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散装大郡
在顺利击退平原流民贼众后,第五伦要继续他的行春旅途了。
离开元城前,第五伦建议那被豪强玩得团团转的郡属令史熊:“史属令不妨派人去拜访平恩许氏,辟除其子弟,引为助力。”
汉宣、汉成两位皇后的平恩侯许家,和史家一样,都是宣帝朝开始发达的外戚,被汉宣帝刘询抬举成了显贵,他们曾经休戚与共站在同一战线,帮助汉宣帝和大将军霍光做斗争。直到后来,史家见汉室无可救药,遂跳船投靠了王莽。
第五伦初至郡时,曾派人给第五代平恩侯许敬送过礼物,很乐意重新为史、许搭桥,令他们再续前缘。
史熊只道第五伦一心想帮他夺权,大为感激。殊不知第五伦只是嫌弃史熊太菜,根本不是魏县柴氏及郡东豪强的对手,索性给他拉一个盟友。接下来大半年,就等着他们在郡东相互掣肘,不要妨碍自己--史熊亦是朝廷派来盯着他的眼线啊。
离开元城后,第五伦在魏成东北的馆陶、清渊、平恩绕了一个圈,等车驾重新西行时,冯勤却难得主动开口,向他提议道。
“接下来的郡北三县,我奉劝郡大尹不要去!”
冯勤所指,乃是邯会、邯沟、即裴(今邯郸成安、肥乡)三个县,都位于漳水中游,紧挨着北方的桓亭郡(赵郡),富昌郡(广平郡),土地平阔,也是人口大县。
第五伦曾听黄长提及过这三个县的情况,此刻既然冯勤主动开口,便让他细细道来:“伟伯且说说,何故不能入?”
冯勤道:“郡尹应当听说过本郡‘三赵’之说,指的是三家传承自赵国的刘姓侯国。”
且说魏成虽头上戴着个“魏”字,可在历史上长期归属赵地,汉初时分封了好几个赵王,这一带都是其辖境。
不过大汉朝的赵王好似被诅咒了,骤立骤亡,吕后一个人就弄死了三个。加上她的女婿张敖,吕姓侄儿吕禄也做过赵王,都没好下场。
短短十几年,赵王就换了六个,俨然成了最倒霉的王爵,刘家的孩子们避之不及。直到汉武帝的那位命硬的兄弟刘彭祖被封到这,才算坐稳了王位。
刘彭祖谥号“赵敬肃王”,虽然不如隔壁的中山靖王能生,但也有二十几个儿子。赶上了汉武帝搞推恩令,硕大一个赵国当然逃不掉,于是一口气分出去二十四个侯国。
邯会、邯沟、即裴,都是汉武帝、汉宣帝时期分出来,划归魏成郡管辖的,可人家从血脉到地理,都跟邯郸更挨着,身在魏郡心在赵。
王莽上位后,背弃了承诺,还是将刘姓侯国给废除了,但三个县被刘姓统治百年,并不会因为空降来一个县宰就跟着朝廷走,依然被三家把持。
冯勤道:“三县虽然上计归魏成管,但吏治、县卒,无不自行其是。更可惧的是,他们与赵地二十多个兄弟县同气连枝,皆以邯郸的赵王后裔为大宗,听其号令。”
这是什么,这就是强化般的临渠乡诸第啊,二十几家豪强合力,兵力都能凑出几万来,多么可怕。
正因为赵王后裔们太过庞大强势,没有哪位郡尹敢触碰,甚至连李焉造反事件都没将他们牵连进来:牵一发而动全身,赵王子刘林振臂一呼,便能引发真正的叛乱,跨郡连县,整个河北都将易帜,没人担得起这责任。
冯勤道:“我听说,三县与武安李氏联姻,而李能亦同故赵王子刘林交好……”
“伟伯是担心,我贸然进入三县,会引来宵小劫杀?”
确实不能不防,第五伦已经和武安李氏隐隐对抗,他能练兵做谋划,对方也能拉盟友啊,而且还拉了个第五伦短时间内根本没法解决的庞然大物。
“刘氏复兴,李氏为辅?”
看来鼓捣出了这个谶纬的李焉只是为王前驱,这预言只怕还能翻来覆去用好几次呢。
第五伦只能暗暗上报朝廷,将这谶纬编排一下送上去,看能不能得了诏令,联手其他郡,遏制赵王的后裔们。
同时也打量着平日里鲜开尊口的冯勤:“伟伯平素只做好自己的上计掾之事,今日怎会与我说这些?”
