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新书TXT下载新书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新书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2章 左队后队

    “傅子卫乃我去年入颍川结识的第一位俊杰,虽然只是个亭长,但在本地颇有名望,可不能慢待。”

    第五伦离开魏地赶赴关中之际,刘秀也已率军北,抵达左队郡(颍川)襄城县(河南平顶山市襄城)。

    他不同于其他绿林武装的严格军纪确实起了作用,听闻汉军至,投靠者络绎不绝。

    而今日来投的,正是本地的一个小亭长,名叫傅俊。

    “傅子卫和陈子昭却是同名。”朱祐一笑,看向紧随刘秀的高个持戟军官。

    这陈俊乃是南阳西鄂县人,刘秀和朱祐在宛城举事失败南逃时,陈俊曾将刘秀堵在巷子里,差点缉捕,亏得刘秀一通嘴遁,让已经很久没收到朝廷俸禄的陈俊放了他一马。

    等到更始称帝后,南阳诸县络绎归顺于汉兵,陈俊也一同降服,刘秀特地将他要到了军中,与之同衣食,十分喜爱,这大个子如今倒是成了刘秀的忠诚护卫。

    “可不止同名。”刘秀笑道:“巧的是,我去年避吏至颍川时,路过傅俊管辖的亭中,差点被他当成贼给抓了。”

    同样是不打不相识,误会解除后二人结交,此番刘秀率军至此,傅俊听说是刘文叔到,竟毫不犹豫,带着十几个亭一起归顺,让刘秀又得数百本地子弟为生力军。

    傅俊给刘秀带来的礼物,还不止于此。

    “文叔……刘将军,看我将谁抓了来?”

    傅俊亭长将一个五花大绑的新朝官吏推攮上前,却见此人身体壮大,却被绳索缚得极紧。一般的新吏,若被汉兵擒获,少不得要稽首求饶,但此人竟是不卑不亢。

    傅俊洋洋得意地报功:“此乃左队西部督邮掾,名叫冯异,字公孙。这位冯督邮从父城县来,赶了一天的路。至我邻近的亭舍组织亭卒欲守父城县,正好被我擒获,此人骁勇,力气好大,还伤了我好几个亭卒。”

    “原来你就是冯异!”刘秀麾下校尉们顿时怒不可遏。

    这冯异奉左队大尹之命,监护郡西五个,很擅长打仗,这段时日可让刘秀的军队吃了不少苦头。因为冯异守在父城县,害得刘秀的进攻迟迟无果,遂只能转攻襄城。

    今日意外擒获,众人都义愤填膺,欲杀之而后快。

    但刘秀发现,冯异却站立犹如一棵大树,只正视自己,哪怕生死攸关,语速却依然很慢。

    “久闻刘伯升兄弟之名,但汝等偷袭,算什么豪杰?”

    “就算不打攻城战,你我整兵战于郊野,我部众虽少,被擒获的,必是汝等!”

    这下,更是人人都嚷嚷着要宰了冯异,唯独刘秀对冯异左看右看,心生喜爱,却哈哈大笑,一挥手。

    “松绑,如冯公孙之言,放他归去!”

    ……

    地皇四年四月初,刘秀攻略左队之际,第五伦也带着八百壮士,抵达了另一个大队:后队。

    后队便是河内郡,时值孟夏,正是河内天气最舒服的时节,但第五伦也功夫南瞻淇澳,观其绿竹纯茂,也没时间去看看朝歌殷墟之地,俯仰古今。

    甚至在路过汲县时,都没时间去看看那位传说中制作了水排的水利专家,杜诗。

    他麾下八百人,几乎是“骡马化部队”,驾驭着驴、骡、马匹,以车代步,速度很快。

    毕竟王莽要求第五伦五月初一抵达京师,倘若迟了,阿莽乃性情中人,一怒之下,这兵权不给了,第五伦的大计岂不是要泡汤。

    河内,相当于后世河南省在黄河以北的那一部分,按理说也应该算作“河北”。但从汉朝起,河内在行政划分上,就一直归属“司隶校尉”,跟河东、河南绑一块,由中央直属,因为这儿的地理太重要了。

    随行的冯衍又能评头论足显露本事了:“河内南控虎牢之险,北倚太行之固,黄河绕其南,真可谓表里山河,雄跨晋、卫,舟车都会,号称陆海。”

    往南,河内隔着大河与洛阳相望,周武王由此渡河灭殷。

    往西,有要道通往河东、上党,当初秦赵上党之战,秦军之所以能胜,正是因为夺取了河内,粮道比赵国还近。

    往北,则深深插入魏地,乃魏之门户,就这地势,若河内有一位强势的大尹,第五伦都要感到卧榻之侧有人酣睡,无法安寝了。

    好在,与河内的殷富四冲相比,这儿的武备实在是虚弱得很。

    “因为郡兵大多被王邑征调,跟随郡大尹去洛阳汇合了。”

    第五伦心中了然,他听说王邑的大军已经离开了六尉,将出函谷关,除了关中强征的壮丁外,其余各郡也凑了点人数,最终可能会真如王莽期盼的,弄出个四十万大军来。

    而如今留守河内的,是本地的副手,管军事的属正,可却非宿将,而是一位名儒老臣,名叫伏湛,名望倒是有,但打仗能有几分手段,就是个未知数了。

    且看第五伦一路赶来,遇上休憩时却不忘老本行:画地图,冯衍也瞧见了,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一旦乱世开始,河内,这片粗安之地,将是魏地势力最先吃下的一块肥肉!第五伦这一趟行军,也附带踩点。

    因为有朝廷制诏,一路畅通无阻,四月上旬时,一行人便抵达了后队首府:怀县。

    第五伦没有入城,甚至都没时间拜会本地管事的属正伏湛,但却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自称是窦融的朋友,请求拜见。

    第五伦和窦周公好歹是表明朋友,又听手下说那人乃是当地名士,想到未来几个月后,可能就要对河内动手,遂在启程前的空隙,让其前来一会。

    来人名叫蔡茂,四十多岁年纪,字子礼,河内怀县人也。

    与第五伦同行的王隆听说过此人,告诉他道:“蔡子礼在汉哀帝、汉平帝年间以儒学闻名,征召试为博士,对策陈述灾异,以优异被擢拜为议郎,迁侍中。恰逢今上居摄,蔡茂遂告病免职,不肯做新室的官,回乡隐于市中,直至今日。”

    看来又是个大汉忠良,第五伦心中对此人成色有了了解,而蔡茂这一来,居然还携带着不少河内名流,本地望姓,他们却是和冯衍一样,劝第五伦勿要西入。

    蔡茂与第五伦寒暄介绍后,便叹息道:“身处邻郡,久闻第五公之名,护得魏郡安定,力阻流寇,于河北有大恩德,何必舍百万生民不顾,而欲赴于火中呢?”

    第五伦依然一副大新忠臣架势,肃然道:“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天子征召,伦焉能不至?”

    蔡茂不好否认君臣之份,也不敢直接说王莽乃是篡逆,只道:“我与窦周公为友,周公一向不愿卷入是非,可却被授予大任,领兵南击绿林,结果如何?狼狈遁逃,不知所处,第五公虽素称骁勇,难道就不怕步了窦融后尘么?”

    蔡茂与河内名流都希望第五伦不要西去,力劝他回魏郡去,虽然话语里说得十分婉转,没有直接劝第五伦拥兵造反。但看这意思,彼辈是希望第五伦作为邻居,顺便也能确保河内安宁,毕竟魏地亦是河内门户,为这儿挡着赤眉、铜马等流寇的进攻。

    第五伦谢其好意,送别众人后,冯衍颇为喜悦:“河内人心厌新而求安,可用矣。”

    不错,但还有一点,让第五伦更加确认,随着形势的骤变,在士人心中,“反对王莽”,很快就会成为这天下最政治正确的事,远胜于君臣之份。这一趟入关,他非去不可。

    等到次日正要启程时,蔡茂却又来了,这一回,却是给第五伦带来了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一群人数多达数十,衣衫褴褛犹如乞丐的家伙,领头一人圆脸长髯,正是两年前与第五伦在宛城有数面之缘,派人征辟,却被严尤抢了先的任光!

    “伯卿,你怎么来了!”

    “第五公!任光还以为,再见不到君了!”

    任光远远朝第五伦下拜,这一路上,他可是吃尽了苦头,一月份时带着家眷离开宛城北逃,若是太平时节,快马加鞭,月余可至邺城。

    可这是乱世啊,后面是不断攻城略地的绿林、汉兵,前方是溃败的新卒,已经分不清是兵是匪了。任光好歹还带着宾客和岑彭分给的数十人,却依然走得极其艰难,跟逃荒似的,一路上不知打了多少次火并,任光都得亲自仗剑杀人。

    于是乎,速度也犹如龟爬,连宾客手下也开始偷偷溜走逃跑,好不容易避开大司空王邑那如狼似虎的先头部队,用最后一点帛渡过大河来到河内,已经再难前进。

    这人生地不熟的,任光绝望之下,只能找窦融的朋友蔡茂求助,求他赞助点路费盘缠,好继续北上。

    不曾想,第五伦亦抵达此处,任光这才匆匆前来拜见,纵如他这般机敏镇定的老吏,此刻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一刻,真是悔不该当初嫌魏地路远,依恋乡土宗族,没有接受第五伦的辟除啊。

    本该属于他的主薄之印,如今已挂在人模狗样的冯衍身上了,冯衍正斜眼看着他呢。

    第五伦少不得耽搁片刻,让驿置拿出食物给任光等人充饥,弄来衣裳给他换上,擦去了脸上的灰土后,任光这才讲述起这一路的见闻,以及岑彭毅然入城,协助严尤之事。

    说着还偷眼看第五伦,他这趟赶赴关中,当真是要带兵去救宛城么?

    但第五伦却只感慨了一句:“不愧是严公和岑君然,能将人心战栗的孤城,守上三月有余而不失。”

    然后就只摸着岑彭之子岑遵的头默然不语,没有“必救吾师与君然”的承诺。

    第五伦虽有心相救,然力不能及了。他就算真的改变计划,要替王莽打这一仗,从关中领了一群临时征召的壮丁,赶到宛城,只怕也已是六七月,这意味着严尤、岑彭还得守三个月,太难了。

    这还没完,第五伦还要期盼大司空王邑那一路能在颍川旗开得胜胜,否则,就他一路孤军,带着新卒疲兵赶到宛城,也不过是给绿林军送一波装备。

    这种得期盼猪队友必胜的仗,最难打了。

    王邑是战神,他第五伦可不是。

    任光也发现,相较于被打得狼狈而逃的窦融,第五伦言语里,对刘秀似乎更加关切,恨不得知道其一举一动,一眸一笑。

    当得知刘秀已取昆阳,正在颍川攻城略地时,第五伦微微一愣,似乎这个地名让他记起了什么,但最终仍只是化作恍然一笑。

    从带着八百士卒踏出魏地开始,他的目标,就已经确定,与马援也约定好,不会贸然更改。

    天下如棋盘,但第五伦不是棋手,他只是一枚有了自己意识的棋子,能决定的,只有自己前方的路,所以这场仗……

    “你们打你们的。”

    “我,打我的!”

    ……

    PS:晚了点不好意思,第三章在18:00。

第223章 打得赢就打

    “周公亲启,第五伦再拜言……”

    虽然第五伦心想什么“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可听到昆阳两字触发了点印象后,他自觉窥见了天意,还是忍不住要干涉干涉。

    虽然隔着太远不能插手,但可以插嘴啊!

    不过以他对大新战神,大司空、隆新公、虎牙大将军王邑的了解,知道这老家伙一向与严尤不对付,连带对自己也从来没正眼瞧过。人家指不定还觉得第五小儿得了“维新公”与他同等而列心有不满呢。

    对这种刚愎自用者,亲信都不一定劝得动,更别说第五伦,于是,还是得从身在颍川的难兄难弟窦融入手。

    “窦融乃是王邑亲戚旧部,他的建议,王邑或许会听进去一二?”

    本着试一试的念头,这才有了第五伦从河内派人给窦融捎去的这封信。

    但真真将帛摊开后,第五伦却又感觉无从下笔,前世作为一个普通网友,对两汉之际、昆阳之战,他只记得名梗,细节一概不知。

    左思右想,还是只能从军争地利上,分析昆阳这地方虽是大军南下宛城最方便的路,却不好攻,不如分兵走鲁阳关……

    又反复提及刘秀此人,认为是朝廷大敌,希望窦融引起重视——也由不得他不重视,听说窦周公正被刘秀追得满颍川跑呢。

    虽然时间一变,剧本可能全乱套了,但还是不得不防,第五伦最后又开始借用兵阴阳家那套搞迷信活动,警告窦融:“《左氏传》云,陨石,星也。吾军中有善占星者,夜观天象,预言数月之内,或将有星陨于昆阳左近……”

    书罢,第五伦投笔,依依南望,含泪感慨道:

    “周公啊周公,我,只能帮到你这么多了!”

    也不知他的这微不足道的建议,会对刘秀、窦融、王邑的命运产生何种改变?

    总之,千言万语,汇作四个字:

    “小心陨石!”

    ……

    此时的颍川郡,天气一片晴朗,毫无异常天象可言,窦融也早就避刘秀于百里之外:反正知道自己的残兵败卒打不赢,他又不是一心给新朝殉葬,不跑去投靠王邑,还等什么?

    而汉兵则驻扎在父城县外,朱祐看着依然紧紧闭合的大门,有些发愁,不由回首抱怨道:“文叔,你放那冯公孙回城,此事还是有些冒失了。”

    且说前几日,亭长傅俊绑了督邮掾冯异来降,冯异不肯屈服,刘秀却对这位屡屡击退自己进攻的小督邮很感兴趣,不但让人松了绑,还给他好吃好喝。

    席间刘秀与冯异交谈,发现其既有文才,也长于武略,更是赞赏。冯异通《左氏春秋》,本以为绿林渠帅乃是粗鄙之人,不料遇上了刘秀这太学生,观其言语举止,非庸人也,而军纪也较绿林要好,并非残害颍川乡里。

    二人相互欣赏,前一刻还是敌手,下一刻相谈竟是甚欢。

    刘秀还向冯异敬酒,承认他用兵不错,若要论争城夺地,自己都有些敌不过。

    但刘秀话音一转,又谈及天下大势,以为王莽譬如亡秦,如今虽然集结了大军南下,但不过是回光返照,尚不如章邯之兵,长远看来,必败!

    这是在招降冯异了,而冯异这才发现,自己的堂弟乃至于几位同乡,早就投降刘秀,替他出谋划策了,一众人等纷纷力劝冯异也一起降了吧。

    “异一夫之用,不足为强弱。”

    冯异是如此请求的:“有老母在父城县中,愿归去之后,以所监城邑献之,方显对刘将军效功报德。”

    刘秀很干脆地欣然应诺,直接将冯异放走了,这让朱祐直跺脚,认为刘秀上当了:“冯异此去一定不归!”

    “他一定会回来。”刘秀却如此笃定,要论识人之明,他比兄长还要强一些,笑道:“冯公孙,是言出必行之人。”

    朱祐直摇头,还是不确信,直到傍晚时分,远处的父城县大门敞开,冯异带着县宰、尉、丞出得城来,向刘秀投降。

    “如何?”刘秀哈哈大笑,纵马向前,去迎接冯异。

    而朱祐则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秀的背影,如果说去年,刘秀给人的印象还只是“文质彬彬可靠的老实人”。那从今年起,确切来说,是从小长安惨败,连丧亲姊、亲兄,痛失新妇,刘秀在受到巨大打击后,性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朱祐过去只在其兄刘伯升处,才能看到的豪杰大勇之气,开始在刘秀身上浮现。让他变得更有魅力,且并未影响到关键时刻的睿智与冷静。

    “文叔,与过去不一样了。”

    朱祐却不知,刘秀见冯异当出降,原本心里没底的他,亦长舒了一口气。

    刘秀信奉谶纬和时运,只感慨道:“自从进了颍川后,我的运势,似乎在慢慢变好!”

    ……

    四月中旬,刘秀已连下颍川数县,得到冯异、傅俊等人投效之际,同样是南阳人的任光,却做出了一个抉择。

    他没有去魏地过安定日子,而是让族人宾客护送岑彭之子北上后,自己则紧随第五伦脚步,表示愿意附其骥尾,在其身边效力。

    “聪明人啊。”冯衍歪头看着年纪比自己大了不少,满脸敦厚之相的任光。

    “他知道自己曾拒绝第五公征辟,走投无路才来,而如今魏地之势已成,论功绩、资历,便排在了创业臣属之后,若任伯卿再回魏地去,只在马援、耿纯做事,那就难有出头之日了。”

    “反倒是此番西行,却又是一个表明忠恳,跻身亲信的好机会!”

    第五伦同意了任光之请,询问了他在严尤军中担任何职?

    “做过粮官,又为安集掾。”

    “那伯卿便是我的安集掾了。”第五伦让任光官复其职,顾名思义,负责安集军众,跟在后面监军。

    任光一如冯衍所料,他已经将宗族宾客全都带到河北来投效第五伦,但既没有带来一支军队,推荐的人才如同乡吴汉,又阴差阳错没被第五伦征辟到,这边连个熟人都没有,一时尴尬,只能从头开始奋斗。

    得了安集掾,他已十分高兴:别问主公能给你什么,先问你能给主公带来什么!

    故而任光使出了十分的力气来做事,期间行军路上,他观察第五伦的兵卒,发现皆是十里挑一的强军。不但极有秩序,要么是个人技艺超群,要么就曾做过什长、伍长,若魏地兵卒皆能如此,难怪第五伦能力阻赤眉,名震河济。

    “若他日能取了河内,隔着大河,南据绿林也不在话下。”

    再花了天把时间一数人头,任光发现,第五伦明面上号称八百,实则所携人数却超过了一千!

    而第五伦这趟西行入京究竟想去做什么?依然是一个迷,作为刚加入的外围人士,任光自然无法获知真相,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下去。

    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而这一路上,冯衍也没少找任光攀谈,任光还是老样子,只要不是第五伦亲询,就藏拙,调头就是对冯衍一通吹捧。让冯衍降低了对他的戒备心,不知其腹黑,只当任光真只是一个普通乡啬夫、小粮官,没太大见识。

    冯军师一高兴,又忍不住夸夸其谈,吹嘘起他的见识来。

    他们已经走到了河内的最西边,开阔的平原上,一座巍峨大山,仿若是从麦田里猛然升起,一弹指顷的功夫,干净利落地斩断了前行的道路。

    “伯卿可知道这是什么山?”

    任光满脸茫然:“太行?”

    “错,这其实是王屋山。”

    冯衍告诉任光,这里是太行余脉,王屋是也,而横于黄河以北,与王屋相对的那条山系,则是薄山(中条山)。

    而两山之间的小小缺口,据说是上古时被愚公移开的路,如今变成了太行八陉(xíng)中的第一陉:轵关道(河南济源)。

    两山夹一路,形势颇为险要,军队穿梭在谷底,两侧的悬崖以排山倒海之势挟持着他们行进,山体所投射的巨大阴影遮蔽着整条道路,高高危耸的怪石仿若站岗放哨的士兵,让生长于南方平原,未曾见过北方山势的任光环顾两侧,都不由得心生疑虑:前方该不会有埋伏吧?

    幸好第五伦没有大笑,目前这条轵关道连接的河内、河东(山西南部),都还在新朝控制下,尚属安定,即便有些匪盗路贼,也不敢来侵犯军队。

    “此道看似险要,但已是两地最便捷的通道了。”

    冯衍告诉“啥都不懂”的任光:“魏惠王曾言,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走的就是这条道。”

    毕竟放在三百年前,不管河东、河内还是现在的魏地,都是极盛时魏国的一部分,就算到了汉初,仍有人把魏郡称之为东魏,而河东为西魏。

    光在几十里的轵关道上,他们就走了整整三天,千曲百折之后,穿过轵关险塞,任光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路面已经从谷底升起,放眼望去,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这已经是河东地界了,回首望去,山脚的桃花已经凋零,而在这儿,依然是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仿佛还是春天。

    在新朝,河东被称之为“兆队”,兆队的兵力也被调往洛阳,为大司空的四十万大军添砖加瓦,第五伦有使者及符节,倒是通行无阻。

    河东土地广袤,富饶而平阔,一行人虽没时间停留太久,但一路上,亦见到了夏后氏之墟、晋国之新绛、魏都安邑,还有那白花花的解池。

    这儿的水利可不比关中差,汉武帝时间开修的许多沟渠尚在灌溉土地,使得河东地大力强,所以制关中之肘腋。

    终于,在四月下旬时,已经跋涉了上千里的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河东的尽头,涛涛黄河岸边,对面,是一座繁荣的渡口。

    第五伦捧了一把黄河水,没有下游浑浊,但也不如新秦中的上游清澈,他和这条河,是当真有缘啊。

    他过去没来过此地,遂指着对面的津关道:“敬通,那就是蒲津关了吧?”

    “正是!”

    冯衍说道:“所谓关中者,诸关之中也,北则萧关、东则函谷,南则武关,西则散关,但于大河之上,亦有一关,便是蒲坂津。“

    “自春秋时起,此地便是关河大防,秦晋两国数争。楚汉之际,高皇帝、韩信亦从此渡河击西魏。前朝武帝元封六年,立蒲津关,盖设关官以讥行旅。武关、函谷以限东、南,而临晋以限并州、冀州。”

    既然是关,那肯定驻扎有军队,对面确实有师旅驻扎,由师尉郡管辖。

    师尉大尹,正是那个因为在青州抵御赤眉做得太好,又扬言要兼两州之牧,被王莽调回来的田况。此人曾于去年,阻止猪突豨勇渡河东行,跟第五伦算有点小过节。

    也是在这,任光终于提出了他追随第五伦以来的第一个建言。

    “明公。”任光说道:“我虽在前队,也经常听闻这田况不近人情,加上关隘必有搜检,我军向朝廷报了人数八百,倘若人数超过太多,只怕会遭到阻挠,坏了明公大事,反而不美。”

    一路来,他已经猜到,第五伦这趟回朝,所谋甚大了。

    确实,这时候是没必要耍小聪明的,第五伦多带人的目的,却不是指望他们一起进京,而是另有打算,眼下既然任光提了,遂笑道:“伯卿之言有理,我部多出来的两百余人,因师旅疲乏,恐怕要在兆队郡休整了!”

    第五伦让人留给给兆队大尹一大笔帛,让他帮忙安置这些因为路上磨破了脚、扭伤了腿,不得不原地休养的士卒。

    此番进京,风险可不小,第五伦没有百分百成功的把握,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打仗没有什么巧妙,简单说就是两句话,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呗!

