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渭南渭北
六月初九,肃清了常安城内误信战忽的傻鱼赵闳等人后,第五伦连史谌也不放心,直接将其带在身边。常安则交给第五霸、任光、第八矫以及族兵留守,他要带着从蓝田召回的第七彪等人,亲征田况。
也就是在离开前的会议上,第五伦才第一次与核心的几人披露了自己未来数月的战略:
战略性放弃常安,将主力迁移至渭北!
第七彪还心心念念第五伦做皇帝,挑个良辰吉日在常安先称王呢,一时间没想明白,第一个举手表示疑惑:“明公,吾等已入居京师,为何却要放弃?”
到口的肉,怎么能吐出去呢?这是第七彪永远不会明白的事。
第八矫也有点诧异,他最初看第五伦的布置,还以为是要以关中争天下。
第五伦初下常安时是如此打算来着,这才派出几支部队欲争关隘。但人算不如天算,他驱逐王莽时,别人也没闲着,险关不是平地,除非传檄而定,否则短时间内还真不能保证立刻攻下来。而四周势力林立,昨日听闻绿林也赢了昆阳,势力膨胀,甚至连弘农的新朝残余也被第五伦吓得降了更始。作为“汉”,还于旧都,必然是其政治诉求。
短则月余,迟则秋末,绿林必然发兵西进。
北军的降兵降将就不要指望其奋力抵抗,肯定和赵闳一样,敌人还没打来就琢磨着改换旗帜投降,自古以来,大城最是难守。
与其重蹈王莽覆辙,倒不如收缩兵力,集中力量控制统治基础更扎实的渭北列尉、京尉。
第八矫提出担忧:“明公,如此一来,吾等不就成了楚汉之际的三秦王了?关中本是形胜之地,然章邯等辈,雍、塞、翟各占一方,未能合力,遂为刘邦各个击破,三秦灭。”
任光倒是对第五伦的决策早有预料:否则何必大肆开仓放粮,将不好带走的陈年粮食都给常安人分了呢?但他并非关中人,知道大略,不明细节,对其中利好没法说得太清楚。
说起这个,第五伦却是行家里手,他五年前在列尉做户曹掾时,就走遍了渭北各县,一地地深入考察。后来频繁入京,在鸿门常安间往来,对渭南也颇为熟悉,说起二地优劣来,简直跟老农妇数家里两只鸡哪只肥哪之痩,谁下蛋多谁下蛋少一样。
一条渭水横穿关中,渭南便是汉时京兆尹,新朝的光尉、翊尉两郡。
第五伦告诉众人:“渭南本来得天独厚,终南山流下的灞、沪、涝、沣、潏诸水,加上渭河,真可谓八水环绕,容易引出灌溉渠道,故而良田万顷,周秦汉三代千年开辟,地狭人众,地亩一金!”
汉时,缺乏灌溉条件的土地,亩价一般在千钱以下,低者为三四百钱。然而渭南靠近常安的土地,却达到了惊人的亩价一金!
秦朝和汉初时,渭南还是典型的农业区,然而到了汉武帝时,发生了一件大事:退耕还林……其实就是上林苑扩大。
“上林之大,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而东,周袤数百里。”
汉武废数县之地而圈上林,变成了皇家私产,周长三四百里,固然也有保障常安薪柴用度,以及歪打正着保护了关中日益危险的生态平衡。然而大量膏腴之地被圈占,渭南的“陆海”顿时缺了一大块,用东方朔喷汉武帝的话说就是:“绝陂池水泽之利,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弃成功,就败事,损耗五谷”。
但谁也阻止不了汉武的决意,自那之后,本就狭窄的渭南平原,经济结构发生了变化。由于人多地少,而耕地不足,许多人都走上了其他的谋生之道。作为四方辐凑并至之都会,地小人众,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就是搞工商业,甚至第三产业去了。
“王莽虽开上林为民田,然不过十余年,无济于大局。”
除了新丰附近的“渭穿渠”新开了五千顷田,渭南农业发展基本停滞,京师几十万非农业人口的粮食,靠的是哪呢?第五伦入京后,令任光调阅纳言府大司农薄册,又与宋弘求证过,和他想的差不多,除了部分来源于关东漕运,大头还是来自一水之隔的渭北平原,亦是如今的京尉、列尉、师尉三郡。
第五伦道:“渭北,尤其是泾洛之间,本多为盐卤旱地,河流不及,难以灌溉,地广人稀。然秦时便有郑国渠,溉田四万顷,以此富强;后来汉开白渠,复溉田四千五百余顷。”
他点了第八矫:“季正来说说,渭北还有哪些沟渠。”
第八矫当然也清楚:“渭北泾水以西,有成国等三渠。”
他们临渠乡,就是因在成国渠边上而命名,第八矫对家乡事务当然不会陌生:“成国渠长二百里,灌溉京尉、列尉两郡十余县,约两万顷。”
“而在泾水以东,又有六辅渠,益溉郑国旁高印之田,约六千顷。”
“洛水以东的师尉郡,还有龙首渠,灌田万余顷。”
恐怖的是,这些沟渠基本都是汉武帝在位时修的,他虽然把渭南上林圈了地,但他在位区间,却创造了数倍于渭南的良田沃亩,关中的农业重心,也自此发生了转移,大多数良田集中在渭北。
旱地农业的收获,很大程度上要依赖年降雨量的多寡与适时与否,但水利工程的兴建,却能使其覆盖区域的农田,无论旱涝,都能保证一定收成。含有大量泥沙的河水淤灌土壤,增加肥力与产量,故而渭北亩产颇高。
第五伦颔首:“然也,故而百年之后,渭北膏壤千里,关中沃衍,实在于斯!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如此一来,渭南渭北的情况便清楚了,南边是大都会和手工业,北边除了五陵原外,基本都是农业区,在天下太平时节,南北经济互补,有大司农和五均官来调节,没有问题,可若是在乱世中……
“关东漕运已绝,渭南无法自给自足,是故无渭北,则无渭南!”
第五伦笑着看向众人:“汝等可听懂了?”
第八矫颔首,这就是隔了两百年,三秦王与如今形势的不同之处了。
任光亦了然,虽然他经常管粮食,但要论对关中的熟悉和了然,还是不如第五伦这土著。而且任光聪明啊,就算猜到缘由,但风头还是要让给明公来出,登时下拜表示钦佩。
连第七彪也有些明白了,挠着头道:“这意思不就是……”
“渭北,就是渭南的父亲!”
此言惹得第五伦大笑,众人忍俊不禁,还是彪哥总结得好啊,这就是第五伦的歹毒策略了。
战略性放弃没争到关隘就守不住的常安,将宫里的金饼、文献、丝帛、薄册运走,再卷走一批工匠过河,牢牢占住渭北产粮区,利用乡党之情和数万军力控制,这个秋冬,他们会过得极其舒服。
反正三座渭桥都被王莽烧了,现在只是搭浮桥凑合,亦是一道天险。他暂时在渭南站不住脚,可往后不管哪个势力,陇右也好,绿林也罢,一旦头脑发热冲进渭南,没有渭北的粮食,也休想站稳脚跟!
第五伦仓促入京,对如何管理好硕大常安焦头烂额,只能放养,换了别人,也一样抓瞎,第五公发粮,你征粮?而若想就近买粮通商,就得管第五伦叫爹!
更何况,若第五伦能撺掇陇右立刘孺子婴为帝,那往后关中最起码是一个三国演义,东西两汉异端对掐,他这中立的势力恰能取其利,赢得发展的时间。
唯独第七彪还是有点舍不得常安的繁华盛景,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是他,所以第五伦才不急着披露此事,而先将军队一点点拉出去,到时候彼辈也无可奈何。
第五伦只对第七彪、第八矫、任光等道:“不必可惜,假以时日,这京师,吾等迟早还是要进的。”
进京赶考不假,但谁说这次考试,就必须是一考定终身的高考,而不是一次……
“模拟考呢?”
……
第五伦率军离京之际,任光相送,低声道:“明公,渭北虽能扼渭南之咽喉,然如今吾等只控区区两郡,只怕略嫌不足。”
第五伦颔首,这也是此番出征的目的,放弃渭南而控渭北,是能为己方赢得很多时间,而这些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就要来换取空间!
他们需要纵深,故而必须夺取东方的师尉郡!
“只有攻占师尉郡,这战果时的‘河西’之地,方能与上郡连成一片。”
新朝的增山连率马员,是目前关中唯一旗帜鲜明响应第五伦的势力,毕竟是外家人,帮亲不帮理。而上郡民风彪悍,不亚于六郡,或许还能给他提供一批急需的骑兵。
而从师尉往东,便是蒲坂关,第五伦最初的计划就是打通河东,好与河内、魏地连到一起,虽然东西相隔甚远,兵力难以互调,但至少让自己的老部下支援这边一批吏员,现在第五伦最缺的不是兵,而是信得过的官僚!
也是瞌睡来了枕头,等第五伦渡过渭水浮桥,靠近万脩数日前夺取的渭北大县栎阳城时,却在此遇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第五公,一别数年,不想今日在此相见。”
第五伦本在戎车之上,听到这充满磁性的熟悉男中音,竟直接下车,哈哈笑着走向他,直接抱住景丹,猛拍他的背。
“孙卿啊孙卿,你我乃莫逆之交,叫什么第五公,叫我伯鱼!”
……
PS:略短,下一章长点。
第267章 我为王
二人情谊不可谓不厚,同举孝廉,同为郎官,第五伦被捕入五威司命,还是景丹组织人手为他喊冤。
但时过境迁,景丹还是只肯叫第五伦“将军”,未以伯鱼相称。
大军在栎(lì)阳城外驻扎,第五伦戎装在身,在亭舍中与景丹把酒言欢,只道:“孙卿,你我几年未见了?”
景丹回忆道:“自天凤初六年,我去朔调郡做官,而将军辞去郎官时起,至今已经快五年了。”
五年,已经不是“物是人非”能够形容,简直是百川沸腾,山冢崒崩,第五伦的身份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在常安难以立足的小孝廉,成了威震一方的诸侯。
唯一不变是,他还是难以在常安立足。
景丹变化也很大,过去他是文学掾,刀笔吏,偏文质,还有点微胖,但今时却好似被北国的寒风之刀削过似的,瘦了一整圈,整个人也英武了许多,腰间的刀亦不再是摆设。
第五伦打趣:“上谷有五畜之利,孙卿莫非是少吃了肉?”
景丹笑道:“塞北的风寒,我在那做官,每逢胡虏入寇,没少跨马击乌桓,退匈奴。”
“而此番奉耿公之命归来,跋涉数千里,先从上谷到代郡,而后是雁门、西河、上郡,花了足足两个月,几乎要将半个并州都走遍。”
他拍着大腿指给第五伦看:“看我这髀肉,都消了!”
两个月,也就是四月中,恰逢第五伦西来关中的时候啊。
“可惜孙卿迟来了半月。”
第五伦道:”还记得你我为孝廉郎官时,目睹这朝廷种种荒唐不平事,亦曾扼腕叹息,却无能为力,可现在……”
他手往上一抬,笑道:“再不用受这恶气,这腐朽的新室,已被我一举掀翻了!连王莽也赶走了!孙卿,痛不痛快?”
景丹当然记得,那会二人交情好,什么话都说,尤其是对王莽种种吐槽,骂王莽不给他们这些基层官吏发足俸禄,又讥讽王莽反腐是只问狐狸,不问豺狼,几以禁奸,奸愈甚,欲以治贪,贪欲烈!果不其然。
他甚至还预言:“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就不知道这新室的幸运,还能维持几年。”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最终给新室一击,让这个朝廷土崩瓦解的,居然是第五伦!
看不出啊,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呢?第五伦在魏地做大尹,邀请景丹去做官时,他居然还拒绝了。
眼下景丹只遗憾道:“我只从上谷带了骑从数十,沿途还耽搁了,未能帮上将军,真是终生之憾啊。”
这次,景丹身为朔调副贰,是受其主公、朔调连率耿况之托,来关中看看情况,顺便帮小耿郎君将保护家眷,却遇上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大事变。
第五伦又道:“孙卿,记得你我初见时,是在第五里,我家中族人兄弟阋墙,还叫你看了笑话。”
“而此番你我复见,却是孙卿的家乡栎阳,你这次是衣锦还乡啊!”
景丹看着自己沾满灰尘泥土的衣裳,哑然失笑:“将军说笑了,狼狈而来,何锦之有?”
第五伦却道:“我听说汉武帝时,有会稽人朱买臣,素为乡里所轻,其妻羞之,与之离异而去。后来朱买臣得了汉武赏识,成了会稽太守,他来到会稽城外,仍旧穿着褐衣破裳,步行来到郡邸,小吏饮酒,对朱买臣不屑一顾,直到其同坐露出印绶,才愕然不已,官吏相推排陈,列于中庭拜谒,而征发百姓列道,县长吏送迎,前后车百余乘。”
他示意下,朱弟捧着一枚二千石的银印青绶上前:“孙卿衣裳虽旧,和朱买臣一样,佩戴上师尉大尹的印绶,不就锦了?”
第五伦记得,景丹虽然出身栎阳大姓,然而只是小宗,年轻时没少受欺压,单纯靠自己的努力,跑去邻郡举孝廉混出头。
富贵还乡,锦衣日行,谁能够拒绝得了这诱惑呢?
景丹避席推辞道:“我初来乍到,更何况,身份还是朔调副贰,是耿连率的下属。”
第五伦大笑:“我与耿氏,何必分彼此?”
“耿纯耿伯山,与我是亲家,约了儿女婚事。”
“耿弇耿伯昭,在我麾下做事,立了大功,我让他当了京尉大尹。”
所以他的小小势力里,一马一耿,确实占的比重太大了,第五伦得拼命发掘提拔些其余人啊,否则长此以往,绝非好事。
但现在,他仍是毫无嫌隙地说道:“既然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这大尹,孙卿做得!”
耿况大概是料到第五伦入京或有大事,特遣景丹来关中,是为了看看形势成败。先让景丹做自己的官,加上小耿兄弟四人,上谷郡也只能遥遥响应,和第五伦同在乱世里保持中立,倒也是一桩美事。
第五伦又道:“孙卿可莫要忘记了,要论辞让,我才最擅长!切勿再辞!”
这一说景丹也似想起来了,只道:“那敢问将军,是以何种身份?任命我做地方二千石?”
第五伦道:“驱逐王莽的安民大将军。”
景丹笑着摇头。
“莫非不够?”
景丹肃然:“若是这名号足够,为何出了京尉、列尉、上郡三地,关中各郡,会对将军的檄文反响寥寥?”
第五伦哑然,遂笑道:“那以王的名义,够不够!?”
景丹却先不答,只指着不远处的栎阳城道:“司马迁说,栎阳的地势是北却戎狄,东通三晋。”
“秦末楚汉相争,项羽三分关中,栎阳曾作为司马欣之都城。”
“后来,刘邦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夺取关中后,亦曾以栎阳为都。”
“司马欣在此时是塞王,刘邦在此时是汉王。”
“那将军呢,又是什么王?”
第五伦有些不好意思,摇头道:“目前,暂且就是个假王,无冕之王。”
景丹声音不由大了几分:“谬矣,大丈夫定诸侯,争天下,要做就做真王,做什么假王?”
亭外的第七彪等人也听到了,彪哥不由瞪大了眼睛,好你个景孙卿,刚来就搁这劝进了,明明是我先劝的!
第五伦曾经说过:“汉室与我何加焉?”景丹心态亦是如此,昭景屈,都是被迁徙入关的楚地移民。他们颇受防备,在汉朝混得不好,直到新朝才出了一个大官,还被王莽派去东边给赤眉送了第一波装备和自信。
虽然世人以复汉兴刘为风潮,但对景丹而言,于汉家并无情怀,而面前之人知根知底,才是最好的选择!
本来还担心几年不见,第五伦骤然得势,会变,但相遇后一切如故,虽然景丹不敢接这份情,但心里却放下心来。
“伯鱼还是那个伯鱼,胸怀大志,不倨不傲。”
眼下景丹辞让是假虚,劝进表明心意是实。
他细细思索过,既然相比于万脩等人来得迟,资历浅,与其被人说是以关系上位,倒不如让自己的第一个建言,就足够响亮!
相比于第七彪劝进时的模棱两可,第五伦对景丹的建议确实更在意,遂手指点着景丹,笑骂道:“好你个景孙卿!善!只要击破田况,夺下河西之地,我便为王!”
景丹欣然应诺,下拜道:“既然如此,那这师尉大尹,臣也做得!”
……
景丹没有奇怪第五伦反了新朝,为何还在用新室的官号地名。毕竟这一改,就全改回汉朝去了,目前只是草台班子,在建制立起来前,暂且先凑合用着,也不枉老王莽费尽心思改名。
既然景丹接了印绶,又是本地人,第五伦也就与这昔日老友商量起接下来的目标。
“万君游虽然行动迟缓,但确实是稳扎稳打,田况的几支伏兵都没讨到便宜,眼下万脩推进到这,重泉城!”
日拱一卒,也比彭宠急匆匆去送了强啊,将军们性格各异,打仗也各有各自的风格,第五伦指着地图告诉景丹:“如今师尉已经夺取了一半,还剩下一半,就是河西。”
“孙卿熟悉本地,你来说说,这场仗该怎么打?”
景丹俯看地图,不由失笑:“这形势,倒是让我想起战国时,秦魏河西之战来。”
河西之地,在黄河以西,洛水以东,秦得之,便可东窥三晋,进取中原;而若是被敌国得了去,秦这个国家还能不能维持都是一个疑问。
是故从春秋开始,秦国就费尽心思向河西扩张,先跟晋国打了两百年,屡战屡败,三家分晋后,又跟分到河西之地的魏国卯上了,百年之间,打了五次大战,当真是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然而还是胜少败多……
“魏占据了关中东部,恰恰是今田况所占据之河西及翊尉,分界正好是洛水及渭南郑县。”
第五伦按照他说的一瞧,顿时乐了,这局势,可不是一模一样么?
而当年最著名的一场河西之争,是魏将是吴起指挥的,据说以一敌十,打得秦军大败。
那时候的秦军,还没有经历商鞅的改革锤炼,战术落后,用吴起的评价就是“秦散阵而自斗”,一盘散沙,空有匹夫之勇。
那第五伦的军队,就更是低配的乌合之众了。
而田况,以其在新朝二千石里鹤立鸡群的表现,也算个低配版吴起吧。
景丹分析道:“此人虽善将兵,曾大破赤眉,但先前之所以能纠集上万人,不过是指望王邑能够大胜归来勤王,王莽南蹿,新室残余茫然不知何往,哪怕田况再得军心,其属下势必心绪动摇,士气大落。”
“更何况,明公还有一个当年秦国没有的优势。”
第五伦知道是什么,往河西之北的陕北高原看去:“上郡。”
景丹颔首:“正是上郡!此地东带黄河,北控并朔,为形胜之地。战国时,魏人入上郡于秦,而秦益强,其地外控戎索,内藩京辅。一旦上郡出一支翟骑南下,也不必多,千骑足矣,则河西首尾不能相顾。当年若秦已取上郡,吴起恐怕不能赢得那般轻易。”
第五伦记得,景丹过去也爱看兵法,喜欢点评战例,但仍是纸上谈兵。这四五年间,去去上谷实践了几年,打乌桓、匈奴涨经验,确实是练出来了。他的分析不但有谋,还有略,第五伦只感慨,自己真是运气好,捡到宝……不,是开局手握重宝啊!
