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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2章 反动势力

    十月初一刚收编了渡河的溃兵,十月初四日,第五伦就派人将本郡各家有头有脸的地方豪强,什么邺城西门、平恩许氏、魏县柴氏、斥丘唐氏,统统召集到了内黄县。

    有的是家主亲临,诸如平恩侯许敬,有的是子弟代劳,比如西门延寿年迈难行,就让儿子西门平赶赴。

    才至内黄城外,他们就看到了被第五伦组织起来在内黄安置的溃兵残卒。虽然分发了冬衣,但他们神色依然颓唐,士气蔫蔫不振,秩序也十分混乱,挤在粥棚外等着吃饭。

    见此情形,魏成豪强们面面相觑:“如此说来,王师十万大军被赤眉击败的消息,是真的!”

    “千真万确,都是我亲眼所见。”而耿纯也配合第五伦,作为成昌之战的见证者,在临时安排的宴飨上,绘声绘色地对豪强们描绘他的亲历。

    耿纯先痛斥王师一波,大谈他们对无盐城的荼毒:“无盐富称兖州,竟遭官军荼毒,日杀数千人,满城百姓,不论是豪贵富户还是陋巷甿隶,家家流血如泉水涌出,处处冤声震天动地。”

    而后又对豪右们讲述大战:“成昌一役,十万官军尽没,更始将军廉丹都战死,太师往西败退,一溃千里,再也保护不了兖州,更别说冀州了。诸君在城外也见到了,王师残卒已到河北,亏得郡君约束整编。”

    听到这,郡功曹西门平额冒冷汗,偷眼去看端坐主位的第五公。

    上个月,西门氏因为对第五伦将武安李氏的地分给外来的猪突豨勇不满,还指望王师在关东之际给第五伦使点小绊子。结果尔曹瞬时覆灭,形势发生了巨大的逆转,第五伦又收了号称”五千人“的溃兵后,实力更是大增。

    耿纯重点讲述的,还是赤眉军对待豪强的政策。

    “赤眉多是流民乱贼,虽号称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但人数多达十余万,互不统属,渠帅不能禁止。再加上不事生产,只靠劫夺维持生计,我一路来,只见彼辈常常各出大掠,焚烧市肆,杀人满街。”

    耿纯扫视在座诸位豪士官吏:“赤眉贼子,尤其憎恨著姓、豪强、官吏,得者皆杀之!”

    “兖州豪强不少啊,兴建坞堡,训练徒附,储存粮食,难道就比魏成的诸位差?可再坚固的坞堡,又岂能挡得住数万贼人日夜困攻,纷纷陷落,赤眉贼夺人妻女奴婢,而对家主子弟肆意杀戮,瓜分财帛粮食。我甚至听说有贼人痛恨豪强,遂将贵人按到巨碓之上,活生生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残忍至此!绝不是能洽谈共处的。”

    第五伦知道,耿纯就是在妖魔化赤眉军,不过除了一些猎奇耸人听闻的夸大之词,大体也不差,王师杀的是中下层,赤眉杀的是中上层。一道梳、一道篦过后,兖州残破不堪,洪流过后,虽破坏了旧秩序,却不见建立新秩序,侥幸生还的百姓,出门惟见枭鸣,不见人迹。

    “园林中的花木,被砍伐去做柴火;一切华美的屋宇、锦绣、丝縠,都被蓬头垢面的贼人占据;朱门甲第的富贵大家已破败殆尽,往昔的繁盛都已消失,满眼所见,已不见旧有人物。”

    豪强们听着耿纯叙述,不断交头接耳,他们中的一些人,与兖州豪强也有姻亲故旧关系,从那边零星逃难来的亲戚的描述中,认为耿纯所言大体不差,毕竟逃难的豪右子弟眼中,赤眉就是这样!

    他亦是豪强大族,阶级立场一致,说出的话就更让人信任,眼看豪强们都听得面色惨白,开始担忧起各自的未来,门下掾黄长适时起身,大声说道。

    “诸君,如今大河对岸一片乱相,去往青州济南的路已断绝,又听闻贼人将要围攻定陶,郊野、河边,全是残兵败卒的死尸。”

    “当此四海八方乱如洪水滔滔之际,却独有和魏成郡一块土地平坦如砥。”

    黄长朝第五伦拱手:“第五公犹有有神力镇压盗贼,惠爱诸姓如同子女一般。他整军备战,内剿残贼,外御赤眉,兖州人听说了魏成的安定,都欲逃难来投,白马津挤着等待渡河的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此言引得豪强们纷纷赞同,都朝第五伦作揖:“有第五公坐镇,魏成之幸,吾等之幸也!”

    前些天,郡中谣言四起,或言第五伦打算将豪强的地统统分给外来的流民和郡中刑徒,让他们对第五伦颇为不满,稍后这谣言被“赤眉、王师将相继渡河”的消息给盖住了,但还只是狼来了,而如今,狼是真的要来了!

    豪右们遂换了一副嘴脸,又期骥于第五伦作为魏成的守护者了。

    第五伦却叹息着摇头道:“我做得还不够好。”

    “城池失修,沟壕不深,钱粮缺额,未能将魏成郡打造得固若金汤,伦之过也。想要防备赤眉渡河来扰,却苦于兵员不足,真是一筹莫展啊……”

    第五伦作头疼状,而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说得还不明白么?第五伦这一趟召集众人,就是要他们出粮出人啊。

    豪强也多目光短浅之辈,嘴上夸夸又不少块肉,都舍得开口,可一旦要他们出血时,就一个个都踌躇起来。

    而耿纯再度起身:“守护魏成,又岂能只靠郡君和兵卒?人人皆有责任。”

    他扫视众人,厉声道:“如今已无人能阻挡赤眉,倘若彼辈渡河而来,兖州的今日,就是冀州的明日,魏成著姓,谁也没法独善其身,下一个被赤眉屠尽的,或许就是你、我!”

    是大家凑点钱粮兵丁共同御敌,还是等赤眉渡河各个击破一起完蛋?

    此言一出,最先起身响应的,却是前两天刚和耿纯为是否要接纳溃兵,大吵一架的冯勤。

    “繁阳冯氏虽小弱,我家八个支系,愿出粮四千石,徒附三百。”

    西门平早就得了父亲叮嘱,说虽然第五伦对郡中豪强态度暧昧不明,可赤眉是共同敌人,西门氏一定要对郡君鼎力支持,最好带头响应。

    西门平方才屁股都已经抬起来一半,正要斟酌辞藻,却被冯勤抢了先,一时大惊,连忙加了码:“我身为郡功曹,岂敢辞咎?邺城西门氏,愿出粮食五……六千石,徒附五百。”

    第五伦大赞西门平深明大义,让西门送了一口气,唯一担心的就是……

    他家中伤第五伦,给朝廷打小报告的书信,此时此刻,应该已经送到常安,交到卫将军王涉门客西门君惠手里了。

    西门平知道,父亲心中恐怕也在暗暗后悔,可谁能料得到,王师败得这么快,这么惨呢!

    “也没说太过分的事,只提及第五伦拦截粮秣,私留旧部,专断郡务,颇有野心而已,应该不会坏了大事吧?”西门平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有了两家做表率,其余豪强也踊跃起来,根据距离大河的远近,近的更积极,付出兵粮夺,远的还心存侥幸,出的兵粮少,比如太傅唐尊的家族,就只肯拿出来一千石粮,徒卒一百。

    第五伦觉得,等时机合适时,这样的豪强,大可被官兵不小心遗漏的“赤眉别部”给袭击喽。

    最终凑到一起,第五伦得粮食数万石的承诺,各家凑在一起的徒卒三四千人,相当于豪强全部私人武装的三分之一,他们还是留了一手。

    配合上马援的两千流民兵、驻扎元城的两千郡兵,虽然良莠不全,号令不一,但好歹能在魏成的千里河防上铺开,不会坐视赤眉大队人马轻松渡河。

    等众人散去后,第五伦暗暗自嘲:“魏成郡的官僚地主等反动势力勾结在一起,打算与劳苦大众的起义军对抗到底。”

    没办法,生在这样的时代,发动不了人民,但你总得发动豪强啊!

    面临赤眉带来的巨大威胁,散装已久的魏成郡终于聚力,紧紧团结在第五伦周围,郡东六县豪强都稽首听命。第五公之令,班于各县。

    这让第五伦想起一年多前,自己出入魏成之际,“政令不出办公室”的惨状。

    通过搭班子、拉股东、掺沙子、引鲶鱼、杀鸡儆猴、翦除内贼,外御赤眉等种种举动,与豪强们文斗武斗,他已经连蹿几级,勉强到达了“政令遍及全郡各县”的程度。

    当然,正北方临近邯郸的“三赵”除外,现在第五伦主要精力是应对赤眉之侵,万万不能和赵刘翻脸,腹背受敌他可顶不住。

    而随着马援奉第五伦之令,带着兵卒开始进入邻郡的聊城等县,接管在寿良大尹被赤眉杀死后,已近崩溃的当地防务,第五公的政令正式跨郡而出,开始向外扩展影响。

    第五伦心中暗道:“我现在起码和蜀中有过一面之晤的导江卒正公孙述,站在同一个等级了。”

    “下一个目标。”

    “跨州连郡!”

    ……

    地皇三年十月初,此时此刻的常安,却是一片喜庆。寿成室修缮了去年被大风所坏的宫室,而霸桥也从火灾中修复,准备迎接王师胜利归来。

    因为相隔两千里的关系,成昌大败的消息尚未传来,王莽得知的,仍是更始将军和太师”有盐大胜“的捷报。

    “二卿果然没有让予失望!真乃大新之壁!”皇帝觉得自己没看错人,这是今年难得的好消息,高兴之下,出手也极其大方。

    “皆进爵为上公!”

    “东岳太师王匡,为褒新公。”

    “更始将军廉丹,为咸新公!”

    他又派遣中郎将,捧着加盖了御玺的诏书,去慰劳廉丹和王匡,同时赐其麾下有功官员十多人。

    而满朝公卿也在相互庆贺:“想来地皇三年结束前,二公定能扫平赤眉,还关东安宁!”

    而恰此朝廷声威大振之际,从卫将军门客西门君惠处得了些内幕消息的五威司命陈崇,也撺掇司命将军孔仁,恰到好处地发起了一项弹劾。

    “夫不用命者,乱之原也;大奸猾者,贼之本也;谢恩私门,禄去公室,政从亡矣!近有魏成大尹讨逆侯第五伦,犯此三罪,乱国之纲纪,臣痛心疾首,望陛下明察!”

    ……

    PS:第二章在13:00。

第193章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十月初时,当皇帝王莽在寿成室王路堂抬起头时,能明显看到有一颗明亮的异星孛于张,东南行,过翼、轸之分。

    王莽召问太史令以及国将哀章,乃至国师刘歆:“这天象应何事?”

    他也懂一点天文,很担心这是应了南方绿林未灭,甚至钻出了严尤的网兜,开始分成下江、新市两波兵祸乱南郡、前队之事,此事让王莽对严尤大失所望,已经派人去严厉申饬,要求他立刻剿灭绿林。

    结果众人异口同辞,都说道:“此乃天文安善,群贼且灭之兆也。”

    王莽将信将疑,毕竟这两年来,诸事不顺,让原本自信满满的皇帝也开始了自我怀疑。

    “予还能做成圣王,恢复三代之治么?”

    孟子有一句著名的话:“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由尧、舜至于商汤,五百有余岁。

    由成汤至于文王、周公,五百有余岁。

    周公至于孔子,亦是五百有余岁。

    由孔子而来,其间多有名世者,或若战国七雄,孟轲荀卿,秦皇汉武,直到董仲舒等,都差强人意,或成霸业,或为贤儒,但终究距离贤王圣人尚远。

    直到近世,王莽在道德沦丧的成哀之际横空出世,他是道德楷模,他是儒生典范,朝野一片称赞。

    天下人以为他是周公在世,王莽也信以为真,他做了安汉公后,让刘歆等人仔细考证文献,经传,最终得出结论:孔子于哀公十有六年夏四月乙丑卒,要论其卒后五百年……

    就是我们的时代!

    这就意味着,世上必有王者兴起,这是推动王莽下定决心代汉的一大原因。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予其谁也?予何为不豫哉?”

    而随着新朝建立那个“五百年”的时间也越来越清晰,就在大新建立后的第十五年,时间紧迫啊,所以王莽施政才如此迫不及待,他想要在孔子卒后五百年到来之际,使天下治平!

    可直到计划中“治平”的时间,地黄三年都快结束的时候,天下却非但没有安乐,反而越来越糟,这让王莽信心大失,看到天生异星,太史们的宽慰都无法让他心安。

    直到“有盐大捷,赤眉大败”的消息传来,才让王莽重新振奋。

    “如此看来,今年内将叛逆剿灭,还是有可能的!”

    王莽感谢皇天太一上帝,又给了自己机会,他也不追求天下立刻治平,就当这“孔子后五百年”是一个新的开始吧。

    亦在这种情形下,王莽收到了五威司命弹劾第五伦的奏疏,心情是有些复杂的。

    去年,严尤奉命南下平定绿林时,恳请让第五伦同行,却被王莽拒绝,说另有重任。

    第五伦赴任魏成,是王莽亲自点的名,这年轻人也做得也很不错,以雷霆之势斩捕叛逆李焉,将魏地复汉扼杀于萌芽,这之后又击退赤眉迟昭平,保住了元城皇庙祖坟的安全,让王莽高兴得将第五伦升为侯爵。

    可自那之后,第五伦就变得不那么听话了,先是借故搪塞,逃避上计,后来又找借口不给王师输送粮秣,王莽都允了,毕竟比起那万余石粮食,让第五伦保住自家皇庙祖坟更重要。

    到了秋天时,第五伦又上奏疏,告诉朝廷,说发现武安李氏参与了复汉叛乱,而本地豪强不值得信任,只能借朝廷之兵剿灭,恳请让新秦中猪突豨勇过路帮帮忙。可打完之后,却又上奏,说低估了对手,虽然李氏已逐,但猪突豨勇损失惨重,难以动身,只好在当地休养。

    这些事,王莽也睁只眼闭只眼了,直到五威司命近来查到了事情真相。

    比如更始将军的幕僚冯衍,与第五伦私下勾结,暗改旧部路线在先,被识破后给朝廷报备在后。

    又比如,猪突豨勇并没有损失惨重,而是全军而胜,第五伦在当地给他们置办田宅,大有将其截留的意思。

    纵观五威司命给第五伦罗列的罪名,不奉朝廷政令,有!

    将官军当成家兵,谢恩私门,禄去公室,也有!

    但在王莽眼中,这些却也算不得是“大奸猾”,他虽然对子孙极其严苛,但对于大臣,尤其是对自己没有威胁的臣子,却十分宽厚。像廉丹那种屡战屡败的都能给机会,何况是有功之臣呢?

    “毕竟是小儿曹,毛躁了些,行事多有冒失。而五威司命陈崇与第五伦有过节,所述或有夸大之辞。”

    “予不能让田况之事,再重演了。也不能让第五伦,没了好下场。”

    这是深刻的教训,去年赤眉祸乱青徐兖州,各郡都击贼无方,唯独冀平(北海)连率田况颇有能力,发动豪强自练兵丁,把治下十八岁以上的丁壮都召集起来,凑了有四万多人,然后尽出武库甲兵,数败赤眉,使其不敢侵犯冀平。

    事情报上来后,虽然田况没有朝廷的虎符就擅自调动军队,有犯上作乱之嫌,按理应该惩处,但念在事发紧急,情有可原,遂不予追究,还封田况为“探汤侯”,寓意为朝廷赴汤蹈火。

    岂料那田况得了赏赐后干劲更足,竟生出跨州连郡的念头来,甚至提出不如让自己代管青州徐州军务,朝廷王师派来也是添乱,还是放权给地方,让我发动青州豪强,替陛下剿平赤眉吧!

    这话就有些刺耳了,王莽遂把田况明升暗降,调到京兆附近,做了师尉大夫。

    结果田况一调走,青州之事遂败,赤眉壮大,杀景尚,败官兵,一发不可收拾。

    第五伦的行事比田况可差远了,顶多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没越过王莽底线,此时关东战事未休,若是贸然将第五伦撤职了,魏成重蹈冀平覆辙该如何是好?

    再说了,和田况不同,第五伦宗族、祖父都在关中,与他联姻的马氏也是朝廷忠良,扬州牧马余还殒于任上,就算看在马氏的面子上,王莽也不会惩处第五伦太过。

    所以王莽决定,不大张旗鼓,只用打打这孩子屁股,给他一点小疼,长点记性。

    诏令是申饬责备是肯定的,魏成郡今年的上计必须交上来,去年欠的粮食也得补上,至少要给太师王匡送去三万石。

    最重要的是,第五伦务必立刻将那批截留的猪突豨勇,送到立了大功的更始将军咸新公廉丹军中。

    “若少了一人,就用魏地的丁壮补上!”

    这份诏令封起来后,王莽遣郎官立刻带人送往魏成郡。

    可他们前脚才出寿成室苍龙阙,后脚就有来自东方的使者惊惶入于苍龙门,伏于陛下,禀报了加急送来的噩耗。

    “陛下,更始将军,没了!”

    ……

    褒新公、咸新公的进爵头衔还没送到,结果前线却传回来大败的消息,连更始将军人都没了。

    靠着廉丹死战才逃脱生天的太师王匡,在败退路上写的奏疏里,却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廉丹身上。

    王匡义愤填膺地控诉,说更始将军在兖州滥杀无辜,激怒了当地人,使得彼辈暗暗协助赤眉,甚至拿出了歌谣“太师尚可,更始杀我”来作证。

    ”而臣正与梁山赤眉死战,将胜之际,廉丹却为泰山赤眉樊崇所败,弃守有盐,更始乱兵冲我后阵,终使三军溃败,臣不得已而退,廉丹竟不知愧疚,弃陛下所赐印绶符节甲胄,割须免冠而遁,欲苟且求生,终死于乱军之中,更始军降赤眉者无数。”

    “臣收拢残部数万,且战且退,至于陈留、洛阳,必保河南无失!”

    这一幕,和当年廉丹在塞北时,将北征无果而终的锅全扣在击虏而死的吞胡将军韩威头上,一模一样。

    毕竟,死人是不会辩解的。

    王莽勃然大怒,信以为真,同意太师王匡镇守洛阳,却将“丧师辱国

    “的更始将军廉丹全家下狱。

    而这场大败,亦使得朝野震惊。

    “赤眉,竟如此难敌么?”

    前几天还在给王莽大唱赞歌,夸赞两位将军是孙吴再世的群臣噤若寒蝉。

    唯独自诩为“天下第一名将”的大司空王邑又开始点评了。

    “我就知道,廉丹屡战屡败,连句町小邦都打不下来,如何能敌得过反贼大逆?还有那严尤,平江夏绿林,现在都平到南郡、前队去了,彼辈不过尔尔,要击灭大贼,还是得由我出面才行啊,想当年我三月灭翟义……”

    所有人都知道,关东形势发生了剧变,王莽又岂会茫然无知?

    他在短暂的失神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给五威司命和郎官下令。

    “快,将申饬第五伦的诏令,追回来!”

    应该还没过霸桥,还来得及。

    眼下的情形,是赤眉大盛,无人能挡。随时可能效仿秦末的陈胜吴广,一路向西奋进,指不定真就真兵临洛阳了。

    兖州、青州甚至是徐州,朝廷都已经鞭长莫及了,而扼守着兖、冀冲要的魏成,绝不容有失!

    第五伦截留的兵卒,一毛不拔的存粮,先前是谢恩私门,禄去公室,而今却成了为朝廷保存的火种。

    王莽非但不能像先前那样打第五伦一巴掌,还得反过来,赏他一颗甜枣吃!

    该如何褒奖第五伦,王莽还没想好,夜晚时分,寿成室外就又送来了一个刚发生没几天,还热乎着的坏消息。

    “前队大尹甄阜上奏,有国师宗卿师李守之子,故巫县丞李通,纠集宾客党羽,与宗室舂陵刘氏合谋,勾结绿林兵,欲反于宛!”

    “宛城李氏、舂陵刘氏?”

    皇帝忽然想起发端自魏地的谶纬:“荆楚当兴,刘氏将复,李氏为辅?”

    怎么会这么巧!王莽愕然,抬起头,发现那颗行于天上东南方的孛星,仍在!

    “不是说好了,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么?”

    ……

    PS:第三章在18:00。

第194章 凛凛人如在

    数日前,地黄三年十月初,立冬日前夕。

    马车在向南狂奔,刘秀亲自驾车,鞭子猛抽老马,让它沿着大道没命的跑,吓得同行的朱祐紧紧抱着车栏:“文叔,后面没有追兵了,慢一些吧!”

    刘秀却丝毫不停,双目死死盯着前头。

    “我的运势果然很不好啊。”刘秀心中如此感慨,也没有兄长的当机立断,宛城的举事,他给办砸了。

    具体来说,倒也不是在刘秀身上出了漏子,而是宛城李氏自己行事不秘,本想约合城中的兵曹掾合谋挟持郡大尹甄阜,结果恰逢东方“无盐大捷”的消息传来,兵曹掾觉得大新王师还是有战斗力的,立刻反悔,向官府暗暗告发了李通兄弟。

    甄阜倒也沉得住气,先不声张,立刻派人回报常安,同时让兵曹掾邀约李通兄弟进城,商量举事。

    刘秀当时就在李府,下意识感觉到不对劲,告诫李氏兄弟当心,李通遂让人冒充自己入城,果不其然,才进城池,替身就被拿下了。

    而官府大兵也乘机围攻李氏坞堡,李通布置好的各路势力只好提前举事,因事发仓促,又被官军包围,只能各自为战。李通困守坞堡,李秩带着刘秀、朱祐前往他家控制的铁工坊,想发动两千铁官徒举事,却在半道上遇敌走散。

    而刘秀只能带着朱祐逃了出来,看来李氏是没法倚仗了,索性向南奔逃,当务之急是去通知兄长伯升,李氏没法里应外合,一切都得靠舂陵刘氏自己了。

    他们一路遭到官府追杀,好在刘伯升的朋友遍布南阳,几乎每个县、乡,只要报上兄长名号,都有人庇护刘秀,掩护他脱身。

    但也有出纰漏的时候,途经育阳县时,二人就被一股奉命来追拿他的郡吏追上,在城里跑散了。

    “刘文叔,看你还往哪里跑。”

    紧追刘秀不舍的小吏身材高大,手持两把短戟,背后还负有一把强弩。刘秀亲眼看到几个掩护自己的本地轻侠被此人一戟一个撂倒,如今被他逼到死胡同里,眼看是无路可逃。

    而刘秀的佩刀也在打斗中被击飞,如今只剩下怀中被称为“樊哙”的小刀。

    这生死关头,刘秀却松开了刀柄,竟朝对方作揖:“壮士骁勇,刘秀过去竟然没见过你,实在是枉为南阳人,不知如何称呼?”

