼,赶回来了,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247章 进京

    第五伦抵达常安城前时,已是五月三十日隅中。

    “王莽天明前就‘南巡狩’了?”

    这倒是出乎第五伦的意料,看来,王莽是将希望寄托在远在东方的大司空王邑战胜绿林,挥师勤王,期盼重铸山河啊。

    梦,还没醒呢。

    但不知为何,第五伦心里竟也松口气,只点了与自己有故的越骑营前校尉成重:“成校尉,汝且带越骑营向南追击。”

    成重因为和第五伦一起办过差事被撤了职,等第五伦渡灞后,被关在杜陵家中的他又被推举出来。第五伦让成重仍管越骑营,蓝田的屯骑营向南方武关撤退,渭南的长水胡骑则向西遁逃,越骑营遂成了第五伦麾下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成建制的骑兵。

    成重应诺后,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军,这王莽,是要活的,还是……”

    “先追上再说不迟。”第五伦只如此感慨,而成重瞬间就懂了。

    从选择离开常安那一刻起,王莽的政治生命,就已经死亡了,第五伦需要的是诛莽之大义,而非亲手诛莽之实,死于乱军、死于亲信、死于郊野,于他没有区别。

    常安有十二座城门,第五伦选择入城的,是东出北头第一门:宣平门,因为门外有迎春祠,所以王莽时改称“春王门”。

    第五伦命令才下达,马屁便源源不断,从投降后做带路党的宁始将军史谌口中说出:“元年春,王正月,宣谕太平,大将军选择此门,颇有深意啊!”

    第五伦笑着不答,只站在车舆上看左右光景,尤记得几年前初入常安,自诩前世见过大世面的第五伦,还是对这古代京师印象颇深,当时是天暮秋凉,道边树木飒飒,后有藕池残叶,前头巨城雄伟。

    今日前来,虽是盛夏,然而城外诸里却更加冷清,处处关门闭户,唯恐被外来的大军劫掠损害——让第五伦勃然大怒的是,还真有前锋部队没能约束好士卒,不顾他三令五申的严令,侵犯了城外的迎春里,争抢祠中供奉的丝帛,甚至踹开民房要吃要喝,还欲玷污民妇。

    “违背军纪,坏我名声,汝等与新军、流寇何异?”

    就这还吊民伐罪,就这还开天辟地?简直是狠狠打安民大将军的脸。

    第五伦颇为恼火,也不急着入城,让从魏地跟来的军法官,将犯禁者,从士吏到兵卒,五十个人统统在宣平门前绑起来,不少新兵还颇感冤枉,抬头嚷嚷道:“不是说入了京可分得财物么?却又拦着不让进门,吾等自取有何不可?”

    为了鼓动士气确实有此说,但也提了,收缴府库后按功分赏,可从没鼓动他们自取,第五伦也不管“不教而诛”,也不管寒不寒士卒之心了,只令人将未能将军纪讲明白的当百、士吏、什长斩首,所掠归于迎春里,士卒也统统处斩以儆效尤。

    而忍住贪婪,没有侵害城外里闾的秦禾等士吏都面面相觑,暗自庆幸。

    “真愚笨,要抢掠,也得进了城再抢啊!有钱人都在城里!”

    “听说皇帝都跑了,直接抢皇宫不好么?”

    在魏地的往事让老兵们觉得,第五伦虽然禁止劫掠平民,但对士卒痛宰豪家,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行径常是睁只眼闭只眼。

    说来你不信,这已经是第五伦部队里精锐的精锐了,否则也轮不上做前锋,但觉悟尚且如此。

    第五伦听说过一句话,进京赶考。

    一个野生政权进入京师,确实面临各方面的大考:组织纪律、官员队伍、眼光格局、处理复杂矛盾的能力。

    以上种种,他们有几项?

    他看着身后才捏合旬月的大军,没几个人识字的长长队伍,被选中入城的士卒依然是“精锐”。但进去后,他们人性里的恶,杀人后沸腾的血,能被已经极其严苛,动辄处死的军纪约束到什么程度,却依然不得而知。

    第五伦心中顿时比打仗前还忧虑:“而吾等这趟进京……”

    “是裸考啊!”

    ……

    虽是没时间复习准备的仓促裸考,但你依然有两种选择。

    破罐破摔,任由士卒肆意妄为,把常安屠了,交个白卷——但若如此,先前那些大义凛然,全成了笑话,就这样,还有资格公审王莽?

    还是要努力努力,试试能否及格。

    第五伦遂点了十二个从新秦中起就跟着自己的军司马,亲自耳提面露,让他们带兵分别赶赴十二城门,给士卒许以犒赏,接受五威中城兵投降,看好各门。非但渭北的豪强部队不能进,后续赶到的部队,没他命令,也不得擅自入常安。

    而这时候,获知王莽出逃,第五伦抵达,城内仓促集结后赶来归降稽首的官员队伍也到了,簇拥在宣平门内,在两侧排成长队,朝第五大将军稽首不已。

    而在宣平门前,第五伦遂重申了一次此番进京的纪律。

    就他这封建军队的尿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不要想了,还是玩玩符合时代的那一套吧。

    “昔时汉高入关,约法三章,今日吾与常安官吏、士卒、百姓约法五章。”

    “非奉命调遣,擅自入城者军法处置。”

    “杀人及玷污妇女者死。“

    “伤人及盗掠者抵罪。”

    “三日宵禁期间禁止出入里闾,三日后,市复其易,民复其业。”

    “新莽官吏,二千石以下者,官仍其职。”

    前三条自不必说,后两条则是为了维持这天下第一大城的秩序。农村还有自家田地,城市就全指望市坊买粮食,并非家家户户都有余粮,一断三天,有些人家就要饿疯了,若不想这几十万人也变成流民,秩序就不能乱。

    而第五伦手下就八百军吏,还大多是文盲,一两年前也是流民,靠他们,连三万军队都管成这鸟样,更别说管三四十万人的大城市了。

    还是只能沿用新朝京兆的官员班子,暂时维持秩序,也比完全乱套好,算账,得到秋后再说。

    要杀肥羊,且先逮着二千石以上的先宰几个,然后打开府库,迅速给数万士卒第一波犒赏,否则恐怕压制不住了。

    第五伦目光在前来归降的众人中扫视,还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为首者乃是“四将”之一的立国将军,名叫赵闳,负责城中治安,他没有跟王莽一起逃,而是选择封了宫城府库,向第五伦稽首归降。

    史谌在第五伦身边耳语几句后,第五伦却摇头笑道:“虽然立国将军先前在王莽面前痛斥我,想必都是虚与委蛇,如今反正才是真心啊。”

    “正如大将军所言,我心仪大将军与王涉、董忠事业已久,本欲加入,只是彼辈被擒,只能暗暗潜伏,直到今日!”