景丹道:“我月初时,正好滞留于上郡,而此番南下,亦是马连率(马员)遣人护送。”
第五伦来了兴趣:“马公得知我反了王莽时,说了什么?”
景丹笑道:“马公当时只手足无措,惊呼,‘伯鱼害我’!”
马援嘴紧啊,这是第五伦知道的。
丈人行跟其亲兄竟是一点消息没透露,马员还以为第五伦要南下为大新尽忠,还颇为遗憾,这忽然举事,消息传到,可把马员惊呆了。
看来马员作为马氏家主,还是不如其弟那做贼的胆子大。
不过随着局势进展,王莽派去取代马员的使者刚抵达,就传来了第五伦速破常安,驱逐王莽的消息。马员也就冷静下来,分析之后,发现马家和第五已经在一条船上,也只能响应,将绣衣使者杀了祭旗,反他娘的,他也不做新臣了!
至于复汉……目前上郡周边尚无汉可投。
“田况手握两郡,拥兵上万,可能还得了些西蹿的洛阳新兵加入,纵是吾等有上郡相助,但欲取河西,还是要打硬仗。”
景丹又建议:“明公,我或许可修书数封,给河西司马氏等几家豪强写去,劝彼辈归降,彼辈虽不如京兆豪强,但凑起来也有数千兵力,乃田况一大助力,我是师尉人,以乡党之谊说之,或许……”
“可以写,但吾等不会等彼辈回复。”第五伦知道时间不能再拖,容不得河西豪强们纠结十天半月。
“等上郡骑从一到,便渡过洛水。”第五伦敲着案几,经过取常安一役后,他可算明白了,往往最容易的路,其实才是后患最大的。
“铁不炼不成钢,我麾下的兵,就需要打几场硬仗!”
……
PS:(盟主加更5/17)
明天更新在13:00。
第268章 王司徒
六月中旬,第五伦磨刀霍霍欲取河西,占据河西的新朝师尉大尹田况亦在辗转反侧,频繁东望。
田况素来与五威司命陈崇交好,上个月,某人联手内应,使诡计诬陷陈崇谋反时,将田况也牵扯进去。王莽绣衣使者一来,田况便乖乖上路入京,他相信自己的忠诚皇帝都看在眼里。
对手下的规劝,田况只道:“先前陛下虽将我从青州召回,赋予京畿重任,又赐我为王姓,纳入宗室皇亲,天子有诏,应当立刻出发,焉能迟疑?”
然而才到栎阳,却惊闻第五伦在鸿门举兵叛乱,接下来送到的,就是王莽要他立刻整兵勤王的诏书了!
“卿素来忠勇,予封卿为扶新公!”
田况只能又跑回师尉,可惜他们是无备对有备,郡兵还被大司空带走泰半,只能临时征募士卒,央求豪强一起勤王。但郡内豪右踌躇,费了大劲纠集了数千军队,噩耗传来:常安已经陷落,皇帝王莽出奔,不知所终!
“陛下啊!”田况捶胸顿足,面对第五伦的规劝使者,直接砍了了事,还发文书痛骂第五伦,将他比喻成周之申伯、齐之庆封、汉之莽何罗,以孝悌掩饰奸邪大伪,做下这不忠之事,天下共诛之!甚至还让人作了一篇《讨五檄文》。
若是王莽知道新朝还有这么一个“忠臣”,想必会老怀大慰。
王莽既逃,纠集起来的勤王之师之所以能够不散,全亏了田况日夜与他们分说:“吾等身后,还有大司空百万勤王大军!不日扫平绿林,挥师西进,翦灭第五贼!”
在这种情形下,田况尚能派人虚张声势迷惑万脩,以精锐控制河渠上的船司空,去华山攻击了急行军的彭宠,歼敌两千,自损才八百,打了一个漂亮仗,实属不易。
彷徨无措的翊尉郡大尹只把田况当救星,将兵权悉数交给他。
田况虽然为人处世不行,但不愧是曾击败赤眉的人,打仗确实有几分本领。他知道自己兵力不过万余,远不如第五伦,遂收缩了战线。洛水以西悉数放弃,主力放在湖县的旧函谷关及华阴京师仓、师尉首府临晋城三处,相距不远,船运可以顺畅往来。
“天子勤王诏令已传到昆阳,只要大司空归来,第五贼败局便定。”
然而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王邑兵败昆阳,三十万大军一朝散尽的消息,除了士气低落,谁遇上都能缴械的溃兵,王邑只收拢了三万兵逃至洛阳,短期内只怕是回不来了。
田况顿时如遭雷击,但他已杀第五伦使者,如今是骑虎难下,依然得保持镇定:“三十万人行军雍塞缓慢,不如十万,别忘了,吾等身后,还有王司徒!”
……
新朝大司徒王寻,亦是皇室宗族,他的父亲乃是王莽的叔父,“五侯”里年纪最小的高平侯王逢时。
但作为家中长子,王寻年纪却偏大,竟与王莽相差无几,亦是苍髯之岁,此番出征,奉命带着十万偏师走鲁阳关。但就在王寻围攻之际,诏令传到,要他火速入关勤王!
兵线才到塔下,老家竟被端了,王寻只得仓促撤离,可惜绿林的鲁阳守将并无刘秀的胆识,未敢追击,否则又是一场大胜。
但从鲁阳回到弘农(河南灵宝)这半个月里,十万大军起码趁机跑了三万。又听闻常安已经沦陷,皇帝出狩不知所踪,勤王已迟,关中被第五伦占据,后方又传来昆阳惨败的消息,王司徒简直是进退维谷。
眼看过了弘农就是旧函谷关,王司徒就越发焦心。
正在此时,新朝右队大尹宋纲来禀报,说司命将军孔仁带着屯骑营,说动武关守将,以峣关、武关降更始汉帝!
这右队本就是个散装的郡,郡治与武关商於之地隔着无数大山,联络不便,对此右队大尹无可奈何。
“如今形势太乱,下吏不知如何是好。”
宋纲对王司徒俯首,抬起头时却出了个主意:“章新公,既然天子出走,新室恐怕难以为继,而绿林胜于昆阳,复汉已成定局,关东各郡或将传檄而定。吾等不若也和孔仁一样,以弘农及数万大军归降于更始,借绿林之兵,击灭第五伦,为陛下报仇……”
“住口!”
他话未说完,就被王司徒痛斥:“我乃天子堂弟,受陛下厚恩,擢拔为十一上公,十余年来未曾更易,又赋予重任,理当匡君复国,如何能反投汉贼?”
王寻将宋纲斥退,他面上义正辞严,心里也发虚,在被第五伦和绿林一西一东重击后,新室土崩瓦解确实无可挽回。但王司徒身为新朝宗室,投降绿林,对方就能放过他么?汉新不两立啊,据他所知,王莽的龙兴之处新都可是被烧成了白地!
但留在弘农也不是个办法,此处名为一郡,实则只是崤函与黄河间的一线盆地,地方狭窄,几万人就食都成问题……
倒是田况来信,给王寻提供了另一个大胆的选择。
“新室之立,万姓倾心,四方仰德。非以权势取之,实乃天命所归也。然逆贼叛于内,大将败于外,如今天子不知生死,皇嗣尽散,宗室所余长者仅大司徒、大司空王邑、太师王匡三人。”
“大司徒德高望重,拥兵十万,足以横行天下,唯望君早日入关,应天合人,效天子故事,为摄皇帝,以续新室三万六千岁之业!“
……
撺掇王寻称“摄皇帝”,是田况的无奈之举,第五伦已向东进发,来势汹汹。他现在急需王司徒的支援,而新朝残余们也确实需要一个主心骨,才不至于彷徨无措,投汉的投汉,降五的降五,故而日夜期盼。
“明公,王司徒已离开弘农!”
“善!”田况很高兴,他就怕王寻赖在弘农不走,作壁上观,特以帝位劝之。只要王寻一来,挡住第五伦进攻,甚至沿着渭南反推回关中,重夺常安不是梦。
“王司徒已穿过旧函谷关,请将军多派船舶,好从水路入渭。”
田况欣然采纳,又一日,骑从来报:“王司徒已抵达湖县。”
离他只有两天路程,河西有救了,大新有救了!为了迎接王司徒,田况亲自到了华阴京师仓等待,令人埋釜造饭。
然而下一次通报,却让依依东望的田况几乎倒下。
“王司徒抵达风陵渡,以船舶造舟梁浮桥,大军北渡去了河东(山西南部)!”
“王司徒说,五贼强横,绿林嚣张,关中已不可复,摄位亦不敢僭,不如保于三河,以待天子巡狩归来,请将军放心,他愿在河东,作为河西的后背!”
……
田况日夜盼望的援兵,在距离他只有一天路程的时候,调头跑去了河东,准备隔河观成败,而第五伦这边也没好到哪去,他与景丹预想中的“上郡骑兵”,亦出了问题。
“大将军,马公说,近日北方形势有变,上郡的骑兵只恐不能南下了。”
“为何?”
第五伦已抵达洛水畔的重泉城,筹备进攻事宜,虽然上郡那边只是偏师,但亦有其战略意义。更重要的是,他对马员不太放心,此人现在响应自己,更多是没得选,派兵方能明确表明态度。
但马员的信里,确实有不得已的缘由。
“先时王莽抽调并州塞北缘边守军加入征汉大军,边塞遂空,加之缘边大荒,各地盗贼蜂起,局势颇乱,匈奴乘机入寇,陷五原,杀郡官,胡骑南下至上郡以北边墙,郡治肤施县(陕西绥德县),能望见烽火!”
胡骑来势汹汹,所以马员非但派不出骑从来驰援,甚至还希望第五伦打完河西,能支援他点人马……
对啊,可莫要忘了,即将分裂的中原以北,是一个养精蓄锐数十年的统一匈奴,随着新朝崩溃,与新室敌对十多年的匈奴人也出手了。
景丹在上谷,也与匈奴打过交道,对第五伦说道:”新莽与匈奴决裂已久,早在始建国三年,匈奴左骨都侯等人便将兵入云中益寿塞,大杀吏民。“
“天凤年间,匈奴求和亲不成,王莽欲北征匈奴,单于又以左右部都尉、诸边王,入塞寇盗,大者万余,中者数千,小者数百,寇雁门、朔方,连大尹、属令都被杀死,略吏民畜产不可胜数,缘边虚耗。”
他只感慨道:“上谷也差不多,北边自汉宣帝以来,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可如今十多年敌对,匈奴南下越来越频繁,而新室所谓的十二路大军又久屯而不出,吏士罢弊,数年之间,北边虚空,野有暴骨矣。”
但新朝驻军虽然烂,好歹让匈奴稍稍忌惮,侵扰不那么深入,如今却是边塞空虚,竟使得匈奴人直接捅穿了五原,渡过黄河,前锋逼近到上郡了!
景丹道:“依我看,胡虏这是欲重蹈秦末之时,乘着中原大乱,楚汉相争,重新略取一整个河南地啊。”
而次日从上郡送到的急报,证明匈奴这次确实是有备而来,也没白白跟汉朝打两百年交道,称了几十年臣,还真和秦末的冒顿不同,玩了点新的花活。
“缘边胡人入寇时,皆举白旗黑布,声称是单于为大汉孝平皇帝戴孝,助汉剿篡!”
“匈奴又于其所陷落五原郡,召集吏民,拥戴汉武曾孙,刘文伯为帝!”
“刘文伯?”第五伦听着这名怎么如此耳熟,想了想后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他在新秦中时打过的安定三水人卢芳化名么!这厮被砍了三次头,还活着呢!
等等,那匈奴扶持的伪帝卢芳,其国号莫非……
“没错,正是‘汉’!”
……
PS:第二章在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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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儿皇帝
时间回到六月初的五原郡,芳草萋萋。
这一代匈奴单于,是呼韩邪最小的儿子,他汉名很短,响应王莽“不二名”的号召,年轻时就改为“舆”,简单明了。
但其尊号却很长且拗口,全称为:“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这头衔里最有趣的便是“若鞮”,在匈奴语里是“孝”的意思。
原来是数十年前,自呼韩邪对汉称臣之后,匈奴与汉朝关系亲密,不但在物质文化上仰慕汉地衣裳、食物。贤良文学们心心念念的“仁义播于戎狄”居然也潜移默化,匈奴人觉得汉朝皇帝都加“孝”字,竟加以效仿,一连五代单于也加了“若鞮”。
但结合匈奴冒顿杀父,以及舆等兄弟六人相继继位,按照传统接二连三妻其后母的行为,这“孝”就颇为玩味了。
不过匈奴不在乎这些,对单于舆来说,六月中不但是部落母匹产小马驹的时节,也是匈奴重新成为“百蛮大国”的日子。
西域诸邦在十年前叛离了新朝,匈奴的使者再度驰骋于葱岭天山,东方的乌桓也于数年前向单于称臣,至于南边,没有兵卒守备的长城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而是随时能够出入的邻家藩篱,光单于舆继位后,就三次入塞,新朝忙于镇压内乱,反击十分微弱。
而今日,单于舆亲临光禄城,要在此做一件伟大的冒顿单于都没做过的事:立一位汉家皇帝!
每每想起新莽的作为,单于舆就觉得恼火,先背信弃义的是新朝,给匈奴降级,乱改他们的名字,数次遣大军在边塞,还打算将匈奴一分为十五。
“王莽曾立宁胡阏氏之婿、右大将做了单于,放在常安,招揽胡地叛贼,另立王庭。”
“我为何就不能在草原,也立一个中原皇帝呢?”
人选是现成的,安定郡人卢芳,自三年多前在黄河畔欲配合匈奴取新秦中,被马援击溃后,一直流亡于匈奴。
他两个兄弟都死了,怀着仇恨,卢芳在匈奴又将自己胡编乱造的身世讲了一遍。匈奴虽知道不太可信,但单于舆对这个有匈奴血统的“刘家人”欣然接纳。近来随着新朝边塞大军南调镇压绿林赤眉,并州空虚,单于舆遂以胡骑万人击五原,一举攻占了黄河以北。
正式策立的地点选在光禄塞,这是匈奴朝汉的起点,单于舆的父亲呼韩邪,三次来此,南下谒见汉帝,如今双方关系却完成了调转。
作为匈奴的傀儡,卢芳穿戴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衣冠冕服,带着一群汉末出塞投胡,如今重新归来的”大汉忠良“拜在单于舆面前。
单于舆会汉话,他骑在马上,倨傲地对卢芳道:“胡本与汉约为兄弟,后来胡中衰,我的父亲呼韩邪单于归汉,汉发兵拥护他,于是胡对汉世世称臣。如今汉亦中绝,你作为刘氏后代来归我,我立你为帝,往后也要尊事于我,亦为兄弟之邦。”
“过去是汉为兄胡为弟,以后便是胡为兄汉为弟,如何?”
卢芳朝着单于稽首,那颗怎么砍都砍不完的头颅伏得很低,仿佛是马蹄下的草:“臣怎敢忘了尊卑,和天地所立,日月所置之大匈奴单于称兄道弟?”
他很清楚,自己能被拱上这个位置,全靠单于指定,这塞北的”汉“政权就是个空架子,卢芳孤零零逃到匈奴,亲信全失,汉时从西域、中原投靠匈奴的汉家忠良有文化,不信他的故事,这些人成了三公。而五原本地举事的边民、流民帅也不服他,这批人作为九卿,卢芳一个孤家寡人,若无匈奴支持,别说“光复大汉”,只怕明日就被人杀了头。
卢芳再度顿首:“汉匈关系最密切时,便是文景和亲,臣愿意迎娶大单于之女,自从以后,臣为小婿,而大单于为丈人行!”
“匈奴与汉,情同父子!”
……
“什么汉帝?什么刘文伯,欺我不知汉帝世系么?汉武曾孙怎可能活到现在!”
卢芳在五原“复汉”之际,还给并州各郡发去了“诏令”,宣谕他们早降大汉,共灭新朝,作为五原以南的大郡,上郡肤施县是较早接到的,一看那不伦不类的格式,再想起马援当做笑话与他们说过卢芳的事,马员就冷笑着将文书给撕了。
第五伦反于常安时,马员亦曾犹豫过,与其弟不同,他以为天下大势还是复汉兴刘,纵然新朝必亡,但第五伦想另起炉灶颇为困难,马援已经在第五伦那绑死,自己要不要发挥下士卒大姓的特长,另投一家呢?只是为地缘所限,周边并无“汉”可投,只能硬着头皮响应第五伦。
如今在“匈奴汉“宣谕他投降时,马员却好似吃了一百只苍蝇那般恶心。
马家虽不是汉家忠良,甚至被汉武帝族灭过,但他的祖先马通亦曾出征匈奴,出酒泉至天山,降车师而返,说马通谋逆可惜,但对阵匈奴时,马家人也没虚过。
“我可不愿后世人提及马氏,除了谋逆外,还加上引胡入塞之恶名!”
此事反而促使马员坚定了决心,立刻派人去南方,将情况告之于第五伦。
随着北方大敌出现,匈奴的侵扰可能会更加频繁,现在他必须背靠第五伦了。
“唯望伯鱼早定河西,与上郡连成一片,如此方能给我方一点支援,保塞不失。”
……
而当第五伦接到北方消息后,只感慨良多,一是卢芳命大,其次便是随着新室崩塌,各方势力粉墨登场,天下无主,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到了。
他的时间,也更加紧迫了几分,现在大西北太乱了,往后指不定是内战外战要一起打。
既然上郡的骑兵来不了,第五伦也不犹豫,抵达重泉城次日,万脩已经在洛水上搭好了浮桥,与第五伦汇合后,大军渡洛!
这洛水可比灞水好渡过了,并非其更窄更浅,而是因为田况麾下不过万人,难以防御长长的河岸,索性将兵力集中到东南方的郡首府:临晋城。
第五伦过了浮桥后,立刻召来万脩,与景丹等军议:“规避野战,困守孤城,田况是在等待援兵?大司徒王寻,到何处了?”
万脩禀报:“已入旧函谷关,但彭宠将军在渭南派出的斥候已深入到京师仓,却未曾见到王寻大军,擒获零散西逃欲归乡者,说是王寻从风陵渡去了河东!”
河东?好家伙,这是开始军阀混战,争着占地盘了啊。
对此,第五伦亦喜亦忧,喜是田况又被猪队友坑了,没有后援,处于劣势,他的兵力不到第五伦三分之一。
麻烦之处在于,王寻带着六七万人撤过去,若让他站稳了脚跟,为往后第五伦攻略河东多了不少阻力,但转念一想,又暗道:“以王师祸国殃民的素质,或许不一定是阻力……”
一切都得等打掉田况这又臭又硬的家伙再说,大军驻于与临晋城仅仅一日之隔的大荔,第五伦对田况还是十分警惕,此人善用兵,多智谋,他遂令张鱼、第五平旦带着人,将大荔到洛水之间,每一条土塬沟壑都仔细搜索,勿要让后方藏了伏兵。
亏得这一带地势较为平缓,还不是典型的黄土高原,要是像新秦中的山坳一般,广袤百里之地沟壑纵横,当年马援就是往里面一钻,王师搜一个月都搜不完。
虽未能等到上郡的骑兵,但第五伦还是遇上了点意外之喜。
“大将军,鄜县人听闻将军反暴新,征河西,便举事响应,老朽带了乡党,特来助阵!”
