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武安
次日,回到梁期县后,冯衍在第五伦面前开始了吹嘘模式,将自己用舌头折服刘林的过程添油加醋描述,只隐去某些他不敢提的内容。
“下吏是这样规劝刘林的:魏地被险带河,第五大尹法令既明,与民休息,深得人心,有虎贲之士上万,积粟如丘山,士卒安难乐死,主明以严,将智以武,后有王师十万以为援。”
“若赵刘卷入武安之役,与叛逆同列,则魏成兵车北出梁期,一日之内兵临邯郸,席卷全赵!赵刘将无人幸免!”
而在最后,冯衍又下拜告罪道:“因为刘林在赵王宫里藏了甲兵,下吏唯恐照着大尹原话说,会让他恼羞成怒之下,反而被激得反叛。故而虚与委蛇,除了大尹答应的条件外,只言魏成郡往后愿意与赵刘协力。”
“先生倒是很擅长自行发挥啊。”第五伦笑道:“吾等能协力做何事?”
冯衍仿佛在说一个笑话:“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像刘林等诸侯后裔期盼的那般,一起恢复汉家社稷。”
他说话时仔细观察着第五伦的神色,却见其面无表情,瞧不出是喜是怒,立刻改口说道:“当然,这只是权变之策,下吏是在骗刘林。”
是么?你怕不是也在骗我吧?
第五伦从冯衍来之前,就觉得他最多做个狗头军师,这次也是不得已而用之。
打个比方,第五伦派冯衍北上,大致是要告诉刘林:“我只是清理门户,你别乱来,外面有警察,我一喊,你就完蛋了。”
而冯衍觉得这样说不妥当,于是改成了:“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以后咱们能合作,大有前景。但你若是敢乱来,我就让警察进来,咱们一起玩完!”
第五伦却不愠怒,而是欣然大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我听说,当初汉高皇帝用陈平离间西楚,给了他几万斤黄金,却绝不过问陈平如何去用。我也一样,不论先生用什么手段,只要是为了魏成,我绝不干涉。”
“游说本就是波诡云谲,真假难知。所以我不关心过程里发生了何事,不会问先生究竟与刘林说了什么,哪些话在骗他,哪些话是真的,我只关心结果!”
第五伦盯着冯衍:“以先生之见,赵刘,会不会举兵反叛,会不会救援武安?”
这态度,还是让冯衍有点感动的,他松了口气,说道:“毕竟十余万王师在关东假不了,刘林亦有迟疑,他不会速反,也不会为了武安与魏成翻脸。已经答应了大尹的条件,只请大尹确保邯沟、邯会、即裴三个县的安全。”
那三个县,也是赵刘的地盘,过去分出来的小侯国,他们是刘林家的小宗,也是赵刘的底线,武安李氏这种外围姻亲倒是随时可以牺牲。
第五伦给刘林开的条件,就是他不会动那三个县,毕竟,它们加起来,都不如武安重要。
武安不仅是大县,人口五六万,有铁矿工坊,产出全郡九成的铁器,且地势太关键了。
可以这么说,武安,就是邯郸的西门户,在汉朝却被划归魏成郡,纯粹是朝廷故意的,要的就是各行政区犬牙交错,不得专擅地利。
“梁期往北,朝发而夕至邯郸,武安居高临下,亦可两日而抵邯郸。”
第五伦如此想着:“只要赵刘不相助,拿下武安不在话下,到那时候,邯郸,便被半包围,犹如我口中之虱!”
……
冯衍前脚才走,已经被第五伦提拔为“门下掾”的黄长后脚就告状来了。
第五伦知道黄长来做什么,示意他入后堂说话。
小矮子一进来就长拜于地:“大尹,冯敬通或许和刘林达成了交易,出卖了大尹。”
“孟高何出此言?”第五伦当然知道黄长何以能知,虽然搭起来的只是草台班子,但第五伦还是搞了个简单的监督体系:每次派遣冯衍去外地搞外交,必派一名门下吏,一名族人跟从协助,实际上也起监视的作用。
族人直接对第五伦负责,门下吏则将事情转告黄长,再由黄长来向第五伦发出警告。
如此一来,起码第五伦就不会对冯衍举止一无所知,也不易被门下吏相互勾结进谗言排挤贤才。
黄长说道:“跟着去的门下吏看到,刘林亲自送冯衍出了赵王宫,还旁若无人唏嘘作别,又要送马车,又要送金帛,就差姬妾了。”
“马车冯衍拒绝,但金帛,他却收下了,此乃门下吏亲眼所见!”
第五伦一拍大腿:“幸亏有孟高啊!”
“吾已知之,但不可惊动他,一切如旧。”
第五伦没有过多的动作,只让黄长继续好好做事,安排好门下诸吏,让黄长心满意足地走了。
其实,此事冯衍已告诉第五伦知晓,主动说的,他说若不接受,唯恐刘林起疑心,还提出将金帛交给公府。
但第五伦却让冯衍自己留着,问了那些丝帛的数量后,咬咬牙,让府库给他同等数量的赏赐。
黄长说冯衍对第五伦不忠诚,这不是废话么。
“对我百分之百忠诚的人,只有一个。”
“我自己!“
第五伦记得,自己在扬雄家看书时,翻到《韩非子》,里面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哪怕是父母,对待子女尚不是完全无私,而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更何况没有父子恩泽的君臣之间呢?
马援、万脩等人,是在新秦中同生共死,值得以性命托付的忠士,而耿纯,虽然没有倾族相助,但起码他不会背叛第五伦。
至于来到魏成郡后投靠的人,都得打折扣,还是前段时日,老丈人马援喝醉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在理啊:“伯鱼,你可要记着,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
尤其是冯衍,连君臣名分都不牢固,他们顶多是逢场作戏的上司与下属,相互利用罢了。
他与第五伦非族非亲非旧非友,并无大恩,只是借着魏成这栋好房子的屋檐避雨,若是看见隔壁有更好的屋舍条件,忍不住诱惑转投他人,简直合情合理。
当这些人占了属下的99%时,难道就统统弃之不用么?怎么可能。
他骗你,你就不能骗他?
第五伦方才可是对冯衍大为吹捧的:“敬通纵横三郡之间,智如子房,谋如陈平,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捧得冯衍飘飘然,得哄着他继续做事,刘林那边需要冯衍去忽悠,上党的关系需要他拉拢。
有私心没关系,一如第五伦所言,他真的丝毫不关心过程:张仪为秦王连横六国时,跑到六王面前说了什么,出卖了秦多少机密,秦王统统知道?暗戳戳帮某些贿赂他的国家,甚至干涉秦的战略,做的就少了?都是为了自己,但只要结果确实对秦有利,张仪脚踏几条船,那就让他踏!
“只要将踏着的船一艘艘抽了,看他脚还能往哪放。”
对冯衍这样的人,第五伦自有计较:“结果好的时候,他是军师。”
“若是搞砸了,便只剩下狗头!”
……
地黄三年七月下旬,武安县大豪李能处,眼看敌军前锋已经兵临城下,黄巾铺满了铭水岸边。
而去邯郸刘林处求援的人也带来了回复。
“朝廷王师在关东,不可干涉魏成之事,否则形同反叛?但我家已经和第五伦开战了啊。”
“好一个刘林,枉我与汝家联姻,真是没有胆量的竖子啊,第五伦兵力不多,若赵刘能助我,魏成必败!”李能气得破口大骂起来。
话说得明白,李能知道,刘林也好,他家在赵地的亲戚也罢,都不会派人来支援了,顶多偷偷给他运些甲兵粮食,遂又看刘林在信中的两条提议。
“下策,让我再撑一段时日,只要能重创第五伦,让他久久不能拿下武安,便能使第五伦威信大减,乘机怂恿魏成各家反叛。若能拖到官军与赤眉决胜负,赵刘亦能举兵相助。”
当然,前提是官府大败于赤眉,否则刘林依然不会管他。
这点实在是太难了,虽然对方人数不过四五千,但李能不知道自己能否比更始将军、太师撑得更长。
他对刘林提议的上策更感兴趣:“宣扬第五伦将屠武安,带着族人,裹挟百姓,摧毁铁矿,填埋水井,几万人跑到赵地,刘林会妥善安置吾等。”
这是一个毒计,但看着家族繁衍生息数百年的武安,李能依然有些舍不得。
恰逢他弟弟李陆来禀报,说铁官奴已分发兵器,随时可以驰援县城,让他们的兵力与敌相当,李能心中顿时大定,决定在采取上策前,再试着挽救一下自家。
“就算要走,也得先打一仗!不能给吾祖武安君丢人!”
……
而马援等一行人,与万脩会师后亦抵达武安境内,看着地图上这座位于山地、平原之间,地势险要的小城,马援不由念起了家族的过往。
“武安与我家,其实有很深的渊源。”
战国时,秦采取远交近攻之策,开始蚕食赵国,攻占阏与,欲切断邯郸与西部领土的孔道。为了牵制赵国,又派兵从河内、邺城往北,占领了武安,距离邯郸不到百里,让赵人夜不能寐,最后还马援的老祖宗赵奢出马,假意南下救武安,实则彻夜行军反攻阏与,一举歼灭秦军。
“先祖因为此功获封马服君,吾家因为得氏也。”
马援认为,那一战对今日有很大的启迪,赵奢之所以弃武安而不取,因为此城确实易守难攻,既有铭水为屏障,又得山势,对攻方十分不利,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这时候万脩却想起来:“这武安,便是赵国名将李牧的封地吧?李氏还是他家后代。”
“如此说来,今日竟是你这马服君后人,来打武安君后人?”
万脩脑补起来:“不知若今日场上,是马服君赵奢与武安君李牧交手,孰胜?”
“两人都是赵国名将,皆乃用兵大家,只可惜先祖逝世时李牧尚未显名,多半连面都没见过,如何知晓?”
但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啊,如果赵奢非要攻取武安,他会如何布置呢?
马援在那思索开来,岂料一旁有个愣头青,似是继承了他从兄耿纯的补刀天赋:“巧了,我倒是知道有另一场仗,亦是马服与武安战。”
自从万脩与马援会师后,耿弇发现自己就插不进话了,少年有些无聊,此刻遂多嘴道:“那就是长平之战,结果是马服大败,武安大胜!”
第178章 马已经服
马援是越来越讨厌耿弇了,这小儿曹虽然本领出众,打仗也有一手,但和他的从叔耿纯一样,内外不一,心眼蔫坏。
他居然跟马援说什么:“马服君赵奢当初就没攻下武安,后来秦武安君又大败第二任马服君赵括,杀卒数十万,这说明,武安天然就克马服。”
如今马服君后人马援来打武安,按照兵阴阳家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的说法,是万万不行的,倒不如将指挥权给他,而马原退居二线押粮草去……
这话倒是激起了马援的好胜之心,他毕竟是第五伦钦点的总指挥啊,于是就高高兴兴地点了耿弇去攻打二十里外的李氏坞堡。
耿弇带着五百兵走了,这让万脩有些诧异:“文渊不是因小过节而坏公事之人啊,如今我军本就缺人,为何还要分兵,让耿参军走了呢?”
别看他们轻取涉县、武始,主要还是靠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如今后方有滏山贼遁逃入林中尚未肃清,所以贼曹掾赵尨必须带着五百人守于武始。
如此一来,耿弇再被打发走,马援和万脩合兵城下,竟只剩两千人,尚不能围武安一角。
反观敌人,武安是李氏老巢,家族在此经营繁衍了几百年,基础十分牢固,有徒附千余,又宣扬王师将屠武安,裹挟了县卒,发动城内外的豪右、平民抵抗,四面城墙后起码有四五千人。
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攻城是硬仗,攻击方十倍于敌尚且经常无功,何况是这点人数呢?
马援却一笑:“我何尝不知,两千人是万万攻不下武安的。”
万脩道:“那是要等伯鱼带着兵卒民夫抵达,再进攻不迟?”
“伯鱼要在梁期提防赵刘,脱不开身,就算派来一两千人,仍然会打得旷日持久,损失惨重。”
马援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说,他过去塞北野战倒是一把好手,但攻城是从来没打过啊。
就算事先推演过,也不过是第五伦口中的“纸上谈兵”,虽然马援不知道纸是什么玩意,更不晓得,女婿也当着他的面再辱马服了。
这武安其实是个盆地,有铭水绕于城下,南、东两面被河水包围,拥有天然的护城河,而城墙高达三丈,都快媲美郡城了。
难怪几百年前,老马服君赵奢宁可去阏与硬碰硬,也不愿在武安跟秦军消耗。
所以硬攻是不行了,想要攻心坐等城中变乱也是痴人说梦,想要在八月秋收前攻取武安,只有一个办法。
马援道:“示敌以弱,使其主动出击!”
万脩恍然:“文渊故意撵走耿参军亦是为此?”
马援对万脩道:“不止耿弇走,我也要走。”
他指着西北方倾斜的高地道:“我带着一千部众,作势去攻打西北面二十里外的铁官奴。”
冶铁是武安的支柱产业,也是魏成郡铁器的主要来源,李家花了一百多年时间操持了铸铁业,世代作为铁官,手下管着上千名铁官奴,他们亦是刑徒,在暗无天日的矿坑里挖铁矿石,在高温的炉灶旁鼓风,拎起铁锤千次万次敲打镔铁。
李能将这批人武装了起来,亦不容小觑。
但他们没有将铁官奴拉到近处,一来是对他们并不完全信任,二来则是想要铁官奴占据高处,与武安县城互为犄角。
这支兵是侧后方的隐患,马援决定先去拔掉。
马援看着部众里那一众脸上黥字,刑徒出身的军吏:“他们有人在武安铁工坊做过活,熟识道路,武安县人畏惧吾等屠戮,故而跟着李能顽抗,但铁官奴本就饱受苛待,不会因为忽然吃了几次饱饭,便死心塌为李氏效命,伯鱼别的不提,在奴婢刑徒中口碑倒是极好,我且去试试,能否使其倒戈。”
如此一来,武安城边,就要只留万脩和千余名猪突豨勇了。
万脩明白了,他就是马援要示的“弱”。
马援将最重的任务交给万脩,自有他的道理:“李氏不明我军虚实,流民兵成军未久,就在武始随便打了一仗,还是乱战,经不起硬仗大敌,但猪突豨勇不同。”
“彼辈是伯鱼一手带起来的,又跟着君游在边塞与匈奴作战,训练也没落下,是经历过大阵仗的。”
“就算听说后来军心有些涣散,但新秦中到魏成郡,路程数千里而未曾溃散,再度拧成了一股绳。”
猪突豨勇们的未来早就和第五伦联系在一起,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们没有退路。
“以猪突豨勇诱敌出城,一旦这边狼烟冒起,我会立刻折返,而车骑都让耿弇带走了,他擅长骑战,随时能够回援。”
但在援兵回来前,万脩得拖住随时可能出城反攻的豪强武装,敌人可能有两千、三千甚至四千。他们需要撑住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要两个时辰。
第七彪若在场,肯定会抢着答应,因为他满心要和第五伦身边的新人争座次。
但万脩不太在乎那些,他更舍不得麾下猪突豨勇死伤,有些无法接受跋涉数千里后还要独自承担硬仗,他倒是好说,或许会有士卒会在心里疑惑:“凭什么?”
此战需要猪突豨勇齐心协力,但如何说服部下们打这场兵力悬殊的仗呢?
“这作战方略,也是伯鱼首肯过的,这封信,是他让我交给你。”
马援将第五伦送来的书信交给万脩,万脩抽出简牍看后,睁大了眼睛。
上面,是一个承诺,给猪突豨勇士卒们的承诺。
万脩一向稳成持重,此刻却有些激动,连双手都有些颤抖,他只朝马援作揖。
“文渊放心去罢,将武安交给吾等。”
“此役,猪突豨勇必须战!”
……
与此同时,邺城之中,一笔交易也刚刚开始。
邺城第一豪右西门氏的家主,年迈的西门延寿老爷子亲自出马,拄着鸠杖来到郡府,一照面就与耿纯抱怨开了。
“这是李能派人送来的信,这叛逆贼子,居然欲用这烫手的物什来害西门氏。”
“老夫连拆都没拆开,便立刻给耿郡丞送来了。”
耿纯接过书信,发现上面的封印确实尚未揭开,当然,也可能是看过后再伪造封上的。
既然对方有意如此,耿纯竟也不看上面的内容,径直将信扔到火中烧成了炭:“既然如此,信中什么内容,便不重要了,与其被李贼花言巧语气到,不如让它们都化成灰。”
西门延寿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位年轻的郡丞,李能在被第五伦发兵进攻后,惊恐之下,不但向赵刘求救,连魏成郡的老姻亲们,也派人翻山越岭走小路来哭嚎帮忙,信中内容,无非就是魏成豪强们唇亡齿寒,今日第五伦能打掉李家,明天也能出手对付西门氏。
但西门延寿倒是觉得,李能之所以有今日,还是他家贪心太大,想要跟郡尹争夺权力,掌控魏地,才和第五伦不死不休。至于西门氏,甘心于巩固原有地位,也没打算更进一步,第五伦这一年来也对他家毕恭毕敬,提拔子弟做吏,逢年过节给西门延寿送丝帛,还多次拜谒西门豹大夫祠,竖立石碑表其功绩,将西门家伺候得很是舒服。
西门氏本就不以武力著称,嫡子功曹掾西门平和几个子弟又被第五伦故意带在身边做人质,李能想拉他们背刺第五伦,着实是病急乱投医。
而西门延寿立刻出卖李能的原因,还是因为……
在赵刘不帮李家的情况下,还是第五伦赢面大一些。进入地皇三年,外郡越发纷乱。这时候自己内斗,使得外贼有机可乘杀入魏地,受损失的,还是豪强们啊。
相比于魏郡内战,他们更希望第五公能做豪强的代理人,保住一方平安。
加上第五伦一年时间未曾大刀阔斧改革,而是一切如旧。但唯一让豪强们担忧的是,第五伦从流民中征兵,往后能管好这些人么?
今日向耿纯表明了西门氏的态度后,西门延寿也要告辞,只是又回头看着出身宋子大姓的耿纯。
“唯望第五公能早日平定李能,然后抚结雄杰,与耿郡丞这样的大姓俊才,以及郡中豪右,一起共治魏地,外御赤眉,内镇流贼啊!”
……
随着耿弇、马援的兵卒相继离开,原本肃静的猪突豨勇军中,还是响起了一些嘈杂之声。
“不是要一起攻打此城么?为何马校尉和那姓耿的都走了。”
“你没发现?走的都是第五公在魏地新募的兵卒,留下的,都是吾等猪突豨勇老兵啊。”
第五伦果然是喜新厌旧,后来者居上,让马、耿带魏地新兵去捡软柿子捏,倒是将这硬邦邦的城池留给他们来啃。
谁不清楚,打这样的坚城,损失势必惨重,见此情形,大家心里都不太好受。
更何况,他们就剩下千余人,城里可是有数倍之众的,万一李能乘机发兵出城来击呢?
到了次日清晨,在确定马援确实离开后,随着一声鼓点,武安城门大开,李能果然没忍住出城了,豪强武装和徒附、县卒混在一起,装备倒也不差,络绎在城墙前列阵,而城头亦有弓弩手警戒。
万脩也让人敲响了鼓点,猪突豨勇们纵是心里有想法,但仍是按照这几年来训练、作战的惯例迅速集结,只是看着武安城外越集越多的敌兵,心里仍不免有些犯怵。
“援军少顷便至!”
万脩让第七彪等人,通知各队备战,同时也宣布了第五伦对他们的承诺。
“第五公说了,只要能胜此役,不远千里来助阵的猪突豨勇们,人人皆有功赏!”
会赏赐什么呢?众人面面相觑,兴致却不是很高。他们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饥肠辘辘的刑徒、奴婢,过了几年好日子后,要求也水涨船高,几口饱饭可哄不了众人卖命。
“莫非是布帛?”
钱已经不是钱了,布匹才是硬通货。
“难道是像在新秦中替军吏们说亲那样,一人发一个妻?”有人嘿嘿笑道,跟万脩来的多是单身汉。
但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第五伦承诺的,是让苦出身的猪突豨勇们,更加渴望却遥不可及的东西。
能让他们陷入疯狂,暂时忘却生死的物什。
敌人已经结阵,随时会冲杀过来,而万脩亦让人大声告知士卒。
“第五公说了,只要灭了李氏,夺了武安。猪突豨勇,按照此役功劳高低,人人都能分到一片。”
“属于自己的……土地!”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79章 为何而战
汉家铸钱及诸铁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铁。
武安铁官工坊,便是魏成郡的大铁山。蓬头跣足的赭衣刑徒站满了山岗,个个灰头土脸,有的人,脖子上还戴着木钳。但身体倒是壮实,毕竟瘦弱的人,早就在铁矿里死绝了。
他们手里拿着兵器,警惕地看着矿区外的马援一行。
“拜见马校尉,小人叫黥鹿,众人推举我出来说话。”
走出矿区来与马援谈判的的铁官徒身材高大,披散着头发,脸上有烙印和黥字,自称“黥鹿”。黥鹿手里还拎着一把大铁锤作为武器,马援没让人卸,任由他带进来,看到上头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就是你杀了李陆?”马援打量此人,让他说说矿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黥鹿瓮声瓮气地说道:“敢告于马校尉,铁官吏卒平日负责看守吾等千余铁官徒,近日却解了众人镣铐,给吾等吃了几顿饱饭,分发了一些简单的甲兵。”
“然后李陆面出面告诉吾等,只要击退了那些头裹黄巾的敌兵,便给汝等加餐饭,有肉吃,表现卓著者,还能让自己与家人获释,成为李氏门客!”
原来,李家也会在铁官徒中挑选力大者,选入宾客中作为打手,这就是铁官徒们唯一跳出矿坑的途经,否则多是在这干一辈子的活直至累死。
平素若是有这样的机会,铁官徒们都是争着干的,但今日略有不同,首先他们的敌人是谁?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李家举兵,惹来官军进攻,官军嘛,也不是好东西。
“亦有人提及,是李家和魏成大尹不对付,如今两边开战相攻,刑徒们要交战的,就是第五公的兵,这不是反叛么。吾等还听说,第五公麾下的兵,也多是刑徒、流民的苦出身,待之宽厚,吾等早就向往许久了。”
说到这,黥鹿抬起头,看着马援身后与他们一样,脸上亦有黥字的黄巾兵卒道:“既然确实不假,吾等便商量,李家肯给吾等的好处,还不如第五公待麾下兵卒的,那何不反过来杀了他,投第五公呢?”