    小吏见刘秀临死竟不慌,也不急着拿下他,说道:“陈俊,字子昭。”

    “听子昭的口音,是西鄂县人吧。”刘秀道:“吾兄伯升在西鄂县也认识几位豪侠,不知子昭可认识?”

    刘秀一一道出那几人的名姓,果然都是西鄂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一二人陈俊还打过交道。他杀气稍减,骂道:“刘秀,你这是何意?等待不及,要报出谋逆的同伙么?”

    刘秀摇头道:“若我说他们真是同党,子昭要报予郡府知晓么?若彼辈在西鄂响应,子昭的宗族能够保全么?”

    见陈俊面露犹豫,刘秀乘机道:“如今绿林北上,近在咫尺,而官军不能禁止。眼看南阳即将大乱,我家这才与李氏合谋反新,如今举事在即,虽然李氏败露被困,但舂陵远在南方,难道郡上还能神兵天降去阻止么?”

    “刘秀只是舂陵刘氏一个普通子弟,有我不多,无我不少,子昭擒杀我无关大局,甚至得不到太多赏赐。但只要舂陵举事,南阳形势必将大变,一旦我兄长成了事,子昭岂不是要和刘氏结仇?”

    “反过来,若是子昭能放了我,这份恩义,刘氏谨记于心。”

    “这其中的利害,还望子昭考虑清楚。”

    陈俊只犹豫了一会儿,他奉命跟随长吏追捕刘秀,沿途但见各县豪门名士纷纷庇护于他,哪怕是素不相识,只要报出刘伯升之名,就有人甘愿被连累致死,也要出手相助刘秀,真是令人心惊。

    思索刘秀所言确实有理,再想想,好啊,这大新朝已经好几个月没法月俸了,小吏们却还要受其驭使,为了官府结这大仇作甚?

    于是陈俊遂让开了一条道:“你走罢。”

    “只望他日能与子昭再会!”

    刘秀朝陈俊再作揖,匆匆离开这条死巷,一摸后背,尽是冷汗。

    朱祐暂时是找不到了,刘秀只能孤身南下,就这样跌跌撞撞跑到新野邓氏,得到了二姊丈邓晨、好友邓禹接应,才算安全。

    邓晨和邓禹都参与了舂陵刘氏的谋反计划,如今听说事情出了大纰漏,宛城李氏自身难保,没法里外响应,都不由大惊。

    尤其是邓晨,他自兄长死后,已经接管了家中大权,是硕大一个邓氏的家主,要为上下几百口人、乃至于上千名私从徒附考虑。

    “文叔,大事,还能不能举?”邓晨肃然询问刘秀。

    邓氏万不能再掉链子了,刘秀连忙道:“虽然李氏失策,但吾等最初本就没指望他家,兄长的计划是……”

    “我不想知道伯升如何想。”邓晨却指着刘秀道:“我想知道你如何看!”

    邓晨道:“文叔,我之所以愿意赌上宗族性命,协同舂陵刘氏举事,是因为你啊!”

    “我?”这是刘秀未曾想到的,颇为动容。

    邓晨却道:“伯升行事冲,若非文叔阻拦,他早在前年就像举兵了。要论名望骁勇,文叔不如伯升,但若要比对形势的判断,文叔却胜过伯升。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文叔做事,多是笃定能够功成才会做抉择,这也是旁人以为你行事怯钝的缘故。”

    “事关邓氏宗族存亡荣辱,还望文叔告诉我,反新之事,能不能成?”

    刘秀深吸一口气,说道:“暴兵累年,祸连不息,刑法弥深,赋敛愈重,导致匹夫僮妇,咸怀怨怒,而江湖赤眉、绿林风腾波涌……”

    这番形势分析还没说完就被邓晨叫停了:“我相信文叔,只需文叔说能,或不能。”

    “能!”刘秀笃定地点头:“只要刘、邓齐心协力,大事必成!”

    ……

    离开新野时,刘秀心里暗暗盘算道:“邓氏一旦举族响应,其地四五百顷,各支系子弟加一起,再发动所有门客私从,能得两三千人。”

    邓氏靠的是家族兴旺,支系庞大,而新野的另一支大族阴氏,靠的则是滚雪球般的经营兼并,如今有地七八百顷,宾客徒附两千多。

    阴氏家主恐怕是不愿意卷入举事的,但没关系,阴家嫡子阴识,是仰慕刘伯升多年的小弟,他已经从常安太学归来,刘秀与阴识夜会,他甘心响应刘氏。

    回首望向阴氏的高门大宅,只要举事成功,刘秀将不再是一个普通地主家的小儿子,无官无爵,他们将重新竖立汉家旗帜,做将军,做执金吾,还有堂堂正正的“刘秀”之名,也不用进了常安藏着掖着,被王莽夺走的一切都能拿回来。

    到时候,刘秀也就能光明正大地踏入阴家,向心上人阴丽华提亲了。

    一念及此,刘秀加快了步伐,直趋舂陵而去。

    刘秀回到老家的时候,已是冬至日,在靠近白水乡的时候,他竟在道旁遇上了好几户赶车牛车驴车往外逃的舂陵族人,络绎不绝。

    一问之下,原来是先前茫然不知刘伯升想要造反的宗室们,忽然被暗中参与此事的家中子弟告知冬至要举大事,还要引南方绿林来,顿时大惊。

    一些胆小的遂带着细软跑路,打算逃避躲藏,远离祸害,遇到了刘秀后,以为这个平素“怯钝”的刘家老三不知情,还冲他吐诉道:“伯升这是要将舂陵刘氏全都害了啊!“

    刘秀默然未言,只是在路上更换了衣裳,身着红衣,头戴大官,甚至将邓晨交给他的甲胄披上,又解开邓家连夜绣的“汉“字旗帜,跟乡人借了竹竿,就这样举着汉旗骑马前行。

    路上闻讯后避难逃离的舂陵刘氏族人还有不少,当他们看到刘秀竟一身汉家衣冠,手擎汉旗出现在路上,逆向而行时,都惊呆了,愣愣地看着刘秀,嘟囔道:“像文叔这样的谨厚之人,也要和伯升一同造反么?”

    刘秀环顾众人,想起姊丈邓晨对自己的厚望,没错,兄长是家族的矛,而他,则是家族的盾,让人安心,这场举事,少不了他。

    “是啊。”

    刘秀露出了敦厚的笑,对众人道:“这世道,连我这样的老实人,也被逼得不得不反了!”

    ……

    白水乡舂陵刘氏,乡邑之外,聚集了数不清的子弟、宾客,今日是冬至日,刘縯和弟弟约好举大事的日子。

    但即便是刘氏内部,意见也没统一。

    舂陵刘名义上的家主,是刘良,他乃汉平帝时的孝廉出身,曾做过萧县令,后来因为新朝建立,前汉宗室不得做官的,灰溜溜回了老家。

    但刘良对朝廷顶多抱怨几句,从没生出过造反的念头,甚至觉得王莽对他们这些前朝遗老其实算不错了,至少没有动辄诛杀,而是宽厚待之。

    刘良万万没想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刘縯兄弟,居然瞒着他做了好大事!早已暗暗谋划多年,而刘良早已放权养老,毫不知情,直到冬至日这天,才被刘伯升来“通知”了一声。

    “叔父,我不做新朝的百姓了。”

    “我要复汉。”

    刘良还以为伯升是在说笑,岂料出门一看,好家伙,全宗族的年轻子弟,全都被发动起来,聚集在乡邑外,加上刘伯升豢养招揽的宾客、仰慕他名声加入的本地乡民,加起来足足有数千之众!

    半个乡的人都知道要反,而我身为家主叔父,最后才知晓?

    刘良是又惊又怒,胡须都气得发颤,只指着刘伯升说不出话来,难怪啊,难怪他平素不事家人居业,倾身破产,交结天下雄俊,原来是为了今日!

    但族中不愿反叛者也不在少数,都神色惶恐地聚集在一起,希望能再劝劝伯升,不要带着宗族蹈火。

    刘縯很瞧不上叔父和宗族年长者们苟且偷生的做派:“叔父做过汉家孝廉、官吏,而诸位也在前汉活了几十年,既为刘姓,难道就甘为亡国之人么?“

    刘良被怼得说不出话来,只说道:“我家世系偏远,就算要复汉,也轮不到吾等……为何不等着汉宣帝的子孙先举事呢?”

    刘縯哈哈大笑:“只要身上流着高皇帝的血脉,对大汉的兴亡,就难辞其责,岂能论血脉远近而避之,诸父当年享受宗室待遇免除赋税时,怎么不论远近?”

    “更何况,官府已知我家欲反,回头?来不及了。”

    “你!”老刘良都要哭了:“纳言大将军就在南方,他可是名将啊,朝廷也随时能调拨大军过来,你是要害我家么!”

    刘縯道:“我已经援引绿林军渠帅为助力,叔父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天,新市、平林已攻克随县,若是我家不响应一起造反,他们也要打上门来了!”

    刘良无言以对,而恰在这时候,刘秀也绛衣大冠,着戎服持汉旗而归,他身后居然是先前匆忙逃离,想要避难的刘氏族人,他们觉得刘伯升毛躁,直到遇上刘秀,见这老实人也一起反了,心中竟然安定下来,觉得这事说不定能成,遂跟着一起回来。

    刘良更气了,还指望刘秀来帮忙劝劝,岂料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跟着一起作乱了,遂骂道:“文叔,你与伯升志向操守一向不同。现在伯升给宗族带来灭门之灾,你非但不阻止,反倒共谋如是,真是气煞老夫也。”

    说着就摆手让人扶他去休憩,却在间隙心里暗念道:“既然文叔也参与,看来此事确实是不做不行了,也罢也罢。”

    刘秀擎旗登台,拜见了兄长,低声对他讲述了李氏事泄被围,以及阴、邓两家的筹备,最后又对面色还有些迟疑的宗族子弟们高呼道:“我在宛城得知了消息。”

    “赤眉军,已经在东方大败新军!那更始将军、太师十万之师覆没,连他二人都被杀了!官军不堪一击!”

    此事尚未传到南阳来,却是刘秀瞎编的,这一吆喝,却安了众人之心,能够认真听刘伯升的讲话。

    “王莽暴虐,百姓分崩。今枯旱连年,兵革并起,赋税无常,此乃天亡之时。为了避免舂陵被官兵、贼人往来侵扰,落得庐落丘墟,田畴芜秽,父子流亡,夫妇离散的下场,不如抢先响应,援引绿林数万大军,助我反新!”

    刘縯振臂高呼道:“吾辈当攘除祸乱,诛灭无道,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光复汉家社稷,使炎精更辉,在今日也!”

    “光复汉室,炎精更辉!”刘秀站在兄长身旁,举旗呼应,而舂陵刘氏子弟,尤其是年轻一辈,更是斗志昂扬。

    他们不像绿林、赤眉一般随时冠一个称呼,而是抬出了一个被人遗忘已久的名号,一个在中原大地上游荡了十余年的幽灵!

    “汉兵!”

    一面面各家各户偷偷绣好的炎汉赤旗被举起,正值日落时分,天上正赤如丹,下亦有旗帜红光动摇承之。

    这红光映在每个人脸上,也闪烁在刘秀的眼中,一向冷静的他,此时此刻,亦是热泪盈眶。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第195章 将军

    “牛将军!”

    每每听到这个称呼,刘秀就哭笑不得:“我姓刘,不姓牛。”

    “诺,牛将军!”

    连先前失散后装作流民南下,与他们在蔡阳之战时汇合的朱祐,都与刘秀开着玩笑:“文叔,你那立了大功的坐骑,那头神牛哪去了?”

    刘秀无奈道:“受了伤,宰杀犒劳将士,此时此刻,它不是就在汝等腹中了!”

    众人顿时都笑了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众人也就敢和刘秀开玩笑,因为老实人从来不会生气,面对刘縯,就只有敬畏了。

    事情还得从前几日说起,刘秀与兄长族人于冬至日举旗后,整个白水乡和舂陵刘氏,几乎所有青壮都纷纷响应,得三四千人。

    但因为宛城李氏被困,说好给他们的一百把弩,五十匹马没有到位,军中坐骑不足,刘秀便发挥了平素的谦逊,主动将马让出来,好叫兄长的宾客们组个骑队,自己则跨上了家里牛。

    “反正我在后押阵,脚程慢些无所谓。”

    兄弟俩的风格是全然不同的,如果说刘縯是家中的千里驹,有骐骥之能,仰而鸣,声达于天,若出金石声者,早早就郡中扬名,当之无愧的领袖,起兵后的第一场仗,夺取蔡阳县的战斗中,他亦是一马当先。

    那么刘秀就如同家里的老黄牛,任劳任怨,默默耕耘殖产,打仗时也稳怂稳怂的,跟在后头押阵,使得兄长都笑话他:“文叔见小敌亦怯也。”

    小敌也不能大意,刘秀就想着,由兄长决定上限,他来负责下限。族人中如叔父刘良一般不愿举事者比比皆是,很多人是被裹挟加入的,随时准备跑路,一个人能带着十个人溃逃,所以他才需盯着后队。

    蔡阳之役,汉兵赢得轻轻松松,因为刘縯早就在城中布置好了宾客,几乎没什么抵抗就打开了城门,擒获蔡阳宰。倒是蔡阳尉从另一个门逃跑,正好被刘秀堵了个正着。

    于是等朱祐等人赶上时,就只见到刘秀骑着老黄牛,挥舞着环首刀,将蔡阳尉斩落马下!

    缴获了马匹后,这下刘秀也不必骑牛了,但他“牛将军”“骑牛将军”的绰号却已流传开来。

    不过刘秀在汉兵中真正的职位,是兄长封他的“都尉”,至于刘縯自己,则自称“柱天都部”。

    听起来是胡闹,其实是有渊源的,十多年前,东郡翟义起兵讨伐王莽,便曾自号“柱天大将军“,刘縯继承了这个名号,意思是想要成为复汉事业的擎天柱!

    夺取蔡阳县后,刘縯兄弟又挂起蔡阳宰、尉的头颅,做了一番宣讲,蔡阳过去是王莽母亲的封邑,享受一定的减税待遇,这儿对新朝的愤恨远不如荆楚、兖州那般强烈。

    但耐不住刘縯是郡中名豪大侠,又会鼓动人心,加上刘秀承诺分县中府库丝帛给加入的人,颇得响应。

    南阳是富饶的人口大郡,全郡共计两百万,蔡阳口数多达十万,游手好闲者颇多。不过数日,经过蔡阳暴兵后,“汉兵”的势力扩大了一倍,得七八千人。

    众人皆有喜色,唯独刘秀说道:“我听说高祖时的棠邑侯陈婴,在县中举事,甚至得两万人依附,但彼辈都是一时冲动才加入,时间一久,便多自行散去。“

    秦末之际,一个县杀秦吏举事后,动辄上万人比比皆是,但没用,这都是一波流。而如今蔡阳汉兵之所以能拉起来这么多,是因为恰逢冬日农闲,大家都没事干,才肯附从,一旦天气更冷,瞬间打折,等到粮食吃尽,开春农耕,更是成批归乡,能剩下七八百人就不错了。

    临时的暴兵,战斗力低不说,也不持久,和那位合全郡之力,才能供养七八千常备兵的第五公,没得比。

    所以他们得赶在开春散伙前打开局面,好在刘縯兄弟琢磨造反这么多年,战略早就商量过无数次了。

    刘縯指着县里的地图:“取宛城!”

    “宛,大郡之都也,连城数十,人民繁重,积蓄丰厚。”

    ”昔日高皇帝起义师西伐秦,不走函谷,而不远千里略取南阳,攻占宛城,于是才得以入武关,取蓝田,而秦遂亡。“

    和茫然无目的的赤眉老大樊崇不同,打从刚起兵开始,刘縯的目标就是既定的:重复老祖宗刘邦的路线和事业,入关灭新!

    但那都是长远,以他们现在的实力,要打到宛城也是件不易的事。

    刘縯已有打算:“我带着主力五六千人,北上进攻新野,联合邓氏、阴氏,得到他们加入,兵众可以破万。”

    只有将雪球滚大,才能在前队大尹反应过来派大兵镇压前有一战之力。

    他看向朱祐和刘秀:”文叔、仲先,汝等则带两千人,前往唐子乡与绿林军汇合,而后略取湖阳县!“

    刘秀应诺,湖阳县是他们母亲的故乡,湖阳樊氏乃县中大豪,势力也就比阴、邓差了点,他的舅父们肯定很乐意加入外甥。

    于是才有了十月中旬,刘秀和朱祐向东北方的进军。

    刘秀在拉各地乡豪入伙上很有一套,先抬出兄长名号套近乎,若是不肯,就告诉他们,汉兵已经和绿林军结盟,不加入他们的人,都会遭到绿林攻击。

    连哄带吓,还真骗了千余人加入,不过刘秀对军纪倒是约束得很严格,不许他们侵犯乡民、豪贵。

    十月十五日,抵达唐子乡附近时,汉兵遇到了绿林的前锋部队。

    这一带便是古时候的唐国,与南方随国相邻,绿林秋天时啃了随县长达几个月,终于打下来后便迫不及待向北挺进,与汉兵会师于此地。

    被绿林渠帅们派来接洽的,却是刘秀的亲戚。

    一个年过三旬,文质彬彬的士人,老远就朝他拱手。

    “文叔,真是许久未见。”

    刘秀瞧见那人,也颇为欣喜:“圣公,别来无恙。”

    却是刘秀的远房从兄,同样出于舂陵一系的刘玄。

    舂陵支系庞杂,说起来刘玄的血脉离大宗还更近些,早年在白水乡比刘秀还富裕,也结交了宾客,但因为为人略为怯懦,所以远不如刘伯升名气大。

    而刘玄也倒霉,他那几个宾客犯法杀人,追究到他头上,刘玄只能在伯升帮助下避吏,跑到了随县去,又诈死,让家里免受追究,于是就一直藏匿于平林乡,依附于当地豪强廖氏。

    随着绿林北上南阳,平林廖氏举兵响应,刘玄也就以宾客身份加入其中,成了舂陵刘氏中,最早加入绿林的人物,据说跟几位绿林渠帅关系搞得不错,封他做了“安集掾”,主要负责跟舂陵汉兵往来联络。

    看着刘秀身后多达三千的部众,刘玄满眼羡慕,嗟叹道:“如今伯升、文叔都是统兵万、千的将军了。”

    “哪是什么将军。”刘秀听出了刘玄话语里的一丝嫉意,连忙道:“不过是冒任的都尉,临时拉起来的子弟宾客,与绿林诸帅相比差远了。”

    刘秀吹捧了刘玄一番,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与绿林联手一事,以及随县的情况,绿林打下随县后如何处置当地豪强、官吏、民众?这关系到汉兵与绿林能合作到何种程度。

    刘玄看了看左右,拉着刘秀到一旁,低声道:“绿林渠帅们痛恨随县抵抗数月,破城后大肆屠戮,除了起兵响应的平林军廖氏、陈氏外,其余诸姓、官吏悉数被杀,民众也颇受波及,一部分被杀,一部分被裹挟入军中,如今绿林新市兵已壮大到两万之众。”

    这是一语成谶啊,刘秀用来恐吓沿途各乡地主出粮出人协助的话,居然在随县应验了。

    绿林现在和赤眉差不多,离开了老家后,都是流窜作战,抢一天算一天,完全没有经营的考虑。

    刘氏与绿林联手真是有利有弊,利好在于能增加兵力,有了和官军较量的底气。弊端则是绿林肆意妄为,随县被屠戮的消息传出去后,只怕会使得南阳部分豪强站到官府那边去,这让刘秀生出了些隐忧来。

    “看来,绿林虽与汉兵暂时合流,共抗新军,但想要真正成为一路人,难啊!”

    ……

    南阳的复汉事业风起云涌之际,第五伦“大新忠良”的人设却又再度巩固了。

    十月下旬,第五伦在邺城,也收到了来自常安的诏令,和过去一样沐浴焚香才肯开启,还和耿纯打赌:“伯山猜,这是申饬还是褒奖?“

    纸包不住火,他截留猪突豨勇、私自派兵进入邻郡的事,朝廷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尤其是五威司命,肯定会不遗余力找第五伦的黑点。

    不过第五伦这点小动作,放在更始将军、太师大败的大背景下,反而成了国之忠良,河北砥柱。

    “得看诏令发出时,陛下是否得知成昌之战的结果。”耿纯就这样瞅着第五伦接过郎官交付的诏令。

    第五伦看了几眼后,神色怪异,等只剩下他和耿纯时才道:“确实是褒赏,看来陛下还是知道关东形势的。”

    但至于是怎样的褒奖,耿纯就拒绝猜了,毕竟都知道,这位皇帝往往不按套路出牌,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

    他笑道:“不管是让伯鱼做州牧,还是将你调回去当九卿,我都不觉得奇怪。”

    第五伦摇头:“陛下以赤眉祸乱兖州,寿良大尹被杀,故而让我在魏成大尹之外,暂时兼任寿良连率。”

    大尹、连率、卒正,都是太守的意思,第五伦也搞不懂王莽为啥要一个职位整出三个名来。

    而寿良、治亭,都是东郡一分为二后的新郡。寿良治所是东阿城,历史上属于广义的齐地、济西,但黄河改道后,有六个县就成了“河北”,如今第五伦已派遣马援带兵入驻,巩固河防。

    王莽还是很在乎老家元城的,这份任命,倒是让第五伦可以名正言顺将军队开入寿良,真正做到“跨州连郡”了,可问题是,黄河对岸,寿良郡府东阿以及好几个县,都已经被赤眉攻占,第五连率暂时也只能望河兴叹。

    而更有意思的,是王莽给第五伦的第二份褒奖。

    如今朝廷是军政合一,严公一个九卿冠以将军之号,而大尹也相当于偏将,却无将号。

    “而我如今得了皇帝诏令,已经是正式的杂号将军了。”

    第五伦心情复杂,示诏令与耿纯一观。

    “平赤将军!”