为首的人年过半百,却是第五伦当年做师尉户曹掾时,带他去拜访宣秉、宣彪父子的鄜(fū)畴乡鹿啬夫,鄜县虽在洛水之东,但行政上被划归列尉郡,不想多年前结下的渊源,如今竟还派的上用场。
这群人往南走,途经的衙县、徵县,喊着“同去同去”,二县见田况大势已去,遂也举了第五伦旗号,人数越滚越多,竟至三四千。
虽然这场仗不一定需要他们,来了或许还会帮倒忙,但这份心意是要表彰的。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说的就是鹿啬夫这样的人啊。”第五伦记得,此人当年在自己小本本上是打了勾的,欣然接见,又问他名字如何称呼?
“鹿宰。”
“那君便是鄜县宰,兼任军司马了!”
多了这批生力军,包围临晋的兵力便足够,起码能当民夫来使唤,但就在第五伦打算向东推进,围攻临晋时,跟着鹿宰南来的徵县豪强,名为“李柏”者,却朝他作揖:“大将军不能只看前方的临晋,而忽视了后方的危险啊!”
第五伦孰视此人,面如冠玉,字为“子术”,遂问他:“君说的险,在何处?”
他的后方,是守着浮桥的三千后队,再往后,就不知其指的是波诡云谲的常安,还是北地观望关陇局势的原涉了,总不能是隔着上郡的五原卢芳吧?
第五伦甚至想到了鹿宰带来的这几千人,这其中会不会有田况的死忠混入?
李柏却摇头:“据小人得知,田况撤往临晋前,还在大荔以西留了数百人的死士,皆携干粮,就等着将军大队人马开到临晋,从后方袭之!”
“将军!”张鱼闻言不服:“从洛水东到大荔,吾等数日内走遍了每条山沟,将逃难的百姓都赶了出去!”
第五平旦也喊冤:“商颜山也不高,就百步而已,树也被砍得差不多,绝无可能埋伏数百人。”
二人做事都很细致,确实是认真搜寻过,第五伦疑惑地看着这告密的李柏,却见他笑着摇头道:“也不能怪二位,因为田况的伏兵,不在地上。”
李柏手往下一指:“而在地下!”
此言一出,师尉本地人的景丹最先恍然大悟。
“你是说,龙首渠!?”
……
PS:起晚了,第二章在13:00(会晚一个小时左右)。
第270章 其血玄黄
“景君,这就是商颜山,当地人也叫它铁镰山。”
景丹虽是师尉本地人,但家在栎阳县,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故而只听其名未曾亲至过。
今日一看,这山确实一点都不稀奇,就是渭北常见的黄土塬,最高不过四十余丈,其走向为东北偏东而西段转向西南。东崩于黄河而断于金水沟,西堑于洛河而止于西坡头——还真像被第五伦戏称之为“民钺”的镰刀,横亘在平原和高原之间。
景丹站在山巅远眺西方,洛水缓缓流淌,甚至能瞧见浮桥上陆续开过来的兵卒,向东南望去,河西的麦子已经收割,粟也快熟了,师尉第一大城临晋赫然在列。
第五伦三万大军的营地,就位于二者之间。
“若田况当真在此留了一支死士,两军交战之际从此杀出,以我军秩序,定然会被搅得大乱。”和第五伦一样,景丹也被惊了一声冷汗,奉命带三千人过来查探,而举报此事的本地豪强李柏作为向导。
商颜山上早已站满了士卒,被他们簇拥着的地方,是一个好似深不见底的井眼。
“如此说来,田况的死士,就藏在井里?”
这是张鱼在接应第五霸出城,立功混上“军候”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却出了如此大的茬子,他又是委屈又是不甘,这井里他们搜索时当真没下过,谁会想到贼竟在脚底下呢?
虽然商颜山上有许多奇怪的井洞,井沿还有木梯子以供上下,踢一颗石头下去,半天才听到响,但一口井能藏多少人?
“小军候。”李柏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井,而是井渠。”
他说起缘由来:“汉武时,在此地大修沟渠,欲引洛水,灌溉重泉大荔、临晋一带万余顷碱卤之地。”
“然而沟渠却为商颜山所阻,不能过,普通的明挖之法也不行,山高四十余丈,均为黄土覆盖,开挖深渠容易坍塌,于是匠人便改用井渠法。”
这所谓井渠,说简单点,就是直接挖隧道,将这一段商颜山挖通,让水流穿山而过!这是亘古以来未闻之时,若非遇上汉武帝这个有大魄力,又喜欢新鲜事物的皇帝,只怕难以实行。
开挖后又遇上了困难,若只从两端相向开工,黑暗难作,甚至将民夫闷死不少,于是又在渠线中途打竖井,通风采光。
“井下其实是暗渠,以柏木支撑,相通行水。”
因为挖掘过程中发现了巨大的“龙首骨”,以为祥瑞,遂名龙首渠。
如此一来,龙首渠俨然成了一个藏兵洞,用第五伦的话说:“田况还会地道战?”
商颜山南北两个暗渠出入口,也被第五伦派遣重兵把守,景丹让人进去试探,最初是有去无回,过了会才有血水流出。又增派一次人手后,里面传来打斗之声,士卒狼狈而出,说里面确实有敌人,但暗渠狭窄,渠水左右只能容数人站立,看不清数量,但甲兵确实精良。
幸好这些死士潜入龙首渠时被李柏家的牧羊孩童窥见,及时举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段井渠多长?”
“十余里。”
“塬上有几个井口?”
“半里一个,共二十余个。”
景丹皱起眉来思索,这时候,张鱼提了个狠毒的主意:“既然是井,那就能填,只要将两头一堵,再从井上填土,便能将彼辈活埋了,准保出不来!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叫敌寇丧命。”
“不可!”此言一出,景丹和李柏齐声反对。
景丹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将不识兵,士卒们听从的,还是带了他们一段时间的郑统,他的意见很重要,所以倒也不直接下令,而是反问张鱼:”这十里井渠,堵起来要多久?”
张鱼道:“吾等有三四千人,再征一些本地土著,人手足够,只需三四天。”
景丹道:“那挖开这条井渠,费时多久?”
“三四年?”
景丹示意李柏来说,李柏刚才可是被张鱼的主意吓坏了,见景丹亦不同意,这才稍稍安心,说道:“汉武征调兵民万余人,历时十年才告竣工!因灌溉之效不如预计中好,昭宣之时又重新扩修,前后用工数万,费时三四十年。”
河西人当真是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每年叩石垦壤,一点点的修,方有这穿山凿塬的奇迹。
这也是景丹不同意为了区区数百敌军,就直接填土埋的原因,他指着暗渠出口,清澈的水流此出,通过明渠将水输送到整个平原上,粟穗已压得茎秆微微弯腰,眼看丰收在即。
“河西之地的精华,就在这被龙首渠灌溉的万顷好田上,此乃十万百姓衣食所系。”
景丹搬出第五伦来:“我来时,明公千叮万嘱,敌军要剿除,但却万万要护好龙首渠,若是毁了这沟渠,使得万顷良田无水浇灌,田况是河西的罪人,他,也是罪人!”
此言让李柏颇为感动,看来第五伦确实不负其“安民大将军”之称,没有急功近利,自己没投错人。
既然如此,张鱼探头探脑在山上的井口瞧了会后,又想出了个计策:“也不必填,不如像家中堵老鼠洞一样,以烟熏之!”
他连法子都想好了:“将北口堵住,只留点火造烟处,沟渠自北往南流,暗渠内的风气亦是如此,而井口亦多抛撒燃物入内,不消半个时辰,敌兵呛得不行,必仓皇往南奔逃,正好被我军逮个正着!”
听上去不错,但李柏提醒道:“暗渠容易崩塌,故而渠内多用柏木支撑,若是失火烧毁,导致暗渠坍塌,与填了并无区别,最多只能堵了北口,造烟而入。”
但暗渠长达十里,且烟轻,会从遇到的井往上冒,效果必然大减。
张鱼顿时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汝等这暗渠可真是金贵!”
李柏的意见是,不如困住里面的敌人,等个七八天,他们食物耗尽后,再从容剿杀。
景丹摇头,也不知里头是五百,还是一千人,留给第五伦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可没有七八天时间让军队空耗在这。
“既然无法取巧,便以力战!景君,让我带士卒进去罢。”
一直缄默的校尉郑统主动请战:“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狭路相逢……勇者胜!田况都有死士数百,能在这暗渠里潜伏数日,吃干粮,喝渠水,第五公手下,难道皆是胆怯之辈?”
郑统十天前进攻峣关受挫,损兵数百,此番从征河西,真是憋了一口气,他虽然无法独当一面,但要论不怕死,谁比得上他?当初第五伦在新秦中痛击友军,让受苦的猪突豨勇们拿刀杀恶吏,他第一个动手,匈奴人入寇,河渠之战,也是他冲在最前头,斩首最丰。之后奉第五伦之命,去西海寻第八矫,临渠乡举事,他也不落下风。
他非得证明,虽然分到手的兵烂,他却不烂!
郑统当年在猪突豨勇时不慎被恶吏捅了,他亦以捅人为喜好,但却是用刀,不就是捅穿龙首渠么?有何难哉!
景丹大喜,明白为何第五伦会派郑统来了,答应跟着进去的每个士卒皆能得帛一匹,金饼一枚。
“谁愿随我入内?”
有人怯懦,有人退缩,有人馋犒赏,也有人,则是受郑统所激励,知耻近乎勇,赫然出列!
郑统这边挑选勇士,张鱼则用他的办法,在井渠北口熏烟,因为漏风的井口太多,果然效果一般,跑出来的田况死士寥寥无几。他人机灵,心思也学了点第五伦的阴毒,说道:“这反正是渠水,用来浇灌田地而非饮用的,提前施点粪肥也无事吧?”
张鱼遂带着几百人,毫无廉耻地往水里面大小便,甚至还搅合进去点猪牛粪,若是里面的敌人渴极误喝,绝对要拉得天昏地暗。
少顷,勇士挑选完毕,前排穿重甲,后排则是两层皮甲,弃了井渠内根本无法挥动长兵,只持环刀及橹盾,郑统走在最前方,一个接一个入内。
这一仗,人数的多寡毫无用处,只看狭路相遇时,谁更勇猛!
景丹在外焦急等待,而在山头井口伏着听音的斥候,从一号井到廿五号井,一个接一个,感受到了井渠中数百人前行的沉重脚步,接着是叮叮当当的刀兵交锋,以及震得地好似也在颤抖的喊杀惨叫声!
景丹瞧不到战况,他只能根据声音和不断出来通报的士卒口中想象,双方如同黑暗中相遇的野兽,在狭窄的地洞里以爪牙厮杀、扭打,两边倒下的尸体,甚至都能将井渠堵住。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今日龙首渠流出的不再是水,而是血!
虽然交战人数受狭窄地形限制,但田况的死士毕竟士气更低落,还被张鱼他们往水里加的料坑得直闹肚子,不少人上吐下泻没了气力,这边的生力军毕竟更多,轮番进攻之下,越是往后,从北口逃出来投降的人就越多。
这场不见天日的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十里地,平日里快的话,个把时辰就能走完,这次却足足花了十个时辰!
在第十个时辰,次日的阳光洒在商颜山上时,井渠内的厮杀声渐渐停止了,一个如同被鲜血沐浴过的汉子,踩着无数敌人尸骸,踏步而出!
所有人都已经轮换过一到三遍,唯独校尉郑统从头打到尾,已经累得疲倦不堪,身上也有许多大小伤口,却还用刀撑着自己的身体,昂首道:“景君,请派人禀报明公,龙首渠,已被我捅穿!”
“我部峣关之耻,今日以龙首满渠之血,雪之!”
……
“如此一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第五伦看着景丹送来的禀报,松了口气,这田况确实不一般,竟能想到以死士藏于井渠,自己差点就被其阴了一手。
田况确实自信,他知道困守孤城,在大司徒王寻不管他的情况下,是死路一条,竟孤注一掷,将军队在城外列阵,主动开了过来,这是要赌一手第五伦在河西立足未稳,以及倚仗背后埋伏在井渠里的奇兵死士!
但这次,田况的计策恐怕要落空了。
可田况这厮为了胜利,确实是操作频出,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
第五伦才放下后方之报,前方两军阵列处,田况却派了人策马于阵前而过,高呼:“第五小儿,背主忘恩之人,可敢与田将军挑战决雌雄?”
……
PS:第三章在18:00,下章弄个大章。
第271章 打拳
“伦年少体壮,如日当空,不愿欺探汤侯年迈!”
一向不讲武德,偷袭老王莽的第五伦,在田况约他单挑时,却满口的“胜之不武”,将年纪不过四十多的田况,说成是年迈老头。
不止是对面阵营里得了田况叮嘱,故意嘘声一片,连己方阵列中,亦有校尉心怀疑惑,问负责前阵的偏将军万脩。
“将军与第五公相识最早,不知公武力如何?”
言下之意:“第五公莫非是怕了?”
这可把万脩难住了,他差点和第五伦动手过一次,只记得自己打马上前抱拳打招呼,第五伯鱼便一个激灵,绕车而走……
但为了稳定军心,老实人也不得不说谎,万脩咳嗽一声,对麾下校尉、军司马们道:“汝等可知明公‘义折强弓’之事?“
这当然知晓,此乃第五伦颇为出彩的一个事迹,但如今在万脩口中,故事却又多了一个版本。
“当日明公不止能义折吾弓,力亦能也!我与明公产生误会,明公虽赤手空拳,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追得我绕车而走,被逼无奈。这时明公却又收拳不打,我由是心服口服,遂折吾弓。”
万脩曾经是轻侠,但他的目标是做一个儒侠,生平最仰慕的偶像,是孔子的徒弟子路。因听人说,子路也喜好勇猛武力,头上戴着像公鸡鸡冠一样的帽子,身上佩戴的是公猪的牙齿,好勇斗狠,还欲冒犯孔子。
虽然儒生们都说那是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遂儒服委质,请为弟子。但万脩宁愿相信,像他们这种侠客之辈,轻易不会屈从,所以宁可相信,是身高九尺的孔子亲自“说服”了子路。
如今却是将这个故事套进他和第五伦的相识中去,万脩是君子,一般不喜欢动手,但刚掌兵时,也曾出手收拾过几个不服帖的手下,如今他们都成了最能打的校尉、军司马,并被带到此处。
“万将军,你脸怎么红了?”
“想到过往,心驰神往,而如今大战在即……汝等为何还在这?”万脩打住故事,板起脸来,催促众人赶紧下去准备作战,他们被安排在大阵的前列,待会可能要最先与敌接触。
众人应诺而行,万脩却陷入了思索,子路为孔子之礼心折,他之所以对第五伦归心,应该还是在新秦中,第五伦不但“替天行道”,还在匈奴入寇,人人作壁时,毅然率队渡河击虏!
不过自那之后,第五伦很少冲锋陷阵了,他的武力值,遂成了一个迷。
但这不妨碍万脩视第五伦为明主,因为他看见过,在第五伦治理下,新秦中一片安宁、魏郡独存于乱世,万脩相信,第五伦一样能给关中,给天下带来全新的太平!
说起来,这田况鼓舞士气的骚套路确实是多,一计不成再来一计,这两天里,每逢傍晚时分,就有兵卒从龙首渠以东源源不断开来,加入他的军队,对外则说是:“王大司徒援兵从河东至!”
如此反复,来了一波接一波,光看架势“援兵”足有上万。
若非知道新军的尿性,第五伦差点就信了,他早就遣游骑在龙首渠以东至黄河蒲坂关之间查探,发现王寻自打数日前进了河东后,就忙着收纳县乡,巩固河防,一副在河东常住的架势,才懒得管田况死活。
于是众将都认为,龙首渠边是个假营,第七彪摩拳擦掌请命冲它一次,掀了田况的老底。
然而等冲进去后,才发现还真有一支伏兵,双方一阵厮杀,第七彪悻悻而归,没讨到什么便宜。
田况又利用其控制渭渠舟船的优势,弄了一批不知究竟有没有运人、吃水很深的船,逆渭水而上,故意路过临晋南边,说是要去攻打常安,想骗得第五伦调头。
但田况还是高估了常安在第五伦战略中的价值,第五伦竟不为所动,那些船也不敢深入,很快就灰溜溜撤了回来,截获其中一二艘,发现上面装了不少石头。
如此对峙了一日,连第五伦都忍不住赞叹:“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田况确实是善将兵者,难怪彭伯通被他大败。”
这也是第五伦怎么也想不通的地方,此人军事上是奇才,为何政治上却如此幼稚?都什么时候还打着大新的旗号,他手下的豪强都跑掉不少了,哪怕换成汉旗也比这要好啊。
但仔细想想也说得通:“有人就是将兵大才,为政幼稚,淮阴侯韩信不也如此?”
论这些脏路数,田况却是与第五伦棋逢对手,他在动摇对方军心,巩固自身士气上也不余遗力,而双方你来我往数日,最终带给田况心理带来致命一击的,还是龙首渠上的一条条舟筏。
龙首渠在田况军右侧,这一日却有人撑着木筏顺水而下,快到时船夫泅水而走,任由舟筏搁到岸边,却见上面都是堆积得满满的尸骸。
而第五伦又让人高呼:“田况死士藏于龙首渠中,已被大将军识破,尽数击灭!”
“汝等再无后援,已被我十万大军包围!”
田况军产生了一丝动摇,连田况本人都痛苦不已,感慨道:“是我害了壮士们。”
龙首渠里的死士,多是他在青州时的老班底为基础创立的,本是田况以寡敌众翻盘的最后希望,如今这火焰却被第五伦亲手掐灭。
而第五伦则趁热打铁,在对面士气低落的时候开始让阵列向前推进。
第五伦在北,共两万余人,田况在南,只有七八千人,在龙首渠与洛水间布置,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战鼓、号角不断,天上的云彩似都被这数万人的杀气给冲散了,今天格外晴朗,看这架势,既没有陨石,亦无狂风骤雨。
第五伦已经见识过更大的阵仗:寿良之役,他以万余人对阵数万赤眉,那才叫铺天盖地,而今日是以人多打人少,但亦对田况无半分轻视。
田况则看着第五伦阵列东侧边缘,向己方凸出一点的阵列:“世人皆言第五伦善将兵,其实不然。”
“其阵列不如我军整齐,应是麾下数万士卒才训练不过一月,就匆匆谋反的缘故,如今大概只能勉强列阵,连旗帜金鼓都不一定熟悉。”
“且东边是龙首渠,后方是商颜山,他竟将越骑营调来布置在此,正所谓左右有水,前有大阜,后有高山,三军战于两水之间,敌居表里,此骑之艰地也,第五伦是自陷骑兵于艰地也。”
这也可能是陷阱,但这支进退两难士气低落的部队,确实是太诱人了,田况在第五伦大军的中左右三翼来回观察,最终还是决定:“先击越骑营!”