“于是我便在李陆巡视时,直接用大锤敲碎他的头颅。”
这是个狠人啊,亲卫们都有些警惕,倒是马援大笑道:“好壮士,下手足够重,李陆脸上血肉模糊,汝等割了他头颅送来时,都差点没认出来。”
“校尉过奖,平日里凿铁矿砸砧习惯了。”
“就是这一把?让我试试多重。”
马援洒脱无畏,倒是让黥鹿十分佩服,奉上大锤让马援拎着掂量。
“矿区里还有多少铁官徒?”
黥鹿指着远处依然警惕的铁官徒兄弟们道:“让老吏清点过了,武安铁工坊,吏卒两百余人,工匠两百多人。剩下的就是干活的刑徒与奴隶,一共千余人,多是犯了罪后被送到这儿。”
“都是犯了什么罪?”马援问他。
“有的是不孝,有的是伤人、略人、盗窃,还有因为偷偷铸钱被抓的。”
“你呢?”
黥鹿眉毛一扬:“杀人!”
身后门下吏交换眼色,第五伦去年刚到魏成郡,从刑徒中挑选兵卒时,罪大恶极者也是不要的,这么多铁官徒,应该如何甄别呢?
马援眯眼看着黥鹿:“为何而杀?”
黥鹿说的倒是轻巧:“起了口角,有人侮辱我亡兄,我就跟到小巷中,割了他的喉咙。”
“大赦没赦免?”
“该死的李氏,就没告诉吾等有大赦之事。”黥鹿咬牙切齿。
看黥鹿满脸凶恶,只怕过去也是个轻侠暴徒,但马援不拘小节,知道现在胜负未定,不是讲究公平正义的时候,遂笑道:“汝等立了大功,过去的罪过,都统统勾销了!”
“想要回家的,大可卸下镣铐散去,若是愿为第五公做事的,便留下来!”
黥鹿倒是胆子大,竟跟马援讨价还价起来:“吾等大多无家可归,甚至来自外郡,这世道还能去哪?愿为第五公做事,只是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
黥鹿道:“其一,这些甲兵,吾等要留着。”
他们好不容易得到了武装,可不会再轻易放下任人宰割。
“其二,第五公要提供吾等衣食。”
“其三,吾等干了这么多年的活,不想再往黑乎乎的矿坑里钻。”
黥鹿的条件不算过分,若一切如旧,他们反个什么劲?马援无不应允:“从即日起,汝等便都是魏成郡铁官的吏卒,你,黥鹿代任铁官长,官吏有俸禄,士卒有衣食。至于那些随李氏反叛的门客私从及家眷,则会被送来为奴,交由汝等看管役使。”
一切都反过来了,马援知道,第五伦非要干掉李家的一个原因,就是眼馋铁矿,铁官奴们倒是翻身了,可活儿总得有人来干啊。
而就在马援兵不血刃拿下铁工坊之际,亦有士卒来禀报。
“马校尉,武安城下,起烟了!”
……
李能还是不甘心失去一切,眼看敌军骄傲自大,两三千人居然还敢分三路,李能顿时乐了。
“连我都知道,眼下情形,兵当合不当分。”
刚打开城门时的混乱是暂时的,在李能亲手杀了几个乱窜的县卒后,他的亲信私从徒附们络绎而出,竟然一板一眼地排兵布阵起来。
虽然隔了几百年,但李能毕竟是李牧、李左车的后代,家传的兵法还有那么一点,而且还当过贼曹掾,平素亦用兵书约束徒附部众。
加上他和弟弟监守自盗,好的甲兵留给自家,质量一般的送去郡府凑数,故而上千徒附装备堪称精良。
出得城门后,却见前私从皆是札甲厚实,黑压压一片,身后的轻装徒卒数百人则击兵狂呼,如同饿狼,更有许多提戟仗刀的勇士,被李家养了多时,今日虎视眈眈。
而李能则在城头亲自指挥,他没敢让普通百姓出城,生怕乱了己家阵列,故出战一共两千多,前排私从徒附最为精锐,后面的县卒次之,还有不少摇旗呐喊的小豪强武装。
而城前的第五伦旧部才千余人,忽见李能出城应战,竟放弃了营地后撤。
“敌军败了,敌军败了!”
李能有所戒备,先让人在城头大呼恐敌,又让徒附私从绕过营垒。却发现万脩和猪突豨勇并未走远,没未慌乱,他们放弃营地是为了撤到开阔地列阵。
如今整顿完毕,双方便将城外即将丰收的田地当成了战场,立于半人多高的粟田中,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李能深知,这也可能是马援的诱兵之计,他要做的便是在敌人援兵回来前,将这千余人吃掉!
一直坚守也不是个事,还是要出城打一场挫败敌人锐气,杀伤其有生力量,这样才能将战争拖得长些。
“咚咚咚。”
随着李能亲自击鼓,完成结阵的徒附私从喊杀着朝猪突豨勇前进,而对方竟也毫不畏惧,迎面而来,他们个个脚步坚定,没有丝毫孤军的惶恐,眼睛里甚至还有些……
“疯狂!”
……
猪突豨勇们,确实有些欣喜若狂。
秦禾将盾牌紧紧贴着自己,环首刀握于手中,还用缠刀的布条在手上打了个死结,省得脱手。
他拿锄头可比提刀熟练多了。
秦禾只是豨勇中一个普通的小卒,相貌普通,个子普通,扔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那种,平素作战也尽量不往前冲,挺惜命的一个人。
秦禾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在京尉郡茂陵旁边,那可是比常安人口还多的大城,十里八乡找不到一块闲田,更没有还能开垦的荒地。
他家已经连续六代人都是佃农,但秦禾记得,父亲曾经在炎炎烈日下,拄着锄头对自己念叨过祖先的事,叹息着地告诉他:“禾,我家几代人前,也是有地的,就是脚下这一片。”
他们的祖先是跟着汉高皇帝打天下的普通小卒,虽然比不了列侯们,但也靠着名田宅制度,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几百亩土地。
但十代人分家下来,地是越继承越小,分到秦禾直系祖先头上时,就只剩下几十亩了。之后或因赌博欠债,或因婚丧借钱,亦或是被豪右下套设计,那几十亩地也日削月剥,最后一点不剩。
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没了土地的农夫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可能。若不想流亡,不愿为奴,就只能做佃农,给豪右种田交租,靠可怜巴巴的收成勉强养活不断出生的孩子。
哪怕是佃农,也逃不脱官府赋税的盘剥,当王莽为了攻打匈奴连续訾税时,秦禾家破产了,他被抓了壮丁顶税,投入猪突豨勇中。
很不幸,他没遇到第五司马,而是跟了汝臣司马直属的营,一路上目睹乡党丧命于道,士卒暴虐沿途,好容易到了新秦中,还被麻匪袭击丢了粮食。
这之后他才被收编进了第五营,第五伦撺掇被欺压的士卒站出来杀官吏时,秦禾缩了头,错过了当官的机会,这之后渡河击匈奴也罢,第五伦挑选人员南下也罢,他都没赶上。
混了三年,依然只是个小伍长,新秦中的好人家也嫌弃他穷,没人愿意嫁女。
直到这次跟随万脩南下,秦禾亦是稀里糊涂地跟着来,又是几千里跋涉,疲倦劳累之时,他也会看着天上的星光回想。
“我这是为了谁去打仗啊?”
为了活着而战么?最初是这样的,可这三年饱食下来,不但让秦禾身体复壮,也让他们胃口高了,有了更高的渴望。
为了做官而战么?很多袍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军吏确实能得到更多好处,但秦禾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
至于自由……谁告诉你在第五营就自由?还不是得听从上吏命令,让去哪就去哪。
还是,像第七彪巡营时经常给大伙打鸡血时说的一样:“为第五公而战!”
秦禾最初对第五伦是很感激的,可同样的口号喊了三年,他们的日子也不见比三年前更好多少,这心思也渐渐淡了,甚至还有人暗暗埋怨,第五伦为何又要将众人不远千里折腾到魏地来。
直到今日,一直茫然一直稀里糊涂的秦禾,忽然听万脩提到了那两个字。
“土地!”
“属于我的……土地?”
你知道这个词,对农夫意味着什么吗?
田地就是安生立业的一切,它产出粮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祖祖辈辈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只要别懒惰,只要天公作美,有所投入必有所得。
但这年头,一个佃农想要重新获得土地,简直是痴人说梦,豪右们早就将好地分割干净,自耕农在碎裂的小片田地里苟延残喘,还要担忧自己的地随时被强取豪夺。
别说新朝不准土地买卖,就算在一些地方能买,他们也攒不够那巨款啊。
秦禾年轻时曾听邻居说,朝廷要搞什么“王田制”,说是一家男丁不足八口,而土地超过九百亩者,须将多出部分分给宗族邻里,原来没有土地者,按上述制度受田。
可等啊盼啊,等来的却是官吏嗤之以鼻,说这法令只是朝廷随口一说,已经在反对声中废除的消息。
“骗子!”白高兴一场的佃农如此唾骂新朝,咒骂王莽,比什么都不做更可恨的,是明明承诺了却办不到。
而等到秦禾入伍,到了新秦中后,除了河水沟渠边,其余多是荒芜戈壁,也无处开地去,顶多种种军队所有的公田,那和做佃农有什么区别?
他们想要的,是不租不借,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能传给后代,一世世人安稳地刨出食物来,干累了活,就将锄头扔在一旁,往陇亩上一坐,抓起脚边的一捧黄土,自豪地指着告诉孩子。
“瞧,这是我家的土地!”
然后拍着娃儿的脸:“将来,也会是你的!”
厚实承载万物,生长万物的脏兮兮土地,就是佃农、隶臣们可望不可及的梦!
现如今,一向说到做到的第五公,将这个梦摆在了众人面前。
“只要灭了李家,属于他家的一万多亩好田,就能让猪突豨勇们分个干净!”
浑浑噩噩了三年,军队这个大熔炉也没能把他炼成一块好铁,每逢战斗总要缩头缩脑的秦禾,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连刀都握得更紧了几分,向左右看去,袍泽们亦无不热血沸腾,对面两倍于己的敌军,也没能让众人退缩。
腰鼓敲响,猪突豨勇们迸发出了巨大的怒吼,开始在粟田中行进,向前迈进。
他们起码知道这场仗,自己是为何而战了。
“为了脚下这片,阳光照耀的土地!”
……
PS:明天继续加更。
第180章 掌声响起来
耿弇虽让步卒大张旗鼓去攻打二十里外的李氏坞堡,他自己却带着马援指派的百余车骑,隐于离城八里处的林子边,随时观察武安动静。
朔调、渔阳之骑被称之为“幽州突骑”,一点不比六郡骑从差,堪称天下精兵,多是从小就在马上驰骋,不看衣冠服饰,还以为是胡人呢。
而魏成郡这些组建没多久的半吊子骑卒与之相比,那是大大不如,驿卒、邮吏、游侠、小地主家的庶子,只要会骑马的都征来凑数。别说骑射了,踩着单镫上马都得花一会功夫,哪怕衔着枚,战马依然会发出轻声呜咽,士卒们则比马儿还要紧张。
耿弇暗暗摇头,这样的骑兵,根本达不到幽州突骑那种“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
“最多就能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如此而已。”
所以他们当不了主力,只能等万脩的猪突豨勇示弱诱敌出城,再呼啸而往。
“薄其前后,猎其左右,翼而击之,敌人必惧。”
但耿弇这文绉绉的兵法战术话语,士卒们愣是没听懂,还是其中一个骑吏将其翻译成粗鄙之言:“就是不往正面打,专捅敌人后面最软的地方!”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
而等到象征信号的烟火直冲云霄时,耿弇立刻带着车骑出了林子,战车必须沿着路才能跑,战马则更不挑地,这一马平川的盆地里,抄近路直接从田里踩过去,越沟渠翻陇梁,不过一刻,就抵达了战场附近!
“止!”
耿弇举起手让众骑卒停下,这几里路,他们跑得稀里哗啦,得重新集结休整才行。
他们在地势稍高的陇梁上集合,前方是一大片丰收在即的粟地,敌我两军数千人的奔跑、喊杀声清晰入耳。
耿弇对第五伦嫡系猪突豨勇印象并不算好,诚然,他们的组织度和秩序都比新募的流民兵强上许多,但依然不改甿隶习性,从军吏到士卒,毫无荣誉感可言。或许是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也可能是当了几年兵后都混成了兵油子,整支队伍外整内散,没有战斗的欲望。
加上万脩又是个喜欢保士卒性命,不舍得让他们拼命的主官,就使得猪突豨勇在年轻的耿弇眼中,更显暮气沉沉。
兵法云,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在朝气十足的耿弇设想中,猪突豨勇面对数倍于己的李氏徒附时,顶多就打个平手,勉强顶住对面的进攻。
如今来到近处一看战场情形,李氏徒附确实甲兵精良比官军还要好,其部众私从行陈整齐坚固,而在“官军将屠武安”的宣扬下,士卒亦欲战斗。
可让耿弇出乎意料的是,一直懒洋洋有些怠惰的猪突豨勇们,今日却迸发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战斗意志。
万脩的旗帜居中指挥,他平素谨慎,打起仗来亦是“跟我冲”的作风,一面旌旗直直往前,身先陷阵。而左右翼的士卒不甘落后,亦都拿出平素训练积累的本领来,更有骁勇者大呼急进。
这迅猛的攻势,让对面本来憋了好几天,打算大干一场的李氏撞到了硬石头上,说好城外是一支弱旅孤军啊,为何打起来却这么凶猛。
双方接阵之处,最初还是列阵你来我往,小心试探,渐渐地就变成了混战厮杀,只能依靠头上的黄巾分辨敌我。入眼遍是矛起刀举,入耳皆为呼喊厮杀,鲜血四溅,撒在阳光照耀的土地上。
粟,这种狗尾巴草的近亲在风中摇曳,本该是安宁静谧的一幕,然而双方的厮杀却将大片粟踩倒在地,戈矛刀戟挥舞,粟穗芒刺割得到处乱飞。
分明人数更占优势,可气势终究弱了对面一些,李氏徒附被猪突豨勇的一鼓作气给打懵了,一些营队甚至开始被逼得后退。
而猪突豨勇则步步紧逼,仿佛每前进一步,脚下的肥饶粟田就多一亩属于他们。
“原来是我小觑万君游和第五伦嫡系了。”
这一幕让耿弇斗志更盛,立刻招呼休憩够的骑卒勒住马匹,不要让它们忙着去吃粟穗,且随他兜一个小圈,然后调头直趋战场!
“如今敌人受挫,士卒散乱,暮欲归舍,三军恐骇。我部十骑为一队,翼其两旁,掩其前后,其将可擒也!”
近百骑杂乱无章地在粟田中穿行,密集的粟杆被踩倒或从两旁分开,当他们行至敌人后阵百多步外时,才猛地加速发动了进攻!
城里的李能也发觉了己方在战斗中落于下方,不断驱被他裹挟的县卒、青壮出城相助,在前后阵互不统属,指挥混乱之际,却猛地看到一队骑兵从粟田里冲出!
耿弇拿出了在幽州出塞击匈奴、乌桓时的气势,也不玩骑射的花活了,横戟于手,白马白甲,如同一根铁钉般重重打在已有些慌乱的敌阵两部结合之处。
受他激励,其余骑卒亦紧随其后,如同无数支弩箭射穿了稀松的皮甲,将敌阵结合处打得千疮百孔,再看前头耿弇的白马与紧紧跟随他的旗帜,已经快要将薄薄的阵列击穿了!
后方的李氏徒附方才只见前面节节败退,如今再遭此袭击,士卒顿时大溃,开始各自奔逃起来。虽然耿弇的骑兵不多,但前方敌人不知啊,只当是遭到了大兵袭击,面对来势汹汹的猪突豨勇,那点斗志也没了,亦开始败退。
唯一能看到全局的是指挥官,李能在武安城头,眼睁睁看着自己两千多徒附私从,被对方以寡击众,阵也散了,兵器也扔了,就这样慌不择路地到处跑,有的朝城门撤退,有的一头钻进粟田里希望能逃过一劫,甚至有被逼得跳铭水的。
死忠徒附还在跑,至于本就是被迫从逆的县卒、丁壮,直接原地投降了。
“大势已去。”
李能长叹一声,眼看耿弇紧追溃兵,想要乘机冲进城来,李能只让城头的弓弩手不辨敌我放一阵箭矢阻拦,他自己则立刻下了城头,带着亲随百余人,从北门匆匆撤离,往邯郸方向而去……
等到日暮时分,马援带兵折返回武安时,战斗已经结束,武安城头插上了五字旗,而万脩、耿弇则在城门外等他。
“文渊后至了!”万脩十分高兴,不止是此役大胜,还因他麾下的士卒,今日犹如焕发了新生。
“本以为还能赶上收尾,没料到二位如此骁勇。”
这取城速度确实大大出乎马援意料,但亦十分欢喜,只瞧着耿弇,指点城池道:“伯昭,如今马服之计,已取武安,你还有什么话说?”
“且慢。”
耿弇却道:“马校尉,这武安明明是我与君游校尉夺下的,与马服有何关系?”
“好个小儿曹,翻脸不认人啊,也不想想车骑是谁调拨给你的,若老夫有意争功,直接由自己做援兵又何妨!”
马援心里那个气啊,定策布置的主将,没有冲锋先登,这战果就没他份么?
万脩连忙止住好似天生是冤家的二人,用从第五伦处学来的词打圆场道:“双赢,这是双赢!”
……
两日后,八月初一那天,当第五伦从梁期抵达武安县时,受到了嫡系旧部的热烈欢迎。
猪突豨勇们簇拥在城前的道路两旁,翘首等着第五伦的车驾,远远望见郡尹的仪仗后,都发出了一阵欢呼。
“第五公来了!”
而第五伦瞧见士卒们激动到将路都全堵了,亦弃车步行,走在他们中间,一千多名士兵,还有不少是万脩在新秦中收编新募的,第五伦可没本事一一叫出来,但不少军吏却是他亲自提拔脸熟的。
这当然不包括小伍长秦禾,他在那天的战斗中虽然铆足了劲往前冲,但还是不如袍泽积极,所在的队立功不多,如今淹没在人群里更不显眼,只能拼命垫着脚尖,想瞧一瞧在新秦中时亦只远远望过几眼的第五伦。
“不要叫什么第五公。”
他今日特地换下了大尹衣冠,穿着一身戎装,伸出手和士卒们拍拍打打,笑道:“还是叫我将军更亲切。”
“将军!”
第五伦这姿态,让猪突豨勇们对他”喜新厌旧“的担忧也飞走了,都暗自欣喜得意,瞧着只能靠边站的魏郡流民兵:“果然,将军还是爱护旧部啊!”
第五伦倒也不打算几支部队里分个亲疏远近,但资历先后还是要论的。猪突豨勇都是“老人”,千里迢迢来到这,路上物故上百人,心里只怕积了不少怨言,需要安抚。再加上他们取涉县、硬杠武安强敌,确实立下了最大的功勋,值得这份殊荣。
而士卒们之所以如此积极地来迎他,亦有自己的目的,往武安县走的时候,已经有人忍不住嚷嚷起来。
“将军,武安打下来了,李氏也打跑了,什么时候分地啊!”
“对,何时能分!”
众人热切的目光中亦有害怕和担心,毕竟王莽也骗过天下人一次,当官的出尔反尔,不是家常便饭么?
第五伦止住了步伐,直接登上了后面的戎车,叫士卒们看得到自己,然后对众人说道:“立刻就分!”
他的话被亲卫络绎复述出去,欢呼声顿时炸开来,然后是掌声。
士卒们像在新秦中时的规矩一样,第五伦讲完话便要拊掌。而这短短四个字,可比第五伦当年青涩时在士卒面前长篇大论后得到的掌声,还要热络数倍!
小兵秦禾过去鼓掌都是跟着人鼓,不鼓就会被军吏狠狠瞪眼,甚至约谈,问他对第五公有何不满?但今日,却是发自真心实意,鼓着鼓着,巴掌都疼了,旁边众人亦然,甚至有人擦起了泪。
若真能分到地,这几千里的跋涉,这苦战的伤痛,都值啊!
掌声和欢呼持续了太久,无法平息,以至于第五伦不得不让人在城头敲了金鼓,才将激动的众人压下来。
第五伦继续大声说道:“但这李氏及其党羽的土地有多少,还得细细测量过,知道了总数分布,才能细分。我带了许多门下吏来专门做此事,诸君也要跟着帮忙才行。”
“都拿出过去的老手艺,分发镰刀,将秋天的粟麦割了,这是汝等的口粮,也是来年开春的种子!”
这当然没问题,第五伦给这件事定了个期限:”八月底种宿麦前,猪突豨勇所有人,都会论功分地,将田契和种子、农具,甚至还有每营一头的耕牛,乃至于为汝等干活的佃农、徒附,发到汝等手中!人人都不会少!”
还有人帮自己干农活?那咱们不就也是地主了?拊掌之声又开始了,一直伴随第五伦带着官吏们入了武安城,久久未曾平息。
第五伦的笑容在入了城后肃穆下来,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必须立刻执行。
首是测量土地厘清陇亩,乃至于搞清楚有多少佃农为李家耕田这件事,就需要大量专业的官吏。武安的官僚系统早就被李家渗透,如今死的死逃的逃,不剩多少了。
亏得第五伦已经招收了第二次门下吏,人数多达六七十名,他们在郡府干了一年半载后,已经粗通律令计薄。这群人将作为涉、武始、武安三县的官员,顶替那些随李家叛逆的官吏。
第五伦暗暗想道:“看来是时候再招收第三次门下吏,魏郡士人已尽,我招募的范围,得扩大到外郡,毕竟魏地安定,想要来投奔避难的人也不少,这次可不能只草草面试,还得严格考试了。”
此外,李家早年给郡里上报的田产是“万余亩”,可实际拥有的土地,大概是这的几倍。
毕竟豪强藏匿土地是家常便饭,第五伦这次决定将李氏连根拔起,其宗族数百人,大半跟着李能逃亡赵郡,剩下的第五伦也不打算收纳,统统打掉。再将他们手里的土地拢到一起,作为给首功部队的奖赏,一个人起码得分二十亩。
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无到有,在自己根基薄弱的魏郡,创造一个军功授田、且耕且战的新阶级啊!