    他这次特地选了河内、轵关道、河东、蒲津关这条线,这既是他们的来路。

    “也是吾等的退路!”

    这两百多带的兵卒,就是留着守退路的,第五伦一贯是未虑胜先虑败。若发现自己计划又一次白出,实在行不通时,他也不会勉强。

    不如就用耿纯之策,带着第五氏、耿氏、马氏的宗族,裹挟上那些愿意或不愿意跟自己走的家乡人才,沿着来路,打回魏地去!

    届时,马援也会按照约定,在获知消息后突袭河内,作为接应。而第五伦则负责“顺路”打下河东,届时尽取古时全魏之地,地盘也扩大了三倍,反正稳赚不亏。

    可现在想那些还为时尚早,第五伦及麾下精挑细选的八百壮士,还有大事要干!

    小卒要过河了,要迈出那一步了。

    站在波涛滚滚的黄河边,第五伦一身戎装,回过头看着万脩、耿弇、彭宠、冯衍、任光等人,第一个踏上舟船。

    船有点晃,而第五伦的手,指着对岸船影憧憧的蒲津关,还有津关之后,那日薄西山的新室中心。

    这一次回来,和以往返京述职不同,第五伦心情莫名的激荡。

    因为,从天凤四年到地皇四年,来到这时代的第六年个年头,第五伦终于,等到这一天,能够说出,那句话!

    “入关!”

    ……

    PS:(盟主加更2/17,感谢织田上总介信长)

    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224章 入关

    任光加入第五伦麾下的第一个建言,在他们沿着舟船搭建的浮桥过河后便起了作用。

    这师尉大尹田况当真是铁面无情,让蒲坂关的官吏严格按照《津关令》来检点第五伦携带的士卒人数。这法令本是前汉初年的,当时是,中央仅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除此之外全是诸侯国,从刘邦、吕后时代起,出了关,俨如敌国。

    而关中对待关东来客也是盘查严格,不过这法令在汉武帝真正实现大一统后,渐渐松弛,可如今关东赤眉绿林复叛,遂又被重新拎了出来。尤其是这蒲坂关,在田况控制下,倘若没有符节和诏令,河东那边休想有人过来,商业和人员往来几乎已经中断,一切以军事为先。

    万脩低声对第五伦道:“故而去年吾等欲借道此地前往东方,遂被田况阻挠,不得不从更难渡的上郡走。”

    更别提,这田况当时还直接向朝廷告了第五伦一状,认为他与更始将军幕僚勾结,更改旧部行军路线,心怀叵测,若非恰逢成昌大败消息传来,王莽不得不倚重第五伦,在朝中五威司命配合下,这刁状恐怕就成了。

    所以今日过着关,切勿心存侥幸,为耍小聪明而坏了大事,第五伦很喜欢报隔夜仇。

    在盘点清楚第五伦还真真只带了八百人后,关吏也无话可说,只能放行,只不知日后第五伦若以十倍、百万只人数渡过津关时,这些田况的亲信又会是何种表情?

    第五伦是在临晋城见到田况本人的,师尉大尹府其实在常安,郡城则在栎阳,但为了提防东方,田况遂移至此地。

    田况年纪大概是第五伦的两倍,年近五旬,但眉毛却很奇怪地白了,胡子则是黑的,这奇怪的面相让第五伦印象深刻。

    他置酒与第五伦相见,一照面先是感慨道:“维新公真是年轻啊,果如人言,为官者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

    喝了几口酒后又似开玩笑地说道:“君命召,不俟驾行矣,但维新公却好大的架子,陛下久召而不至,居然还要带兵入关。”

    第五伦不以为忤,也不想得罪人,只道:“只是为了方便率军平乱罢了,一切都是为了扫清贼寇。”

    田况却不打算放过第五伦,又追问他打算如何平定叛乱,第五伦皆以机密为由拒绝回答,惹得田况很不高兴:“赵括至少还能高谈阔论,莫非维新公胸中实无破敌韬略?”

    这份敌意莫名其妙,但田况确实是有能力却不太会做人,否则怎么会在青州干得好好的被“升官”回来了呢?

    也难怪田况心中不平衡,对比二人经历,简直不要太像。

    我练兵,你也练兵。

    我打赤眉,你也打赤眉。

    我使得贼寇不敢入青州,你使得流寇绕魏郡而走。

    我跨州连郡,你也跨州连郡。

    唯一的区别就是,第五伦胜利以后拼命藏拙,恨不得王莽注意不到;而田况小胜一场后,居然主动上书请朝廷不要派将军东征,说王师只会捣乱,不如将青徐两州全交给他,准保恢复安宁。

    这也导致二人境遇大相径庭,田况为新室官吏十多年,还只是个“探汤侯”,入朝为官,名为升迁,实则是收权。而第五伦先为州牧,又得封上公,如今更被王莽寄予厚望召入京师,即将统领大军。

    田况想破头都想不通,相似的功勋,只差了短短两年,为何际遇差别如此之大?

    第五伦遂笑道:“善饮者无赫赫之言,吾用兵如何,不出数月,探汤侯自能知晓!”

    ……

    经过这场不太愉快的小宴,让第五伦看清了田况此人,收回了那些打算“离间”王莽和田况的话语——他能告一次状,就能告第二次。

    堂堂封疆大吏,曾阻赤眉不敢入青州,若不愿西行,家眷也不在常安,直接反了,王莽都奈何不得他。然朝廷一封诏令,田况就孤身一人入朝,这份毫不迟疑,这份至今不悔,这份还想争着为朝廷效力,看来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新忠良啊!

    而宴席上陪坐一旁的王隆亦告诉第五伦:“探汤侯之是在嫉恨伯鱼啊,听说皇帝亦曾召见过他,倘若伯鱼不来,这南征偏师之帅,非田况莫属!”

    第五伦顿时了然,于是接下来穿行于师尉郡的路上,第五伦遂用心观察其田况的辖区。

    师尉郡和第五伦的老家列尉郡,合在一起,就是汉朝的“左冯翊”,各辖十县,而师尉郡前临沙苑,后枕浒冈,密迩河中,常为孔道,有洛水穿行,是战国时秦、魏争了上百年打出狗脑子的“河西”之地,也是从关中东去冀州的必经之路。

    虽然田况情商极低下,但他昔日能力阻赤眉却绝非侥幸,不得不说,师尉郡在其治下确实被管得井井有条,近年来关中盗贼频发,独师尉安定。是因为田况给豪强大姓放了权,使其自练乡兵,又多派督邮亲信巡视郡中,管得服服帖帖。

    “田况治师尉一年有余,他虽是外籍客吏,却颇得本地人望,豪强拥护,振臂一呼,可聚万人。”

    这田况,俨然是自己回程时的一大绊脚石啊。

    一时间,第五伦只如芒刺在背,开始思索是否有什么“非军事手段”能解决田况之患。

    四月下旬时,他们已经深入了师尉郡,两条平行的大沟渠出现在千里沃野上,这便是郑国渠和白渠,将泾水、洛水这两条关中干流连接起来,使得中间原本干旱缺水的地域也得灌溉,得良田万顷。

    是故当地民谣唱道:“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锸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第五伦亦久闻郑国渠、白渠之畔的富庶,粮食亩产远超他处,天下的粮仓是关中,关中的粮仓是两渠,若非他们,以关中这开发过度越来越贫瘠的十一之地,如何能养育十三之民?

    但这次途经时,第五伦看到的却是不大一样的景象。

    立夏小满,雨水相赶,旱地里粟苗青青,须得追肥;去年种下的宿麦穗子开始发黄,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收获了,灌溉不能停,还得赶着不断和人抢食的麻雀,都是需要很多人力的活。

    可田间地头,却鲜少看到青壮劳力,农忙的主力军反而是老弱妇孺,都弯着腰努力锄草,拎着重重的桶给沟渠灌溉不到的地方浇水,勺着家里打来的大粪,希望土地恢复肥力。

    “青壮都被大司空征走了。”王隆连连摇头,告诉第五伦:“虽说是两户、三户一丁,可勿要忘了,这十多年来,先有西海之役,而后是匈奴、句町,加上与赤眉、绿林作战葬送的十几二十万,关中早就空了。”

    连王隆他们家,列尉第一大姓邛成侯府,都被勒令交出部分青壮和奴婢徒附,才能凑够人数,豪家尚且如此,小民更逃不过徭役。

    而凑了几十万大军,他们总要吃饭吧?在年景不太好的情况下,朝廷又一次开始了伐匈奴前的訾税与加租。

    “去年一共才加了三次,今年才到四月,已经加过四次了。”早一步得知第五伦即将归来的消息,宗族里专门负责跑商的第四咸遂来到栎阳来迎接,一照面就向第五伦哭诉今年以来日子之难熬。

    春天的时候,朝廷开始强行征用农民的耕牛以补充运输工具,中家为此遭受重创,连临渠乡诸第都被征走了许多,严重耽误春耕。

    入夏以来,屡屡加租,又剥夺了农民手中渡过青黄不接时期的陈年米粮,逼迫得有些人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收割宿麦。

    “官吏还振振有词,说各家各户吃粮的主力青壮,都在军中了,家里何必还要留那么多粮食?”

    第四咸如此诉苦,但临渠乡诸第已经算沾了第五伦的光,朝廷暂缓对他们宗族中人丁的征召,且留着给第五伦统领去宛城与绿林交战。

    因为虽然破了些钱粮,义仓义钱被掏空不少,但至少人还在。

    五月初一没几天了,第五伦也不回长陵,只来了次“过家门而不入”,直接带队从东渭桥抵达渭南鸿门大营,这儿是王邑那几十万人剩下的营房,后至的各地壮丁也将在这个地方汇合,交给第五伦统领,起码也会有三四万吧。

    第五伦看着这熟悉的地方,不由想起自己四年前初入行伍,在此接手猪突豨勇的事,而当年不少老兄弟,诸如臧怒等人,依然跟着他,可也有许多人,死在了犹如地狱的壮丁营中,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四年已毕,但类似的惨剧依然在不断上演,或许是时候,让这一切结束了。

    也是在这,第五伦再度接到了皇帝的诏令,由王莽最信任的宦官,中黄门黄业前来宣诏,他满脸含笑,对第五伦毕恭毕敬。

    “陛下知维新公至,颇为欣喜,维新公且将部众留于鸿门,随仆入寿成室,谒见天子!”

    ……

    地皇四年四月底时,常安城寿成室中,皇帝王莽亦已知晓第五伦抵达关中的消息。

    “所携吏士确实不多不少,连第五伦以及仆役私从在内,正好八百!”

    听着来自师尉郡蒲坂关的绣衣直指使者禀报,王莽稍稍松了一口气,对第五伦的那点怀疑暂时打消。

    见自己寄予厚望的将军按时抵达,王莽心中不由重新高兴起来,决定要再给第五伦一点奖赏,好让他卖力征兵,配合大司空剿灭前队的叛贼,与僭汉帝名号者!

    “第五伦东指则反虏李焉破坏,御河则逆贼迟昭平靡碎,此乃新室威宝之臣也。”

    于是,王莽遂对一旁的公卿说道:“予听闻,第五氏祖上亦是田氏之胄。”

    “始建国年间,予曾大赏同姓,天下姚、妫、陈、田、王五氏,凡虞舜之后者,皆列为皇亲,何以竟将第五伦家漏了?”

    王莽的想法真是拍脑袋就来,他笑道:“予欲赐第五伦为宗室戚属,更其名曰’王伦‘,何如?”

    ……

    PS:有事,略短,第二章在18:00,会长点。

第225章 五

    “王伦?”

    王莽刚提出这打算,一旁便有人劝阻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却是五威司命陈崇,虽然王莽知道他与第五伦的过节始终没有化解,但今日陈崇却颇有理由。

    “当初陛下为了惇序九族,以黄、虞之后为宗室,诸田后裔皆为戚属,连师尉大尹田况也不例外,而臣也得封为统睦侯,奉陈胡王之血食也。”

    “天下诸田,唯独临渠乡诸第不曾得宗室之名,这不是纰漏,而是宗正故意为之!”

    陈崇说起这旧渊源:“第五伦之祖,正是楚汉之际的田荣、田横之辈也!田氏兄弟正是杀害陛下先祖,济北愍王的凶手!焉能使仇人子孙,与皇族同姓?”

    这第五伦和王莽有“九世之仇”的事,陈崇一直藏着不说,只等今日机会,王莽素来迷信族类相生相克,诸如尧让位于舜,所以尧的后代刘姓也应该禅让于虞舜之后王氏,这逻辑便是由此而来。

    本以为王莽获知后会不高兴,甚至反悔任用第五伦的打算,转而起用陈崇暗暗拉拢的盟友田况,岂料王莽却不按套路出牌,摇头:“此事?予早已知晓。”

    “周杀秦先祖飞廉、恶来,然其后裔赵造父、秦仲皆为周效忠。”

    “时隔两百载,焉能以其先祖之残恶,而寒了忠臣之心?予之所以要赐第五伦为王氏,便是想让这段恩怨就此消弭。”

    陈崇顿时哑然,亏得一旁侍奉的大长秋张邯站了出来,他是继国将哀章东赴洛阳、国师刘歆失宠久病后,朝中仅剩下给王莽提供阴阳符命信息的老臣,十分精通《易经》,也是新朝井田制的推行者。

    张邯从另一个方向力劝王莽:“陛下,从阴阳厌胜上看,第五伦还是不宜更名。因为其姓氏中的‘五’,正好与我朝吉数相同。”

    不同王朝不但五德各异,所用的数字也不一,诸如秦朝,色上黑,而秦始皇偏爱的字数是六。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分天下为三十六郡,直道宽度,宫观数量,石刻、虎符铭文字数以及封禅等等,都与数字六暗合。

    王莽虽然对秦唾弃不已,可在这点上,却与秦始皇颇类,新朝为土德,色上黄,而数字正好是五!

    于是符、冠、舆都变成了五尺五寸,年号五年一更。在全天下硬生生凑出了县二千二百有五,郡一百二十有五,又置郡监二十五人。

    而中央朝官所保郡数亦如下:太师、立国将军保东方三州一部二十五郡;太傅、前将军保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国师、宁始将军保西方一州二部二十五郡;国将、卫将军保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三公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保中部二十五郡。

    在官名上,王莽亦对五威司命、五威将率等情有独钟,连王邑的大军都赐名“虎牙五威军”,就是为了符合用数,在阴阳上取吉。

    理解了这点后,就难怪王莽对第五伦颇为偏爱,屡屡予以重用:谁让人家生来姓得好呢!这世上姓陈、田、王者不知凡几,叫第五的,可就独此一家啊。

    陈崇有时候只感慨,若此人名叫第二伦、第三伦,指不定早就被自己扳倒了!

    如今得了张邯提醒,王莽才想起来,自己起用第五伦,其中一个原因便是看中了他这数字。

    双管齐下,王莽遂打消了给第五伦改名“王伦”的打算。

    “既然如此,便只待第五卿替予扫灭僭名号者后,再赐姓不迟!”

    言罢问旁人:“维新公到何处了?”

    “陛下,已过苍龙阙,至王路四门了!”

    ……

    第五伦不知道自己差点变成了王伦,他昨日接到诏令后,将军队安置在鸿门,自己则随中黄门王业入宫。

    他依稀记得,自己上次入宫,还是赶赴魏成之前,和两年前相比,寿成室变得更加简朴:宫女更老更丑了,她们下裳的布料已经从膝盖以下挪到了膝盖以上,据说是皇帝为了给前线将士省点布料,让宫中织室多裁了一刀。

    不过这一刀,跟朝廷花了大价钱和无数人力,拆了前汉宫室,用其梁柱木头在常安南郊修起来的“九庙”相比,只是九牛一毛吧。

    这次的召见,被安排在皇帝休憩的温室殿中,这地方冬天暖和,夏天却显得有些热了。

    尤其记得上回来时,此处是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铺地的是柔软的罽宾国毛毯,浓郁的香气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在整个厅堂里,大概是某种西域或岭南的香料。

    可如今复入,却发现一切遗留自前汉的华贵装饰都不翼而飞,屏风撤了,羽帐收了,软软的毛毯变成了寻常蒲席,连香料也不点。

    “关东有不少流民涌入,陛下为了凑得喂养百姓的衣食,遂令人将宫中一切多余奢靡之物,都统统撤掉,只要不事涉僭越的,就送去东西两市,换成钱粮,令豪右竞逐其物。”

    还搞上拍卖了?但第五伦很怀疑,以新朝现在的清廉程度,假设皇帝一万匹布发下去,到了底层,还能剩个一百么?

    “臣第五伦,拜见陛下!”

    “维新公免礼。”

    而等第五伦抬起头时,却发现,上次相见时,王莽的头发几乎快全白了,可这一次……

    怎么复黑了啊!黑黝黝的,跟染过似的,也不知拨开是否能看到银色的发根。

    第五伦也不敢多看,王莽相貌方颐大口,目有精光,因为忙碌于政务,日夜不休,眼袋还很大,使得模样不太好看,他不见亲信时常以云母屏风遮挡,更不喜人久久盯着他的脸。

    但王莽却凝神看着第五伦的容貌,感慨其年轻有为,问及一些沿途情况,第五伦当然要显得自己得了准许后日夜兼程,你瞧,这五月初一还有几天才到呢。

    第五伦本以为,王莽会揪着自己问起破贼方略,他已经编了好一些出来,应该能搪塞过去。

    但让他没料到的是,今日王莽竟十分有耐心,却是半个字没提南方战事,反而对第五伦在魏地的施政颇感兴趣。

    “卿在魏地的所作所为,予无不知晓。”

    这话挺吓人的,若非王莽说这句话时是笑着,第五伦还以为当皇帝将笔啪嗒一放时,帷幕后就会冲出一群人将他逮起来了!

    但仔细想想,魏地与朝中联络的信息渠道,从阳平侯王莫到西门氏,统统被自己掐断,甚至连那属正史熊,第五伦都在大败赤眉后,给他表了好大的功劳,让史熊顺利升官,被调到他处做大尹了。

    果然,王莽对第五伦那些悖逆之举所知不多,他关注的,主要是第五伦去年扫平武安李氏,以及控制寿良后,举行的分地措施。

    细节王莽不太了解,只知第五伦打掉豪强后将其地均分给招募的士卒,此刻便让第五伦将过程细细道来。

    “臣所募之兵多是流民,无立锥之地,然李氏等谋逆却坐拥阡陌之富,既已逐之,念及陛下曾行王田井田之令,遂将李氏之地划出,每百亩分为九份,八份均分与士卒,一人得三四十亩,还有一份则作为公家屯田,使士卒屯驻时耕之。”

    第五伦只能将自己的举措拼命往新朝这已经名存实亡的王田制上靠。

    岂料这一席话,却挠到了王莽痒处,遂开始了冗长的长篇大论。

    “土地者,国之重宝也,不只与农夫血肉相连、生死相依、贫富攸关,且与天下安危、国家治乱、历代兴衰皆有干系。”

    “古者,每八户人家设井田一处,一夫一妇耕田百亩,什一而税,如此则国给民富而颂声并作,这便是唐、虞之道,三代之治也。”

    “然而暴秦无道,坏圣制,废井田,导致土地兼并,贪婪卑鄙之徒产生,豪强大户拥有良田千顷,贫弱小民没有立锥之地。汉承其弊,豪民侵陵,分田劫假。百姓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富者则犬马食人食,骄而为邪。”

    “汉武时,董仲舒便提议限制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汉哀帝时,三公如师丹等人亦推行限田之令,然终究不了了之。”

    “直到予颁布王田令,将天下田土皆收归国有,杜绝买卖兼并之道。又望天下豪右效仿予退地之举,男丁不满八人而土地超过一井者,将多出的土地分给九族邻里乡党。若有荒地,则优先分予过去无田的佃户,务必使耕者有其田!”

    好一句耕者有其田!

    虽然第五伦已经不似刚来这个时代那样,对王莽但凡有什么惊人之举就怀疑他是穿越者前辈。

    但这位皇帝的脑洞与作风确实是颇为不同,说话做事却总是会吓你一大跳,绝非简单一句“复古”就能将其一切都涵盖。

    中国最大的问题是农民问题,农民最大的问题是土地问题,这一点,两千年恒而不变。

    只是王莽矛盾分析得透彻,可真正要解决一个问题,却需要设计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不是靠嘴遁就行。但这新朝从皇帝到大臣,皆是脱离实际,只讲食不厌精,不论溷所骚臭,三言两语就拍板:传说中的井田制,就是你了!

    理想化的皇帝,带一帮满心私欲的臣子,管理这极其复杂的天下,指望人人都是圣贤,主动交出土地,简直是痴人说梦。

    人性的东西若不加考虑,太理想的制度只有死路一条!虽然王莽不是穿越者,但他的失败,给第五伦这真穿越者极大的教训。

    然而,王莽却不认为自己已经败了,他在那怀念往昔,感到遗憾,而第五伦呢,这些话鲠在喉咙里,很想跟王莽开诚布公聊一聊,却实在是没法出口,只能讷讷应是。

    “陛下所言甚是!”

    最终,这法令才推行了三年,就以灰头土脸而收场,连王莽这么执着的人,也服软了,不强求豪强交地恢复井田,只死死咬着土地禁令不准买卖,好歹刹住了一点兼并之风——起码是关中的。

    而如今,随着天下板荡,即便是过去支持王莽推行井田的大长秋张邯等,也建议他,不如连王田制也一并废除。

    不止是为了换得各地豪强支持,帮忙剿贼,朝臣们觉得,亦能杜绝百姓走投无路做贼的根源……

    毕竟,略有薄田的自耕农是很脆弱的,如果年成好,日子还过得下去,如果逢上灾年收成锐减,为了生存,他们可能通过卖地卖儿卖女卖老婆,甚至卖自己为奴来渡过难关、寻条活路。

    然而王田私属令堵死了这条路,当人们发现想当奴隶而不可得时,四下一张望,除了流亡或造反,没别的出路了!

    但第五伦觉得吧,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早几年可能还有用,起码能讨好大姓。但现如今,王莽的一切政令在关东早已无人遵循,兼并也好,奴隶买卖也罢,过去如何,现在如故,连第五伦的魏地都已经无法遏制了,更何况其他?

    百姓流亡不再是因为没法卖地卖儿,而是因为王师肆虐,天灾频繁,土崩瓦解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当病入膏肓,离死不远时,才急匆匆用针石汤药……不对,应该是将王莽给天下开的猛药停用,只怕是晚了些。

    然而王莽却觉得还不晚。

    “予不会屈从,王田令,绝不会废除。”

    时至今日,王莽却颇为坚定,不认为自己希望“均田地,抑兼并”有何错,依然颇为乐观,尤其是第五伦在魏地做的事,仿佛给皇帝打了一支强心针。

    原来不是予的想法有问题,而是搞错了实施的办法!