……
第五伦也在观察田况,虽然是他麾下是一手训练的师尉民兵,一到农闲就拉出来练,秩序稍好。但因为田况死撑新朝旗帜的缘故,故而士气低微不振,加上龙首渠的死士伏兵没了,对战争的信心跌破临界点,若非统领他们的是田况,恐怕都要一哄而散了。
第五伦则恰恰相反:秩序不整,然士气高昂。麾下的军队确实如田况讽刺的,有点杂乱,士卒到手就造反,造了反就又要分赴各地,接着集中于此,都在路上了,根本没时间练兵啊,只能以战代练了。
但毕竟这些苦出身的士卒跟着第五伦打了强渡灞水、一举拿下首都,还发丝帛发金饼,所以自信十足,人人斗志昂扬。
其中也有例外,那便是被第五伦拎出来安排在东面靠近渠水的越骑营,他们是最缺乏战心的一批。哪怕第五伦许诺若是立功,亦有犒赏,但这群北军降卒依然懒懒散散。
直到双方鼓点敲响,他们跟着缓缓向前走时才发现,田况分出一支三千余人的偏师出来,沿着渠水边缘,朝自己迅速靠近!
田况的进攻是十分讲究次序的,第一列中的小方阵向前冲击,先是慢跑,然后随着鼓点旗帜加快速度,第二列、第三列等等紧随,好似潮水朝越骑营涌来。
越骑营并不完全是骑兵,骑不过千匹,其余两千是步卒,眼看此种情形,成重顿时犹豫了,究竟是应该向前冲锋,让越骑营多多表现,还是暂避锋芒?保存实力?
要知道,北军四个骑营,各有其特点:屯骑是重骑,多备具装,喜欢突击;胡骑、长水轻骑,且多为陇右羌胡客串,喜欢骑射。
唯独越骑营,皆不精通,却是多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为主,要他们正面与敌对冲,确实是强人所难。
但即便是难,成重还是下达了准备作战的命令,然而令已下而士卒皆不上马,倒不是临时要犒赏,而是面露难色,不愿意冲锋陷阵。
“校尉,地方狭小,左右要么是水沟,要么是友军,无法展开迂回,骑兵无用武之地,吾等还是和往常一样,让友军顶在前头罢!”
士卒不肯用命,校尉急切也没用,成重心里那个急啊,他还没向第五伦请战,只揪心地看着主阵的大旗。
第五伦坐镇的中军大阵,皆黄裳、黄髦、黄甲、黄羽之砫,望之若金,好让左右前后各阵能够辨识,此刻只摇动旗帜,却是让越骑营向后!
成重揉了好几下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确实是让己方后退!
敌人的呐喊声越来越近了,成重遂下达了命令,方才还懒懒散散靠着马的越骑营士卒闻言顿时大喜,这个他们擅长,立刻翻身上马,步兵向后退,而骑兵则趟过沟渠水,去了东边的农田。
第五伦事先就让人传告于其他各阵列的主官:“越骑营开战后会诱敌后退,勿慌。”
战场上烟尘弥漫,普通士卒也看不到那边的情形,指挥官以为这都在将军计划之中,也不会惊惧。而随着第五伦指挥西面阵列的旗帜也摇动,战场另一侧,早就憋了一股劲的第七彪,遂带着由第五伦宗族、乡党组成的数千人动了。
第七彪现在作为宗族里地位较高的人,可没少给众人叨叨:“宗主说了,只要能拿下河西,他就称王!”
“王都称了,称帝也是迟早的事,吾等到时候,就是皇亲国戚,是人上人了!还能少了吾等的勋赏?”
彪哥比第五伦自己都上心,战前给众人打气道:“故而这场仗,一定要赢!”
他们是对第五伦忠诚度最高、士气最为高昂,但也最容易冲动的阵列,见到第五伦旗帜摇动,第七彪按捺许久,便立刻出击,朝敌军较为空虚的左翼扑去!
而好似商量好的似的,就在第七彪率军即将与敌接阵时,田况的左翼竟也学着越骑营的做派,迅速向后退却。
“第五伦中计了。”
田况居中看到这一幕,揪着的心稍松。
“这一战,我军用城濮的战法。”
“先击其右翼,使越骑营惊骇逃散。”
“而这也是可能是第五伦的计策,他是欲引诱我精锐击越骑营,好从西面压来,不如将计就计,我在西面设将、佐二面旗帜,令二旗后退,引诱第五伦西翼追击,使其左右战线拉长,不能相顾,我之右部阻拦第五伦中军支援,而我中军乘机将西翼数千人拦腰截击,如此至少能溃其一阵!”
他们人数少,但优势是有序打无序,左翼后方是洛水河,无路可退,也不至于一退就溃败千里。
事情到现在,仍按照城濮之战的剧本来写,但第五伦不是楚子玉,就在田况亲率中军大阵,朝第七彪阵列开去,试图将其截为两断时,对面的第五伦,却拎着鼓椎,猛地敲响了总攻的讯号!
一直沉着等待的万脩,亦举剑高呼:“我军向前!一鼓作气!”
手下执行不了太复杂的战术动作,万脩只将队伍以一千为一个大队列,分为十列,如今便依次而出。
虽然他让各校尉、军司马耳提面命,让没多少战斗经验的士卒拿着兵器以正常行速前进,积蓄力气,当临敌还有百步之时,再呐喊冲锋。
但并非所有人都听话,这群士气正旺的新兵蛋子们迈出腿就收不回来,而且走得越来越快。不要指望他们冲出去后还有什么秩序,也不要指望他们还能停下来整理脚步,若非后面立刻跟上,就要前后脱节,等打起来,也绝对是校尉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校尉。
一时间犹如群猪出圈,与田况那边的进退有序,全然相反!
若非他们头上裹着的是黄巾,眉毛还是黑的,田况恐怕会以为,对面来的是赤眉贼呢!
这也是第五伦没办法的办法,战斗不是你想打成什么样,就会是什么样。
没时间练兵,仗又不能不打,当你拼秩序搞微操玩不过对方的时候,可不就只能靠人多和士气,莽一波?这就叫……
“乱拳打死老师傅!”
……
PS:咳,打脸了,不太够大。
明天继续补更。
第272章 周公吐哺
随着战鼓鸣响,第五伦将旗之所指,中军万人气势如虹,杀气腾腾,矛刀并举,人人争进。
在冷兵器时代,这样的进攻确实难以招架,纵是田况阵垒森严,弩矢弓箭如蝗,也未能阻止来敌,前排几个本欲去将西翼第七彪部截为两段的部曲仓促结阵,像是受到大浪扑击的沙堡,瞬间即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然第五伦虽欲“乱拳打死老师傅”,但田况的指挥确实了得,明明人数劣势,士气劣势,却在短暂的慌乱后,硬是靠着后方坚实的阵地,顶住了对面的猛攻。
双方前阵已经混战在一块,第五伦的兵卒如同群蚁围攻蛾子般,拥着结圆阵的田况军进攻。
“顶住,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田况知道,这种万岁冲锋的士气只能持续一会,等身旁袍泽受伤、鲜血四溅、开膛破肚,没经历过惨烈厮杀的士卒就会清醒归来,在没有良好秩序的情况下各自而退。
但双方在甲兵上不存在差距,田况之兵也多是临时征募,称不上天下强军,只勉强和第五伦在魏地练的精锐差不多,一时间陷入了苦战中。第七彪所带的乡党宗族部曲数千人,也在距离田况大旗一里的地方停滞不前,为其死士所阻,冲不动了。
当战场陷入僵局时,就看双方各自的预备的部队了,田况预备队几尽,只在沟渠边留了一千人,持长矛待命。他们防备的对象,自然就是先前不战而“退”,现在眼看战斗开打,开始重新集结,来到龙首渠边游弋的越骑营了。
越骑营骑兵近千,徒卒两千,成了第五伦的机动力量,成重终于等来了命令,要他从侧翼再渡龙首渠,袭扰田况后方。
越骑营装备不可谓不精良,骑士几乎人人着甲,用的是最好的环首刀、铁马戟,马匹皆是关中园囿所养良驹,甚至有披挂具装的重骑,跑起来数百兜鍪上飘洒着红缨,赏心悦目。
步卒也披甲率极高,但他们打起仗来却全然不似新兵们那般骁勇无畏,往龙首渠里下脚时缩头缩脑,对面射了一阵箭矢,才扎了几根到札甲上,有人就立刻退了回来,捂着箭杆,让它们不要掉下来,高呼道:“我受重伤了!”
非得成重三令五申,才硬着头皮重新组织进攻,持盾顶着箭矢靠近龙首渠西岸,却再度被田况安排的士卒用长矛给顶了回来,靠前的不肯前,靠后的居然在退,或许是六月的水有点微凉。
步卒如此,在军中一向是人上人的骑兵就更不得了了,千余人在龙首渠边驻马排排站定,借口步兵没占据有利位置,死活不肯渡过去。就隔着渠水持弩射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射声营呢!但射程又不及对面,有的人甚至连箭都射不到岸上,单纯浪费弩矢。
就在越骑营发挥特长划水之际,战局开始朝第五伦一方发生了偏斜,正面的万岁冲锋还是起了作用,田况布置的小阵接连被克,加上第七彪率众不断往里拱,导致西翼深深地凹陷了一大块,又带动了中央的败势。
而就在此时,第五伦大军后方,一支三四千人的生力军也恰好赶到,却是昨日解决了商颜山井渠死士伏兵后,景丹率众抵达!
景丹绕了远路,欲从战场西侧的洛水畔绕过去,抄田况后路,一旦他们加入,这场仗田况几乎是必败无疑。
“若如此,越骑营一功未立,定遭申饬。”底下人不急,成重急啊。
这时候他却注意到,东方也有烟尘,一支人数不过一二千的军队正在朝战场赶来,顶头打着临时缝的五字旗帜。
“事先军议,不知有这么一支援军啊,且是从东而来。”
实在是形迹可疑,而此时战场尘土扬起,隔着七八里地看不到第五伦的旗帜,消息难以及时沟通,眼看对方来势汹汹,即将加入战场,成重遂做出了判断:“田况一向诡计多端,定是他派人假扮!”
眼看胜利在望,越骑营再不表现就没机会了,成重恶向胆边生,既然龙首渠冲不过去,打这支阵容杂乱,疲惫不堪的散兵不在话下吧?
他立刻下达命令,使腿已经站麻的越骑营调转马头。
“阻截敌军援兵,我辈之任也!”
“冲!”
打阵列井然的田况,越骑营唯唯诺诺,可对溃兵逃卒,他们却一下子神气起来,嗷嗷叫着以菱形阵杀出,挥舞着环刀,挺着戈矛,跑过一里地后,猛地加速,朝那批人冲去!
对面目瞪口呆,派出游骑摇着五字旗高呼:“自己人!”
“是窦融将军,特来投第五公!”
这不喊还好,一喊就更坐实了他们确实是“王师”。
成重犹豫了一下,但下令停步已经晚了,越骑营就喜欢追亡逐北,他们马速极快,眨眼间呼啸而至,杀入杂乱难以抵抗的“敌军“中。
倒霉的窦融,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越骑营杀进了自己军中,这可都是他赶了一千多里路,沿途辛辛苦苦拉拢的溃兵逃卒,想以此加大自己的份量,此刻却被越骑营冲得七零八落,忍不住破口大骂:
“好竖子!不识汝公么?”
……
临晋战局并未因越骑营的“误伤友军”发生扭转,第五伦毕竟人多出对方三倍,经过两个时辰艰苦鏖战,终于拔除掉了田况军的外围阵垒,一点一点的向前蚕食,随着景丹加入,更对剩下的步卒形成了包抄之势。
田况数次尝试组织反击,但只将太过急躁向前的第七彪击退,因为越骑营未按照第五伦的命令渡过龙首渠加入占据,包抄终究没能变成包围,使得田况有机会带着一二千残兵败卒退入临晋城中。
但大多数兵卒却被困在了城外,士气彻底垮掉,他们多是本地人,眼下情形也只能弃械投降。
第五伦纵马走过战场,严格来说这场仗打的并不顺利,一鼓作气未能实现,反而被田况拖住,多亏了人数多,以三敌一才勉强赢了。纵观地上,许多头裹黄巾的士卒倒在地上,多是在拉锯战中被田况军的弩、矛所杀伤,第五伦只随便看了几处,只觉得己方伤亡比田况军还要大!这就是无秩序冲锋带来的恶果。
但兵卒们的士气却比开打前更加旺盛,他们不知道战局的全貌,不知道期间好几处阵列有溃退崩塌的危险,多亏万脩押住了阵脚。
“士心可用。”
这些新兵经过此战锤炼,必将与过去大不相同,他们缺的,只是时间。
“拿下河西后,只要给我半年,甚至是三个月安宁,让他们脱产训练,来年开春,必将成为不逊于魏地的强军!”
第五伦也想指挥犹如臂使,而不是老是跟对方比烂,承受麾下带给你的种种“惊喜”。
而整个战局中,第七彪骁勇无畏,万脩指挥前阵稳如磐石,景丹解决了身后之敌还能赶来会战,都表现不错,最让第五伦不满的就是越骑营!
“三军皆应受赏,唯独越骑营不可。”
第五伦心里窝着火,他已经很照顾越骑营,不让他们担任攻坚,只要求袭击敌军侧翼,可三千人面对田况千余人的阵列,以及一条浅浅的龙首渠,居然长达一个时辰毫无进展!
这支军队和数年前护送他南下去接王莽庶子王兴等人的骄兵悍将并无变化,投降第五伦后,甚至连那股骄悍之气都没了,只剩下怂和混日子。
越骑营确实是问题很大,不在于甲兵,不在于训练,也不能简单归结于士气,而是……
”思想出了问题!“
第五伦原本想通过成重掌握这支自己唯一的骑兵,可现在看来,得换一位将领,把这群怂兵好好收拾收拾了。
“或是景丹,或是小耿,皆在上谷带过骑兵,恶人当由恶人磨,还是耿伯昭最合适。”
打临晋之战前,第五伦要担心太倚仗耿弇会导致势力内派系失衡,但此战之后,万脩、景丹、第七彪皆克获,将大功万脩,让他做将军,景丹、第七彪升偏将军,别人也无话可说。
第五伦让万脩、景丹组织对临晋的围攻,此城得速取,赶在士气懈怠前一举拿下。
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第五伦打了“×”的越骑营校尉成重,则喜滋滋地来报功:“明公,我军击溃敌援兵数千人,斩首数百!”
援兵?第五伦十分怀疑:“可知敌援兵来自河东还是关东,为首将帅是何人?”
这下成重却支支吾吾,只说不知,他的手下告知,说酷似窦融者已被他们追杀,死于乱军之中,倒不如让这件事将错就错,就此揭过去。
但窦周公命大,弃了袍服甲胄,好不容易从越骑营刀下逃生,在战场外围绕了一大圈后,旁人都劝他:“既然第五伦派人来击将军,此处不留,吾等去往他处!”
比如河东的大司徒王寻?窦融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带着残部和负责第五伦后军的景丹接上了头,顺利投降,来到临晋城前第五伦将旗下。
窦融抵达时,第五伦正在吃饭,他已经饿了大半天,吃的很急,满口塞着粟米和菜叶。边嚼还边听万脩说着临晋城防的详情,忽然听朱弟来报,说窦周公自东方至,先是一愣,立刻起身就推开营房出来。
却见昔日与他齐名的窦融,如今却惶惶如丧家之犬,衣衫不整,冠也掉了,满脸的灰土泥巴,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顿首:“昆阳败将窦融,无处可去,来投奔第五公了!”
第五伦立刻将故意含在口里的饭食吐了,一抹嘴巴,上前扶起窦融:“昔日周公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遂得天下之贤人。”
“而今日,我则是吐哺而得‘周公’也!”
……
成重受到召唤,重新来到第五伦大帐时,一进门就看到窦融坐于宾位上,他心里咯噔一下,看来窦融没死,遂故作惊讶:
“波水大将军不是在昆阳么?怎在此处。”
第五伦冷笑道:“怎么,成校尉,汝刚冲了周公的军阵,现在就不认识了?”
成重更诧异了,只跺脚道:“那竟是窦将军的兵?我还以为是田况之计……”
他心里很慌,今日越骑营的表现已经极其糟糕,加上此事,如今窦融眼看是要成为座上宾的,这该如何是好?
而窦融看成重,自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被冲时还破口大骂的窦周公,此刻却满脸恭谦敦厚,竟主动劝已经勃然动怒的第五伦道:
“此事也不能怪成校尉,是窦融有误,我虽有心收拢昆阳败卒,千里迢迢赶来为将军助阵,却未能提前派人通报,实在是大谬,故而才被友军误伤。”
“将军万不可因窦融区区一初至降将,而责罚成校尉,寒了军中诸士之心,窦融万死难辞!”
……
PS:第二章在13:00。(会晚一小时左右)
第273章 棋逢对手
“驱逐王莽,成校尉有功。”
第五伦话音一转,变得严厉:“但功是功,过是过!”
窦融不说那一番话还好,这一提,第五伦却非得立刻惩处成重了:随着昆阳的大溃败,往后陆续来西边投靠的新军败将恐怕不少,谁让他们的老家是关中呢?
万一此事传开,说与第五伦交情莫逆的窦融来降,却为第五伦派兵所击,几乎不活。这就好比有匹千里马来投,却被你杀了灌马肉肠,第五伦风评将被害,不止于降兵降将,招贤纳士也会大大受阻。
更何况他正要整编越骑营,这不就是大好的借口么?
第五伦立刻下令:“我令越骑营渡龙首渠击敌侧翼,成重得令而不遵,致使田况逃归临晋,此一过也;成重又指挥失当,几乎误伤周公,此二过也。二过并罚,撤除校尉之职,免为吏士,越骑营暂由师尉大尹景孙卿代管。”
其实成重挺冤枉的,他确实是有心立功,奈何手下都是窝里横,对外怂,不听指挥,心急之下,成重遂使错了劲。
但眼下战争尚未结束,第五伦只能罚将,不能罚兵,否则他们指不定就来场哗变。越骑营先交给表面温和实则胸有谋略的景丹管着,等打完这场仗,将其分开后,再交给恶人整编。
现在是非常时期,没必要搞文武严格分离,第五伦需要的是文能提笔治民,武能跨马将军的人才。
而对窦融,第五伦则更谨慎些,毕竟窦周公在新朝也是个侯,还是“波水大将军”,不比他这“平赤大将军”低,素来与自己齐名。若是给他高位,初来乍到,有功将士不服,若是低了,又显得委屈。
故而虽然窦融满口的:“愿为将军麾下小卒。”
但第五伦仍不急着将他收归囊中,而是先尊之为宾,与窦融亢礼,其他的日后再说。
二人也是多年未见,眼下第五伦便让人给窦融沐浴更衣,备饭食酒水为他洗尘,席间还打听一下南方战况,尤其是昆阳之战,究竟是怎么打的!
窦融现在一听到昆阳二字,就没来由地心慌,俯首道:“不知将军身边善星术者是谁人?六月初一,昆阳城南,当真夜有流星坠入,虽未伤人,但仍使得两军不安。”
还真有陨石!
第五伦停下筷著,聚精会神,只听窦融说及当日情形。
当听到窦融说刘秀带着区区三千援兵,对百倍于他他王邑大军发动进攻,斩首数百千级,连胜累捷,胆气益壮,无不一当百时,竟一举打得新军大溃走者相腾践,奔殪百余里间时,连第五伦也听得血脉贲张,不由在心中暗赞:
“真英雄也!”