    耿纯笑道:“取剿平赤眉之意也,这是对伯鱼寄予厚望啊,不是挺好么?”

    第五伦却摇头,因为他很不喜欢。

    “这将军之号,我能辞么?”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96章 攘外安内

    “送往魏成郡的诏令,应该送到了罢,希望第五伦,勿要辜负予的重任与厚望,守好河防,护好元城。”

    常安城寿成室中,短短半个多月,皇帝王莽的头发,竟已经全白,虽然他已经是一位六十七岁的老人,但这未免也太快了些。

    王莽之所以焦虑到须发皆白,还是因为东方、南方接二连三的爆雷,让他那”孔子后五百年之际还天下太平“的奢望彻底破灭。

    对于赤眉贼,王莽几乎是无可奈何的,更始将军和太师才把十多万大军送掉,一时半会也征集不出军队来,只能暂且让王太师坐镇洛阳,守好天险虎牢和敖仓。

    但王莽已经信不过王太师,又匆匆召集朝臣,要派亲信去洛阳监督他,最后竟是那个靠着献金匮位列十一公的哀章站了出来,这太学生出身的神棍一引经据典,直接引到上古三皇五帝去了。

    “陛下,皇祖考黄帝之时,中黄直为将,破杀蚩尤。如今臣也兼任中黄直之位,愿为陛下讨平山东!”

    黄帝时候根本无法考证的事,跟现在有什么关系?若是换了一般皇帝,肯定一通训斥,但对于王莽,这种牵强附会的理论却格外有用,竟同意了哀章之请,让他立刻前往洛阳。

    哀章临走前还向王莽请求,带上几年前因讨伐匈奴而从民间征集来的能人力士,便是第五伦曾亲眼所见的以滑翔羽翼飞天、制兵粮丸可以十日不食、以及造桥大师等人。这批人当年担任理军赶赴塞北,可与匈奴却终究没打起来,遂吃了几年闲饭,如今王莽和哀章病急乱投医,竟连这群人都拉上战场了。

    东边的事暂且只能这么着,至于南方前队的叛乱,王莽却有个人可以泄愤。

    李通兄弟已经谋叛,舂陵刘氏已经起兵,虽然前队的兵力大多跟着严尤去镇压绿林,病死大半,但好歹将李氏坞堡、铁工坊团团围困,打的有来有回。王莽一边派人严厉申饬严尤,一面将李通的父亲,国师手下的宗卿师李守抓起来。

    那李守事先听到风声想溜,可他和儿子一样,身高九尺,鹤立鸡群太过明显,还没出城就被五威司命认了出来。缉捕后对李家谋逆之事矢口否认,表示都是小一辈的主意,自己完全不知情,还问自己现在举咎儿子还来不来得及。

    王莽哪里肯相信,遂将李家在常安者统统下狱处斩,那李守个子高,被砍掉首级后,身子吊起来居然都比普通人长了不少。

    五威司命还想扩大案子,将事情往国师公刘歆身上引,从始建国时甄氏谋逆开始,到太子案,再到现在,刘歆已经三次卷入谋逆,再加上他家也是汉室宗亲,又精通谶纬,恐怕就是三场大逆的幕后主使。

    于陈崇而言,运气不好没能扳倒第五伦,只能将矛头转而对准刘歆,他一心扶持王莽的庶子上位,太子党,尤其是德高望重者,还是要除干净才行。

    但王莽对几个亲儿子都毫不手软,唯独在轮到刘歆时,他却显得格外犹豫,最后宣布国师公对此事不知情,顶多是用人不明,彻底削了刘歆的实权,但仍保留国师、上公之号。

    在这些事情之余,王莽也做出了几个艰难的决定。

    “去岁予转天下谷、币诣幽、并,每一郡以百万数,欲以击匈奴,今尽罢之。”

    对他从代汉开始就纠结了十多年的匈奴,不打了。

    “去岁予令益州牧复击句町,今尽罢巴蜀之兵。”

    打了三次,士卒遭遇瘟疫死了十几万人的句町之役,不征了。

    此外,陇右方面,让雍州牧放弃收复被羌人夺回的西海郡,四海缺一,王莽忍了。

    最后是河西方面,对被匈奴和西域胡王们困在龟兹已经数年的西域都护李崇,也彻底放弃联络鼓劲,只好让他们自生自灭。

    对于王莽而言,做出这些决定是极其艰难的。

    他生于汉家衰败的时代,虽然是王氏外戚出身,但父亲早死,没从姑母王政君那儿得到什么好处,要比富贵糜烂,声色犬马的话,叔伯兄弟们谁不比他强?

    真正让他赢得一些尊重和地位的,是诗书,是儒士这个身份。

    王莽一直以来勤身博学,敬贤尊士,博得了儒生群体的赞誉和拥戴,可他心里有些东西,若是叫汉儒们知晓了,定会批驳他离经叛道。

    儒学虽然给汉武帝提供了“九世之仇”的舆论武器,但汉儒的底色依然是反战的。

    尤其是在汉武帝将天下折腾得只剩下一口气后,群儒更走上了对一切对外征伐说不的道路。从汉昭帝时的盐铁论,贤良文学将汉武帝时代的一切批驳得一文不值,甚至鼓吹文景时的和亲。

    到了汉宣帝时,麒麟阁名臣萧望之、魏相等,也是对外消极,对宣帝经营西域不以为然。

    至于汉元帝时的匡衡等人,更是连陈汤斩了郅支单于的头颅回来,都要藏着掖着,不肯大肆宣扬。

    将自己包装成醇儒的王莽却与他们不同,他和陈汤是忘年之交,莫逆好友。陈汤素来贪财,收受贿赂帮人人家常便饭。但对十分聊得来的王莽,陈汤这死要钱的家伙,竟然没收一文钱,免费帮他打抱不平:“莽父早死,独不封,母明君拱养皇太后,尤劳苦,宜封!”

    王莽的新都侯,除了他费尽心思讨好叔伯外,可以说多赖陈射声之力也。王莽对此颇为感激,陈汤晚年时因为汉成帝昌陵一案,丢了官职爵位,一度下狱,十分落魄,王莽常去拜访。

    二人就坐在院子里,置酒同案,王莽津津有味地听陈汤讲述当年跨越险阻,追击郅支单于的事迹。

    那些黄沙大漠的征战豪情,士卒凯旋,斩得名王首级献于桂宫,悬于北阙的骄傲,连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话,经陈汤之口,深深刻在了年轻的王莽心中。

    当然,在王莽代汉后,默默将那句话换成了“明犯大新者,虽远必诛”。

    做了皇帝后,王莽立刻将汉朝时备受冷遇和儒臣刁难的宣、元开拓功臣之后,统统重新封侯。

    “陈汤、傅介子、甘延寿,立有大功而声名不显,赏赐稀少,这是不公啊!前朝欠诸位英雄们的礼遇,就由予来补上!好让诸君之名,再度扬威万里!”

    而对四夷的战争,亦出于他身为中夏帝王的这份骄傲和自豪。

    “诸夏有礼,而蛮夷无。前汉的事证明,戎狄,绝不可以礼服,而当以武折之!定要让彼辈稽首来宾,愿守列藩,累世称臣。”

    除此之外,王莽亦见汉末流民滋生,皆乃土地不足之故也,他曾下王田令,试图恢复井田制解决土地问题,但实在是难以落实,阻力重重,只能改变思路。

    “既然中原之地不足,何不取地于四夷,而移流民填之呢?”

    新秦中过去也是戎狄之地,如今不是牛羊遍野,富庶安宁么?扩展中夏疆界,最终实现以夏变夷!

    只可惜脑袋里想得不错,实际操作的手脚却不听指挥,新军战斗力实在一言难尽,十多年了,就赢了一场对下句丽的,其余都一败再败。

    对四夷的征伐打到最后,已经离王莽的初衷甚远,变成了为了颜面而战:堂堂天朝上国竟不能制服人口数十万的蛮夷小邦,岂不是让人笑话?

    直到今日,眼看国内动荡一年比一年激烈,王莽只好依依不舍地下了诏令。

    “停止攘外,专心安内!”

    对准一个方向飞奔了十多年后,终于踩了刹车准备调头,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更让王莽不满的是,朝野之中有一种声音,对如今形势很喜欢用秦末之势来对比,毕竟秦始皇帝北伐匈奴,南击夷越,王莽也干了。秦末之时天下板荡,六国豪贵与甿隶群起反叛,如今的前汉遗族和绿林竟有勾结之势,也差不多。

    最可怕的是赤眉军,朝臣们都担心,他们会在打赢朝廷主力后攻城略地,然后效仿陈胜吴广挥师西进,威胁洛阳,若是跟南方绿林合流,红绿搭配,恐怕更难对付。

    但就在十月下旬,洛阳方面的太师王匡传回一个好消息:“赤眉已散!”

    “散了?”

    本来都准备好洛阳以东州郡统统不保的王莽君臣都如蒙大赦,仔细看看奏疏,王匡只说是赤眉似乎起了内讧,参加了成昌之战的三支赤眉军居然各走一方。

    泰山赤眉樊崇部,已聚合十万之众,向东返回泰山,过鲁郡,似乎想向城阳、琅琊方向移动。

    而实力仅次于他的梁山赤眉董宪部,开始带着数万人向南发展,侵犯济平郡,目标直指定陶。

    最后是大河赤眉迟昭平部,她则带着部众两三万向北走,攻占寿良郡东阿等地,盘桓在黄河新道,大有渡河北上之势。

    其实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但至少压力给到了地方州郡,给了中央朝廷喘息之机。

    王莽立刻下令,“大司马董忠养士习射中军北垒,演习武艺;司徒王寻征关中陇右兵十余万屯洛阳,与太师匡并力。”

    这支兵还在征召中,等他们抵达洛阳,只怕要到地皇四年初了,至于到底是先击南方绿林贼,还是东方赤眉贼,且看看哪支危害更大再说。

    不论如何,王莽仿佛看到,他那已经接近坍塌殆尽的理想,又重新有了无穷生机。

    皓首白须的王莽,再度衷心感激皇天太一上帝,看来他还是眷顾自己的。

    “亡羊补牢。”

    “还来得及!”

    ……

    而远在冀州的第五伦这边,比朝廷更早知道拿了一手好牌,让天下为之侧目的赤眉军,在本该大放异彩,堪比陈胜吴广的回合里,其选择居然是……

    弃牌,过!

    “常安朝堂必定欣喜不已,至少陛下不用面对陈吴之兵直抵戏水的窘境了。”

    但第五伦却不怎么高兴得起来,赤眉这随意的战略,俨然是给新朝续了一口命,也让他有点尴尬,这大新忠臣还得装多久?

    耿纯则是亦喜亦忧,喜的是赤眉没有合力西向,只有梁山赤眉掠济平,让他父亲所在的定陶少了些许压力。忧的则是哪怕董宪这数万人,父亲耿艾也对付不来,最多困守定陶等待城外的赤潮自己撤离。

    倒是第五伦这边,应对北上寿良的迟昭平部不必如此被动,在接到王莽任命他兼任寿良连率后,第五伦立刻再度行县,前往新辖区布置冬季防务。

    寿良被留在河北的六个县,亦属于黄泛区范围,只是因为地势稍高,受灾没那么严重,在黄河下游算不错了。但第五伦沿途所见,却与魏郡的繁荣安定大为不同。

    出了元城县境后,便见乡野萧条,远树瑟瑟于秋风里。许多里闾被废置抛弃,地里连宿麦和豆子都没种,直接撂荒,乱草丛生于田野上。偶尔有几个人影活动,瞧见第五伦车驾路过亦是惊惶而遁。

    第五伦问过门下吏了,王师倒是没来过此地,倒是今年初的时候,赤眉迟昭平进攻元城,从此处经过。

    虽说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前者比后者强了那么一点,可亦是为祸不小,对地方破坏极大。还活下来的本地人要么跟着赤眉走了,要么投靠豪强,在坞堡附近寻找安全,只剩下一部分在因战乱错过农时的土地上挣扎求生。

    这份让他们活命的重担,也压在第五连率身上了。

    第五伦最先抵达的,是位于元城以东百余里的(山东莘县)东武阳县,距离黄河新道最近,马援已经入驻此地。

    还未曾到地方,本地豪强谢氏就吆喝着本地官吏、著姓来迎接,那阵仗,让第五伦想起当年自己离开新秦中时,张纯一家的做派。

    “盼第五公,如盼甘霖也!”

    谢氏和本县豪右扶老携幼,瞧见第五伦后,纷纷纳头便拜。

    那眼泪,那颤抖的嘴唇,都不是作伪,却是发自内心对第五伦的到来表示欢迎。甚至都不必第五伦恩威并施,谢氏等豪右,便承诺出钱出人,协助第五伦巩固河防。

    陪同在第五伦身边跑腿,已经长成大人的张鱼说了实话:“这姿态,与郡君当初进入魏成时,魏地豪右们的冷遇截然不同啊。”

    “不奇怪。“第五伦含笑,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是因为寿良豪强们更聪明,也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更非第五伦忽然之间,有了虎躯一震,豪强们就主动送钱送粮的人格魅力。

    而是因为他这次来,带着刀兵士卒,带着能保卫一郡安宁的名望,也因为……

    第五伦站在东武阳城头,看向远处的黄河新道,马援率军严防死守于北岸。而被大水阻隔的南岸,亦有大队人马聚集,在寻找渡河之处,他们没有旗帜,身影杂乱,但若靠得够近,便能看到额上犹如鲜血的赤眉!

    “他们来过!”

第197章 冀州乱成了一锅粥

    成昌会议后三路赤眉未能聚合,一拍两散,樊崇往东打回老家,董宪自向西南欲取定陶。迟昭平则留在了原地,一路收拢流民,攻打县城,开仓放粮,势力足足壮大一倍,人数多达两三万,也算河济之间各路人马中数一数二的头领了,众人都将她与海岱那边首义的吕母相提并论。

    但迟昭平愤恨的目光,始终都盯着元城,盯着王莽的皇庙祖坟,一遍遍向部众们宣扬,只要毁掉那儿,黄河就能复归原位,下游的日子就能好起来。

    但让人沮丧的是,今年初时,她起码还打到了元城近郊,只差一点就攻克五鹿城,一把火将大新龙脉烧了一干二净,可如今却只能望河兴叹。

    哪怕现在是枯水季,黄河依然浩浩汤汤,奔腾冲突于平原之地,大队人马,非有数量庞大的舟楫不能渡过。

    “迟三老,部众们抄粮时找遍了上下游一百多里,竟没找到一艘船。”

    迟昭平眉毛拧在了一起,这么多人要养活,对郡县的进攻不能断,她在攻打寿良郡府东阿时耽搁太久,来晚了一步。对岸那位”协助友郡巩固河防“的第五公,早就遣马援驰入寿良河北六县,将沿岸的津渡舟船一股脑全收到了北岸,顺便坏了不少渔家的生计。

    眼下不论是河上还是北岸,都广立亭障,有魏郡兵和当地豪强武装在巡逻,以提防赤眉北渡。

    “不如造木筏。”

    “或是再往下游走走,回到吾等的平原郡老家,就不信找不到船。”

    迟昭平觉得都不可行,小筏一次只能渡十余人,这得渡几天?且不说部众本就松散,时间拖长自己都能溃散,汝等当对岸的第五伦是瞎子么?这几日来沿岸的堤坝上广立亭障土燧,却是马援将新秦中提防匈奴的法子搬过来了,半渡之际,烽烟燃起,赤眉为大河截断首尾不能应,定将大败。

    她擅长博术,什么时候该赌,什么时候该等,十分清楚。

    思索之后,迟昭平决定再缓缓。

    “不急,等深冬,再渡过去不迟。”

    坐等天公作美,是赤眉渡过江河的主要办法,前几次都是乘着黄河冰封往来两岸。

    迟昭平来到岸边,伸手试了试水温,虽已寒彻骨髓,但到冻得结结实实,恐怕还要两个月,这期间,她可以带着部众继续掠于青州、兖州,筹备粮食,顺便联络几支盟友。

    她以为,第五伦,可是比更始将军、太师更难对付的敌人,这点人手恐怕不够。

    “泰山郡卢县的城头子路、肥城的刘诩,都是赤眉从事,没跟着樊崇东去,而留在当地举旗,也汇聚了数万人马。河济之间已经凋敝,抢不到食了,他们定也想去富庶的河北看看吧。”

    等到黄河万里冰封,百物寂寥,兖州赤眉最饥饿,最疯狂的时候,就是挥师西向,毁灭元城之时!

    ……

    “赤眉撤走了。”

    亲至河边巡视的第五伦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在试探着下水几次后知难而返,陆续往东撤走。

    看来过两天,少不了又要派流民兵中的士卒染了赤眉,乘夜渡河过去打探消息了,这是第五伦能够提前掌握迟昭平行动的原因。

    这一招屡试不爽,赤眉有许多支系,互不统属,几乎天天都有新的渠帅拉起队伍来。他们就靠口音和染眉来辨别同伴,哪怕第五伦让马援带着两千流民兵集体渡河,都不容易被识破,指不定还能混进迟昭平的队伍里。

    但也就想想而已,第五伦现在可没精力管对岸,接手这寿良半个郡后,第五伦才发现,这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敌人绝不止青兖赤眉。

    马援告诉女婿进入本地以来面对的新情况:“早在年初赤眉大破景尚后,大河沿岸便有许多流民效仿迟昭平等人,聚众杀吏而叛,成昌之战后就更多了。”

    大河沿线本就受水灾祸害严重,过去还畏惧朝廷镇压只是小打小闹,如今新军这纸老虎被赤眉戳破,那还怕什么?举事者此起彼伏,开始了攻城略地。

    马援指着地图道:“从寿良往东北,黄河故道沿岸的平河郡(清河郡),新博郡(信都郡),朔定郡(河间郡),青州的河平郡(平原郡),幽州的迎河郡(渤海郡),都是大大小小的流民帅,多的数万,少的几千,加起来恐怕有数十万人。”

    “而其名号各异,或曰铜马、大肜、高湖、重连、铁胫、大枪、尤来、上江、青犊、五校、五幡、五楼……”

    第五伦越听越不对劲:“且慢,怎么这么多五?”

    马援抬起头,笑道:“五字简单,好认啊。”

    你的马字也好认啊,铜马难道就不是马么?

    总之现在河北冀州形势就是如此:最南边的魏成郡控制在第五伦手中;河北西部的赵、真定、常山、中山、广平等,是诸刘和大豪强们当家做主;东边受水灾严重的几个郡是流民帅们的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各郡大尹们仅能保于郡府。

    第五伦暗暗自嘲:”虽然号称‘跨州连郡’,可实际上,我连三分冀州有其一都算不上,顶多占了一角,十分之一而已。”

    而且,河北起义军的威胁可不是远在天边,而是已经打到家门口

    “我自进入寿良已有半月,但只控制了东武阳等四个县,北面的两个县,已被贼人攻占。有流民军号称‘五楼’,其渠帅名叫张文,占据博平、聊城。”

    “部众多少?”

    “数千,还在不断收拢流民,加上老弱妇孺,或有上万之众。”

    第五伦真是头疼啊,这新朝十余年积弊真是一朝爆发,他花了一整年时间,好容易一统魏郡,本打算施展拳脚的时候,却发现周边敌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猪队友们全不顶用。

    “就算一战剿灭了几千上万农民军,旁边又有几万十几万冒出来。”

    此乃土崩天倾之势,绝不是一根柱子就能统统顶住的。

    但哪怕疲于应付,也得尽量御敌,第五伦有预感,迟昭平对元城执念如此之深,只怕还会再回来,要赶在深冬大河冰封之前,解决盘踞身边的五楼贼。

    魏成的盘子铺得有点大,猪突豨勇要驻在武安提防李氏和赵刘搞破坏,邺城、黎阳要守好,渡河而来的那两千王师溃兵还在整编,魏成豪强和寿良豪强虽在赤眉压力下出人出力,但都各怀心思不能信任。

    算算手里的兵员,也就马援手下这两千兵顶用,要直接去剿聊城的五楼贼,恐怕要打硬仗。

    于是第五伦叹息道:“五楼贼有一个五字,也算与我有些渊源。”

    “彼辈也是被迫沦为盗寇,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先遣门下吏前去宣谕吾之政令,若彼辈愿意降服,便可得到安置,其渠帅张文亦可为官掾。”

    第五公的名声在河北较为不错,很多流民都知道他为政宽善,不指望五楼全体纳头拜降,只希望能分化彼辈,让大小渠帅们各怀心思就够了。

    派遣两个门下循行前往聊城招降五楼之余,第五伦又让冯勤、黄长等人与本地官吏,统计东武阳等县户口籍贯,要搞清楚本地究竟有多少人弃地流亡。能招回则招,不能的话,那些地产也不能便宜了本地豪强,统统收归官府作为公田。

    魏成田地已再无可分之处,下一波分田就指望寿良这边了,地是薄了点,但也聊胜于无。

    有趣的是,这举止居然没有遭到当地豪右强烈反对,东武阳谢氏等土豪都无异议。

    “都被迟昭平打怕了。”

    马援很清楚这些豪右的心思:“赤眉多是苦出身,最痛恨地连阡陌的豪强,年初时途经此地,就攻破了两个小豪强的坞堡,将其子弟掳走为奴,谢氏靠着墙高人众才守了下来。”

    但也死伤众多,坞堡外的田产多受破坏,市坊产业等经营起来难,毁灭却是一朝一夕,这几个县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若来的是其余王师,那只怕比赤眉还可怕,但伯鱼治郡安宁之名已经传到邻郡,都盼着你御贼于境外,哪还敢使绊子。”

    此种情形,让第五伦生出了一个邪念来。

    “让赤眉和河北起义军先将地方梳过一遍,将各地旧有格局摧毁殆尽,而我再挥师挺进接管,本该对我抵制对抗的豪强便稽首相迎,百姓也渴求恢复安乐甘为顺民,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甚至还能起到缓解当地人口压力、留下无主田地等好处。

    农民军虽然多是破坏而不知建设,但确确实实,容易“为王前驱”。

    一念之下,第五伦对黄长道:”既然魏成、寿良如今都归我管辖,也要在本地招募一批门下吏,再辟除几个豪强子弟为官,最好是那些深受赤眉毒害,家里死伤惨重的……“

    第五伦打算,让寿良的豪右子弟们去邺城“交流”,在耿纯之策的基础上,进一步在豪右和魏地百姓面前,将赤眉军妖魔化。不仅要把豪强们发动,交出更多徒附来帮忙守河御贼,还能以此为借口,在农闲之际征召魏地丰饶的人力为官府免费干活、当兵。

    只是还没过两天,一片光明的前路,却被一个噩耗打断了。

    被第五伦遣去招降聊城五楼贼的门下吏回来了。

    一个被吓得不轻,手里还捧着木盒,里面放着另一位门下循行血淋淋的头颅。

    门下吏朝第五伦顿首道:“五楼贼帅张文骄纵,不接受第五公招降宽赦的好意,当场抽刀杀人,还扬言……”

    “他说了什么?”