    赵闳稽首不已,自诩内应,又说王涉、董忠二人,都在王莽出逃前,让五威司命杀害了,都被分尸装在箩筐里。

    死得好!第五伦恨不得猪队友统统死绝,但还是得面露凄凄之色,为二人哭一顿。

    再看赵闳身后,虽然没有十一上公,但九卿六监确实不少,其中不少人也是当年劝王莽上位,在北阙前磕头的四十八万选票中的一员,如今也拿出昔日本领来,迎接胜利者。

    但第五伦寻了许久,却没找到一个人的身影。

    “共工宋弘何在?”

    宋弘不但是桓谭的朋友,颇有贤能之名,还担任过并州牧,管理少府,是为数不多能干实事的官员。若让第五伦选的话,王莽降官里统统宰了,只留宋仲子一人足矣!难道此人跟王莽跑了?死于乱军之中,那倒是一个大遗憾。

    “宋弘执迷不悟,既没有跟王莽走,也不肯前来迎接将军。”赵闳只如是说,但他们还有一个大礼,要送给第五伦。

    当第五伦的车轮沿着夕阴街抵达他与扬雄曾经居住过的宣明里门前时,在此迎接的不但有当年的左邻右舍,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囚犯,正被按在宣明里前,头发上也系着草绳,麻布勒着嘴巴,惊惧地看着第五伦到来。

    看到那人,第五伦对进京裸考的焦虑都飞走了,只到了近处,仔细端详他,确实没错,是活的陈崇!

    第五伦顿时拊掌笑道:“陈司命,你也在啊!”

    ……

    “大将军说,五威司命光酷刑就有上百种,能让人痛苦万分却欲死不能,而你利用这些手段,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拷问了多少屈打成招。”

    “陈司命作为五威司命,奉命督查奸猾,却不知自己就是最大的奸猾,既然五威司命有许多人愿意归降,且随我将陈崇带回去,将那上百种刑罚,都让陈崇品尝品尝,且将其这十数年罪行,统统拷问出来,好方便定罪。”

    在第五伦安排下,陈崇遂被抬入宣明里中去,第五伦特地嘱咐了,要陈崇活着,让他好好享受一夜,明日带去宫中天禄阁。

    在宣明里做了这件事后,第五伦心中大快,纵马于夕阴街上时向南望去,则是一座独立于寿成室、常乐室之北,自成一体的宫室,显得有些孤寂。

    这是明光宫,王莽改名定安馆,黄皇室主王嬿所居也,如今大门紧闭,听说王莽南巡狩,没有把这前汉太后带上。

    第五伦多看了这宫室几眼,又点了一个军司马,让他们守着这宫室,万不可让士卒惊扰。汉平皇后这张牌,落在他这打算另起炉灶的人手中,等于是废牌,食之无味,但若被有心人得了去,却能坏事,且先留着。

    第五伦还问起另一处地方:“速速派人去前汉的大鸿胪府,保护刘孺子婴。”

    刘孺子婴,是汉平帝驾崩后,王莽扶持的“太子”,连正式继位都没等到,大汉就没了,所以不算末代皇帝,就这样以前朝太子身份被封为定安公。

    他名义上是永为新室宾客,享受周时宋国待遇,实则是囚禁于院子里,从小到大都不让人跟刘孺子说一句话,据说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傻子,话都讲不清楚。

    和王嬿一样,此人第五伦可以不用,却不能叫他落到别人手中。

    然而,等他的队伍抵达横门大街时,派往大鸿胪府的官吏只匆匆赶来禀报:

    “大将军,大鸿胪府的人说,昨夜王莽出逃,城内大乱之际,府邸守卫自散,奴婢奔逃,有人自称是大将军麾下,将刘孺子婴带走了!”

    ……

    PS:第二章在18:00。(还是会晚一到两个小时,过年嘛,你们懂的)

第248章 让我很为难啊

    “被我麾下之人带走了?”

    但天明之前,第五伦的人还在朝京师小跑前进,如何能提前入城带走刘孺子?更不可能取而不报。

    除非是安排故旧内应,自作主张!

    第五伦下意识瞥了某人一眼,冯衍就在他后头不远,察觉到第五伦的目光,立刻滚鞍下马,小跑到第五伦车前下拜,哭丧着脸道:“明公,此事绝非臣所为。”

    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

    虽然冯衍在第五伦袒露野心前,还真给他出过诸如“立孺子婴以与南阳更始皇帝亢礼”的主意,但既然知道明公想要的是汤武革命,冯衍也开始扭转思想,如此宽慰自己:

    “若是明公立汉帝,自任汉相,那我往后顶多在其下,做一个御史大夫。”

    “但若是明公自立,借着驱逐王莽的大义名望,真成了势,哪怕只是割据一隅,为帝为王之际,我说不定能当上宰相。”

    这确实是条更难的路,但对他们这批最早投效的人而言,利益也会更大,若真能开创一番新事业,确实比起“中兴汉室”更令他这种纵横之士行动

    如此一想,冯衍也就把他家“先将军”对汉朝的忠诚抛之脑后,给第五伦写檄文,冒险替他劝降史谌,都在为自己积蓄功劳。

    如今不知哪个天杀的聪明人提前将刘孺子婴带走,还冒充第五伦手下,冯衍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他知道,复汉之人都是第五伦的潜在敌人,只能以手指心发毒誓。

    “敬通误会了。”

    第五伦笑着扶起他:“我看敬通,是想让你来为吾想想,究竟是谁人如此大胆,竟敢趁乱做下此事?”

    冯衍立刻脱口而出:“渭北诸豪!”