虽不知和原本的历史有多大偏差,但刘秀确实在昆阳打下了足以震动天下的大仗,与第五伦一东一西,奠定了覆灭新朝的局面。
如此一来,刘秀在绿林中地位恐怕会急剧蹿升,第五伦想起自己让阴丽华写去的信,欲赚刘秀入关来“团聚”的打算只怕要落空了,反而闹了笑话。
看来他终究没有机会,与刘秀面对面以青梅佐酒,说出那句:“天下英雄,唯文叔与伦耳!”
倒是窦融,这老实人居然谄媚地奉承第五伦:“我倒以为,刘文叔之所以能侥幸获胜,还是亏了将军相助。”
第五伦乐了:“哦?我当时人在常安,如何助他?”
窦融笑道:“是将军以诛暴之名举义在先,王莽派遣使者召王邑归来在后,若非王邑心绪大乱,调兵北返,绿林也无法趁乱而击,焉得大胜?”
文化人说话就是好听,窦融只道:“商纣为黎之搜,东夷叛之,遣飞廉而伐。如若东夷败了飞廉,而武王克殷在先,覆灭殷商的,当是武王,而非东夷。”
这么说来,新莽覆灭我策划?昆阳大战我指挥?第五伦一笑而过。
既然昆阳、鲁阳的新军败的败撤的撤,绿林在荆豫两州再无敌手,恐怕要横扫各郡,传檄而定了,如此一来,已经坚守了半年的宛城,便成绝地!
这也是第五伦在忙碌之余,时常会挂念的事,严尤和岑彭困守宛城,现在如何了?
宛城他是救不了,唯一的希望,就是与自己有师徒之分,还做过自家成婚媒人的严尤伯石公能够无恙,最好是稍稍低头,和岑彭降了绿林,留着有用之身。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只要能活着,不寒碜……
但也只能想想,孔仁等辈占据武关,第五伦连个使者都派不过去,只能将心思从远方移回近处,给了窦融归顺后第一个差事。
“我想请周公修书一封,射入城中,说以新军昆阳败绩之事,劝田况归降!”
……
田况的面相是眉毛早白,须发却是黑的,但随着在城外列阵与第五伦决死一战告负,才一晚上,他的头发上便多了许多白丝,昨夜彻夜难眠。
面对麾下提议死守临晋,并派人突围向大司徒王寻求救的提议,田况摇头:“王寻老儿不会来救。”
自从王寻十天前从风陵渡过河后,麾下七万大军,迅速控制了河东主要城邑,又烧毁了风陵渡和蒲坂关两座浮桥,这是要把河东当落脚点,做守冢枯骨的架势啊!
“他在对岸坐观成败,说不定会派使者与第五伦和谈,来个河东河西,划河而治!”
今天早晨,窦融的劝降书射入城中,说王邑已经全军覆没,孤身退往洛阳,自身难保,新朝收复关中的最后希望也没了,田况麾下都苦着脸,搞到最后,这大新,就田况一位忠臣?既然如此,倒不如……
“投降?”
这两个字,从来就不在田况的选择中。
“我因与第五伦功勋相匹,都曾大败赤眉,名扬一州,但境遇却大为不同,他是后来者居上,故而颇为不服。”
“两个月前,第五伦自蒲坂渡河,我与陈崇交好,特让人细细清点其人数,与之交恶。”
“而天子召见,伦以叛,我以顺,每与伦反。”
田况对王莽,倒不像巨毋霸那样知恩图报的愚忠,也不似严尤觉得自觉有责无法调头的无奈。他坚持举着新旗,更多是一种执拗,是政治上的幼稚。
“当初同为新臣,我尚且羞于第五伦之下。若是降了,岂不是要让自己憋屈死?与其受辱,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用我对新室的死忠,让后世记住第五伦的悖逆!“
田况的偏执,并没有被一场败仗,他筹备自杀时,还满心抱怨。
“我有今日,非战之罪也。”
这就是严尤和田况的差别,严尤将战争看成一个整体,道、天、地、将、法,输了一定是因为某个方面出了问题。
田况则只把目光放在“将”上,他自诩智、信、仁、勇、严无一不缺,样样都比第五伦强。
“第五伯鱼两月前曾说什么‘善饮者无赫赫之言,吾用兵如何,不出数月,探汤侯自能知晓’,我昨日见到了,第五伦,庸将而已。”
但既然是庸将,他为何败了呢?
是时运不济,是来自大司徒王寻的背弃,原因很多,反正不在自己身上。
但不管如何不甘,都得承受败者的命运。
从汉朝起,从诸侯王到大臣将军,就常有自杀之事,自刭、饮药、自缢、自刺、自溺、绝食、自焚、闭气等,田况选择的是自刺。
“将我头献给第五伦,请他放过随我作战的将士,容他们解甲归田。”
衣裳已解,尖刃顶在心窝,一个用力,他的生命就能结束!
田况深吸一口气:“再替我告诉他,田况死后,去黄泉招揽青州、师尉旧部,在下面等着!待第五伦有朝一日兵败身死,相聚于黄泉,吾等再以同样的兵力排列布阵,厮杀一场,田况,绝不会输给他!”
……
听闻田况之死,第五伦感慨之余也觉得,这或许是此人最好的结局,毕竟与自己天然不对付的家伙,收服很难,要放心使用更难。
田况的属下没有忍心砍他的头颅,将尸体清洗干净,穿好一身甲胄抬了出来,若非确实没气了,那对白眉毛颦起,看上去好似依然如生。
城中随田况而自杀者竟有五十多人,再加上那些甘愿在商颜山井渠里一蹲几天的死士,足见此人治郡带兵,都颇得人心。
他之所以败,除了站在错误的时势一方,被新朝的覆灭拖下了水,导致众叛亲离士气低落外,和窦融一样,也是遇上了猪队友。
但在种种不利局面下,田况却仍给第五伦麾下带来了首败,起码拖延了他半个多月时间,逼得第五伦将大部分兵力集中到河西,甚至让王寻先一步进入河东,让第五伦欲迅速打通与魏郡联络的计划,就此延后。
在战斗上田况虽然输了,但在战略上,他确实给第五伦造成了很大麻烦,至少在河西这一隅之地,说二人是“棋逢对手”确实没问题。
再往前想,若是田况当初被王莽留在青州,往后指不定也是一方诸侯,让他发展起来,堪称强敌。
但对于田况那满心不甘的遗言,第五伦只一笑而过。
“于黄泉下再战?那探汤侯可有得等了。”
“我遗传自吾大父,注定高寿!”
这时候,连告密的本地豪强李柏,竟也托景丹向第五伦求情,希望能妥善安葬田况。
“虽不识时务,但探汤侯是一位好大尹。”
在第五伦目光看过来,李柏猜到他想说什么,补充道:”但还没好到,能让河西诸姓,陪着他一起为新室殉葬啊!”
没错,豪强们的首先要务,是让家族活下去,任何“背叛”都有正当理由。
现在,轮到第五伦坐到田况的位子上了,田况举错了旗帜,而在外人看来,他第五伦非新非汉,亦是在刀尖上跳舞啊!
随着临晋投降,整个师尉郡夺下只是时间问题,现在关中形势波诡云谲,伐兵能获取的已到极限,接下来就看伐交伐谋了。
“冯衍在陇右那边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
陇阪,其道盘桓旋曲而上,翻越不易,消息如此,人也一样。
六月中旬,第五伦刚在师尉艰难取胜,冯衍却才随刘龚抵达陇右势力的大本营:天水郡成纪县。
眼前的风景已跟陇东大不相同:山梁高处是一片片低矮苍劲的桦树林,还有广阔的草场,犹如碧绿的波涛铺满了整个陇山,衣着质朴的牧马人驱赶着大群矫健奔驰的骏马,不知是羌是胡,除非靠近坝子和城市,否则多是半耕半牧,路上遇到行人,多是骑马挎弓带剑,果然是民风彪悍,难怪汉时两百年,精兵大将多出于六郡。
成纪县第一大姓,本是李广家族,可自从李陵投降匈奴,李氏遂凉,百年之间,隗氏异军突起,成了一方豪雄,刘婴也被带到隗家的庄园里安置。
但冯衍却发现,这些陇右贵族的庄园并不像关中大姓一样比拟奢靡,反而透着一股质朴,他们感兴趣的是弓马狩猎之事。
也是在此,冯衍开始了他毕生以来最为艰难的一场游说。
只因他遇上了那个人,隗嚣麾下的军师,一手主导了刘婴西来的方望!
六月的陇右天气炎热,甚至胜过了常安,冯衍不耐热,满头是汗,摇着心态的便面扇,动作很急。而方望摇着蒲扇,动作悠缓。
二人过去从未见过面,相会后报了姓字,四目相对之际,都下意识感觉到,对方是与自己一样的人:纵横之士!
一时间,颇有狗头对狗头之感,当真是棋逢对手!
方望先前确实是力主立刘婴以团结陇右各势力,让他们影响力超出一隅之地,但却不支持立刻称帝。
更何况,他对“王邑于昆阳击败绿林,更始已灭“的假新闻持怀疑态度。
而方望在隗嚣耳畔提议的对策,就一个字:“拖!”
“依我看,太子倒不必急着称帝。”
方望摇着蒲扇,注意着冯衍的表情,笑道:
“不如先称王!”
……
PS:第三章在18:00。
第274章 政治正确
隗嚣自居庄园偏院,而将主院让了出来,给刘歆和孺子婴居住,老刘歆近来的主要工作,便是教刘孺子婴说话。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殿下,我指着一物,然后说其名称,你可要记好了。”
老刘歆已经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刘叠被王莽迷惑,在君、父之间选择了忠君,举报了他们的举事,刘歆只当没这个儿子了。
如今他俨然将刘孺子婴当成了自己的子孙一般,悉心指导,不管孺子婴如何瞪大眼睛惊叫不配合,刘歆都不以为忤,笑容和蔼如邻家翁。
刘婴被王莽耽误了十五年,那刘歆,就要用一年半载,给他补回来!就好似在弥补自己的罪过一般。
刘龚回来时,便看到了如此情形,他朝刘歆作揖:“第五伦让侄儿,代他问叔父无恙。”
刘歆让侍女将孺子婴带下去,扶着鸠杖起身:“一月之前,王涉、董忠无能,使得老夫不得不西奔,亏得伯鱼毅然举事,否则,王莽至今仍在窃居京师。”
刘龚只将自己入京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听得刘歆不断颔首:“伯鱼的檄文我看了,他年纪轻,也没做过汉臣,一时迷茫不打紧,我相信他如今所言才是真话,伯鱼愿以常安拥立太子为帝,与陇合流,如此方为正道。”
刘歆如今是最积极的立帝派,在旁人看来,他或许是对更始势力不信任,害怕被清算,但刘歆的本心,只是想让事情变成该有的样子,让十五年前就该继位的孺子婴登基,如此而已。
在此事上,他天然就是第五伦的盟友。
“第五伦使者冯敬通何在?”
“在拜见上将军,正在方望驳辩。”
“哦?二人在争什么?”刘歆对方望印象很不好,尽管是他救了孺子婴,但总觉得是个投机小人。
“在争究竟是立太子为帝,还是王。”
刘歆皱眉,立刻起身:“等不到宴飨共议了,吾等也去听听!”
他们走进隗氏厅堂时,方望正摇着蒲扇侃侃而谈:“立帝大典岂能草率?应待三军护送,使太子回归长安,于高庙举行。”
冯衍却摇头道:“方先生太过死板了,昔日汉高皇帝是击败项羽后,在氾水之阳即皇帝位,仪式到定陶才补上。”
方望笑道:“当时未正式定都长安,亦无宗庙,自然不同。”
冯衍又举了一个例子:“孝文皇帝由代入长安,亦未于高庙继位,而是于渭桥受天子玺,又至代邸受群臣劝进即天子位,仪式直到次日才在高庙补上。”
“为何?只因当时吕氏余孽尚在,事急从权也,今日也一样。”
方望一摊手:“敢问冯君,何急之有?让第五将军,竟连太子启程东去长安都等不及,非要吾等速立于陇地,有句话叫‘负类反伦’,说的正是此事。”
当然不能等刘婴慢悠悠被护送到长安了,因为最多五六天,昆阳的真相就能传到陇地,到时候隗氏恐怕又有反覆。
于是冯衍道:“焉能不急?王邑胜于昆阳,待其大军归来勤王,关、陇或将被各个击破,更始已不可指望,就应早立汉家天子,统御关陇,以抗新室反扑!”
但方望对此事有疑心,是故笑而不言,就算是真的,那该着急的也是第五伦,他们坐拥陇坂之险,才不急呢!
于是遂道:“既如此,就更不该拘泥于仪式,而速尊太子为汉王,王势亦足以号令诸郡。”
这下事情又绕回来了,冯衍平日虽然不太靠谱,但这次或因第五伦“张仪苏秦”的勉励,或是因为遇上了方望,让他认真起来,嘴皮子功夫发挥得极好,遂反驳道:“一兔走,百人追之,名分未定也。积兔于市,人过而不顾。非不欲得兔,名分已定,兔有其主,不可争也。”
“新室倾覆,王莽外逃,而更始败绩,天下人茫然无主,就盼着真正的汉家天子重出。陇右明明可使太子即帝位,以正统身份,占据九五之尊位,却偏要使之空悬,就好比是置兔于荒野,令天下野心之辈跃跃欲试!诸如河北诸刘,有赵王子刘林,真定王刘杨,彼辈也是王,王如何号令王?唯天子可也!”
二人争议之间,刘歆当然偏向冯衍,但位于主座上的陇右上将军隗嚣,却是更偏向方望。
隗嚣性格里带着些保守稳重,若让第五伦点评,八成会说隗季孟是“守户之犬”,他想先搞定陇右这一亩三分地,然后坐观形势。
然而冯衍接下来一席话,却让隗嚣坐不住了!
“哈哈哈。”冯衍看到刘歆也来了,忽然大笑,然后挥着便面扇道:“刘公,你来得正巧,今日的情形,让我想起居摄元年啊!”
原来是居摄前一年,汉平帝驾崩,王莽精挑细选,以宣帝玄孙婴为皇太子,自为“摄皇帝”,践祚摄政。
冯衍道:“虽然太子才两岁,但王莽大可按照惯例,将其立为皇帝,但王莽心存邪念,却偏偏不走完最后一道流程,却是在为篡汉做准备,故意为之!”
刘歆当然记得,他们最初是希望王莽做周公的,从这不同寻常的布置里,也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开始感到内惧。
冯衍走近隗嚣,忽然发问:“上将军就不怕天下人说,隗氏不立正统太子为帝,而只为王,是只将其作为傀儡,好方便以后废掉取而代之么!?”
“上将军,汝家,欲为王莽第二?”
所有人都知道刘婴是傀儡,但你说出来干什么!这冯衍的诛心之言,吓得隗嚣赫然起身:“先生休得胡言。”
又看向虽然寄人篱下,却作为“宗室长者”的刘歆:“隗氏承天命顺民心,辅汉而起事,绝无他意!”
刘歆缓缓说道:“上将军之忠恳,秀自然知晓,但还是冯先生所言有理啊。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而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故应早定大统,以安人心,统合关陇士民,以击新莽余孽!”
要辩权谋,方望可以跟冯衍聊上几个昼夜,但冯衍和刘歆一前一后,政治正确的大帽子扣下来,隗嚣顶不住,也显得方望别有用心似的,遂住了口。
但方望仍以目示意隗嚣,觉得此事还是存疑有诈,不急于数日内给答复。
隗嚣遂咳嗽一声道:“冯先生初来疲惫,且暂歇息几日,白虎将军已击破安定,不久便会归来,到时再合议不迟。”
倒也不是隗嚣想故意拖,而是一个很辛酸的事实:别说刘歆,就算他这名义上的上将军,在陇右也说了不算啊!
真正主事的人,是掌握兵权的白虎将军隗崔!
冯衍也看明白了,拿主意的人不在,他急也没用。
而隗嚣说陇右豪强联军已拿下安定郡,也是个重要的情报,安定大尹王向是王莽的堂弟,威风颇能风行于一邦之内,属县没有反叛。隗嚣写信晓谕,王向不从,负隅顽抗,隗崔遂出兵北向,进军顺利,如今已击破郡府,各县悉数投降。
“安定、天水、陇西,陇右主要三郡已下,陇坂以西再无人能威胁隗氏,也不知明公是否已攻下师尉?”
关、陇两个势力的扩张,看似是站在一个起跑线上,实则隗氏等豪强经营早已数代人,而第五伦才是异军突起。
好在冯衍没等两天,隗崔便与陇西大姓杨广一同归来,伴其同行的不止是来自安定郡府的缴获,还有一个对陇右而言不妙的消息。
“匈奴单于立安定三水人刘文伯为帝,定都五原郡九原城,国号:汉!”
……
六月二十日,同样是成纪县隗氏庄园,除了冯衍等人外,今日还多了胡须犹如白虎纹般黑白交错的隗崔,及陇西杨广参与。
今天都不用冯衍开口了,老刘歆就在那说了半天华夷之辩的大义。
“那所谓刘文伯,其真名卢芳,不过是杂胡遗种,冒名刘姓,老夫曾观陇右宗室,绝无此人!”
“而匈奴立其为帝,不过是汉初时,冒顿扶持韩王信的故伎,名为汉,实为胡人傀儡也!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老刘歆实在是义愤填膺,指天道:“自古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若使卢贼得逞,窃居帝位,中原之人,将被发左衽矣!老朽等与卢贼及匈奴,不共戴天!”
陇右诸豪们面色也不好看,对卢芳的“匈奴汉”,这些祖祖辈辈都从军击匈奴打西域的六郡子弟就一个字:“呸!”
成纪第一大姓李家是如何衰落的?因为李陵降胡,但李氏被汉武帝诛杀的只是李广一系,其余尚在。可天水、陇西人皆将此事视为羞耻,宾客门人纷纷离开,各家甚至都不跟李氏联姻,百年下来,李氏遂败。
由此可见陇右六郡人对投胡深恶痛绝到了何种程度,隗崔在安定抓到卢芳派回三水的人,直接五马分尸!
这倒是意外的助攻,冯衍趁机道:“诸君,卢芳今已依靠匈奴,占据五原,传檄于并州、凉州各郡,安定是其故乡,早则今年,迟则明岁,卢芳必引匈奴南下陇右!”
“如今关陇之敌,不止是新室残余,还有匈奴、卢芳!”
“卢芳编造的身世尚有愚妇愚夫相信,更何况籍汉帝之名?方先生,这汉家正统皇帝的名分,关陇不去争取,诸郡只怕要被卢芳传檄而定了,到时候悔之晚矣!”
虽然大汉已经灭亡多时,但汉时的几大政治正确,黑秦、孝治天下、春秋大一统,此外还有打匈奴,依然有效!至少在陇右如此,若是让他们在王莽和匈奴汉之间选一个,绝对会效忠前者。
方望今日不再强辩,默然无对。如今确实不再是优哉游哉的时刻,称帝必须抓紧,尽快!因为他们需要赶制“汉帝刘婴”的檄文,在并州、凉州各地与卢芳伪命对抗!
仓促之下,仪式只能从简了,亏得刘歆连王莽那极其复杂的禅位大典都办得妥妥帖帖,更何况正常的继位仪式?