冯勤却只道:“因为下吏觉得,大尹之所作所为,确实能救魏地。”
其实,冯勤数月前还曾拒绝第五伦征辟,对第五伦道德绑架,费尽心思逼自己入仕还有些不满,可经过数月相处和这趟行县见闻,冯勤现在却在心里觉得……
“第五公,应该是真贤!”
冯家乃是万石之室,光二千石就出了八个,冯勤经常听叔伯谈论,知道这世上的郡尹,大概分几种。
被问题解决的郡尹,实在是太多了,那些被豪强、流民压垮,或死或撤职的都是。
非但无法解决问题,还制造更多问题的郡尹,比如第五伦的前任李焉。
最后一种格外稀有:能解决问题的郡尹。
当然,冯勤毕竟是豪强子弟,哪怕佩戴着官印,屁股依然坐在地头蛇们一边,并不认为自身是问题所在,倒是觉得,魏成郡现在面临的麻烦只有一个:不断冲击郡界的流民贼!
除了少数像武安李氏那种心怀“大志”唯恐天下不乱的豪强外,其余豪右都希望能保持安宁,无恒产者一拥而入,受损的只会是他们这些有恒产者。
所以魏成郡需要一位领导者,能凝聚全郡豪强力量,抵御流民侵扰,当然,最重要的是,保卫冯家的利益。
在冯勤看来,第五伦确实展现出这样的潜质。
“化名入邺乱李焉之心,展现其胆识。”
“在邺城理政辟除干吏,笼络西门氏,显露其文韬。”
“如今行县途中竟能挟柴戎而号令郡兵,驱赶流民贼,是为武略。”
在写给自己好友、梁期县令的信中,冯勤便是这么夸自家郡君的。当然,在平日里这高个小帅哥依然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第五伦有事问他就就回答,无事就专注于协助处理郡务。
不像那侏儒黄长,整日嬉皮笑脸往第五伦面前凑。
总之,冯勤渴望魏地稳定,不希望第五伦夭折在与豪强的斗争中,故而好言提醒。
得了冯勤提议后,第五伦从善如流,不过邯会等县,直接向西行进,是夜第五伦在置所中看了许久地图。
“魏成郡看似是土地广袤、人口众多的大郡,光县就有十八个,实则是散装。”
“东部六个县,元城也好,魏县也罢,鞭长莫及,只能让属令史熊与兵曹掾柴戎相互制衡,同时利用郡兵抵御流民贼。“
“西、北的六个县,以李能与三赵为主,形同割据,相互结盟合纵,且外联邯郸赵王子刘林,牵一发而动全身。”
“唯独中部、南部几个县,还听我指挥。”
这其中,也就邺城、内黄、黎阳算被第五伦牢牢控制住了,加上冯家的繁阳县如今显露出偏向,这是好事。
第五伦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距离邺城较近的斥丘、梁期两个县,便是我接下来的目的地,必须拿下来,起码不能投到敌人那边去。”
他苦笑道:“只有这样,我才算‘魏地三分有其一’啊!”
……
在第五伦自己做了分析后,情况更加明确:“内部的四分五裂,与需要统一合力在乱世存活下来之间的矛盾。”
“这就是魏成郡的主要矛盾。”
至于土地问题等,都得暂时靠边站,第五伦现在尚无掀桌子重新制定规则的实力,只能先靠合纵连横,让自己的朋友多多的,先打赢与李能的硬仗再说。
地皇三年一月底时,就在第五伦抵达斥丘,准备用老套路,祭祀当地的“唐雎”庙收买人心之际,耿纯却派黄长,匆匆跑来给第五伦送了一封急报。
“本欲去白马津给景尚将军送第二批粮食,不曾想却听闻军中有败绩传来,说景将军东击泰山贼,官军大败!”
这消息让第五伦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他觉得景尚的王师毫无纪律,素质低下,与泰山盗交战只怕讨不到好,却万万没想到居然败得这么快,就算是几万头猪,也能与那樊崇周旋一段时日吧。还是说,泰山贼的实力,比第五伦交过手的平原贼高出很多?
“怎么败的?”
黄长道:“说不清楚,有说是景尚将军轻敌中了埋伏,有说是兖州牧、青州牧两路偏师胆怯逡巡不进,导致景尚孤军深入。贼人皆画赤眉,犹如天兵之怒,然后就好似得了神力之助,竟覆军杀将,泰山脚下都被官军的血染红,还有传言说,景尚将军,殉国了!”