当然,这件事,可以说是第五伦一意孤行所为,也尝过民间疾苦的马援大体上是支持的,倒只是半开玩笑式的,指着有些艳羡和不服气的流民兵提醒他道:“伯鱼,不患寡而患不均啊,猪突豨勇分了地,流民兵等亦立下功劳,你又要如何安抚?”
而被第五伦委以重任,打算让其承担此次度田任务的上计掾冯勤,说出的话就极其严重了。
冯勤从涉县被传唤到武安,骤闻第五伦要瓜分李氏田亩,给外来的猪突豨勇时,顿时大惊:“郡君糊涂啊!”
而他马不停蹄进入城中县寺后,就拜倒在第五伦面前,力劝道:
“究竟是谁给郡君出的主意,请斩之!”
说这话时,冯勤还瞪着一旁的黄长,以为是这卑鄙的侏儒所为。
“大胆冯伟伯!”黄长顿时就来劲了,小个子跳起来指着高个的冯勤道:“汝欲斩郡君之头乎?汝欲反焉?”
冯勤一愣,看着第五伦似笑非笑,居然还真是他自己的主意,连忙顿首,但态度依然鲜明:“还望郡君能收回成命,这个头,万万开不得!”
“否则,下吏唯恐从此之后,魏成郡诸姓,将夜不能寐,人人自危!”
一向少言寡语的冯勤,今日却危言耸听:“而郡君,亦将自绝于魏人!”
……
PS:第二章在13:00。
第181章 守土长官
冯勤出身魏郡繁阳大姓,他家号称“冯万石”,妥妥的地方著姓,去年第五伦初至郡遣人辟除时,冯勤最初辞让,不想被第五伦道德绑架,不得已而入郡府做官。
离开家时,冯母叮嘱他:“若新大尹是假贤,那便虚与委蛇;倘若他是真贤,母在,吾儿勿要轻易以身许人也。”
将近一年时间下来,冯勤初步断定,第五伦是真的贤能,在魏郡没有大刀阔斧改制折腾豪强和百姓,而是一切如故,让他们休养生息,过了一段难得的安稳日子。
虽然从流民中征兵让豪右们略有微辞,但考虑到这样做减少了郡中流民盗贼,还省了郡尹逼迫各家出兵出人耽搁生产,又能抵御外地赤眉盗贼,他们渐渐也乐见于此。
大多数豪强都是安于稳定而畏惧动荡的,故而在李氏向各家求援,述以唇亡齿寒时,他们都选择观望,冯勤更是积极为第五伦奔走,希望早日肃清李家,好让魏郡能齐心对外,只盼着第五伦能一直如此,做魏郡诸姓的守土长官。
可万万没想到,在翦除李氏这支魏成内部最大的割据武装后,装了一整年的第五伦却忽然亮出了獠牙!
冯勤大急,认为此举会瞬时破坏魏成郡内部和谐,让第五伦与豪右著姓同治的局面崩坏。
“冯伟伯危言耸听!”
黄长一来是寒门小地主出身,屁股和大豪强子弟还不太一样,加上他作为门下掾,与手下诸吏都更依赖第五伦提携,所以处处与冯勤对着干,驳斥道。
“武安李氏心存叛念,勾结盗匪,死有余辜,郡尹收其地,归官府所有,不给有功将士,难道要替李能好好看着,还是分给作壁上观的郡中诸姓?冯计掾,你是不是也想要分得几顷田,几亩宅啊?”
真是诛心之言啊,冯勤跪坐在地上,都比小矮子高,瞪着他骂道:“小人!阿谀顺主谁不会?我是真心替郡君着想。”
他看向第五伦,苦劝道:“魏成诸姓本就对外来者抱有敌意,如今郡君灭李氏而分其地于猪突豨勇。物伤其类,人之常情,诸姓只怕会暗暗恐惧,怕郡君麾下流民兵卒也会贪图其土地,骤然诛灭啊!”
可今日的第五伦,却不似过去那般好说话,皱眉道:“物伤其类?”
“伟伯的意思是,郡中诸豪也欲紧随李家后尘,举兵叛逆么?”
冯勤忙道:“下吏绝无此意,只是……”
第五伦摇头,起身扶起冯勤,宽慰他道:“伟伯担忧太过了,我不过是效仿前朝制度,以有功劳行田宅,分予士卒罢了。彼辈都是我的旧部,不远千里来助我平叛,损失惨重,只怕是难以再去更始将军处了。”
“我打算让他们安顿在魏地,如果不用武安的土地安置,难道要放到邺城、魏县去?西门氏等辈,愿意出钱粮替我养着?”
这当然不可能,冯勤缄默,在当地豪右看来,最好的当然是让猪突豨勇打完仗快点滚蛋,任何外来武装都让他们不舒服。
“以李氏土地安置士卒,既能让彼辈为魏郡守土,又不损害郡中诸姓利益,妨碍了谁?”
第五伦意味深长地说道:“伟伯大可放心,我自有分寸。郡中诸姓,顺吾意则昌,我必提携其子弟,保护其田产宅亩,约束士卒,秋毫无犯。而如李氏一般,逆吾者……则必亡!”
“涉县归降得早,豪右官吏既往不咎。但武安、武始两县负隅顽抗,但凡从逆者,将其田宅统统收归郡府所有,总得搞清楚数量。当然,度田仅限于两县,绝不扩大到全郡。这件事,我还是希望伟伯来做,你可愿意?”
冯勤见第五伦之意已决,都想辞官不干了,但又想到那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还是低下了头:“下吏,谨遵郡君之命!”
只是从今日起,差点就被第五伦骗得“以身许之”的冯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冯勤走后,黄长还说了他许多坏话,表示这些豪贵子弟绝不可信。
第五伦只是笑而听之,确实有点道理,他入郡以来,大豪强子弟本就依附不够积极,非得登门辟除才扭扭捏捏出山。
倒是黄长这些寒门小地主家庭出身的士人入仕颇为积极,他们有一定文化素养,只是受限于阀阅家世,做不得大官,第五伦募来的几十个门下吏皆是这出身。
相较于豪强子弟,他更重用这些人,在郡府形成“内朝”,开始架空诸曹掾。也要外放到武安、武始两县来补上空缺的位置,得试试用这批人,可否控制县乡。
但铺开到全郡,依然人手不足,且先一步步来吧。
在第五伦看来,今日的争执,归根结底,是“红利分给谁”和“未来依靠谁”的问题。
豪右们是很希望第五伦将他们作为倚仗,像前任李焉那样依赖于他们。
第五伦却自有计较:“李焉在魏成郡干了整整十年,是一个极佳的守土长官,颇得豪右赞誉依附,维持着魏地平衡与安定。”
“可当他显露自己的打算时,与著姓利益背道而驰,就迎来了所有豪右的背刺。”
而第五伦,甚至还不如李焉呢。
豪强亲附你时,你就是第五公。
他们背刺你时,你就是小五伦。
“所以,我不靠自己一手拉起来的猪突豨勇、流民兵,难道还指望连入股都不积极的本地豪强,事到临头大发善心忽然纳头便拜不成?”
“豪强离开我,或主动搞掉我,入主魏郡的人依然会倚仗他们,甚至更听话,他们对我,不可能存在忠诚,只是迫于形势低头。”
“可我一手拉起来的士卒不同。”
第五伦看着城外满心憧憬得到一片属于自己土地,在这里安家立业的猪突豨勇们,露出了笑,与之同喜。
“没有我,李老爷的还乡团随时会打回来,将他们分到手的土地悉数剥夺。”
所以第五伦忍了一年没动任何人的蛋糕,观察、等待、慢慢培植羽翼,直至今日,他羽毛已丰,便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
打掉李家这带头叛乱的大豪强后,立刻分红利给士卒,造就许多个军功小地主,哪怕只分到二十亩,那也是地啊。
至于之前给李家种地的佃农,依然还是佃农,只是从种李老爷的地,变成种兵老爷的地,如此而已,第五伦顶多会做主,给他们减一成的租子。
这根本不是什么土地革命,只是军功爵、授田制、名田宅的老三样,据第五伦这几年读书识史所知,这玩意,是战国、秦汉推行过至少三遍,屡试不爽的冷饭了。
虽然冷饭炒了一次又一次,但只要火候对了,用料合适,还是香喷喷啊,总比甘心于舔食豪右牙慧管饱。
唯一的不同是,秦汉推行授田制时,地广人稀,可现在,第五伦却是要从豪强的手里抢食,利益纠纷很大。这亦是冯勤担心的地方,就怕人人心怀忧虑,觉得第五伦在针对他们,迟早会对其他豪右动刀,因惧而叛。
“土田布列在豪强,率而革之,并有怨心,则生纷乱,制度难行,所以这授田制度不能公然铺开,仅限于安置有功士卒。乖乖合作的,决不能动,只能靠打出头鸟来分其地,对郡中诸姓仍要安抚,甚至还得分积极协助者一点利益,分化他们……”
第五伦手上有好几个宰、丞的位置,门下吏们资历短浅,没资格做,正好提携几个豪强出身的曹掾,回到邺城再宴请诸姓宽慰其心。
但魏成这个蛋糕切来切去就这么点,肯定会有人不满,如冯勤所言,若有豪强自此对第五伦离心离德,甚至勾结外地反叛……
“那就让他们离心离德!”
为政者不需要所有人喜欢和支持,只需要一支死心塌地的铁杆,便足以成事。
第五伦明白,自己选了一条注定艰难的路。
“但也是唯一适合我的路!”
……
与冯勤坚决反对不同,马援也是大姓出身,但他本就是个豪强中的奇行种,放过马做过贼,常行于民间,混迹于行伍,故知其疾苦,对第五伦的举措举双手赞成。
“秦汉皆以名田宅立国强军,用在魏成有何不可?”
“我也赞同,此举可让士卒们安心留在魏地。”
万脩带了猪突豨勇们近两年,知道他们的辛苦和渴求,亦颇为支持,还带头表示,自己不需要土地,先分给士卒要紧。
第五伦颇为感慨,只在私底下低声对万脩说道:“君游藏匿真名,为我统领猪突豨勇,又得我书信,不远千里赶赴魏地,使士卒人心不散。取涉县,夺武安,你的苦劳功功,百顷土地哪里足够,若是可能,都足以封侯了!”
至于另一位攻克武安的功臣耿弇,他对此事漠不关心,人家本就是来玩的,就算第五伦众叛亲离魏成原地爆炸,也不关他事。
马援最关切的还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猪突豨勇分了地,开了头之后,三千流民兵也眼巴巴看着呢!
“过去他们吃一口饱饭就满足,可如今却也多了一份指望。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伯鱼可勿要顾此失彼。”
对此第五伦也没办法,总有个先来后到,急不得:“门下吏粗略查看了田亩契约,武安多山地,李氏所有藏匿的土地加一起,大概四万亩,只够猪突豨勇分。武始县那边大概能度出万余亩来,可从三千流民兵中挑选士卒立功卓著者先分之,做一个表率。”
每人起底就二十亩,不求多,只求利益均沾,把众人都绑到战车上来。
往后征召的士卒只会越来越多,他们的胃口也会越来越大,若要想让手下数千人都得授田,只怕还得打掉一两家大豪强才够。
第五伦觉得吧,元城的几万亩皇庙庄园就不错……他派人守护元城勿使赤眉迟昭平部袭扰,可不是白白打工的。
但只要大新一天还在,元城就暂时动不得,不过……
“岂能将目光局限在魏成一郡之内。”
第五伦前去武安铁矿巡视,登上山头时依依东望,从这儿看去,平川阔野的邯郸平原一览无遗。
“说起来,赵刘,才是河北最大的地主啊!”
……
PS:第三章在18:00。
第182章 福报
“世上之事,往往是上位者脑子里设想、嘴上宣布时容易,真正自上而下推行落实时困难。”
虽然得魏望赵盯着邯郸,但第五伦明白,以自己的体量能力,能把武安拿下就不错了。
他听说,二十多年前,汉哀帝时,因为天下田地兼并、百姓沦为奴婢问题太过严重,已经到了不管不行的程度,遂推行了一项《限田令》,宣布列侯至吏民名田无得过三十顷,而拥有奴婢按照等级递减: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超过数量的,田产也好,奴婢也罢,国家没收。
汉哀帝初继位时倒也雄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业,觉得身为皇帝权力是无限的,不至于睡睡董贤那么简单。结果限田诏书已经发布了,因遭大臣、贵族反对,搁置未行。
汉哀帝的土地改革,连朝廷殿堂都没出便已夭折。
王莽上台后,虽然但凡汉哀帝支持的他就反对,但对土地、奴婢问题,也试图加以解决,居然整出了土地公有制来。
新朝宣布天下土地皆是王田,归属国家所有,不得兼并,又叫停奴隶买卖。甚至还打算损有余而补不足:恢复古时的井田制,一家男丁不足八口,而土地超过九百亩者,须将多出部分分给宗族邻里,原来没有土地者,按上述制度受田。
此制于始建国元年颁布,三年时在一片反对声中作废。王莽的土地改革比汉哀帝强了点,好歹出了殿堂,却根本无法落实到郡县,只能无果而终。
王田私属令是王莽最后的倔强,但也名存实亡,关中尚能压制兼并,其余各州,早就无视法令,各行其是了。
时至今日,天下纷乱,中央失柄,像王莽期盼的那样,一道行政命令简单解决土地问题已是做梦,既然如此,第五伦就只能采取更不讲理,更简单粗暴的办法。
“解决掌握土地的人!”
但这件事的困难程度远超想象,光是打着“以功授田,安置旧部”的名义,只盯着解决已经被打跑的李氏一家,第五伦就使尽浑身解数,动用了全郡文官、武力全体上阵,才勉强拿下。
李氏的死忠大多跟着一起逃亡赵地了,但也有大量徒附、宾客被俘虏,第五伦让人辨认甄别,外围的释放打发回家,死硬的铐起来,押赴武安铁矿去做刑徒——铁官徒们起义响应第五伦,翻了身,可苦活累活总得有人干。
虽然第五伦宣布赦令,表示对受到蒙蔽从逆,但在最后关头投降反正的富户及李家小宗既往不咎,只抓主犯首恶。但黄长及门下吏们为了表现自己,仍费尽心思扩大打击面,抓奸细,短短十余日,身陷囹吾者数百,去铁矿干活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看着他们,冯勤颇为不忍,几度欲劝,觉得这是无故树敌,第五伦却只让他做好自己的事。
冯勤作为上计掾,被第五伦委以重任,虽然他对此事心中颇有微词,但干起活来还算认真,还如此宽慰自己:“若让黄长等人来做,只怕会以多度田为善,让更多无辜者破家亡田,此事我必须做好才行。”
整个八月份,冯勤带着数十名门下吏,在热情高涨的猪突豨勇武装保卫下,分散深入武安县各庄园、里闾。一边驱逐李氏残党,同时对上百年来,郡吏从没真正厘清过的李氏田产进行测量划分。
从武安县交上的赋税薄册,李氏只交一万亩的租税,第五伦估计他家肯定有藏匿,可能高达四万亩。
最终测量清算后,发现终究还是小觑了李家,光李能兄弟控制的地,一共多达五万七千多亩。
这些地靠他家的田奴徒附都种不过来,依附于李家的佃农,足足有一千多户!
第五伦早年作为列尉户曹掾时,曾走遍各县,调查当地人地关系,知政事得失,故知关中的佃农比例,大概占了户口的40%-50%。
而因为王田令在冀州名存实亡,兼并未禁,魏成郡的人地矛盾,比关中可厉害得多,土地更加集中于豪强手中,自耕农寥寥无几。
但精确的数据,第五伦这一年来,在郡中根本不能也不敢查,否则豪强都要纷纷跳脚,如今只借着兵威,才能对武安县来一次彻底的清查。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武安县编户齐民七千余,其中光是佃农,就占了四千户!”
……
猪突豨勇中的小伍长秦禾走在武安县的陇亩头,他不关心本县佃农有多少,只关心自己的地,终于分下来了。
“再走一里地就到了。”
给他们引路的门下循行会说简单的关中话,和士卒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众人亦然携带着甲兵,保持队形前进。李氏根深蒂固,虽然家主跑了,但每一片山林都可能有其残党,甚至连本地小农佃夫,看他们的眼神里也颇多敌意。
军中有令,若非必要,士卒不准单独下到乡里,一来害怕他们滋扰当地百姓,二来也担心被袭击丢了性命,连续好多天,就有几个外出的猪突豨勇在里巷被人割了喉咙,倒在了分到胜利果实的前夜。
“就是那!”
门下循行指点着前方一片广袤的田土。
这一带背靠小山,右边是一个里闾,叫做“小河里”,左近就是一条小河,有简单的灌溉沟渠,田地连绵成片。因为刚割完粟麦,秸秆捆了堆在田里,老农们正准备将它们运回家,望见有兵卒过来,都警惕地逃走了,也有几个胆大的佃农蹲在阡陌上指指点点。
门下循行对照着手中花了十多天时间划清楚的陇亩图,一一指明众人的分地。
他们分到的田,是按建制挨在一块的,普通士卒三十亩,立功的四十,因为是伍长,秦禾得了五十亩,就算种得再差,也足够养活一个三口之家了。
若想得百亩以上,那得士吏、军候级别,对他们来说,可望而不可及。
猪突豨勇一千余人瓜分了四万七千亩土地,还剩下一万亩没分,作为公田留着,平素士卒们得在公田上屯田,他们自己的地,则交给昔日依附于李氏的佃农来种。
“总不能将彼辈全驱赶了,让他们沦为流民吧?”
众人颔首,觉得是这个道理,他们主业还是当兵,没太多工夫料理田地。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第五伦还打算给佃农们减租,甚至将这些占了人口大部分的佃户,视为新的兵源:渴望土地的,又何止流民呢?
门下循行带着士卒们抵达里闾旁,让乡吏将准备好的木制契约取出来,按照名字一一分发给众人。
田契一式三份:魏成郡府、屯田校尉万脩、士卒自己各一。
众人像宝贝一般捧着田契,翻来覆去看。他们大多不识字,还得请士吏或门下循行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们听,虽然内容大同小异。
上面写了他们各自的田界及数量,还宣布,这些土地不允许买卖,倘若士卒战死了,没有父母子女继承,就会被收为公田。
众人了然:“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当地女子成婚啊。”
听着听着,秦禾厚实的嘴唇露出了难掩的笑。
得了契约后,他们也不急着走,而是结伴走到田亩当中,相互帮忙找到自己的土地,跺一跺踩踩,亦或是迈着脚步,将属于自己的区域一步步走完,走完了再重走一遍,像极了耕地的老牛。
而秦禾则盘腿坐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头顶的日头和白云发呆。
秦禾忽然想起了自己那给人做了一辈子佃农,一生都在耕耘别家土地,累得腰再也直不起来的父亲。
想起他曾说过,自家在几代人前,也是有地的。
坐着坐着,他甚至整个人躺在厚实的土地上,深呼吸嗅着那城里人觉得臭,而他觉得香的泥土味,双手深深扣进地里,有泪水从眼中流出,滑落到泥土中。
这一刻,在壮丁营地里的生不如死,在边塞时冻掉的小拇指,赶赴魏地磨出的老茧和水泡,还有作战时利刃迎面而来的恐惧,这一切付出,似乎都值了!
“父,我家从此以后,又有地了!”
众人在田地里耽搁了太久时间,门下循行最后不耐烦地催促他们上来,和乡吏一起,将五十多个本地农夫介绍给了他们,让新地主和佃农打个照面,他们的往来,也就仅限于此了,屯田校尉的官吏,以及第五伦在武安县组建的新官府会包办收租等事。
秦禾也就此见到了给自己种地的佃农,一个头上裹着青帻的褐脸老农。
秦禾不像一些袍泽那般,做了小地主后趾高气扬,还记着自家也是过过苦日子的,恭敬地朝老农行了军礼。
“我叫秦禾。”
关中话,身在魏地的褐脸老农当然没听清楚,只板着脸,不屑地看着秦禾与他的袍泽兄弟,最后拗不过官吏在场,只随便一拱手道:“武安民。”
……
武安是复姓,据说亦是李牧的后人,也有说法,说他们是秦武安君白起的后人。
武安民倾向于前者,在做着李氏佃农那段时日,他对这份渊源是颇为自豪的,将其作为炫耀的谈资。
“许多代人前,我家也姓李,和李公是亲戚呢!”
虽然,现在已经沦为佃农,耕豪民之田,租税什五,日子过得也不好,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
但武安民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甚至还对东家颇为感激:“若是没有李公兄弟怜爱,吾等连这几十亩地都没得种,只能做流民,饿死沟壑中!”
所以他卖力种地,鸡鸣就起来干活,不为自己多得点粮食,只为对得起东家,用后世的话说,这就是福报啊!
而与甿隶们做活休憩之余,武安民甚至会指点着周边广袤的田畴,自豪地告诉他们:“从这到那,上万亩地,都是李公家的!”
虽然李能兄弟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一下,甚至都不知道几千名佃农中有这样一位存在,但不妨碍武安民早晚都将自己的血统、东家的恩情挂在嘴边,每逢节庆,就朝李氏坞堡方向稽首磕头,心怀感恩。
直到李家轰然倒塌,被第五伦撵跑。
武安民的世界也几乎塌了,若非儿子拦着,从来没受过李家恩惠的他,差点就要一个人拎着草叉去追随李氏跑到赵地去,好说歹说才留了下来。
“也对,我要为李公,守住这片田畴,等他回来啊!”