    “五楼兵,宁为贼寇自在而死,也不做奴婢俯首而生!”

    说得好啊!但对第五伦而言,这是宣战,是挑衅,他勃然动怒,立刻投袂而起,连鞋履都不穿就往外走,剑及于寝门之外。

    “调兵遣将,两月之内,必灭五楼贼!”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98章 一粒

    “这不像伯鱼的作风啊。”

    马援很了解女婿,一向处事不惊,喜欢的是步步为营,剿灭武安李氏,控制魏郡便是如此,可如今却因为一个门下吏被杀,忽然暴怒兴兵,是何故也?

    第五伦见自己故作震怒还被丈人行看出来了,便与他的寝中密谈。

    “本想招降五楼为我所用,既然那渠帅张文拒绝了好意,决定以武力拒之,那便只能一战!”

    “而这场仗,不急不行,必须速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辖境东界,就靠一条黄河作为天险,一旦隆冬冰封,赤眉数万之众渡河将如履平地,倘若那时候五楼未灭,与之联手,第五伦将腹背受敌。而自此以西数百里,一直到邺城,皆是平原阔野,无险可守,一旦败了一场,极可能被赤眉捅穿,一年多的经营将毁于一旦。

    故而五楼贼,真是眼中钉肉中刺,不能留任何隐患,只能打一个时间差,抢在这两个月内,将五楼贼剿灭。

    所以第五伦才陡然大怒,以兴必战之师。

    马援了然,颔首道:“正好,吾等亦能拿五楼贼练兵,看看两郡豪右的徒附有多大战力。耿伯山麾下那两千更始败兵也得拉过来,彼辈在成昌被赤眉打得失魂落魄,如今看到赤色眉毛就战栗退缩,先打其他山贼壮壮胆。”

    第五伦道:“此役,我亲自在军中坐镇,务必全胜。”

    务必全胜,让寿良乃至河北豪强看到,第五伦有实力击灭贼人保护他们,也让肆虐诸郡的铜马等起义军知道,第五公不好惹,以后对他辖区绕着走。

    “还五楼?怎么不取名叫一楼。”

    第五伦暗骂道:“须得让冀州的五校、五幡等贼兵知道,这大河以北,只容得下一个五!”

    ……

    地皇三年十月底,当赤眉与河北起义军还在与豪右、官府反动势力坚决作斗争之际。南方的绿林,却毫无抵触地与南阳豪强武装完成了合流,屠唐子乡,和汉兵一起围攻重镇湖阳县。

    但在刘秀眼中,这会师却不怎么愉快,过去势如水火的豪强和流民盗贼如今共事,真好似蛇鼠一窝,摩擦与冲突每天都在发生。

    “凭什么要吾等缴获的财物交出来给绿林?”

    这不,几个舂陵刘氏的子弟便义愤填膺地找刘秀和刘玄,想讨一个说法。

    刘玄刘圣公加入绿林早,更受那边信赖,他解释道:“绿林是客,岂能怠慢?”

    舂陵子弟们不服:“同样是与官府作战,哪分什么主客,吾等出力不比绿林少,为何分财不均?”

    刘玄哑口无言,还是刘秀出面劝阻众人,承诺不会动用众人的战利品,而将自己那一份全部拿出来交给绿林,舂陵子弟这才散去,但亦有人为刘秀打包不平。

    相比于刘玄对绿林诸帅的卑躬屈膝,刘秀还算得上不卑不亢,绿林首领不乏穷凶极恶的匪徒,太过软弱会让他们觉得汉兵可欺。

    但为了大局为重,合作再难再憋屈也得撑住。

    好在等他们继续向北进军,攻克湖阳县后,刘秀得到了当地豪强、外家樊氏的鼎力支持,他的舅舅樊宏在绿林、汉兵围困县城之际举义相助,使得汉兵顺利破城。

    绿林众人掠于湖阳城中,而后却发现,城外的樊氏庄园更加富庶,不由眼馋欲滋扰劫掠,却被渠帅马武给喝止了。

    马武板着褐色的脸,瞪着眼睛呵斥这群目光短浅,还当自己是流窜盗匪的家伙:“我就是湖阳县人,从小在县中敬仰樊氏父子名望,他家礼义恩德行于乡里,若我军胆敢冒犯,定会惹恼湖阳人。”

    樊家倒也十分大方,还出粮秣犒劳绿林与汉兵。刘秀望着远处樊氏庄园,重堂高阁,陂渠灌注,又池鱼牧畜,从粮食的丝帛,都自成体系,关起门来就是个独立的小邦,不由感慨,这一切都没变。

    刘秀打小就没了父亲,被叔父养育长大,但对他性格影响最大的,还是外祖父樊重,他记得,外祖父是一个计划长远的人,对家族的规划,往往以十年二十年来计算。

    比如想要开设漆业,便提前十年种植梓树和漆树,急功近利的人对他嗤笑嘲讽,直到梓、漆长大,樊氏以此为业富甲一方,赀至巨万,却又没有为富不仁,而是赈赡宗族,恩加乡闾,颇得威望。

    如今这份积累的威德,都在协助刘秀时显现出来了,受过樊氏恩遇的人家,纷纷让子弟自带武器加入刘秀麾下,得两千余人,让汉兵偏师壮大了一倍。现在,起码不用担心随时被心怀叵测的绿林渠帅们火并吞没了。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

    刘秀深深记得外祖父最钟爱的这句话,他与兄长谋划造反也是如此准备的,只是真正举事后才发现,不管筹备多么周全,造反这种事,仍是仓促而为,意外太多,心里没底。

    等十一月上旬,刘秀与绿林进军至新都县时,发现这儿已被兄长攻陷。

    且说刘縯攻取新野后,姻亲邓晨带着邓氏族兵两千加入汉军,而阴氏嫡子阴识亦带着族中子弟响应,阴氏家主无可奈何,只能顺从。

    靠着阴、邓的支持,刘伯升的汉兵主力已有上万人,虽是临时凑一起的豪强武装,但仍声势庞大。

    王莽对他的旧封国是很上心的,还留了一千郡兵驻扎,可他们在汉兵聚合了上万人打过来时,降的降逃的逃——因为赤眉成昌大胜的消息已经传至南方,从官吏到士卒都无战心。

    装饰得简朴而不失典雅庄重的新都侯府邸被汉兵劫掠一空,刘縯还让士卒在王莽曾居卧的厅堂寝房随地方便小溺。

    “王莽曾毁坏复汉忠良翟义的家宅,以污泥灌之,今日也让他尝尝自己家被如此对待的滋味。”

    刘縯兴致很高,等士卒将值钱的丝帛等物搬空后,又亲自点火,将新都侯府付之一炬,他则仗剑而立,愉悦地看着火龙在宅第中乱窜。

    和一心想着挖了王莽元城老家祖坟的迟昭平一样,刘縯这憋屈十多年的亡国之恨,也需要泄愤。

    发现弟弟来到身边后,刘縯指点着自己的杰作笑道:“想当年,王莽被遣归之国后,就在此杜门自守,其子杀奴,他便逼着儿子自尽,又赠玉剑鼻于贤人以邀名钓誉,世人受其蒙骗。”

    “也因为肇名于新都,故伪朝僭号为新。”

    这却是错误的传言,但刘縯就如此以为,举手高呼道:“既然王莽当年是从新都肈基,那么,新室的毁灭,也将自此而始!”

    只是刘秀在一旁看去,发现一直自诩汉高祖的兄长,此时此刻,他那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庞。

    “为何却像极了项羽呢?”

    ……

    汉兵与绿林军驻扎在新都城中,而王莽旧府邸已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刘秀看着这毁灭殆尽的丘墟,想起地皇二年时,第五伦曾来此处,迎接几位新朝皇子、皇女还京。刘秀虽未能与之相见,但亦使人追及,互赠了美玉。刘秀送了第五伦一枚九穗玉,人家根本没在意,直接扔在老家了。而第五伦所赠的玉制剑鼻,刘秀将其安在佩剑上。

    这才短短一年多时间,当初还算粗安的天下,竟就发生了如此多的剧变,刘秀忽然想到,若是第五伦知道自己造反了,会如何想?

    他兄长认为,第五伦已经彻底成为王莽的鹰犬,不但镇压了魏郡的复汉事业,还为了保卫王莽老家元城与赤眉血战。

    魏地元城、南阳新都,一个是老家,另一个是龙兴之地,都拥有非同一般的政治寓意,就好比新朝的两粒肾囊,小心翼翼地护着。如今新都这一粒被老哥捏爆,消息传到朝堂,王莽只怕会疼得食不安寝,会不会让朝廷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南阳来?

    “应该不至于。”刘秀摇头自言自语:“吾等才刚刚起兵,哪能和关东赤眉相提并论?”

    这时候,刘縯也在朱祐搀扶下,醉醺醺地回来了,他安排刘秀守营,自己则在马武引荐下,去绿林军那边,与新市王凤、平林廖湛等商量大事。

    “文叔还记得,你让我小心提防的窦融么?”

    刘縯笑道:“他奉严尤之命从江汉北上,应该是要来堵截绿林新市兵的,结果却一直游弋不进,直到绿林破了随县北上,又听闻吾等举兵,窦融听闻消息后,直接带着四千余人,一路撤到了宛城,不敢与吾等战!”

    刘秀却觉得不对劲:“我在严公军中时,各部唯独棘阳岑彭与窦融练出的兵最有秩序,更何况,窦周公是连第五伯鱼都盛赞的人,知兵善谋,绝不可大意!”

    “大概是军中疫病未消吧。“

    刘縯也猜不透窦融究竟作何打算,但他们并不打算就此停滞不前,李通兄弟还在宛城据坞堡、铁矿作困兽之斗,指望他们去救呢,也多亏了李家的牺牲,才将前队的兵马都吸引在宛城,使汉兵能从容略取数县。

    “下一步,继续沿着淯水北上,你带着邓氏之兵去攻育阳,而我则与绿林围攻棘阳。”

    棘阳县是宛城的南大门,一旦夺下,郡城将无险可守,更妙的是,刘秀口中那个知兵善任的棘阳尉岑彭,已经被严尤调到南方去了。

    这计划,刘縯已经和绿林诸帅敲定了,无从更改。

    刘秀没什么话语权,但他在军事上有些天分,总有种感觉,窦融这次退却,似是故意引诱汉兵、绿林继续前进,拉长战线,以便在宛城下一决胜负。

    眼看进军如此顺利,而弟弟却仍然颦眉不乐,刘縯便告诉了他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在新野时,与伟卿(邓晨)一同拜会阴氏,商定的,可不止是阴家出徒附两千加入汉兵这一件事。”

    “还有一桩,你的人生大事!”

    刘秀愕然抬头,刘縯最是了解弟弟,早就看出他心思,又在新野听邓禹说及往事,难怪刘秀二十八了还不急着娶妻!

    他素来做事干脆利落,不似弟弟踌躇半天,遂拍了板,择日不如撞日,当场就拉着邓家做媒人,去向阴氏提亲!

    若换作几年前,阴家还指望与当红的权贵士族联姻,瞧不上刘家这没人做大官的前朝遗嗣,可形势比人强,阴氏也听说官军在关东大败,眼看刘家兄弟就要成事了,遂只能在这刘縯亮刀子的半强迫中,答应了请婚。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为兄都替你办妥了……阴丽华,原来吾弟觊觎已久的阴氏淑女叫这名啊。”

    刘伯升看着欢喜到傻眼的弟弟,文叔一向镇定,极难有这神情,看来自己确实是作对事了,遂大笑着拍他道:“至于剩下的两项,等吾等打下宛城,再建大汉社稷后,你自己去办!”

    做官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当初这两个遥不可及的理想,如今都实现在即,若是大汉能复兴,兄长做皇帝,刘秀觉得,自己不奢求三公,最起码也能混上一个九卿吧。至于后者,更是近在眼前。

    刘秀沉浸在这惊喜当中,一时间竟连未来的鏖战都顾不上担忧了,只道:

    “等打完这场仗,我就回舂陵成婚!”

第199章 害群之马

    时间进入十一月中旬,一天冷过一天,虽然还没降雪,但不出太阳的时候,气温已经逼近零度,冰益壮,地始坼。

    阳平(山东莘县)与东武阳之间,就隔着三十里路,第五伦在对岸的赤眉退兵后,将自己行署移动到这,方便各路兵卒集合,讨伐辖区内的五楼贼。

    “主公抵达阳平县,当地著姓皆稽首伏拜,唯独这王莫一次没来,反而要让主公派人去邀约才肯赴宴,真是岂有此理。”

    黄长对此愤愤不平,顺便一提,随着第五伦盘子再度做大,他们这群门下吏对第五伦的称呼,在黄长带头下,都变成了“主公”,都巴巴盼着在第五伦组建的寿良郡府中混个高职呢。

    “话不能这么说。

    第五伦却未见恼怒,起码表面上如此,他说道:“这阳平侯王莫,好歹是皇室宗亲。”

    王家兴盛,始于王政君入宫为后,她的家族就此飞黄腾达,其父被封为阳平侯,汉成帝时的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继承了这爵位,如今已经传到第五代,王莫。

    论辈分,阳平侯王莫是王莽的远房侄孙,但和位列四辅三公的王邑、王匡等人不同,新朝建立后,阳平侯一系一直不受重用。又因王莽对宗室管得极严,这王莫便索性回了阳平老家之国,乐得做一方土豪。

    第五伦进入寿良以来,当地豪右纷纷喜迎王师,唯独王莫,虽然上半年他的坞堡也被赤眉围过。可事到如今,竟还自持宗室身份,不肯屈尊去拜访第五伦。

    即便如此,第五伦还是借了县寺的地盘,设宴相邀,他主要是好奇,在地方上的今朝宗亲,其势力相较于遍地开花的前朝宗室如何?

    在宴飨前,第五伦让人调了地亩图籍来看,本地小吏指点着那普通人看不懂的图册告诉第五伦,哪些田宅是属于王莫的。

    不看不知道,看后第五伦都惊了:“你确定,才三十顷?”

    “就是三十顷,在郡县上的皇室,不论是侯还是伯子,都只有此数,不得超过。”

    第五伦都有点可怜王莫了,三千亩地,还没第五氏最初时多呢,若按地产算,这堂堂阳平侯,其实就是个小地主,跟动辄三四百顷甚至上千顷的河北诸刘相比,简直是个弟弟。

    原来是王莽在自家人里严格执行王田制限田令的结果,这政策虽在全天下难以推广,可不妨碍王莽在宗亲里做试点,一个个管得死死的,全无前朝王氏五侯时“坏决高都,连竟外杜”的跋扈奢靡,王莽对儿子都动辄打杀,宗亲们都战战兢兢。

    反观河北诸刘,地连阡陌,甚至架空了郡县,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愧是大新,前朝的剑,还真能斩今朝的官。”

    不过,大概是压抑太久的缘故,在上半年迟昭平退走后,阳平侯就开始了疯狂的占地,利用自己的宗亲侯爵地位,在坞堡周边大肆圈地,当地人员残缺的官府敢说他半句,王莫就搬出在常安的一大群高官贵胄的亲戚来压。

    这又与第五伦欲以无主田地作为公田的计划相冲。

    思索间,外头高呼:“阳平侯到!”

    第五伦起身相迎,却见王莫二十余岁年纪,高冠博带,朝第五伦拱手,还给他带了礼物。

    却是两个小侏儒,专在宴飨上表演滑稽百戏的,看来这就是王莫平素在家打发有钱人空虚乏味生活的乐事了。

    王莫与第五伦见了礼,瞥眼看到一旁的黄长,奇道:“原来第五公也豢养了侏儒。”

    第五伦肃然作色:”阳平侯认错了,这是我的门下掾,内黄人黄孟高是也。”

    王莫瞪大眼睛看着小矮子,又瞧瞧自己身后的两个小倡优,忍俊不禁,只用袖子掩着笑,说是自己口误,向黄长道歉,黄长倒是嘿然笑着似不以为忤,只在心中勃然大怒,整个宴飨中都恨恨看着王莫。

    聊了几句后,第五伦发现,这阳平侯确实是极看不清形势,第五伦号召寿良诸姓出粮出人一起协防击贼,王莫竟也想搞特殊,借口说自己田亩狭小,家中徒附稀少,反过来还要第五伦派人保护他呢!

    至于这期间私占的田,也绝不肯撒手。

    第五伦停箸道:“陛下对宗室一向严厉,若是阳平侯所作所为叫京师知道了……”

    “此时非同彼时,我已通过大司空向陛下上书。”王莫竟是丝毫不惧,笑道:“依我看,这冀州兖州之所以如此混乱,还是宗室不强之故也,应该效仿古时,封建亲戚,以藩屏周,时至今日,是时候重用宗亲了!”

    这王莫指不定还想和濮阳那服毒的王闳一样,混个郡大尹呢!

    他言语中各种攀龙附凤,要么是皇帝陛下每年派人送来几次赏赐,亦或是大司空王邑多疼自己,毕竟按辈分,他家才是王家大宗。

    如此拎不清,难怪在一众酒囊饭袋的王家人里都混不出头。

    第五伦笑眯眯地送走喝得醉醺醺的王莫后,黄长便立刻凑过来了。

    “主公,我近来读庄子《徐无鬼》一篇,颇有心得。”

    “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

    言下之意,王莫就是寿良郡中那匹害群之马。而且有此人在侧,仗着宗室身份,大事小事都能给朝中打小报告,甚至叫五威司命知晓,会让第五伦没法放开手脚做事。

    但不论黄长如何劝,第五伦都不表态,天才黑,第五伦就表示今日饮酒,不办公了,打着哈欠下去休憩。

    行署每天都要有一位随行的曹掾当值,今天就轮到了黄长,他仍念着宴会前王莫对自己的羞辱,愤愤难平,心里想着无数种报复王莫的办法。

    等到天全黑时,被第五伦升为寿良贼曹掾的第七彪匆匆赶来禀报。

    “出事了,阳平侯车驾在回坞堡时遇袭!”

    “什么!”

    黄长又惊又喜,这是哪位英雄干的好事!

    第七彪道:”当然是赤眉,有赤眉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渡河而来,等我带人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阳平侯当场死去,徒附十余人亦多有死伤,目击者都作证,说看到数十全副武装,额染褐土的赤眉贼乘夜而来,又摸黑而去,如今整个阳平的驻军都被发动起来,搜捕赤眉贼呢。

    但这怎么可能呢?马援将河防看得严严实实,就算有小股赤眉泅渡过来,为何专挑阳平侯下手呢?除非……

    黄长一个激灵,看向第五伦那紧闭的寝门,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只是提个意见,岂料主公宴会还没结束,觉得王莫不可相与后,就直接安排人动手了!

    而痛击友军这种事,第七彪早在新秦中时,就帮第五伦干过不少,真是驾轻就熟。

    等二人轻轻叩响第五伦寝房,将此事告知他后,第五伦倒也没当场痛哭流涕,只嗟叹道:“惜哉阳平侯。”

    第五伦感慨之余,也让黄长立刻起草奏疏:“赤眉竟张狂至此,害了阳平侯性命,大概是聊城五楼贼协助所为吧。等朝中得知阳平侯之薨时,应该能明白,寿良的赤眉贼患,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黄长欣然应诺,但第五伦又单独叫住了他:“孟高今日受委屈了。”

    “主公!”黄长直接拜倒在地,难道第五公做此事,也有为自己出气的心思么?他一时感激涕零。

    第五伦笑道:“不过往后,害群之马这句话,可不要当着马文渊的面说,他若听到了,只怕要恼你。”

    ……

    阳平侯身死之事,聪明人都知道是谁干的,但都只能噤若寒蝉,王莫一去,寿良郡再无人能直接与朝廷沟通,是黑是白,是贼是官,还不都是第五伦说了算?