第五伦大惊,急问道:“那我魏成郡的粮食呢?既然王师败溃,粮食没送过河罢?”
黄长笑道:“郡君放心,借口凌汛,都装在黎阳仓里,一粒都没交到王师的偏将军手中!听闻败讯后,他们心思也不在上面了。”
“善,大善,粮食没事就好。”第五伦哈哈笑道,不自觉间,说了他老上司吞胡将军韩威当年一样的话。
不过随着景尚军败被杀,这关东的形势必将一变,太师羲仲身为中央大员,竟然被小毛贼宰了,王莽必将大加兵力进剿。
西有王师,东有赤眉,魏成郡要面对的贼患,只怕会越来越严重,内忧又无法解决,真是好难啊。
按理说,第五伦应该忧心忡忡才对,但他的思绪却走了神,飘到了一个老朋友那里。
“既然太师羲仲景尚死了。”
“我的好友景丹景孙卿,在燕北朔调(上谷郡)做官,他的儿子也叫景尚,一直为重名苦恼,现在倒是安心了!”
“也不知道我先前写去让他给我推荐点燕地贤才的信,孙卿收到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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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按下葫芦浮起瓢
景丹的来信,第五伦是回到邺城时才收到的。
他迫不及待拆开读了起来,景孙卿是第五伦在关中时要好的朋友,但二人的仕途在那次辞去郎官后分了茬,景丹被调到幽州朔调(上谷郡)任职。
如今第五伦也来了幽冀,便指望着再续前缘,信里各种吐诉说自己缺乏人手,希望景丹推荐点燕地贤才,实际上就希望景丹心一软,南下来帮他,暗示很明显:“我想要的贤才,就是孙卿啊!”
但虽说二人都在广义的“河北”,然而第五伦在河北最南端,景丹在极北边塞,相隔一千多里。信是第五伦上任后的秋天立刻送去的,再折返回来时已是春日,可见旅途往来之难,比往返常安一趟还麻烦。
耿纯亦是景丹朋友,站在第五伦身旁瞥着,却听第五伦感慨道:“原来孙卿又升了官,如今已经作为长史,在郡府(河北怀来)做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耿纯只点着第五伦笑道:“伯鱼啊伯鱼,长史,也是你自己能做主拿出最大的官了罢?”
却是被这厮说中了,第五伦还真想将景丹挖过来,郡务繁忙,他身边就一个耿五官能独当一面,确实急需景丹这样知根知底的人帮忙。
再者,上谷苦寒荒僻,哪有地处中原的魏成富庶?以他和景丹的关系,只要锄头挖得好,应该能撬来。
但第五伦的打算显然落空了,景丹还是婉拒了他,信中说,因为深受朔调连率耿况厚恩,事之如君,不敢轻易背弃,且忙完春耕事宜,让他试着学第五伦辞官试试。
“伯鱼下手晚了一步。”耿纯又在哪幸灾乐祸:“景孙卿,已经是别人囊中之物,是我耿氏的好属吏了。”
你得意什么劲?第五伦瞪他:“孙卿为茂陵耿氏效力,与你宋子耿氏有什么关系?”
“一百年前是一家啊。”耿纯顿时来了劲:“巨鹿耿氏在汉武帝时一分为二,有一支去茂陵开枝散叶,如今与我家一东一西,一棵树上结了两个果。但依然有往来,论血缘,可比伯鱼与那什么第六、第三、第八、第十各家亲多了!”
“没有第十。”
再度感受到被薅羊毛痛苦的第五伦酸溜溜地说道:“看来你的族兄耿侠游确实不凡,居然能让孙卿倾心效命。”
“那是自然。”耿纯吹起自家人来可是一点不含糊:“侠游吾兄以明经为郎官,后来又与皇帝从弟共学《老子》于安丘先生,论学问,乃是儒道兼修,为朔调连率十余年,练出了幽州突骑三千,使得乌桓不敢犯境,边塞为之泰然。”
人家比自己起步早十年啊,第五伦只能后发制人,遂笑道:“但我听说他有个儿子,便是你族侄,名叫耿弇(yǎn),亦是少年人杰。”
“不错,年纪比你还小几岁。”
耿纯道:“伯昭吾侄少好学,习父业,但他更加喜欢武艺,尤好兵法将帅之事。每逢朔调郡尉都试,都作为骑士出产,建旗鼓,肄驰射,表演盗驷之技。”
第五伦拊掌:“巧了,我这儿,正好还缺一个郡参军!”