而对新来的地主,武安民是嗤之以鼻的。
“一个人只占了三四十亩,也好意思叫豪民,也好意思收租?”
瞧他们和自己没什么区别的粗糙面孔,那与老农无二的没教养憨笑,在田地里或坐或卧的痴傻,甚至还有人愿意亲持镰刀农具下地干活,武安民就感觉到嫌恶。
豪民地主,应该高高在上,让自己憧憬艳羡而不可及,怎么能和佃农一样呢!
哪怕门下循行和乡吏作证,给猪突豨勇和佃农立新的租契时宣布,过去李氏收取十五之租,从即日起,所有租户都只用缴纳十四之租,能保留六成粮食。
这让不少佃农喜形于色,这大概意味着,他们每年能少溺死一个婴孩,也算是第五伦对佃农市恩了,但武安民私底下却骂骂咧咧:“什么官兵,就是一群外来盗匪!打进李公家中抢掠,还占了李公的田,就以为这地是他们自己的了?我呸!”
“多给李公缴一成租子,那是吾等愿意!休想用这点小恩小惠收买我!”
武安民就这样蹲在陇亩上,恨恨地看着结队离开田畴的秦禾及猪突豨勇们,仿佛被夺走土地的是自己。
佃农们私底下也没少商量,要如何应对这些新来的“地主”,有个机灵的出主意道:“我打听过,彼辈多未成婚,若是家里有适龄女儿,让他们搭对,等成了一家人,哪还分什么豪民佃户,他们的地,也是我家的地了!”
这个主意妙,众人都哈哈笑着,倒是武安民和几个心怀李老爷“恩泽”的佃农不屑地冷哼。
武安民更傲然道:“反正我家女儿,已经许了李公坞堡中家监的女婿的外甥的儿子的发小,他在庖厨做事,跟李公一起走了。吾女是要嫁入李家坞去的,绝不会便宜那些匪兵!”
武安民还点着众人道:“汝等可别太急。”
“李公一家,可在本地待了几十代人,从我家曾祖的曾祖起,就在给李公做佃农,这叫什么?这叫天经地义,再过上几十代人,也应该如此。”
武安民笃定地说道:“等着吧,过不了多久,李公肯定会打回来的!到时候这些匪兵,统统杀了肥田!”
到时候,武安民心甘情愿多交一成……不,两成租子!然后,他又能傲然跟乡亲们讲述武安氏与李家的血缘关系,末了指点着一望无际的好田嗟叹道:
“看,这都是李公的地!而我,在给李公种地!”
……
而在武安度田勉强完成之际,邺城西门氏宅第,西门延寿也得知了发生在那的事。
郡功曹西门平已经从梁期回来了,虽然李能奔逃邯郸,但赵刘终究是不打算出兵了。
“父亲,怎么办?”西门平从此事中嗅到了些许不寻常,不同于过去一年的温和无为,第五伦似乎打算大刀阔斧做些事情,一些让豪右深感不安的动作。
“吾等都看错了人,没瞧出第五伦的勃勃野心,早就错失了时机,李家大势已去,还能怎么办?”
西门延寿依然在漳水畔钓着鱼,西门平一愣:“父亲的意思是,吾等当初应该协助李氏……”
“糊涂,第五伦何许人也?如此大才,能无中生有拉起数千效忠于他的兵卒来,除非全郡著姓刚开始就联手逐之杀之,否则像李氏一般与之公然对抗,只会被当做出头鸟诛灭。”
西门延寿道:“但或许是吾等太过顺从,让第五伦觉得,自己不需要著姓豪右,也能轻松掌控魏成。”
他叹息到:“第五伦是一位不错的二千石,有能力,有担当,我看好他,定能护得魏地平安。但此子太年轻,不懂得世事艰难啊,利害得失啊。”
“既然第五伦想要将旧部留在魏郡,其野心昭然若揭,而这种事,又是皇帝绝不会允许的。”
“那就乘着王师还在关东时,让他这份野心,让朝中知晓吧。将能说的消息写成书信,送去给卫将军门下西门君惠过目。”
西门延寿收了杆,豪强与二千石真正的对抗,不是李家以为的,在战场上戈矛剑戟你来我往,不死不休。
“还有,第五伦虽然只是打了李家分其地,但在无知庶民随口乱传下,会不会变成‘第五公要夺全郡豪民小农之地,分予流民赤眉’呢?”
而是暗中使绊子下阴招,让他跌倒了却搞不清是谁下的手,因为人人可能下手。最后只能靠你搀扶从泥沼中站起身来,开始知道感恩,知道要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守土长官。
西门延寿依然笑容和蔼:“得让第五伦受点挫折,他才能明白,要在魏地立足,应该倚靠谁!”
第183章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八月下旬时,随着分地基本完成,万脩都开始催第五伦离开了。
“郡尹不急着回邺城去看看有孕的娇妻,莫非要在武安住下了?”
第五伦之所以久待,一来是武安暂时离不开他,给士卒分田之事过去没做过,得由他亲自镇着,否则还会闹成什么样。
虽然第五伦在军中威望很高,尽管门下吏都是他一手选拔,但即便如此,一道命令颁布后,落实到底下,依然会出现变形的情况——军队为了多分地驱赶本未卷入叛乱的富户,门下吏多了表现滥兴狱事,得了贿赂后分地不公平。
此事关乎他们这个小政权的立足之基,必须亲自盯着,故而调了马援带流民兵回去守邺城,他则在武安多待了半个月。
而在离开前,第五伦还得再去铁官巡视一次。
邯郸在战国时不但是引领时尚的大都会,亦是北方最负盛名的冶炼中心,而其最大露天铁矿就在武安。到了汉武帝时,武安被划归魏郡,也设了铁官管理。
先前马援夺取铁官兵不血刃,靠的是铁官徒们的倒戈响应,这群干苦活的刑徒举事早就是家常便饭,据第五伦所知,前朝汉成帝时,就有颍川、广汉、山阳三处铁官相继起义
刑徒们也有在逆境之中反抗的,诸如汉成帝阳朔三年,颍川铁官徒申屠圣起义;成帝鸿嘉三年(前18)广汉钳徒起义;成帝永始三年(前14)山阳铁官徒起义。尤其是以山阳的举事声势最大,起义者自称将军,杀了东郡太守和汝南都尉,俘获库兵无数,转战九郡,朝廷花了巨资调兵才勉强扑灭。
这可比普通的农民暴动厉害多了,因为矿工组织度纪律性远远超过农夫。
第五伦对这些良莠不全,战斗力却贼强的铁官徒是颇为警惕的:“他们昨日能反李氏,明日亦能反我。用得好了是利刃刀尖,若是没用好,只怕会反噬。”
但铁官徒们也不傻,举事后仍留着甲兵,控制着矿区,生怕卸了武器后就没法跟第五公讨价还价了。
所以在接管铁官后,第五伦玩了一手花招。
他带着士卒进了铁官,以肉酒犒赏铁官徒们,在他们吃得高兴时向众人敬酒:“诸君高义,手刃李陆,立有大功,但我看这铁官日子苦楚,实在不忍,不知诸位可还有父母妻儿在世?”
第五伦一口熟悉的魏郡方言,让人倍感亲切,这一席话触动了不少铁官奴,他们先前被带头举事、锤杀李氏的黥鹿叮嘱:“吾等可不能散,一旦散了,就任由官军摆布。”
只有手里的刀兵才是倚仗,这道理铁官徒们自然懂。
可人各恋其家,他们对第五伦多了几分期盼,纷纷说起自己的父母妻儿亦多是奴婢,或在武安,或在邺城。
第五伦笑道:“诸君家眷在武安为徒附奴婢者,我已令门下吏甄别释放,如今住在县城附近,诸君既然已得赦免有了自由身,还不赶紧去看看?”
就这一句话,千余人的铁官徒就有半数放下了手中武器,欢天喜地领了路费解散,去寻家人过日子去了,第五伦答应他们可以在武安担任县卒之职,由新任的武安尉赵尨统领。
绰号是“大锤”的黥鹿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己方实力大减,而猪突豨勇乘机接管了铁官和矿区。
接下来,第五伦一一接见了五位领头者,都封了官,或为当百,或为军候,赏赐丝帛,赠予宅第,分别调到黎阳、邺城和梁期去。
眼看众人一个个心满意足离开,手边只剩下两百人,黥鹿更急了,现在第五伦已经完全掌控了铁官,就算要将他们重新贬为奴隶,也无从反抗。
好在第五伦也没翻脸不认人,在接见黥鹿时笑道:“其余人都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处,你为何却愿意留在铁官?“
黥鹿有自己的想法:“吾等在铁官干了这么多年,已经不会其他事了,因为不识字,当不好官吏,在军中比不得第五公的嫡系亲信,回家种地却又不甘心。”
“反倒是在铁官,还能有一点用处。”
第五伦见他体格雄壮,谈吐比一般的铁官徒更有点见识,遂道:“我若让你来管新押送至铁官的刑徒,可管得下来?彼辈多是附从李能叛乱的私从徒附,说不定就有鞭打过你的人。”
黥鹿拍了拍手边的大锤:“准保无人胆敢造次!”
于是黥鹿被第五伦任命为“司空掾”,而铁官长则另择一人担任。采矿冶炼是需要严密组织的工作,想做好这儿的管理者,文盲不行、外行不行,单纯的工匠也不行。
新任的铁官长名姓郭,据说是赵国时邯郸大冶郭氏后人,既懂得技术,又擅长管理,过去就是铁工坊真正的主事者,铁官徒暴动时,他被关在矿坑里,因为这位郭铁官平日待刑徒还算不错,侥幸没被杀害。
第五伦将其释放,官复原职,又留了几个门下吏监督。
郭铁官明白自己身家性命都在第五伦一念之间,陪着巡视铁工坊时颇为积极:“铁官分为吏、卒、匠、徒。”
“官吏负责管理,卒则持刀兵监工,匠人专管冶铁,而刑徒则干重活。”
重新开工后的铁工坊,官吏数十人,兵卒五百,匠人三百,刑徒将近两千,武安铁官的体量,已相当于一个小乡。
武安的铁矿多是露天,采了几百年还没枯竭,一来是人工的开采效率确实不怎么样,二来则是矿脉颇富,起码第五伦这代人是不用愁的。
负隅叛乱的李氏徒附、田奴、私从大多被押到了这从事采矿,其中不少人肯定是被迫从逆,宽赦后也能做良民,但没办法,硕大一个铁矿需要有人干活,总不可能让猪突豨勇或流民兵们来背矿石吧。
于是第五伦解放了一批奴隶,又让更多人成为奴隶,或者说,他们中不少人过去亦是奴隶,区别只是从给李老爷干活,变成给第五伦老爷做苦工,后者给他们的待遇,还不如前者。
反倒是过去被踩在最底层的铁官徒们,如今翻身成了兵卒,新官上任的黥鹿拎着他心爱的大锤,带人监督,又派人持弓弩者占据高处,随时准备扑灭反抗和叛乱,黥鹿眼尖,他自己带头举事,所以知道哪些人有危险,妄动者会立刻被揪出来,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在残酷的镇压下,大多数人认了命,灰头土脸,用小车推着从矿山中采来的碎矿去往冶铁区,也有用牲畜拉的,拉到一半老牛累得趴在地上,鞭子毫不留情朝它和他们身上打去。
矿区是飞尘石屑洋洋洒洒,而冶铁区则是炉火高温,烘得人口干舌燥,亦有刑徒铲炭运矿,但更多是地位稍高,得到第五伦加薪和保护,并改善居住条件的工匠们操作。
第五伦初来铁官时就发现,此时已开始使用高炉冶铁,但那炉其实不算太高,也就两米出头,炉壁为红砂岩砌成,内壁上下部均较窄,炉腹较鼓,炉工往里面添加木炭和铁矿石炼造生铁。
搞煤球起家的第五伦查看了炼铁的木炭:“这木炭从何处烧来?”
郭铁官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只是武安附近树木已尽,得从西面太行运来,在附近烧好,专门有数百人伐木,百余人烧炭。”
第五伦颔首,他没有贸然指挥全体工匠用他的“新技术”来冶铁,而是让大部分冶铁区以恢复生产为主要目标,沿袭工匠们数量的冶铁法子,保证每日产出。
在此基础上,又划定了一块小区域,用于创新和鼓捣新技艺。
说起来,第五伦去年从南阳李通家处,诓得了数十名铁工,也被马援顺便带到了魏地来,如今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只不过,南阳铁矿和赵地铁矿成分、含量不尽相同,冶铁细节也有差别,加上方言不通,与其让他们和邯郸工匠相互捣乱,还不如分开来,邯郸铁匠保证恢复生产,南阳铁匠则替第五伦鼓捣一道新的生产线。
针对武安铁官的情况,第五伦打算从造炉开始着手改造,诸如增加高度,使用新的材料。
在燃料上,骤然改成煤不合适,但怎么烧木炭也有门道。
这一切都是为了增加炉温,而当第五伦提出,要在本地使用的“马排”,以人工畜力皮囊鼓风的基础上,试试借助流经冶铁区的湍急溪流,以水力鼓风时,郭铁官却告诉他:“这技艺,小人听说过!”
已经有了?但第五伦在关中和邺城、武安,都没见到过水力鼓风技术啊。
“听说是邻郡后队(河内)汲县有一位司空掾,名叫杜诗,造作水排,铸铁为农器,用力少,见功多,只是小人没亲眼见到,只听人提及,不知真假。”
“杜诗……”第五伦记住了这个名字,河内汲县,距离魏地不算远。
至于产出生铁后,或直接铸为铁器,或加工成为熟铁,如此而已,百锻渗碳成钢的则是极少数。
而就在第五伦安排南阳工匠们创立新工艺之际,武安铁官因战乱耽误的生产、被毁掉的炉灶,也陆续修复。
随着炉火烧得通红,伴着众人的欢呼,复业后的第一炉生铁从出铁口汩汩流出,又被铸成一柄标准的矛尖,被送来给第五伦过目。
“甚善。”
虽然还是旧工艺,但这也意味着魏郡的军工机器,在第五伦控制下,再度转动起来。
紧紧握着这柄尚有烈火余温的矛尖,看着热火朝天开工的铁官坊,还有南阳铁工们鼓捣新技艺,承诺入冬前试试第五伦所提议“灌钢法”的新生产线。
第五伦心中,过去一年来的忍辱负重,“无为而治”与豪强们虚与委蛇所带来的憋闷,仿佛都一扫而空,是时候大刀阔斧了。
“分田也好,钢铁也罢,一切,都从武安而始,这或许是天意!”
时至今日,第五伦要走的路线,已经确定无疑了。
“以武安天下!”
……
地皇三年八月,第五伦准备在魏地大炼钢铁,开始以武安天下之际,当初被他薅了数十名铁工的南阳李氏。
李通和堂弟李轶,又在坞堡中碰头,商议家族的未来。
南阳形势,自今年七月份开始,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首先是南方绿林山发生了瘟疫疟疾,绿林病死泰半,众渠帅不得已只好转移,遂一分为二。
“一支叫下江兵,往南走,大概是想西入南郡。”
李轶在纳言大将军幕府做事,但没有去前线,只留在江汉一带,如今却是找借口跑回来了。
“还有一支叫新市兵,往北走南阳,如今在攻击随县(湖北随州)!
绿林新市兵之所以不走一马平川的江汉,是因为汉水一线被严尤守着,遂只能翻山越岭走丘陵,但亦进入了南阳,而郡兵也匆匆过去阻截,前锋却被绿林击败。
担心几年的事终于成了现实,李次元紧皱双眉,看向堂弟:“你常在军中做事,知道王师虚实,你以为,绿林与官军胜负几何?”
“严公擅长用兵,若他能歼灭下江兵,然后带着主力北返,绿林必然不敌,只是……”
李轶看向兄长:“只是我听说,瘟疫不但在绿林中肆虐,也传到了官军营中,王师多是北人,比南方人更不耐酷暑疫病,损失更加惨重,已是病死大半,几乎没了战力。”
“甚至还有传言,说纳言大将军严尤也染了疾,卧榻多日,不知生死!”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84章 垂死病中惊坐起
六月份时席卷绿林的疟疾,很快便传到了王师军中。
即便军吏们惊恐地将从绿林山里出来投降的老弱,不加区别统统处死;即便大军匆匆后撤百里,回到汉水边驻扎避疫,依然没能逃过疟疾的追杀。
江汉滔滔,岸边弥漫着湿热的雾气,疟疾伴随着秋后炎热的天气和雨水肆虐,严尤费劲千辛万苦从豫州征来的大军,熬过了与绿林的对峙,却在病魔侵袭下成建制倒下。
短短月余时间,汉水畔的荒地都快不够埋人了,许多里闾遭到波及,有时甚至只能将袍泽烧掉,而一些被抛弃的军营里,更是有无数躺着等死的士兵和腐烂的尸体。
甚至连纳言大将军严尤,也因在大疫期间不信邪,坚持巡视营中,回来就身体不适。
毕竟,疫情可不分什么高低贵贱,不论你是将军还是士卒,一着不慎,在疟疾面前该倒还是会倒。
但将军倒下后得到的照顾和药养,也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严尤熬过寒热交替的发病,打完了摆子后度过了危险期,但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大圈,躺在榻上形销骨立,每日靠一点稀粥过活。
可他恢复点清醒后,依然让人搀扶自己起来,坚持召开军议,商讨对策。
“还望将军好生安养!”
窦融、岑彭、任光等军吏在帐内朝老将军下拜,劝他不要硬撑。
严尤叹息道:“我在陛下面前立了誓言,年内平定绿林,眼看大胜在即,却不想遭遇大疫,如今绿林残部趁我军避疫而遁,严尤难辞其咎,岂敢再躺着一动不动?”
“就算全军上下都染病而卧,只剩下老夫一人,这仗仍然要打!”
他心急如焚,让人摊开地图,官军经过几次移营后,其所在位置,是汉水边的宜城县(湖北宜城)。这疟疾太过可怕,大军一个月内至少损失了上万士卒,或死或病,失去战斗力。剩下的人也士气低落,连斥候情报了迟缓了许多。
所以直到前几日,严尤才得知,绿林根本不是集体南下,而是兵分两路,一南一北!
“绿林贼南下之兵万余,号下江兵,出云杜,过章山,接下来……”
因为沾了第五伦的光升官,又被严尤选入军中做校尉的岑彭说道:“贼人是想要像去年一样,攻克竟陵,然后或遁入云梦与江夏贼合兵,或向西破华容县,同南郡贼勾结,进攻江陵。”
严尤认为应该是后者,因为那么多贼兵,进云梦泽里也找不到太多吃食,他们还是会继续袭击县城。
他咳嗽着下令道:“竟陵、华容等县,肘腋荆楚,噤喉江汉,舟车辐集,水陆要冲。春秋时,为楚之郊郢,乃是江陵门户,凭此可御江夏来敌,一旦有失,江陵危矣!不容有失。”
严尤点了校尉岑彭的名:“君然,你带着分营而处,未曾染疫的前队兵三千南下追击绿林,南郡兵亦将受调遣助你,务必拦住下江之贼!”
“南郡江夏水网纵横,可看准贼人半渡时击之!”
“诺!”岑彭领命而出,而主薄任光出门送他,却拉着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岑彭道:“君然,你我乃是前队同乡,被严将军赏识,最初是因为沾了第五伯鱼的光,严将军师徒于吾等有知遇之恩,确当报答。”
“没错。”实心眼的岑彭也这么想,但任光却劝他道:“可如今的形势不妙,南郡、江夏闹灾,民不聊生,这是你我亲眼所见。我听说绿林贼本已遭疟疾重创,可出了山后,投奔的人越络绎不绝,可官军却越打越少。你纵能拦截彼辈一时,难道还能扭转大势么?”
岑彭不太高兴:“伯卿此言何意?”
任光长拜:“我只望君然能多为自己,为宗族考虑,凡事勿要太拼,这朝廷,不值当吾等卖命啊。”
“伯卿好意,岑彭心领了。”岑彭却道:“我过去十余年都是小小县尉,为人所轻,名姓不扬于世,幸得严公赏识提拔,让我做校尉,如今又委以重任,让我单领一军。”
“严公哪怕重病呕血,亦要忠于君事,我岑彭,又岂敢不忠于严公托付呢?”
言罢朝任光作揖,大步离开。
而营帐之内,严尤对另一支北上的绿林贼新市兵,其实更加在意。
“因我部扼守江汉,故而绿林只能绕了大圈子,北攻随县,欲入南阳。”
严尤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此地山溪险要,东接黾厄之塞,北蔽宛邓之饶,实为锁钥重地。绿林贼若取随县,东出黾厄三关,可以兼颍汝,北上宛城可以威胁中原,《左传》曰:汉东之国,随为大。楚武王经略中原,先服随、唐,而汉阳诸姬尽灭之矣,万不能使其得逞。”
他虽然能从容指挥,但随军出征却是万万不能了,只点了北上的将领。
“周公!”
心里一直在默念“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的窦融身躯一震,出列下拜。
严尤将虎符递给他:“北重于南,你且带本部兵四千北上,汇合前队大夫甄阜,共灭绿林新市兵!”
窦融一万个不想去,哭丧着脸,只顿首道:“下吏不知兵,唯恐不堪重任啊,辜负了将军厚望啊。”
严尤说道:“周公还是如此谦逊,你还不知兵,谁知兵?第五伯鱼与我往来书信中,可没少盛赞你在塞北时的勇锐,有大将之才也。而我观周公治军甚严,疫病来时还能分营而守,故幸存者多,我能倚仗的,也只有你了!”
他又意味深长地叮嘱窦融道:“南阳多豪强大姓,我最担心的是彼辈会指协助绿林,周公北上后,要多派人宣扬绿林贼在江夏屠城掳掠之事,尤其要讲讲彼辈为了粮食攻打坞堡,残灭著姓的事迹。”
“谨遵将军之令!”
窦融只好应诺,只在心里暗暗骂那个在皇帝、严尤面前拼命吹捧自己的同行:“第五伦啊第五伦,我与你何仇何怨?”