    王莽在温室殿中踱步,仿佛窥见了实现三代之治的另一条路子:“予现在明白了,人非圣贤,不能指望前朝余孽,与坏了心肠的豪右主动交地。”

    他猛地回首,对着第五伦一指:“而须得像卿在魏地、寿良一样。”

    第五伦一脸懵逼,等等,莽哥,你这是要……

    永远不会停下脚步的王莽,又有了一个大计划,眼下便与十分切合他心意,还心心念念实践王田井田制的第五伦说了。

    “附从僭名号者的宛城李氏、舂陵刘氏、新野阴氏、邓氏,皆乃前队豪族大宗,土地数百乃至于上千顷,富比王侯。待到卿与大司空扫平南方后,予要将所有叛逆从逆者,一家不留,统统铲除!”

    “而其广袤田土,则作为井田,分予有功士卒耕之,多余者用来安置流民。”

    虽然仗还没打,王莽却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以及胜利后为之一新的天下格局,笑道:“既然王道不行,便取兵道!”

    皇帝决定要做的事,已经呼之欲出:

    打土豪,分田地!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226章 自撰一良方

    “思及往事,予待前朝宗室、列侯,可谓仁至义尽。”

    当初王莽为了上位,所拉拢的对象也包括汉室皇族。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在王莽的主持下,本着“兴灭国继绝世”的原则,立了三位因为作死丢掉王位的刘姓诸侯为王,又让汉兴起以来大功臣后裔失侯者重新继承爵位,共一百一十七人。

    仅三年后,类似的福利又发了一次,诸侯王二十八人,列侯一百二十人,刘姓宗室九百余人参加明堂建成后的大祭。对这些受征助祭的人,或增加其封地户数,或赐封爵位,赏赐金帛,任命当官,各有等差。

    此举惹得被汉家大宗压制得服服帖帖的宗室诸侯都拍手叫好:“安汉公虽然姓王,但对吾等,比历代先君还好!”

    于是王莽代汉,虽也有几个姓刘的反对,其余人无不稽首赞同。

    虽然后来,王莽还是将刘姓宗室担任郡太守者都调任谏大夫,诸侯王去掉王号改称为公,全部上缴印信,只享受一份荣誉。

    可这期间王莽却未杀一人,连宫室和土地都给他们留着。

    于是在新朝宗室王姓子弟被苛刻压制,土地不得超过三十顷,轻易不准出府邸的情况下,前朝宗室刘家人却依然过着不比封君差的生活,坐拥良田千顷,宫室园囿,反而成了地方实力派。

    今朝的剑不如前朝的刀,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观。

    在王莽想来:“圣人言,以德报德,予以圣人之仁待汝等,汝等也应以诚相报。”

    可让王莽失望的是,不管是王田令还是限奴令,这些前朝遗老遗少都不愿遵守,当井田制推行三年不得不废弃的时候,王莽只感觉到委屈,他已经带头革了自己儿子、宗室的命,天下人怎么只口头称赞,却无人效仿,也做一点牺牲啊?

    就在那时,他头一次生出了”既然彼辈不愿,那便强行均之”的想法。

    “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汉平帝时,王莽主持过一次料民度田,全国的户数是一千两百多万户,人口总数五千多万不到,但考虑到隐户和未能统计的奴婢,编户齐民,应能超过六千户。

    但各郡报上来的已垦土地,却只有区区八百万顷(汉代小顷)!

    暂时不考虑没报上来的土地,王莽让人算过,如此平均下来,每户不足68亩。考虑到土地泰半集中在贵族豪强手中,分到平民百姓头上就更少了,也难怪佃户如此之多。

    思索尝试的失败,王莽觉得是自己威望还不足,虽有文德却无武功。

    王莽一拍自己的聪明脑瓜,对四夷开战不就行了!

    一来能夺取适合耕作的疆土安置流民和奴婢,二来也能为朝廷赢得巨大的威望——汉武的改制,不就是在痛揍匈奴,赢得几次大战后才得以在国内破开重重阻力推行的么?

    想法倒是不错,计划环环相扣,可别说匈奴,连南方小小句町,新军打了三次屡屡无功。一眨眼十年过去了,朝廷连西域、西海都丢了,威望直接跌落地表,第一个环节便没了结果,后续计划自然也无从推行。

    而天下,亦已进入“不患贫而患不安”的阶段,曾经享受王莽厚遇的刘氏宗族,前朝余孽们开始不安分,甚至还冒出了刘伯升这等妄图复汉的大逆!

    背叛!王莽明白了,从一开始他就被刘姓、豪强们背叛和欺骗,但所有的叛徒都会偿还!他们会用自己的鲜血偿还的!他们要溺死在自己的血里!

    气急败坏之下,“强均其地”的念头再度在王莽脑海中浮现。

    “虞舜之时,亦曾流四凶族混沌、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

    “混沌者,帝鸿氏之不才子;穷奇,少皞氏之不才子;梼杌,颛顼氏之不才子;饕餮,缙云氏之不才子。”

    你看,古代传说和如今的现实不就又对应上了么?王莽意有所指,如今反抗新室的刘姓、豪强,譬如四凶之裔,即便是那些还没反的,也是潜在的反贼,不能再和颜悦色,而是要重拳出击了!

    这一次,是要用剑去犁其阡陌,用血来污其阀阅!

    王莽都计划好了,先扫灭前队叛贼,将其地分给有功将士,然后让大司空和第五伦兵锋东指,逐州逐郡地肃清赤眉流寇,以及那些心怀叵测的前朝刘姓大豪,土地便能一次几百顷地收归国家所有,再用来安置流民,如此天下便可复安。

    亦如第五伦在魏成、寿良之所为。

    “真该早些知道卿之才干。”王莽觉得,自己就是用人不当,为群臣所误,就缺少第五伦这等能执行自己想法的忠良,应该像当年任用哀章和看门的、卖饼的几位上公一样,用第五伦再大胆些才对。

    看着一言不发,似乎被自己宏伟计划震撼到的第五伦,王莽满怀期盼地问道:“卿以为如何?”

    如何?第五伦心里只觉得……

    “疯了!”

    王朝末路大下坡即将掉悬崖的时候,他竟要猛踩一脚油门!

    想法是重要,但如何去执行更重要,能不能适应局势最重要。

    这天下,早在汉末时就是一个身体抱恙羸弱的病夫,被王莽这老兽医把了脉后,一口气开出了七八味猛药出来。

    其药,名曰恢复井田、废止奴市、改革币制、五均六筦、对外开战。

    与之相比,更换地名官名等,不过是王莽出于个人兴趣乱凑的药引子。

    吃了十多年药后,本就疾在肠胃的朝廷,已经被治得奄奄一息,即将撒手人寰,而现在王莽却决定……

    “上一剂药还不够,予要来一剂更猛的虎狼药!”

    你问我如何?

    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如此而已。

    大厦之将倾,非一梁一木能够挽救,历史的车轮浩浩荡荡,是无数因果千万人心在推动,绝不是一个人忽然冒出超前于时代的想法能够改变。

    好方子也得看是由谁来用药,在第五伦看来,靠大新这帮做事屡屡让他震惊、三观受到涤荡的君臣?任何药,哪怕是一杯水,到了他们手里一搅合,都能变成砒霜,然后还会说着“为你好”,捏着百姓鼻子灌下去!

    最糟糕的是,服药者卒亡也就罢了,还会连累了这些药方,被士人视之为洪水猛兽:你看,新莽就是吃了它们才亡的!

    土地收归国有、禁止奴隶买卖、对四夷开拓,在废墟上建立的新政权只要触碰这几样,就会被视为“重走王莽覆辙”,引来无数抨击,要面对的阻力将会变得更大。

    “王巨君,你这不是在扫除荆棘,你这是在为后来人,为我……挖坑啊!”

    第五伦心中百感交集,然而抬起头时,却只赞叹道:“当今之世,当用重典。”

    “臣不过是在魏地偶有所获,却无陛下之格局胸襟。”

    “陛下此策,足以奠新室三万六千岁之基!”

    不,在第五伦心里,新室,别说三万六千年,三个月零六天都不能活!

    必须在王莽最后的疯狂前,毁灭!

    很可悲吧,当你终于悟出稍微正确的道路后,明明在心中认可你观点的人,却决定在背后,将你往深渊里猛推一把!

    二人又谈了一些事,王莽对第五伦的问对十分满意,但在脸上露出倦意,即将结束今日谒见时,王莽却又冷不丁问了第五伦一句。

    “予听说卿前年去前队新都接吾子入朝时,曾得刘伯升之弟赠玉?而卿亦以玉剑具还赠之?”

    这件事瞒不过,毕竟当时第五伦的使团里,有北军的军司马,也有新都的皇子等,外人极多,五威司命很容易就能打听到。

    而经历了最初的误会后,朝廷也终于搞清楚,僭号称帝的是刘玄,而非刘伯升,但张贴在官府亭舍的布画依然没换,因为王莽坚持认为,那刘玄不过是刘伯升立的傀儡,新朝对绿林内部矛盾,全然不知。

    第五伦不好否认:“确有此事,此人与我在常安有一面之缘,意欲贿赂,臣不愿空受其惠,遂以等价之物予之。”

    他一脸正气:“然在听闻刘伯升与其弟叛后,臣就将那玉,扔进厕圂中,置于彘足之下了!”

    其实并没有,那九穗玉第五伦留在老家忘了带去魏郡,得知此乃“位面之子”之物,就更不舍得扔了。

    王莽也就随口一问,非要论的话,严尤还辟除过刘伯升之弟为吏呢,虽然这不能作为严伯石通敌的证据。当然,在王莽看来,被叛逆渗透,也是导致其战败困守宛城的原因之一。他只是想让第五伦吸取教训,此番南下,一定要心狠手辣,跟叛逆的任何交情,都得斩断!

    王莽偏头看向中黄门王业:“刘伯升之弟,予记得前队报功时说,已经被杀了?”

    中黄门王业忙说道:“陛下,叛贼刘伯升之弟有二,其一是刘仲,而另一个,似乎叫刘叔……”

    王莽复问:“这刘叔,被僭号者封了何官?”

    中黄门道:“不知,叛贼中,只知其中五人之伪号,或僭称上公,或为大司徒,其余微末之辈名列九卿,未曾通晓。”

    好,好一个微末之辈!乡里之士第五伦不知该说什么好。

    黄业又提供了一个讯息,说那“刘叔”的新妇阴氏在小长安之战后,亦被俘至常安为奴婢,又被黄皇室主索要去了定安馆中。

    此事让王莽不太高兴,倒是第五伦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主动作揖道:“陛下,那刘伯升三弟其实不叫刘叔……”

    第五伦只是觉得,至少在覆灭前,王莽应该知道这件事:“他与国师公同名,叫‘刘秀’!”

    ……

    常安尚冠里中,另一位“刘秀”,也得知了第五伦入京的消息。

    “伯鱼终于来了,不枉吾等如此用心良苦。”

    刘歆压抑着心中的激动,而告知他这个消息的人,正是第五伦在长陵乡校见到的两位大夫之一,刘龚刘伯师。

    “叔父,五威司命对府邸盯得很严,吾等要如何让第五伦入府来见?”

    自从南阳汉家复立后,刘歆及其族人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过去只是闲置冷遇,如今则跟防贼似的,毕竟他们也姓刘啊。

    连刘歆与卫将军王涉、西门君惠密谋,都只能在市坊间接进行,一时不慎,只怕要举族诛灭。

    若论做学术辨五经,天下无人能出刘歆其右,堪称九州儒宗,占星阴阳,也是行家里手,然而要论搞阴谋玩政变……

    刘歆也是个外行!

    思来想去,刘歆只想到了一招。

    “放出消息,就说,国师公病重难起,就快死了。”

    刘歆不惜咒自己,说道:“天子一向对老臣优渥,知我将亡,防备之心定会稍减,而第五伦作为故人,自然便能得到准许,入府邸相会。”

    擅长观星的刘歆抬起头,看着晦暗的夜空:“子兴视夜,明星有烂,我算过了,不久之后,太白将宿!那一天,便是举事之机!”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27章 起立

    出不由里门,面大道者,名曰第,亦有甲乙之分。

    甲第,就是常安城里的大豪斯。

    它们主要分布在寿成室东阙尚冠里、北阙戚里两处,这两个里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紧邻皇宫,空间上的远近,也意味着与权力中心的距离。

    能在寸土寸金的常安城里住上这种房子的人,不是高门贵姓,就是三公九卿。

    前几年还是小小土豪的第五氏也跻身其中,王莽所赐甲第在戚里,出了北阙玄武门便能看见。不复城内平民小家小户的拥挤,而是当衢向術,当街辟门,面向大道,屋宇宽敞,门第高大,容马车通过。

    虽然出入不必经由里门,但第五伦发现,这儿守着不少人,还都是生面孔,显然不是自家私兵。

    “常安近来连城中都盗贼频发,天子特地让五威中城将军派了百多人来护卫。”早就等在宫外的第四咸如此告诉第五伦。

    保护?第五伦却只想起当初在常安时听到的都市传闻:刘邦在淮阴侯韩信死后,使人拜萧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赐甲第,令卒五百人作为相国亲卫,帮他看家。时人皆贺,唯独东陵侯邵平却给萧何吊丧,说:“祸自此始矣。”

    这种保护,其实是提防和不信任的标志,看着家眷,使你不敢妄动。不过倒也并非第五伦专属的待遇,同在戚里的大司空王邑、太师王匡、大司徒王寻等亦如此。

    第五伦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径直走到门口,看到了这一家昔日的旧阀阅。

    汉时两百余载,这里不知住过多少达官贵人,只是其兴也勃然,其亡也忽然,除了被马车轮子轧得凹陷下去的车辙,以及屋顶上修葺后又新又旧的石兽,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看门的北军士卒纷纷让行,第五伦道了一声辛苦,笑着令人给他们置酒奉食,再往里走,则是外院廊庑,厢耳、廊庑、院门、围墙等周绕联络而成一院,为大第室。

    身居此地,足以庭扣钟磬,堂抚琴瑟,可那位过去羡慕高门阀阅,口口声声要让第五氏过上“钟鸣鼎食”之家的老家伙,如今却毁了此处的富贵气。

    第五伦才进门,就听到了斗狗汪汪乱吠的声音。

    “黑,咬它!”

    再往前走,却见一位须发尚未全白的魁梧老人,正与一个身着锦绣,头戴远游冠的君侯并肩而立。而他们面前的圆场里,有一黑一白两条斗狗正在厮杀

    老头正是第五霸,却见他双手插着腰,身子稍稍前倾,恨不得以身代之。

    黑狗拴着皮项圈,而那白狗脖颈上戴的,居然是金项圈!

    不过白狗却被黑狗撵得满地乱跑,最终狼狈地夹着尾巴败下阵来。

    那君侯则锤手惋惜:“我这斗犬,可是数年前从中山重金买来的,令其食牛肉,佩金圈,不料还是第五公的狗技高一筹!”

    第五霸别提多高兴了,哈哈大笑:“邛成侯,我这老犬,只是家中随便养的。”

    原来中年人就是王隆的叔父,邛成侯王元,他表示愿赌服输:”这金项圈,就归第五公所有了。”

    此时仆从禀报说第五伦来了,邛成侯回过头看到第五伦,忙朝他作揖。

    “是维新公归来了!”

    “走狗”和斗鸡一样,乃是汉朝贵族消遣娱乐之一,汉武帝就颇爱此道,在上林苑建立“犬台宫”,文武百官定期观赏“斗狗之戏。常安的好斗犬,可不是看家护院或杀了吃肉的菜犬能比的,一犬至值数十匹布,名犬率具缨,值钱数万,跟匹马差不多。

    第五伦知道,大父年轻时候也是个轻侠少年,斗鸡走犬一样不少,可老来后专注于家族产业,很久没玩了,宁可将养狗的钱用来养人。不想入了常安,也堕落了啊。

    他朝第五霸见礼,老人家得了孙儿归来,高兴归高兴,但第五伦问他在城里住的可舒坦时,第五霸亦有些忍不住骂道。

    “这屋舍,太小了。”

    他指着天井道:“看,连天都这么小!”

    第五伦心里好笑,也是,他们家的坞院,可比这大多了,那以后,就给你换个更大的?

    第五霸却看向第五伦,似乎意有所指:“外头守着兵卒,还轻易不让出门,也不方便像乡下一般大声说话,怕吵到邻居。只能听着隔壁市坊的热闹心痒痒。老夫浑身不自在,亏得邛成侯常来陪我说话,斗鸡走犬聊以**。“

    王元忙道:“吾家就在邻近之处,在长陵时我邻居,进了城亦然。第五公,这常安城里的甲第,虽只是占地一亩的屋子,可比列尉郡占地一顷的园林园囿还要金贵!”

    数年前,第五伦去长平馆做客,第五霸还觉得荣幸自豪不同,如今两家主客关系已经翻转,第五伦颇受重用,王元一家反而要对第五霸毕恭毕敬。

    第五伦与王元寒暄了几句,问道他的好朋友隗嚣时,王元道:“隗季孟身为七公干事,回陇右替陛下征兵去了,说不定这一次,还会在维新公麾下做事。”

    王元今日是故意等在这的,他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维新公,这一趟君与大司空南下平叛……

    “今日勿谈国事。”第五伦不肯言说,但不住地摇头,却已经暴露了暗藏的意思:这场仗,很玄啊,你们还是各自做好准备吧。

    第五伦的态度,只需要几天就能被王元传递给列尉的各家豪右,得让他们人人自危才行。

    关中的大豪强们,谁不是坐拥一两千徒附兵卒,他们也死死盯着南方的战局,这些人第五伦还不清楚?谁赢他们帮谁!

    等邛成候王元走后,第五霸才摸着那狗子的头,利用其汪汪叫吠之声掩盖说话,低声对第五伦道:“老夫也不是闲极无聊玩物丧志,斗犬哪有自己持戟耍弄有趣,但老夫在皇帝和外头的兵卒面前,得装得老迈疲乏才行。”

    他被“请”进常安城里,虽然看似都是礼遇和好事,但第五霸还是感到了局势的不对劲,也藏着一手呢。

    好好,别人是在家种菜你是斗犬以为韬晦之计。

    第五霸说道:“伯鱼,你封了侯,又封了公,我家阀阅是高到顶了,老夫欢喜倒是欢喜,可我看这世道越来越乱,我七十余岁,从未见过这般多怪事……”

    “大父放心,第五氏,有我。”

    第五伦微微点头,听第五霸说起他进过一次宫,遂问道:“大父见到陛下了?”

    第五霸有些得意洋洋:“见到了,天子还亲自下来向我敬酒。”

    那一趟进皇宫是晚上,颇有些眼花缭乱,第五伦别的不记得了,但那盏中酒水的滋味,还有皇帝亲问的场景,却记忆犹新,十分荣耀,只恨被软禁于此,没法回乡里跟宗族乡亲们好好叨叨。

    “大父以为,天子何许人也?”

    第五霸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记着王莽没任何架子,对任何人都十分和蔼盛情,彬彬有礼,遂点头道:“是个好人。”

    这词现在已经有了,意为德行端正、善良。只是这个评价,天下绝大多数人,不会同意。

    “没错。”

    第五伦的话语意味深长,却又带着一丝叹息:“陛下他,确实是位‘好人’!”

    ……

    因为北阙甲第离寿成室极近,第五伦入朝也变得很方便,他还得了王莽特别赋予的符节,可以随时入觐。

    到了次日,第五伦再入宫,发现王莽的眼袋更深了,蔫蔫的,全无昨天的慷慨兴致,只怕又没睡好吧,听说王莽也是个工作狂,每日直到很晚才释卷。

    但这天下,不是说你勤政就一定能治理得好的。

    经过昨日的倾诉衷肠,今天王莽就不跟第五伦谈理想,而是着眼于现实,让他分析分析南方战局。

    “大司空隆新公,宗室戚属,前以虎牙将军东指则反虏翟义破坏,西击则槐里逆贼靡碎,此乃新室威宝之臣也,如今将兵数十万,自洛阳南行,贼虏必败,只是……”

    第五伦心里又痒痒了,决定在窦融之外,再给王邑加个挂。

    他指着地图道:“自洛阳南下宛城有两条路,一为鲁阳,在西,此乃楚国鲁阳公与三晋鏖战,挥戈止日之处也。”

    “二为昆阳,在东,此乃齐桓公、管仲南征楚国问罪所止之处也。”

    “依臣愚见,数十万大军数量庞大,不宜聚于一处,而应分两路攻之,好使叛军左右不能相顾。”

    第五伦不知道窦融得了自己书信后是何反应,更不知他能不能劝动王邑,只能指望王莽的微操能起点作用了,想来此时此刻,大司空已经抵达洛阳了罢?

    王莽却不太高兴,觉得第五伦管太宽泛,只让他专注于偏师,第五伦遂大谈自己的方略。

    “一旦在鸿门收拢各地丁壮兵卒,使臣之旧部为士吏、什长,稍加训练,六月初一前,大军便可开拔出征。道蓝田,走武关,袭宛下,与大司空会师。”

    一个月将散乱的几万丁壮训练成军,简直是痴人说梦,除非他们个个都有大学生的高素质,但第五伦没时间了,王莽也没时间了!

    “五月下旬,必须出征。”这是王莽给第五伦定的时间,仅有两旬!

    这样的军队,第五伦估计,自己带到宛城,倘若王邑那边没按时到,孤军与数万绿林、汉兵交战,也是覆军杀将。

    但他却在面色为难一阵后,不情不愿地应诺,还主动恳请一事。

    “自古军必有监,臣想请陛下任命一人为监军!”

    “卿想要谁人?”王莽又不太高兴了,哪有主动点人为监军的?第五伦果然是太年轻太毛躁。

    但第五伦提的人选,却让王莽打消了最后一点疑虑。

    “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

    陈崇若在此,只怕要被这一句吓得尿出来!

    王莽转怒为喜,笑道:“为何?不是盛传,你与统睦侯有过节么?”

    第五伦道:“是否有怨,伦不欲自辨,只是举贤不避亲仇,统睦侯对陛下忠心不贰,常年监察群臣诸郡,未尝有失,世人惧之。此番南征,士吏多为临时新募,伦年少德薄,只怕弹压不住,正需要一位权重名威的监军辅之。”

    说了这么多,第五伦真实的想法,应该是让陈崇相互掣肘监督吧?王莽如此猜测。

    早说啊!他最擅长异论相搅这一套了,否则也不会凑出廉丹、王匡这种极其般配的搭档来。

    想来,去给第五伦做监军这种事,忠心耿耿的陈崇,应该不会拒绝吧!