    说来好笑,十几年前违背“与国同休”的侯爷们,如今却忽然想起汉家的好来了,其中以萧乡侯萧言跳得最欢,但他们才刚刚渡渭,没有作案条件。

    “还有城中遗老!”

    大汉遗少冯衍还真知道城里有几个老家伙,王莽是个好人啊,只对儿孙狠辣,对那些嘴上嚷嚷复汉的人却十分宽待,不当真造反一般不杀。当年有人劝他退位,王莽只将其发配苍梧,已经是极重的惩处。

    这时候有人提议道:“明公,不如大索全城,一定要搜出来!”

    万脩却反对:“大将军刚刚约法五章,禁止侵犯百姓,如今却忽然大索,好让士卒与别有用心者乘机劫掠?当年王莽每次出行便横搜城中,吾等焉能效仿。”

    他对第五伦道:“臣以为,大索刘孺子带来的麻烦,甚于其本身之害。”

    冯衍也说道:“然也,不少市闾百姓只知汉成帝遗腹子刘子舆,却不知有刘孺子,若大肆搜捕,反而搞得人尽皆知。”

    第五伦颔首,他们刚刚途经常安东西两市,回想昔日,往昔太平时,马羊嘶鸣、车来车往,总是十分热闹,隔着十几里都能听见市中传出的声音。夕市刚散,商贾低头数着今日收获的钱,奴仆赶鹅提肉而返,窥一斑可见繁华。

    可今天却冷清非常,被王莽摧残后还苟延残喘的商贩,今日全都不见踪影,若没有他们运送粮食、蔬食入城,城里几十万人日常饮食都要出大问题。

    秩序必须尽快恢复,约法已立,就要遵守,为了刘孺子这个选择题小分出尔反尔,将考卷的第一道大题做错,得不偿失。

    更何况,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时辰前,在此期间起码上万人逃出城去,想跑早跑了。

    现在最紧要的,是让入城的万余士卒,立刻镇压城内乘机作乱的新军、无赖,扑灭各处冉冉升起的火焰,而第五伦,则要入宫取一样东西。

    他们已经抵达横门大道,再往南走,就是寿成室的玄武门苍龙阙。

    然而就在北阙广场上,却有一群人,齐刷刷地站在那,拦着第五伦一行。

    为首的是前朝左将军公孙禄,他已经八十多岁了,曾经是王莽的政敌。新朝建立后,公孙禄也没少骂王莽,但王莽一直容着他,奉之为国老。

    公孙禄还曾告诉王莽,想要天下太平,先把刘歆、陈崇、崔发等人统统宰了,让王莽大惭,但也只是让人叉出去,还是没杀他。

    如今王莽跑路,公孙禄又开始上蹿下跳,这老家伙是不怕事也不怕死,带着一群在新朝不曾出仕的遗老们,拦着第五伦的军队,朝他拱手作揖,大声道:

    “第五将军,足下檄文中欲承天顺民,既已逐王莽,有大功于社稷,但将军如今,竟是先欲入宫室?”

    对老人家,第五伦还是表示尊敬的,在车上拱手:“应当如何,还望公孙公指教。”

    公孙禄捋着胡须道:“应该籍吏民,封府库。”

    第五伦笑道:“确应如此,我此番入宫,就是为了收九卿薄册以籍吏民;带兵镇守少府、黄门、钩盾、臧府、中尚方等处以封府库啊。”

    说着就要让士卒推开这群老家伙,继续前进。

    公孙禄却拄着鸠杖,痛心疾首地说道:“将军误会了,籍吏民,封府库,是为了等待这宫室真正的主人!”

    这皓首匹夫此时此刻,真像极了为老主人看家的老狗,对着不经允许想擅自进去的第五伦狺狺狂吠起来。

    “在此之前,将军宜急拜谒高庙,称臣奉祠!”

    “称臣?”第五伦在车上始终站得很直愣,笑道:“向谁?”

    “向高皇帝,向大汉!”公孙禄朝高庙方向拱手。

    第五伦不答,看了看左右,又瞧了瞧后头,万脩等人也一起笑了出来:“汉家社稷已亡十余载,如今何在?”

    “在人心之中!”公孙禄拍着自己的胸膛:”王莽篡逆,汉家才是正统,如今人人思之,将军方能轻易入常安,虽然将军没有吃过汉家食禄,但既然受其德泽,便是汉臣!“

    这是什么逻辑,老家伙唾沫星子飞溅,在那为汉家叫魂,第五伦只看了一旁的冯衍一眼,狗头军师立刻明白了。

    冯衍这种狗头军师,得随时用脚在后面踢着他屁股,才堪一用。

    一篇檄文,还不够,要划清自己与复汉派的界限,就得看今日表现了。

    没办法,冯衍遂哈哈大笑起来:“公孙禄,你口中念念不忘汉朝,真以为,自己是汉家忠臣么?”

    如何不是?公孙禄在汉哀帝驾崩,王莽入朝后,认为惠帝、昭帝时外戚吕、霍掌权,几危社稷,现今幼主当国,不宜令外戚秉政。于是他和同僚在竞选大司马时相互投对方的票,却忘了此事是王政君一票否决,还被王莽弹劾互举,皆免官下野。

    现在随着王莽奔逃,这趟履历成了公孙禄的政治资本,他自诩为常安中复汉派领袖,第五伦刚进城,就迫不及待带着一群人站出来,想按着这军阀的头,逼他共做汉臣。

    冯衍却不以为然,摇头道:“翟义、刘崇确实是汉家忠臣,王莽有取代汉室刚有端倪时,二人便举兵而反,最终生死族灭。当时是,诸君身在常安,居高位,却畏首畏尾,并无响应。”

    “王莽代汉后,诸君本可效仿长陵宣秉等人,不食新禄,隐居做伯夷叔齐,然而诸君依然在常安闲乐,满足于做富家翁,王莽所赐欣然笑纳。”

    “后来,确实还有刘汉后裔,在南阳等地举兵反对王莽,然而诸君一直坐等,又有何作为?据我所知,当时公孙禄还曾向王莽提议,与匈奴和亲,以诛灭国内流寇,一心为新室着想啊。”

    “二十余年了,诸位既不殉汉,也不举义,连隐居亦嫌辛苦,今日第五大将军奉天诛暴,士卒豁出性命斩荆棘,横渡灞水,将王莽吓得狼狈奔逃,诸君却忽然冒出来,自诩汉家忠臣,岂不荒谬?”