倒是严尤,在安排好这一切后,又感觉到身体一阵恶寒,他的病还没好透,此时仿佛透支了全身的气力,又只能无奈地躺着将养了。
在兵权谋层面上,他已经做到最好,但具体结果,还得看岑彭与窦融怎么打,只能看天意了。
只在满心无力之余,严伯石忍不住暗想:“若是伯鱼在此为我助力,该多好?吾等一旦得到陛下信任放权,或许,当真能够挽救天倾!”
……
八月底的前队郡宛城,李通兄弟也在时刻关注着绿林军的动向。
南阳第一大姓的眼睛和耳朵遍布全郡,他们家那些打着经商名义的车骑往来南北,比官府驿骑还频繁,还要快,李通让堂弟李轶一有事就禀报。
这日入夜时分,李通正难以入眠时,李轶突然叩响了李通的防备,说有急事要报。
“莫非是随县陷落,绿林北上了?”
随县周边本就有许多穷佃户,连续几年干旱,日子过得艰难,如今乘着乱兵过境,也纷纷加入绿林军,他们人数是越来越多了,而随着南阳扰动,豪强们也开始担心起未来。
若放在太平世道,或者任何一个正常的王朝,他们肯定会协助官府将这群穷鬼剿灭,可这大新……眼看已摇摇欲坠,对待豪右们也不好,去年还乘机勒索,要南阳诸姓出军粮,惹了众怒,而王师军纪也一言难尽。
是继续相信王师能保护他们,在绿林北上时一起完蛋,还是依靠自己?这便是李通踌躇的事。
李轶说道:“绿林攻城乏力,随县还在苦苦支撑待援,弟今夜是收到了一些新消息。”
“兄长可知平林廖氏?”
李通想了很久,才想起那是随县平林乡的小豪强,地不过万亩,徒附不过数百,身处穷乡僻壤。这种小户人家,想要来拜访他们兄弟时,李通都是不太乐意接见的。
可就是这样的小豪强,却干了一件大事。
李轶道:“廖氏家主廖湛起兵了,聚合了千余人响应绿林军,自称‘平林兵’,号将军,如今已加入了绿林军!”
这确实是个关键的消息,如此看来,绿林对主动加入他们的豪强武装,还是持欢迎态度的,通过响应绿林来保全宗族产业不被贼兵损害,倒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而前队郡对新室心怀不满,随时准备在绿林北上时加入的,又何止是平林廖氏呢?
李通立刻问道:“舂陵刘伯升,有何动静?”
蔡阳县就在随县左近,绿林一旦破随,舂陵首当其冲,如果说宛城李氏还有时间考虑,那么舂陵刘氏,已经是火烧眉毛了。
李轶也盯着那边呢:“虽然我家的人难以进入蔡阳,但据上个月的消息,绿林刚到南阳境内,刘伯升便以保护乡曲为名,聚合了上千徒附宾客,而当地县宰竟听之任之。”
废话,县宰估计还指望刘家保护他呢!
李通陷入了沉吟,半响后才对李轶说起一件旧事:“父亲数月前从常安写信过来,里面提及了一个谶纬。”
李通的父亲李守,和他一样是大高个,在常安左国师公刘歆的宗卿师。随着国师失宠,也越来越难混,但亦能接触一些传闻机密,告知儿子。
“父亲提到的谶纬,却是与吾等一个熟人有关。”
“谁?”
“第五伦。”
“原来是这小儿曹。”听到此名,李轶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第五伦难缠的家伙,去年可将他家狠狠敲诈了一通,被迫送了几十个熟练铁工。
李通道:“第五伦平定了魏成的叛乱,斩捕了李焉,那李焉与宾客密谋反新复汉,还写了一些谶纬,其中有两句,我最为在意。”
“一句是‘荆楚当兴,李氏为辅’!”
李轶眼睛都亮了,那岂不是……
“还有一句,刘氏当复起,李氏为辅!”
李通笑道:“依我看,这谶纬应的不是赵魏之李,而是南阳之李啊!”
“如今四方扰乱,新室且亡,汉当更兴。我纵观这南阳刘姓宗室,唯独舂陵刘伯升泛爱容众,可与谋大事!”
李轶顿时色变:“但刘伯升,与我家有仇啊。”
“兄长,你的同母兄,就是死于刘伯升宾客之手,难道忘记了么!”
李轶本以为李通让他派人暗暗监视舂陵,是提防仇家,却万万没想到,李通居然有联手的打算。
“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岂能反去‘辅佐’他家?就算要举事,南阳刘姓宗室多的是,哪怕舂陵刘里面,也有不少分支,何苦要认准刘伯升?”
“因为他的名望。”
李通道:“同姓之仇当然不能不报,但既然同母兄是异姓,那就远没有宗族利益重要。”
“我且问你,若刘伯升效仿平林廖氏,举兵响应绿林,他能拉起来多少人?”
李轶计算道:“刘伯升乃郡中闻名的豪侠,舂陵刘氏体量也大,宾客众多。刘伯升素有大志,经营十数年,加上蔡阳县的乡党青壮,短时间内,举兵五六千不在话下,甚至能到七八千!”
“加上刘縯与新野大姓阴氏、邓氏都有往来,且与湖阳樊氏是姻亲,这三家若响应刘氏,又能拉起来七八千人。”
他们李家振臂一呼,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啊,若说李家是白道著姓最强,那舂陵刘氏,在刘縯兄弟苦心经营下,硬是从中等豪强,跻身成为黑道最强,本宗族的实力不算出众,但这年头什么最重要?名声!
南阳的轻侠壮士,不会因为李氏呼吁而反,却能因为刘伯升一句话而袒右持兵,攻杀官吏。
这便是李通看中舂陵刘伯升的原因,只有他们联手,才能在一夜之间,让南阳倾覆易帜,也只有南阳豪强协力,才能在王师、绿林的夹缝里,确保自家利益。
“刘伯升一向恩怨分明,他杀我同母兄,而我没有追究,他欠了我家一个大人情,这份情谊,正好能变成举事后讨价还价的条件!”
未来究竟是五鼎食,还是五鼎烹,在此一举,李通心意已决:“立刻派人去舂陵……”
李轶也被说服了:“且慢,此去舂陵,来回需要数日,恐怕事情有变。倒不如先找一人商议,我听说,他年初为避第五伦征辟,跑去了颍川、汝南,近来又回到了南阳。正在宛城,被我家眼线发现。”
“谁人?”
“刘伯升的胞弟,刘秀!”
……
刘秀确实刚回到宛城没几天,住在里巷之中,与好友朱祐一起,正积极为刘伯升联络反新义士,却忽然听说仇家李轶找上门来,在门口喊着要邀请他去赴宴……
朱祐顿时大惊:“莫非吾等的计划,泄露了?”
他知道刘家和李家的仇怨,顿时起身打算翻墙跑路。
刘秀却拉住了朱祐,让他令人打开窗扉往外一看,却见里巷中,到处都是李家的宾客打手,往哪跑?
“宛城是李氏的地盘,若他家有心寻仇,吾等早已丧命,又能逃到哪去?”
院子里,李轶又在呼喊了:“文叔请放心,吾兄欲相见款诚,无他意也。”
刘秀大声对外头说道:“早欲拜会李君兄弟,固所愿尔!秀这就来!”
又回头对朱祐苦笑:“事已至此,哪怕是鸿门之宴,也得去啊。”
言罢刘秀一边整理衣冠,却又将一把刀削藏进了衣襟里。
“文叔不是已决定要赴会了么?这小刀削能作甚?”朱祐知道刘秀武力与其兄相比大为不如,带把刀有何用?若是刘伯升,要么直接杀出去,要么坦坦荡荡,他这弟弟性格与之大为不同啊。
刘秀也无奈,拍着胸前的小刀道:“既然是鸿门宴,却无张良之智,亦无陈平之谋,更没项伯之助,而它,也只有它……”
“是给我壮胆的樊哙啊!”
……
PS:上(刘秀)恐其怨,故避之。使来者言李氏欲相见款诚无他意,上乃见之,怀刀自备,入见。——《东观汉纪》
第185章 纳头便拜
尽管赴宴时心有疑虑,但李家兄弟甚至都没让人搜刘秀的身,这场“鸿门宴”与想象中不太一样。刘秀怀里那把被他称之为“樊哙”的小刀,根本就没派上用场。
李通表现得十分亲热,在宅中与刘秀密会,谈及对他兄长刘伯升的仰慕,又吐槽了他认为自己与刘秀共同的“故交”第五伦,最后才低声对刘秀说道。
“如今天下扰乱饥饿,绿林兵盛,新市兵起,南阳骚动,备受王师贼寇之扰,当此之时,豪右还是得联手自保才行。”
“纵观南阳豪杰,其余不过尔尔,值得共谋大事者,唯李氏与伯升兄弟也!”
“又有谶纬说‘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伯升暗蓄宾客,购作甲兵,李氏愿奉伯升为主,在宛城响应!”
刘秀一听此言,立刻对李通纳头便拜:“李君高义,若能得李氏之助,大事可期也!”
绿林已打到随县,举事迫在眉睫,刘秀就是奉兄长之命来宛城联络宾客朋友,顺便试图搞些弩机,李氏答应加入,简直是天降大礼。
然而刘秀表面欢喜,心里对笑呵呵的李氏兄弟,却无半分信赖。
“李氏富厚,南阳第一,过去一向围着官府转,如今忽然找我商议,其语言谲诡,还表示愿意作为辅佐,我家可是杀了他异母兄的仇人啊。”
但身处别人地盘上,也只能顺着他们的话走,只是刘秀提出疑虑:“若举大事,那李君之父在常安做官,他怎么办?”
李轶道:“伯父自有办法脱身,不必文叔担忧,只管将李氏的倡议转告于伯升即可。”
他们也没打算和刘秀立刻将事情敲定,只当他是给刘伯升传话的小弟。
毕竟刘秀素来低调,隐于兄长的光环之下,名望不显。若非第五伦特地派人征辟,又曾得严尤赏识做过几天军中小官,李家甚至都不知道有他这个人。
尽管心里都有各自打算,但双方表面上却一拍即合,共语移日,握手极欢。
刘秀既然心存警惕,也没将舂陵刘氏详细的计划全盘托出,只讲了一些模棱两可的信息。倒是李家为了表达诚意,直接送了刘秀一百架弩,这都是官府明文禁止买卖的禁物。
倒是在刘秀走后,李通捋须道:“难怪第五伦会与此人交游,还特地辟除,如今看来,刘文叔沉稳厚重,确实有些过人之处。”
“是么?我怎么没看出来。”
李轶却不这么觉得:“刘秀虽然多次往来宛城,却没有一件值得称道的事,不过荫其兄名望罢了。他答应赴约却半天不出门,见了吾等纳头便拜战战兢兢,言语怯懦,事事不敢拿主意,毫无其兄雄杰之气。”
“我看这刘秀,乡里之士也,顶多做一个传话递信的使者,何足道哉!”
……
刘秀回到居所,便立刻遣朱祐去舂陵给兄长送信,李家的主动结盟是一个很大的变数,必须知会家里。
又暗中观察李氏动作,究竟是为了和官府勾结用语言来欺骗他们,还是当真欲举大事。
李家确实在做准备,不但筹备兵弩,还购置了大量绦衣赤帻,毕竟汉家以火德著称,这些可以作为举事兵卒的标志,又数次邀约刘秀密议,竟将城内好几个曹掾都拉拢了进来。
“看来李次元兄弟确实欲反。”
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李通这边都准备造反了,他父亲李守还在常安对此一无所知。
“和我家颇似啊。”舂陵刘氏的主事者,名义上是叔父刘良等老一辈,他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以为伯升练兵是为了抵御绿林贼寇呢!
与之相同的,还有新野阴氏、邓氏,阴兴、邓晨这些小一辈都在和刘伯升暗中筹划大事,反倒是家主们茫然无知,但无妨,到时候只要一人响应,就能将整个家族拖下水。
随着朱祐往返舂陵与宛城,刘秀也得知了南方的最新动向。
“好叫文叔知晓,加入绿林的人越来越多,随县顶多撑到入冬。而伯升也与有一面之交的绿林渠帅马武取得联络,巧的是,南阳最早举事响应的平林军中,还有你家的一个族亲,叫……刘玄。”
“原来是刘圣公啊!”
刘秀认识刘玄,住在另一个里,都是舂陵节侯的子孙。两个支系在曾祖时才分家,算他从兄,逢年过节没少打照面,人家血脉更接近舂陵主系,也是个大地主,地比刘秀还多。
几年前因为门下宾客犯法,刘玄假死脱身,跑到随县去了,如今刘玄给绿林军带路,也负责舂陵诸刘与绿林军的联络工作。
宛城这边,前队大尹甄阜正发动各家豪强出钱出力,随他一起发兵攻击绿林,解救随县。
李家一边通知远在常安的老父亲赶快跑路,同时决定乘着前队大军南下时起事,一举拿下宛城,然后南北夹击,让官军腹背受敌,而时间就定在……
“立冬日!”
刘、李同盟基本达成,定下日期后,刘秀回望这几年的筹备,感慨良多。
“自我从太学逃归,不过才短短三年啊,如今东有赤眉,南则绿林,四夷扰动,王莽败亡兆现,九州方乱。”
相比于大哥,刘秀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在宛城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罢了,但不论如何,他至少参与其中。
“兄长,吾等期盼已久的汉家复兴之日,终于要到了!”
“天变,已成!”
……
地皇三年九月上旬时,第五伦亦已离开了武安,开始折返邺城。
哪怕是在颠簸的车上,第五伦仍不忘工作,靠着车厢,对着全郡地图琢磨。
“一举夺取西北三县,于我有利也有弊。”
“利好是夺取了铁矿和地利,既能保证全郡铁器供应,又占据了针对邯郸的制高点。”
“而不利之处,在于拉大了防区,使我兵力捉襟见肘了。”
现在第五伦麾下的兵卒分为几个部分。
一千多分得田地的猪突豨勇,由屯田校尉万脩带着,就驻扎在武安和涉县,一面提防赵刘,一边守卫铁矿,镇压李能残党。
又有五百铁官徒,因为第五伦不放心他们,遂分化打散,安置在各县,只留了一部分在铁工坊。
此外还有五百征召兵,由郡参军耿弇统领,第五伦将他调到了南方的黎阳县。
主力则是三千流民兵,校尉马援统辖,分为三曲,北方梁期、中部邺城、东南方内黄县各驻一千,主要是看住郡中豪强,兼顾郡东。
如此一来,兵力略显不足,无事还好,一旦有事,恐怕要拆东墙补西墙。
但大规模征兵不可能,这五千人都是常备兵,和豪强举事临时发动的海量临时人手不同,是基本脱产的,第五伦每个月要拿出六七千石粮食供应。
所以第五伦算了算魏成郡的粮仓所余,入冬后,他最多再募两千新卒,再多口粮就有些吃紧,除非……
“让豪强捐粮。”
此外,在第五伦尚未掌控的郡东六县,还有两千郡兵,第五伦年初时玩了花招,让属令史熊和兵曹掾柴氏相互提防,他们虽然相互不信任,但仍得乖乖给第五伦守着元城。
“既然西北李氏已逐,各县宰、尉、丞都安插了自己人,接下来,就轮到收郡东六县权柄了!”
一统魏郡的事业才完成了一半,这个冬天,真是任重而道远,第五伦就担心,外部条件等不得自己按部就班完成计划。
正思索时,车旁的随从张鱼等人却发出了惊呼。
“郡君,看,是飞蝗!”
第五伦将头探出安车,朝远处的天空望去,果见一副遮天蔽日之景,那是不知多少万只蝗虫在飞舞。
“奇事,这都深秋了,怎么还有蝗虫!”
第五伦叹息道:“大概是从大河南岸飞过来的,听说关东夏秋之交时大饥荒,蝗虫漫天,人食人。”
大概是将大河对岸啃食殆尽,便顺着风过来了,成群结队,指不定要一直飞到太行山才会停下。
不过这些蝗虫来魏郡却是晚了些,秋收已过,而宿麦刚种下还没发芽,蝗虫顶多啃一啃菜叶,对魏郡够不成致命的打击,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一旦入冬,就等着死翘翘吧。
而落在各地飞不动的蝗虫,倒是能给一些县饥肠辘辘的百姓,带来些难得的蛋白质,唯一担心的是,这些与季节相异乱飞的蝗虫会在魏地产卵,给明年的生产埋雷。
人们多认为蝗虫乃是神物,祈祷敬送者多,在谶纬横行的时代尤甚。
但第五伦早在故乡做曹掾时,有一次遇上蝗灾,才知道,这捕杀蝗虫的命令,不必等他这个真穿越者提倡,另一位“疑似穿越者”已经颁布了。
早在前朝平帝元始二年发生重大蝗灾后,安汉公王莽便遣使者捕蝗,甚至为了鼓励此种行为,还让百姓将所捕得蝗虫交给官吏,以重量石斗受钱,这恐怕是有史以来头一次朝廷动员全民捕蝗。
而第五伦又听说,今年夏天,河东闹蝗灾,蝗蜚蔽天,飞至常安,入于寿成室,缘殿阁而上,民间视为灾异,但王莽却说这是寻常事,又发动吏民设购赏捕击。
“所以王莽啊王莽,你究竟是迷信,还是不迷信?”
很快就来到这个时代四年了,大新不知还能撑多久,但第五伦还是摸不透王莽这个人。
不论如何,王莽的政令倒是给了各地官府方便,可以将那些妄言“蝗虫是天意不能打杀而要膜拜”的巫祝堂而皇之逮捕处罚,在天灾降临时,做些小小的挣扎和人为努力,该烧就烧该吃就吃,饿的时候,这都是肉啊。
这些忽如其来的蝗虫虽然不会给魏郡造成太大损害,但想想都知道,天上的飞蝗加上地上的蝗虫:王师过境,大河以南、以东形势将严峻到何种程度。
而等第五伦回到邺城时,耿纯第一时间来告知了他一件大事。
“更始将军廉丹与太师王匡向朝廷报功,又广发捷报于诸郡,王师已于有盐郡(东平郡)有盐县翦灭赤眉主力!斩首数万级!”
有盐郡就是东平,有盐县就是汉时的无盐县,硬生生被王莽改了名。那儿与魏成隔着一个治亭郡,距离郡界也就三百里距离,十日可达,听说那儿上个月被赤眉别部攻占。
这绝对是能够改变关东形势的大新闻,可听到这个大捷报后,第五伦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王师的传统艺能,那漫天乱飞的好多颗卢芳头。
第五伦遂看着耿纯:“赤眉主力已灭,这大捷……伯山信么?“
耿纯笃定地摇头:“我不信!”
……
PS:被降温封印,起晚了点,第二章在18:00。
第186章 秋后蚂蚱
有一个人,字为“伯通”,却不姓周而姓彭,名叫彭宠。
“王师,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
同样是地皇三年九月中旬,靠近无盐——现在应该叫有盐城时,司空掾彭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这一路上来,彭宠对作为前锋的更始将军廉丹军纪之差,已经颇多见闻。但却万万没想到,短短数日,王师就能将原本富庶无比,号称兖州都会的无盐城祸害成一座鬼邑。
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他们先嗅其味,前几天连日阴雨,使得道边积尸经雨水浸泡而暴涨,皮肤呈青黑色如蒙鼓皮,血肉在里面溃烂,秽臭逼人,再经过太阳暴晒,气味愈加浓烈。
而整个无盐周边又被官军杀得精光,找不够人挖坑,只能堆一起乱烧。彭宠奉命带丁壮来就是干这活的,到处都在焚灼尸体,方圆数十里内,处处烟气氤氲,结成如雾。
然后是触目惊心,城郭周边,田中横尸交砌。路过一沟一池,但见尸体手足相枕,死不瞑目。大路道旁,堆积起高高的人头京观,作为王师“平定叛乱”炫耀武功的象征,几乎每个亭驿都有。
彭宠还注意到,他们中只有一小部分人,眉毛用泥土涂成褐红色,是真赤眉,其余多是无辜百姓。
最后才闻其音,城外乡邑里闾树木阴森,哭音成籁,偶见侥幸藏身逃过屠杀的人影跌跌撞撞,有父亲呼唤儿子,有丈夫呼唤妻子,在草畔溪间,孩童呱呱啼声比比皆是,惨不忍闻。
一路走来,彭宠押送的壮丁们,早就把朝食全吐光了,行至无盐城边报到时,所有人都蔫蔫的没什么精神,也渐渐麻木习惯了这残酷的世道。
彭宠只能咬着牙坚持:“军司空掾彭宠!奉命携带壮丁五百人随军至此。”
校尉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关中人吧?”
彭宠道:“我南阳宛人也!”
校尉奇道:“口音也不像南阳啊。”
彭宠连忙作揖:“上吏英明,这都能听出来,我确实是在幽州渔阳长大,混了些边鄙杂音。”
他的身世,和那位上党功曹鲍永挺像,本是南阳豪族,父亲在前汉时担任渔阳太守,彭宠从小就在渔阳长大。
汉平帝时,父亲因为忠于汉室,不党附王莽被杀,好在没有株连家族,彭宠只能灰溜溜回老家,长大后试为吏。
说来也奇,王莽似乎是想表现出他的宽厚胸襟,对前朝的事一笔勾销,甚至不打算追究大汉忠臣的后代。
因为表现卓著,彭宠于前年被选入常安做大司空士,阴差阳错之下,又被调到东征军中做事。
校尉冷笑道:“你可要当心了,军中判断是否为赤眉逆贼的依据,除了这对眉毛外,就是讲不讲泰山话。不管是南阳还是渔阳方言,在军中的雍、豫兵卒耳中,与泰山话也差别不大,吐字再不清楚,小心误杀了你。”
彭宠只觉得荒谬,这是哪门子辨别叛逆的方法?如此说来,泰山郡人岂不是都是赤眉喽?
校尉却笑着说道:“谁让赤眉贼在这无盐举事时,竟欲将所有外地口音的官吏都杀光,更始将军,不过是继续用他们的方法来甄别叛逆。”
他吓唬了彭宠一通:“既然从言语上无法判别,那就只能看汝等这身皮,戎服可万万不能脱了!”