    若非时机未到,第五伦都想和对岸的迟昭平一起,将元城的王家祖坟刨了。

    动不了元城,还动不了你区区阳平侯?眼看王莫实在是拎不清,第五伦也没那耐心与他慢慢玩,直接指示第七彪动手,这一杀,真是干脆利落,痛快淋漓。

    王莽连亲孙子死都不见得在乎,哪会在意这区区远房侄孙,也不见得会申饬第五伦,反倒会觉得赤眉贼患确实严重。

    有了阳平侯惨死的教训后,郡中诸姓也更加积极拥抱第五公的新政府,粮食积极捐献,人力也皆出徒附之半,四个县得两千余人,加上魏郡豪右凑出来的三四千,第五军团麾下一支豪强武装杂牌军就此诞生。

    这批人,第五伦亲自指挥,毕竟除了他,旁人很难使唤得动豪右们。

    主力仍是马援的两千流民兵,耿纯亦拉着两千改编月余的更始残兵过来,到了十一月下旬时,阳平县附近大军云集,旗帜如云,营垒似丘,只不过因为互不统属,显得有些混乱,还是靠着第五伦安排,才各自为营,恢复了些许秩序。

    第五伦表面稳如老狗,心里慌得一批。

    “人数近万,这是我打过最大的一场仗了。”

    在耍权术人心上,第五伦在大新官场混迹这些年,不敢说入室,起码也登堂了。

    但在打仗方面,第五伦还是有点不太自信,想当年他初次在第五里举办大型活动:秋社时,被爷爷第五霸嘲笑,说孙儿只能做一个“屯长”。

    慢慢锻炼后,第五霸说他可以做“当百”“军候”,直到扬雄死后,第五伦为了自保请命赴边,成了猪突豨勇军司马,将千人,确实也料理得井井有条。

    但自新秦中击匈奴后,第五伦已经两年多没指挥过作战了,自己现在,有能将万人的本事了么?

    他握着自己的手,心道:“事在人为,得乘着对手只是小小贼众时练练手啊,否则日后遇上更强的敌人该如何是好?我麾下的新兵溃卒如此,我亦如是。”

    马援、耿纯等人虽然好用,但第五伦亦不愿太过于依赖于他们,所以才力排众人请战,自任总指挥。

    众人也没什么异议,毕竟那位窦周公将第五伦吹成了名将之花,而严尤又将兵法倾囊相授,加上第五伦轻易不出手,所以没人想到,这厮其实就是个赵括。

    这忐忑的心情,直到一个来自南方的消息传来,才平息下去。

    “南阳宛城李氏,与舂陵刘氏谋叛,如今李氏被围,刘伯升亦已举事,且自称……”

    “汉兵!”

    虽然消息里半个字没提到那个人,仿佛他不存在一般,但第五伦却绝对不会忘记,用假名秀了自己一脸的刘文叔。

    如今天下虽然板荡,但诸刘仍在观望,敢于赫然举事的寥寥无几——如果不算塞北卢芳的话。倒是刘伯升兄弟敢为天下先,打出了那旗号,这让第五伦更加确定无疑。

    “找到你了!”

    不知为何,第五伦此时此刻,非但没有与此人擦肩而过的气恼,反而有些欢喜。

    该如何形容这种心情?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秀却在灯火阑珊处!

    没错了,刘秀,就是刘秀!

    第五伦心中更生出了些昂扬斗志来,不就是近万人的作战么?这场仗非指挥不可。

    毕竟这个名字,是第五伦除却王莽外唯一熟知的,亦是在这个生僻时代的道标,哪怕他现在只是个小人物,渺小的一个光点,却不妨碍第五伦将其视为未来潜在强敌。

    “文叔那边已经开张了。”

    “我,也不能停滞不前啊!”

    ……

    PS:有点急事,晚上才能回到家码字,第二章推迟到今天23:00。

    确实是没办法,望理解,作为拖更到半夜的惩罚,明天有加更,且不计入欠的17章盟主更中,对鸽子,不能惯着!

第200章 奇变偶不变

    且说身在冀南的第五伦得知南阳汉兵举事的消息,还觉得:“文叔那边已经开张了。”

    殊不知,此时此刻,刚刚开张才一个月的刘家店,已经在宛城附近的一场大败中,差点被打得关门。

    “为何又是这条路?”

    刘秀骑着一匹花白母马,一个人颓唐地走在往南的道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年来为何频频逃跑,方向还没变过:从宛城到新野。但不同于他离开太学的机敏,举事泄露后撤离宛城的惊险,这次却是在汉兵即将到达巅峰时,忽然一败涂地!

    小长安(南阳市宛城区瓦店镇),刘秀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地名,乃是汉兵、绿林从棘阳通往宛城的必经之路。抵达前,朱祐们还跟刘秀开玩笑说:”汉家京师过去就叫长安,按照兵阴阳家的理论,若在小长安会战,于吾等有利啊!“

    倒是刘秀看附近山高谷深,树林稠密,地势异常险恶,觉得于进攻方不利,但还不等他规劝刘伯升和绿林诸帅,他们忽然遭到了官军的袭击。

    奉命堵截绿林新市兵,那个在刘伯升眼里畏敌如虎,一退再退的窦融,在得知新都王莽旧府邸被烧的消息后,知道自己若再不努力,只怕人头不保,无路可退之下,这位颇受第五伦赞誉的“将才”与前队大夫甄阜在小长安设伏,打了汉兵一个措手不及。

    若是正面交战,汉兵和绿林不一定占下风,毕竟对面士气低落,而己方斗志高昂,不巧的是天降大雾,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汉兵和新野、湖阳的豪强武装全靠刘伯升威望聚拢起来,同绿林之间更无任何配合,就别说绿林就分新市、平林两个支系,不同渠帅互不统属。

    虽然他们人数更多,在雾中遭遇攻击时却直接炸了窝,因为不知敌兵多寡,各部都为了保全实力开始自行撤退。

    若能退出去倒也不错,毕竟有刘秀这稳重之将押阵,可万万没想到,在撤退途中,他们又遭到了后方来敌进攻,竟是得知汉兵兴起,顾不上病情,亲自带着千余车骑奔袭而来的严尤!

    不愧是天下第一智将,刘秀先前还觉得严尤精于权谋而输于形势技巧,如今被狠狠打了脸,老将军白发苍苍,却于车上亲自击鼓,鼓声在浓雾中散播,直叫汉兵、绿林胆战心惊。

    前后夹击,大雾缭绕,从容撤退变成了大溃败,攻守瞬间异势了。

    接下来十天,先前汉兵和绿林攻城略地有多快,如今败退丢城就有多迅速,棘阳、新野,一处处先前降服的城郭听闻汉兵败,遂匆匆改换门庭。这导致刘秀连新野城都没能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头的赤色汉帜被降下烧毁,土黄新旗再度飘扬。

    刘秀本欲和过去一样,去新野邓氏收拢败兵,结果邓家正遭到南下追击的前队大夫甄阜进攻。

    因为男丁徒附尽随刘伯升兄弟北上,防御不足,邓氏坞堡正门被攻破,邓氏众人从后门匆匆逃走,甄阜分兵追杀不止。

    自从秦末以来,已经安定了两百年的新野遭到了严重的兵灾,邓氏也是南阳大姓,前朝时出了许多二千石,如今两百载积蓄毁于一旦。子弟士女只能仓皇而遁,百姓号哭之声震天动地,中箭着枪抛男弃女而走者不计其数。

    刘秀带着残部与甄阜交战,寡不敌众,再度大败,连部众随从都失散了,他现在去不了数十里外的阴氏坞堡,只暗道:”这场大溃是救不了了,我至少要将二姊和几位侄女找到,护得她们回舂陵。”

    他遂调转马头,在乱军中四处寻觅,无数逃难的路人渴求地看着刘秀的马匹,都希望能带他们一程。

    刘秀仗剑驱散任何胆敢上前夺马的人,见到熟悉的面孔,就停下来问他们:“邓氏主母何在?吾二姊何在?”

    寻了半天,才有人告诉刘秀道:“本来是乘着车冲出坞堡,被官军追上,徒附调头死战,车则脱缰跑远了。”

    又给他指了方向,刘秀单骑不断驰逐,才在一条小溪边发现了倾覆的马车,车轮朝天,还在缓缓滚动,马儿中箭后失了前蹄,跌倒死去,溪边石头上有鲜血的痕迹,一路往下游而去。

    刘秀在枯萎的芦苇和荒草中跟着血迹寻觅,终于听到了一阵哭声,过去一瞧,正是自己的二姊刘元,她腿上受了伤,如同一只护雏的老母鸡般,挥舞着手里的匕首,护着身后三个女儿,不断呵斥狞笑着靠近她们的两个官兵。

    一支弩箭射到,正中其中一个官兵后背心,痛呼着倒地,另一人回头看到刘秀,愕然之余连忙举着矛朝他冲过来。

    算算距离,他冲过来的时间,只够刘秀再射一箭!

    刘秀平素总是被兄长笑话怯懦胆小,可他有个不凡之处,那就是越是生死攸关,就越是镇定,手竟丝毫不抖,稳稳地上弦,端起瞄准,随着机廓扳动,弩弦颤抖,已经杀到跟前,瞪大眼睛矛尖都快刺到马前的官兵应声而倒。

    箭矢中了官兵的肚子,刘秀纵马踏过去结果了他。

    “阿姊!”

    下马将另一个跌跌撞撞起身的官兵也割断喉咙,刘秀才来得及去看看自己的胞姐。

    三个年龄七八岁到十余岁不等的外甥女,看到刘秀满身是血的过来,先是畏惧,等认出是舅舅,才放声大哭,求他快看看母亲的伤。

    刘元脸色惨白,她为了护女儿们周全,除了大腿中箭外,肩膀也挨了一矛,鲜血不断流下,刘秀连忙扯下自己的衣襟,替姐姐包扎,包着包着,泪水竟从刘秀脸上落下。

    “秀儿。”

    刘元依然用小时候的称呼喊他,她未出嫁时最疼小弟,丈夫邓晨也对刘秀另眼相看,岂料竟有今日之祸,她也疼得厉害,却仍咬着牙不做声,见刘秀哭了,只用袖子替他擦拭,笑道:“我都不哭,你哭什么?”

    是因为愧疚啊,刘秀伏地而拜道:“是我与伯兄做得不够好,邀约邓氏起兵,结果却在小长安中了官军埋伏大败,一路溃退,才连累了阿姊,此乃文叔之罪也!”

    姊弟二人也顾不上说话了,远处又有一队步卒赶到,看旗号不是汉兵,而是官军!

    刘秀大惊,就要扶着姐姐和侄女们上马,他自留下步战阻之。

    刘元不同意:“我受了伤,又不会骑马,没了你,如何逃?”

    没办法,刘秀只好将刘元抱上马,又将一个稍小的外甥女送上去同骑,自己则背着最小的那个,牵着马,仗着剑,又让刘元长女一同步行,跌跌撞撞朝南方走去,趟过冰冷的溪水,穿过田亩。

    刘元的血没有止住,一点点从马背上留下来,只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沉,看向左侧,长女鞋履已失,走路磨出了血,边走边哭。

    看向右侧,刘秀奔逃了数日,已经好好几天没吃顿饱饭,背负外甥女,咬着牙奋力向前。

    他的祖先高皇帝,在彭城大败之际,抛弃老父,扔下妻子,连同车的一双儿女,都在追兵将近嫌车太重时,一脚一个踢下去,汉惠帝和鲁元长公主差点就这么没了。

    刘秀虽然继承了老刘家的跑路宿命,可他没那么冷血狠辣,若有可能,一个亲眷都不愿抛弃。

    当刘元回过头时,却见远处追兵越来越近,她们虽有马,却比步行还慢。

    刘元决心已定,只看着弟弟,轻声说道:“文叔。”

    刘秀回过头,却见姐姐笑道:“年少时你总随伯升去打架,他一个打十个,剩下三个却跑来打你,你挨了多少拳头都默不作声,只抱着他们的腿,不让彼辈离开,一直等到伯升回来助你。直到回了家,我为你擦拭伤口时也不哭,反而在笑。”

    “文叔从小最重视宗族与家人,绝不会摒弃吾等。”

    “但我已受重伤,委实难去,再这样下去,一个都逃不掉。”

    刘秀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刘元掏出她随身携带的匕首,抵着脖颈,含泪道:“文叔行矣,勿以我为累也!带着吾女去见她们父亲,若是不能全救,能救一个,就是一个!“

    言罢竟自刺于颈,跌落马下,香消玉殒。

    “阿姊!”

    刘秀抱着少时最疼自己的姐姐,痛彻心扉,纵他平日智谋多端,如今竟是无可奈何,甚至连将她妥善安葬都办不到,只能狠心抛下,用绳子将外甥女们和自己紧紧绑在一起,骑着花白母马踉踉跄跄奔逃。

    速度快了不少,这支追兵是步行追他不及,但刘秀回头看着阿姊躺在荒草中的尸体,心里的懊悔与对自己无能的愤恨,更深一层。

    接下来的路,刘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的,他数次遇上了官兵,弩箭射尽,便持短兵与之战,连杀数人。

    他答应过二姊,要将她们安全带出战场,说到做到,一个都不能少!

    最后连马匹也失了,他仍将外甥女们或牵或背,一路前行,期间还为其挡了一箭,亏得札甲救了命。

    唐水河在前方,追兵在后,刘秀就找到了一块只能容三人坐的竹筏,将自己拴在上头,解了甲衣,弃了兵器,推着她们渡过寒冷彻骨的河流。

    游到了河中心时,刘秀一度失去了意识,在侄女们的哭喊中再度醒来,挣扎着将木筏推到岸边,自己则搁在滩涂石头上昏死过去。

    在梦里,一切都是相反的,小长安之战,汉军大胜,顺利进入宛城,兄长做了皇帝,而自己则成了执金吾,载誉而归,到新野迎娶了阴丽华,婚礼当日,二姊刘元也在人群中,看着他笑。

    等刘秀再度醒来时,能感受到温热的火焰和沉重的毛皮毯子,他竟已被获救,此刻正在逃出来的邓氏残部中。

    原来,还是侄女们连拖带拽将他拉上岸,又遇上了从北方败退来的邓晨,这才逃出生天。

    刘秀最先听到的,是邓氏的宗族长老们,对刚刚丧妻的的邓晨抱怨不已:“邓氏自有富贵,何苦随妇家人入于汤镬中?这下好了,族中丧妻失子之人,又何止你一个?邓氏,完了!你真是邓家的罪人啊!”

    邓晨只默默听着,没有一句反驳,尽管损失如此巨大,但他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悔意!

    “我做的事,是对的!”

    只是在刘秀醒后,连忙过来扶起他。

    通过邓晨的叙述,刘秀知道了一些自己不知的事。

    小长安一役,与邓晨同在一部的二哥刘仲死了——没错,他们家除了刘伯升和刘秀,中间还有一个刘仲,刘秀平平无奇,刘仲更是普通。

    而一同战死或亡于溃败途中的,还有数十名舂陵子弟,蔡阳起兵的七八千人,只剩下一半逃到唐河以南。

    这对一向爱护宗族的刘秀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更大的噩耗接踵而至,又有败兵退到唐河南岸来,却是阴家的嫡子阴识。

    “文叔,为兄对不住你啊。”

    阴识和那些满口抱怨邓家人不同,亦与邓晨一样,对举兵响应刘氏兄弟一事,没有悔意。

    但他并不能代表整个家族。

    “窦融将兵抵达,吾父将罪过都推到我身上,降了官军,如今整个大宗上百人,连同吾妹,都被窦融掳往宛城了,我救之不及,只能带着不愿降服的族人撤来!”

    这真是晴天霹雳,刘秀如遭雷击,果然一切和梦里都是反的。

    他的阿姊,族人,执金吾的梦想,还有已经成为他未婚妻的阴丽华,全都没了!

    刘秀疲倦地闭上了眼,眼前不是黑暗,而是小长安那白茫茫中,绽放朵朵血花的浓雾!

    这么多年过去了,三番五次,他仍然在这条从宛城到故乡的路上,逃亡不止,仿佛陷入了某种魔咒。

    刘秀不由深深怀疑:“难道,我真的数奇么?”

    ……

    “我果然数奇啊。”

    与此同时,地皇三年十一月底,第五伦也看着斥候从聊城附近送来的情报,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聊城附近的贼兵,忽然多了不少,据衣衫褴褛混过去的流民兵抓捕五楼贼人审讯,才得知,是五楼张文,邀约了在清河郡活动的五校、五幡贼支援。

    “故意的吧?”

    真巧啊,这让第五伦哭笑不得,五楼、五校、五幡,再加上个第五伦,都能凑个四五清明大会战了。

    听到第五伦自叹数奇,敌人猛增一倍,比想象中强劲时,耿纯嘴又贫了:“不然,四五二十,这哪里是奇,而是偶数啊!按照阴阳家的说法,此役,我军必胜!”

    ……

    PS:回家比预计的晚,超时了点,但没办法,这段剧情得写完啊。

    拖更到半夜仅此一次,明天加更。

第201章 硕鼠还是飞蝗

    “你就是鲁达?”

    阳平县大营中,第五伦看着拜在面前,面黄肌瘦的青年士人,此人十分瘦弱,让人怀疑他是否有缚鸡之力,但他作为本地人,自述过去两月被困于聊城的见闻,却对第五伦极其有用。

    这鲁达字仲康,因为他的名总让第五伦想起花和尚鲁智深,所以且以字称之。

    鲁仲康被饿了太久,但面对端在面前的热餐饭,却仍然保持着儒士礼仪,忍着不去看,双目只望向第五伦,缓缓叙述自己的遭遇。

    “小人乃是战国时鲁仲连之后也,宗族定居聊城已逾两百多年,传了十多代人,不敢称巨富,然家中亦有小康,直到五楼贼入据聊城,我家遂破。”

    这聊城古时最出名的历史事件,确实就是齐燕相攻时,鲁仲连为齐将田单射书说降聊城,这一带古时候乃齐之西境,口音已与魏地大为不同。

    “三百年前,田单围困聊城一年,使得城中粮尽柴绝而食人炊骨,黎民百姓灾难深重,苦不堪言,如今情形,更胜过当日!”

    鲁仲康对五楼贼是痛恨入骨的,向第五伦痛诉其所为,光听他的叙述,五楼贼简直是禽兽不如,入城后无恶不作,诸如杀人食***人妻女,其行为比耿纯当初妖魔化赤眉军还要过分。

    说着说着,鲁仲康已然缀泪,第五伦看到他双拳在案上紧握,他虽然费尽辛苦逃了出来,但其家眷仍在城中遭贼虏凌辱折磨,很希望能跟着第五伦打回去!

    虽然穿着一身短打窄袖,但不妨碍鲁仲康对第五伦作展袖装作揖:“届时,鲁达愿持三尺剑,为君先登前驱!”

    自然少不了仲康之助。”第五伦颔首,让黄长带他下去,辟除为门下循行,他正寻找受贼害的儒士,好送到魏地吓唬诸姓豪强,这满脸苦大仇深的鲁仲康就不错嘛。

    但鲁仲康的话语里夹杂了太多个人仇怨的情绪,本着兼听则明的态度,第五伦又让先前奉命扮作流民,混入聊城,又带着鲁仲康溜出来的甄军候来说话。

    甄军候就是先前跟随耿纯经历了成昌之役的那一位士吏,回来后因其勇敢与机智数次帮耿纯脱困,升为军候。

    “鲁仲康所言城中情形,是否属实?”

    “有许多不是实话。”甄军候笑道:“第五公,我也当过流民,聊城里的五楼兵,和其余流民也无太大区别,不过是聚集在渠帅麾下一起寻食求活罢了。”

    在甄军候眼里,少了那层阶级仇视和个人恩怨的滤镜后,他对五楼贼评价还不错:“五楼和赤眉很像,尽杀城中豪右,开其仓库放粮于贫民,像鲁仲康家,亦不是什么小富,而是占地数十顷,宅第相连的乡豪,自然要遭殃。”

    当然,贼毕竟是贼,五楼渠帅张文好色,豪右遗留下来的妻女,则一律不拘老少,分配给五楼贼大小头领,那些分到年轻美丽女子的,往往喜出望外,抱之马上,在大街上来回奔驰,向同伴们夸耀;分到丑陋或老年女子的,只好垂头丧气,自怨运气不好。

    有了鲁、甄二人提供的情报,加上几个被抓来的贼人招供,聊城里五楼贼的作为、虚实就基本清楚了,没鲁仲康说的那般残忍夸张,但亦有其血腥和野蛮的一面。

    第五伦可以想象,甚至能够理解,这些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流民,一旦能够对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豪强官吏握有生杀予夺之权,从他们内心升起的,不仅是追索到布粮后的喜悦,更有一种翻身报复的快感。

    不管是赤眉还是河北起义军,举事掀翻骑在他们头上权贵时,是具有天然正义性的,亦如古诗所言: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但这之后,他们就彻底暴露了局限性,如果说豪强官吏是硕鼠,钻在一地打洞猛吃,那流寇则像是乘风飞舞,祸害千里的蝗虫。他们离开了故乡,成千上万聚集在一块,从远处匆匆飞过来,不再依靠生产,也没有征收赋税的秩序,多靠攻城掠地后的缴获来作给养。肆无忌惮地吃光了所有能吃的庄稼叶子,然后又匆匆飞向另一个地方,赤地千里。

    这些昔日的被压迫者,于寿良郡的本地百姓而言,又成了残暴的掠夺者。

    “是故,务必加以驱逐!”

    将五楼贼以及来给他们帮忙的五校、五幡驱逐出境,是第五伦在战前的军事会议上,为此役制定的战略目标。

    从黎阳被调过来的小耿耿弇又有仗打了,但他心更大一些:“郡尹就不打算将其全歼,一劳永逸?”