    除了监军,王莽还打算派给第五伦一个副将,最好也是跟他不太相睦,随时能将军权拿过来的。

    但王莽没有立刻答应第五伦的请求,只说自己要三思,却点了第五伦随自己出宫。

    “国师公病笃,只怕没几天了,维新公与他亦有渊源,且随予去府中探视。”

    ……

    刘歆没想到,已经半年没召见自己的皇帝,居然会在得知自己病重后,忽然来访!

    还带着第五伦!

    俗话说,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刘歆不是搞政变的能手,一时间手忙脚乱,别说在府中暗藏甲兵提前动手,他们什么准备都没做啊,只能往榻上僵硬地一躺,心中怦然乱跳。

    前汉时,皇帝就经常亲视老臣,诸如汉宣帝看望霍光、汉成帝探望翟方进,然而都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探望后还赐了牛、酒,那就是要大臣自杀的暗示。

    刘龚等参与阴谋的人都已六神无主,还以为被皇帝窥知底细,倒是刘歆慢慢冷静下来,他太了解王莽了,这一趟来,或许只是……

    “只是因为,陛下是好人,怜惜我这老友即将离世吧。”

    于是,刘歆只在榻上闭着眼,听到外头陆续有下拜的声音,一双沉重的脚步走入寝中,后头则是稍轻些的。

    王莽带着第五伦走到刘歆病榻前,第五伦也没想到两年不见,刘歆居然老成了这般模样,瘦骨嶙峋的,看上去确实是命不久矣了,又想起了扬雄,一时间竟有些心酸。

    “陛下……”刘歆勉强睁开眼睛,欲起下拜,这真不是装的,而王莽立刻搀住了他,让刘歆免礼。

    “子骏啊子骏。”王莽还是习惯称呼刘歆的故字,他扶着老朋友的手,能明显感受到上面已经没有二两肉,好似全是骨头,不由感慨不已。

    “汝等且退下,予有话要与子骏说。”

    第五伦看了一眼刘歆后,与刘龚等人退出了寝房,只剩下一对老朋友时,气氛一时安静了。

    打破沉寂的是刘歆剧烈的咳嗽,王莽替他拍了拍背后,问出了自己的诱惑。

    “子骏,今日来汝府中,除了想看看卿外,予还有一事相询。”

    “陛下请说,老臣乘着最后一点清醒,知无不言。”刘歆颇为紧张,他在榻下藏着一把匕首,但以自己这身体,只怕连握住猛刺的力气都没有。

    王莽站起身来踱步,眉头拧到一起,他昨晚确实没睡好。

    “予做了一个怪梦。”

    王莽叙述起自己梦里的情形,和居摄、代汉前那些编造的梦境不同,这次是真的。

    “予梦见空了许久的常乐室(长乐宫)中,已经被放倒在地许久的秦时金人,忽然自己起立,其身形庞然,足足百丈,各立一方!”

    “而数了数后,不多不少,正好五个!”

    “子骏,此梦何解?”

    ……

    PS:《汉书·王莽传》:莽梦长乐宫金人五枚起立。

    晚了点,明天有加更。

第228章 清君侧

    “尤记得那是天凤五年秋八月,我与桓君山奉命巡视六尉乡校,遴选太学生,初次与维新公相见。”

    眼下皇帝王莽在寝中与刘歆不知在谈什么悄悄话,刘歆之侄刘龚也请第五伦落座,谈及往昔颇为感慨。

    当时第五伦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弱冠孺子,以辞官让学初次扬名于县中,谁能料到,短短六年时间,他居然就位列上公,跻身贵戚了。

    人的命运啊,不光……还要……那句话第五伦不想再重复了,不过也亏得他遇上了王莽这“用人不疑”的。神棍、卖饼看门的都能一朝从匹夫跃至四辅四将,他就不行?

    第五伦只笑道:“吾也难忘当日情形,伯师与君山谈及人之形身与烛火之论,受益匪浅。”

    人的形体好比蜡烛,精神犹如火光。火光是依靠蜡烛燃烧而产生的,烛完之后,火光岂能凭空存在!同样的道理,人的精神是依赖其形体而产生的,人体死后,精神岂能单独存在?这是桓谭的观点,而刘龚却觉得,蜡烛烧完前可以点燃下一个,那人的精神岂不是也可以“传火”?

    这亦是《庄子》所言:“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虽然第五伦不太愿意承认,但他这状态,还真跟刘龚所言颇类,这也是逼迫他奋发的原因——因为你也不知道,自己这根蜡烛,什么时候就灭了,非得赶在这之前拼命发光才行。

    第五伦很好奇,对这个问题,桓谭和刘龚是否争出个结果来了?

    刘龚只苦笑着摇头:“天下板荡,不知所终,焉有空闲与心思谈虚?”

    这天下,已经连一张安静的书桌都放不下了,桓谭倒是闲,但却是目睹世道沦丧,有点自暴自弃,终日在家置酒,鼓琴而歌。因为老是奏悲歌哀乐,王莽不喜,连钟也不让他敲了,从掌乐大夫降职为谏大夫,赋闲在家。

    刘龚也担心起桓谭来:“去年君山之母病逝,他扶棺回吾符郡(沛郡)老家去了,如今那一带也闹了流寇,消息断绝,已经数月未曾通信。”

    桓谭也算出身寒门,不知其家族在这乱世里能否自保一方,第五伦只希望,老朋友能够平安无事吧。

    说到这,刘龚似是想起了什么:”桓君山撰了几卷书,其中便有《形神》之篇,我这就取来与维新公看看。”

    言罢离开少顷,回来时捧着几卷封好的竹书,见第五伦要打开,遂笑道:“维新公归去后再翻阅不迟。”

    第五伦感觉刘龚似乎话里有话,心中一动,只让侍从收好竹简。这时候,王莽却从刘歆寝中出来,负着手一言不发,而刘歆则由侍儿搀着在后相送。

    第五伦也没法久留了,只见憔悴的刘歆在跪拜王莽后,又朝他拱手:“只望维新公能早日征平贼寇,老朽不才,割了五年的圆,仍未精确到伯鱼当年所书之率,届时若老朽尚再,还望再讨教一二。”

    在王莽面前,刘歆维持了纵是将死仍不忘学术,而对形势毫不关心,只在皇帝和第五伦走后,屏退下人后,他的手却止不住激动地抖了起来。

    刘龚关切地问道:“叔父,陛下……”

    “他做了一个梦。”刘歆念及王莽之梦,颇为欣喜,笑到咳了出来。

    贾谊有言:“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王莽所梦金人,其实就是秦时铜人,高三丈,哪怕重量最小的,粗略出击也重达千石。其背后有铭文曰:“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

    项羽入咸阳,一把大火,却未能烧毁铜人,到了汉朝,它们被运到长乐未央来,但随着朝堂上下黑秦日甚,这些前朝旧物留着扎眼睛,它们遂被推倒,脸朝下,背朝上,留在长乐宫一角。

    因为王莽不喜欢“宫”和“长”字,故而长乐宫也改成了常乐室,如今他梦到五枚铜人自此起立,这意味着什么呢?

    刘歆方才宽慰王莽:“金者,西方,万物既成,杀气之始也。故立秋而鹰隼击,秋分而微霜降。其于王事,出军行师,把旄杖钺,誓士众,抗威武,所以征畔逆、止暴乱也。”

    “而陛下又字‘巨君’,梦秦时金巨人五枚起,正好与我朝吉数‘五’对应,预兆兵锋出于常安,隆新公、维新公之兵将如秦扫六合,荡平关东贼寇之兆也”。

    可他真实的想法,却与之相反!

    “若欲如我所言,须得金得其性矣。然而皇帝贪欲恣睢,务立威胜,不重民命,则金失其性,预兆非但不吉,反而大凶,新室将重蹈亡秦覆辙!这意味着,兵戈将起于常安萧墙之内,而其数五……”

    刘歆喃喃道:“岂不是与吾等欲引为援兵的第五伦颇合!?”

    ……

    反正嘴长在人身上,而汉语词汇博大精深,翻来覆去怎么说都有理。

    王莽也不单单咨询了刘歆,还召了大长秋张邯来问梦,张邯也以祥瑞说之。

    但这并未让王莽心里舒服:“圣新之胜,何必以暴秦遗物来预兆?”

    再者,他对长乐宫,是有阴影的。

    汉时长乐未央,长乐甚至还排在皇帝办公的未央之上,因为长乐住的,是太后、太皇太后。

    从吕后开始,一直到王莽的姑姑王政君,那儿住过许多位强势的太后。她们凭借“汉家以孝治天下”的原则,甚至能够代替皇帝施政宣诏,王莽之所以能取得政权,多赖王政君之力也。

    但作为汉元帝的妻子,王政君对王莽违背诺言,取代汉家颇为不满,索要传国玉玺时,老太太脾气上来,直接往地上一扔,砸坏了一个角,逼得王莽不得不以金镶之。

    这之后王莽不断讨好老太后,然王政君愈发不悦。王莽更改汉家黑貂,著黄貂,又改汉正朔腊日。王政君却反着来,要求宫中官署依然穿戴汉家衣冠,到了正月腊日,独与其左右相对饮食。

    王莽待王政君如亲母,她崩后还服丧三年,为此耽误了封禅泰山、迁都洛阳等大事,可王政君呢?她死时依然以汉家未亡人自居,还诅咒王莽将害得王氏族灭。

    在这天下复汉浪潮起时,梦到金人起于老太后住了几十年的长乐之内,王莽焉能自安?虽然身边人都说这是“大吉”,但他还是心虚,仍然厌恶此事,遂遣尚方工去将长乐宫中十二金人背后“皇帝初兼天下”等字样统统磨掉!

    而又有人提醒说:“长乐女主之居所也,出现此种异梦,或与宫中后位久阙有关?不如使椒房有主以镇之!”

    王莽醒悟,决定赶在五月份复立皇后,人选已经定下了,杜陵史氏之女最符合他的标准:卜算最为吉利。

    做了这些后还是难消心悸,王莽遂将一个本打算安排随第五伦出征的人选,调入宫中来。

    “令偏将军巨母(毋)霸,入宫宿卫!”

    王莽是这么考虑的:“予字巨君,而巨母霸亦是长人,为霸王之符也,予居于内,而巨母霸守于外,足以镇之。”

    思路清晰,叹为观止。只有巨人,才能对抗巨人!

    ……

    而第五伦亦没时间在常安城内久留,得了王莽授予的兵符后,便立刻前往新丰鸿门,皇帝说好的“大军”,这月余时间也差不多该集结起来,就差他这个将军了。

    在安车上时,第五伦念及刘龚给自己桓谭所留书卷时的小眼神,遂细细展开翻阅起来。

    里面确实都是桓谭的文章,这老家伙虽然喜欢非毁俗儒,实际上他却博学多通,遍习五经,而著书立说的目的,也不像扬雄那样隐隐想成为“圣人著说“,而是完全出于兴趣。

    所以里面的文章很杂,其中不少还真能看出“唯物主义”倾向。

    不过翻到最后一卷时,当枯黄色的竹简一点点展开后,恍如图穷匕见,里面竟是一份帛书!

    第五伦眯起眼睛来,帛上尽是蝇头小字,但依然能看出是刘歆亲笔所写,看来他,完全不似在榻上苟延残喘时那般病重啊。

    帛书上倒也没有直接约第五伦做什么,甚至都没什么内容,哪怕被人搜到也不存在大问题,只有引自《公羊传.定公十三年》的一段传文。

    “晋赵鞅取晋阳之甲,以逐荀寅与士吉射。荀寅与士吉射者,曷为者也?君侧之恶人也。此逐君侧之恶人!

    若是几年前的第五伦,肯定是一脸懵,好在他没白白做了扬雄两年的学生,跟士人打交道,春秋与左传起码是要熟读,所以知道这一典故。乃是春秋时晋国六卿内战,赵鞅发起战争,驱逐了晋侯身边的其余两卿。

    然后,帛上又有颇类注文的字:“晋之衰亡,君侧之恶人为之,赵鞅击之,既报私仇,又得公义,事后赵鞅为晋国执政,春秋书之。”

    这便是“清君侧”的原始出处了,刘歆没敢直接约第五伦造反复汉,而是将心比心,猜测他的好恶,然后以古比今,暗含之意就是……

    “皇上身边,有奸臣啊!”

    如今君侧之恶人,是谁呢?那还用说,自然是陈崇、孔仁、张邯等辈了!国家变成了这个样子,都怪彼辈!

    怎么,你嘉新公刘歆,就没半点责任?

    “吾等身为忠良,应以清君侧为己任!事成之后,君便可效仿赵鞅,执掌朝纲。”这就是刘歆藏在这短短两段里的话,但还没露出己方底牌来,倘若第五伦有意,他们才能谈后续。

    虽然能预想到,天下复汉思潮兴起之际,刘歆与皇帝恩怨矛盾将变得更大,但还是没料到,这老学究居然也想搞政变!

    只是,不愧是书生造反,整这么多弯弯绕绕。第五伦倒也没有大喜过望,只陷入了思索。

    他在计算,这些人究竟是好助攻,还是猪队友?与之合作,究竟会帮忙,还是添乱?

    而在外替他驱车的张鱼,少顷后,便听到了第五伦在车中的轻声吟唱。

    唱的的老子五千言里的一段话。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

    最后一句,是带着笑的:“国家昏乱,有忠臣啊!”

    ……

    PS:起晚了点,第二章在13:00,第三章在18:00。

第229章 董忠

    第五伦前往常安受虎符之际,随他西来的耿弇(yǎn)也抽空回了一趟老家茂陵。

    若要按户口算,茂陵人口已经超过了常安,成了关西第一大县。毕竟常安发展毕竟受上林限制,且流动人口多,很多人在常安生活,却不一定能混上京城户口。

    而茂陵却占据了故秦都咸阳的利好位置,还有朝廷政策帮忙,汉武帝在位期间,从建元三年起,便不断迁徙关东移民进入此地,耿氏亦是那时候从巨鹿搬迁至此。

    耿弇生于斯长于斯,是典型的“五陵少年”,这茂陵城里,随便一家都不是一般人,其世家则好文礼,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俨然藏龙卧虎之地。

    可如今数年未归,却也凋敝了许多,商贸都已停滞,明明是大白天,城内外却不见什么人。

    与耿弇的同乡,同时也是他少时的五经老师,名为杜林的儒士出城时遇上了他,在大门处驻车与耿弇相谈,回答了他的疑惑:“前些时日,本地官吏为了凑够皇帝要求的数十万之众,竟是直接派人在集市日,去市坊抓人为丁卒。”

    “为了躲避成丁,不少人出门只好男扮女装,服妇人之裳,甚至有自残者。”

    杜林摇着头,说起他家的一个邻居,因为畏惧被抓丁,遂偷偷在夜晚,用磨面的大石将手臂给折了!

    于是他右手骨碎筋伤,既不能持刀兵,也开不了弓弩,想以伤残为由,避免从征——句町之役、西域之役、塞北之役、成昌之役、唐河之役,哪一次不是官军大败,丧师无数?茂陵作为人口大县,每次征召去的人,几乎就没有回来的,身死魂飞骨骇流落外地,只能做哭唧唧的望乡鬼。

    与其如此,还不如壁虎断尾,毁一臂而得全性命。

    然而……

    “他还是被征走了,官吏哪管是否伤残,能凑够人数即可,哪怕是白发翁,弱冠童,也照征不误。”杜林如此嗟叹,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也就他们这些士族豪家能够免身。

    难怪茂陵凋敝,如今不止是贩夫和赘婿,连街上的游闲少年,都被抓去南征了。可想而知,大司空王邑的“百万大军”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组成。

    也有不愿屈从的,想着从征亦死,造反亦死,索性潜逃入山林为盗寇,这也是近来关中动荡不安的原因。

    耿弇见老师身后的车马载着行囊,询问起他欲往何处,杜林只道:“关中不宁,我欲带着家眷避难,去河西投奔朋友。”

    他们杜氏,也是新朝崛起的新贵,杜林之父杜邺,便在成哀时附会王氏外戚,为其出谋划策。倘若杜林想做官,荫父之遗德,当个二千石不在话下,但杜林觉得自己并无治理地方的才干,又见朝政昏乱,遂选择在家钻研尚书古文之学。

    如今新室越发有灭亡之势,杜林也打算携家眷开溜避难去了。

    耿弇却给杜林建议了一个去处:“与其去河西,何不去魏成郡?”

    虽然耿弇在邺城时,极少称赞第五伦之政,但那是年轻人的傲娇,在杜林面前,他却是对魏地赞不绝口,又提到杜林的好友马援,如今担任魏成大尹。

    杜林和马援虽然一个文士,一个武人,但从小互相都很钦佩,相交甚笃。

    “说起来,我家祖籍,倒也正是魏地繁阳。”杜林听得耿弇劝说,一时间心生犹豫,茂陵都是移民。

    耿弇劝道:“夫子不如暂且归家,也不瞒你,我此番归来,亦欲迁家眷离开关中,吾父所在的朔调太远,打算先以邺城为中转。耿氏虽迁到此处不过百载,私从宾客大多在朔调,但徒附族人加起来,倒也有二三百人,不如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这一番话说动了杜林,遂答应暂缓离开。

    而耿弇与杜林约好后,遂归于家中,才进门,四个弟弟就齐刷刷拜在门前。

    “伯兄!”

    耿家四个弟弟,分别叫:耿舒、耿国、耿广、耿举,舒、国已经弱冠,广、举年纪稍小。

    耿弇虽才二十有一,却是家中老大,平素他少年傲气,在这却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然治家亦如治军,点了二弟耿舒:“叔虑,你召集族人,清点家中丝帛细软,准备好车马干粮,二十天内,要做到举族数百人,随时能走!”

    “若是不愿走的,也不强求,那就自行留下,但宗族也不再有责任庇护他们。”

    “兄长,这是要去何处?”耿氏几兄弟都有些惊讶。

    耿弇也不多做解释,言简意赅地说道:“去新家。”

    他又让耿国带着族兵百人,随自己回新丰鸿门去,第五伦需要旧部族人来掌兵,耿弇作为其麾下两员大将,只怕也会分到几千甚至上万人,亦需要安插信得过的人才好使唤。

    次日离开茂陵返回新丰之际,才抵达中渭桥时,就遇上了从渭北长陵县热热闹闹往渭南赶的千余人,看那旗号,打着一个“五”。

    是临渠乡诸第的人没错。

    为首者正是第七彪,他过去只是个好勇斗狠的小地主,吏职不过亭长。但跟着第五伦在新秦中、魏地历练了几年后,又打了与赤眉的大仗,统御这点族兵已然是驾轻就熟。

    但耿弇素来孤高,二人在魏地只打过照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在第七彪心里,自己与耿弇是同一等级的,资历还比他老,作为宗主的嫡系族人,也较这外来的小儿曹更受信任。

    故而路遇耿弇,第七彪不过是以平礼相见。

    “小耿君。”

    在魏地,众人常称耿纯为大耿,而耿弇为小耿。

    然而耿弇却很不喜欢这称谓,过去从未正眼瞧过第七彪,眼下也只是随意拱手。

    但第七彪今日却很热情:“伯昭回茂陵时,可见到原初了?”

    原初就是茂陵大侠原涉的儿子,当年因为争水引发争斗,曾受第七彪弟弟之托,原涉派万脩去刺杀第五伦。虽然靠着万脩的侠义,此事误会解除。但原初心中不忿,将气撒到了第七彪身上,逼着他在第五氏家门前肉袒而跪。

    当日之辱,第七彪不敢也不能记恨第五伦,对原初却一直怀恨在心,如今他被第五伦封为校尉,自诩“族中第三人”,也算衣锦还乡了,遂心存报复之欲。

    只是王莽一向敢于用人,原涉前不久被火线任命为威戎(北地)大尹,其子原初也成了二千石的儿子,找人将其腿打断这种事,不好操弄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借着第五伦归来后,将原初辟除来军中,方有报仇还辱的机会。

    耿弇倒是很冷漠:“吾与原氏不熟,不知。”

    第七彪讨了没趣,心里恼火耿弇之傲慢,心里还是念着:“不论如何,我还是要向宗主提议,将原初征辟来,借口就是……要拿下他,作为要挟原涉的人质!”

    而耿弇的兴趣,都集中在临渠乡诸第的族兵身上,第五伦当初从新秦中带走了两百旧部,大部分跟着去了魏成,少部分则在临渠乡与当地女子成婚安家,以这些人为基础,按照兵法里“一人教十,十人教百”的原则,以抵御盗寇为由,在各里分别训练族人乡党。

    两年过去了,若单拎出一里之众还,倒也像模像样,不逊色于马援手下的流民兵。

    但为了不惊动朝廷,从未有过合练,当上千人聚在一起时,就显得有些杂乱了。

    “乌合之众。”耿弇一眼就看出他们深浅来,心中不以为然,虽然在魏地任职已有一年,但他还是怀念幽州的上谷突骑。

    话不投机半句多,耿弇和第七彪都将马头向前,意欲从中渭桥渡河。

    “吾等人多,让吾等先过。”第七彪嘴上笑嘻嘻,实则不打算让,得让这耿氏小儿知道,谁才是嫡系!

    耿弇皱起眉,他啊,他长这么大,也不知道让字怎么写!

    双方就这样停在了桥头,自己人不认自己人了。

    “宗叔!”

    就在这尴尬之际,后头却有呼唤前来,却是一个骑马而行的青年,他在后头押阵,看出前面不对,立刻拍马赶来。

    他蓄了胡须,其脸上颇有风霜之色,不复当年的稚嫩天真,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遂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何必分什么你我?诗不云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既然能同袍同裳,亦可同桥。”

    “桥如此之宽,能容两车并肩齐驱,难道就容不下两排人?不若一同渡过去。”

    他倒是给了二人一个台阶,双方都无异议。

    好容易摆平这两位后,青年才朝耿弇作揖。

    能明显地看到,其左手小指没了——在荒蛮的西海之滨,他么一行人为了躲避羌人追杀,翻越乌鞘岭去河西避难时,被冻掉的。

    “在下第八矫,字季正!”

    ……

    耿弇、第七彪、第八矫还在路上之际,第五伦已抵达新丰,当年的“更始将军幕府”已经换成了“大司马幕府”,在第五伦接手前,负责征兵事宜的是大司马董忠。

    “董?忠?”