等众人步入城郭时,场面更令人惊骇。
整个街道仿佛被血水泼过一遍,经过行人车马践踏后变成了五颜六色,甚至还有些黏脚,让彭宠行走之间,便明白了什么叫“肝脑涂地”。
城墙脚下,无头尸体堆积如鱼鳞般密密麻麻,衣服也被剥走,像极了一群掐头无尾的虾。入夜时分,奉命搬尸体的壮丁们几次被绊倒,跌在尸堆上与尸体相触,有人甚至吓得疯了。
城里也有一些侥幸逃过王师刀斧的人,无不是碎烂鹑衣,焦头烂额,血渍成块,满面如烛泪成行,仿佛失去了魂魄。
而已经杀得人头滚滚,心满意足封刀的更始将军部属们,则住进了城中大户院落,他们将财富绸缎占为己有,左拥右抱富户淑女。她们被说成是“贼人家眷”,饱受欺凌。
“这究竟是王师,还是野兽。”
彭宠看得发怔,不由想起路上听闻的那首歌谣。
“宁逢赤眉,勿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杀我!”
……
下达屠城令的更始将军廉丹,哪里会有什么坏心眼呢,他不过是一心为朝廷,为皇帝效忠尽力罢了。
廉丹的理由很充足:“无盐作为郡治,其城中豪右民众居然勾结赤眉,杀害大尹、属令,起兵响应樊崇。故而我军拔城后,不得不痛下杀手,用这上万颗头颅,来告诫青兖诸邑,万万不能背叛天子!”
“杀万人而天下安者,必杀之!即便是背负些许恶名,廉丹也绝不推辞!”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不过这屠城杀俘,已经是更始将军廉丹的老艺能了。当初他打西南夷句町不下,就干出过屠杀邻郡蛮夷来凑数,从而使整个南中皆反糜烂的骚操作。
如今,不过是将当初的举止,复刻到了兖州来,此举能激励低迷的士气啊!
屠城杀了万余人,然后往朝廷报了数万级的斩首,“赤眉主力”,就这样在廉丹的奏疏里又被歼灭了一次,也算给皇帝一个交待了。
倒是廉丹在清点部众时,发现了一件事。
虽然军队从各郡征调,统属混乱,但来自新秦中的猪突豨勇确实没到,至今依然滞留魏地。缺席了无盐“大捷”,更始将军还是有所察觉的。
一调查,发现竟是已“死”的狗头军师冯衍定的路线。
从路线到时间,这合理么?这不合理啊。就算再绕道,就算顺手帮第五伦平叛,也早该到了吧。
廉丹很不高兴,立刻派人去魏地催促,让猪突豨勇们速来汇合,十月初必至:“否则,以失期罪论之!”
九月中旬,在被王师屠戮一空的无盐城,太师王匡也抵达会师后,这对大新的卧龙凤雏更是相互吹捧起来。
王匡盛赞廉丹:“还是更始将军当机立断,不走济水一线,而从定陶往东南,绕道昌邑,过大野泽侧面越亢父之险,一举插入东平,拔有盐城。此举将赤眉两支大军,泰山赤眉与梁山赤眉,截为两段,使其首尾不能呼应啊!”
泰山赤眉是起兵较早的樊崇部,近来人数猛增到了十万之众。
而梁山赤眉则在大野泽周围活动,首领叫董宪,众数万,开始滋扰定陶、濮阳了。
现在,十万王师一路杀来,拿下东平,横亘在两部赤眉中间。用太师王匡的话说就是:“我部占据济西津要,东平即定,扼亢父之险,则梁门不开。”
这一通互吹下来,使得廉丹都恢复了些许自信,甚至暗暗觉得,自己虽打四夷不行,但在剿灭国内叛逆上,还是行家里手。只要拿出汉武帝时绣衣使者暴胜之等人镇压闹事农夫的那套,杀个人头滚滚,没有不屈服的。
但对接下来的方略,廉丹和王匡却有了分歧。
廉丹大概是觉得属下屠城太累了,提议道:“大军跋涉数月,又新近夺取了东平,应该再次休整一番。”
王匡却摇头,出示了皇帝陛下上个月派人送来的诏令:“陛下说‘仓廪尽矣,府库空矣,可以怒矣,可以战矣’。天子的意思,更始将军还不明白么?”
当然明白,四处都在闹灾,旱灾、蝗灾,没个消停,而郡国二千石截留粮食越发频繁,十多万人已经把富庶的定陶吃穷了,再拖下去,对他们不利啊。
看来这仗不能停,而后对于应该攻打泰山赤眉还是梁山赤眉,二位又起了争执。
廉丹以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如直接东向进攻泰山赤眉,斩首恶樊崇,如此方能一劳永逸。”
王匡反对:“不然,梁山赤眉在我后方,万一与泰山赤眉合力夹击,我部危矣,更何况梁山赤眉弱而泰山强,应该先弱后强,让士卒练练手。”
练手的话,一个无盐城还不够么?
二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太师王匡地位高了一级,拍了板,更始将军廉丹只能同意。
他与王匡将大军一分为二,太师带五万兵力去攻打梁山赤眉董宪,廉丹则以五万人守护东平,护着太师后背,提防泰山赤眉西来,待到歼灭梁山赤眉后,再合力东进。
“若能功成,地皇三年结束前,陛下就能听到赤眉尽灭的好消息了!”
在王师分兵之际,倒霉的彭宠依然带着丁壮们善后,将一具具枉死的尸体掩埋,而在枯萎的草边,秋后的蚂蚱还在到处乱跳,却茫然不知,自己已经蹦跶不了多长时间了!
……
九月下旬,就在太师王匡率众调头攻击梁山之际,距离无盐不过两百里的泰山郡界平阴,泰山赤眉的主力,却也是樊崇带领下离了山林,出来找食。
樊崇依然坐没个坐像,抠着头发胡须上的虱子跳蚤,逮到就用指甲尖狠狠掐死:“说来也怪,自从那更始将军和太师带兵进入兖州后,来投奔赤眉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发现官军比赤眉更凶狠后,民众简直是归之如流水。现在的樊崇已不复刚起兵时几百人的小头领,加上老弱妇孺以及各地借名响应的,赤眉军人数已经超过了十万。
但樊崇依然没有表露出任何政治野心,连约束也依然沿用刚开始的三老、从事、巨人,依然过着抢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这次出山,倒不是他有意迎战王师,而是粮食吃尽,再不出来抢一波,就得自相残杀了。
大河沿线的迟昭平在攻击元城失败后,游弋在黄泛区,又聚合了上万人。她也带着部众加入了赤眉,在平阴与樊崇汇合。
这位奇女子一见到樊崇,就说起河北的富庶:“我愿意为樊王引路,先攻取元城,烧了王莽的皇庙,掘其祖坟,然后便能渡河过去,任君驰骋。”
樊崇很不高兴,觉得迟昭平坏了他的规矩:“说了叫樊三老,再叫什么王啊、侯啊,乃公可翻脸了!”
而这位浓髯大汉拒绝北上的理由,更是迟昭平万万想不到的。
“我听说河北冷。”
樊崇看着身后衣衫褴褛的赤眉部众,他们再怎么打,还是在青徐兖附近打转,不愿意离开家乡太远,大多数人还念着回家种地,什么河北……不想去!
而就在这时,他们却得知了王师屠戮无盐城,并开始进攻梁山贼的消息。
“天杀的官军!”
对迟昭平苦劝仍不愿去河北的樊崇立刻跳将起来,虱子也不掐了,说道:“吾等必须去救啊!”
若是换了普通的领袖,肯定会诉说一通唇亡齿寒的大道理,然而樊崇的理由,却质朴得让迟昭平想笑。
这位天下瞩目,让朝廷既恨又怕的赤眉大三老,操着一口难懂的土味琅琊方言,大声嚷嚷道:“既然都是被逼得没了活路的穷苦人,既然都染了眉毛,用同一个名号。”
“那不管梁山赤眉还是大河赤眉,都是吾等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他看了迟昭平一眼:“或姊妹!”
而后,樊崇又在部众狂热的欢呼中,抓起一把泥土,抹在眉毛上,挥臂指向西南方的无盐。
“走!杀官军,救梁山!”
……
PS:偶尔提前一次。
明天有加更。
第187章 难民
邺城郡府分办公区和居寝区,一如宫中、禁中之别,界限分明。
而马援是为数不多,能不经通报预约,直接进入内宅的人。
今日他刚进厅堂,就看到第五伦在与女儿坐在一起同案而食,二人肩膀挨着肩膀,马援还瞅见第五伦在给马婵婵夹菜。
这时代讲究分案而食,哪怕家人亦如此,尤其是妻妾,常坐于侧面小案。同案被视为极其亲昵的象征,比如汉哀帝和董贤,就经常同坐卧共食……
所以第五伦与妻子关系和睦亲昵的传闻,早就飘到郡府外了,马援对此倒是颇为欣慰,但见得多了也腻歪,遂咳嗽一声,宣示自己的到来。
第五伦见他来了,起身道:“丈人行从内黄回来了,快,加案几餐饭。”
“不必了。”马援虽然饿着肚子,但这饭可不想吃,只道有要事禀报。
第五伦低头叮嘱妻子几句后,便与马援进了书房中,里面的简牍依然堆积得很满,第五伦不喜欢让下人进来乱碰,亏得有了贤内助后,比过去的杂乱规整许多。
“又有流民从郡东入境了。”马援神色凝重地告诉第五伦。
对于秋后流民猛增的情况,第五伦是有所预料的,去年关东大旱,飞蝗如雨,有些地方秋时几乎颗粒无收。加上王师东征,赤眉兴起,双方多有战斗,沦为战场的区域秩序崩溃,百姓成批流亡。
“青州、兖州民众多弃乡里,老弱死道路,壮者入贼中,不愿意从贼的,就往安定富庶之处跑,求一条活路。”
魏成郡因为被第五伦治理得井井有条,一时间成了难民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对境外流入魏地避难的百姓,第五伦最初是持欢迎态度的,他让人在黎阳放了五百兵卒,专门甄别渡河而来的民众,对富户收一笔重税,又招募没有生计的穷人当兵,靠收拢流民拉起了一支部队,才有了今日局面,如今那些入伍早、立功多的流民,已经在武始县分到了三五十亩不等的土地。
可若是流民涌入太多,也是个大问题,而且从兖州进入魏成的通道,可不止河津一处。
马援骂道:“郡东大河改道后,魏地失了一道天险,寿良郡的流民可以直接过来,属令史熊麾下那两千郡兵只顾得上守好元城,根本拦不住,简直漏成了簸箕。”
对这些流民,第五伦称之为“偷渡”。
亦有借道魏成东北方平河郡(清河郡)潜入的,听说那边已经有不少流民帅聚众数百上千举事,官府不能制止。
而对郡东六个县,第五伦的控制不算严格,尚处于“自治”状态。
马援告诉他:“秋收从郡东溜进来的流民起码有数千人,多为馆陶董氏、平恩许氏等豪强吸纳为流庸佃农奴婢。”
豪强为何能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除了当地招募的侍从外,大抵尽收放流之民,流民为了生存依附于豪右,使得他们势力更加强大。
但豪右的胃口也有限,于是便有流民在魏地漫无目的地游走,甚至跑到马援防区的情况出现。
这些难民也不尽是老实人,成群结队乱窜,对地方秩序破坏是极大的。
第五伦刚忙完西北的事,如今东边又出了茬子,还真是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时间啊:“看来郡东敞开的口子,必须扼住。”
这是插手郡东的好机会,第五伦看着地图道:“丈人行,带兵向东移师阴安县(河南南乐)吧,然后故技重施,继续募兵。”
“就算扼住了阴安一个口子,流民亦能从元城等地过来,治标不治本。”
马援一向胆大,笑道:“我倒是有个主意,能一劳永逸!”
他指着地图上大河故道、新道中间的区域:“让我挥师东进,将魏成控制的地域,向东进至大河新道!”
第五伦道:“你是说,替已经崩溃,官府只龟缩于郡城以避赤眉的寿良郡,管辖东武阳、聊城等六个县,将我郡控制的边界推进到大河新道,沿河布防,好控制流民进入?“
“不错。”马援道:“此地乃战国时齐之西境聊城,地平土沃,无山川之阻,常为南北东西孔道。且西连魏地,为我郡之唇,战国时,赵魏齐三国往往争衡于此,若能得之,便能御赤眉于新河之上,也不至于让流民随意出入乱窜。”
这确实是个好法子,但第五伦之所以对郡东六县放任自如,一大原因,就是他手下的兵力、官吏都捉襟见肘,主要精力投入到西北三县,顾此而失彼。
所以马援的计划虽然雄心勃勃,但第五伦觉得,骤然将盘子铺大并不合适,反而要多背上六个秩序崩溃的县作为负担。
更何况,这可是越境攻占他郡土地,王师未败之时可干不得,扩大地盘的事,还得再等等。
“得再征召一批门下吏,再募上两千兵卒,才够做此事啊。”
马援自去筹办移师郡东之事,耿纯却又找上门了。
耿郡丞却是要跟第五伦报告各县上计。
“伯鱼啊伯鱼,果然如你所言,手中有了刀兵就是不一样,相较于去年吾等初至魏成时各县的肆意欺瞒,今年的秋收上计,全郡各县,竟都提前交上来。”
“彼辈敢不交么?”第五伦冷笑,且不说去年的杀鸡儆猴,就他秋时以重兵击灭李氏,拿下西北三县的气势,不管县宰还是豪强,听闻后可不得战栗惶恐,这当口上,谁也不敢做出头鸟。
除了郡北的“三赵”,第五伦派冯衍和邯郸赵刘讲的条件,便是免了三个县的租税,现如今他当务之急是控制郡东,只能暂时容忍卧榻之侧酣睡的三只小猪,但迟早要将其宰了。
但耿纯也给第五伦带来了一些不好的消息。
“去往各县的门下吏,都听到民间有流言蜚语,说你要夺全郡豪民小农之地,分予流民!”
这些事,第五伦早已从黄长处得知,也算是分地给猪突豨勇的负作用吧。
不管哪个时代,作为安土重迁的土著,永远对外来的难民抱有敌意。与自己大为不同的口音、饥肠辘辘的眼神、看向自家田宅妻女时的贪婪,大批涌入后挤占的生存空间,都足以让土著对流民间天然嫌恶痛恨,视之为飞蝗,欲驱逐杀灭而后快。
而第五伦在魏人眼中,确实是外来势力的总代言人,不但招募流民为兵,还分了李家的地安置猪突豨勇,就算没有心怀叵测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些谣言也有很大的生存土壤。
虽然第五伦凭借手里的武力,能够暂时镇压一切不服,但随着流民涌入魏成越来越多,土客矛盾亦会越来越大。
魏成的土地、粮食和蛋糕就这么大,第五伦和本地的豪强、百姓都不够分,再加上源源不断的流民就更紧张了。
一个劲内卷是没出路的,最终只有跨过郡界,将盘子做大才行,马援的提议萦绕在第五伦心中,大可定为未来的目标。
但对于耿纯提议派门下吏去各处宣布郡府政策以辟除谣言的提议,第五伦却觉得没什么用。
众所周知,谣言动动嘴,辟谣跑断腿,跟人讲道理,哪有精准的煽动焦虑有用,所以他现在的对策就是……
“只有谣言,才能对抗谣言!”
此事黄长很擅长,第五伦已经遣他带着门下吏去做了。
“就去各县宣扬,赤眉大军就要过河来魏成了,若豪右黎民不团聚在第五公身边共同应对,魏地的安宁即将不保!”
耿纯笑道:“但外面明明传言,说是王师在无盐大胜啊。”
第五伦摇头:“正是因为无盐大捷,赤眉才要转移渡河而来啊。”
这很合理。
“再让人继续传:‘王师大军就要追逐赤眉,过河来魏成了,若豪右黎民不团聚在第五公身边共同应对,魏地的安宁即将不保’。”
耿纯拊掌大笑:“妙哉,魏人闻赤眉来,只是小溺失禁,若闻王师来,只怕是屁滚尿流,自己都要逃跑做流民了。”
反正这两者对魏地豪右平民来说,都是穷凶极恶的代名词,赤眉是典型的流民帅思维,席卷各地,不事生产而靠抢掠为生,主要杀中上层,但也难免祸害无辜百姓。
而王师就更加纯粹了,更始将军、太师的军队主要杀中下层,无盐的屠杀便是例证,失控的军队疯起来,连豪强都打!
虽然外头的歌谣唱的是“宁逢赤眉,勿逢王师”,两害取其轻,但最好是两货都不要遇上。
既然魏人害怕第五伦牺牲他们利益来养流民,那就增加更大的恐慌,渲染外部势力的入侵,让魏成郡豪强明白,除了背靠第五公,他们别无选择。毕竟任何一家单拎出来,都绝对不是王师、赤眉的对手。
倒是耿纯向第五伦请求,说要离开魏郡一段时日。
第五伦一愣:“伯山,你不会是要学我辞官吧?”
耿纯摇头:“非也,更始将军不是遣使来痛斥伯鱼,要猪突豨勇十月初必至无盐汇合么?”
“当然,猪突豨勇们与李家鏖战伤亡惨重,加上魏地‘叛逆’此起彼伏,如何去得?”
“这些事,得由人去转告更始将军知晓,一般的小吏恐怕难以胜任。”
耿纯主动请命:“不如我代伯鱼跑一趟,顺便看看,王师在无盐是否真的大劫,而赤眉主力究竟有没有被翦灭。”
这关系到魏成郡未来的选择,确实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去看看情况。
但外头乱成这样,出了魏地便是犯险,不像耿纯风格啊,第五伦疑惑地看着他,耿纯也说了实话。
他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脸,肃然道:“赤眉王师胜负将分,兖州局势不妙,我担心吾父安危,想顺便去一趟定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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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洪流
渡过白马津,复入东郡地。
地皇三年九月下旬,在耿纯抵达时,这片被王莽一分为二又更名“治亭”的土地,已不复第五伦去年赶赴濮阳借兵时的安定。
耿纯记得,自己离开邺城时第五伦对他说过:“治亭大尹王闳乃是皇亲,也算治郡能手,管辖濮阳十余年,就是胆子小了些,惧怕皇帝申饬,如同惊弓之鸟,甚至曾服毒自尽。”
也由不得王闳不日夜恐惧,毕竟治亭头顶本就悬着一道黄色的巨河,随时可能将他十余年所作努力一朝冲毁。加上卫地没有山河之防,从战国时起就是赵、齐兵锋往来的战场,如今来自兖州的流民一拥而入,地方行政早就濒临崩溃了。
所以耿纯在濮阳附近只见到疲于应付流民的郡兵,以及纷纷加高坞堡壁垒以自守的豪强。
等耿纯一行人过了瓠子口后,便进入了黄泛区,如果说濮阳附近,王闳尚能与豪强们共同维持一定秩序的话,那这片地域便只剩下了混乱。
据耿纯所知,一百五十年前,汉武帝初年,黄河就在濮阳附近的瓠子决口。朝廷发动了十万人还没堵上,加上丞相武安侯田蚡宣扬什么堵不如疏:“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塞之,未必应天。”
结果导致封堵作罢,黄河肆无忌惮向东南流入大野泽,与淮水、泗水相通,导致十六郡的百姓受灾,这一带成了黄泛区,使得关东流民二百万,知道二十多年后,汉武帝亲至瓠子,发动了更多人才塞上,让黄河归于原位。
是故今日,耿纯依然能见当初瓠子口堤坝边,淇园竹子一排一排地打下的木桩,再填上土石和柴草。
可帝国极盛时留下的制度终会腐朽,至于竹木柴草朽烂得更快,年久失修后,瓠子再度决口,新朝在尚有能力治理时一拖再拖,至今已再也拿不出财力人力,只能放任浊流东溃。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
耿纯望着河水摇头,让第五伦派来给他做护卫的数十人加强戒备,进入河水泛滥的区域后,便如入敌国。
这几十人中,便有几个流民兵,耿纯不止一次让他们跟自己说说当年大河决口的事,毕竟那场天灾,魏人只是旁观者,是幸运的邻居,这些流民却是亲历者。
一位已经升任士吏,在武始县分到地的流民兵,说他家住甄城,正好是大河决口的正面。
“不瞒郡丞,河水来的那天,我正好娶亲。”
甄士吏说起当日情形,迎亲队伍不长,却热闹得很,笙箫声脆,安车稳当,大人小孩都挤在路边欢笑。可就在这热闹之际,却隐约觉得脚下的黄土地有些颤动,闷雷样的嗡嗡声也从远处传来,震得人耳朵发麻。
接着是浑浊的洪水涌了过来,刚开始水量还不大,只是水流急,片刻之间,浑浊的黄水就淹过马车轮子,淹到车舆上,行驶不能。他只能解了车,带新妇骑马逃,可还不等他们走到高地,更大的洪水呼啸着冲来,几尺高的浪头砸向人群,瞬间将人、马、车都卷得无影无踪。
“我拽着一棵树活了下来,但新妇却再也没见着,大概真是被河伯抢走了。”
士吏苦笑道:“待了好几天水还没退,饿得实在不行,就抓住漂在水里的门板,将自己捆在上面,到处划着找食,我什么都吃过,比如花蛇,连鳞带肠肚往肚子里吞,平日觉得腥臭,那时却是香甜。”
哎,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齿桑浮兮淮泗满,久不返兮水维缓!
等洪水退却后甄士吏回到家,全家七口人都不知去向,连尸体也没见到,里闾也死伤大半。
更难熬的日子还在后头,接下来一路上,甄士吏指着左右告诉耿纯,这河水汹涌一时,留下的祸害却很长久,先是将下泄的低洼处统统变成汪洋,河水退后,昔日的良田沃土变成了沙滩河汊,难以耕种。
甄士吏家在洪灾前本是小地主,后来也领着残存的族人耕田,可收获却寥寥无几,只能抛弃家园,去洪水未波及的丘陵郡县给人当佃农。
日子才安定没多久,黄河不知是痒还是怎么,又扭了扭身体,好家伙,洪水又来了!