    小耿毕竟年轻,有些天真了,其从叔耿纯摇头道:“歼不完,杀光一茬,隔上几个月,邻郡又冒出来一茬。”

    第五伦能安缉魏地,却管不了邻居秩序崩坏,更管不了大河对岸的天崩地坼,耿纯去溜达一圈回来后,知道未来形势,就如同水往低处流一般,流寇会自然从抢无可抢的地方,往富庶之地而来,趋之若鹜。

    马援倒是有另外的想法:“或许可以将击败收编。”

    和耿氏叔侄不同,也做过贼头的马援对流民流民抱有一定的同情,毕竟麾下主力就是由这批人组成。

    “顶多在战后收募一两千青壮俘虏,更多的话……”

    第五伦会被吃空,生产力有限,大河改道后魏成就再没遇到过丰年,没多余的粮食养人了。

    魏成郡入冬时还算阔绰的粮仓,在第五伦摊上寿良这个大包袱后,已经捉襟见肘。再加上还要随时和赤眉准备打仗,满打满算,好歹能撑到夏收,根本承担不起再多一万多张嘴。

    除非……要求已经捐过一次粮食的豪强们继续出血。

    但这艰难的世道,地主家也没有太多余粮,韭菜也不能割得太狠啊。

    起码目前,收编流寇还是依靠豪强来“保境安民”,是两个绝对无法共存的选择,第五伦必须做出决断。

    在魏成时他选择了前者,但此一时彼一时,在寿良,第五伦决定选择后者,无关善恶对错,只有利益计较。

    “诸君可听说过飞蝗避境之事?”

    众人摇头,第五伦道:“我去岁前往前队新都时,途经宛城,曾听当地乡啬夫提议,宛地有一位通儒名士,名叫卓茂,字子康。”

    “前朝平帝时,这卓茂在河南担任密县令,时天下大蝗,河南二十余县皆被其灾,却唯独独不入密界。督邮为卓茂奏言之,太守不信,自出行县,才发现果然如此,遂以卓茂为大贤。”

    耿纯啧啧称奇,马援却不相信,只道:“多半是巧合。”

    巧合也好天意了罢,第五伦现在的目标,就是要达到“飞蝗避境”的局面。

    “此役,我集中了两郡大半兵力,势必要将五楼贼等流寇打惨,打疼,打到长记性!打得他们乃至河北各路流寇闻魏色变,往后绕着我的辖区走,再不敢犯!”

    水往低处流,寇往富处行,但第五伦就是要将魏成、寿良打造成流寇过而避之的高地,乱世里的安康之所。

    众人被第五伦说服了,这场军事会议,在决策层里达成了共识,只有目标先定下来,才能商量为达到它所采取的方式,不得不说,第五伦虽然直接指挥时微操技术不咋地,但在庙算始计时,他确实一套一套的。

    而面对众人的请战,第五伦笑道:“且不急着进攻,先用坚壁清野之策,耗一耗贼人!”

    ……

    第五伦数次派遣流民兵扮作贼寇,打入其内部搞清楚虚实,所以知道,因为不知节制,破县城时掠取的粮食,远不够大军所需。

    情况确实如此,时间进入十一月底时,五楼渠帅张文都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召唤两支友军来帮忙了。

    “没吃的了。”

    看着聊城中空空如也的粮仓,以及手下们饥肠辘辘的眼神,张文暗暗恼火。

    五楼贼的男女老弱加起来,本就有上万人,在一时上头杀了第五伦派来的使者后,他觉得对面肯定要跟自己打仗,遂召唤了在清河活动的五校、五幡两支流寇几个小渠帅,邀约他们过来共御魏兵,若能将第五伦击败,就能顺势进入富裕安定的魏成郡,又能过大吃大喝的日子了。

    可随着友军抵达,粮食越发吃紧,流寇几乎完全依靠劫掠来获取食物,天天都得派人下乡抄粮掠食,可当地百姓也穷苦啊,又能有多少余粮?遂逃的逃走的走,导致流寇累月饥饿,这大冬天连野菜也挖不到,许多人甚至只能到田间捕食田鼠、野兔为食,或在冰冷的河边撒网,为了一条鱼,甚至能拔刃相向,闹出人命来。

    而第五伦在己方大军集结的情况下,也不急着进攻跑到张文熟悉的地盘上战斗,而是驻兵于各县城,联合豪强各自坚守坞堡壁垒,以绝流寇之食,使其饥肠辘辘。

    更要命的是,第五伦掏空老底,集中了一支数百人的车骑部队,专门交给耿弇统领,来去迅捷,就等着流寇饿不住试图进攻一处坞堡时,过去驰援。

    眼下,又有一支数百人的抄粮队伍,在走得稍远时,遭到了耿弇的袭击,被杀泰半,其余人仓促跑回了聊城。

    几次抄粮遇挫,让张文失去了耐心。

    “不待大河结冰赤眉渡过来,恐怕都要人吃人了!”

    对岸的迟昭平确实派人从下游泅渡过来约合五楼等势力,共谋魏成,但得黄河冰封才行,但张文害怕等不到那会,己方就因为饥饿各自离散。

    “只能主动打一场仗了。”

    张文能聚合上万人,亦是有些本领和见识的,知道若是集中大兵出动出击,很可能正中第五伦下怀,人家的兵都屯在县城和坞堡附近以逸待劳,等自己去攻呢!

    他暗暗骂道:“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假装接受招抚,先骗第五伦几十车粮食,再翻脸不迟!”

    ……

    PS:卡文,晚了点,第二章在13:00,第三章在18:00。

第202章 一方有难

    耿弇身骑白马,带着再度出击的车骑顶着风霜回到乐平县城时,发现从叔耿纯正在城头等他。

    “伯昭又得胜归来了。”耿纯看着车骑上拴着的许多首级,知道又有一股外出抄粮的五楼贼被耿弇逮住。

    换了过去,第五伦击流寇是不求杀伤的,但耐不住河北贼患严重,既然希望能达到“飞蝗避境”的效果,遂发了狠,让将士放开了杀。他坚壁清野,又多设斥候岗哨,让贼踪难以隐瞒,一旦发现小股贼人,就派人出击,各部多有斩获。

    最初几次出击,耿弇还颇为积极,但如今却有些兴致寥寥,连从叔夸他也高兴不起来,摇头道:“说是打仗,实则全程与追杀平民无异,这种战事,哪怕全胜,亦没有庆贺的必要。”

    流寇抄粮队伍的战斗力,确实较塞外的乌桓匈奴,以及武安李氏的私从宾客差了不少,衣裳褴褛,兵刃杂七杂八,甚至连建制都没有。人数少时,一遇车骑基本就只有奔逃的份,一来二去,耿弇都杀乏了,迟疑了片刻后,遂与耿纯道:“族叔,等打完这场仗,我便要走了。”

    耿纯并不感到意外,从侄年纪轻,二十岁不到,这个年纪的青年做事经常几天热乎劲,以耿纯对他的了解,伯昭能在魏成待了大半年,已极不容易。

    但耿纯亦知第五伦手边缺乏将才,地盘扩张后更是如此,很想留下耿弇,便有心帮其挽留,遂故意问他道:“莫非是大尹慢待了你?”

    耿弇摇头:”第五大尹不以我年少气傲而不用,奉我为上宾,衣食从未有丝毫怠慢。”

    “那是嫌职权低?”

    耿弇道:“我在朔调(上谷)时,父亲为人公正,为了避嫌,不让我担任职务。刚到魏成时,第五大尹便让我做郡参军,得了寿良后,又说可辟除我为兵曹掾,只要答应一声,印绶就能交付与我。”

    这已是第五伦如今最能拿出手的职位了,至于郡属令、丞,皆是朝廷直接任命,第五伦说了也不算。当然,耿弇嫌职务换来换去麻烦,继续婉拒。

    “第五公又将两郡车骑集中交给我来训练指挥,虽说这冀南车骑,与幽州突骑相比,犹如天地之别,我亦是我第一次指挥如此多兵卒……”

    耿弇说着说着,都开始觉得第五伦确实待自己不薄,若是不辞而别,还真是失礼。

    耿纯笑道:“那就奇怪了,既然伯昭深受器重厚遇,为何要走?”

    “从叔莫要以为我年少不通世事。”

    耿弇连声音都不屑于压低,直接说道:“我常听从叔与第五公、马文渊等议论形势,也知道,自从成昌之战赤眉大胜后,关东形势大异,眼看河北盗贼滋生,大有北犯幽州之势。塞外匈奴、乌桓日趋胆大妄为。时局如此不安,我作为家中长子,岂敢再怀玩乐之心,久耽于外郡,而不回朔调去协助父亲呢?”

    哪怕是对常安再忠心的臣子,见到朝廷虚弱如此,亦难免生出些自保之心,不愿随新室一同倾覆啊,茂陵耿氏也得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了。

    耿弇朝耿纯作揖:“从叔以为,这天下未来形势,会如何?”

    耿纯苦笑道:“我若知晓就好了。”

    他想起在成昌见到的赤色洪流:“吾等皆身处局中,只知天上是烨烨震电,不宁不令;四处皆是洪流滚滚,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你见过溺水的人么?”

    耿纯伸出手作握状:“在水中挣扎求活时,不管抓住什么,都会牢牢攒住。”

    而人心不足,拽着小木板,眼睛却对扁舟大船艳羡不已。

    乱世中的人,渴求的,都是更多的安全感。茂陵耿氏的根基幽州朔调,就是一叶小而坚固的扁舟,虽然地处偏僻,然民风彪悍,耿况麾下有骑从控弦数千,在乱世中能够自保,这让耿纯颇为羡慕。

    虽然同处一族,但身为大宗的宋子耿氏更惨些,昔日富饶的济平已成为赤眉流寇的乐园,听说梁山赤眉董宪已攻城拔邑,逼近定陶,好好一艘船,千疮百孔就要沉没,他们只能另择出路。

    父亲自身难保,耿纯只有两个选择:回老家与弟弟们汇合,经营宗族,他家乃郡中显姓,可得徒附私从两千余,足以自保,但格局难免小了点,也更加被动。

    另一条路就是留在魏成,帮第五伦一起造艘大船!

    “魏地往北四百余里便是宋子,可照应故乡的宗族,往南渡河,六百里可至定陶,万一大事不妙,还有接应父亲的可能。魏成,已是我最好的选择。”

    这亦是他这两月积极协助第五伦治郡、练兵、驱寇的原因。第五伦官属将兵法度不与他人相同,亦有野心,倘若天下大乱,耿纯虽然不知道他最终能走多远,但起码也是一方诸侯,耿氏现在的追求是活下来,遂求自结纳。

    然己所欲也,亦勿施于人,茂陵耿氏尚有选择的余地。见他思父心切,耿纯也不强留,只用了拖字诀,好让第五伦自己去想办法:“还望伯昭能多留数月,待到开春冰融,赤眉暂时不能渡河后,再走不迟!”

    “这是自然。”耿弇笑道:“我绝非负义之人,不管对五楼贼还是赤眉贼,可要打几场漂亮仗,也算回报第五公厚遇了。”

    二人正说话间,却有城头吏卒匆匆赶来禀报。

    “两位耿君,西北方三十里外的卫家坞,燃起了烽烟!”

    ……

    将新秦中的烽烟制度挪到内地来,却是第五伦的主意,虽然这儿没有成体系的烽燧群和长城,可却有星罗棋布的豪强坞堡啊。

    随着匪患日趋加剧,河北的坞堡已经完成了从庭院到壁垒的转变,家家皆加固墙垣,修筑高耸的望楼。

    坞堡譬如后世西方的城堡,一般而言都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与同乡其他豪坞遥遥相望,就这样一一接力,缕缕信烟可以不间断地传递上百里。

    第五伦的作战口号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由他出面,组织寿良豪右们联防。

    自从阳平侯遇袭后,谁还敢拒绝?若遇小众抄粮贼兵,让豪强们互救,再让居中的耿弇和马援灵活驰援,耿纯则带着士气较低的更始败兵两千作为后援。

    虽然被第五伦耳提面命,还在每个豪强坞堡都派遣了门下吏监督,但寿良著姓们为邻居救火的热情也不高,一般是都是耿弇先至,他们才磨磨蹭蹭的抵达,但亦赢了许多场小仗。

    第五伦欲积小胜为大胜,但五楼贼倒是先忍不住了。

    等耿弇将数百车骑赶到时,却见今日亦是数百人的抄粮,正将只能容百余人的卫家坞困得水泄不通,以简陋的木梯攀爬攻打。

    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车骑冲杀过去便可破之。

    手下跃跃欲试,耿弇却止住了他们,他对战场态势很敏感,有种说不出来的直觉,只让骑从散开搜索方圆十余里范围。

    “尤其是北边那片林子,我见有乌鸟久久盘旋半响不落,恐怕有诈。”

    过了两刻,陆续有骑从返回来禀报:“参军说了料不差,林中果有贼人大队人马埋伏。”

    耿弇顿时拊掌而笑:“区区小计,五楼贼主力大概是乘着早上的大雾天气,绕了大圈子,避开坞堡及斥候视线至此,再乘夜潜入林中,冻了半宿,只怕是冷坏了罢?”

    这就是五楼贼想出来的应对办法,集中兵力,伏击来援的坞堡和小队官兵,想法倒是不错,奈何耿弇虽然作战勇猛,却不是连侦查都不做的愣头青。

    而天公也不作美,太阳升起后雾气消散,烽烟再度看得清清楚楚。

    骑从斥候们靠得近,那批贼人见已经暴露,也不装了,索性开出林子来,足足一刻钟才乱糟糟出来完。耿弇粗略一数,起码有三五千人,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堂而皇之地进攻卫家坞,看来就算附近坞堡来驰援,也奈何不了他们,而县城的步卒抵达,还要半日时间。

    “卫家坞撑得住么?”

    看那摇摇欲坠的小坞堡,只怕顶不住贼寇们饿极了之后舍命的进攻。

    跟随耿弇的众人打了许多天顺仗,都有些膨胀,见对方不过己方二十倍,且分散得很开,都想要炫技掠阵去。

    车骑脚程虽快,但魏地的骑手比不得幽州突骑,再练十年都做不到陷阵的程度,加上旁边没有友军,不宜孤军深入。所以耿弇未如武安之战那般直接攻击,而是远远游弋,眼看卫家坞烽烟高升,耿弇却不着急,而是有了一个声东击西、将计就计的念头。

    “既然既然五楼贼主力在此,那东边半日路程外的聊城岂不是空虚了?”

    贼人以聊城为老巢,若能拔除,那他们在冬日的平原上就无处可依,只能被逐,而这一路往北,随处都可成为魏兵追击的战场!

    耿弇感觉,自己已经握住了致胜的时机。

    “速速遣人回去,告知第五公,五楼贼半数兵力开出,这正是攻取聊城的大好时机,可速速发兵,勿要迟疑!”

    ……

    PS:别骂了别骂了,我也不想迟到,卡文,状态是真的差。努力了,挣扎了,半天没憋出来一个字。

第203章 地皇四年

    “所以汝等不是五楼贼,而是五幡贼?”

    耿弇还是年轻了些,骤见四五千流寇跑到这边来围攻坞堡,以为是聊城五楼出动,惊喜之下,遂遣人告知第五伦速击聊城。

    可等到日暮时分,贼兵迟迟未能攻下卫家坞,又见耿弇一直盘桓于侧,耿纯所率步卒也快到了,遂直接放弃攻打,开始向东撤退。

    先前抓获的普通俘虏,说的不知是青州何处方言,一问三不知。直到耿弇亲自冒险突进,抓了个掉队的小头领来询问,才暗道不妙。

    难怪这群围攻卫氏坞的流寇有点傻!据头目供认,他们居然不是来自聊城的五楼贼,而是得了张文邀约,从北方南下的五幡贼,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确实分属两位首领。

    “张文说这小坞堡藏了许多粮食,让我部来攻,他稍后便到。”

    上当的可不止是五幡贼,耿弇都着了道,最初以为是那张文也玩声东击西,欲诱官军去聊城设伏。

    岂料给第五伦送信的斥候回来禀报,说驻扎在东边的马援,早就发现聊城五楼贼乘着大雾天气撤离,不必耿弇的提醒,马援已经将兵推进到聊城,如今都把旗帜插到城头了!

    “好贼子!宁肯便宜马文渊,也不将聊城留着给我。”

    耿弇算是明白缘由了,只怕是那张文见聊城粮食已尽,而第五伦又坚壁清野让他们抢不到食,贼众日益饥饿难熬,会战又没信心,就果断骗了五幡贼来吸引耿弇及耿纯这西路军的注意力,张文则带着五楼贼匆匆离开聊城遁走。

    虽然张文是被第五伦战略逼走的,但如此一来,他耿弇岂不是被人耍了一遭?

    耿弇颇为恼火,但亦记着大局为重,也顾不上溜远的五楼贼了,只盯着眼前被张文蒙骗,还在傻乎乎往聊城撤退的五幡贼猛咬。路上五幡贼数次欲反扑,反耿弇从容拉开距离,玩弄于股掌之中,损失惨重。

    行至聊城附近,不见五楼贼来援,却见城头插着马援的旗号,五幡贼顿时大惊。马援已去追击五楼贼了,第五伦带着后军抵达,正好与耿弇及稍后赶到的耿纯三方合战,于聊城附近几乎全歼了这股五幡贼。

    人数虽然差不多,但以强击弱,以有序击无序,战斗过程乏善可陈,确实起到了让更始残兵练胆,给第五伦练手的作用。因为听说此役论功,可以在寿良分到田地,流民兵亦十分尽力。

    最后贼众小渠帅战死,其余人见敌不过,纷纷放下武器投降,共余三千多人。

    “大尹,我有过错,请免了我的参军之职。”

    战役结束,满地遗尸累累,耿弇红着脸过来告罪,虽然没有酿成大错,但他今日亦误判了敌情,虽说若能被第五伦免官,正好能告辞回家,可说好要打一场大胜,却以这样的失误告终,小耿又有些不甘心。

    第五伦却道:“没料到贼人诡计的,又何止是伯昭呢?我的过错更大啊。”

    他们猜到张文可能会跑,做了准备,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跑法。这毫不犹豫卖友军的架势,居然较第五伦毫不逊色,不愧是名号里带着一个五字的。

    耿纯则指着蹲在地上挤着取暖,双手抱头的俘虏们道:“彼辈该如何处置?”

    他旋即做了一个杀的姿势:“寿良经此一难,连本地难民都嗷嗷待哺,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养他们?”

    第五伦也难啊,寿良残破,得靠魏郡输血,而魏成的粮食、资源也十分吃紧。就算将这群人带到武安矿上发挥余热,半路也没什么吃食供应,寒冬腊月的,只怕要死一半,那他和拉壮丁的新军官僚有何区别。

    最终第五伦决定,先进聊城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腊月初一,也是新历地皇四年(公元23年)的第一天,第五伦在士卒夹道、本地士女的欢迎中,乘车进入这座战国时便落成的古城。

    给他引路的,是那位逃出聊城去投奔,被征辟为门下循行的鲁达鲁仲康,他重新穿上了儒服,昨夜他当真仗剑,乘乱杀了一个落单的贼人。

    鲁仲康指着这城内满目疮痍,痛心疾首:“上万人的大城,青冀之间的重镇,如今遭流寇之患,竟成鬼蜮。”

    城里的人早在流寇进入时就逃得差不多了,熬过这两三个月的也瘦巴巴的,全无昔日大城之民的富庶自信。听鲁仲康说待民宽善的第五公来了,因为年纪大没被贼人所杀的三老来拜见,那叫一个泪涌如注。

    诉说起这些日子的遭遇,就一个字,苦啊。

    “老朽所在的里,原本有上百户人家,如今只剩下十几户,剩下的要么被杀,要么逃走。贼寇住进空出的宅子,欺男霸女,又胁迫里民为其为奴为婢,我的小妾都被彼辈……”

    聊城三老愤恨不已,但第五伦怎么又听人说,这老头儿当初为了保全家眷,很主动地替张文办事,吆喝各里给流寇老爷们提供粮食,没少为其出谋划策,小妾也是主动献出去的呢?

    但其他事大体不差,五楼贼在做过流贼的甄军吏口中,已经是纪律”比较好“的武装了,但亦将聊城祸害得不轻,粗略统计后,户口减半,商业、手工业几乎毁于一旦。

    本地硕鼠是被除掉了,但百姓头上,却多了更多毫无规矩可讲的贼大人,粮食是不用纳给官府了,可流寇拿的更多,甚至连你本人也要裹挟走。一时间,聊城不少人,竟都开始怀念起大新官府还在的时光。

    宁为太平犬,勿做乱世人啊!

    损失是难以估量的,逃走的人口会慢慢归来,但焚掠产生的饥荒流毒深远,聊城想恢复战乱前的繁荣,恐怕得一两代人才行。

    看过聊城惨相后,第五伦对流寇那点同情心也没了,虽不打算搞大屠杀,但亦不愿在这个冬天对他们的生命负责。

    他先让门下吏甄别寿良本地人,若会说聊城等县方言,为本地无奈从贼者,则被留下。其余外来的客籍流寇,则被视为飞蝗,关了一晚上后,让士卒们驱赶着饥肠辘辘的众流寇往北走。

    马援不死心,昨天就去追击五楼贼主力了,但这张文确实是个跑路人才,竟是吃干抹净轻装上阵,只带轻便丝帛,其余各类物什都丢在聊城。

    马援只逮到几支掉队的尾巴,杀上千人而已,恰逢天降霜雪,天气极寒,他们奔波了数日极其疲惫,遂只好悻悻而归。

    五楼贼走得动的已经跟随张文跑到邻郡去了,走不动的则留下等死,甚至还有人坐在雪地里,朝路过的官军稽首乞讨起来,全然不顾先前还兵刃相向。

    “只要给口吃的,给件衣裳穿,佃农、奴婢,吾等都做得。”

    其间不少人看上去确实很可怜,但第五伦却郎心似铁,让人将这群人汇拢到一起,一同驱至高于地面的黄河故道。

    黄河故道在寿良以北拐了一个“厂”字形的大弯道,在河水改道后,留下了一段东西数百里的“长城”,由赵、齐两国的两道河堤和满是盐泽和鱼骨贝壳的洼地组成。

    这就是寿良北部唯一的天然界限,也是第五伦唯一能借势的地利:“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隔离墙啊!”

    数千流民被堵在这儿,而第五伦又让第七彪从男丁里抽出十分之一,也就是三四百人来,当场在河道中处死!