老刘歆扮演的,俨然是叔孙通的角色,他最擅长了,只道:“礼有损益,质文无常。削地开兆,茅茨土阶,以致其肃敬。虽未备物,神明其舍诸,如此足矣。”
按照刘歆的指点,隗氏派人立刻在起兵时就修好的高祖庙准备仪式,祀太祖、太宗、世宗、中宗。
而赶制出来的天子袍服,也好说歹说,被披到刘婴身上,传国玉玺没有,不要紧,有第五伦送来的斩蛇宝剑救急,好歹让天子手持祖先圣物。
昼漏上水时分,天色大亮,刘歆设九宾,随立庙外,让刘龚引这“西汉”的小小朝廷诸将军们北面,一如古礼。隗崔、隗嚣等人穿上吉服,皆称臣执事,奉璧而告,都朝茫然看着众人的刘婴下拜稽首,口称:“陛下万岁。”
冯衍少不得也在里面装模作样,一起向刘婴行礼。
而他发现,刘歆下拜时,竟老泪纵横,哭了出来。
“大汉,光复了!”刘歆心情激荡而复杂。
王莽的乱政,大汉的倾覆,从他为其寻找古经依据而始,如今,也由他拥立刘婴复辟而终!
“冥冥之中,皆是定数啊!”刘歆现在忽然明白,自己苦苦求索“圆周率”,所求并非第五伦给他的一个简单数字。
这做梦般的十几年,就像是刘歆孜孜不倦割了一辈子的圆一样,绕了一大一圈后,得到的不是圆满,而是回到了原点。
礼仪即将结束,按照惯例,刘婴手里还没握热乎的斩蛇宝剑,又要交给上将军隗嚣,以示专征伐之权。
但老实半个上午的刘婴终于闹腾了起来,死死抱着斩蛇宝剑就是不松手,谁去拿都用嘴咬!连刘歆都挨了一下,牙印深深留在他的老手上。
众人都是第一次立皇帝,对这情形有些不知所措,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该抢么?
而就在这时,有人匆匆进来,对着方望耳语几句,让这位隗氏军师脸色骤变!
方望顿时大急,立刻上前,指着笼着手看热闹的冯衍道:“上将军,请斩冯敬通!”
……
PS:晚了些,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275章 天无二日
“吾等果然中计了,从南方武都郡传来消息,说颍川昆阳一役,王邑全军覆没,绿林大胜,更始尚在!如今已派兵攻汉中,将入武关了!”
“我早知冯衍此人之言不可信!”
方望只恨众人被冯衍花言巧语所骗,加上该死的卢芳偏偏被匈奴扶持称帝,逼得他们也不得不如此,反而乘了第五伦心意。
不过他先前请隗嚣“斩冯敬通”,其实只是故意说出来吓唬,希望能威逼冯衍,让他交待出第五伦真正目的。
但冯衍知道陇右已是骑虎难下,现在只怕还得赶着与第五伦搞好关系,怎敢杀他?遂一口咬定他们也是误信谣言:“定是王邑王寻等新室残党的虚张声势,故意传谣。”
假新闻!
这种假传消息愚弄舆情,王莽过去是经常干的,比如廉丹、王匡成昌大败,传回来后,王莽将其说成是大捷,又令东方槛车传送数人,言“樊崇等皆行大戮”,以安关中人心,可三番五次这样,王师剿匪十万,败退洛阳,连小民也知其诈。
第五伦的目标已经达成,冯衍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继续笼着袖子,心里笑着看对方头疼,心中可得意了。
“明公妙计,而我纵横睥睨,如今已不再是阴谋,而是阳谋了!”
……
“反正此事尚未传出去,不如就让刘婴退位如何?我与南阳舂陵刘氏有故,可去向更始皇帝解释。”
隗嚣已然焦头烂额,底下人也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安众将军刘隆为首,他是南阳人,与刘伯升、刘文叔有故交,所以偏向共尊更始皇帝,同时对陇右扶持的傻子皇帝并无半分尊重。
“解释?吾等拥立正统,何须向僭位者解释!”
话音刚落,就被老刘歆一顿好骂:“刘元伯,汝也是汉室宗亲,汝祖父曾为了元统皇帝举兵击莽,失败被族灭,汝竟敢直呼皇帝名号,此乃大不敬!”
又道:“应该去帝号的,是那所谓更始皇帝,舂陵侯不过是长沙王偏远支系,小宗而已,血缘疏远,焉敢僭居九五。”
刘歆已经将刘婴视为自己晚年弥补错误的最后指望,力挺于他:“元统皇帝即位,负天子剑南面而立,定年号,又召集陇右一十六姓与会,且告于宗庙,天地民皆已知晓,若是骤然废立,陇右辅汉举义,便成了笑话!”
确实,不止是他们的所谓“复汉事业”,从刘歆到隗氏,都将为关陇之人所笑,这个集团的政治前景,将毁于一旦。
隗崔是糙汉子,莽游侠,最惧被人说怂,一拍案几道:“刘公说得好!都是皇帝,他绿林立得,我陇右就立不得?分明能做策立元勋,何必赶着去舔荆楚人臭脚?”
元成以来,对外战事基本停了,六郡子弟在京师越来越不好混,他们早就憋了口气,岂能再让关东人骑到头上。
但隗嚣颇为担心:“天无二日,尊无二上,更始是汉帝,吾等的元统皇帝也是汉帝,现在是汉汉不两立,两汉必有一战啊!”
方望倒是想明白了,摇头道:“上将军、如今天上,可不止有两个太阳。绿林所立之汉,且称之为绿汉,加上卢芳之胡汉,吾等之西汉,已是三日并立。”
且胡汉近而绿汉远,更始的责问交兵起码是明年的事,但与卢芳的竞争,却迫在眉睫啊!
“而这,就是第五伦的目的!”
方望认为自己已经识破了第五伦的诡计:“第五伦自持逐莽第一功臣,不愿意投降更始,沦为边缘,任人宰割。”
他摇着蒲扇道:“但第五伦又怕陇右遵从更始,让他腹背受敌,于是才令冯衍使诈传谣,令陇右速立元统,如此一来吾等与南阳再无联手可能,第五伦就能在中渔翁得利。“
“但第五伦却忘了,他就夹在两帝之中,且常安乃帝都,人人欲得,如若更始遣将入关,挨打的还是第五伦!”
方望捋须道:“吾等不妨将计就计,以元统皇帝之名,号召河西并州尊王攘夷,共抗匈奴及胡汉,积蓄兵马粮秣,南图益州。至于东方,且给第五伦一三公之号,就让他挡在关中!”
事到如今,这是最好的办法了,隗嚣遂召来冯衍,再问他第五伦的态度。
冯衍知道事情成了,心中大喜,遂指天发誓:“天无二日,在第五将军心中,只有‘元统’一位皇帝!”
……
刘歆给刘婴挑的年号是元统,以明其正统地位,而短短数日内,这“西汉”小朝廷的台子也飞快搭建起来。
“新制已废,当复用汉制。”
在制度问题上,新朝按照古礼设置的四辅三公四将当然是要推翻打倒踩上一万只脚,绝不能采用,刘歆帮王莽将官制改得面目全非,现在却要统统改回去了。
但问题是,汉朝的皇帝也喜欢改官制,这版本应该回档到什么时候?
有来投靠隗嚣的关中大儒提议,应该回溯到汉哀帝时,矫枉必须过正,既然王莽是坏的,那王莽反对的,就是好的!
这不是在公然打刘歆脸么?他也是哀帝朝被贬斥的一员,于是遂道:“哀帝之政亦颇为不明,前汉之亡,实亡于成哀也!”
又赞道:“汉之治世,莫过于中宗时。政教明,法令行,边境安,四夷清,单于款塞,天下殷富,百姓康乐,其治过于文景!”
刘歆和他的父亲刘向,最汉宣帝时的“王霸道杂”,父子俩对这位皇帝的评价,比已在民间被视为圣人一般的文帝还高。
于是“西汉”的官制,便以宣帝时三公九卿为模板,因为三公不够分,又效汉初故事,加了太傅、太师、太保三上公。
隗嚣为大司马大将军,隗崔为御史大夫,刘歆自为太傅,杨广为太保。
至于第五伦,在方望的提议下,以其逐莽保全常安之功,直接让他做丞相兼太师!
第五丞相、第五太师,总能满足了罢?
接着是封爵,以方望之见,提议道:“倒不如直接给第五伦一个异姓王!好处要给足,才能让第五伦死心塌地。”
然后喜滋滋傻乎乎,在关中替陇右做挡箭牌,拦着绿林和新朝残余,还能在北边分担一点胡汉的压力。
但刘歆这老古板,却沉着脸坚持道:“汉虽中衰,然高祖白马之盟依然有效,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此例不可开。”
这话说的隗崔和隗嚣面面相觑,如此说来,他们隗氏再努力,也混不到王喽?
虽然二人心中有想法,但一切草创,危机重重,不是争虚名的时候,于是众人商量后,决定废除王莽时的五等爵,仍推行列侯、关内侯之制。
杨广说道:“第五伦在新朝时便是维新公,如今成了侯,只怕其心中不满啊。”
“多封户口即可。”刘歆有办法:“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便以长陵县封之!长陵户数五万,口有十七万,全封给伯鱼,堪比萧相国家极盛之时了!”
要知道,汉时的卫、霍乃至于后来的霍光、王莽,户数也不到这数。
方望提出反对:“如今第五伦手中有列尉、京尉、光尉三郡,反正是慷他人之慨,倒不如大方些,直接封他新时列尉十县,户十五万!”
有道理,但既如此,何不将京尉也封给他?如此一来,虽名非王,然势与王相当。
方望嘿然而笑:“与第五伦一同起兵驱逐王莽的功臣何其多也?岂能专赏一人?”
“依我看,京尉茂陵等十县,可让第五伦麾下之万脩、耿弇、等辈分之。”
“再多派使者,令邛成侯王元及长陵、阳陵二十家前汉列侯后代,亦复其爵号,封予渭南光尉十县,若是不够,则小者予以一乡。”
为的就是抢在更始政权前头,让他们皆受元统皇帝的印绶,顺便分化第五伦的势力!要将第五伦的臣属,变成元统皇帝的臣属。
方望思虑可谓面面俱到:“此外,占据陈仓的吕鲔,坐拥北地的原涉,当地傅氏、甘氏;新秦中的张纯,乃至于上郡马员,亦加官职,封为侯,予其所占之地,收回新印,更换为汉印。”
东边的封了,西边的自然也不能不封,除了隗氏叔侄二人分别为“成纪侯”“高平侯”,各得户数万,基本瓜分了天水、安定两郡,陇右起兵拥戴元统皇帝的一十六姓豪强,人人都分到了果子,基本都以各自家族的县乡为侯。
“三个郡不够分,等金城、武都及河西归降就够了。”
如此下来,这西汉,俨然是分封制啊!
但也只有这样,方望的口头禅“传檄而定”才能实现。而隗嚣这位大司马大将军开了幕府,隗氏挟天子以令诸侯!
最后,甚至连已经收拾好行囊,心想着回去会被第五伦如何夸奖的冯衍,都混到了侯!
隗嚣召见冯衍,亲自授予临时赶制的侯印:“恭喜敬通,杜陵冯氏又出了一位侯!”
什么?冯衍吓了一大跳,然后就被告知,他被元统皇帝封为“下杜侯”。
“敬通奔波劳苦,当受此勋!”
隗嚣感慨道:“昔时在京时,未知敬通大才,如今一见如故,往后同为元统皇帝朝臣,你我当多多往来才是,以敬通之能,在伯鱼麾下只做一介长史,确实是小了。”
冯衍在陇地表现,让隗嚣颇为诧异,心生拉拢之意,他低声对冯衍说道:“若在关中待不下去,陇右九卿之职,虚位以待。”
下杜,是他们冯氏所居的乡啊,捧着关内侯之印,听着这奉承,冯衍感觉不妙。
糟了,是心动的感觉!
可他很快又清醒了过来,现在控制下杜的是第五伦,而这隗嚣自己在陇右都说话不太管用,就是个空头大司马,给自己的封侯,也是画饼而已。
更何况,隗嚣身边已经有了方望,此人颇为倨傲,自视甚高,嫉贤妒能——和冯衍是一类人。
若是同处一朝,谁也不服谁,那还不得打出狗脑子来?
于是冯衍嘴上满口应承,旋即便与刘龚同行:刘龚做了西汉朝廷的九卿之一“宗正”,要再跑一趟,去给第五伦授丞相、太师、渭侯三枚大印。
离开成纪时,冯衍只看着这陇右粗犷风光,暗暗对比关陇优劣。
短期内,陇右是有军事优势的,六郡子弟确实骁勇善战,但就是人口稀少。而所谓“西汉”看似占据正统大义,然而当汉帝不止一个时,就没有太大用处喽,你能传檄,别家不能?
反观第五伦所据的关中渭北,地盘看似不大,位置也四面受敌。然其财富人口,一郡能当陇右三郡。尤其是茂陵、长陵,单拎出来一个县,甚至能吊打河西四郡,那才是积蓄力量,虎争天下的好地方!
于是晚上歇息时,冯衍将自己的印绶,随手解下扔在箱底,不就是侯么?想必以自己的大功,在第五伦手下也迟早能得。
他告诫自己:“天无二日,臣无二主,在我心中,只有第五伯鱼,一位明公!”
……
冯衍完成使命匆匆东归之际,第五伦也已全取河西,留景丹、万脩留守,而他自己又马不停蹄回到常安,如今武关已经投降更始,公然打出汉旗,绿林的前锋不知何时会到,第五伦要尽快完成一件事。
“将宫中麒麟、石渠、天禄三阁,搬空!”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76章 北狩
六月下旬,寿成室西边的“白虎阙”被打开,一车车往外运着东西,有守备此门的兄弟部队瞧见他们车轮压得咯吱响,遂凑过来打招呼。
“这是何物,丝帛?器皿?”
再瞧这全副武装运送,车舆上还盖着麻布甚至防雨水的熟牛皮,更让人心生好奇:“总不会是金饼吧!”
谁也不知道第五伦是何时把宫中剩下的几十万枚金饼运走,又运去了何处。反正人人都说:王莽跌倒,第五吃饱。大将军现在有的是金子,就看底下人愿不愿意卖命立功。
这时有一车轮子坏掉倾倒,上面的东西滚落下来,兵卒们连忙凑过去,却见地上掉着的是一卷卷古旧竹简,拿起一卷还有些份量。原来花费这么多马匹车乘和人力,就为了运书?
奉命守卫此地的人看这几天架势,也猜到大将军要撤,但究竟是宫里的器皿不好看,还是太仓里的粮食不好吃,放着那么多好东西不运,却运这些既不能用也不能吃,士卒们看不懂的简牍,图什么?
但几个手里拿着简牍想拆开看看的士卒,却被一位当百喝令:“大将军有令,此物若是丢了一卷,我就降一级,降无可降就滚去渭北种地!丢十卷直接处死,汝欲害我?快放回去!”
士卒们不由咂舌,连忙扔回车上。
从城外赶来的王隆看着这一幕,颇为惊讶。
王隆自从劝叔父王元响应第五伦后,就被派往北地郡走了一趟,与控制当地的原涉和大族傅、甘两家联络,并送去第五伦和万脩写给原涉的书信。
如今匆匆赶回,怎么一副要撤的架势?他连忙询问当百道:“这些书从何处运出,要运往何处?”
“来自宫中,要送去渭北!”
……
这些满载书简的辎车出发的地点,是麒麟阁、石渠阁、天禄阁,它们在寿成室西北角,呈品字型,共同组成了汉朝的国家图书馆。
其中麒麟储藏朝廷文献、图籍和功臣画像,类似档案馆;石渠阁主要用来辩经,供五经博士探讨学术;而天禄阁则专门作为藏书之所。
第五伦亲临天禄阁,监督将士搬书——他自己也上手搬了一些,倒不是作秀,而是因为,这座藏书阁有些特殊。
此阁周数十步,高百尺,每当第五伦抬起头,就会想起老扬雄还活着的时候,轻描淡写说起,他当年曾被五威司命追缉,以为不活,于是从阁上跃下想免遭羞辱一事。
结果命没死成,腿却断了,读书人的尊严,碎了一地。
月初时,第五伦让人将陈崇从阁顶投下,反复数次,当时觉得出气,现在想想实在是没必要:“反而让此僚的血污了这老师也曾投入心血的学术殿堂,吾之过也!”
第五伦挑来管三阁的人,除了第八矫外,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家伙:在鸿门被他造反吓得拜服的老上司梁丘赐。
此人作为将领颇为庸碌,但管文化却是一把好手,谁让他们梁丘氏本就是诗书传家呢,梁丘赐还在宫里差点混上五经博士呢。
“中垒校尉刘向及其子刘歆便是在此校书,各类书籍整理得当,一一按次序运走即可。”
汉朝对文化事业的投入是巨大的,汉武帝明面上独尊儒术,然对诸子之书依然重视,广开献书之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到了元成之际,皇帝虽然治国不咋地,却都是爱书之人,求遗书于天下,并安排了人手分类整理。
梁丘赐家族也曾参与此事,遂一一道来:“刘向校经传诸文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
“每校成一本,由刘向画出篇目,修改错误,写出提要。”
“刘向死后,又令其子刘歆承父业,将秦末以来藏书加以校勘、分类、编目后写成定本,分为提略总页、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七部分,故名《七略》,一共三万三千九十卷,王莽时又征了一次书,由子云公校堪,凑齐了四万五千五百五十五卷,合为《别录》。”
自从三皇五帝以来,诸子百家、医术方技,中国几千年的知识文化,就浓缩在这四万多卷书里了。
难怪刘歆和扬雄二人,不但通五经辞赋,天文地理、杂技方言,无所不通,名符其实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们都是一边校书,一边汲取养分啊,也由此才有了《山海经》《方言》的诞生。
光只写了目录的《七略》《别录》就够装半车,更别说正主了。起码要上百乘车拉五趟,才能把这些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的知识运完。
翻着七略,第五伦不由暗暗感慨这两位老人的命运:“你们要是在这阁里安心搞一辈子学问,不要去碰政治该多好。”
扬雄的成就或许能比现在更大,而刘歆,也不会闹出学者公知治国晚节不保的笑话。
扬雄到最后是活明白了,可刘歆,还糊涂着呢!
糊涂的不止是刘歆,还有刚从城外赶来的王隆。
“将军运书出城,究竟是意欲何为?”
“文山,如今形势不妙啊。”第五伦唉声叹息:“我未能夺下关隘,使得关中成了四战之地,东南之商於,东北之师尉,皆门户洞开。而兵力只够专攻一面,我选择打田况,夺取河西,然商於的孔仁及武关尉竟降了绿汉。”
绿汉便是指绿林之汉,第五伦却是和方望心有灵犀,也用了此称。
“绿林军已在昆阳赢得大战,宛城可能都已失守,彼辈士气正旺,随时可能派兵入关。我军连续作战旬月,疲惫不堪,而渭南大姓态度叵测,我料想,常安很快要面临一场血战!我军没把握一定赢。”
第五伦指着一车车运出的简牍:“我知道文山担心何事,这些都是夫子曾参与校堪的心血,于你我,于读书人而言,是无价之宝。但对绿林流寇来说,却一文不值,彼辈或许会用来烧火,重蹈项羽焚烧秦宫覆辙,我若坐视惨剧发生,也将成千古罪人!”