“三天一小洪,五天一大涝,还种什么地?”
在随时面临家园覆灭的生存条件下,兖州人宁可流窜求食,也不肯圈地种粮,那样至少在大水来时无牵无挂,侥幸未死,就换个地方。
因为河道未定,此后黄河水连年泛滥,气候也变得奇怪,在旱魃和水患的来回折腾中,昔日肥沃的土地已经龟裂成块,最后完全不适合耕种,原本有粮仓之称的甄城,如今甄士吏带着耿纯故地重游,早已是一片荒地。
“这下,连欲做佃农帮佣都不能了。”
“连续三季颗粒无收,我才不得已往西流亡,亏得到了魏地,才被收编入伍,不仅有吃的,如今还重新分了田宅,唉,第五公真是吾等的大恩人啊。”甄士吏对第五伦是当真心存感激,他打算明年就重新娶妻,这次不用担心汹涌大水了。
耿纯行走之际,看到土里夹杂着一些虫卵,撂荒的土地又成为又成为蝗虫迅速滋生的温床,几乎年年都闹,横跨兖冀青徐,甚至能一路飞到关中去。
被水旱苛政来回折腾十余年的兖州流民,也被外郡人视为蝗虫,四处流散,被水旱苛政来回折腾十余年的兖州流民,如今或加入赤眉,或遁入魏郡被第五伦和豪强收编。
至于还留在当地的,真是惨不忍睹,耿纯看到无家可归的难民不得不以草根、树皮果腹,甚至以含毒野菜及土充饥,糠秕杂食反成佳肴,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些倒毙路边的死人被利器割走了肉。
而前往无盐的路上,他们更遭到了许多股流民武装的袭击,依靠劲弩击退,有时候攻击他们的则是王师抄粮的小股部队,耿纯表明身份后,才得到护卫,前往更始将军所在的无盐县。
路上,亲眼目睹这一切后,耿纯对时下的局势更加了然。
“就算无盐大捷是真的,十万赤眉已被翦灭,但只要这大河一日不安宁,兖州百万流民就依然会四处流窜求生,迟早也会出现黄眉、绿眉、白眉来!”
“防民之难甚于防川,王师官军犹如瓠子的竹木土石,哪能挡得住这汹涌怒河?就算暂塞一时,一旦川壅而溃,伤人必多。”
这些聚众求生的流民,一如水患,耿纯清楚地意识到,一旦他们完全失控,造成的破坏将是难以想象的,届时无论家世殷实的富户,还是看似坚固的坞堡,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官府,都将在湍急的民潮中被冲垮。
“魏成至少还有点山川之防,能暂挡一时,我的故乡和成郡宋子县远在北方,宗族短期内也不会遭到波及,可吾父所在的定陶,却首当其冲啊!”
耿纯不由对父亲耿艾多了几分担忧,他去年之所以答应第五伦邀请,随他到冀州来,就是念着“狡兔三窟”,既然待在常安没什么奔头,不如跟着第五伦,为家族在魏成郡再营造一个窝。
加上耿艾担任大尹的定陶,老家宋子县,乃至于朔调的族叔耿况,他们的选择很多,耿氏一族,不至于在乱世里没了去处。
可如今看来,昔日号称“天下之中”,富极兖州的定陶简直是危如累卵。先被王师入驻摧残过一通,如今又在赤眉与官军的战场附近,耿纯心系父亲安危,想着去更始将军处探知虚实后,就前往定陶,看能否劝劝他的老父亲,这定陶咱们家不守了,学学第五伦辞官的干脆,想办法开溜吧。
接下来的路上,耿纯但见太师王匡的大军在向南方大野泽畔的梁山开拔,他们秩序不整,但拉着的车上却运载着许多首级人头,说是沿途消灭的赤眉,但耿纯猜测多半是被杀了冒功的无辜百姓。
又闻护送他的官军关于无盐大捷之事,彼辈趾高气扬,说什么:“不过是一群流民罢了,无盐的赤眉,都排着队让吾等砍头,我一早上杀了三十人。”
这更让耿纯听出了些许水分,加上他本就是文武兼修,等摸清楚太师、更始将军行军路线,方略布置后,不由大惊。
“什么千里奔袭,将赤眉截为两断,这明明是主动一头扎进梁山赤眉、泰山赤眉的包围里啊!”
早就听第五伦说过这两位打匈奴时,坑害友军有方,出击匈奴无能的事迹,但没想到这仗居然打成这样,不知是真的愚蠢,还是太过自信。
果不其然,等耿纯心怀忐忑行至无盐县以西时,却见前方人头攒动,官兵没命地西边跑,边跑还边嚷嚷道:“王师败了,王师败了!”
耿纯让人拦下一队还算成建制的队伍,领头的却是一位军司空曹掾,名为彭宠,看着面善,一问之下,发现二人在常安时曾打过一次照面。
“原来是故纳言士耿君,我曾做过大司空士。”
彭宠是奉命带着丁壮,从无盐出发给太师运粮,可他们才出城没多久,就从后方跑来的溃兵处,听闻泰山赤眉在无盐本地人带路下,袭击了更始将军大营。
因为多达五万人,防区散得很开,彼此之间消息不便,忽然遭到袭击后,各部纷纷说前方大溃,更始将军战死云云,于是就出现了争先恐后往西南方跑的场景,彭宠也让人丢弃辎重,一起开溜。
可如今要去哪呢?彭宠道:“吾等都是打算投太师。”
眼下情形,无盐当然是去不得了,耿纯也只好稀里糊涂地和彭伯通一起跑路。
一路上,耿纯发现这彭宠有些头脑,耳提面命,死死拉着众丁壮聚在一起,这种大败的混乱情形,有建制的活命几率更大,若是单独乱窜。那些隐藏在水泽中,对王师恨之入骨的无盐人都能取了你脑袋。
毕竟和王师分辨是否为赤眉一样,本地人也可以按照口音不同,杀死所有外乡人啊!
耿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溃兵撤退,等抵达无盐西数十里的成昌乡时,却发现争先恐后越过他们往西跑的更始将军后队,却忽然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更有人一扭头朝北方逃去。
而接下来迎面逃来的人,竟打着不同建制的旗号。
“是太师麾下的兵卒。”彭宠大惊,等他与耿纯逮住几个朝他们撞来的溃兵一问,得知了令人骇然的事。
“太师击梁山赤眉董宪,吃了败仗,大军正往成昌撤来,希望更始将军救援!”
绝了!真是绝了,更始将军廉丹被泰山赤眉袭击,也打算撤往成昌,背靠太师求救呢!
大新的卧龙凤雏,在无盐大捷后短短半月,就这样顺利转战百里,在成昌胜利会师。
无数支部队乱嗡嗡地挤在成昌附近,士兵找不到将军,将军找不到士兵,旗号杂乱簇拥,数万人茫然不知所措。连耿纯、彭宠也被裹挟在其中,难以脱身。
而梁山赤眉、泰山赤眉两路大军,正如钳子一般朝他们夹来!
耿纯站在车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一下子想起了甄士吏对他描述过,河决那天的场景。
脚下的黄土地在微微颤动,闷雷样的嗡嗡声也从远处传来,而近处的官军茫然无措,鬼哭狼嚎,震得人耳朵发麻,一模一样。
而地平线上,汹涌大水亦在人头攒动,那是以泥土抹红眉毛的赤眉军,他们甲兵简陋,他们毫无秩序,却人人奋勇向前。
川壅而溃,那是黄泛区流民积攒了十多年的愤怒,是夹杂了无盐上万冤魂的怒吼。
势不可挡,赤色的洪流滚滚而来,淹没王师,席卷兖州大地,摧枯拉朽,将旧秩序毁灭殆尽!
……
PS:第三章在18:00。
第189章 乱杀
更始将军廉丹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场仗是怎么输的,他虽然是个庸将,但基本的排兵布阵还是会的,自己坐镇无盐城,将五万人布置在周边乡邑。
最初听闻有小股赤眉袭击抄粮队伍时,他漫不经心地派一个曲去救,结果却传回了全曲被赤眉大队人马包围的消息。
廉丹惊讶之余,再遣一整个部去驰援,结果得知他们又被包围了。
“本地赤眉不是杀尽了么?哪来这么多贼人?莫非是泰山的樊崇主力?”
不等新的援兵派出,无盐周边的几个防区同时派人来禀报,说是遭到了赤眉袭击。
廉丹纵容王师屠无盐城,虽然某种程度上也“提高”了他们的士气,让兵卒以为赤眉不足畏,猛地遇到真正的赤眉战士,才知道自己斤两。
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草丛中,树林里,沟渠内,甚至是已经被官军屠灭殆尽的里闾深处。平素面对官军凌辱呵斥唯唯诺诺的农民,只要抄起一柄草叉、粪耙,就是战士!
响应同乡口音的三老、巨人们“杀官军”的号召,走到田埂边,只要捧起一撮红泥巴,赤壤的、褐壤的,甚至是被亲人鲜血染红的黄土,往眉毛上重重一抹,每个对官军心怀仇怨的兖州人,便都是赤眉军!
他们额上浓墨重彩,犹如怒目巨人,足下赤脚或踏着草鞋,没有建制,没有旗号,甚至没有领袖。就单凭着愤怒和复仇的怒火驱使,前赴后继,用身躯顶着官军的强弓劲弩,用简陋武器摧毁坚硬甲胄,短短一日,竟就将号称朝廷精锐的更始将军五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廉丹确定自己是遇到了真正的泰山赤眉主力,决定且战且退,想要撤往西边,拉长赤眉战线,然后让车骑部队绕后,加上太师王匡配合,将其一举围歼!
可脑中设计得再好,也需要人来执行,别说反包围了,单是撤退,就忽然变成了溃败。
向西转移,在士卒们听来,跟“我军败了”没什么区别,遂争先恐后奔逃。恐慌一个传染俩,最后连廉丹本部精锐也高呼着“保护”将军加入了溃退之中。
廉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撤到成昌乡,方得喘息,就遇上了打梁山败退过来的太师王匡残部。
难兄难弟再度谋面,简直是王八眼睛对绿豆,都不敢相信,他们原本还指望对面拉自己一把呢。
“更始将军,你怎么败了?”
“我还想问太师,怎么就败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二人只能收拢溃卒,得数万人,赤眉杀红了眼,瞬息便至,也来不及分部曲营垒了,就乱糟糟挤在一块,让官大的做指挥,背靠着背列阵匆匆应战。
按照兵法,倘若背后是坚硬的城墙,那是背靠坚城御敌,心中不慌;若背后是汹涌的河水,那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背水一战。
可若背后是与你不相上下的猪队友呢?
那就是腹背受敌!
1+1<1的公式,在廉丹和王匡身上展露无疑。
两位主帅还打算挽救败局,可他们的部下早就在撤退中将靠屠城聚集起来的虚假士气丢得一干二净,如今虽勉强列阵,可当夕阳余晖洒下,瞧见赤眉军迈步前进,望见他们额上那褐红色的粗眉毛时,都不由战栗。
除了两位将军的嫡系部队外,所谓的十万人,不过是抓壮丁拼凑起来的部队,只能打顺风仗,一旦受挫,不会有人真的卖命死战。
若敌人是严丝合缝的完美包围也就罢了,或许能让退无可退的王师孤注一掷。但赤眉亦是一群散兵游勇,包围网四面漏风,早就变成各打各的自由发挥了。
被笼在网中的鱼儿忽见斗大的窟窿在眼前,哪里还管配合友军御敌,遂慌不择路地一头撞出去,各自溃逃。
天黑时分,战场更加混乱,所有人都紧张不安,敌我不分。有时候是官军在打官军,有时是赤眉在打赤眉,哪怕没有敌人的时候,营啸也时常发生,彻夜未休。
这场打了一整夜的成昌之战,不管是廉丹、王匡,亦或是对面的赤眉樊崇、董宪,都完全搞不懂全局战况。
而身处其中,被乱兵裹挟的耿纯,就更是昏头昏脑,只能随波逐流,哪怕有人飞于九天纵观全局,也只能给这场仗一个字的评价:乱!
开战是乱碰,开打是乱战,败退是乱逃。
双方将军是乱指挥,赤眉是乱杀一气。
总之到了天色复明之际,更始将军和太师的大军已经彻底崩溃,战死者少,溃亡者众。
梁山赤眉也打累了,攻势暂时退却之际,太师王匡看着自己七零八落的阵线,身边仅剩不到两万人的部队,经不起下一次冲击,遂长叹一声后,派人通知廉丹。
“事不可为,不如收拢残部突围,留有用之身继续为陛下效力。”
廉丹正面迎击泰山赤眉的冲击,损失更加惨重,身边还聚集的不过万余人,而赤眉仿佛无穷无尽,大军溃败时的兵器甲胄全被樊崇缴获,各位巨人的精锐欢天喜地的换了装备,官军最后一点优势也不复存在。
可廉丹仍勒令诸部奋力抵抗,如今听王匡约他一起逃走,不由大怒:“小儿可走,吾不可!”
冯衍先前游说廉丹拥兵自重,以待时变,不失为一方诸侯,可廉丹却断然拒绝,他心存对王莽的感激,是真真的大新忠臣。
“西南之役连绵三载,不但没打下句町,连旁郡也反了。”
“奉命北征匈奴,出塞不到百里而反,使贼虏入于新秦中。”
“如今若再度丧师失地,为赤眉所败,廉丹无能,再没颜面见陛下了!”
廉丹念及自己这一生,一时间竟羞愧无比——对王莽的愧,对君王的愧,对一路上被他部众暴虐的民众,对无盐城里的上万无辜冤魂,却没有丝毫愧疚。
廉丹解下了自己的更始将军印、绶带和符节,让亲信转交给王匡,令他带着自己的部众一起突围撤退。
“至于我。”
廉丹大声呼喊,仿佛是想让更多人知道:“受国重任,不捐身于中野,无以报恩塞责!”
王匡受到廉丹印绶后,没有丝毫犹豫,丢下外围与赤眉周旋的两支杂牌部队不管,又让更始将军部众作为前锋突围,他自己则带着嫡系稳坐中央,乘于驷车之上。
赤眉和王师一样,战前无计划,战中无协同,打了一天一夜后开始疲乏,各部渠帅也开始各打小算盘。在王匡率众突围之际,也没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来,更多人眼睛都盯着成昌乡附近丢得到处都是的辎重粮草。
还有一辈子难得英勇一回,决定以身为饵,换来友军突围的廉丹。
王匡从驷车上回首,却见更始将军的大旗在赤眉的怒涛中摇摇晃晃,最终倒了下来。
廉丹带着不愿离去的亲信与赤眉死战,说来可笑,他指挥五万人时,被打得溃不成军,指挥五十人时,却能跟十倍于己的赤眉杀得有来有回。
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大旗折断,亲信倒毙,赤眉军一拥而上,朝廉丹扑来,“太师尚可,更始杀我”,他们要报仇!
这最后一刻,廉丹仍奋力挥舞着皇帝所赐尚书斩马剑,却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在塞北生生被廉丹故意不派兵救援,陷入匈奴右部数万骑包围,最后英勇战死的吞胡将军韩威,韩威也曾如此骁勇而战吧?
昔日廉丹见死不救,而今他亦将被友军抛弃。
只是廉丹终究没得到韩威那万箭鸶羽为被盖的悲壮待遇,随着他手中长剑被挑飞,一个大步上前的无盐农夫冲了过来,双眉上不是红土,则是鲜血!
他手持着还沾着粪土的粪叉,狠狠戳进廉丹甲衣破损的胸口!
接着是数十人一拥而上,万刃加身,廉丹的头颅被剁下来,连同夸张的铁胄一起,被赤眉军们举起欢呼胜利:
“更始杀我?我杀更始!”
……
而战场另一侧,在王匡丢失半数部下冲出重围之际,却遇上了一群被裹挟在乱兵中,各自为战的更始将军亲卫。
廉丹对亲信嫡系确实不薄,这群无盐城中滥杀无辜的刽子手,听说更始将军拒绝突围,已没于赤眉军中时,竟都悲愤不已,高呼道:“廉公已死,吾谁为生?”
而后竟调转马头,飞马冲向追击而来的赤眉军,都战斗而死。
“好壮士!”王匡倒是欢喜不已,多亏了廉丹及其亲信的牺牲,他抛弃一支支杂牌部队后,总算冲出了重围。扫视周围,清点人数,余部不到八千,建制也被打散,就茫然地跟着太师旗号撤退而已。
“太师,吾等该撤往何处?”
赤眉在争夺战利品,一时间没大队人马来追击,惊魂未定的校尉们前来请示王匡何去何从。
选择很多,退往治亭郡濮阳城整军再战,撤往济平郡定陶城抵御贼兵,甚至是跑到白马津转移到没有赤眉的河北,都是出路。
可王太师放着这些数百里内的去处不走,已经被真赤眉吓破胆的他,直接选择了一溃千里!
“兖州恐怕守不住了,洛阳,吾等撤往洛阳!”
……
突围成功的,不止是王太师的嫡系。
耿纯去无盐的路上来到这一带,他很擅长观察环境和细节,在昨夜的乱战前,就带着彭宠和那几百丁壮,一头钻进了远离战场中心的林子里。
“赤眉认准了逃跑的就是官军,紧追不舍,这一追一逃中,人肯定越走越少,只怕最后生还者不过十一。”
耿纯安抚众人,就这样在树林里过夜,期间还有一支赤眉路过,亏得耿纯让会说当地方言的甄士吏在眉毛上抹了红泥巴,借着天黑应付过去。
这件事给了耿纯灵感,他让人挨个传话:“将身上有官军标记的印绶甲胄统统抛弃。”
然后相互帮忙在眉毛上画红泥,乘着黎明时分,赤眉主力朝困守成昌的王师发动总攻之际,带着队伍出了林子,拔腿就跑。
虽然有了掩饰,又靠耿纯麾下几个本地人用言语搪塞,但丁壮们的眼神依然像惊骇的兔子,一路上尽是混乱的战场,官军和赤眉的尸骸倒毙于野,被弩箭射杀的、被刺死的、逃跑中死于友军践踏的。
毕竟是二十几万人的大乱战,这片点缀着尸体的旷野大得让人麻木,亏得他们早就在无盐见识过真正的鬼蜮,眼前的肚破肠流不算什么,大多数人尽量看着前边人的脊背,只想活着走出去。
他们都是来自豫州的丁壮,虽然也多是被强拉来的穷苦人,可赤眉哪管那么多啊,路上常见赤眉逮到了官军后,让他们跪在地上,用当地话询问,答得上来,活;答不上来,死!
赤眉平日里不舍得用刀,刀砍到骨头会钝,处死的方式是命令对方将衣裳鞋履统统剥了,然后赤眉战士举着块大石头,就往官军后脑勺砸去!一下,两下,直到脑浆迸裂。
然后赤眉军就心满意足带着没沾到一滴血的衣裳离开,他们想要过一个暖和的冬天,不会放过任何一点织物。
彭宠带领的豫州丁壮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救“袍泽”,他们早已麻木,只希望自己安全。
倒是耿纯忽然想到:“若是伯鱼在此,靠着他会各地方言的能耐,肯定不会被认出来,指不定会反过来混入赤眉高层,做个‘第五巨人’呢!”
偶尔他们也会被机敏的赤眉军阻拦刁难,耿纯这时候便发挥了他文武全才的能耐,指挥丁壮们持刀兵将阻拦者手刃,然后迅速撤离。
渐渐走出了战场范围后,赤眉少了,那些最早溃散的官军却多了,瞧见耿纯他们一身赤眉装扮行来,都仿佛见到了鬼怪,或稽首求饶,或仓皇而奔,成昌一战将他们吓破了胆。
而在这片黄泛区的平原上,都是溃不成军的,疲惫而潦倒的王师同僚。
耿纯若有所思,叮嘱彭宠等人:“将赤眉洗掉,换回官军旗帜。”
清点人数,才发现仍有五百多,靠着耿纯的机智,他们没有损失太多人,顶多有掉队被抛下的数十个倒霉蛋,希望他们能保持缄默,不要被赤眉认出来。
但危险仍然存在,成昌之战结束了,赤眉军的三老、从事以数百上千人为单位,依然向外围搜捕官军,必须继续走。
此外,已经缓过神来的官军校尉、军司马们也在收拢残部,即便做打家劫舍的乱兵,也得人多才行。但瞧见耿纯他们保持建制,还都保留着武器,也不敢贸然来犯。
而耿纯也开始竭力让自己收拢的小部队壮大。
彭宠对此不解,以现在的人数撤离不是更快么?何苦要一路收拢残兵?
“伯通肯定见过大雁吧。”
耿纯抬头,指着南飞的鸿雁,地表上人类的自相残杀仿佛不关它们的事。
“大雁飞成两行,或为人形,老弱与受伤的被挟在中间,几百只小翅膀变成两只大翅膀,能飞万里!”
耿纯就打算组建一个雁群,而不是各自乱撞的小麻雀。
而他也自有号召残兵们加入的筹码。
每到一处亭舍、里闾,耿纯都纵马跑到那些垂头丧气坐在地上,靠在树旁,不知未来去往何处溃兵处,自来熟地聊开了。
定陶在南方,被赤眉主力遮蔽,耿纯暂时没法去找父亲了,但他并不打算空手而归,第五伦不是在为兵力不足发愁么?
耿纯笑着邀约各路溃兵、壮丁们:“汝等,可听说过河北魏成郡?”
……
(白银萌加更10/11)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和18:00。
第190章 董王
大野泽与后世的梁山水泊地域重合,处于梁宋齐鲁之间,乃是济水中游的蓄水大湖,方圆数百里,山幽水深、灌木林莽。天下承平之际,这是梁王、昌邑王等诸侯的游猎之所。到了乱世,则是盗跖、彭越等大盗落草为寇之地。
领导了湖畔“梁山赤眉”的董宪,他的身世和楚汉之际的彭越差不多,都是打渔的苦出身,朝廷搞什么五均六筦加大对渔猎的苛税后,他落草做了盗贼,聚集了一帮渔家少年,又乘着赤眉兴起之际窃其名号,果然吸引了更多人投奔,半年聚众数万,成了气候。
但和当初坐等“两龙相斗”,反秦时全程摸鱼的彭越不同,董宪却成了抗击朝廷大军的主力,先击退太师王匡五万大军,又率部赶赴成昌合战,一举击溃了东征王师。
董宪虽然出身底层,但可没少听彭越等人从黔首翻身跻身名王的故事,满脑子都是王侯将相那一套。
先前他号称赤眉别部,就让别人称自己为“将军”,如今得到大胜,董将军名望即将遍布兖州,董贤就更是志得意满,野心滋生,觉得自己未来可以做一做……
“董王!”