    莽建国搞砸了事情,当年觉得头皮痒、水太凉的建制派们,就出能来窃取胜利果实了?

    十多年前若非此辈无能,王莽焉能在万众瞩目下上台?

    公孙禄被冯衍这一席话气得不轻,也没无耻到说自己留有用之身以图曲线复汉上,只拄着杖骂冯衍数典忘祖:“你若是死了,有何面目见汝祖冯奉世、冯野王?”

    冯衍只不搭理,朝第五伦道:“大将军,依我看,彼辈不过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之辈,怎敢在大将军面前妄称天数?不如将此辈轰走!”

    第五伦颔首,下的命令却让冯衍吓了一大跳:“我已约法五章,下达禁令,无故不得外出,彼辈群聚于此,有碍安定,统统抓起来!”

    如狼似虎的士卒立刻从两侧上前,将公孙禄等人拿下,他们继续破口大骂,但在骂第五伦时却一下子鲠住了。

    “第五伦,你……你!”

    骂第五伦负汉奸贼吧?他从未做过汉臣,干干净净,祖上的田横还跟刘家有仇,简直无懈可击。

    骂他叛新逆贼吧?第五伦可是驱逐王莽的第一功臣,而公孙禄等人又不承认新朝正统,既非正统,叛之何错?

    一时间,君臣礼法大义还真不好往第五伦头上扣,公孙禄只能骂他不尊老,心存贪鄙野望。

    第五伦视若罔闻,只点了冯衍的名:“敬通,此辈就交给你来审讯。”

    第五伦有理由怀疑,刘孺子就是公孙禄等人带走的,但这群榆木脑袋,应该不会聪明到假第五伦之名行事。但即便是冤枉的,这群人无不坐拥田土豪宅,总能掏出些东西来。

    第五伦可不像王莽那样,对难以收复的敌对势力心怀幻想仁慈。

    你们又不肯加入我的事业,又不肯去死,这让第五伦很为难啊。

    他对亲信低声道:“既然一心为汉,汝等便给公孙老将军一个体面,送他去见汉朝十一代先帝!”

    这命令一下,冯衍只能硬着头皮领命,与复汉派做一次干净的切割,而第五伦回过头时,发现公孙禄等人陆续被架走后,那些降服他的新朝大小官吏脸上转忧为喜,不少人暗暗松了口气。

    公孙禄等人自视为“汉”,那拥戴王莽的立国将军赵闳等就是“贼”,最铁杆的贼跟着王莽跑了,倘若彼辈上位,次一等的贼也会被清算。如今看第五伦的做派,只要他在常安一天,复汉一派绝对无法起势,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趟入常安,摆在第五伦的考题很多,涉及到民心、士心、军心。

    民心只能努力争取,第五伦虽以安民为号,但他作为破坏秩序的人,常安人一旦生活水平下降,怨恨都要归结到他头上,一旦乱世开始,交通、货殖断绝,如此庞大的城市将难以为继,想比王莽干得好都成了难事。

    而所谓士心,若都是这些前汉遗老遗少的,那第五伦大可不要。

    他必须把握住的,还是军心,既然常安已入,对数万将士的犒赏便迫在眉睫,否则怨望生变就在旦夕之间!

    第五伦变不出金帛,但寿成室里有!于他而言,这可比什么刘孺子、黄皇室主重要多了。

    “入宫!”

    北阙玄武门的大门,朝第五伦缓缓开启!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249章 运输大队长

    第五伦曾数次出入寿成室见王莽,都是从东阙苍龙门进,极少由北阙玄武门入。

    这主要是因为,自汉朝时起,两阙的政治功能便不尽相同:东阙用来接待内诸侯入贡、群臣上朝,出门就是丞相府以及群臣居住的尚冠里。

    而北阙作为正门,则多用来挂各路胡王、单于、越王的头颅,规格不够还上不了城头。每逢蛮夷入朝,大鸿胪和典属国就带他们从蛮夷邸一路到北阙参观,指着阙上笑着说这里挂过谁谁谁。

    但也有一种汉、新两百余载没遇到过的状况:外军入城,以下克上,胜利者不收刃,不束甲,堂而皇之地从北阙开进来。

    这种感觉,和作为臣子时小心翼翼行于宫中是截然不同的,第五伦算是明白,当年刘邦初入咸阳宫时是什么感觉了。

    笔直的大道直通前方巍峨宫室,伏倒在两侧的官吏侍卫、小心翼翼抬头看你的宫人,数不尽的甲兵簇拥在后,天地间唯我独尊,世界中心就在脚下,踏着它能登上权力巅峰,真该喊一句:“大丈夫当如是!”

    而他麾下的军吏兵卒们亦然,一个个咧着嘴,心中的自得洋溢在脸上,亦有人左顾右盼瞪大了眼睛道:“这就是皇帝的坞堡,如此之大,他住得过来么?”

    “吾等替他住!”已经有人兴致勃勃,准备夜宿于内了,不过一看宫婢都傻了眼,王莽只留了又老又丑的汉时旧人,这十多年居然没怎么纳新。

    方才在外投降的立国将军赵闳还算做了点实事,约束住了宫卫,将寿成室们紧闭,杜绝了乱兵和无赖冲进来拉金银细软,如今防务被第五伦接管,又分派重兵守备四阙。

    “伯卿。”第五伦点了刚刚抵达的任光:“汝带人分赴尚书台及宫中三公、四辅及九卿官署,将所有文书封档,尤其是天下山川地图、户籍税收。”

    任光应诺而行,第五伦只将他当低配版的萧何来用。

    又点了从城北赶来通报,说族兵已渡过渭水的第八矫:“季正擅长诗书,且赶赴天禄阁、石渠阁、麒麟阁,护住典籍。”

    这一位,可以当汉时的楚元王刘交来使。

    而第五伦自己,则直奔共工府而去。

    虽然被王莽改了个名,但共工和少府职能一样,负责征课山海池泽之税和收藏地方贡献,以备宫廷之用;还得设立许多工坊,承担宫廷所有衣食起居、游猎玩好等需要。

    故而其机构庞大,其中有一个官名叫“中臧府令”,专门负责储藏少府搜刮来的金帛,就在宫省之中!