“既如此,倒不如妥善运走,使其远离兵灾,若文山愿意,此事就交给你与梁丘将军来筹办!”
王隆被第五伦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已在点头了:“我一定护好诸书。”
第五伦的目的还不止于保护文化典籍不失,这四万多卷书,于他而言,还有一个十分现实的作用。
“对这年代求书若渴的读书人而言,书在哪,他们的心,他们的目标,就在哪!”
最先搬空的是天禄阁,石渠阁继其后,第三天轮到麒麟阁,这儿以文献地图为主,第五伦亦去瞅了一眼,在阁顶上见到了一幅幅功臣画像。
开国功臣萧何张良、汉武功臣卫霍,皆有画像,第五伦惊异张良容貌之女态,霍去病之年轻,但最全的,还是汉宣的麒麟阁十一功臣画像。
第五伦熟悉的,就排第一的霍光和排最后的苏武,其余在他穿越前,连名都没听过!而这其中,还有梁丘赐的曾祖父梁丘贺,排名第九。
“先大夫精通于《易》,善算,料得霍氏余党欲行刺宣帝……”
就这?第五伦摇摇头,汉宣功臣水分有点大啊!
第五伦看罢,让人将它们也卷了带走,宫里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可以不要,留给下一任主人享受,唯独这三阁之中,他连一根竹简都不留!
等下了楼后,一众属下过来禀报撤离事宜,第五伦却回望麒麟阁,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只不知今代若再有麒麟阁,何人当居第一功呢?”
第七彪等人多是大老粗,没听太明白,梁丘赐听明白了,但他这身份和能力不敢去想。
倒是任光,领会了第五伦的意思,将这句话深深记在了心里!
处理完此事后,第五伦去的下一个地方,是长乐宫。
要搬的不止是书。
还有人!
……
长乐宫自汉初以来,已成太后之宫,因王莽不喜欢长、宫二字,于是改名常乐室。
这儿比王嬿先前居住十多年的明光宫可大多了,搬来十多天了,但她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其中的“长信殿”,多事之秋,还是深居简出比较好。
更换宫室后,得知外头不再混乱,第五伦的军纪尚可,她遂打发身边许多家在关中的宫女离开,回家去和父母团聚吧,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她已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她们却不必如此。
这使得在这深宫中,更加清冷寂寞,故而当王嬿再度受到阴丽华拜谒时,见其无恙,心中甚是欢喜。
阴丽华道:“第五将军对贱婢颇为礼遇,衣食无忧,还派人寻到了我失散的弟弟阴兴,让我给南阳写信。”
但她心里也有隐忧,第五伦只说了让刘秀来京“夫妻团聚”,可没说要送她回去。外头开始传绿林大胜新军,而第五伦对她的待遇也厚了一分。
阴丽华也顾不上担心自己,还是念着王嬿对她的好,近来第五伦颇有撤离常安的架势,阴丽华遂请求入宫拜见,得到了允许。
王嬿看着一身华服的阴丽华,和做小婢女时相比,她显得光彩照人,不由暗暗赞叹,又得知第五伦就拜访过阴丽华一次,且十分守礼后,还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第五伦对阴丽华心怀不轨呢!莫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我不再是主仆,说话不必那般拘谨。”
王嬿难得有个说话的人,遂指着这硕大的长乐宫:“长乐者,长久安乐也,可住在这里的太后,又有几人是快乐的?”
“丽华,你可知,我与过去哪位太后比较像?”
阴丽华不太懂宫中掌故,摇头不知。
“一个是孝惠张皇后。”王嬿苦笑,那张嫣是吕后的外孙女,亲上加亲,嫁给了汉惠帝,可她没生下儿子,只能抱养嫔妃子嗣。第一个因乱说话被吕后给毒死了,而第二个,则被”忠臣“周勃陈平们说成野种,竟遭诛杀!
汉文入主长安后,张嫣虽幸免一死,却长期被关在北宫,如此十七年悄无声息。
“还有一人,是孝昭上官太后。”
这位太后离现在较近,更出名点,作为霍光的外孙女,也是年幼入宫,没有子嗣,被霍光作为工具,废立昌邑王和汉宣帝,而等到霍氏被族诛,她也落得困守深宫。但较为长寿,竟熬死了汉宣帝,活到了汉元帝时。
王嬿有时候会想,如果她父亲王莽能忍住不篡权,当初好好辅佐孺子婴,功绩应当与霍光相同,甚至更大!
可现在,她的身份,竟比张、上官二后更加尴尬,活在这乱世里,头夜睡下,却根本不知道次日会发生何事。
“奉共养于东宫兮,托长信之末琉。共洒扫於帷幄兮,永终死以为期。”
王嬿喃喃念着这首班婕妤的辞,在长乐宫的日子没安定几天,如今听阴丽华所言,外头好像又要有动荡了,或许在王莽离开时,便服毒一死了之才是最好,但当日她也曾举起毒药,却迟迟无法灌入口中,或许是心中,还存了一丝幻想吧。
阴丽华默默听着,她自己已经很可怜,如此看来,太后亦然。
而就在今天,王嬿的担心也成了现实。
阴丽华还未出宫,长乐的大门就被打开,第五伦穿着一身戎服入内,朝紧张得攒起拳头,面上却要雍容依旧的王嬿行礼。
“流寇盗贼将入武关,渭南常安或大乱。”
“敢请太后,北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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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鼎之轻重
“绿林虽也立了汉帝,然而那刘玄,不过是流寇拥立的傀儡,彼辈军纪极差,所过郡县动辄屠戮,与赤眉无异。太后是前汉的太后,不是绿汉的太后,千金之子坐不危堂,请随军移驾于渭北!”
第五伦没给王嬿拒绝的机会,此来不是请示,而是通知她一声,说完后不等王嬿回应,便告退而去,只剩下被这个消息惊到的王嬿,半响后看向阴丽华。
“绿林军纪当真很差?”
确实差,阴丽华可以作证,她父亲还在人世时,将绿林骂得狗血淋头,说跟王师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不过刘伯升兄弟却在其中名声颇好,若是由他们入关,或也能善待太后,但这两件事,阴丽华皆不能保证,只能点点头。
纵然是她,留在常安,都有可能被绿林给“误伤”,第五伦能约束士卒不对她这娇滴滴的美人儿动手,但绿林渠帅们能么?倒不如陪在王嬿身边,有第五伦保护,安全尚可保障。
如此一来,意味着王嬿就又要搬家了,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不知要持续多久,但起码比她父亲强,听人说,新帝南狩的汉中也有绿林在进攻,也不知王莽还活不活着?
此时送第五伦出宫的傅姆回来了,下拜告知王嬿第五伦的言行。
“第五伦将军出去时,看到太后平日所乘的小马车停在外头。”
“遂问贱婢,这小马车能载多重,能走多远?”
好家伙!
王嬿气得从牙缝里挤出骂来:“亏他还是扬子云之徒,哪是什么守礼将军,分明是个蛮夷将军!与他口中的绿林贼何异?”
当年楚王自诩蛮夷,问鼎轻重。
而这第五伦。
却是问太后之轻重啊!
……
于第五伦而言,王嬿虽然鸡肋了点,但多多少少还有点肉……不对,是有点用。
她是新朝的黄皇室主,对新室,非要严格论君臣大义的话,第五伦虽然口口声声“吊民伐罪”。但若以私人来看,王莽确实待他本人不薄,老皇帝仓皇出奔,他诛民贼即可,没必要对王嬿喊打喊杀。
因为王嬿很爱惜羽毛,连复汉老臣都赞她“为人婉约,有义举之节”,名声比王莽好多了。
她又是汉朝的孝平太后,临渠乡诸第虽为汉所迁徙,但严格来说,不管是在楚汉间反复横跳、输给韩信、烹杀郦食其,都是田氏兄弟自己的选择,败亡不冤。刘邦也确实赦免了田横,许以侯位,但老田横性格使然,毅然自杀。
时移世易,两百年前的老黄历,跟宗族里渲染一下悲壮团结人心可以,若自己也当真,并以此作为对外宣传点,那就可笑了。
非得论的话,第五伦和汉没有大仇,也没有小恩,汉家于他,路人而已!
故而对这合前前朝太后,前朝公主于一身的女子,第五伦能善待还是善待。纵观天下,现在已经三汉并立,世上聪明人这么多,都觉得“复汉人心所向”,你也顺势,我也顺势,都想走看似最容易的路,未来五汉乱华,甚至战国七汉都有可能。
然而皇帝随便立,是刘姓,能动就行,但孝平皇后独此一位!
第五伦这几天去天禄阁转悠,顺手翻阅前代文书,对一篇记载老霍光废昌邑王过程的文献印象深刻:
“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繇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
废帝的法律依据就一句话:“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
汉家太后地位之高,甚至可以自称“朕”的!
故而,她虽暂时无法给第五伦带来任何政治上的利好,却是一件“对汉帝宝具”。
等日后时机成熟,第五伦要对付诸位汉帝,王嬿太后一份诏令,就说你不合正统!你在那说汉当复兴,我继续强调汉运中衰,王命已移于第五,这些舆论战虽无大用,但能恶心敌人,让他们气急败坏还对你无可奈何,还不够么?
然而第五伦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击破田况,而他的计划也步入正轨之际,紧张的心情放松后,一步步踏上高位,他多年来潜藏在孝义外表下,那份轻王侯鄙权贵的蛮横,也开始渐渐浮现。
除了书和太后,常安城里,另一样第五伦必须带走的,还有隶属于官府,数量庞大的工匠。
任光负责统筹此事,来禀报第五伦道:“共工府下辖之织染署,有织工织女及染色工皮革工两千余人。”
“掌冶署管的是范镕、金银铜铁、及涂饰琉璃玉作,工匠千余人。”
“诸冶监则负责铸兵农之器,工匠两千余人。”
从秦汉以来,官府是控制一整个手工业体系的,除了盐铁酒的大头外,木工、金工、皮革工、染色工、玉工、陶工等诸多工种,都被少府统一管辖,第五伦这次就直接打包带走!
任光又道:“还有中、左右三尚署,掌供郊祀圭璧及天子器玩、后妃服饰雕文错彩之制,画素刻镂与宫中蜡炬杂作、闲马之辔,虽于民生经济无大用,但日后明公欲草创制度,此类亦可作为装点,不可或缺。”
有想法,第五伦就喜欢任光这点,已经想到远些的制度建设去了。
“此外亦有上林三官,钟官令主钱铸造,技巧令掌刻钱范,辨铜令管铸钱原料分辨,其吏员工匠亦在迁移之列。”
上林三官是汉武帝创立,在王莽时期大放异彩,响应老王名为复古实为创新的号召,铸造了许多种怪模怪样的钱币,手艺是越来越精致。虽然如今铜钱已等同废物,想重建货币体系谈何用意,但第五伦还是要将他们带上。
此外,王莽嘴上说要废奴,然而官奴却越来越多,因买卖奴婢,铸私钱罪被罚刑的人,不可胜数,最多时有十几万人,被打发随军,去昆阳送了一大批,还剩下三万人,也归上林三官管。
第五伦宣布宽赦释放这三万官奴,但究竟是自己散去做流民,还是随自己去渭北,往后还能得一份生计,众人自己选择。
而就在出城时,第五伦还看到一群士卒艰难地在玄武门下推攮着一辆大车,用四头牛拉着都很吃力。
而上面运载的,是一个巨大的青铜方鼎,重不知多少,反正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第五伦亦没少出入钟鸣鼎食之家,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玩意。
鼎为三翮六翼,空足曰翮,六翼即六耳。外面布满饕餮纹和云雷纹,擦得铮亮,看来是好好保养的。
第五伦在它旁边停下马来:“这是……”
表示愿意抛弃杜陵的老宅,随第五伦一同北迁的史谌十分积极,来禀报道:“大将军,此乃前汉孝武时,在河东发现的宝鼎。”
从夏商周一直传到秦的大禹九鼎,已经丢了,怎么丢的众说纷纭,第五伦比较相信其中一种:项羽破咸阳后将它们运回彭城时,船沉没于泗水,九鼎遂失,刘邦试图去捞却没捞到。
但诡异的是,到了汉武帝时,去在与泗水相隔千里的河东汾水,捞到了一口鼎!就是眼前这座,形制大异于众鼎,文镂无款识。
史谌说道:“昔泰帝兴神鼎一,一者壹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
“而这河东鼎,是为太一鼎也!”
好家伙,这比大禹九鼎还古老,还金贵,是天地混沌之初,太一神亲自铸的,怕是有几十亿年历史了罢!
就这样,大鼎被当作至宝一样地迎接到了甘泉宫,接受了汉武帝的祭祀,又送进未央宫,作为汉家神器之一裱起来。
当年从河东运来,千人拉百人挪,今日亦然。
第五伦却一笑置之,指着这方鼎问道:“是谁让人拉出来的?”
史谌讨好地说道:“是我……”
第五伦却脸色一板:“将此物卸下,就扔在玄武门!”
什么?史谌只当自己听错了,这可是证明天命所归的宝器啊,他特地为大将军运出来,怎能弃之不顾呢?
第八矫却支持第五伦的做法,站出来说道:“夏后氏实行德政时,九州贡献出美金,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因此能够上下和协,受到上天保佑。夏桀昏乱,鼎迁于商,前后六百年。商纣暴虐,鼎又迁于周,周之衰,迁于秦,然秦得天下,十余载而亡。汉无九鼎,却能传国两百年;王莽好古物,亦是十余载而亡。”
“由此可知,若治民美善光明,鼎虽然小甚至无鼎,也是重的。如果奸邪昏乱,鼎虽然大,也是轻的。”
“是故得天下,在德,不在鼎!”
老八说得好啊,第五伦颔首,不过,若这当真是大禹九鼎,那是国宝,他怎么也得运走。
可既然是汉朝自己“制作”的东西,那就和王莽被丢弃在城南的“十二神器”一样,赝品,伪物。
第五伦心意已决,让人将这太一鼎扔在玄武门,留给那些将它视若珍宝的人,来问其轻重吧!
他心中暗道:“与其拉这破鼎,还不如多载几个工匠,多运几石书典。”
若非时间不够,第五伦甚至想让人将它熔了,省得浪费!
第五伦只点着这堵住玄武门的硕大蠢物告诫亲信众人:“吾等要做大事,就不要怕这些坛坛罐罐打烂。”
坛坛罐罐?仔细一想,鼎最初是用来煮白水肉的,可不就是坛罐么?大将军的话朴实,没毛病。
关键是知识、人和粮食。
知识载于图书上,师教之,弟子颂之,可以代代流传;手艺在工匠们手上,给他们材料就能复制工具,将匠人组织在一块,一整个手工业体系便能迁移。
加上足兵足食,如此一来,上中下三层建筑齐活。
“有此三者,不管到哪,我们都能重铸‘九鼎’!”
……
PS:下午有事出门,第二章挪到23:00。
特殊情况,3月1号会多补一章,不计入盟主加更。
第278章 另起炉灶
既然第五伦要求大的“坛坛罐罐”不让带,在搬迁之列的百工们就肩挑手扛着尺锯刀斧,牵着驴拉着车拖儿带女。他们是不得不走,虽然过了几百年,但工匠依然和西周一样“工商食官”,人身并未得到完全自由,依附于朝廷,世世代代延续着各自的工种,以此为生。
新朝取代汉朝,少府改名共工府,他们也换了一位主人,而现在,自然也属于下一位胜利者所有。反而工匠的手艺在身上,到哪都少不了一口饭,好在还有决定跟第五伦离开的官奴婢和士卒帮忙。
但共工府的头头宋弘,就对离开常安颇不情愿,觉得自己遭到了第五伦和任光的欺骗。
“第五伯鱼先前请我出来主持发粮,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满城百姓,如今何故要弃之而去。”
这让宋弘十分难过,短短一个月内,第五伦的军士对常安不敢说秋毫无犯,但至少没有大肆屠戮侵扰,而此城的下一任主人呢?又会如何。
还有那任伯卿,前些时日共事时,虚心请教于宋弘,一口一个宋君,原来是为了摸清了共工府和上林三官底细,最终打包带走!
但宋弘也没法强求第五伦必须留在常安,保卫常安,兵家胜负不可笃定,若此地沦为战场,那样反而会让数十万人遭到更大兵灾,选择退出反而成了”保全“这儿的最好办法。
于是宋弘就只在共工府里生着闷气,死活不走,连任光亲自登门,反复告罪都不为所动。
“让第五伯鱼自己来!”
任光笑道:“明公一早就亲自护送太后及宋夫人,启程前往渭北了。”
“什么!?”宋弘赫然起身,手指着任光,如是数次,气得说不出话,却又无可奈何,只立刻追了追去。
君子可欺之以方,第五伦已经搞清楚了一件事:除了清廉外,这位宋共工还格外爱家,对他家的“糟糠之妻”尤其很好,夫人和孩子都走了,他岂能留下?
大搬迁浩浩荡荡,队伍多达数万人,前哨已经踏上渭水浮桥,后队还在常安北门。
但对大多数常安居民来说,对这场撤离,他们是冷眼旁观的。
“我就说,第五伦待不了一个月,就会灰溜溜滚出城。”
前前朝的遗老遗少并没有和公孙禄等人一起被杀光,他们潜藏在各个里闾角落,甚至担任了不小的官职,第五伦大军在城中时畏惧刀兵只能合作,如今却开始弹冠相庆。
这些人是巴不得第五伦早点滚,好腾出常安留给真正的主人:汉家天子——但究竟是绿汉还是西汉,他们自己恐怕都不清楚。
每个里闾中都有人探头往外看着军队的撤离,议论纷纷,第五伦也曾表示,不忍抛弃百姓,就派人在城中遍告:“关东贼寇将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随者,可一同过河,前往渭北。”
第五伦倒是想携民渡河,但随者寥寥。
那是当然,城中不少人奋斗了几代,才混到有家有产,在这八街九陌立足,第五将军免费发的粮食好吃是好吃,但数量也不多,还不到许多人半年俸食,而且也没说跟去的人能继续吃白饭啊!
何苦为了他一句空口承诺,就抛家弃业,奔向未知的前程呢?
至于关外流寇,大家都想观望观望,常安自从建立以来,就没有过大变乱,即便是诛吕,也未伤百姓。近点的王莽对汉朝和平演变,好似睡醒一觉起来就变了天,也给了常安人错觉。
“不就是改朝换代么?”
王莽如此,第五伦如此,都不伤及下,也许下一位来到常安的将军,会比他们更好,仁义之师,秋毫无犯呢!