    这俩字,让来时还在念叨“国家昏乱,有忠臣”的第五伦好似想起了什么,差点没笑场,但还是忍住了,肃然与董忠见礼。

    董忠长得一点不像关西人,既无浓髯也无大腹便便,反而有些消瘦和柔美,上来就跟第五伦套近乎:“吾家在列尉郡云阳县,与维新公,也算同乡。”

    对了,王莽的死对头,汉哀帝的宠臣董贤,也是云阳县人啊,这董忠居然是其族亲,看来云阳董氏也是两个鸡蛋放俩篮子里,董贤虽被王莽诛杀,但其族人董忠却成了新朝显贵。

    董忠除了要将征召得的壮丁转交给第五伦外,还要给他引荐这趟南征,第五伦的副手偏将。

    当那位被王莽钦点的偏将军站在第五伦面前时,纵是第五伯鱼练就了一张厚脸皮,亦难免露出惊愕的神情——怎么是你!?

    他预想过很多人选,觉得以王莽喜欢让主将、副将相互掣肘的习惯,甚至猜过,会不会任命与自己有过节的师尉大尹田况来分兵权?

    那却是正中第五伦下怀,省得那田况把着自己归途,如芒在背。

    可却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他!

    来者五旬年纪,一身戎装,头发斑白,见到第五伦后,也是满脸尴尬。

    竟是当年在新秦中时,第五伦过的老上司,梁丘赐!

    此人,不是因纵匈奴入寇被免为庶人了么!怎么忽然变成了偏将军,还成了自己副手?

    但只要想想,在句町送了几万人,导致南中大乱的廉丹,居然还被王莽从狱中捞出来,连续两次加以重用,托付了十几万人性命。梁丘赐这份任用,遂显得不足为奇了……

    昔日被你背刺过的上司,却成了你的下属,这世上还有比这种久别重逢,更令人哭笑不得的么?

    二人只好尴尬地在那笑着寒暄,第五伦不由暗暗感慨。

    论识人之明,论用人不疑,他第五伦别人不服,只服王莽!

    “皇帝啊皇帝,你莫非是又想造就一对‘卧龙凤雏’?”

    ……

    PS:第三章在18:00。

第230章 传统艺能

    第五伦虽知搞权术掣肘,是王莽的传统艺能,但这次却是真正见识到了此技的高超艺术。

    事关朝廷存亡的一仗,王莽居然派了与自己有过节的梁丘赐来做副手。

    仔细想想过去的败仗,征匈奴,由廉丹、韩威出马;剿赤眉,则是廉丹、王匡协作;击汉兵,则是窦融、甄阜……这都什么神仙组合?

    第五伦不知道,历史上,王莽甚至还让王邑、严尤这对冤家搭伙打仗。

    他真想当面质问一下,王莽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从权术上看,异论相搅是必要,可你不能把朝廷里那一套,直接搬到军队里来搅合吧?

    但至少,第五伦也迎来了一个他期盼已久的人。

    “好叫维新公知晓……”

    第八矫已经快五年未见第五伦了,今日再会,颇有些激动,先前劝和耿弇、第七彪时伶牙俐齿的他,如今话竟有些说不利索。

    第五伦再见到第八矫也很高兴,若不论义学那一帮小孩子的话,就成人里来说,他的宗族没有出什么大才,也就当年自己让了太学名额的第八矫尚可。

    听说在第五霸被王莽“请”到常安北阙甲第这段时日,临渠乡一时无主,还是从河西养好病后,辗转归来的第八矫,与第五伦派来的第七彪,这一文一武主持了大局。

    第五伦遂笑道:“没有旁人时,叫我宗主,自家人不必生分。”

    “诺,宗主。”

    第八矫继续说起自己所见朝廷征兵之事:“皇帝下诏是三户一丁或两户一丁,征召适龄青壮,而实际上就不一定了,诏书下至乡里,便纯粹以权势来定,都是强征的无势无钱贫苦百姓,或拉外乡路人凑数。这次征兵额大,办理更难,遂使路断人稀,男子都不敢外出,有逃奔外地藏匿,结果半路又被别郡给抓了凑数。依附于权势也不太管用,只好落草为贼寇。”

    这种情况,是大新传统艺能,他不说第五伦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主要是想考较一下第八矫。

    “就算没被抓丁的人家,仍要凑粮食供壮丁从县到郡,摊到各户,大约需粟十余石,只是真正成为壮丁口粮的,只怕十不存一,都在中间各处被贪污了,壮丁却只能饿着肚子上路。只要对上能敷衍凑数,所取手段概不过问,哪管贫苦民众惨遭蹂躏无处哭诉?“

    新朝也不是没打过贪腐,但时至今日,连王莽都折腾不动了,第五伦了然,只看着第八矫笑道:“季正和过去不一样了。”

    第八矫苦笑着给第五伦展示他在西海被冻掉的小指头:“这些苦,也不是白吃。”

    “对了,当初与你一同被流放的刘隆刘元伯何在?”第五伦还记得那个满脸赤红的汉子。

    第八矫道:“西海被羌人攻破时,我往北逃,去了河西,而刘隆则往东走,到了陇右,已多年未见。”

    说到陇右,本该带着天水征兵抵达常安的隗嚣,也久久未至呢,不知那边发生了何事,总不会是陇右豪强武装抗徭吧?

    太远的事第五伦管不着,只点了第八矫,让他跟随自己巡营去。

    各郡壮丁汇集的大营还是设在鸿门,这一圈看下来,原本因第八矫归来挺高兴的第五伦,脸色都黑了。

    “四年过去了,还是没变!”

    ……

    这次交到第五伦手里的“兵”,比四年前他接受的猪突豨勇还不如。

    猪突豨勇至少是收拢进入营中,分了士吏、什伍,只是散乱些罢了,然而如今集结来的,尚在壮丁的初始阶段。

    第五伦很有经验,对官吏拉出来光鲜有序的那部分,看都不看,径直带兵闯入其营深处,果然撞见了极其凄惨的一幕。

    进步就不指望,还退步了不少,壮丁的境遇比四年前更糟。

    每个营都有数十上百的壮丁,其衣也,除下身穿着几块破布片聊以遮羞外,上身悉被以极其单薄的秸秆蓑衣,不少人既无鞋,更无袜,一概赤脚。

    其色也,被太阳晒、又沾了泥土后,一身黝黑,难见其真正皮肤,惟有两个白眼仁在翻动,脖子上的污泥搓下来只怕有好几两重。

    其状也,皮包骨骼,瘦若枯材,如以“鹄形菜色”四字去形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围拢在一起吃着饭食,第五伦走过去抓了一把尝尝,好家伙,没吃到多少饭,满口都是粗糙的糠秕,齿间是嚼到沙子的细响。

    这不就是第五伦当年跟耿纯合伙,从魏地给王师送的那种“粮食”么?

    第五伦也是老双标了,这种猪食,别人吃得,但自己要接手的兵却吃不得。

    “何以至此?”第五伦质问管事的官吏。

    “彼辈或是入关的流民,为了吃饭应募,来之前便是这般模样;亦或是来自增山、威戎的并州人,走了远路,自然就更瘦些。”官吏们永远一脸单纯:“反正每日饭食,都按时供应。”

    “汝管这叫饭?”第五伦让人按住这官儿,叫第七彪抓起几把夹沙带糠的饭,就往那官吏嘴里塞,还要看着他们艰难地吃下去,跟填鸭似的。

    粮吏只能艰难地咽下,被沙子膈得喉咙疼,只求饶道:“维新公,小人冤枉……”

    又一个粮吏被拿下,为何会如此?第五伦当然清楚。

    去年,流民入关者数十万人,皇帝倒是好心肠,乃置养赡官,不要让饥民们饿死,然而各层贪污下来,分到流民手中就没多少粥了,竟使得饿死者十之二三!

    没饿死的被逼无奈,多受本地人贿赂,顶替其作为壮丁。然而从郡县驱赶壮丁汇拢的路上,依然致死无数,贪官污吏夺其口粮,强迫行军,鞭挞虐待,遗弃病兵,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到了营中,还是挨饿。这鸿门大营接收丁壮之后,视同囚犯,锁闭于营内,饮食起居,漫不关心,疾病死亡,任其遗弃。而各级官吏,则乘机大吃空饷。

    “浮报接兵数目,侵吞军费、军食,任令士兵饥饿,盗卖士兵被服,不顾士兵寒冷。”第五伦随便都能点出他们可能干的事。

    而等到三天后,大营汇拢的丁壮人数统计出来后,第五伦更是服了。

    “不到四万人,居然能吃出八万的粮来!”

    这可不是一般的仗,而是决定新室存亡的一战啊。

    第五伦看向自己的副手,莫名其妙被王莽任命的“偏将军”梁丘赐:“梁丘将军,当年猪突豨勇营中,空额也不过十之二三吧?”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梁丘赐没有丝毫惭愧,他当年在军中,也算“有良心”的官吏,虽然比起第五伦、窦融不如,却也比大多数官儿都要“仁慈”,死在他手下的壮丁绝不会比别人多。

    第五伦笑呵呵地说道:“各营尚未分行伍,有机会贪墨者唯独各层分管之吏。这些人,统统杀了肯定有冤枉,依我之见,不如按照克扣粮食比例来杀。”

    这一招实在是太过清奇狠辣,不但大司马董忠、梁丘赐目瞪口呆,连第五伦的属下们也愣了。

    尤其是也干过粮官的任光!

    第五伦扫视众人,这一刻,神情真是狠辣类枭!

    “克扣军粮三分之一者,则杀其营官吏三分之一。”

    “贪一半军粮者,杀其营官吏之半,何如!?”

    ……

    几十颗粮吏脑袋插在辕门之上,都张大嘴望着天,而矛尖从他们的嘴巴里伸出来。

    梁丘赐牙齿打颤,他又看到了熟悉的一幕,此情此景令人心悸,第五伦当年掌握猪突豨勇,靠的就是这招啊。

    一招鲜吃遍天,第五伦算是给吃尽苦头的壮丁们出了一口气,又派遣从魏地或临渠乡的亲信族人接替职务,点名让任光亲自统筹。

    任光摸了摸自己粗脖子上的脑袋,决定拿出一百分的精神来,宁可下头怨声载道,也得让第五伦满意。

    虽然蠹虫抓了不少,人数也厘清了,但第五伦要求,粮食还是按照八万人的给。

    他与大司马董忠交涉的理由是士卒要赶远路,伙食决不能再差了:“此行长途跋涉,若是不想士卒半路便溃散的话,八万人的粮,我要一钟不少,统统送到鸿门大营来!”

    董忠倒也十分配合,答应将情况上报,并亲自同纳言(大司农)交涉,让他们这些天就别贪了。

    搞定这件事,让壮丁吃上一顿饱饭时,五月已过去了五天,王莽留给第五伦的两旬,只剩下四分之三了。

    剩下半个月够干什么?无非是将魏地的八百士卒打散,安排进去充当士吏、什伍,起码要把行伍定好,完成这些,起码要十天,金鼓旗帜之类根本没空去练,看来军是难成了。

    第五伦暗暗思量:“如此之兵,若是真让我带到前队,与已经打了无数次仗的绿林、汉兵较量,只怕又是一场大溃败。”

    第五伦只能追求最低标准:让这四万壮丁,在接下来十几天时间不要再减员,收其心,煽其志,饱食半月后,至少要有力气,跟自己冲到常安城下!

    而梁丘赐,亦被第五伦滥杀粮吏的举动吓到,是夜第五伦邀他和管后勤的大司马董忠军议,梁丘赐特地早到,拜在第五伦案几前。

    “维新公,这偏将军一职,实是陛下一意孤行,非吾所欲也。”

    梁丘赐也委屈,他当年在新秦中,想要掩盖无能纵寇不成,被第五伦一个背刺踹下桥,已被贬为庶民。

    这之后,梁丘赐遂捡起曾祖父梁丘贺的《梁丘易》,想搞儒术混口饭吃,恰逢朝中暂缺梁丘易经的博士,与他家有故旧的大儒将梁丘赐推荐上去。虽然最终未能得到任命,但却进了一次宫,让皇帝重新看到了这个名字。

    这之后,便得了谏议大夫之职,皇帝认为他打过仗,还立下过剿灭卢芳的大功,所以时常询问。

    结果恰逢天下板荡之际,王莽不知哪根筋搭错,又将已经好几年没摸剑的梁丘赐任命为将军,辞让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上任。

    梁丘赐开始与第五伦聊起旧情:“当年维新公初入军营,我未曾予以刁难罢?”

    第五伦点头,梁丘赐算是不错的上司,还教了不少他在军中生存的“知识”。

    “在新秦中,与维新公同征卢芳,君但凡有功绩,我亦无不上报,绝不敢居功。”

    正因如此,第五伦才被封了“男”,入了王莽的眼。

    第五伦笑道:“如此说来,梁丘将军还是我的贵人啊。”

    “不敢。”梁丘赐忙道:“因罪撤职一事,我从未敢怨恨他人,皆是因我一时糊涂所至。”

    “维新公可还记得,我被缉捕时说过的话?”

    第五伦当然不记得,但梁丘赐记着清清楚楚:“我说,唯望伯鱼能走得长远,勿要如我一般,年轻时的壮志磨尽,被权势财富,迷了心窍,变得平庸无能。”

    他朝第五伦长拜:“维新公果已成为新室栋梁,陛下仰仗的砥柱,然而仁直不改,对军中贪腐食人血肉之吏,依然深恶痛绝,下吏,颇感欣慰啊。”

    既然梁丘赐是来找自己说和的,只要他乖乖的,第五伦也不欲与之计较,说道:“梁丘将军,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将军昔日在新秦中的遗憾,大可在不久后补上。”

    “你我共同协力,共建大功!”

    梁丘赐却有点心虚,还以为第五伦指的是南征击绿林,只忐忑地问道:“维新公,此番南征,不知有几分胜算?”

    第五伦摇头不答,这时候,董忠却到了,进来后唉声叹气:“维新公,粮食的事好说,兵刃箭矢也还够,但甲胄,确实是掏空府库都凑不齐君之所需了。”

    董忠说,是提前东行的大司空王邑,将关中的武库几乎掏空,只给第五伦留下些破铜烂铁,总不能剥了北军、南军、郎卫的装备吧?虽然他们加起来,也有好几万,且装备精良,但王莽只让其中一二营随王邑出征,其余都留在常安附近守备。

    这位皇帝,现在极其缺乏安全感,任何敢触碰他敏感神经的事,都会被怀疑。

    于是在梁丘赐告辞后,董忠却找了由头不走,反而也低声问第五伦道:“维新公,如今之势,若以这四万卒南征,不知有几分胜势?”

    第五伦笑道:“那得看大司空那边,是胜是败了。”

    “我管着募兵之事,故而知晓,大司空所征之兵,除了数万嫡系旧部外,其余多是丁壮所凑,训练不及两月便开拔了。”

    其余各郡凑数的也差不多,也就是说,王邑麾下四十万,真正能打硬仗的,可能就几万,其余都是凑数。

    那带这么多作甚,呐喊助威么?这号称天下第一名将的王邑,究竟是手生,还是徒有虚名?

    “大司马的意思是……不看好大司空能胜?”第五伦感到有趣,董忠与自己说这些作甚。

    董忠微微颔首,却忽然抬起头,低声反问了第五伦一个问题。

    “国师公先前所赠帛书,不知维新公,看得如何了?”

    好家伙,原来是你!

    第五伦等了许久的接头人员,就在他身边转悠!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容貌据说与其亲戚董贤还有些像的大司马,这名,没取错。

    董忠董忠,果然忠不可言!

    “看过了。”

    第五伦明白,若自己想知道刘歆、董忠等人究竟拉了多少人参与阴谋,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就只能也“积极”加入进去。

    “在其位谋其政,身为上公,凡事都应为国着想。”

    第五伦看着董忠,脸上那克主的阴纹更盛:“故而,扫清祸乱朝堂的虫豸小人,亦是吾辈之任也!”

    ……

    PS:明天更新在13:00。

第231章 兵谏

    “维新公,莫非有何不妥之处?”

    是夜,董忠与第五伦密谈,当第五伦问及都有哪些人参与此事,董忠亮出一个人名时,让第五伦短暂失神,旋即对某件事恍然大悟,只笑道:

    “无他。”

    第五伦道:“只是得知卫将军直道公王涉亦参与其中,颇感惊奇罢了,他可是宗室上公,备受陛下幸爱啊。”

    既然王涉也掺和其中,第五伦忽然明白,此人为何向王莽极力进谏,将自己从魏地调回来“予以重任”了。如此说来,他好像误会了西门氏……但事到如今,人人皆不无辜,哪还有什么冤枉,正好将错就错,将给这邺城大豪修剪修剪枝干。

    董忠还以为第五伦疑惑王涉参与阴谋的缘由,遂道:“直道公除却痛惜陛下宁听取小人之言,而不顾忠贞之劝,还披露了一件事……”

    “陛下之父、新都哀侯小患病,难行人道,而其妻功显君素来耆酒,行为不检点,故而汉时曲阳侯王根便怀疑过,陛下本非王氏子也,此事旁人不知,唯告其子直道公知晓。”

    第五伦都惊了,这真是一个大八卦,不知是真是假,王涉为了保全宗族,居然说王莽是野种,直接把他开除出王家籍贯!

    第五伦颇感滑稽,如此算下来,这大新的四辅三公四将中,就有刘歆、王涉、董忠三人参与了推翻王莽的阴谋。除了刘歆外,其余二人大概是眼看新室大厦将倾,欲提前举事以求自保,那他们这个小团体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董忠至今仍不敢对第五伦直言三人所谋的“东方必成,刘氏当复兴”,只道:“天下祸乱至此,地方豪强与流寇合流并起,皆乃王田私属、五均六筦所致也,若能将一切改制统统废除,或能使地方著姓转而协助官府,剿灭流寇。”

    “然而陛下固执,又有统睦侯陈崇、说符侯崔发、明学男张邯等阿谀逢迎,遂无废止。”

    虽说王莽用错了药,使得身体上的溃疮病情不减反重,但将药撤了病人就能自己好?这是哪来的错觉。更何况,若是第五伦没记错的话,王莽这些政策颁布时,刘歆等人亦是齐声叫好,尤其是五均官,本就是刘歆带头提出,还给王莽引了许多古文作为改制依据,如今全然甩锅给老王和诸多“虫豸”,自己反而成了清流。

    他继续听董忠阐述此番政变的打算:“春秋时,鬻拳强谏楚文王,楚子弗从,临之以兵,惧而从之。”

    董忠狠言道:“如今亦然,既然言谏不从,那就只能兵谏了!”

    先扫清朝中君侧的“虫豸小人”,“保护”好皇帝王莽,然后再控制关西诸州郡,看看形势。

    若是真如国师公刘歆所言的天文预兆,东方必成,大司空失败,那就以王莽东降南阳汉天子更始皇帝,以保全性命。若是大司空胜了,只怕也难以挽回天下时局……

    那他们便自己立一个皇帝!被王莽降为定安公的汉朝最后一个太子孺子婴,就是现成的!

    对第五伦,董忠只将计划说到“挟天子以观时势之变”为止,并许以四辅三公之位。

    “事成之后,太师、大司空、大司徒,这些位置,任君挑选!”董忠他们知道,这趟兵谏少不了第五伦。

    第五太师听上去还不错……

    “伦年少德薄,位列公辅非我之欲也。”第五伦依然大义凛然:“能救得吾大父出常安足矣,此事攸关宗族性命,且先说说诸君的计划。”

    最初三人凑一起合谋时,本打算在大司空王邑东征,关中已空的情况下,发动政变。

    由董忠大司马携带后至的壮丁募兵搞定北军各校,而卫将军王涉领宫卫发难,最后是刘歆的儿子,担任“五官中郎将”的刘叠负责殿中,同心合谋,共劫持皇帝。

    但早在王莽还未代汉前,就有宫中期门郎六人图谋共同劫持王莽,立刘姓楚王为帝,被发觉后诛死。

    在那之后,王莽就对宫禁宿卫十分谨慎,他喜欢玩制衡那一套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禁中宿卫,本是司中(光禄勋)与各中郎将主持,然陛下新增中常侍执法分其权。”

    “宫中宿卫,本是太尉(卫尉)主持,陛下新增卫将军分其权。”

    “常安城中治安,本是奋武(执金吾)与京兆尹主持,然而陛下新增五威中城将军夺其权。”

    “常安城外北军八校,本由中垒校尉与护军使者分管,如今则加了一位宁始将军史谌统辖。”

    王莽是恨不得在每个位置都搞出两头,甚至是三头分立出来,这也就难怪他每每发兵外征,都得任命两位秩阶相匹的将军相互膈应。

    于是兵谏者就面临尴尬情形,能在城内参与政变的,只有一个五官中郎将、卫将军,而且这毕竟是对皇帝亮刃,底下的士卒不一定会听命,王莽依然有不少拥护者,宫中禁中不一定拿得下来。

    至于北军,他们几人根本插不上手,董忠名为大司马,全国最高军事统帅,实际上却是个空架子,管管征兵后勤罢了。要他带着这被王邑挑剩的几万壮丁去跟装备精良的北军打,董忠不认为自己有那本事。

    于是他们就需要一位“能征善战”者入朝来协助,遂有了王涉力劝王莽调第五伦回来之事。

    那你们可找错人了!

    前因后果算是弄明白了,但第五伦哭笑不得。现在北军八校中,虎贲、胡骑已随大司空王邑东去,还剩下六校,不到三万人,但依然是兵谏路上的绊脚石,如何对付他们,董忠等人可有打算了?

    “待到维新公军成之日……”董忠提出了自己的计划:“邀请陛下来新丰检阅,届时忽然发动兵变,挟持天子,再遣人收缴北军各校符节,而国师公、卫将军则控制城中、宫禁,如此大事可成也!”

    第五伦忍着骂人的冲动,宫里的是虫豸,汝等也是虫豸啊!这种主意也能想得出来,虽然王莽数年前猪突豨勇击匈奴时确实光临鸿门,然而形势变了,以他的谨慎,连王邑的大军出征都只召入城中相送,又岂会自己送上门来?

    “此事不妥。”第五伦摇头,结果董忠告诉他,国师公刘歆也认为皇帝绝不会上当,而他们在宫禁中也没有挟持的机会……

    所以,只能指望第五伦硬杠北军了喽。

    董忠对第五伦颇为溢美:“北军早不复昔日之勇,征西域、击匈奴、攻句町,北军多曾参与,但亦是屡战屡败,老卒伤残颇多,如今多是近几年来新兵,想来以维新公将兵,定能轻易破之。”

    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练了几年的常备军,就算再腐朽,加上甲兵齐备,与自己麾下这几万乞丐相比,也是精锐啊。

    这政变也太儿戏了,第五伦忍住立刻上书举报这三人的冲动,得再榨取一番价值。

    他遂肃然道:“以我一军敌六营,恐怕不敌,还望大司马与我一同向陛下上书,证明壮丁散漫难练,军众士气不振,只能勉强成军。需要一支北军加入,一来提振士气,二来前队平阔,我军相对于绿林,优势便是骑兵。”

    第五伦已经想好他需要哪一支了:“最好是……越骑营!”