    叫第五伦惊讶的是,常安处处混乱,连宫中各官署也不例外,人多遁逃,各顾念其家,基本都瘫痪了。

    唯独隶属于共工府的各个机构,却依然在运转。府吏们持刃在外,格杀了不少想趁乱劫掠的宫卫,尸体倒毙在门前。

    直到第五伦带人抵达,他们见事不可为,才扔了兵刃束手就擒。

    第五伦下了车,扫视这群最后一刻都坚守岗位的官员:“共工宋仲子何在?”

    “我便是宋弘。”

    人群被分开,一个人走了出来,被拦在距离第五伦十步之外。

    虽然过去在宫中见过一两次,但从未交谈过,却见宋弘仪表堂堂,颇有威仪,论俊朗,第五伦见过最出众的人就是马援,而这宋弘竟不逊其下,马丈人完全可以问一句:“吾与常安宋公孰美?”

    第五伦下了车,走到宋弘面前道:“立国将军等人,皆去迎我,九卿尚在常安者唯独宋共工缺席,为何?”

    “今日不是休沐日。”宋弘说话一板一眼,不给第五伦好脸色。

    “既然如此,我便要守卫共工府到最后一刻。”

    “好一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卸其责的宋仲子,我与常安人约法五章,二千石以下官仍其职,宋公可愿继续守?”

    宋弘仰着头:“我为陛下而守,不为叛逆。”

    “大胆!”第五伦身后士吏勃然大怒,却被第五伦止住。

    第五伦道:“陛下……王莽他,抛弃京师,抛弃汝等逃走了。”

    “是被他的臣子逼迫而走!”宋弘目光死死盯着第五伦:“第五伯鱼,你以新臣而叛,辜负了陛下厚望!”

    面对这质问,第五伦居然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有点感动,他进常安快一个时辰了,见过稽首乞降者,见过为前朝叫魂者。宋弘却是第一个斥责他“叛新”的人,足见大新忠良,果然是寥寥无几。

    第五伦叹息道:“王莽,也辜负了吾等的厚望啊,更辜负了天下,迷信天命,暴虐于民,总得有人站出来推翻他。”

    这是事实,宋弘曾力请王莽将多年来攒下的黄金分发给北军士卒,以激励士气,但王莽却把希望寄托在南郊哭天上,让宋弘大失所望,心都凉透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没有继续斥责第五伦,只拱手:“吾闻食人食者死其事,弘今为阶下囚,唯一死而已,请动手罢!”

    第五伦摇头道:“宋公乃是吾老友桓谭故交,若是伤了宋公,桓君山定要痛斥于我。”

    他凑近宋弘,低声道:“依我看,这满城文武人人皆可杀,唯独宋仲子不可,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我虽反了王莽,对宋公,却只有敬佩。”

    这一席话说得宋弘不知如何回应,第五伦笑道:“我已让人保护宋公府邸,君职责已尽,大可归去与家眷团聚。”

    “来人,送宋公回家!”

    看自己兵卒凶神恶煞,第五伦还拉着他们再叮嘱了一遍:“是当真送回家,若是他自杀或受伤,拿汝等是问。”

    宋弘概不合作,但他手下的中臧府令倒是很配合,为第五伦引路,带着一众兵卒进入内库。

    “中臧府令如何称呼?”

    “大将军,小人名叫黄金。”

    好名字啊!第五伦来找的就是黄金!

    位于宫中的共工府,很大一块区域都是仓库,中尚署、右尚署等储藏的是郊祀圭璧及礼乐器物,还有后妃服饰雕文错彩,前者多而繁复,后者少而简陋,可以看出王莽兴趣何在。

    而中臧府则是专门储藏金钱之处,钱大可不看,在王莽折腾下,铜钱已经彻底废了,很多州郡回到了以物易物,大家都被王莽弄怕了,想重建金融系统,可是一个大工程。

    但有一种贵金属,她是财富的象征,能顶得住乱世涤荡,哪怕到了两千年后,依然能够保值,熠熠生辉。

    当一重重门扉被打开,当厚厚的麻布被揭开,就着下午的阳光,金光闪烁于府库之内。

    能跟着进来的,都是第五伦最信任的军吏,但连亲卫长臧怒,都瞪圆了他那双大眼睛。

    黄金,全是储藏堆叠如同小山的黄金饼子!臧怒读书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就像……

    “就像新秦中县城里,摊位上烤好了贩卖的胡饼!”

    一个个圆溜溜,热腾腾,有士卒忍不住去摸了一下,好似真被烫到了手,自己缩了回来,就算不缩的,也被臧怒狠狠瞪了一眼后,悻悻放下,但都吞着口水,真想抓一把放怀里。

    第五伦拿起一枚金饼掂量,一枚一斤(256克),相当于后世的二两左右,成色也极好,纯度应该很高。

    “中臧府一共有藏有多少金饼?”

    中臧府令禀报道:“存储黄金的大柜为一匮,一匮可藏金饼一万枚,六十匮则是六十万枚。”

    他看着手里的薄册:“先前皇……王莽哭天及分赐北军诸校,动用了十多万枚,如今一共还剩四十八万七千六百枚。”

    末了还补充了一句:“皆是宋公亲自盘点,绝无虚报。”

    这宋弘确实是大新官场一股清流,第五伦颔首,又听中臧府令说,这么多金饼,大部分是来源于汉朝的遗留。

    “汉时少府有金官、铜官之分,天下金矿都归少府管的,汝汉之金,丽水之金,各处开采出的黄金都汇聚入宫,这就占了一半。”

    “还有一半,则是来自地方贡赋,汉武搞了酎金制,天下诸侯列侯都要给朝廷缴金饼,成色差了直接削爵,这哪还敢搀假。”

    “只能费尽心思凑,汉时列侯多,少府每年能收上来一千多枚金饼,如此持续百年。”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诸侯们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被迫输来其间。也难怪汉朝皇帝用黄金颇为大方,娶个皇后就动辄万金。

    更有意思的是,其中小部分黄金,居然还是外汇!