而家住尚冠里的一位苍发老人,却逆流而行,默默带着仆人出门,坚持要追随第五伦的队伍走。
“张松伯。”他的邻居,一位大腹便便的贵人颇为诧异:“第五伦差点因陈崇之事缉拿杀汝,他走了,不该喜庆么?为何竟要跟去。”
这张伯松七十几岁年纪,名叫张竦(sǒng),乃是汉宣帝时“五日京兆”张敞的孙子。
张竦与第五伦的仇家陈崇是好友,又和第五伦的老师扬雄是文坛的对手,那些扬雄不屑写不肯写的文章,张竦抓起笔信手拈来。
他引用诗、书、礼、易、春秋及孔子的论述和从周文周武到汉高的许多先贤事迹,狂热地吹捧王莽,使人读后不能不得出一结论:王莽者,实在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大圣人,没有谁能超过他的。
故而被封为淑德侯,常安人作歌讥讽:“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但张竦的吹捧文章,随着王莽政权的日益衰败而减少,对外推说是酒喝多患了手抖的毛病。第五伦入常安之际,张竦被投机者举咎,说是陈崇的好友,亦是王莽帮凶,差点被打成民贼,但第五伦报仇归报仇,却不打算诛十族,扩大打击面,遂放了他一马。
但听说第五伦要撤,张竦竟抛弃从他祖父张敞起传了三代的千金豪宅,渭南的家财产业统统不要,便要轻车简从跟去,一时间成了里坊奇事。
邻居们都笑他:“张伯松,汝莫非当真是酒饮多,糊涂了。”
张竦也不自辩,坐在驴车上回头嘿然笑道:“塞翁失马,邻人皆吊,唯塞翁自喜。诸君,就此一别,老叟离开常安究竟是福是祸,秋后自见分晓!”
……
常安人舍不得走,第五伦麾下的将士其实也舍不得这大城市的繁华,出城时队伍里频频回首,不少人还暗暗抱怨不已。
是城里的女子不够赏心悦目?是上好的瓦檐下不够遮风避雨?亦或是常安吏民见了他们这些大头兵不够毕恭毕敬,塞给的贿赂好处不够多?这么好的地方,待在城里只觉得身子骨都软软的,舒服极了,为何要走啊!
甚至连大军的核心,那从魏地跟来的八百士吏也颇有人如此认为,虽然大将军给众人开会做思想工作时说:“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
可这不是普通的城池,是常安,是京师帝都!
殊不知,他们留恋常安的原因,正是第五伦非要离开的缘由!
作为一支“封建军队“,腐化堕落是必然的事,但就是在常安,这支刚拉起来的队伍腐朽得最快。
汉朝两百年积弊,新朝十余年怪状,让这座大城沉淀了许多光怪陆离,不是将王莽及一干“民贼”逐的逐杀的杀就能解决的。
那积弊和腐坏,已经蔓延到城市的每个里闾和街巷,想要改变,除非带着一支强大的官僚队伍来用重典。否则以京师水深而浑浊,没有坚定理念和组织的军队扔进去,骨头都给淹没了。
一个新政权还没建立,就全盘继承前朝前前朝的弊政,失去活力,这哪行。王莽已经证明,简单将汉家政治换个招牌,就用那些旧朝官僚来搞改革,是自取死路。
常安之垢与不祥,恕现在的第五伦接不住,倒不如……
“另起炉灶!”
不破不立,他只给了常安人一个选择,走或不走,是他们自己的事——甚至连第五伦的军中,也有不少领过金饼的士卒,做了逃兵,选择留在这大城里。
“在这乱世中,每个人,都得自己做出选择。”
心怀侥幸留在常安,眼巴巴等救世主出现,等太平降临。
或者依靠自己,渭水虽宽,但也就几百步,往后待不下去时,他们完全可以用脚来投票。
队伍行进缓慢,渭水已到,西、中、东三座渭桥被北军防御第五霸等人举事时烧毁,只能现搭浮桥。
不管愿与不愿,旧京师已被抛在身后,而第五伦想要肇立新事业的根据地,又是何处呢?
有人猜测:“莫非是将军的故乡,长陵县?”
但第五伦没选老家,他的政权毕竟不想搞宗族政治,而是要海纳海川,遂挑了另一个地方。
“栎阳!(西安市阎良区武屯镇)”
……
过去几日,景丹的任务就是为迎接第五伦及数万人的到来做准备。
选择栎阳做战时的“首都”,是第五伦深思熟虑及实地考察后的决定。
“渭北可为都者无非几处。”景丹作为本地人自是十分熟络地理,与万脩说道:“一处是咸阳,另一处,就是栎阳。”
关西的政权以栎阳为都,年代可早了,秦献公时,为了进取河西,将都城从雍地迁徙至此,建了栎阳宫,三十多年后才迁到咸阳去。
而刘邦从巴蜀汉中反攻三秦后,因为咸阳已经被项羽烧了,长安还没建立,也曾在栎阳定都数年。
他们选择栎阳的原因显而易见:栎阳可谓是渭北的核心,与东西距离都不远,坐落在平原上的一处黄土塬上,易守难攻。在汉朝大修沟渠后,栎阳背靠白渠,粮食有保障,如今已是六月下旬,临近秋收,粟穗已经开始低头。
本地豪强势力也不强大,就两家,远不能和五陵诸豪相比,另一家……其中一家还是景氏。景丹得了第五伦的印绶后,“衣锦还乡”,成了家主,又是一出前倨后恭的热闹。
但他这家主胳膊肘却向着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家族大宗地产三百余顷献出,给第五伦作为公田!
景氏族人抱怨连连,别人做了大官,都是割外面的肉肥自家,景丹怎么反过来?倒是景丹笑而不语,鼠目寸光的族人们,懂什么?
栎阳是既然秦、塞、汉三国旧都,城池较其他县大,宫室也是现成的:城东有座小城叫“万年宫”,是刘邦的老父亲,太上皇刘公之陵邑,改朝换代后,如今守陵人尽散,几乎空了。也不知是不是第五伦故意,汉朝的末代太后王嬿,竟被安置去了那,一首一尾,倒也有始有终。
秦时的栎阳宫则坐落在城北,在汉朝作为行宫,还能用,但第五伦却放着宫殿不住,让人将天禄、石渠、麒麟三阁的书送到这,让王隆与梁丘赐去整理分类,各类书简编了号一一运到,将行宫充斥得满满的。
而第五伦,则带着一众麾下,入驻昔日田况所居的师尉大尹府,六月底时,当刘龚和冯衍风尘仆仆从陇右赶到渭北时,便是在此谒见了第五伦。
冯衍请刘龚等在外头,他自己先进去禀报,将此行事无巨细都说与第五伦听,还分析了关陇优劣,以及陇右暂时没有精力东出陇关的情报——当然,对自己这位纵横大师的自夸当然少不了。
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让刘龚在外头偏室中等得颇为焦虑,六月底的渭北极其闷热,哪怕在屋内,喝着解暑凉汤,他的袍服仍湿了。
也由不得刘龚心急,他和冯衍直接被引到栎阳来,才知道第五伦已经完成了搬迁事业,嘴上说是“打扫干净了常安城,以待真天子莅临”,可刘龚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等了半响,冯衍终于出来了,引刘龚入内。
刘龚重新打起精神,进去就拿出诏令道:“宗正刘龚,代元统皇帝,请汉丞相、太师、渭侯拜迎接制!”
第五伦起身朝刘龚行礼,却一脸的茫然:“伯师兄所言的这三人,不在此处啊。”
怎么,冯衍在里面说了那么长时间私话,竟没将此事讲清楚?
刘龚只能笑道:“伯鱼戏言,丞相、太师,是元统天子给你的官职,一身兼三公、上公,真是亘古未闻。”
“而这渭侯则是爵名,更了不得,元统皇帝封给你整个列尉郡十县,十五万户!以犒伯鱼诛暴逐莽,护卫长安,辅佐汉室的大功,君当勉之!”
“伦何德何能……”
第五伦立刻辞让,刘龚还以为他老毛病又犯了,遂准备按照惯例再替元统皇帝勉励一番,熟料一旁侍立的第七彪却怒了,当众质问刘龚道:“刘伯师,大将军在新朝时,就是公,如今驱王莽杀民贼,有大功于天下,怎么你的皇帝,就舍得给一个侯,还降了一级!”
刘龚连忙解释:“拨乱反正,伪新的五等爵已废弃,如今复用汉时爵号,列侯就是最大的封爵了……”
第七彪吹胡子瞪眼:“侯之上,不是还有王么?”
刘龚无奈:“白马之盟有约,异姓不得为王……”
第七彪根怒了:“意思是这王你当得,随便一个刘姓当得,明公立再大的功却当不得?”
这粗鄙武人不是胡搅蛮缠么!刘龚无奈地看向笑眯眯的第五伦。
第五伦感受到了刘龚的目光,抬起手道:“不要为难伯师兄。”
“他也是奉命而为。”
刘龚松了口气,还是第五伦知礼体量人啊……
可他却万万没料到第五伦的下一句话。
第五伦扫视在场众人,景丹、万脩、任光、第八矫等,无奈地笑道:
“没办法。”
“既然元统皇帝不加我位,我自尊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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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虽王可也!
作为外人,刘龚直到现在才赫然发觉第五伦的野心,但为时已晚,他们的“西汉”已立皇帝定年号,硕大的箭靶子放在陇右。一旦绿林入关,这“元统皇帝”势必成为更始皇帝主要打击目标,且几乎没法谈:
汉汉不两立,你是个皇帝,我也是个皇帝,我自诩正统,你自持势大,究竟是你退位,还是我退位?总不能因为都姓刘,就惺惺相惜握手言和平分天下吧?
第五伦只自尊为王,还主动退到了渭北,让出帝都,在没摸透他野心的人看来,反而还有进退回旋余地,是可争取的对象。
于第五伦而言,称王也是势在必行的事,从冯衍口中,第五伦得知,那“西汉”已经越俎代庖,给他手下的将军、吏员们封爵封官,批发印绶。看来陇右虽暂没精力越过陇山以东,胃口倒是不小,想通过这种方式,将第五伦势力分化吞了啊!
不要小看这些虚位对人的吸引力,一如万脩作为老朋友,进言劝进时说的大实话:“众人丢弃亲戚乡里,跟随明公奔走战斗,不少人是为了攀龙鳞、附凤翼,成功得志。现在功业小成,天人相应,若明公不及时正位,臣恐众人失望,各自离散,就难以复合了!”
是时候给创业团队发股份了,正式建立政权团聚人心迫在眉睫,而以第五伦现在的傲然和蛮横,他第五伦的王,也不必别人来策命,维持那表面上的臣属关系。
一如鸿门起兵当夜他的豪言:“吾之斧!钺!”
“不由暴君、一夫来授。”
“而授之于天意,授之于民心!”
“我封我自己!”
……
在第五伦的麾下,明公要称王早就不是秘密,第七彪的大嘴巴见到一个宗族乡党就到处说,而栎阳亭中“打下河西就称王”的旗也尚在。
然而这王号背后,却涉及了第五伦势力里诸多派系的暗暗角力,还没正式宣布时,他们已经拉帮结伙,私底下吵翻了天。
第七彪是自诩劝进第一人的,奔走得颇为积极,又是跑去给第五霸揉腿,让他给孙子吹吹耳旁风。又是非要第八矫给他念些临渠乡诸第的祖宗历史,在约宗族里第一鸡鸣,以及相当于自己人的张鱼、朱弟宴飨时,彪哥也能文绉绉地来几句:
“吾等的先祖,乃是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都是田齐王族,豪横,宗强,能得人,后来杀秦吏,田儋自立为齐王,兄弟相传,直到被汉给灭了。”
“吾等宗族被强迁至关中两百年,如今赖宗主天纵英才,又要称王了,这就相当于是田氏兄弟复国,国号要不叫‘齐’,说不过去罢?”
在彪哥看来,陆续追随第五伦的“外人”越来越多,要让后来者知道孰为主,孰为客,这王号,必须争取一下!
然而,一心复辟大齐的也就宗族内几个人,连他们的乡党都对此没毫无兴趣,以王隆和第五伦的老上司鲜于褒为首,则力主第五伦起于列尉,当称之为“列王”。
王隆有自己的考虑:“邛成侯等列尉豪强二十余家,对明公欲自称为王颇为惊愕,为了争取彼辈支持,就应在国号上加以安抚。”
他的意见是,团结列尉豪强,他们才是渭北的实力派,以此为立国之基。
然而加入第五伦势力最晚的一批人,却对此嗤之以鼻。
以举报田况龙首渠伏兵死士,被任命为“师尉郡丞”的李柏指出:“明公定都于栎阳,栎阳者,师尉之地也,难道不该叫栎阳王或师王?”
师尉士人虽然投靠最晚,但还是跃跃欲试,想在新政权里争取一席之地,而被他们视为政见领袖的,自然是与第五伦有莫逆之交的景丹。
然而景丹却对李柏的建议摇头:“此乃蜗角之争也。”
“依我看,何必分什么列尉、师尉,两地在过去两百余年,皆是左冯翊(píngyì),是一家人啊。”
“翊者,欲飞之意也,汉武有诗云:神之來,泛翊翊;甘露降,庆云集,此之谓也。”
景丹是聪明人,他们师尉士人势力太小,与列尉摆出对抗姿态是几个意思?打得过么?不如合二为一。
遂捋须笑道:“倒不如向明公进言,对外称‘冯翊王’,迷惑诸位汉帝,以示吾等只愿居于左冯翊之地,割据一隅,使之无暇顾及。对内则可去前留后,称‘翊王’!”
这已经够热闹了,但别忘了,第五伦麾下不止列尉、师尉人,掌兵权最大的,还是来自茂陵的两位:万脩、耿弇。
耿弇自从三天下五陵后,就被第五伦放到西面,提防当时不知会不会东出的陇右势力,一时间西线无战事,倒让他错过了临晋之战,这可把小伙子憋得难受,才从武功回到栎阳,他对第五伦称王拍手欢迎,但对于王号,他连参与的兴趣都没有。
至于万脩,因为出身游侠,来找他的倒不是在势力里人数较少的京尉茂陵士人,而是当年在新秦中的猪突豨勇老部下。
郑统捅穿龙首渠,一雪被阻峣关之耻,也意气风发起来,与万脩饮酒到醉时提了一嘴:“我近日颇听人说要叫什么齐王、列王、翊王,都不好听,我粗鄙,但关中就是秦地,吾等又被明公带着在新秦中聚起,为何就不能叫‘秦王’呢?”
不说还好,说到此事,万脩就将酒盏重重一放,摇头道:“不行,秦字不行!”
万脩读过一点圣贤书,知道第五伦随便用什么都行,唯独秦王,万万不能!
汉高以诛暴秦起家得天下,最初时汉承秦制,与项羽对抗也多赖秦人之力,对秦朝倒也没有全盘否定。
待到文帝时,开始反思秦为何速亡,遂有贾谊《过秦论》,而当时关西与关东的矛盾依然巨大,齐楚燕韩赵魏,各处地域的人士争端频繁,然而这些人说到一个问题时,却出奇一致:黑秦!
将天下人的仇恨集中在秦身上,一来能凸显汉家得国之正,二来也能弥合国别地域裂痕,所以秦必须被打倒,并踩上一万只脚!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秦亦如是。
汉朝黑秦两百年,汉武后更是开始在官制上拔除秦制,对秦的妖魔化与憎恶已经深入人心,尤其是士人,已经到了逢秦必反的程度,至今依旧。
以除暴为名起兵的第五伦,祖上既不是秦吏,也不是秦始皇血脉,除非是嫌事业太顺利,否则,犯得着非用这已经代表邪恶、残暴的秦字,来自己挖坑添堵么?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怀心思,所上文书,第五伦都来个留中不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多难得的机会啊,他乐得籍此观察底下人的分歧与倾向,随着政权正式建立,大伙的关系,只怕不会像创业之初那般和睦。
倒是来自南阳的任光,和各个派系都没关系,好似孤臣,瞅来瞅去猜测第五伦的心思,等时机差不多时,遂给第五伦提了一个建议。
“人云,人不如新,衣不如旧。国号者,譬如人之衣裳,光鲜虽好,然不如旧衣适身。臣观明公之政,起于魏土。《左传》有云,魏者,大名也,可为国号。”
这个提议淹没在一众派系的声浪里,然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却偏偏被第五伦看中了。
“伯卿之言甚善。”
第五伦感慨道:“余起兵魏土,诸君亦多于魏地任职征伐,君子不忘其本,焉能得关中渭北沃土,而忘邺城草创之难,冰河阻赤眉之胜,八百壮士西征诛暴之勇?”
任光说得好啊,国号,其实就是衣服,往后称帝时换一身衣裳都无所谓,关键是它要对现在,有用!
所以秦就不可能了,只会起反作用,挑衣服得看看季节和场合,大夏天披一身貂,不热么。
齐、列、翊之类,宗族政治、地域政治色彩太过浓厚,太小家子气,第五伦亦弃之不取。
但魏也是地域啊!只是又有不同,那是第五伦将来自不同地方的下属们聚拢的地方,老班底们,万脩、小耿、第七彪等人,或多或少都在魏地干过,对那地方有感情,都不会有大意见。
最重要的原因是,第五伦的地盘,可不止关中这四个郡,在东边还有俩呢!要让关中的四万新兵和魏地不到一万的老卒对阵,说不定还打不过。
他的政权下一个目标,是“取全魏之地”,也就是河东、河内,得让那些被敌对势力包围的旧部知道,第五伦虽入了关,却也没将他们忘了!
以“魏”为国号,难道不是最好的一封情书么?
“再说,魏也挺好……”第五伦暗暗嘟囔:“历史上终结汉的,不就是魏么?”
他日来个“魏五挥鞭”,倒也不赖。
王号既定,熟悉礼乐的第八矫等人要忙着张罗仪式,而第五伦也要筹划给手下封什么官爵,排排坐分果果的环节到了。
然而即将上线的魏王伦在百忙之际,仍在心系东方的人。
耿纯,他的妻儿,还有丈人行马援。
“魏地,现在如何了?”
……
六月份的魏地邺城,其实曾一度人心大乱。
虽然第五伦在河东留了赵尨和两百兵卒,以伤病为借口,混迹在驿站置所里,也顺便作为传递信息的中转站,第五伦决定在鸿门起兵当晚,就火速派人东返,奔波一千多里,于五月底将消息送到了邺城,告诉马援他已动手。
然而在此之后,因师尉蒲坂关及新旧函谷皆在新军手中,第五伦再派人得绕远路,消息一度断绝了数天。以至魏地的亲信们,根本不知第五伦的中心开花成与不成,以四万新卒究竟能否击败甲兵精良的北军六校。
甚至在六月初,当得第五伦反于关中的惊变传到,本地豪右官吏也知晓时,甚至还有谣言大起,说第五伦兵败于关中,已经被杀!
消息一出,人心惶惶,倒是马援临危不乱,直接将一名在官署里嚼舌根子的吏员当场挥剑斩杀!
“明公已得大胜,诛杀了王莽,夺取帝都,天下侧目,汝等安得胡言乱语!”
然而彼时马援已与西边断绝消息数日,只一边宽慰女儿,一边与赶来邺城的耿纯统一意见。
马援笑道:“说句不吉利的话,就算伯鱼不幸亡故,他的儿子尚在,魏地何忧无主!伯山以为呢?”
耿纯瞧着马援屏退众人与他商量,刀还在腰上呢!这要是说半个不字,只怕今日走出去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这是自然。”第五伦离开时和耿纯结了儿女亲家,作最坏的打算,他也得护好女婿第五明周全啊。
“大善!”
马援拊掌:“既然如此,那就由伯山留守邺城,兵卒已备,我按照与伯鱼之约,南取河内,西击河东!”
《山海经》中记载了一种双头异兽,它的名字叫做鸓(lei)鸟,这种异兽长得像鹰,但是它却有两个脑袋,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像极了第五伦势力现在的情况。
不管西边的头成与不成,他们东边的头,得开张啊!
……
PS:第二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