耿纯明白他的意思了:“伯鱼是想辟除伯昭?”
正是如此,第五伦的思路一向清奇,诸如想要做父亲的,先把他女儿拿下,被人抢了贤才,就决定拿人家儿子来偿!
“伯山可愿写封信?谈一下魏成的新气象,替我劝说?”
耿纯想了想,确实可行,二千石跟豪强一样,也是有社交姻亲圈子的,出于避嫌,自家子侄不好在本郡大肆提拔,那就和别人约好,相互举荐,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诸如太学生、孝廉之类的名额,这混乱世道里,耿弇大概是没兴趣了。但耿纯知道这族侄喜好将兵之道,在朔调被老爹避嫌闲置没有任职,他或许会有兴趣来魏成试为参军,一显身手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但南北往返麻烦,就算耿弇愿来,也是入夏的事了。第五伦很快就投入到布置春耕的繁杂事务里,这决定了一年的生计。
他派遣黄长打听到,已经有好几个被景尚王师祸害的郡,大春天里就出现了人食人的惨相,更有流民想要渡河到河北来谋生,马援竖立在黎阳的征兵大旗,又收了两百人,达到了第五伦春天时练兵一千的目标。
流入魏地的还算少数,更多流民,则是调头向东,去投奔一战杀景尚后,名声大噪的赤眉军。
樊崇实力极具膨胀,已经超越了他的前辈吕母、力子都两支起义军,成了关东巨寇,各地零散的流民帅纷纷投靠。
第五伦日夜派遣人手去邻郡黄河新道便盯着,赤眉有风吹草动都要回报。
“好消息是,赤眉军没有向西进犯,而是往北,去进攻了泰山北麓的青州。自从那冀平连率田况被王莽调走后,齐地之事果然败坏。”
既然表现太好会被调走,那郡大尹们也就越发保守,将郡兵龟缩到郡城县城,就欺负赤眉军攻城能力太差,却放弃了广大里闾农村,加入赤眉还是被抢劫一空,成了青州、兖州百姓唯二的选择。
但也有坏消息,那个上月时侵犯元城,想掘了王莽祖坟的女子迟昭平,率众投了赤眉,也将眉毛染成了土红色,成了其麾下”从事“。
还有一个让第五伦会心一笑的新闻。
与魏成以黄河故道相隔的寿良郡,一个名叫董宪的人,在郡东南部大野水泊畔,名叫梁山的地方举事,亦自称赤眉军别部。
“什么山?”
第五伦再三确实,还真就是“梁山”无误,乃是当年汉武帝的叔叔,梁孝王游猎于此而名。
“哈哈哈哈。”
属吏们搞不懂主公为何忽然忽然发笑,第五伦心里却只想着,要不要将他和马援在新秦中时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锦旗,给梁山贼送去?
……
第五伦在那因为梁山的巧合笑得像个孩子,但二月底时,接踵而至的消息送入常安时,皇帝王莽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王莽心情原本是不错的,春正月时,他拆了许多前汉宫室修筑的王家九庙终于建设完成,安放了神主。王莽难得出宫去谒见祖宗,希望能保佑天下太平。
那一天,他的大驾乘六马,每匹马都披着用五彩羽毛织成龙形图案的文衣甲,头上装着独角,有三尺长,第五伦若是见了,只怕要惊呼:“似李,独角兽!”
又造华盖九重,高八丈一尺,载以王莽令人专门设计的“四轮车”,前方的仪仗在行进时都大呼:“登仙!”
倒是在国师失势后,沦为边缘人物的隗嚣看到这一幕,只对友人邛成侯王元低声道:“这象灵柩车,不像神仙的用物。”
隗嚣身为陇右大姓,眼看朝廷一天不如一天,也多了点异心。
但皇帝高兴就好,仿佛真是祖灵庇佑,南方传来好消息:严尤击败了南郡盗贼秦丰,杀上千人,将他逼回荆山,打开了汉水通往南郡、江夏的道路,又挥师南下,开始奉命围剿绿林,将绿林贼困在了山里。
这本是好消息,可谁曾想,刚按下南方的葫芦,东方的瓢却又腾地冒了起来,还是飞出水面数丈,溅了王莽一脸水的那种。
“赤眉贼杀我太师羲仲景尚,两万王师溃散,兖州兵、青州兵皆受重创!”