    中臧府令道:“来自西域,胡人贪慕虚荣,喜好中原丝绸,自从汉宣帝后,胡商于玉门、敦煌以金购丝,每年都能得上百金。”

    他还向第五伦展示了来自安息、大夏、大秦国那些刻有人面和字母的金币,不少金饼就是用它们融了重铸的。

    当然,丝路在王莽执政后就因为西域各国叛乱而中断了,外汇已绝。

    但王莽宣布持黄金犯法,又在州郡上收了一次,如此一来,天下黄金就基本集中在了朝廷。

    若是加上黄门、钩盾、中尚方等处用于雕饰的金子,总数只怕有六十万斤。太平时节,一个金饼大约值万钱,如今货币系统崩溃,铜钱贬值,但黄金价值尚在,是和丝布、粮食一样的硬通货。

    第五伦只感慨自己何其幸运,遇上了中央黄金储备极盛之时,而这些黄金,王莽跟留着能下儿似的,总不舍得用,现在统统便宜了第五伦!

    第五伦只想跟支援了绿林、赤眉无数甲兵装备,又给自己留下如此多粮食金帛的运输大队长王莽由衷说一句。

    “谢谢啊!”

    ……

    第五伦听说,当年汉高祖刘邦在楚汉相争中被项羽打得四处逃窜,谋士陈平建议,用黄金拉拢腐蚀项羽手下的大臣。刘邦欣然同意,一下子拿出四万枚金饼,给陈平随便用,不问去处。

    果然金子的魅力是巨大的,项羽手下不少谋士大将纷纷被离间策反,成就了刘邦的大业。

    而汉武时,大将军卫青在漠南痛击匈奴,刘彻一高兴,一下子给全军将士赏赐二十万斤黄金。

    正所谓赏不逾时,入夜时分,任光、第八矫已经从各官署和天禄阁完成籍图书的任务归来,第五伦让他们算了一笔帐。

    “加上族兵,我麾下大概仍有大概四万人。”

    “保底的犒赏,一人一枚金饼,外加共工府所藏丝布一匹,人人皆不能少。”

    “立下功劳的部曲,再加一匹丝布。”

    “随我西来的八百军吏,按照功勋不同,少者五枚,多者十枚。”

    至于军司马职位以上的高级军官们,犒赏就更多了。

    如此一来,就去了十万金,以及共工府几乎所有尚存的丝布——不少是王莽准备用来娶新皇后用的聘礼呢!三军将士得抱许久才能抱完。

    黄金第五伦得省着点,因为短期内难以再得,用一枚少一枚,丝布则多发些,往后占了地盘鼓励桑麻,还能源源不断地织出。

    但还有个问题,任光提醒第五伦道:“王莽亦拿出十余万金犒赏北军诸校,听说每人能分得四金。从共工府运出的黄金足份,到了前线却减少大半,等发到士卒手中,最多只有半枚金饼,甚至有人一无所获,故而怨恨,不肯奋力作战,我军方能轻易渡渭。”

    不患寡而患不均,赏罚不公平是会出大事的。但就第五伦这队伍,若像王莽一样傻乎乎地任由下头人自己发,人性贪婪一发作,指不定就会重蹈覆辙。

    所以第五伦想到了一个极其笨拙,却绝对有用的法子。

    “我亲自发!”

    第五伦道:“第一批,先发保底的一人一金,从明日开始,我带人载着黄金去巡视各部曲,务必亲眼看着金饼,发到每个士卒手中!”

    四万人啊,而且驻地还不在一起,这意味着第五伦得绕着常安跑一大圈,确实是太麻烦了。

    但欲取天下,能嫌麻烦么?

    第五伦虽得驱逐王莽的大义,但既然选择不依靠汉旗,传檄而定这种事,就基本与他无缘了,每一块地盘都得用武力硬打,用智谋略取。在这条艰难的路上,他最大的倚靠,还是兵强马壮!

    发犒赏赢军心这考题,老王莽做过,却不知解法,乱写一通,大错特错。

    现在轮到第五伦了,既然用捷径做不出来,为了得到这关键的一分,除了掰着指头硬算,还能如何?

    更何况,此举亦能让士卒们知道,这黄金,是谁给他们发的!

    此策已经定下,而这时候,奉命审讯汉朝遗老们的冯衍也回来了,匆匆向第五伦禀报。

    “大将军,公孙禄被臣一席话说得惭愧难当,已于家中自缢而亡!”

    他手还有些颤抖,这真是冯衍与复汉派彻底割席的一夜啊,往后就回不了头了。

    “但已经搜检了众人家中,甚至还拷问了不少人,却仍不知刘孺子婴去向!”

    不是前汉遗老们干的?

    第五伦皱起眉来,这件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会是谁呢?”

    ……

    同样是五月三十日夜,在距离常安以西数十里的丰镐之间,这儿是西周故墟,已经算京师郊区了。

    昨夜得知王莽南巡狩后,不少常安人从城里逃出来,部分往南,大多数则往西逃,足足有一两万人。

    在镐池,逃匿的士人百姓遇上了刚从西渭桥击破射声营,渡水南下的耿弇部,点着火把朝常安以西建章宫而去。

    原本奉王莽之命去渭水支援射声营的长水胡骑,则在见势不妙后,选择成建制向西撤退:他们多是来自陇西六郡的属国羌胡,不回家还能去哪?一路上也没少烧杀抢掠。

    在这兵荒马乱之际,选择出逃的人也常常遭殃,但有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却全副武装,安然渡过丰水,抵达了一座小坞堡。

    回到自家坞堡后,安陵县人弓林这才拍着自己胸口:“总算是回来了。”

    弓林乃是关中豪强之一,祖上是汉武帝时的光禄大夫,家族在渭水南北都有产业,政局变动之际,他正好在常安,得知王莽出奔,也欲逃走,却被一位胆大包天的同行朋友拉着,去干了一件说出去能吓死人的事!

    冒充第五伦的兵卒,从大鸿胪府将刘孺子婴,给接出来!

    弓林一路担惊受怕,但他朋友方望却浑然如没事人,搀扶着已经十七八岁年纪,却仍如傻子,见人就哭闹的刘婴从车里出来。

    这让弓林不由感慨:“瞻之,你的胆量真是极大!”