    鲜血将干涸的故道重新滋润,恍若黄河复苏。

    这是为了惩罚他们在聊城、博平等地所犯的罪行,也是为了让活着的人,将第五伦残忍的一面传遍河北起义军。

    但比数百人被官兵用戈矛无情刺杀更可怕的是,第五伦发现,这数千流寇,在目睹同伴的死亡时,依然一脸麻木,并无任何惊骇恐惧之色。在被释放后,他们踉踉跄跄越过河道的样子,仿若行尸走肉。

    如果说汉时,还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那这新末,就是大多数人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这世道,何至于此?

    第五伦叹了口气,心还是软了软,让兵卒对流寇们高呼,使得不少人回过头来,茫然望向居高临下的第五伦。

    “第五公转告汝等,若开春之际还活着,可再来此地。”

    “届时,汝等若是放下兵器的流民,只想重新过安定日子,愿成为佃农好好种地,便来此投降,重新成为编户齐民,酌情减租。”

    “若仍是为害乡曲的流寇,便不止是抽十杀一了,再敢越过河界,尔曹头颅,将铺满故道河床!”

    ……

    五楼渠帅张文,早就带着部众成功越过大河故道,跑到了他们的故乡,清河郡地界上。

    驱使他们撤离的不止是第五伦的兵锋,还有无处搜粮的饥饿和恐慌,流寇是竭渊而渔,若一个地方找不到吃食了,那不管是名城大邑,乃至于皇宫京师,对五楼贼而言都没了价值。

    “该挪窝了。”张文一回头,长长的队伍比在聊城时短了不少,遂在众人休憩时,令人清点人数。

    “损失了多少?”

    “前些时日被官兵坚壁清野袭杀的有千余人,一路上掉队的两千余,又被那马校尉追杀又死千余。”

    眼看人数就少了小半啊,张文却露出了笑,比起替他和五校军挡箭,全军覆没的五幡贼而言,他们的损失算小,不算伤筋动骨。

    “换一个地方,打下个县城,将青壮裹挟上,人数就又上万了。”

    张文确实是小觑了第五伦,现在他甚至暗暗后悔没有接受招降,但已经没法回头了,为了活下去,流寇只能不断往前走。

    清河郡已经被各路流寇拔了好几层地皮,竞争也大,呆不长,他们需要一个新的方向。

    张文从聊城宰手中缴获的剑,举了起来,随手一扔,让它来决定!

    剑咣当落在雪地上,众渠帅凑过来一看,都哀嚎不已:“剑尖指的怎又是南方!”

    上次就掷了南边,他们才昏头昏脑进了寿良,打下聊城,好日子没过几天,就遇上了第五伦。流寇是为了求活,不是寻死,何苦非要头铁硬碰硬呢?

    众人面面相觑,看向张文,等他做个决断,若他一意孤行还要去与第五伦死斗,那也只好对不住张渠帅,大伙可以换一个头领了。

    张文倒是机智,看出众人疑虑,知他们心意,遂哈哈笑道:“我这次所掷,是剑柄的方向!”

    “向北。”他的大拇指故意指了西北方:“走,去巨鹿郡!”

    ……

    流寇们丢弃了几千具尸骸,留下上万名直接或间接杀害的本地冤魂,使得聊城等县户口减半,拍拍屁股走了,第五伦却得在一片狼藉之上,重建秩序。

    来到寿良后投靠他的那一批门下吏,纷纷被任命为官,连黄长也得了任命,第五伦想让他做聊城宰,却被黄长婉拒。还说什么愿意给第五伦做十年门下掾,不发俸禄也行。

    “孟高这是宁为三百石,不做百里侯啊。”第五伦点着他笑,黄长很清楚,权力的大小,从来就不是用秩禄来衡量,而是距离主公的远近。

    而就在这地皇四年初,随着第五伦歼灭五幡,驱逐五楼、五校,名震河济之时,两封求援信,也先后送到他面前。

    一封是北方的邻居,平河(清河)连率谷恭遣人送来告急。

    黄长念道:“谷恭说,平河郡境内有三四支流寇,曰五校、曰青犊、曰大枪,人数多达数万之众,谷连率已被困郡府月余,如今朝廷派不出大军征伐,冀州牧也无可奈何,只好向大尹求援。”

    对这份告急,第五伦只喝着热粥,看着外头洋洋洒洒飘下的雪,缓缓道:“如今之势,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阻流寇于大河故道足矣,我部绝不主动越境攻击。”

    马援等人已将防区推进到故道,来一个打一个,但在寿良郡这几县都尚未恢复的情况下匆匆外扩,于他们毫无利益可言,反而会被更多烂摊子连累。

    众人等人深以为然,耿纯更对第五伦那句“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话十分赞叹。

    可很快,当第二封信送到时,耿纯就笑不出来了。

    “梁山赤眉击定陶,城池岌岌可危,太师王匡守洛阳,畏赤眉如虎,不肯东出成皋救援,而大司徒王寻的兵卒亦在征募中,春后才能出关……”

    虽有预料,但这一天还是来了。

    耿纯很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他朝第五伦作揖:“定陶的城防,恐怕撑不到开春了,赤眉一向最是痛恨封疆大吏,捕获则骤杀之,吾父也是无可奈何,纵观千里之内,唯独魏兵有一战之力,这才向吾等求援!”

    他说不出必救济平的理由,但仍希望第五伦能答应。

    耿伯山现在不是谁下属,也不是谁的朋友,他的身份只有一个:一心只想救得父亲性命的儿子!

    他对第五伦再拜:“我想借兵!”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和18:00。

第204章 患难见真情

    外头的雪依然在下,不知何时会停,而阳平县寺厅堂内烛光摇曳,众人各怀心思,黄长陷入思索,耿弇则看着第五伦,想知道他会如何决定。

    第五伦见耿纯如此恳求,却肃然道:“借兵?伯山是以下吏身份,还是以朋友身份?”

    言下之意,若是下吏,那就是公事公办,若是朋友,则另当别论。

    耿纯抬起头:“这一刻,是朋友。”

    “善。”

    第五伦露出了笑,对耿纯道:“子路有言,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自常安郎署一见后,你我相识五载,伯山没少助我。你我能共患难,亦能同富贵,今伯山之父有难,我焉能坐视不管?这‘借’字,伯山请收回去!”

    ”伯鱼。“见第五伦应允,耿纯心里一颗石头落地,他确实没看错第五伦,没上错这艘船。

    第五伦没有搪塞拖延,立刻问道:“你需要多少兵卒?才能解定陶之围?”

    此言,却让耿纯的感激一下子噎在了喉咙里。

    梁山赤眉董宪部,可不是河北的五楼、五幡等阿猫阿狗能比的,乃是两月前击破更始将军、太师十万王师的赤眉主力啊!如今董宪自称将军,聚众五六万,横行济平,要想击败这支士气高昂战斗力颇强的赤眉,需要多少人呢?

    哪怕耿纯孙、吴、白起附体,起码也得一万才能和赤眉正面抗衡吧,可这个数,第五伦自己都凑不出来。

    那就打个折,五千?若如此,第五伦的主力也就只剩下猪突豨勇了,非要魏成倾尽全力、舍己为人,这种事,别说下吏不该做,身为朋友,都不好开口。

    晓是耿纯素来机敏智慧,可究竟要如何解定陶之困,亦是一筹莫展,

    虚张声势?狐假虎威?董宪刚刚将朝廷的布老虎戳破,哪还有威可借啊,反倒是青兖各郡畏赤眉如虎,就算耿纯有本事伪称朝廷十万大军至,你当董宪会害怕么?

    见耿纯沉吟,一向善于琢磨上意的黄长乘机道:”主公,下吏以为,定陶难救。”

    耿弇一听就火了,呵斥于他:“你这罢癃,懂兵事么?”

    “我不懂兵事,却懂形势。”

    小矮子伸出他的小短手,一板一眼说起理由来:“魏成与定陶,相距五百余里,来回逾月,远水不能救近火,此其一也。”

    “就算魏兵倾力而出,寒冬腊月,五百里趋利,士卒必将损耗严重,弩不能张,甲胄冰寒,战力大减。如何能敌以逸待劳的数万赤眉?一不小心,反而会丧师于外,此其二也。”

    “还有,大河赤眉迟昭平部虽然撤走了,却仍在对岸盘桓,游走于青兖两州,到处裹挟青壮,她还让人宣扬,说击破元城烧了皇庙则河水将复归原位,下游被灾之民信以为真。迟昭平又与泰山郡的赤眉别部城头子路等联手,日益强大,兵势不亚于董宪,唯一能挡住她的,是滔滔河水,可如今天寒地冻,大河随时可能冰封!”

    “强敌在侧,焉有余力去救定陶?此其三也!”

    黄长长拜:”故而下吏以为,此事乃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

    黄长今日却是超常发挥,句句在理,连耿纯都无话可说,这也是他先前劝第五伦不要管邻居清河郡求援的原因。

    可一旦事关自己血亲,从来就不是能心平气和讲道理,人都被情绪左右,哪怕知不可为,亦要为之!

    耿弇也上了头,只道:“大尹,从叔先前带了两千更始败兵归来,壮大了魏地,如今耿氏有难,何不予吾等两千兵?”

    这就是年轻人不会说话了,耿纯遂拦下耿弇,朝第五伦作揖:“我亦知魏地强敌环伺,只请伯鱼予我两千流民兵,这缺额,由我的徒附族人来补上。”

    巨鹿耿氏,乃是宋子大族,徒附宾客,可得两千,耿纯会立刻派人,去让自己的弟弟耿植、耿宿带着他们,悉数南下,这是拆北墙补南墙了。

    第五伦担心耿纯是欲与父同死,但看他神情又不像,便问他有何计策。

    耿纯陈述自己的计划:“我也不指望以一当十,能将赤眉击退,只愿去定陶附近看看,是否有机会接应吾父突围,回到河北。”

    “之所以愿得流民兵而非更始兵,一来,彼辈刚刚大败于赤眉,只怕一听要去与董宪为敌,刚过河就各自逃散了。”

    “若是带着流民兵伪装成赤眉,赶赴定陶,赤眉各支系互不统属,又无旗号,谁知道我是谁?到了定陶城下,或许还有救出吾父的机会。”

    耿纯最后道:“至于地定陶……弃地就弃地,这朝廷的二千石,不做也罢!”

    这让第五伦放心不少,看来耿纯没有昏头,此策可行,却仍摇头道:“两千太少!”

    “伯昭。”第五伦看向对自己半天不做决断有些不满和轻蔑的小耿:“你带上骑从两百,与伯山一同渡河南下,若能得手救出耿公,也好随时接应脱险!”

    “诺!”

    耿弇顿时心悦,态度大变,领了符节,与耿纯匆匆出城去调兵,而耿纯更是颇为感动,只朝第五伦重重顿首。

    二人走后,黄长却是忧心忡忡,跟在第五伦身后道:“主公三思啊。”

    “两千流民兵,外加几乎所有的骑兵,接下来一个月,将是魏地最为虚弱之时。”

    第五伦岂能不知呢?哪怕耿纯承诺他家的徒附私兵会悉数南下相助,但短期内依然是势力大损。

    可要想在河北成就大事,少不了耿家帮忙,而不论大耿还是小耿,都是难得的将相之才。

    他没有高门阀阅,甚至被这“大新忠臣”的人设所累,连一个引贤才的好名义都没有。对黄长这样的寒门子弟,可以许诺富贵,可对什么都不缺的耿氏叔侄,也只有靠患难见真情了。

    别问他们能为你做什么。

    先问你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倒是耿弇出了城后,只对从叔道:“我过去还看不上第五公,觉得他哪怕作出礼贤下士的样子,但心思太多而无雄杰之气。”

    “可如今第五公不顾自己安危,倾力而助,我却是有些敬佩他了。”

    “不错。”耿纯回首,看向在城头远远相送的第五伦,心怀感激:“伯鱼可与我家共富乐,亦能共患难!但这份天大的人情,耿氏却也欠下了。”

    他恢复了往日的做派,嘿然而笑:“看来我耿纯后半生,是真得交给伯鱼,用这七尺之躯,来肉偿了!”

    ……

    地皇四年腊月初,南阳宛城之中,严尤再度从病榻上苏醒,只觉得周身冰冷,窦融连忙端着热汤药过来。

    “严公。”

    且说上个月的小长安之战,窦融虽在浓雾中得了先手,击败绿林,但最终决定占局的,还是轻装北上的严尤,捅了汉兵后路,这才将其击败。

    可严尤秋天时的病没好透,又在深冬将兵强行军,士卒们疲乏,老将军也差点把老命交待了,战罢后,是被人从鼓车上抬下来的,这之后就再没离开过寝居床榻和汤药。宛城的医者们看过后都摇头,说严尤能熬到现在已颇为不易,倘若能撑过冬天,尚有可能活命,但披坚持锐,将兵作战,是万万做不得了。

    严尤也不喝药,转醒后第一句话就急切地问道:“周公,战事如何了?”

    窦融叹息道:“绿林和汉兵都已退至唐河以南,虽然杀伤了数千人,但刘伯升兄弟与绿林诸渠帅都未斩获。”

    严尤想不通:“本是大溃的局面,为何竟让彼辈顺利逃走?”

    窦融满腹牢骚:“甄大尹不随我合力追击汉兵主力,他的兵多,却专注于‘收复失地’,计较一城一池得失。又纵容士卒,对附从舂陵刘氏的新野、棘阳豪右大肆屠戮,污邓氏之宅,捕阴氏全家,清算曾给刘伯升提供粮秣的豪强。”

    而窦融其实也不愿意穷追猛打,独自面对困兽之斗的汉兵和绿林,二人就这样失去了一举消灭绿林的机会。

    加上新野等地的百姓也被官兵肆意抢掠报复,这下却是把原本观望的人,都给逼到对立面去了,汉兵与绿林虽大败,结果败退之后,投他们的人反而还更多,如今已在唐河以南站稳脚跟,与官兵对峙。

    令出两头,是官军现在最大的问题,窦融就指望严尤快些好转。

    但休说严尤现在病着,哪怕不病,亦是无可奈何,皇帝陛下喜欢权力制衡,甄阜自成一系,不归他指挥,加上严尤、窦融麾下兵卒被疟疾横扫,北上也多有损耗,如今不剩几千了,反而没有甄阜再度征召的郡兵多。粮食、甲兵都仰仗前队郡提供。

    彼为主,己为客,窦融还得客客气气,凡事都得和甄阜商量,但此人刚愎自用,很难共事。

    这不,窦融才看望严尤出来,才得知甄阜又作妖了:他准备将攻下李氏坞堡后抓捕的李家男女老幼六十四人,连同降服后被缉捕的新野阴氏上百人,统统送去常安!

    窦融不解:“吾等尚未全胜,何必急着给朝廷送俘?”

    “周公这就是太不了解陛下了。”甄阜却自有一番理论:“严公疏漏,放绿林北上前队,又有舂陵刘伯升自号将军举事的消息传到常安,陛下颇为震怒!”

    强大如赤眉贼,虽大败王师,却没提出任何口号旗帜,但这舂陵刘氏不同,举的是炎炎汉旗,口号就是兴复汉室!

    东贼只是流寇,可南贼,却是旗帜鲜明想要倾覆新室江山啊!

    王莽遂下诏曰:“故汉氏舂陵侯群子刘伯升与其族人婚姻党羽叛逆,有能捕得此人者,封为子男,食邑千户,赐宝货五百万!”

    虽说是反过来免费提刘伯升做了一波宣传,但亦说明,王莽对这边的战事重视到了何种程度。

    作为帮助王莽上位的功臣家族,甄阜确实很了解这位皇帝:“陛下为政急切,喜欢事情速成。正是因为尚未得全胜,才要立刻将刘伯升的婚姻党羽送去常安,好让天子知晓,吾等已得大胜,成功在即!”

    要让皇帝感觉,一切尽在掌握,省得王莽忧惧之下,来个临阵换将。

    这确实有理,窦融也没了劝阻的理由,遂只能在宛城上,看着上百名李氏、阴氏族人以及被俘获的舂陵子弟,顶着风雪落魄上路。

    阴氏家主深叹逆子阴识非要跟着刘伯升举事害了全家,还与刘氏联姻,如今几代人的富贵积蓄一朝而尽,只望念在自己主动归降的面上,到了常安能得宽赦,纵是全家沦为奴婢,亦不必受族灭之灾。

    窦融直摇头:“早知今日,何苦反焉。”

    他虽然也在观察天下形势,但窦周公是绝对不做出头鸟的人。

    昔日的富贵人家,闲乐士女,如今却沦为囚徒甿隶,男的系累绳索步行,叫苦不迭,而女子则坐在拉柴的板车上尚得歇息,但并无厚裘裹身,亦是冻得发抖。

    倒是可怜阴氏长**丽华,年才十八,往日只管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而不语。上个月才得了刘秀的良媒新纳聘,却遇上这乱世兵祸,汉兵大败,全家被掳。

    靠了老父主动投降,全家虽幸得全刀锯之下,作为要献到寿成室阙下的战利品,她们也未遭折辱,但亦是朝不保夕。

    只能强展蛾眉,弄乱一头蝉鬓蹬车而行,踟蹰回顾之际,眼中尽是迷茫惶恐。

    随严尤一同北来的任光站在一旁,忽然指着北行的俘虏队伍对窦融道:“刘伯升之弟,刘文叔的未婚妻子阴氏,亦在其中。”

    “刘文叔?”窦融仔细回想此人,确实在严尤军中做了几天小吏,可后来却犯罪跑了,如今看来,他是早知其兄长欲反啊,第五伦似乎还和此人有点交情。

    窦融看向任光:“伯卿此言何意?”

    任光提醒窦融:“吾等是否要做点好事,留一份情面?”

    这是觉得未来胜负难测么?确实啊,虽然胜于兵事,可打了败仗的汉兵、绿林,投他们的人却依然络绎不绝,托了甄阜与王师的努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发现自己没了活路,可不只能拼命。

    纵然能胜一回,两回,越打越少的官军,还能一直赢下去么?

    窦融却摇头:“刘伯升另一兄弟刘仲都死在我部手中,小长安一战,舂陵子弟丧命者不知凡几,这仇怨,又岂是一妇人能消解的?”

    “且由她去罢!”

    窦融心里苦:“她至少知道自己要被解往常安,而我,本来只想去河西避难,竟糊里糊涂,被逼着成了朝廷忠臣,欲下船而不得,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往后又会死于何地!”

    “这世道,谁都是自身难保!”

    ……

    PS:第二章在18:00。

第205章 冰冻三尺

    “大捷,大捷,岑校尉于汉水击败绿林下江之贼,斩首千余级,贼人溺水而毙命者无数!”

    尽管严尤手下的粮官任光觉得几场胜利不足以改变天地倾覆的大势,对未来持悲观态度,但自从小长安之战后,官军仿佛走了大运,胜利是一场连一场。

    这不,连当初被严尤赋予重任,带着三千兵去阻截绿林下江兵的岑彭,在失联多时候,也终于传回了喜讯。

    “君然无事就好,可叹啊,他大概还不知道,他的母亲和妻子,已亡于棘阳之战中了。”

    任光长舒一口气,只为岑彭感到遗憾,这也是他先前试图说服窦融,留下刘文叔未婚妻子阴氏的原因:汉兵破棘阳时,刘秀入城后,可是亲自守在岑家宅前,安排了人手守备,以免肆意妄为的绿林渠帅冒犯岑母和岑妻。

    结果等汉兵败于小长安之际,棘阳又被官军收复,甄阜的兵入城时,将那当成了敌境肆意屠戮。岑宅竟被乱兵抢掠“误伤”了,可怜岑彭一家老小死于非命,宅第也烧成了废墟,如今只余一子被稍后赶到的任光救下。

    “此乃绿林贼所为。”甄阜听说手下杀错了人,非但不认,反而欲让汉兵、绿林来背锅。

    这也是任光不看好官军的原因,像严尤、窦融、岑彭这般纪律较好的王师太稀有了。小长安之役足以震撼前队宵小,可如今被甄阜一通乱来后,人心更失。

    “休说是百姓,哪怕是本郡豪右,只怕很快就要唱‘宁逢绿林,勿逢官军’了。”

    果不其然,很快,一个噩耗紧跟着捷报,送至官军聚集的棘阳城中。

    “下江贼南下受阻,改道北上,江夏大尹将兵数千追之,至随县时,为贼虏两万大军所败!”

    “且慢。”窦融听愣了:“下江贼离开绿林时,不过万余,被岑君然阻截半渡而击,死数千,这才仓皇北走,月余时间,怎么不少反多,变成两万人了?”

    这真是咄咄怪事,只有两个可能,第一,岑彭谎报军情,夸大斩获;第二,那江夏大尹故意夸大下江绿林的人数,好掩盖自己的过失。

    但斥候的回报,证明两者皆非,下江兵确实损失惨重,可北上期间,却得到了大量被战乱所扰、被各路官军征粮,生计没有着落的流民百姓加入,打了败仗后实力更胜从前。

    “哪怕有二十万人,亦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畏也,只要将其击溃,便能安缉荆楚。”经过小长安一役后,甄阜膨胀了,自信满满,倒是窦融和任光一样,对未来更多了一层悲观。

    “贼人越打越多,越败越强,而我军反之,正是兵法所言,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是也!”