此事让朝臣们大为惊愕,景尚是开始对内剿贼,以来,阵亡的最大级别朝官,这意味着东方局面失控了。
一时间,常安人心惶惶,隗嚣与人暗道:“难怪前几天灞桥失火,出动了数千人去救,竟依然难灭,足足烧了一天一夜,原来是预兆着东方的大败啊。”
再加上王莽收到来自魏成郡大尹第五伦的奏报,说赤眉别部迟昭平曾进犯祖坟所在的元城,幸而他及时救援,将其击退,但魏成寥寥四千郡兵,已经难以应付如麻盗贼……
绿林再狠,也就在绿林山周围打转,但赤眉已经从东海琅琊转战到了泰山,还打起了自家祖坟的主意!
是可忍孰不可忍,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东方的赤眉军,是比南方绿林军更加严重的威胁,如此大盗,不派遣朝廷大军去重拳出击,是不行了!
眼看皇帝决心大兵进剿,闲置十多年的大司空王邑又在跃跃欲试了,他心中暗想,自己的老对头严尤被派到南方对付绿林,那打赤眉的任务岂不是……
岂料,王莽却再度越过了王邑,点了曾经被第五伦讥讽为“卧龙凤雏两大奇才”的二位。
“王匡!”
“廉丹!”
曾经以一己之力将吞胡将军韩威骗出塞坑死,使得王莽对匈奴战争不了了之的两位大臣暗道倒霉,但也只能出列应诺。
却听王莽诏书如是说:“惟阳九之厄,与害气会,究于去年。枯旱霜蝗,饥馑无常,百姓困乏,流离道路,于春尤甚,流落为盗贼,予甚悼之。”
“今予将诏令各郡,开东方诸仓,赈贷穷乏,以消除贼人之源。”
“东岳太师特进褒新侯王匡,更始将军平均侯廉丹,汝二人,东讨赤眉贼,填抚所掌。”
廉丹、王匡二人面面相觑:“臣遵诏,但陛下,兵卒当从何处征募?”
是和严尤一样,只带几百人出关,去豫州临时征召呢?还是怎么说?
王莽现在是明白内忧远甚于外患,也不管匈奴的威胁在侧了,只下令道:
“如此巨寇大盗,能杀景尚将军,非精兵锐士不能平也。准汝等调遣并州缘边猪突豨勇,再加上关中兵,锐士十余万人,之兖州,必灭赤眉!至于青、徐不轨盗贼未尽解散者,也尽数清洁剿灭。”
“非予好杀,期于早安天下兆黎矣!”
……
(白银萌加更5/11,周末有事,下一次加更在周一)
第165章 只见新人笑
地皇三年(公元22年)三月时,都已经快在塞北新秦中扎根的猪突豨勇们,忽然收到了来自朝廷的调兵虎符。
作为第五伦临走前举荐的校尉,万脩是名义上的话事人,立刻召集主要军吏商议:“如今管辖吾等的,乃是宁胡阏氏的亲戚,展德侯,他得到朝中诏令,要并州缘边各郡驻军,皆调遣一半南下。”
“南下做什么?”一年半下来,胖了整整一圈的第七彪顿时大惊。
万脩看着众人:“去关东,打赤眉贼。”
宣彪诧异:“只听说过绿林、吕母、泰山,这赤眉又是哪支新起来的贼人?”
“听说就是泰山贼更了名。”
第七彪虽然经常唱《蒿里》,却不知道泰山具体在哪,只知听上去就极远,顿时骂道:“千里阻隔,吾等说让来就来,说让走就走?这路上得死多少人,凭什么!“
他是出名的任侠恶脾气,另一位“彪哥”却是文质彬彬,宣彪也是军司马,和第七彪平级,规劝他道:“第七司马勿要意气用事,展德侯麾下有更始将军留下的万余大军,驻扎在朔方,吾等若公然抗诏,只怕会被他们回程时顺手剿了。”
第七彪当初专门替第五伦行凶杀黑手,胆子极大,说道:“名为一万,实际上,起码五千空额,不一定是吾等对手。再说,那些士卒也不一定乐意南下,说不定更乐意与吾等对峙。朝廷不是专注于东方赤眉贼么?也腾不出手来管北边,大可据新秦中。大不了,就进山做盗贼。”
他反过来怂恿万脩:“君游校尉当年敢拉起一面旗替天行道,安逸两年后,却怕了不成?”