    “为何是越骑?”

    第五伦道:“越骑营校尉成重,先前曾与我同去新都,护送皇子北归。”

    因为籍了那一趟差事的功,成重得以升官,如今也做了一营校尉。

    董忠大喜:“维新公有把握说服成重加入?”

    当然能,第五伦笑道:“一旦越骑与我合兵,彼辈数量不过三千,四万人包围一裹挟,纵是言语不能说服成重,用刀兵也能劝服他!”

    但只能要一支,毕竟连大司空的主力,王莽都只舍得给两营,若是要的太多,他就要起疑心了。

    若能将裹挟越骑营,那彼消此涨,就只剩下五个营需要对付了。

    对他们而言,还有一件利好之事,北军是在城外分散立营,所处位置不同!

    大司马董忠总算发挥了点作用,他对各校的分布如数家珍:“陛下近年扩招了北军,中垒营在常安城西建章宫旁,是为北军主营,人数五千。”

    “射声营人数六千,且一分为三,布置在城北西、中、东三座渭桥之上,以备渭北。”

    “步兵营人数最众,人数七千,守备城东灞上。”

    “长水营亦是胡骑,人数两千,驻昆明池宣曲宫,在常安西南。”

    “屯骑人数三千,与越骑一同在城南,驻下杜。”

    北军诸校是常安外围武备,从汉初起就是中央军,他们的向背,决定了历次政变,诸如列侯诛吕,巫蛊之祸的胜败。

    所以王莽才会将这五校牢牢攒在真正的心腹手中,总体归宁始将军史谌统辖,听说这位史将军,很快就要变成皇帝的丈人行,虽然他的年纪,足足能给王莽当儿子……

    虽说有望借大司马董忠之手搞定越骑营,虽说他们信誓旦旦,表示一旦举事,刘歆和卫将军王涉便能在城里响应,顺便帮第五伦保护好其祖父。

    但第五伦从始至终,就没指望过他们,凡事还是靠自己人去做,才稳妥。

    董忠见第五伦还在摸着下巴沉吟,以为他仍在犹豫,遂亮出了己方的王牌,神秘兮兮地说道:“维新公放心,此番兵谏,与天意暗合,定能成功!”

    他遂说起刘歆透露的……王莽梦金人五枚起立之事:“这五,岂不是与维新公之姓相合?”

    “而卫将军之宾客西门君惠,更献上了一份谶纬,国师公姓名见于其中,预示着大事必成,忠且为维新公说之。”

    第五伦不甚在意,他对谶纬之类敬而远之,哪怕对方故意往有利于己的方向引,他亦是能利用之,却决然不信:“哦?是何谶纬?”

    董忠神色庄重,用酒水在案几上写下那几句话:“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

    “哈哈哈哈!”

    第五伦看到前两个字时,眉毛高挑,等瞧罢这谶纬,竟是直接笑场,捂着肚子根本停不下来。

    这让董忠莫名其妙:“维新公何故大笑?”

    我笑卫将军无谋,大司马少智。

    我笑国师公苦恨年年压金线,到头来,却白白给他人作嫁衣裳!

    这就是世事啊,如此滑稽,如此讽刺,如此无常,却又好似一切注定。

    现在,除了第五伦,没人知道,历史上,最终让这谶纬变假成真的……

    并非此秀,而是彼秀啊!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32章 微操

    且说刘秀这边,自“更始元年”三月份,他随绿林诸将进入颍川已来,足有两月,刘秀自觉在此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一大批本郡俊杰人才投奔。

    在襄城县时,有亭长出身的傅俊,这还只是一位勇士,但带着父城县投降的郡督邮冯异,在刘秀看来,则是一位将才。不止于此,冯异还给他举荐了一群县中之士。

    而近日北击颍阳城时,亦有当地豪强、县狱掾名为王霸者,带着宾客百人来投奔,谒见刘秀:“将军兴义兵,诛杀贪吏,无侵诸姓,王霸窃不自知量力,贪慕威德,愿充行伍!”

    刘秀自是大喜,不止因为王霸也在太学读过书,颇有文才,还因他这名字讨喜:“王霸王霸,此王霸之兆也!”

    “秀做梦都想与贤士共成功业,岂有两样?”刘秀遂任命王霸为军法官,替自己约束部曲,“汉兵中军纪最好的一支”,这是他决定坚持到底的人设。

    刘秀麾下的士卒将校渐渐扩充起来,而除了拿下昆阳这个重要据点外,他们已经连取七八个县,几乎占了颍川大半,整个郡南、郡西连成一片。

    如此一来,南阳的北墙,就被汉兵控制在手,此墙绵延数百里,西边的门是鲁阳关,东边则是昆阳关,不管新军会选择攻击哪一方,他们都能提前知晓,灵活应对。

    然而,在奉命去河南地界查探的朱祐归来,告知刘秀朝廷大军云集的场面时,纵稳成如刘秀,亦露出了一丝忧虑之色。

    “刘将军,新军,号称百万之师!”

    ……

    早在上个月,自唐河之役后被绿林屡屡击败,已经在颍川跑了许久的窦融,终于经由两郡之间的险隘轘辕关,逃到了洛阳地界。

    在窦融眼中,绿林军、汉兵和小长安之战时已经截然不同,那时候他们刚刚举事没多久,相互协调很成问题,可与官军练了半载后,各位将军越来越知道该怎么打仗,如今是士气高涨。反观窦融手下的兵卒,站在“新”的旗号下,只会让他们感到气馁。

    真不知道这种情形下,宛城的严尤和岑彭是怎么以孤军守大城,坚持到现在的。

    但这些窦融亲身经历吸取的经验和教训,在他一五一十汇报给大司空王邑时,这位大新战神却很不高兴。

    “周公莫非是败多了?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窦融只要暂时讷讷不言,不过在他在洛阳休整期间,却收到了一封来自第五伦的手书……

    里面的内容,让窦融颇感惊骇,第五伦对刘秀的重视在情理之中,窦融被追得满颍川跑时也见识了此子厉害,听俘虏说,唐河之役前,分为数队袭扰官军粮道的主意,就是刘秀所献。

    而第五伦关于“陨石”的描述,就有些近乎预言似的胡编乱造了,窦融暂时没看明白,选择忽视。

    窦融也谨慎地与大司空提及,要小心刘秀之事,王邑却不以为然:“世人知刘伯升而不知其弟,天子悬赏,刘伯升头十万金,刘玄首级五万金,却无刘秀名号,是为微末之将,何足道哉?”

    巧的是,这时候,王邑也接到了来自朝堂的八百里急诏,却是皇帝手书,对王邑接下来的打仗指指点点:要他分兵,一军击昆阳,一军打鲁阳,不要堵在一处。

    遣将不与兵符,必先请而后动,就像拴着猎犬却要求它多得猎获,皇帝王莽就是这样矛盾的人,亏得王莽没有直说这是第五伦的进言。

    面对这份微操,大司空很不高兴,对窦融抱怨道:“战国之时,齐将匡章奉命击楚,与楚军对峙于唐河,久久不战,等待时机,齐宣王遂遣使催促。”

    “匡章道:大王若欲撤臣之职,亦或是杀我族我,皆听王令;然两军阵前,何时出兵,如何出兵,臣一言决之!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王邑看向爱妾之兄:“周公,你说我能否以此回复陛下?”

    大司空飘了啊,窦融倒是觉得,分一路兵走鲁阳是不错的建议,也是王莽干涉军务难得正确的一次,遂力劝道:

    “大司空多年不被重用,如今予以数十万大军,比如昔日秦之王翦。陛下名曰用人不疑,实则怚而不信人,喜欢使军中令出多门。今空关中甲士而专委于大司空,大司空没有效仿王翦自污也就罢了,焉能贸然抗命,顾令天子坐而疑之?”

    “眼下应该当以军争获胜为任,不宜与天子相悖。反正副将大司徒王寻所将十万兵多来自各郡,他同样得了天子诏令,不听大司空调遣,不如使其走鲁阳关,而大司空走昆阳,加上从武关南下的第五伦,届时三方会于宛城!”

    王邑遂勉勉强强同意下来,遂自将三十万大军,于五月中旬出洛阳东,走偃师,道轘辕(huányuán)关进入颍川,收复被汉兵夺取的各县,直逼昆阳。

    而大司徒王寻,则带着各郡国拼凑出来的十万兵,出洛阳西,绕道伊阙关,沿着狭窄的道路,向鲁阳进发。

    兵出之日,有胡骑、虎贲两支北军精锐一前一后,而三十万军掏空了关中、洛阳的武库装备,打上旌旗后,若不凑近了看到壮丁们低落的士气、瘦巴巴的胳膊,却也像模像样。

    如此庞大的军队,将小小的洛阳平原旷野、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远看旌旗如林,人众如山,大司空王邑大笑道:“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王邑要求士卒以三十里一天的效率行军,他亲自率领的前军,更要达到四十里每天的速度。

    既然在王莽微操下,这趟出征已然变成了三路兵线:第五伦走上、王司徒走中,而大司空与窦融走下路。

    那孰优孰劣,就得在战场上见真章了。

    “赶在王司徒击破鲁阳前,旬月之内,我便要踏平昆阳,杀了周公所说的‘刘秀’。”

    “而抢在第五伦抵达宛城前,我亦要踏碎刘伯升兄弟,斩了僭号者头颅!”

    多年前无畏东征,挽狂澜于既倒的豪强,又回来了!王邑意气风发,这一刻,当真是气吞万里如虎!

    “开拔,南下!”

    ……

    “按照予诏令所约,五月十五,今日便是大司空、大司徒离开洛阳,南下之日罢。”

    其实按照王莽最开始的计划,第五伦也得在今日,带着“八万”壮丁南下,结果第五伦一拖再拖,耽误了有两个“五”的吉利日子。

    王莽很不满,对奉命在鸿门大营和朝中往来的大司马董忠道:“入朝半个多月了,第五伦为何还没准备好?”

    董忠也顾不得给负责征兵、运粮的各路官吏遮羞了,只将所募丁壮的惨状与疲乏低落说了一通,替第五伦好好伸了冤,告诉皇帝,第五伦能在十来天里将那几万不似兵而似难民的乌合之众勉强分好行伍,有“一站之力”,已实属不易。

    王莽确实不知兵,否则也不会生出“数十万大军南征一定能胜”的错觉,董忠所描述的事,很多居然是他头一次听说——平素将军们欺上瞒下,对此也绝口不提啊。

    董忠又按照第五伦提的要求,请皇帝调拨一支骑兵协助,比如越骑营……

    可王莽这会记性却出奇的好,居然想起越骑营的校尉成重曾与第五伦一同接过他的庶子回朝,两人认识,似乎还有些交情。

    于是皇帝大笔一挥,将调拨的营,从越骑改成了屯骑营!

    且屯骑营也不去鸿门汇合,而是会与王莽安排给第五伦的监军一起,在南下武关的必经之路,蓝田等候。

    董忠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陛下所遣监军是……”

    “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

    王莽已经为第五伦挑好了一个绝妙的组合:与他有过节的上司梁丘赐为偏将,与第五伦从未合作过的屯骑营为佐翼,最后是第五伦的仇人为监军。如此一来,一个完美的权力制衡就确定了,既不耽误第五伦指挥作战,也能盯着他,让这有些毛躁的年轻人不敢乱来。

    第五伦能主动提议陈崇随军监督,这是王莽对他最终放下心来的重要原因。

    倒是陈崇那边,在突然接到这份任命后,一向奸猾如蛇的他亦露出了一丝愕然,所思所想,与王莽全然相反:“是儿欲效仿司马穰苴杀庄贾、李广杀霸陵卫,在军中置我于死地啊!”

    ……

    而次日,当董忠回到鸿门,将皇帝的命令告知第五伦后,面对王莽的寻常操作,第五伦并不感到意外。

    “屯骑就屯骑罢,亦是三千兵卒:一千骑、两千步。既然不是熟人,我规劝屯骑校尉时也不必考虑情分,反而更方便些……”

    他反问董忠:“大司马与国师公、卫将军商量得如何?究竟打算何日举事?”

    “五月二十八。”董忠告知了这个日期,让第五伦忍住翻白眼绝倒的冲动。

    “为何?”

    第五伦对这个决策莫名其妙,王莽可是给他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凑五月份最后一个带五的吉日,五月二十五,必须开拔!

    自己都南下了,隔着几百里兵谏么?

    董忠却摇头晃脑道:“此事,国师公早遣亲信与吾等商议过,谶纬有言,四七之际火为主,四七二十八,再加上当天有太白天象,是日举事,必能成功!”

    第五伦先前得知王莽选择大军出征必以吉数“五”为准,还笑了好一会,岂料还有一个更夸张的!

    刘歆学问了得,但他一个老学究来操持兵变,这份优柔寡断,弯弯绕绕,简直是铁了心不想成功。

    董忠等人连计划都安排好了:“维新公将于五月二十四日,入京接受陛下所授斧钺;二十五,连夜赶回鸿门将兵南下;二十六,军宿于蓝田,与屯骑营汇合;二十七,抵达峣关……”

    这峣关在蓝田县南方数十里,乃是出关的第一道屏障,当年刘邦入关灭秦时,就在那受阻打了一仗,靠着张良计策拿下。

    “二十八日,维新公可举大事,率军夺取峣关,如此可闭关杜绝关外之敌,而后回师击京师以南之越骑营,吾等则于城中举火相应……”

    为了凑吉利的天数,强行拖延,导致整个计划漏洞百出,难道他们自己看不出来么?

    第五伦看着董忠兴致勃勃在那描述计划,只怕他们还以为,自己的策略天衣无缝呢!

    第五伦听不下去了,已经装不下去了,果然,这群人,是不能与之共事的。

    “便依诸君之策。”第五伦击节而赞,表示此策万无一失,自己定会如约履行。

    可在董忠走后,第五伦却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举事的真正日期。

    “五月二十五日!”

    既然那是个吉数,所以不但是大军开拔南下之期,也是王莽迎娶史氏新皇后的大好日子。

    一般人家办个喜宴还手忙脚乱,何况是天子大婚?那几天,整个常安都会热闹非凡,乘机将一二人带出城,不在话下。

    假设,第五伦是说假设,在这大喜之日,新娘正在路上的时候,朝廷惊闻有大逆在酝酿,负责守备城外的北军诸校,平素还算畅通的指挥、传讯也会变得一通混乱……

    “倒计时开始了。”

    正好最后十天,第五伦只对自己将破坏老王这回光返照般的最后喜庆,感到抱歉,是真心的抱歉:“你确实待我不薄,我也没什么得体的礼物可送……”

    “只能为陛下这大喜之日,再添一个‘五’!”

    ……

    PS:明天的更新在18:00。

第233章 肉食者

    (家里临时有急事,耽搁了点时间)

    入宫小半年,阴丽华已经从被人伺候的豪家淑女,适应了伺候人的贱婢生活。

    黄皇室主也没惯着她,虽然不似掖庭时那般要日夜劳苦洗涤缝补,但也从端虎子,倒盂缸的低级奴婢开始,渐渐升到了双手不必持重物,侍候在旁的高级侍女——毕竟黄皇室主生长于南阳新都,能与她说家乡话,还受过教育能谈《孝经》的女子不多。

    这还是阴丽华第一次见到黄皇室主动怒,却是因为来自寿成室的中黄门,他们奉皇帝之命,希望王嬿能在皇帝大婚之际,作为女儿,在百官露个面,给皇帝贺喜……

    “功脩公、功建公、睦脩任、睦逮任等是日皆会为陛下道喜,陛下希望,黄皇室主亦能如此。“

    那四人便是王莽的庶子庶女,他们本期盼进了常安能得到权贵,可来了之后大概也发现,皇帝对皇室宗亲管得实在是太严苛了,还不如在新都时自在快活,可新都也再也回不去,都被那该死的刘伯升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王嬿不太高兴:“彼是彼,我是我,焉能一概而论?”

    对父亲要再立皇后一事,王嬿心绪是十分复杂的,母亲下葬才两年,便急着续立皇后,她多少有些不满。

    王莽从来便不是一个好色之人,他的大欲都在改变天下,完成他梦想的“三代之治”上,做新都侯时与几个侍女生了两对庶子庶女,当了皇帝后竟连嫔妃都不立,就只有老皇后一人相伴。

    虽然王嬿听人说,父亲与母亲身边的女婢原碧有染,而她兄长、废太子王临也与原碧私通,事后被杀灭口以杜绝丑闻外传。

    就算这是真的,相比于汉时的皇帝、诸侯王们动辄几十、数百的后宫名额,王莽的宫廷生活便显得无比单调乏味。

    可这一次除了要迎娶皇后杜陵史氏外,宫中还博采常安乡里淑女,安排了一百二十名嫔妃之位。

    这亦非王莽心大到想在毁灭前来一次做鬼也风流,而是张邯等人以阴阳符命之说胡编乱造,认为王莽应该继立民母,以镇长乐金人之梦,而后再效仿传说中皇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

    迷信还不止于此,你成婚就成婚,竟还不放过死人。王莽竟令人将汉元帝渭陵、汉成帝延陵的园门罘罳毁坏,以墨色污染周垣,这就让黄皇室主颇为不满,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轮到她那早死丈夫汉平帝的康陵了?

    凡此种种,都让黄皇室主表现得颇为冷漠,抚着身上好似永远不脱下的孝服:“吾母丧三年之未尽,只怕不能如陛下之愿了。”

    虽然在第五伦口中,王莽是个“好人”,因为至少对待他还算不赖。

    但在王莽的亲女儿王嬿眼中,他即不是一个好皇帝,也没当好一位丈夫、父亲!

    “欲为圣王,实则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事无成!”

    ……

    “女生向外。“

    从中黄门王业口中得知,他仅存的嫡女拒绝出席婚宴,王莽却没有恼怒,只是叹了一口气。

    欲为圣贤,自然要放弃一些寻常人的东西,在逼迫误杀奴婢的儿子自杀时,王莽已经做好这种觉悟了。

    他近来消瘦了不少,因为随着前线的大司空开始向南进军,王莽面上镇定,实则对此颇为忧懑,毕竟一位位在朝堂上吹嘘的将军,却在一次次战争中一败涂地,十多年了,仔细数数,王莽自从王邑杀翟义、严尤破下句丽后,外战也好,内战也罢,朝廷的胜仗就寥寥无几——直到第五伦的黄河大捷。

    于是王莽越发勤政,为了弥补自己在军事上的不足,甚至熬夜看兵书,疲倦时就凭几而寐,不复就枕席矣。

    最近频繁出入温室殿的有二人,一个是大司马董忠,所报多是第五伦练兵事宜及军务。

    大司马董忠报得,第五伦已经准备好五月二十五日出征,这支军队,从衣甲粮秣,再到牛马驮畜,加上士卒们的鞋履蓑衣等物,一共要花费一万万六千万钱。

    又考虑到第五伦带着八百军士从魏地远来,王莽觉得,还是要给予他们一些犒赏。

    王莽自始建国起改革币制后就规定,自王侯之下不准持有黄金,却又收天下之金入于府库,以作为朝廷发行大面额铜币的依凭,如此只要官府需要,就能制作“大布黄千”等币以一当千。

    虽然改制的结果事与愿违,将天下币制搅乱,但各州郡的黄金确实收上来不少,禁中黄金万斤(汉斤二两)为一匮,尚有六十匮,而黄门、钩盾、臧府、中尚方等处各有数匮。至于长乐御府、中御府及都内、平准帑藏钱、帛、珠玉财物也还有剩余。

    这些财物是十余年五均六筦中央穷地方之奉所得,轻易不动用,直到大司空王邑出征,王莽才被迫取用部分。如今又让人按照每位来自魏地的士吏赐四千钱的标准,再拨四千万,三千二百予士卒,剩下八百万钱,则给第五伦麾下官吏。

    至于第五伦本人?北阙甲第那套大房子还不够么?

    虽然王莽的制钱已在关东几成废物,但在关中仍坚持要百姓使用,给军队的犒赏,给官吏的俸禄仍是此物,贬值之后,只聊胜于无,出了关后,持千钱竟买不到一石粮食,带在身上徒增加负担罢了。第五伦麾下有人还开玩笑说,不如将钱串起来挂在衣裳外,就当是甲了。

    但在上报时,自然变成了:“维新公及士卒喜不胜收,拜谢陛下厚赐!“

    而另一位时常向王莽禀报的,便是筹备婚礼事宜的大长秋张邯。

    “陛下所赐杜陵史氏聘礼,不应比前汉少。”

    这是张邯的建议,毕竟这趟立后,便是王莽为了示天下人自己安然,还有心思续弦而为之,得叫常安、关中百姓觉得,一切仍在皇帝掌控之中,排场当然不能落下。

    “汉惠帝纳皇后张氏的旧例,彩礼就有黄金二万斤。”张邯有眼色,听说黄皇室主拒绝出席婚庆,没提汉平帝聘后时的事。

    王莽想了想后:“便按照吉数,加为两万五千斤。“

    这就相当于两亿五千万钱了,考虑到黄金不变而铜钱贬值,只怕还更多。

    平素在宫里怎么省吃俭用长裙改短裙,这场大婚是为了冲喜,振奋人心而为,怎么能让人看出王朝末相来呢?还是得办,且要大操大办!

    “昔日孝平聘吾女为后,彩钱两万万,予只收了四千万。”

    王莽还指望,自己的“丈人行”史氏收到暗示后,能发扬自己当年的作风,只拿零头,退回大钱,如今方能给朝廷省一点。

    但无论如何,这场大婚的用钱,都远超为了挽救新室灭亡派出的大军花费。

    当然,这其中一部分钱,王莽是专门拿出来“做好事”的。

    “入夏以来,惟民困乏,虽开诸仓以赈赡之,犹恐未足,值此新室大喜之时,于常安诸城门处置粥棚,出上林所畜牺牲,赐黔首每里五石米,一彘一羊,以使关中大酺五日!“

    但在此期间,王莽却听一个嘴碎的小黄门说,陛下的大酺已经宣布下去了,然而城内外依然饥馑,百姓不庆。

    王莽遂召来负责此事的中黄门王业,质问于他,王业却令人持着市上所买的梁饭肉羹进奉:“陛下,此乃虚妄之言,自陛下诏令下达后,不论城内外,皆食此物!关中人均与天子同贺!“

    王莽上一次出宫,还是探望刘歆,至于出城,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他没有深究,以为当真如此,也希望当真如此!这样一来,匆匆续弦的目的就达到了。

    但作为心怀天下的圣天子,王莽的恩赐当然不会仅限于京城户口的众人,连流民也要关心。

    “城外的流民呢,亦有衣褐吃食?”