    别说战术上的胜利,哪怕战略上的完胜,就多续命数年,也难以挽救天下一点点土崩瓦解的大势。

    窦融暗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

    窦融看到了己方似胜实败的形势,但唐河对岸的汉兵、绿林军却没这么乐观,虽然仍不断有人来投靠,有豪强也有自发的民众,但绿林大渠帅王凤等人,已经在商量散伙了。流寇嘛,去哪不一样,大不了躲着官军走,找个山林往里面一窝……

    绿林倒是随时能遁走,但已在前队安家数百年的豪强们可跑不掉,刘伯升虽然输了一场,却并非气馁,鼓动绿林新市兵渠帅们再战,恰逢此时,又听说另一支下江兵抵达舂陵附近,刘伯升立带着弟弟前往接洽。

    那些无法打败你的,只会让你更强大,刘秀不知道这句话,但他确实越挫越勇,已从半月前的惨败中重新振作起来。刘秀亦有失去姐姐、未婚妻的痛楚,却跟没事人一样,一一去吊唁死难的族人乡党,替兄长拉住队伍的人心,只有一觉醒来,才会在枕上发现泪痕。

    经过惨痛的失败,他才更加渴望胜利。

    此番前往位于唐子乡的下江兵营地,刘秀亦是主动请缨跟随,因为他知道……

    “我军虽重新收拢了新卒,但未加训练,只能打打顺风仗,而下江兵不同,曾数次挫败官军,翻山越岭走到此处的都是勇敢之士,只有说服诸渠帅加入,才能稳住新市兵。”

    但和下江诸位渠帅的会面,实在算不上愉快。

    “愿见下江贤将,共议大事!”

    刘伯升、刘秀兄弟,由新市渠帅马武引荐,来到营垒外高声求见,不多时便有四人相继而出。

    绿林下江兵的大渠帅王匡,与新朝太师同名,他是渔父出身,没有太多见识,对未来也无清晰规划,只是下意识讨厌舂陵刘氏这样的大豪强,觉得新市兵马武等人与刘家联手,已经背离了绿林军为穷人张目的初衷。

    亦是小地主出身的颍川人王常没有表态,只拉着褐脸汉子马武低声问道:“这就是子张曾经盛赞的刘伯升?他为人如何?”

    马武赞道:“伯升有霸王之勇,乃军中之胆气。”

    “那一位呢?”王常对紧随在刘伯升身后的美须眉者也感兴趣。

    马武的评价也还行:“其弟刘文叔,深计大虑,亦有良佐之才。”

    而另两位小渠帅朱鲔、张卬等人听说了汉兵败于小长安,如今只剩下数千人后,觉得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都有自己的心思,大笑道:“大丈夫既然起事,当各自为主,吾等兵强马壮,何故要受制于汝等?”

    刘伯升志在必得,闻言大笑道:“行于草泽之中,困顿于山林之内,这不叫各自为主,而叫做流寇!”

    “竖子大胆,以为这还是你家之地?”朱鲔、张卬大怒,拔剑而起,岂料刘伯升哪怕刃加于身亦毫不畏惧,看着王匡、王常目不斜视。

    “绿林起兵几年了?六年!诸君六年前被官府追着东奔西逃,六年后亦然。难道甘心于一生都如同老鼠般?近人犬而惊恐么?”

    这话却是说进王常心坎里了,他当初就想和马武等人一起北上,却被塞进了南下的队伍,在汉水边被岑彭阻截,下江兵损失不算大,但王常却力劝众人,转而北上。

    他想回到中原,想离开早已看腻的草泽,做真正的将军,而不是流民帅!

    “掀翻官府,诛灭新室,这才是大丈夫应该做的事!”

    “这世上有许多义军。”刘伯升谈起理想、大事来确实有一手,他对众人道:“各冠一名,合时叫绿林,散时叫新市、下江,不一而足。”

    “若是单打独斗,必为官府各个击破,须得团聚在一个旗号下,那便是复汉!”

    “王莽苛刻残酷,皇位是篡逆而来,乱行政令,不断丧失民心。百姓歌唱吟咏,思念汉家,已经不是一天的事了,诸位身在南方,恐怕亦有见闻吧?”

    确实,随着新朝的日子越来越不好,那些经历过前朝安宁的长者,那些围在篝火旁听长辈讲述昔日故事的年轻人,都不约而同思念起汉朝来,曾经被唾弃的王朝末路,如今被记忆美化,仿佛文景之治是常态。

    刘伯升鼓动他们:“我听说过一句话,夫民所怨者,天所去也;民所思者,天所与也。举大事,必须下顺民心,上合天意,然后大功可成!若只仗恃武力强大,肆意妄为,哪怕胜了一时,一旦败绩,努力数载,从相聚草泽而始,亦从遁逃草泽而终,灭亡之道也。”

    从王匡到朱鲔、张卬,都听愣了,这是第一次有人撺掇他们:不要做流寇,要坐天下!

    刘伯升见众人心有所动,再接再厉,那句两百多年前掷地有声的话,放在今日依然有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虽然这话从一个汉室宗亲嘴里说出来味道很怪,但不妨碍眼前这几人孤陋寡闻,连这名言都没听过,只能瞪大眼睛听刘伯升鼓动:“倘若大事能成,再兴炎汉,真天子复位,受益的,又岂止是吾等刘姓之人呢?诸位亦有辅成大功,到时候,还能少得了高官富贵么?”

    刘伯升声音浑厚,气宇不凡,连刘秀都看着兄长伟岸的背,钦佩不已,亏得有这样的领袖,他们才能从大败中振作起来。

    这一席话,说得王常、马武心潮澎湃,朱鲔、张卬也有些心动,唯独王匡还有些犹豫,板着脸道:“说得倒是好听,但汝等才刚刚败于官军之手,却妄谈什么灭亡新室,真像村中父老买了一只母鸡,就在梦里想着以鸡子换钱,如此反复,最终购得大宅一般!”

    “若下江诸君能与吾等合力,再加上新市、平林两军,必大破官军!”

    却是一直默然的刘秀说话了,他朝王匡等人长作揖,开始陈述。

    “严尤、窦融与前队大尹甄阜虽在小长安侥幸得胜,可实际上,彼辈败局已定。”

    王匡等人奇道:“何以见得?”

    刘秀道:“其一,严伯石号称天下善用兵者,但我在其军中时,却见他大事小事都要亲自去管,杖责五十以上皆要过问,加上大病未愈,骤然北行,已经不能起卧,命不久矣。而窦融、甄阜二人互不统属,令出两头,只怕难以融洽。彼辈定是害怕朝中催促,想要迅速了结战事,又犯了不顾天气严寒,冒进之忌。”

    “其二,官军侥幸得胜后,志骄气傲,屠棘阳,乱新野,污我家亲眷邓氏祖宅,焚其冢墓,邓氏本是附和加入,如今族中子弟数千人都有家人为官军所害,个个咬牙切齿,欲复大仇,士气与先前截然不同。舂陵刘氏,阴氏等亦是如此。南阳著姓见官军如此作为,亦物伤其类,不肯配合官府。”

    “其三,官军数万人南下,阵于唐河以北,粮车得从宛城运出。官军作战一向呆滞,只欲大兵压前与我阵战,吾等大可利用绿林优势,分兵绕道山地小径,袭扰其后路粮道,粮秣一断,必然士气大落!”

    这一战,看似汉兵、绿林被动防守,但他们可以做的选择,可比小长安那场糊涂仗多得多!尤其是刘秀这个截其粮草的提议,深得刘伯升赞许。这个在别人眼中平平无奇的小弟,遭遇一场巨大挫折后,也开始拂去蒙尘,开始展现他的才干和光芒了。

    这是兄弟二人的常态了:刘伯升负责谈理想,而刘秀则陈说现实,他们一个昂首挺胸,永远望向远方,另一个盯着脚下,好让刘家步步为营。

    哪怕没有下江兵协助,汉兵也不一定必败,若得到一支生力军,双方兵力便又重新持平,皆是四万对四万。

    一席话下来,王匡虽然没太听懂,但对方确实是有对敌方略的,而刘伯升还答应,将舂陵刘氏的家底和存粮都拿出来,为下江兵提供粮秣,解决他们这两万人饥肠辘辘的肚子。

    加上王常等人都已心向联合,绿林诸率开了个小会后,达成了共识。

    “刘伯升兄弟果非凡俗之人,吾等若能与之并合,必成大功,此天所以佑绿林也!”

    大事谈成了,刘伯升与众人置酒欢庆,刘秀则松了口气后,走出帐外,看着北方,暗暗念道。

    “丽华,且在宛城,等着我来救你!”

    ……

    地皇四年腊月中旬,就在南方汉兵与下江兵联手之际,北国冀州的黄河岸边,第五伦则在看着守河的士卒们凿冰。

    “三尺了。”

    量过之后,门下吏向第五伦禀报:“主公,不得了,岸边的冰,已经冻了足足三尺厚!”

    第五伦颔首,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手,今年天气之严寒酷烈,远超过预期,昔日奔涌的河水慢慢凝固,变成了漂浮在水面上脏乎乎的冰块、冰凌,它们流速一天慢过一天,迟早会纹丝不动,连最深的河心表层都冻得结结实实!

    第五伦眯着眼看向远方,对岸似乎也有人在试探河冰的厚度,是赤眉军。很快,挡在第五伦与那个女人,赤眉迟昭平之间的天险阻碍,将荡然无存!

    “这一战,看来是避不开了。”

第206章 保卫家乡

    “诸君,此诚危急存亡之冬也!”

    “寿良、魏成之生死,在此一役!”

    距离大河最近的东武阳县城,在给寿良郡本地豪强、官吏们开的战前动员会上,第五伦将事态说得极其严重。

    除了宣传鼓动时必须的夸大外,第五伦倒是没有说谎,两个小小的变量,让他们面对这场赤眉入寇的仗没了必胜的把握。

    其一是,在耿纯叔侄俩拉走第五伦麾下两千主力去救定陶后,说好的耿氏两千徒附,却没有到位,根据耿纯的小老弟耿宿亲来告知,却是上个月被驱逐出境的五楼贼张文,带着部众进入巨鹿郡,劫掠县乡,正好卡在耿家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上,使得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

    耿宿愧疚地表示:“为了提防贼人掠宋子县,回去了一千人,剩下的一千,就算绕道,恐怕也要开春后才能到。”

    千里送鹅变成了鹅毛,等耿家军抵达,只怕黄花菜都凉了。而耿纯叔侄这会恐怕才刚刚带着干粮伪装成赤眉兵抵达定陶附近,远在数百里外,也不用指望他们回援了。

    这就使得第五伦不得不调遣己方势力下的每一支兵过来,只留了万脩和猪突豨勇千余人,镇在邺城和武安,当心与他们非敌非友的邯郸赵刘使坏,也防着武安李老爷还乡闹事。

    计算汇集到寿良河防的兵力,马援亲率的两千流民兵是主力,还有郡属令史熊和魏郡兵曹掾柴戎的两千郡兵,撇除空饷只怕才千余人,不足托付重任。另外就是耿纯初冬时拉来的两千更始兵,虽然打五楼贼恢复了点胆气,可要他们面对曾经的敌人赤眉,军心仍有些动摇。

    亏得第五伦已经靠妖魔化赤眉军,将豪强武装发动起来,大大小小的地主们畏惧赤眉入境,将他们这些大户吃得骨头都不剩,倒是颇为配合第五伦,魏成诸姓凑了四五千人,寿良这边凑了三四千。

    总兵力合计万余人,这其中真正堪用的,也就两千嫡系。虽然杂七杂八,良莠不全,但人数凑够后,起码能安置在长达数百里的河防的各县与亭障上,监视赤眉一举一动,一旦黄河冰封,真是随处都能渡河,选择权在赤眉手中。

    而根据潜入对岸的斥候探子回报,深冬后,在东阿一带聚集的赤眉军比想象中更多,粗略估计,竟达到了七八万之众!而且多为青壮,这就有些吓人了。

    “哪来这么多人?”黄长都震惊了,越发觉得主公分兵给耿纯是做错了。

    马援算了一笔帐:“迟昭平的旧部两三万,泰山郡城头子路的部众万余人,再加上裹挟的百姓万余,青州兖州几个郡慕名汇拢的灾民数万。”

    真打起来,双方的兵力最乐观估计,也是以一敌五。

    更麻烦的是,这次迟昭平显然是有备而来,和去年她进犯元城时大为不同。

    过去一年,迟昭平跟着樊崇、董宪,打了官军主力练手,嫡系部众秩序有了略为的提升,而且居然装备不差,迟昭平麾下的精锐数千人,披甲率居然跟豪强武装不相上下,草叉农具也换成了钩戟长铩。

    赤眉自己不事生产,这些甲兵哪搞到的?

    第五伦却不奇怪,除了一些郡县武库外,都是成昌之战的遗泽啊!

    他忍不住暗暗骂道:“真得感谢更始将军廉丹、太师王匡,这两位辛辛苦苦从关中,给赤眉军送甲送粮的运输大队长、副队长啊!”

    ……

    爰曾,乃是泰山郡卢县人。

    他虽然是个粗人,却很羡慕读书人,喜欢听孔子和七十二贤的故事,尤其仰慕子路,遂给自己取了同样的字,等到他去年响应赤眉,起兵于卢县城头后,部众就叫“城头子路”。

    举兵的原因和大多数流寇一样,活不下去了!

    泰山郡一向地瘠民贫,官军和赤眉樊崇部在此反复拉锯长达数载,连好好干农活的日子都不多,一些人去投了赤眉,剩下继续做官府顺民,结果赋税更重了。

    人祸之外又遇天灾,去年春三四月间,冰雹大如鸡子;入夏以后,全郡三月不雨,大旱成灾。秋初下了一点,卢县一带的粟麦尚有希望,但将收之际竟来了一场大霜,麦粒未能灌浆,悉数冻死。八九月济河泛滥,黄水溢堤,大旱之后复遭水淹,灾情更重。

    那段时日,别说粮食了,粗糠都是美味佳肴,里中的杵臼,每天有人捣榆树皮,然后煮着吃,城头子路就吃过,刺得嗓子疼!

    当榆树皮也被剥光时,就往嘴里塞枯树叶,山上的野菜,明知道有毒,猪吃了都得四肢麻痹,也嚼到口中。绿油油的水溢出唇角,舌头麻得肿大,话都说不出来,咽下肚子后,一股苦腥味,可好歹,肚子里有东西了,哪怕它也不安分地疼了起来。

    有时候城头子路甚至想划开腹部,将肠肚胃统统扯掉。

    “这还不是最难下咽的,最难吃的,是柴火。”

    “柴火?”

    饿极了没办法,朽烂的柴,就这里面白花花的柴虫,硬生生的啃,边吃边哭,真不如早死。

    确实有很多人活生生饿死,亦或是饿疯了吃土胀死。每个县都有成百上千的灾民鹄候号叫求乞,那些菜绿的脸色,无神的眼睛,城头子路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同情心、秩序和道德都已荡然无存,人们惟一的想法是吃,饥饿主宰了一切。佃农贫户将子女卖给还有余粮的豪强、地主、官吏,卖子女无人要,自己的年轻老婆也卖入女闾。可悲的是,卖一口人,换不回四斗粮,吃不了几天又没了。

    老弱妇孺终日等死,年轻力壮者还能铤而走险。

    许多两眼灰蒙蒙、东倒西歪的穷小子,就跟城头子路一同滋事,举旗响应赤眉,杀进县寺里,将依然肉食三餐大腹便便的官吏统统放血,打下小豪强坞堡开仓放粮!

    原来只要胆子大,手中有刀,吃上饭也没那么难!

    就这样,老实人也被逼成了“贼寇”。

    他们参加了成昌之战,杀了许多官军,那些大车大车被抛弃的粮食让饥饿的众人吃得肚儿浑圆,缴获的辎重甲兵让自己面貌一新。

    可加入赤眉的人靠刀口舔血吃上了饭,和大多数饥肠辘辘的百姓没太大关系。入冬后,兖州情况继续恶化,在儿女无处可卖后,活人吃活人成了常态,有易子而食、易妻而食,甚至还有弑亲而食的。

    城头子路回到老家卢县时,发现这儿已一片荒凉,去到当年曾好心接济过他的一户亲戚,想要报恩。环顾四周,真真的家徒四壁,夫妻俩饿得起不了身,只是手里各自捏着带血的刀子,眼睛血红看着对方。

    城头子路让人喂他们喝粥,喊了几声后,却发现这家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问了一圈,当爹的言辞闪烁,只说:“卖了。”

    而做母亲的只是在哭,眼睛不住看着屋后光秃秃的菜地。

    城头子路狐疑之下,让人找了找,最后在土包里,发现了这家两个孩子带血的头发,还有白森森的骨头,骨头上的肉,被人啃得干干净净!

    “病死了,野狗掏出来啃的。”

    几个月前还心地慈善,帮过城头子路的亲戚一口咬定,城头子路只愤怒地鞭打了他一顿:“你连吃孩儿的胆量都有,当初就没胆子随我离开此处,去别处找食?“

    严冬到了,雪花飘落,兖州民众们无柴无米无衣无食,冻馁交迫,那薄命的雪花正象征着他们的命运。

    饥荒和求生的欲望,使得他们待不住了,抛弃世世代代安居的故乡,含泪告别祖坟,组成了庞大的行列,在寒冷的气候中行走。因饥寒或筋疲力尽,无数人倒下,再也站不起来,经常能看到孩子伏在父母尸体上痛哭,“坏人”会不声不响从他身旁走过,视若罔闻;“好人”则停下脚步,将孩子抱走。

    吃别人的娃,好过吃自己的。

    投靠城头子路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如同飞蝗一样四处游走。抵达一个县,攻下城池,打开官仓,抢劫富户,若是不够,就抢中产,抢和自己一样的穷人,夺走他们藏在地窖里的最后一捧粮食。

    吃穷一个县,然后离开,亦造就更多流寇,被迫或主动投靠城头子路,他们从千人壮大到了万人,犹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最终,汇入了更大的雪球里,迟昭平那多达数万的大军中。

    迟昭平攻克了寿良首府东阿,加上成昌缴获的余粮,让忍饥挨饿的城头子路部众吃了顿饱饭。

    但大河以南,已经不剩下几座尚未被赤眉攻陷的城池了,县城、坞堡、乡里被祸害殆尽,兖州已空。

    迟昭平指着北岸告诉他们:“河北有粮食,元城皇庙、皇庄粮食满仓,我亲眼所见。只要过了河,打下元城,能吃到开春种地。”

    这是数月来,迟昭平不断与兖州各路流寇诉说的实情,城头子路对这个戴着傩面故作神秘,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女人信之不疑,她可是赤眉三大渠帅之一啊,部众嫡系缴获了大批甲兵,战力不俗,也许真能带着众人活下去。

    他们以东阿城为基地,靠着余粮,不断等待,直到几场大雪后,天气更寒,冰层愈厚!

    “冰可以踩人行马了。”

    十二月下旬,试探着,试探着,有人骑着马,沿着遍布冰凌的河面一点点走了过去,没有跌落窟窿里,尽管他还没上岸,就被一支来自对岸巡防士卒的箭给射落马下。

    烽燧以十里一个的密度,分布在大河北岸,一旦见到赤眉,就会燃起薪烟,不同品级代表不同人数、情况。

    “多派人寻找能渡河的路。”迟昭平知道,第五伦的大军,就按照烽燧的示意行动,遂在傩面后瓮声瓮气地下达指示,可若是她在天气不好烽烟失灵时,多派杂牌疑兵,从不同地域渡河吸引魏兵主力,让他们扑个空呢?

    “城头子路,你挑一个起雾的日子,从苍亭渡河!”

    ……

    烽燧,原本是用来提防塞外胡虏的东西,却用来监视同为中夏之民的“同胞”。

    但这仅仅是第五伦的想法,魏地人可从来没将对岸这群饥肠辘辘的家伙视为同胞,而是贼寇饿狼。

    与对岸赤眉军大多数人草行露宿,重以饥冻不同,被集结在北岸的魏兵待遇还真不错,五千多常备兵虽然训练艰苦,任务也重,但顿顿有饱饭热汤,冬衣也悉数发放。

    而陆续集结起来的豪强武装六七千人,第五伦既然收了豪右的粮食,也好歹让他们能够果腹,这群人凑一起反而更乱,安置在各临河县城、坞堡、烽燧,配合主力行动。

    除此之外,第五伦也开始发动另一批人参战。

    “大尹,聊城、傅平两县两千丁壮已集结开训!”

    被第五伦任命为聊城县尉的儒士鲁达鲁仲康不负厚望,在聊城附近拉起了不少男丁,他们才被第五伦从流寇五楼贼手中解救,陆续回归里闾,如今听闻赤眉将至,唯恐去年的灾难又要重演,顿时大恐,有人的想逃走,却被鲁仲康拦下:“与其逃匿,抛弃祖宗坟冢田产,何不保卫家乡?”

    保卫家乡,正是第五伦为场战争定下打开口号。这下非独豪强,连中人、自耕农乃至于佃农,都被组织起来成为民兵,分发简陋的兵器木矛,第五伦还管一口饭,这下加入的人更多了,日夜盯着河防。

    而魏成郡那边,计掾冯勤也带着几千魏地百姓也推车载粮抵达东武阳。第五伦派门下吏们去邺城宣扬,说对岸的赤眉不但烧杀抢掠,还吃人肉!被吓到的不止是豪强,还有普通民众,亦被官府征募组织起来,运送粮食后,又在寿良各县充当辅兵。

    两郡百姓也被鼓动起来后,第五伦这边人手大增,看着这一幕,却不由想起了前世的一首歌。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岗万丈高,河东河北高梁熟了……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端起了土枪洋枪,挥动着大刀长矛,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

    尽管对岸的也是穷苦兄弟,但这年头,地域敌视远大于阶级共性。一旦放了赤眉过河,绝不可能有相濡以沫,双方只会为了抢粮食和守住口粮,不死不休!

    这是一场为争夺生存权利的战斗,南岸的赤眉被饥寒折磨,想要活命,只能流寇迁徙。北岸的魏地百姓则守着世代居住的土地,兖州的灾难并非他们造成,此时此刻,谁又何尝愿意将安宁和食物拱手相让,叫别人生,而自己死呢?

    地皇四年十二月底,黄河已经冻得结结实实,赤眉越聚越多,开始在多地试探冰层厚度,大战随时可能爆发。

    但第五伦已经没了前几天兵力不足时的心悸和慌张,自信又回来了。

    回过头,两郡各阶层,已经在第五伦的旗帜下,空前团结在了一起。他的军队虽仍是封建军队,却不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果然,能对抗对岸赤眉滚滚洪流的。

    只有河北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

    PS:第二章在18:00。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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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