    “值此乱世,若没点胆量,如何成就大事?”方望相貌丑陋,留着三叉胡须,身着儒服,却遇事不惊,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但弓林仍有不解,觉得方望是南辕北辙:“我与瞻之往来十余年,知你颇有智略,你十年前就说,新莽迟早覆灭,不能为其效力,如今果然如此。”

    “但你为何不谒见第五伦,我听说他招贤纳士,又是驱逐王莽的大功臣,此番进入常安,必有一番作为,瞻之若能投效,以汝智慧,当得重用!”

    方望让人安顿好刘婴,却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在关中变乱之际,从平陵跑到常安去,就是为了等待第五伦。”

    “然而数日前,一看其檄文,我便知道……”

    “第五伦是舍易而取难,欲摒弃复汉大旗而自诩汤武,以力征经营天下,逆大势而为,别看今日威风,但迟早败亡!”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50章 广厦

    在丰镐之间的坞堡安顿下来后,方望与弓林说起自己所知的第五伦。

    “其实数年前,我便与第五伦见过一面。”

    那还是天凤六年,王莽派遣猪突豨勇北征匈奴之时,方望好奇之下,去附近窥探其营垒,与从茂陵得了小马鞍后,意犹未尽回营的第五伦相遇。

    “我见第五伦此人满脸阴德纹起,当时就知道,此子绝对不甘人下。”

    “而近来看了他的檄文,野心更是昭然若揭!”

    方望却摇头:“可惜啊可惜,第五伦与项羽一样,空有野心却无谋略。”

    弓林不解:“第五伦善于隐忍,又邀名养望,与项羽有何相似之处?”

    方望有自己的一番见解:“王莽大失人心,天下人皆言,刘氏当受命,想要承天命顺民心,光灭莽还不够,就应辅汉而起事。”

    “而分封安定公的刘孺子婴,是汉平帝嗣君,因王莽篡政而没有做汉主,若有人能拜谒高庙,拥立他为帝,名分比南方绿林更始皇帝还要正!若第五伦愿意拥立刘孺子,许多畏惧绿林的州郡,传檄可定!”

    方望冷笑道:“但第五伦却宁可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自矜功伐欲另立旗号,然而他无所受命,非新非汉,将何以见信于众?”

    所以方望放弃投靠第五伦,并认为此人实力看似强大,实则都是虚胖。

    “第五伦在冀州时,辖境北不及邯郸,南不至河内,西阻于太行,东望于黄河,不过一郡半之地。当初王莽召他入朝时若拒绝,直接反莽,经营冀土,他日必为一州之主!”

    “但第五伦却不舍得其祖父宗族性命,抛下魏地,乖乖西来,虽然博得王莽信任,统领数万之众,然不过是新募之卒,若非新室确实不得人心,北军溃散,王莽奔逃,岂能让第五伦轻易入常安?博取大名?”

    “如今王莽向南遁逃,大概是要去南方汉中;关中豪强看似响应第五伦,实则居心叵测,王莽一去,彼辈诉求不一,迟早会离心离德;东边是师尉田况,与第五伦又有宿怨。”

    “常安看似是胜利,实则是个陷阱,第五伦已被困于此,同魏地隔绝千里。乱世之中,既不能通货殖,又不能种地,还要占用兵卒守备的京师大城最是无用。若是他耽于常安宫室,就会陷入周围势力包抄,一旦周边粮食运不进去,第五伦还能养活数十万人?若是一走了之……那就是在步项羽老路!”

    方望认为,第五伦每一步都走错了,干大事而惜亲族性命,没有谋略眼光,不足辅佐,如今是危如累卵,还不如将刘孺子弄出城来。

    弓林听愣了:“既然如此,刘婴及其印绶符节在吾等手中,应该交给谁人?”

    他就是个小豪强,顶多能在渭南渭北拉起上千人来,总不能自立吧。

    弓林提议道:“长陵邛成侯王元,如今是渭北诸豪首领,又是汉家外戚,交予他如何?”

    “不可。”方望道:“彼辈皆不足论也,甚至都斗不过第五伦,不如给我数十人马,我护送刘婴往西,去陇右!”

    “国师公刘歆向西遁逃,此人乃王莽篡汉功臣,如今却忽然反戈,大概是后悔了,觉得对不起祖先,欲复立汉家皇帝。”

    “隗嚣与我相识,他素有才干,西去陇西募兵时还曾辟除过我做主薄。其叔父隗崔乃是陇右大侠,得知常安之变,隗氏必反,或许已经反了!但陇右,还差一面旗帜!”

    方望看向痴痴傻傻蹲在院子里好奇看着鸡鸭的刘婴,笑道:“若能得此人,立为旗号,陇关以西十数郡,传檄可定!”

    ……

    同样是五月三十日深夜,王莽跑得可比方望等人更远许多。

    王莽应该感谢出发前的那场混乱,顺利让他甩掉了速度较慢的辎重和尾巴,只带最亲信的数百人轻装以车骑行进,否则就算越骑营成重再放水,他们也早就被撵上了。

    他们也没敢走渭北的大路,而是渭南绕过上林苑的小道,狂奔一昼夜后,王莽一行人抵达了常安西南近两百里外的萯(bèi)阳宫。

    此处乃是秦汉旧宫室,最著名的事件,是秦始皇将他母亲赵姬迁囚于此,此处躲过了项羽的大火,汉朝仍因之为行宫。

    逃难的路途是艰辛的,不仅疲于奔命,还要忍饥挨饿。

    更麻烦的是,这时候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将老皇帝和一众公卿皇子淋成了落汤鸡。

    虽然畏惧后方追兵,但众人实在是疲乏得不行,冒雨也无从赶路,听说前面有个“行宫”,王莽顿时大喜,让人通知其安排食宿。

    但王莽抵达时,才发现萯阳宫只剩下一座废墟。

    宫室已被拆了大半,梁柱都被运走,只剩下满地瓦砾和石缝里探出头的杂草,秦时的黑色石雕也被砸得稀巴烂。

    “此处为何废弃?”王莽茫然询问亲信,张邯才告诉他:“始建国年间,陛下厌恶秦政,遂令唐太傅非毁秦时旧物,将十二金人放倒在地践踏,又将秦代雍地行宫、淫祠废弃捣毁。”

    “到了陛下修筑九庙,为了节省梁柱,又将这拆了个干净。”

    原来是王莽破秦时四旧惹的祸,那会他哪能想到,成为自己逃难路上第一个留宿之地的,居然是王莽鄙夷的秦宫啊!