    中黄门王业请皇帝放心,如今朝廷上下齐心协力,在为皇帝尽力。

    “虽无肉糜,然皆食黄粥,饱暖终日,咸颂陛下之仁也!”

    ……

    外头的情形究竟如何,若是王莽有心,若是王莽决定不再自我欺骗,只需在不知会官吏们的情况下,忽然起驾出宫,亲自走在泥土中、里巷内,一看便知真假。

    王之蔽甚矣,这些情形他看不到听不见,但近日奉第五伦之命,多次在常安附近熟悉路线的张鱼、朱弟却看得一清二楚。

    这二人当年是第五伦在家族的小煤窑附近捡到的孤儿,或是被父母抛弃,或在泾水闹灾时离散,如今都长成了弱冠少年。

    张鱼晒得黑似炭头,他常年跟着第五伦在外跑,去过新秦中,到过魏地,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见识广博,且开得一手好车,为人机敏。

    而朱弟则略白些,他年纪稍小,这些年被留在临渠乡,安插在义学里,和一群第一到第八的孩子一起上学,是为数不多的外姓人,却也最为刻苦好学。在学了数术后,朱弟常协助第四咸算账,往来临渠乡与常安,对本地十分熟悉。

    二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仍以兄弟相称。

    数日往来后,他们见得最多的,便是百姓们饥饿的面孔。

    渭桥以北是一个又一个杂乱的难民营,扎根在里闾和农田间,犹如大地上开满了污秽的花。

    自然的暴君,去年数次摇撼关东百姓的生命线,旱灾渴死了他们的麦子,蝗虫吃了他们的粟米,冰雹打死了他们的豆子,最后的希望又随着一棵棵垂毙的秋苗枯焦,把他们赶上死亡的路途,只能一头扎入关内。虽然函谷关拦在大道上,但可以翻越山岭走鸟道,纵然不慎失足摔死,也比在故乡活活饿死强。

    这群人被安置在渭水、泾水之间的土地上,其中的青壮,已经加入了王邑、第五伦的军队,只希望讨一口饭吃。

    但老弱妇孺,则被留在这苟延残喘。

    虽然渭水三桥有射声营看管,但还是有不少人泅水,流落到渭南,晃荡在常安附近。

    有力气的做了群盗打家劫舍,使得商旅都得全副武装赶路。

    没气力的,就成了乞丐。张鱼、朱弟押送煤车行在道上,常常会突然被消瘦的老人、虚弱的妇女和儿童围住。他们跪在地上,匍匐着,磕着头,同时凄声呼喊:“可怜可怜!”

    恳求的不止是食物,还希望他们能将自己瘦巴巴的孩子买走——王莽虽然死咬王田制不松口,但对私属法,却已经放开了限制,准许奴隶买卖恢复。

    这些孩子本该是最漂亮可爱的年纪,杏仁一样的眼珠闪动着机灵的光芒。但现在却变得干瘦,萎缩得就像稻草人似的,唯独头显得很大。饥饿使得他们腹部肿胀,关中干燥的气候让他们的皮肤干裂,声音枯竭,只能发出乞讨食物的微弱哀鸣。

    “兄长,看到彼辈,就仿若看到我你我当年。”

    朱弟心存不忍,他每次出来,都会带好几个孩子回去,为此没少挨第四咸痛骂。

    本以为这已是极惨,但张鱼却摇着头,告诉他,自己在寿良,见过更凄凉的场景:“有流民的,又何止是关中?”

    张鱼曾见过,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婴儿和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外出讨饭,艰难的长途跋涉使她们非常疲倦,母亲坐在地上照料婴儿,叫两个大一些的孩子去一个里闾寻找食物,等到两个孩子空手回来,母亲已经死了,婴儿却还在吸吮她的**;有一对父母杀死了他们的两个孩子,然后上吊自杀,因为他们宁愿这样做,也不愿再听到孩子乞求食物的哭叫声。

    至于易子而食,亦是时常见到。

    “直到第五公入主寿良,收拢流民,从魏地调拨粮食,从豪强处要求捐粮,这才缓解了饥荒。”

    张鱼说起那段时光就颇为振奋:“然后让流民作为佃农,去替分到地的士卒耕作田地,收四成租子,壮勇者则入行伍为新卒,给口饭吃,这才稍稍缓解了寿良之难。”

    “是第五公给了他们活路。”

    但天下流民太多了,流入寿良郡得到救助的,只是九牛一毛,若是再多点,以第五伦手头那点有限的财力和粮食,也于事无补。

    而这新室朝廷,又是如何赈灾的呢?

    皇帝宣布大婚期间,要赐给常安左近,每个里五石粮食,一头猪一头羊,但据朱弟了解,至少他们询问的里,通常只收到一石米,半扇肉,其余的都哪去了?

    这时候便是一层层向上推诿,都诉苦说自己分到时就这么多,最后若追溯到高级官吏,他们肯定没好气地说:“粮食和猪羊,都被陛下送去鸿门劳军了!怪维新公去!”

    好家伙,几千头猪羊和无数米粮就此奇怪蒸发,倒是各级新室官吏家里肉香阵阵,出门都打着饱嗝。

    皇帝这次是真拿出猪羊来给常安人发好处,但一头猪从最高层发下去,抵达百姓手里,还能剩一根猪毛就不错了!

    普通民众抱怨下也就算了,虽然面有菜色,但尚有余粮。

    可对城外饥肠辘辘,就指望皇帝大喜混口吃食的流民,所谓的“黄粥”也一点没分下来,反而有官府的大夫、谒者一本正经地出来,教民煮草木为酪……

    据说这是某位号称炼制一丸,食之数日不饿的军中理正所创,煮出来的“酪“其实就是草木和黏土的混合,真没说谎,吃进肚子里确实能饱,还有点胀。

    “只怕没多久,这城外的流民,就要十亡七八。”张鱼摇着头,这其中不少人,便是鸿门大营处壮丁们的家眷。

    “若是义仓中的粮食再多些就好了。”

    朱弟看着众人可怜,但临渠乡也被朝廷出征调了粮食,而义仓里存粮虽多,却是为了做大事,轻易不得动用。

    过去朱弟不知第五伦屯那么多粮作甚?而近日,却已然知晓。

    入城一趟后,拉煤球的车停在了城门口,守门的官吏只随便看看便放行——都被第四咸打点好了。王莽没精力反腐后,朝廷贪污受贿之风日盛。

    “临渠乡的煤球生意一直不错,虽是夏日,但城中百姓烹煮亦要用到。”

    他们从不同城门进入,再从不同城门出去,其中许多辆会途经北阙甲第,而这亦是第五伦的计划,二十四日,乘着大婚前夕的热闹,第五霸将籍此脱身!

    但就在张鱼等人最后一次在这条路上试验踩点时,两个意外的消息,也被大司马董忠,传递给了第五伦。

    “昨日,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不慎坠马,摔断了腿,陛下虽然不愠,然见陈崇受伤为真,遂改由司命将军孔仁,担任监军!”

    “这一招,我熟悉。”第五伦冷笑,不就是当年他回避做吞胡将军前哨的招数么?

    至于第二件,亦让人惊愕。

    “陇右天水、安定等郡,声称有羌胡入寇,烽火望于回中道,恐危关中,故征兵不得不就地抵御,到不了常安了!”

    ……

    PS:临时有急事,耽搁了点时间。

第234章 把腿接上

    “大司马,你且与我解释解释,陇右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隗嚣乃是国师公亲信,本应携带陇右之卒前来汇合,何以如何却迟迟不至?”

    第五伦也是闲着才知晓,原来国师公除了自己之外,还指望了其他人,安排隗嚣去陇右征兵就是他们自以为的一着“妙手”。

    第五伦得知后可是气坏了,多一个人知晓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隗嚣虽不知道具体的计划,但此去陇右,这人已是有去无还,此事是否会引起五威司命和王莽的警觉?

    新室是一艘必沉的船,至少还是大船,起码在军事上彻底输掉前,还能撑几个月,但国师公三人的政变小团伙,则是划着一条漏水的独木舟,随时可能因泄密而出事。

    隗嚣大概是新室、国师两头皆不可倚仗,走时信誓旦旦一定带陇右良家子精锐来,如今却音讯全无。

    面对第五伦的质问,董忠也说不清楚陇右的情形,只知道王莽派去各州郡的十二位“七公干士”,就没几个回来的,许多人都是乘机跑路脱,反正跑了那么多人,见怪不怪,隗嚣在其中反而不引人注目。

    他只奉承第五伦:“维新公已掌握大军,只要数日后入城接受天子所赐斧钺,足以成事!”

    第五伦却没这般自信,尤其是在三人如此“帮忙”的情况下,只问董忠:

    “统睦侯陈崇,当真摔断了腿?”

    “确实断了,掉下马来,而后被车轧到,我派人去查探过,确实是废了一足,全是碎骨血污,已不能行走。”

    第五伦却觉得,陈崇看似是畏自己而怂了,不惜惹恼皇帝,坐实“怯懦”之名,也要断条腿,但此事没那么简单。

    他入宫请求王莽以陈崇为监军时,尚不知国师、董忠等人谋划,请王莽调自己仇人入军中,一来是为了打消王莽疑心,二来,也好让陈崇这阴谋家顾此失彼,否则有此人在,自己想将祖父弄出来,将难上加难。

    可此事在他掺和国师三人鼓捣的政变后,就变成了画蛇添足,反倒引起了陈崇惊觉。

    张鱼、朱弟在城内外踩了几次点,演练了将第五霸送出城的路线,但据机敏的张鱼禀报,说一直有人盯着北阙甲第,尤其是当有运送煤球的车乘靠近时更是如此,有很大可能是五威司命的人。

    虽然董忠得意洋洋地说,他已经暗示人弹劾陈崇,指责其逃避天子之命,使得王莽令人陈崇卸任五威司命之职,好好在家“养伤”,但陈崇执掌这监察机构十余年,党羽遍布其中,第五伦以为仍不保险。

    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太多,也拖了太久,据董忠所言,他近来来策反了在宫中管奴婢的司中大赘、起武侯孙伋,他们又添一盟友。

    “盟友”越多,此事就越发不保险,倘若此时有人泄密,叫陈崇知晓,再告知王莽……

    “那数天后,也就是五月二十四日,当我按照规矩,带将吏入城誓师受斧钺,只怕等待我的,就不是皇帝递到手中的斧柄,而是架在脖子上,冷冰冰的利刃了!”

    一念及此,第五伦认为,自己二十五日兵变的计划,只怕又要改改了。

    不管如何,得先将水搅浑。

    他遂让朱弟、张鱼去找已经在常安市坊混得风生水起的第四咸,安排了他们一个新的任务。

    “在接应大父出城之前,汝等,先去做一件事!”

    此事他也会请董忠知会卫将军王涉,先下手为强啊。

    “陈司命的腿断了?”第五伦冷笑:“那就由我替他,把腿接上!”

    ……

    “统睦侯何至于此?”

    常安城中尚冠里,当司命将军孔仁忽闻陈崇断了一足,而监军之职砸到自己头上后,顿时大惊,匆匆跑到陈府探望,实则是问罪。

    陈崇的的腿当真是断了,被车轮正正扎过,骨头都碎了,正抚着它哎哟呼痛,虽然他安排的是辆空车,但想要好转亦得数月,后半生大概就瘸着腿,扶着杖行走了。

    就像当年被五威司命追得从天禄阁一跃而下的老扬雄一样。

    但这是必须做出的牺牲,因为若是不断……

    “那数日后断的,便是吾之头颅!”

    陈崇不吝以最大恶意来判断第五伦对自己的敌意,不管这任命是皇帝一时脑热还是第五伦主动请求,都万万去不得!

    孔仁有些怀疑,认为第五伦不至于胆大到杀害皇帝钦定的监军,陈崇却摇着头,告诉他第五伦究竟有多么心狠手辣。

    “吾听闻在新秦中时,与第五伦有过节者数人皆死于非命,或是刺杀,或是胡虏。而在魏地时,亦有阳平侯王莫等奇异遇贼亡故……”

    这都是远离五威司命的案件,难以彻查,也没证据,但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陈崇心中。

    就算庄贾不迟到,司马穰苴就找不到借口杀他么?一旦入其营垒,第五伦就能随便找一个借口,如同杀鸡一般将他们宰了。然后随便报一个“遇贼”,大军已经出征在外,皇帝纵然恼火,也奈何不得。

    孔仁被这么一吓唬也急了:“既然如此,那统睦侯便是在害我啊!”

    他们作为亲信,都知道王莽的习惯,对出征的将军,嘴上说信任,实则安排人加以掣肘。当陈崇无法成行,那顶替这个位置的,自然就是曾将第五伦抓捕入狱审讯的孔仁了!

    第五伦若真敢杀陈崇,难道就不敢杀他?孔仁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极其焦虑,要不然……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自己也摔一次?

    陈崇制止了他:“我之所以出此下策,是为了多留在常安几日,好侦得第五伦叛逆之证!”

    “谋逆?”孔仁大惊,第五伦近来颇得天子宠爱,入京后两次召见问对,还屏退他人,对此子颇多爱护,第五伦为何要反?

    然而在五威司命,一个人谋反不需要缘由,不需要动机,就算本无此心的,诸如王莽的“圣孙”,那位功崇公王宗,只要构陷出足够的证据,亦可坐实!

    “人皆言,第五伦乃新室忠良,唯我以为不然。”

    “卫将军王涉,与第五伦非亲非故,忽然请求将其调回常安,委以重任,二人之间,或许是依靠邺县西门氏结交。”

    正因如此,王莽才放弃了陈崇提议的,师尉大夫田况这个人选,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自从田况出于“公义”,曾阻止第五伦旧部猪突豨勇通过蒲坂津,陈崇就与他勾搭上了。

    “大司马董忠,一向贪鄙,与纳言府勾结,吃了许多空额。但此番对第五伦军中所需,竟无一贪墨刁难,反而倾心相助,事出反常必有妖。”

    “临渠乡在市坊贩卖石炭球,临近盛夏,购石炭者本应大减,但运送的车乘却不少,亦是一大疑点。”

    为此,陈崇才让其党羽盯紧了了第五霸所在的北阙甲第,但暂时未发现异常。

    这些散乱的“疑点”,虽然都跟第五伦有关,可根本无法构成任何证据。

    陈崇为王莽察奸多年,敏感地觉察到了不对劲,但又暂时抓不到要害,遂只能出此下策,以坠马车祸留在常安,而使孔仁顶缸。

    为了不被第五伦杀了祭旗,被逼无奈的孔仁也只能协助陈崇,找到第五伦谋逆的罪证。

    但第五伦这次出征,不是事关新室危亡么?

    陈崇却不以为然:“第五伦不过是区区偏师,真正决定胜败者,是大司空的数十万大军,料想区区贼虏,必将被碾为粉末。”

    有人以为新室将亡,也有人坚信这朝廷还能撑下去,陈崇便是其中之一,他不相信有什么民心天意,赤眉虽众,不过是汉武帝时民变的翻版,绿林虽号称复汉,只祸乱三郡,远不如翟义之盛。

    如今看似危如累卵,都是因为军事上的失败导致,只要大司空发动进攻,以名将之姿斩杀叛逆,那些观望的豪强就会安分下来,等到王莽死去,陈崇扶持他的庶子王兴继位,改弦更张,废除王田及五均六筦,降低赋税,天下自安。

    所以就算耽搁了大军出征,亦于大势无损。

    可第五伦开拔在即,这短短数日,如何找得其谋逆罪证?

    “不需要确凿证据。”

    陈崇做这一类的事多了去,说道:“对多疑的天子而言,‘或许有’,便足够撤掉第五伦兵权!”

    废太子王临是怎么死的?这懦弱的儿子,当真有胆量对王莽动刀?或许心存此想,但若非陈崇罗列的证据,太子怨望谋逆亦难成立。

    孔仁心领神会:“不如派人以匿名信状告第五伦,就说他与国师公刘歆勾结,欲举事谋叛,挟持皇帝,降于汉兵。”

    陈崇却摇头,难点就在这啊:“陛下绝不相信第五伦会降汉!”

    “汝可知,陛下最初征第五伦入朝时,还欲更其将军号,拜为‘覆汉大将军’!”

    但王莽也发觉,如此一来岂不是就承认南方叛逆僭号者是“汉”了?实在不妥,遂打消了这念头。

    第五伦替王莽击灭了卢芳、李焉两支复汉叛逆,在皇帝眼中是铁骨铮铮的新室忠臣,这罪名太过荒谬,不会有人相信。

    二人合计一夜,一筹莫展,直到次日,五月二十二,孔仁不得不前去北军屯骑营,作为监军,与他们一并开往蓝田,陈崇才等来了一个关键的消息!

    “大司马董忠家仆与国师公私从,密会于市坊旁?”

    陈崇虽因受伤暂时不管五威司命,但党羽仍将各种消息往他家汇报,得知此事,立刻打起了百倍的精神,要求党羽立刻跟随,在其下一次密会时立刻逮捕,用上五威司命的本事,没有罪也能审问出罪来!

    “明日第五伦就将入城,最后一次谒见陛下。”

    “后日,便是在南郊九庙前授予斧钺,令其出征。”

    陈崇与孔仁,就只能抓住这最后两天的机会。

    可令陈崇未曾料到的是,他连短短两天的都没了。

    二十二日傍晚时分,负责宫中玄武门宿卫的卫将军王涉,给王莽上报了一件震惊满朝的大事。

    “市坊有人向卫将军府递匿名信举咎,言师尉大尹田况怨望,欲与统睦侯陈崇谋逆,以师尉郡及北军数校反于外,而陈崇响应于内!”

    “彼辈欲弑君,而后扶持持皇子功脩公王兴上位!陛下大婚之日,便是动刀兵之时!”

    ……

    PS:回了老家事情多,晚了点不好熬意思。

    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235章 莫须有

    差一点,只差一点!

    陈崇才刚刚得知,自己的党羽已经将大司马董忠的仆从、国师公的宾客在里巷逮捕,正在严刑拷问,最迟明天早上,就能让他们吐出东西来。

    岂料先被人登门缉拿的,竟是他自己!

    “我何罪?”

    风水轮流转,过去都是陈崇派人将别人家屋舍一围,将人逮入大狱。而今夜,却是他的居所被一群隶属于五威中城将军的士卒看住,明火执仗,晃得陈崇眼睛花。

    火光中,有位熟悉的面孔一身甲胄,朝他靠近,却是陈崇的老朋友、说符侯崔发亲自登门,表示要奉诏,请陈崇进宫中诏狱走一趟!

    陈崇大骇,知道是有人先下手一步,他断了脚不能走动,只由仆从搀着,红着眼说道:“此乃奸佞构陷,我要见陛下!”

    崔发便是与执金吾一同分管常安城防治安的“五威中城将军”,王莽命他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管着十二城门,相当于后世的“九门提督”,与陈崇也是合作多年的老伙计了,关系还不赖。

    但二人毕竟不是一党,崔发不理会陈崇的质问,只笑道:“统睦侯,五威司命缉捕的规矩你难道忘了?越是大声嚷嚷自己冤枉的,就会被打得越疼。”

    皇帝之所以派崔发而非王涉来,是因为此事还有很大疑点,王莽不太相信王涉一面之辞。

    但正如陈崇先前得意洋洋与孔仁所说的……

    皇帝判断一个人有问题,不需要十分确凿的证据。

    “也许有,就足够了!”

    ……

    “予不想见陈崇。”

    这不是王莽第一次遭到亲信故旧背叛,最早还得追溯到他长子王宇,在自家府邸上泼的那一缸黑狗血,既然儿子这么拎不清,他也只好大义灭亲,让他自杀。

    这之后,甄丰父子以开国元勋的身份谋逆,也让王莽伤心了好一阵。

    可陈崇的“叛变”,还是让王莽心伤不已。

    但却又不感到十分意外。

    陈崇是王莽被汉哀帝排挤,狼狈离开朝堂,退往新都之国时投效的当地士人,以其聪慧,为王莽担任五威司命十余年,一次次针对他的叛逆,都是陈崇嗅到并出力铲除的。

    但人皆有私心,王莽也觉察到了,陈崇在针对自己儿孙王临、王宗叛逆时太过于上心,王莽在震怒时勒令儿孙自尽,冷静下来后也有反思和一点点后悔,陈崇罗列的种种证据,简直是逼着他二人非死不可。

    最有可能承继嗣君之位的二人死了,最有可能上位的,就变成了在新都长大的两个庶子……陈崇的意图,昭然若揭,故而今日有人举报陈崇欲政变行废立之事,王莽竟也觉得合情合理。

    虽然只是一封匿名信,但更让王莽在意的是,在接到监军之职时,陈崇这腿怎么就这么巧,断了呢?

    不管是他心存邪念想要留在常安搞政变,还是害怕第五伦公报私仇,陈崇都让王莽大失所望,对偏执的皇帝而言,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至于陈崇先前力荐极有能力的田况担任南征之将,王莽也记着此事,看似一心为公,可是……身为出入禁门的腹心之臣,而外与封疆大吏交私如此,这难道不是汉武帝时大臣庄助的死因么?

    对曾经号称要兼两州之权,替皇帝扫平赤眉的田况,王莽虽然召到身边来看着,赞赏其才干,却一直没完全放心任用过。如今既然传出他参与叛逆的消息,虽然尚未坐实,但这个人也得召进都城软禁起来了。

    “关闭十二城门,封锁常安消息,派使者召师尉大夫探汤侯田况入京,就说是予欲赋予九卿之任。”

    接下来才是最麻烦的,举咎信中,声称有“北军数校”也参与了谋逆,但又没有详细点出是哪一校,王莽只连夜秉烛,盯着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六校的名单,左看右看,竟是觉得谁都可疑!

    要不,统统换一遍?