但这名号现在可不能亮出来,董宪琢磨着,自己现在顶多就一个吴广,真正引领天下首义的“陈胜”,还是泰山赤眉樊崇,如今王师已溃散,是时候跟他会面,商量赤眉军接下来的去向了。
虽然一起打败了官军,但两部互不统属,连口音也不大一样,为了避免火并冲突,梁山赤眉驻于成昌之南,居太师王匡故垒。泰山赤眉居成昌之北,吃着更始将军部众丢弃的粮食。
既然对方强而自己较弱,那主动登门的姿态就得摆出来,董宪让人带上些甲胄之类的战利品,前往樊崇驻地。董宪虽然出身低,如今赢了大仗,也开始讲究排场,让人将太师丢弃的仪仗扛着,身披一身缴获的甲胄,擦得铮亮。
董宪得到几位“从事”一路指引,走到更始将军大帐时,却见到一群蓬头垢面的赤眉战士挤在外头烤火,为首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汉子,额上褐土还未洗去,正哈哈说笑着与旁边众人分食缴获的粮食热饭,不用碗筷,脏兮兮的手握着一捧,黄色米粒粘在他的浓髯上。
再一抬头,瞧见被高高悬起的廉丹头颅,因为被无盐人痛恨,廉丹的尸身居然被与他有血仇的当地人分食,连眼睛都被抠走,只留下两个血窟窿。
这时候大帐被掀开,一位气宇不凡的中年人走了出来,有硬朗的直子,衣着得体,身被铁甲,站在与农夫无二的赤眉当中犹如凤立鸡群。
董宪下意识以为这就是樊崇了,遂朝他作揖:“樊王!”
此人一愣,连道误会:“我乃赤眉从事,琅琊临沂人徐宣。”
徐宣在县里当过狱吏,还读过《易》,不但有文化,还会阴阳卜算,在赤眉军中是二把手,他已经听说董宪要来的事,只引导他走到帐外团团坐的赤眉战士处,指着那位吃炒粟米糊了一胡子的浓髯大汉道:“这位才是樊三老!”
这是董宪万万没想到的,这樊崇除了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外,身上竟无任何能凸显他地位的装饰,衣着与旁人没什么区别。
”樊王……“董宪只好上前见礼,不料却板起脸来:”再称呼我王、公、将军,我可要翻脸了!”
董宪听愣了,他原本还想按照投靠自己的那几个读书人所言,吹嘘樊崇:“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新,功宜为王。”
然后来个成昌相王,彼为樊王,他为董王呢!
徐宣连忙对董宪道:“泰山赤眉里没有什么高低贵贱,虽然有三老、从事,但平日里,众人都是以巨人相称。”
这是什么狗屁规矩?不是为了做人上人的话,造什么反?董宪根本无法理解,但既然在人家的地盘,又想约樊崇做大事,只能告罪。
直到他改了称呼,樊崇才露出了笑,只唤董宪坐下,谈起这几日的战事来眉飞色舞,对董宪感激泰山赤眉来救则摆手道:“不必客套,既然都叫赤眉,那便是一家人!”
不多时,另一支参加成昌之战的赤眉领袖,“大河赤眉”的女头领迟昭平也来了,她的打扮则是故作神秘,毕竟人设是仙姑。
赤眉三巨头就此汇拢,开始谈及今后的去路。
“樊巨人年初时杀了景尚,败官军两万,如今吾等又杀更始将军廉丹,击溃官军十万,赤眉天下无敌,只要樊巨人带着吾等挥师向西,我看这濮阳、定陶都能打下来!“
朝廷为了打这场仗已经府库空虚,几个月内再征召不出十万以上大军来讨伐,关东诸郡绝不是赤眉对手,他们正好可以趁机发展势力。
“我提议,往西南走,去打定陶城!”
董宪说起定陶的富庶,简直是眉飞色舞:“定陶是大都会,粮仓里的食物足够三部赤眉吃一整年,又是天下之中,家家户户门口挂着丝绸,占据了那儿,就能将整个梁楚囊括到手中来。”
不料迟昭平却出言反对:“定陶才被官军十万人吃了几个月,哪还有什么余粮,樊巨人,依妾薄见,还是应该向北走,去打河北!”
迟昭平描述了魏地的安定,笃定地认为那里一定储藏着大量粮食,当然,她最终的目的,还是带着赤眉大队人马进攻元城。
“杀了更始将军还不够,只要烧了王莽皇庙,掘了他的祖坟,肯定能得到更多人响应。”
二人都有各自的目的,在那苦劝樊崇,倒是樊崇就一声不吭地吃着手里的炒米,末了抹着嘴巴道:“冬天快到了。”
“要论暖和,何处能比得上故乡暖啊。”
“我想家了。”
樊崇站起身来,看着坐在他周围各有创伤的赤眉战士们道:“众人也一样。”
他当初只是一个普通农夫,因抗税被官府逮了,鞭打一夜后杀了税吏落草,其余人也差不多。
“过去是被官军拦着堵着回不去,可现在,谁还拦得住吾等?是时候去将吾等丢掉的物什,夺回来了!”
被豪强兼并的土地、被官府强取的租税、离散的父母妻女、还有他们原本平静安乐的生活!
樊崇高兴起来:“明天,就带着所获的粮食衣物散伙,想回泰山的回泰山,我要带着跟我几年的老兄弟们,去往故乡琅琊、城阳、东海!”
这不一定是徐宣等三老、从事们想要的,也和董宪希望能效仿陈胜吴广,做强做大,王侯将相的目标相背。因为东海等地在东方,在天下的边角角处,一旦去了,如何再主导反新大业,如何号召天下人响应?
但这肯定是底层赤眉战士渴求的,赤眉士卒们也打累了,如今缴获颇丰,确实应该回家炫耀炫耀,都欢呼起来。
樊崇抿了口酒,看着目瞪口呆的董宪,以及只能依靠自己的迟昭平:
“什么定陶、魏郡,都是好地方啊,汝等去罢,我就不同行了。樊崇只想带着众人,打回老家过冬去!”
……
“经此一役,赤眉已成陈胜吴广之势啊!”
在带着一群溃兵去往魏成郡的耿纯眼中,赤眉打完成昌之战,已经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
去岁关东大灾,飞蝗遍地,不止是大河沿岸,各州郡加起来,流民数量恐怕已经超过了汉武帝时的两百万,百姓对新政的忍耐已经到了一个极限,此为天时。
而赤眉大败官军,太师王匡西奔,洛阳以东再无一支万人以上的王师阻挡赤眉,耿纯想着,自己若是赤眉领袖,当务之急是统合梁山、泰山、大河诸部,然后便聚十万之众,西取济平……
没错,就是他老爹耿艾做二千石的定陶,这让耿纯越发焦急。
“定陶自春秋以来便是天下之中,南临淮、泗,北走卫、魏,当豫、兖之道,控梁、宋之郊,自古四战用武之地也。赤眉必围取定陶,然后遣一将夺卫地濮阳,扼大河之津。”
“托了李焉帮忙,他不是四处宣扬什么‘江湖有盗,自称樊王,姓为刘氏,万人成行’么?若我是樊崇,一定会应了这谶纬,在定陶,这汉高称帝之处,宣称自己是汉家刘姓宗室,又能骗一群士人拥戴,陈胜初建张楚之势必成!”
只要这旗号竖起来,郡县苦新者,四处遍布的刘姓豪强,必刑其长吏,杀之以应赤眉,很多地方甚至能传檄而定,朝廷重新征兵东讨前,陈留以东只怕不保。
巧了,太师王匡也是这么想的,这才一路奔逃千里,直接往洛阳去了。
耿纯唯独没料到,那樊崇战术上简直是个天才,没有建制的情况下让十万人跟着他干,但在战略上,却是一言难尽。
不管如何,此役之后,形势大变,他们耿家的“三窟”之一定陶成了最危险的地方,所以耿纯才念着要给魏成郡多拉点兵卒,壮大第五伦实力,抵御赤眉的同时……
“也能让我在魏成,多些说话的底气。”
所以耿纯在招揽残兵时越发卖力,兖州皆已大乱,河北俨然成了上佳的安身之所,溃兵败卒们如同惊弓之鸟,生怕赤眉追来,听说魏成有大河阻隔,都被耿纯说了一通那里的稳固,都纷纷加入其中。
越往西边走,他们的队伍就越是壮大,并且不断有散兵加入,保有建制的队伍瞧着让人信任。
路上没吃食时,耿纯直接带着众人号称赤眉,打下一个本地豪强的小堡垒,取其存粮之半,却没有害土豪的性命。
至于那些想要乘机祸害妇女的,被耿纯下令处死,不知不觉,他已经成了这支败兵的首领,众人都争着表现,希望过河后能得到更好待遇。
到十月初,他们抵达白马津时,队伍已经长了很多倍,粗略数下来,起码三千人,而耿纯一路号令呼喝,嗓子都喊破了。
魏成郡已经得知了成昌大战的结果,第五伦也料到,除了避难的百姓富户外,必有残兵败卒慌不择路欲遁入河北。
对岸的黎阳县渡口驻军增加了一倍,甚至派人一队人来到治亭郡白马津地盘上维持秩序。
但还是没想到,会一次性来这么多溃兵,居然还是保持建制的,守军大为警戒,直到耿纯出面解释,又让彭宠留在南岸维持秩序,他渡河去与第五伦说明情形。
在船上回首,耿纯看到了三千对期盼的眼睛。
哪怕收拢的败兵良莠不全,哪怕里面有人屠过无盐,但耿纯决定,自己一定要说服第五伦,让他们渡河。
只有这样,他耿纯才能和马援一样,手里有了兵。倘若日后定陶当真被围,耿纯要跟第五伦“借兵”去救老父亲时,也不至于开不了口。
这就是耿纯公义之外的小小私心,魏成郡丞一职,不再是给朋友帮忙,得当成宗族容身之所来经营了。
踏上北岸时,却见第五伦深衣大冠,身披裘袍,已亲临渡口,正在翘首等他。
耿纯跳下船,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洒脱,哈哈大笑着往第五伦走去,对朋友的称呼却发生了悄然变化。
“郡君,我收拢了三千兵卒来投奔魏成,此事值得欢喜么?”
第五伦听着耿纯嘶哑的嗓音,靠近时又瞧见他担忧局势和父亲安危,数日未眠的满眼血丝,能想象一路的不易。遂走到河边,竟解袍给耿纯披上。
“相比于得兵卒三千,我更高兴的是,伯山平安归来!”
……
PS:第二章在18:00。
明天加更。
第191章 安排上了
第五伦说的是大实话,他喜耿纯毫发无损归来,对他一并带回的三千溃兵残卒,却是喜忧参半。
魏成郡其实并不缺人手,全郡口数九十万,要是算上隐匿、流民,只怕要直奔百万而去,跟第五伦的故乡列尉郡差不多。各县豪强将徒附统统拉出来,只怕能凑一两万兵卒。
所以第五伦缺的,并不是人力,而是能效忠于他,顺利转化成自己人的生力军。
对岸的三千溃兵,显然不是第五伦相中的好兵源,一来里面有屠过城的恶徒兵油子,二来他们多是关中、豫州人,不会铁了心留在魏成。
一直对外地兵卒抱有敌意和谨慎的冯勤也如此以为,他可是连猪突豨勇、流民兵都侧目而视的,更何况名声败坏的“王师”。
冯勤一向实话实说,遂当着耿纯的面向第五伦进言道:“郡君,下吏以为,不能让彼辈渡河!”
“素闻更始、太师麾下兵卒军纪败坏,所过放纵,兖州之民宁逢赤眉,也不愿碰上官军。而我又听说,所谓的无盐大捷,竟是彼辈屠了满城百姓,从豪右到贩夫都不放过,皆视为叛逆残杀殆尽。”
“如今兵败来投,魏成应该关门闭户,杜绝彼辈入内,不如让彼辈渡河不得,自行散去为妙。”
本地官吏也多是持此态度,魏郡是魏人的故乡,看看现在成什么样了?自从第五伦来了之后,什么歪瓜裂枣都放进来,三千人的吃喝嚼用,最终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指不定以后还要分地,损害他们的利益。
耿纯为郡丞期间,对冯勤是比较欣赏的,而冯勤反对第五伦给猪突豨勇分地,耿纯也保留自己的意见,觉得第五伦效秦汉名田宅没问题,只是有些操之过急。
可现在冯勤这二愣子居然反对到自己头上来了,耿纯立刻斥责他道:“本以为冯伟伯乃郡中智谋之士,岂料竟只盯着一隅,目光浅短!”
耿纯开始讲述他在成昌的所见所闻,甚至将赤眉的战力夸大了些许,力劝第五伦:“郡君,如今更始败死,太师遁逃,关东官军再无人是赤眉敌手。我听说曾冒犯元城的迟昭平,也参与了大战。倘若她引赤眉大军击河北,以魏郡数千之兵,能当十余万赤眉么?”
“魏成可能要面临生死攸关,这时候不想着收纳残兵增加军力御敌,还念着乡土客军的分别,实在是愚不可及!”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这群“魏人”天天嫌弃敌视外来者,没了他们,靠自己能守住本郡么?
冯勤也不相让:“耿郡丞,此时应内外合力御贼不假,但彼辈刚刚被赤眉败于成昌,已成惊弓之鸟,如何再战?莫要添乱便不错。”
耿纯道:“之所以会败,是一将无能三军受累。”
他看向第五伦,请命道:“郡君,只要将他们交给我来收拾,不出两月,还你一支精锐之师!”
第五伦只听着二人争执,心里却觉得,耿纯一向嬉皮笑脸,今日对于带溃兵入魏一事,确实有些太过积极了。
“大概是念及他父亲所在的定陶,若赤眉西进,那儿首当其冲,关心则乱吧,或许,也是想增加耿氏在魏地的份量……”
第五伦表示自己知道冯勤的意见了,会好好考虑,却又让耿纯跟自己到河边,让他将与赤眉的交战过程,如今兖州局势再细细说来。
虽然第五伦也往兖州放了细作斥候,但他们都是远远观望,哪有耿纯的亲身经历直接。
耿纯遂将关键处又说了一通,重点渲染赤眉之勇,最后再劝第五伦道:“郡君……”
第五伦笑道:“没人时,还是称呼我的字。”
“诺,郡君。”
耿纯知道再拖下去对岸的溃兵心中会越发不安,所以语速很快:“秦末时,项羽在这漳水之南与秦兵战,大破之,章邯等秦将率众二十万降,而后项羽于新安城南杀尽秦俘,自此丧失人心,故而项羽之败,始于不纳降卒。”
他低声道:“我知道伯鱼有大志,如今正是扩充实力的好机会。也不瞒你,我若多在沿途盘桓数日,可收得四五千人,但最终只带三千人。因为考虑到,这是魏成如今能消化的人数,大不必担忧彼辈人众心杂,只要将他们交给我……”
确实,除了溃兵残卒们信任的耿纯,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来统领他们。
而过去一直避免和第五伦谈未来的耿纯,今日话已经说得很透,看来是有身为股东的自觉了。
但第五伦觉得,三千人其实还有点多了,不方便改编,一旦未能收服,闹起兵变来,反而多了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
而反过来想,若是改编太成功,到那时魏成郡的二把手,究竟是马援,还是家就在河北,有宗族助力的耿纯呢?这平衡可得把握好了。
“项羽不足学也,这三千人当然要收纳过河。”
第五伦道:“但伯山应该知道,我素来厌恶屠城虐民之辈,万不能让狼混在狗群里混进来,否则遗患无穷,必须加以甄别沙汰!”
“这是自然。”耿纯大喜,表示愿意代劳,花上几天时间,除个两三百人没问题。
“伯山奔波了一路,且在北岸歇着。”第五伦笑着让他坐下,陪自己把饭吃了,手指南岸道:“我已有一策,速度更快,定能将他们……”
“安排得明明白白!”
……
耿纯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三千残卒在十月初的寒风中哆嗦,都有些担心,毕竟耿纯只是郡丞,若那第五公不答应让他们渡河该如何是好?
有人垫着脚想看对岸情况,也有人不住回头,仿佛在担心赤眉会追到这来。
而与逃跑时的丢盔弃甲不同,此时此刻,众人都紧紧抱着自己的兵器,一刻都不敢离手。
过了一会,北岸的驶来了十多条渡船,为首的是个小矮子,正是门下掾黄长。
他雅言说得不错,对残兵们作揖道:“大尹欣然应允耿君之请,答应让诸位过河了!”
此言一出,众人直接山呼起来,争先恐后就要往河边挤,被魏郡兵卒拦下,有脾气爆的也亮出刀兵来,只差发生流血冲突。
黄长提高了音量,让人复述自己的话:“知道诸君辛苦劳碌,这风也冷,但津口渡船有限啊……”
瞎说,第五伦过去一年里,让黎阳津口多造了三十多条船,全部出动的话,一趟运个上千人绝对没问题,可眼下却只肯拿出少许来。
“所以甲兵之类,还是暂且留在南岸,太重了,先让人过去。卸了甲兵,一船能多载十个人!等到了北岸,自有干净的换洗衣裳和甲兵分发给诸位,可不比残戟断剑强?”
“若非要带甲兵过去的,那便等到最后。”黄长绘声绘色描述起来:“北岸已经垒灶架釜,温汤在鬲中翻滚,先过去的,能吃上热腾腾的粟饭!”
这一通话后,残兵们面面相觑,大多数人觉得确实有道理,遂卸下甲兵,堆在白马津。但过河顺序呢?大家都想快点踏上魏地,早渡河的人,起码会比最后过的早点吃饱,还能多睡一夜安稳觉。
黄长笑道:“因一次只能渡三百人,不如这样,以功勋卓著者先渡,参加过更始将军无盐大捷的人,站出来!”
这下,队伍里一些兵卒可就得意了,纷纷推开众人走到前头。
“彭君,吾等去无盐挖过坑烧过死人,也算参与了无盐大捷吧?”彭宠麾下几个丁壮觉得冷,想早些渡河,都跃跃欲试,却被彭宠拦了下来。
彭宠看着笑容俨然的黄长,他记得耿纯一路上对残民者是不假颜色的,现在怎么反过来了?难道是第五公偏爱屠夫?
“不对劲,且再等等。”彭宠虽然卸甲扔了剑,但怀里的小刀却始终揣着。
结果,自称参加过无盐屠城的,居然有上千人之多,也不知真假。
又听黄长说,要让他们报一报在无盐的斩首数目,多的优先,于是众人便开始了吹牛比赛。
“我杀了五十人!”
“我杀了三十人!”
夸耀时毫无愧疚之色,更无生理上的不适,哪怕夸大了十倍,也是血债累累了。
“第五公这法子果然妙啊,全都自己招了。”
黄长颔首,让他们优先上船,来回三趟后,将这群“勇士”先运了回去。
接下来,耿纯也过河来了,这让随时准备跑路的彭宠稍稍安心。耿纯面色如常,组织剩下的人络绎北渡,等彭宠他们终于踏上魏成土地后,回首波浪宽阔的大河,这才安心。
可彭宠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因为他没有看到提前过来那一千人的身影。
“吃饱喝足,去邺城了。”耿纯的话语意味深长,同时暗暗感慨第五伦的智谋与狠辣。
那一千个号称参与过无盐屠城的家伙,求锤得锤,已经被分成几批,由兵卒押送,解往武安挖矿去了,他们现在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要去那边过好日子呢,都不必鞭打,腿脚迈得可勤快了。
没办法,矿上活太苦了,矿工损失死亡频繁,得不断补充,才能确保武安铁工坊滚烫的铁流不断从高炉中出产啊。
这其中太过桀骜难驯服的老兵油子,血手人屠,还能享受切掉大脚趾以防逃跑的待遇。
毕竟第五伦没有承诺善待,只答应让他们提前过河而已。
如此一来,用第五伦的话说,剩下的两千人中,就只剩下三种人。
“无辜者,老实人,还有聪明人。”
第五伦看着在北岸吃着热饭,烫到嘴依然狼吞虎咽的溃兵残卒,笑道:“伯山,如此一来,这两千人便都是好兵源,你可得好好整编收服。”
这些兵卒还要沙汰一轮,将其中的军候、当百、士吏们挑出来“委以重任”,其实就是放他们滚回老家。只剩下小兵卒们,彻底打散编制,挑选猪突豨勇老兵作为军吏,安置在内黄训练。
耿纯心服口服,第五伦的安排无可挑剔,不过他只请求,勿要让彭宠离开:“彭伯通一路上屡屡协助我,不如留着他效力。”
第五伦应允,等到耿纯告退后,他观察着大河两岸的地图,将代表更始将军、太师的旗帜弹倒拿掉,而将代表赤眉的红色旗帜增加,如今他们聚集于东平、寿良两郡,确如耿纯所言,随时可能渡过大河,进犯河北。
哪怕只是误打误撞过来的,也能对本地造成巨大威胁。
“看来是时候采用文渊的策略了。”
第五伦举起代表魏郡的黄旗,向东移动,放在被黄河一分为二的寿良郡上。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一份命令和符节,也立刻差人向东送出。
他当然不会蠢到主动去赤眉大本营招惹他们,第五伦只是让马援带着两千流民兵,离开入驻没多久的阴安县,继续往东,越过郡界,进入寿良郡在大河新道以西的聊城、东武阳等六个县。流民兵中不少人,就是从那逃来的,也算衣锦还乡了,以后连田地,都可以分在那边。
什么,这是悍然侵犯邻郡土地?不,在第五伦的话术中,这叫做……
“协助友郡,巩固河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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