    但没办法,附近都是野林子,里闾也不安全,众人只能凑在废墟残存的墙垣里,或直接睡在车舆中,好歹将这一夜熬过去

    王莽为大婚而染黑的头发,被雨水一冲,原形毕露,白得凄凄惨惨。孔子惶惶如丧家之犬,一直把孔子当做自己目标的王莽,终于体会到了,他现在连鼓弦而歌的心思都没有。

    因为辎车都失散了,他们这几百人只能就着雨水,嚼着为数不多的干粮。勉强吃了点后,大家相互藉枕而眠,暂时忘却等级高下、尊卑贵贱,王莽的庶子庶女哪受过这种苦,一时之间,哭声一片,好不悲伤,只思念宫室戚里的宽檐广厦。

    倒是那个因陈崇之事,差点被王莽杀了的功脩公王兴,眼睛时常瞥向他父皇腰间,随身佩戴的传国玉玺上!

    但巨毋霸始终守在王莽身边,扛着车盖为老皇帝遮风避雨,让任何人都无机可乘。

    “汉武帝有上官桀,而予有巨母霸啊。”

    王莽大为欣慰,仰头看着举伞巨人说道:“巨将军,予封汝为上公……就叫……举新公!”

    巨毋霸笑了一下,这已经是王莽一路上许出去的第三个公爵了,随行的崔发、张邯都有份。他倒是不甚在意,东莱都是实在人,他只是受了皇帝厚遇,报恩而已。

    但能如巨毋霸这样忠恳的毕竟是少数,逃难的日子如此凄苦,第一天就有许多人开小差,一路上至少有百多人后悔,溜之大吉,甚至还有欲借王莽人头一用的,幸好被巨毋霸等人所斩。

    又冷又饿熬了半夜,雨水稍微小了点,去附近盩厔(zhōuzhì今周至县)县打探消息的崔发也回来了,神色慌张,在王莽面前下拜道:

    “陛下,新光(武功)恐怕是去不成了!”

    “为何?”王莽急问崔发。

    “盩厔县豪强叛乱,往西的交通断绝。”

    “而臣又打听到,先前被陛下辟除为扶尉郡属令的陈仓大侠吕鲔,亦响应了第五伦,正在将兵围攻新光县!”

    这才几天啊,整个关中就全反了?难怪扶尉郡的勤王之师迟迟不至,而一直享受免税待遇,理应对王莽最忠诚的新光县,又进去不得,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褒斜道是去不成了。”

    与只会空谈的唐尊,张邯不同,崔发还是有点能力的,说道:“通往汉中道路不止一条,此处往南,有一条小路翻越山岭,名叫傥骆道,最为险峻,但也最快捷。”

    东边的子午道不敢去,西边的褒斜道去不了,那也只能走这条路了啊,王莽颔首,但还不等他们着急随行人员继续上路,安排在后方的斥候便高呼起来。

    “叛军,叛军追来了!”

    这不知真假的示警,惊得满地公卿皇戚立刻翻身而起,哭爹喊娘地朝车驾跑去。

    拥挤之间,王莽竟不得上车,好在巨毋霸果断,直接扔了伞盖,将王莽背在身上就往前冲,而崔发抱着王莽舍不得扔的铜威斗紧随其后。倒是老太傅唐尊落在了后头,还被人踩了一脚,眼看是爬不起来了。

    功脩公王兴左看右看,无奈之下,也只能一跺脚,紧随王莽,朝山林而去!

    ……

    王莽趴在巨毋霸背上,被第五伦派出的越骑营追得满山林乱跑之际,一个曾与他共饮宴席的老头子,也顶着细细的飞雨,抵达夜幕中的建章宫。

    建章宫就在寿成室西边,已经到了常安主城墙外,建立于汉武帝时,作为汉朝极盛时期的手笔,建章宫比闭塞于常安中的寿成室更加大气,光说那巍峨的“双凤阙”就高足足二十丈!可谓这时代最高的人工建筑。

    阙上还有一对铜凤凰迎风而立,这儿是俯瞰常安宫室最好的地点。

    “不用扶,老夫自己能走。”

    话虽如此,但第五霸年纪毕竟上来了,得先解了沉重甲胄,才能登上此处了,也达不到年轻时一脚迈两个阶梯,但至少还不用一步一歇息。

    到了上头后,第五伦正在这等他,见面后也不问列尉情形,只拉着第五霸到双凤阙边上,笑着对第五霸道:“且来看看此处风光。”

    这确实是第五霸此生七十余年从未见过的美景,过去他也曾路过建章宫,但都只是站在底下,仰头望着阙上展翅而飞的双凤,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站上来!

    “大父,你曾想为第五氏立阀阅,那今日这阀阅,足够高么!?”

    “够高,比老夫想象中,高太多了。”第五霸说的是实话,这几天的事,过去七十年想都不敢想啊,而且他闻得出来,第五伦今夜喝了点酒。

    “大父,前些时日,你还曾嫌弃北阙甲第的院落小,天也小。”

    第五伦指点着夜幕下只被守宫士卒火把照亮几个角落的寿成室,笑问第五霸:“这院子,够大么?”

    “够大,够大。“第五霸应和着,却皱起眉来,还以为第五伦飘了,想提醒孙儿几句,但第五伦已经话音一转,肃然道:

    “但站得太高,也容易跌下去,尤其是脚下未稳的时候,能够站到这,并非我一人之力,而是借势而为,势一旦消除,想要自己站稳谈何容易。”

    “更何况,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常安,无数双手,想将我拉下去!”

    第五伦依然十分清醒,仰头道:“而宫室固然够大,但王莽就在这里边待得太久,以至于成了笼中鸟,习惯了管中窥豹,不知世事全貌。”

    他长唏了一口气:“要想不忘记天有多大,地有多广,还是得双脚,站在泥土里啊!”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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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