    王莽说做就做,遂召来自己最为的亲信郎官九人,当场拜为“九虎将军”,令其中六人连夜分赴六校,取代各校尉统领北军,其余三人则分别作为副手,分管一部分禁中、宫中、城中的防务,以保万无一失。

    倒是最早揭发大奸的卫将军王涉,他无权干涉王莽对北军新校尉的任命,派去的“九虎”都不是他们的人,但骤然更换领军者,将不识兵兵不识将,足以让诸校战斗力大打折扣。

    他心中一喜,决定乘胜追击,又提了一个意见:“陛下,既然师尉有隐患,在田况奉诏入京前,驻扎于鸿门的第五伦就不便离开。”

    这确实提醒了王莽,鸿门就在东渭桥附近,是从师尉南下常安的必经之路,万一田况这次不如上回那般老实,第五伦尚能阻其作乱。

    京师的水被搅得极其浑浊,王莽一宿没睡,已经有些昏头了,仔细一想确实有理。

    “准卫将军之奏。”

    遂下了一通诏令,让左中郎将携带本定于明日在城南九庙,由皇帝亲自授予第五伦的斧钺,前去鸿门大营,让他暂时不必入朝,盯紧师尉!

    遇上这一趟可疑的谋逆,看来第五伦的南征时间,又得挪后几天了。

    但有件事,却是万万不能耽误的!

    大长秋张邯和中黄门王业小心翼翼地问皇帝:“陛下,出了这等大事,后日的大婚,是否要改期?”

    为了凑足和祖先黄帝一样的一百二十女,一向不好女色的王莽,在当了皇帝十多年后,才规定了宫中嫔妃等级。

    除了皇后外,备和嫔、美御、和人三位,位比上公;嫔人九位,与卿同等;美人二十七位,位同大夫;御人八十一位,地位如同六百石元士:凡百二十人,皆佩印绶,执弓韣(gōng),不知道的,还以为王莽要学吴王,拿嫔妃们操练行伍学兵法呢!

    毕竟皇帝这几天,日日夜夜都在恶补兵书。

    二十五日那天,其所筹备迎亲车马,多于鸿门载粮之辎车;其敲打贺喜之管弦,多于行伍军列之鼓吹;其彩礼黄金两万斤,奴婢、杂帛、珍宝以巨万计,更多于给三军将士的犒赏!

    已经准备了那么久,为了让天下觉得新室依然稳固,皇帝身体健康,王莽甚至还将全白的头发用墨炭染黑,仿佛一夜返童,一如这即将枯朽的王朝,重新焕发了生机。

    南征之日能改,大婚却决不能改,一改就不吉利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安排完这些,王莽才想起,举咎信中的,陈崇欲立为新皇的“功脩公”王兴。

    “且先看管起来,若是彻查后事情属实……”

    王莽能在嫡亲儿孙里来个四杀五杀,难道对庶子,就会下不了手么?

    群臣告退时,天色即将大亮,王莽也不去睡觉,只靠在案几上假寐,但闭上眼睛后,却仿佛见到了血光闪闪,复又睁开来,只在殿中踱步不止。

    而就在这时,说符侯崔发紧急求见,上殿后,奉上了一份血书。

    “陛下,臣已审讯了陈崇,除却其供词外,陈崇不惜自扼伤口,以衣为帛,以血为墨,述其情状,稽首痛哭,晕死过去,唯望陛下一观。”

    王莽没有搭理,只在负手缄默良久后,叹了口气,让崔发将血书送上来看看。

    这一瞧不打紧,王莽的倦意,被陈崇揭露的内容,全都惊走了,明明是大清早,竟吓得满身大汗。

    “王涉、董忠、刘歆,还有……第五伦!?”

    ……

    陈崇也是病急乱投医,他如今被关在宫中诏狱,与党羽消息断绝,只能胡乱编排,将自己怀疑的种种线索串起来,一口咬定这四人在酝酿叛乱,他被第五伦抢了先手,只能寄希望于后发制人。

    王莽虽然被这血书上的荒唐之言吓了一大跳,亦下意识地认为,此乃陈崇困兽犹斗之下的乱咬一通,可信度尚不如他与田况谋逆来得实在。

    但亦如陈崇之所以被缉捕,对一个多疑的皇帝而言,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也许有”的可能性,就足够了。

    比如其血书中所言,大司马、国师公私从宾客密会一事,确实值得注意,王莽对刘歆已经不信任多时,只是看在知己老友面上,一次又一次让他逃过制裁。如今听闻国师公病卧在榻仍不老实,遂让五威中城将军崔发立刻彻查此事。

    又考虑到王涉掌握宫中一半防务,暂时不可暴露,且让人将负责禁中宿卫的五官中郎将,国师公的儿子刘叠召来问话。

    不曾想,刘叠入了温室殿后,不等王莽发问,竟自己拜在皇帝面前,泪流满面,这让王莽疑心大起。

    “卿为何涕泪?”

    虽然第五伦早就对国师等人处事不秘,觉得迟早要坏大事,但即便是他,只怕也万万想不到,最终出了大漏子的,居然是刘歆仅存的亲儿子,刘叠!

    尽管刘叠的弟、妹皆因卷入谋逆案,先后被王莽诛杀,两个弟弟尸体还被砍成好几段。但与父亲不同,刘叠对王莽,却无半分怨言。

    他见到的,是自己家族一次次卷入谋逆案,先是二甄,然后是废太子王临。但皇帝都高抬贵手,让他家免遭灭顶之灾,哪怕各地人心思汉,南阳汉帝复立,王莽也没对刘歆喊打喊杀,而是想给他一个好下场。

    刘叠更是颇受王莽爱信,封为伊休侯,奉帝尧之祀,希望他能与国同休。

    不管天下人如何看,不管父亲如何想,在刘叠心中,对王莽感恩戴德,依然视他为圣天子。

    可如今,刘叠却面临着忠孝两难全的难题,遂稽首哭道:“敢问陛下,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邪?当救父邪?臣亦面对这难题,不知该如何是好。”

    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按理说先祖应该排在君主前,新室因为不太好提“忠”,遂大力宣扬孝,遵循儒家“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的原则,将亲亲得相首匿写入律法。

    所以,当刘叠终于从父亲口中得知,他们在酝酿一件大阴谋,要他在宫禁中加以配合时,才会惊愕不已,陷入这两难之境。两种道德相悖时,好似要将他整个人撕扯开来。

    但这话一说,王莽顿时就明白了,心中是愤怒不已,只盯着面前的刘叠,语气却缓和了下来。

    “汝身为儿子,以父立政,不孝也;又身为予之臣,五官中郎将,废法纵罪,非忠也。如此两难,不必你来选,更不必言说详情,予早已知晓!”

    “予与子骏相识数十载,长一辈的恩怨,就交给吾等,汝这小儿辈,便不必掺和了。”

    刘叠松了口气,再拜:”陛下赦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臣愿死以赎父罪!”

    王莽无力地摆了摆手,让郎卫们将刘叠带下去妥善看管起来,刘叠的态度,坐实了其父刘歆确实在酝酿阴谋,陈崇看似乱咬一通的血书,也许全是真的!

    日头高升,这短短一昼夜,王莽就体会到了,被所有背叛的感觉。

    宗族、亲信、老友,予以厚望的年轻小将。

    此也是叛逆,彼也是叛逆,这大新,还有忠臣么?

    刘叠退下后,王莽只无力地坐在陛阶上,看着这郎卫宦官们退避后,空无一人的大殿,一时间茫然四顾:

    “予的心腹,都在哪里?”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36章 斧钺!

    “卫将军,谋久不发,恐漏泄,如今陛下忽然召见,不如遂斩使者,勒兵而入,挟持皇帝,大事可期也!”

    当王莽令人召王涉入禁中的命令传来时,王涉手下参与此事的一位护军立刻如此建言。

    “不可。”

    王涉却摇头说道:“宫中四门,我不过掌其一而已,外有五威中城将军崔发,内则有郎卫,皆非吾等掌控,若是孤军而战,必是腹背受敌。需待国师公与维新公发动,才能里应外合。”

    而且说好了二十八日举事,他王涉是个言而有信的人,那就得二十八!

    毕竟第五伦决定提前动手,也压根就没通知他啊!

    王涉的迷信程度绝不亚于王莽、刘歆,国师公说只有在四七之数,太白天象时才能成功,这还能有假?国师这两天已经借口出城去终南山挑选坟墓,实则是在太白峰下布置星阵,以祈求皇天上帝庇佑,使兵变成功。

    更何况,现在形势不是对己方利好么?亏得第五伦的神来一笔,皇帝已听信举咎,逮捕陈崇,欲将师尉大尹田况召来,又派遣大司马将斧钺交予维新公,专征伐之权。

    再加上临时调换北军六校将率之职,一定会闹得人心惶惶,只要再等几天,陇右那边说不定也会响应,最有利于他们的情况就将出现。

    眼下皇帝召见,亦是寻常事也,五官中郎将刘叠亲自过来传话,国师公的儿子当然是自己人,说皇帝要将北军之职交给自己呢!

    王涉不疑有他,离了把守的北阙玄武门,朝禁中走去。

    岂料王涉才到金马门,按照规矩下了车,脚往前一踏,就发现,自己进入一个巨大的人影中,整个人都被笼罩了起来。

    当王涉抬起头时,却见前几天被王莽任命为右中郎将的巨毋霸就等在这,靠在墙上等他。

    这高达丈余的巨人,其甲胄也较旁人大上许多,持着一把大戟,强壮的手臂好似能将人头捏爆,只低头冷冷看着自己,让人毛骨悚然。

    身后惊呼惨叫传来,回过头,却是跟随王涉入内的几位护军、士卒皆被王路四门的郎卫抽剑所击。

    还不等王涉反应过来,就被巨毋霸反持大戟,用戟杆一扫,将王涉击倒在地,又令人绑了,旋即直接将五花大绑的王涉夹在腋下,大步流星朝王路堂走去,重重扔在阶下!

    “陛下,王涉带到!”

    当王涉抬起头时,看到的是堂兄王莽愤怒的双目。

    “吾弟,你也叛了么?”

    ……

    王莽依然记得,三十多年前,自己在叔父、大司马车骑将军曲阳侯王根卧榻前接受他嘱托,成为王氏宗主时,王涉年纪也不小了,就跪在一旁。

    被其父要求效忠于王莽时,王涉信誓旦旦,王莽也答应叔父,要将王涉当成亲弟来栽培,绝不忘他家恩情。

    他将其视为王氏族人中最值得信任的人,待王涉不薄,封为上公,授予重权。岂料就在新室危急之际,本该鼎力相助大宗的王涉,却策划了逆案,这是来自血液里的背叛!

    此时此刻,王涉面对王莽,一时愕然,又怕又愧,垂首不发一言。

    别人骂得王莽,他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皇帝也绝不会原谅他,只让人将王涉押下去,又将五威司命陈崇放出来,让他拿出手段来,好好收拾王涉。不管是断一条胳膊,还是断一条腿,定要将叛逆的计划和前因后果统统审出,而对于王涉的从逆者……

    皇帝现在的头脑格外清晰:“下书赦卫将军属吏士卒为其所诖误,谋反未发觉者,由五威中城将军将军及巨母霸接管宫中防务。“

    王莽虽遭到背叛,但仍剩下了一些心腹,有人视他为暴君,亦有人执迷不悟,以为他是圣天子。毕竟王莽除去苛待儿孙外,对亲信们却十分亲和,他从年轻时就善于博取名望,能下人,吃这一套的人不少,譬如巨毋霸。

    没了首脑后,只控制着宫中一角的卫将军下属也没翻起大浪,很快就被崔发和巨毋霸扫平,北阙重新回到了王莽手中。

    既然宫禁已宁,下一步就是迅速逮捕其余叛逆了。

    刘歆前日请求出城一趟,去往终南山祷山川,顺便看看他自己的墓穴,王莽怜惜老友,同意了恳求。

    现在他明白了,刘歆去祈求的,只怕不是新室万年,而是他王莽早点死去,汉家快点复兴吧!

    和之前的背叛不同,来自老友的背刺,让王莽比死了好几个儿孙,加起来都要痛心,痛心十倍百倍!

    本以为他们这数十年结下的友谊,共同筹划的事业,能超越一朝一姓,超越小儿女的生死,可万万没想到,刘子俊还是在最后关头,叛变了!

    王莽仿佛还记得数十年前,二人在黄门郎署的初见,那个坐在日光下,正襟危坐读着圣贤书的青年。

    刘歆的家族虽是汉朝宗室,却饱受元成时黑暗政治的折磨——主要是来自王氏外戚的阻挠,其父刘向郁郁不得志。

    而王莽虽然出自王氏,却是族中的异类,喜好儒道,行为高洁,心怀大志。

    二人一拍即合,既是莫逆之交,也是朝堂上的党羽,以新代汉,刘歆居功至伟。

    可从何时起,他们却背道而驰了呢?是其女与婿废太子王临同死时,两个儿子卷入叛逆被分尸时,还是更早,在他发现王莽野心不至于做“大汉周公”时!

    “予还在坚持,不管天下人如何反对,仍死守王田制不废,汝何故竟走了回头路?”

    王莽感到迷惑不解,却仍没有开始反思。

    而更让他愤怒的,还有第五伦竟也参与其中,一个二十三岁的孺子,固然有些本事,但被破格提拔为上公、大将军,即便在前汉,这样的事例也极其稀少。

    “原本今日应当是第五伦最后一次谒见,予还打算告诉他,分刘姓与豪强之地予天下人的依据,找到了。”

    出自《易》:“损上益下,民说无疆!”

    王莽还欲好好任用第五伦,试试自己新的构想,使天下焕然一新,可现在却再也无从分说了。

    但王莽依然心存一点幻想,或许第五伦只是受了刘歆、董忠、王涉等人的蛊惑胁迫,毕竟他还年轻,不太能分辨是非,加上对陈崇的仇恨,才走了歧路……

    于是在控制北阙后,王莽下了两道命令。

    其一,派遣他颇为信任的宦官、中黄门王业,迅速带兵去追大司马董忠,务必将斧钺追回来;若是追之不及,便假装无事,将一份王莽的诏令传达给第五伦,就说要拜他为四辅三公,务必令第五伦入京来见。

    其二,则就是派人去将住在与皇宫一街之隔的第五霸,“请”进宫来。

    “以第五伦之笃孝忠恳,见予诏令,又闻其祖父在宫中,定会归来,届时再好好审清楚,他究竟是受了蒙蔽,还是心存异想!”

    ……

    从昨日傍晚到今晨,随着陈崇被缉捕,五威司命陷入了短暂的停滞,许多陈崇党羽被抓进诏狱,甚至有人被酷刑活活打死……

    而现在,恍然大悟的王莽才匆匆将其放出来,让这些吃了一宿苦头,满身伤痕的朝廷鹰犬,反过来去抓捕真正的叛逆。

    但期间整整一夜,城中本被严格监视的地域无人管理,不知道放跑了多少大鱼小鱼。

    片刻之后,当一心报复的五威司命党羽冲进北阙甲第时,却发现时至下午,府邸上下却都还在酣睡,到处都是酒味。

    原来,第五霸响应皇帝号召,大酺五日,昨天请全府的下人喝酒。

    他们只记得,第五霸饮着饮着,忍不住潸然泪下,追问为何而泣,老爷子却不说话,只是目光看向皇宫,竟有几分愧疚。

    然后第五霸便带着他们朝宫室敬酒,高呼:“陛下万年!”

    那之后第五霸回去睡了,此时陈崇及其党羽才刚刚被逮捕,常安的宵禁未到,十二城门依然敞开。

    而众人得了允许,放开了喝,一直饮到凌晨,包括看门的卫士在内,皆大醉,这段时间,陈崇还在诏狱里抠着断足,写血书……

    等五威司命爪牙揪起几个人,询问第五霸何在时,他们都十分迷惑,只指着一处道:

    “或许在厅堂!”

    厅堂近了,五威司命的爪牙们分散开来,手握环刀,脚尖小心翼翼朝那靠近,却见窗户紧闭,但隔着门扉,却听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面确实有人!

    等他们猛地一脚踹开大门后,却发现里边空无一人。

    只有一头凶恶的野兽:戴着金项圈的黑斗犬,正蹲在第五霸平素爱坐的席子上啃着肉骨头,忽然被人打扰,这黑狗龇牙咧嘴,朝这群不速之客狂吠不止。

    “汪汪汪!”

    ……

    大司马董忠今天清晨得了皇帝所授斧钺后,便慢悠悠出了城,往东赶去。

    常安距离骊山脚下的鸿门还挺远,隔着一个霸陵县,足有七八十里,董忠虽然没心大到在半路过一夜,但好逸恶劳的他也快不起来。

    走到太阳偏西时,才到灞桥,此乃常安通往东方的必经之路,横于灞水之上,当秦地之冲口,束东衢之走辕。

    但在两年前,这儿发生了一场火灾,驻扎在此的步兵营几千人打水都没就下来,整个桥面都被烧得一干二净。王莽令人重修,加了石墩子后,改了个名,叫“长存桥”,寓意新室长存。

    “等我过了此桥,抵达鸿门,将斧钺交予维新公,二十八日举事之后,新室,只怕要荡然无存了。”

    董忠如此想着,也不忘观察北军之一,步兵营的情况。

    顾名思义,步兵营以步卒为主,一部驻扎在桥西的枳道乡,此处便是刘邦接受秦王子婴投降的地方;另一部则在桥东的霸陵县,但听说军纪不太好,甚至有人掘汉文帝墓……

    王莽派出的“九虎”,比董忠来得更快,已经将步兵校尉撤职取代,这突如其来的命令,使得步兵营有些骚动。

    “乱吧。”董忠幸灾乐祸,不由感慨第五伦的妙计,如此一来,步兵营的战斗力将大减,加上分驻东西,以数万之众来攻,便很容易击破了。

    想必其余六校,也是如此罢?

    马车即将驶上灞桥,按照惯例,所有车马都要接受检查,但董忠自有符节旌旗之权,不在此列,亮出自己的身份就要过去,却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呼喊自己。

    “大司马?”

    董忠下意识地抬过头去,顿时愕然,喊话的竟是奉王莽之命,拼命追赶他的中黄门王业,也才到灞桥片刻。而他身旁的几位骑士,及数百守卫桥头的步兵营士卒,手里端着弩,已经瞄准了董忠及其亲随。

    “大司马,何其慢也!”

    ……

    世事便是如此奇异,有人就在皇帝眼皮底下都能溜走,但有人,本是稳稳脱身的局面,却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耽误。

    当然,也可能决定提前动手的第五伦,早早闭了麦,从来就没将自己的计划,与猪队友们沟通过,前脚刚利用完王涉将水搅浑,后脚立刻让第四咸、张鱼借着走巷入里的煤球车,将大父接走。

    第五伦最终没等来董忠的斧钺,反而等来了笑眯眯的中黄门王业。

    王业是王莽亲信,身穿锦服,冠上饰貂,腰上有珰,走得快时叮当作响。

    他不止是中黄门,还被加了“中常侍”等官职,一旦轮到王业来宣诏,都意味着大事。

    据说,也是此人负责了对灾民的接济事宜,结果就接济出熬煮观音土来,导致流民欲求一口稀粥而不得,成批饿死。

    第五伦让人打开辕门放王业入内,按照规矩与他见礼后请入营中就坐,王业先说起了城内的动荡。

    “谁能想到,五威司命陈崇居然勾结了师尉大尹田况,意欲谋逆!陛下十分震惊,已令卫将军将陈崇缉捕,又召田况入朝,将军部曲扼守京师与师尉之间,少不得要受重任,盯着渭北。”

    “这是自然。”

    第五伦目光放在王业侧脸上不断流出的汗,笑道:“这大热天,中黄门一路赶来,恐怕热坏了。”

    “王命在身,岂敢耽搁?”王业遂对第五伦宣读了王莽的诏书,读完后说道:“宵小已经伏罪,还望维新公随我回朝。陛下除了欲拜将军为四辅三公外,也令太史钻灵龟,卜吉日,就在明天,将军亦已斋戒三日。”

    “一如陛下所言,社稷之命在将军,即今国有难,愿请子将而应之!明日陛下会在城南九庙授予斧钺,给将军专征诛之权!”

    斧和钺,这是自古以来兵权的象征,出征时,皇帝都会召诸将至祖庙,然后,以受鼓旗,然后皇帝就在高庙授予将军鼓旗斧钺。

    第五伦说道:“我年纪轻,不清楚礼仪,还请中黄门与我分说,好做个准备。”

    “仪式上,陛下将亲自操钺持首,授吾其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

    “而后陛下有复操斧持柄,授将其刃,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王业颔首:“正是如此!”

    君臣各有一次持柄以刃对准对方的机会,若非当真信任,这斧钺授起来,还真是让人胆战心惊啊。毕竟你也吃不准,皇帝或将军,会不会忽然恶向胆边生,当场拎起凶器,以野兽般的心情,将对方砍了!

    这时候外头有人入内,却是万脩,他看了王业一眼,又在第五伦耳畔说了几句话,第五伦笑着颔首了然,复朝王业作揖道:“中黄门,我粗通兵法,听说过一句话。”

    “身为将军,其临敌决战,不顾必死,无有二心。是故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

    第五伦意味深长地将最后一句咬得极重:“亦无主于后!”

    “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既有鼓旗斧钺之威,自此不必还请。”

    第五伦摊开手笑道:“所以,我不明白,我为何还要还朝去呢?”

    王业不知第五伦做何打算,越发心悸,只道:“确实如此,但斧钺还没授予啊……”

    “是么?”

    第五伦诧异道:“我怎么记得,斧钺,已经授过了!”

    这不可能啊,磨磨唧唧的大司马董忠已经在灞桥被射落下车,逮了起来,斧钺和鼓旗等物也由王业收了送回常安。

    如此才有王业匆匆赶来鸿门,想奉皇帝之命,赚第五伦入朝去,只要他跟自己走到霸陵,就能被步兵营拿下。

    但第五伦又不是王涉、董忠,岂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早就习惯计划被打破,既然如此……

    那就不要计划!

    “中黄门请看,这是何物?”

    既然得知祖父已经脱困,第五伦也不跟这老宦官开玩笑了,站起身来,亮出了放在案几下的两个物什来。

    右边的是一柄陈旧的砍柴斧,柄上绑着布条,黑黝黝的斧身尽头是雪亮的刃部,第五伦前些时日巡视营中,与士卒同食,还露了一手,就以此劈柴。

    而左边的,则是一柄磨得锋利的钺……不对,王业没看错,那根本不是钺,明明是一把镰刀,是第五伦从长陵老家取来的。

    在王业愕然惊惧的目光下,第五伦拎起两物,一步步走到被卫士按住的王业面前,一斧一镰,直接架在他的脖颈上,擦出了血!

    “阉宦!”

    第五伦不装了,大笑道:“汝且擦亮眼睛看清楚。”

    “这,便是吾之斧!钺!”

    “不由暴君、一夫来授。”

    “而授之于天意,授之于民心!”

    ……

    PS:明天有加更。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3694/ 第一时间欣赏新书最新章节! 作者:七月新番所写的《新书》为转载作品,新书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新书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新书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新书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