“过去我是没得选。”万脩打断了第七彪的话:“猪突豨勇若乱,只怕会连累举荐吾等做吏的伯鱼。”
“也会连累第五里,连累临渠乡诸第。”唯一得以与会的军候第一鸡鸣也提醒第七彪,别忘了,除了猪突豨勇外,军中还有不少诸第族人,他们家眷都在关中呢!
话说到这份上,第七彪见自己是少数派,缩了缩头后又有了主意,嚷嚷道:“反正我不愿去,我麾下士卒也不乐离开新秦中,反正只调一半驻军南下,诸君若是愿去,且去!”
“第七司马。”宣彪呵斥他:“谁去谁留,得听校尉的。”
“我只听宗主的话,当初宗主叮嘱我守好新秦中。”
第七彪也不开会了,就这样一拱手,昂首而出,将万脩气得不行,这一年半来,第七彪就动不动搬出第五伦来压他。
可实际上众人都知道,第七彪是在新秦中日子过得太舒服了,纳了好几门小妾,伸手拿着苦水河盐的利润,还经常收受豪强张纯等人的贿赂。他麾下的临渠乡诸第子弟,也经常自诩第五伦嫡系,是军中的人上人,不把资历”短“,被第五伦火速提拔的万脩当回事。
但就事论事,遇上有匈奴入寇时,亦是第七彪冲锋陷阵,带人痛击胡虏。所以在有道德癖的宣彪批评他时,第七彪方能理直气壮地叫嚷:“乃公提着头颅保卫新秦中,平日里多拿点好处,怎么了?你这小文吏端坐后方,连血都不沾,有资格管我?”
也不止是第五伦的宗族,昔日朴实的猪突豨勇,当地新征的本地士卒,都好不到哪去。腐化在部队里滋生,万脩、宣彪虽然杀了几个过分的,但仍难以遏制这趋势。
游侠、隐士之子、族人、流民、奴隶、边民……军中成分复杂,他们是靠第五伦个人威望聚集起来的,尝试过的精神教育也迅速失败,大量可靠的基层军官还被带走了。
当第五伦离得远了,留下的校尉万脩无法服众,下头派系还多,散得当然也快,才两年就泯然众人了。
但就算如此,战斗力也比普通王师、官军强出大截,匈奴宁可冒犯驻军更多的朔方、五原,也不来新秦中啃硬骨头。
第七彪就这样撂下众人回到了营中,打定主意赖着不走,且让那万脩无奈之下,带着宣彪南下。
“只要万脩一去,往后啊,新秦中,就是我说了算!”
控制四个县,十万民,第七彪当初在乡里做轻侠亭长时,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他觉得已是人生巅峰了。
可不等第七彪的美梦做太久,才隔了一天,万脩又遣人来召他。
“不是说过,我绝不南下么?”
第七彪懒洋洋地翘着脚吃胡瓜,小妾在给他揉腿,直到第一鸡鸣笑道:“是宗主来了信!”
第七彪连忙一个激灵起身,扔了胡瓜往外跑:“你这厮,为何不早说!”
第五伦在族中威望太高了,无人能够取代,第七彪既没那个心,也没那个胆。
而第五伦虽然让他做家族在新秦中的话事人,但书信却直接写给万脩,这也是万脩除了一身武艺外,能压住众人的最大原因。这仿佛在告诉万脩,他的权力来源于此,也导致一年多了,第五营还是第五营,没变成万字营。
第七彪亦知宗主惹不起,再不情愿,也得去一起听信,态度庄重,仿佛接诏书一般。
虽然第五伦很少直接遥控命令,更像寻常家书问候,但这次却不太一样。
万脩将新到的新信示于众人:“伯鱼先一步得知赤眉大败官军,料定朝廷一定会调兵东征,而猪突豨勇或在其中,便来信告知吾等详情。”
第五伦宽慰众人勿要担忧,尽管按照朝廷指示来,他在更始将军幕府有熟人,可以稍加运作打点,让那边对猪突豨勇的沿途衣食不要克扣太狠,避免他们路上就倒毙大半。
“同时,第五公也会安排好行军路线,让吾等会路过他所在的魏成郡。”
这封信让万脩等人吃了定心丸,而在人选上,第五伦提议,若是抽调一半,可以让万脩为主、第七彪为副,而宣彪、第一鸡鸣留守新秦中。
这个名单第五伦犹豫了很久,主要是担心一千多号人远行三千余里,山重水阻,除了万脩,没人有能力将他们全须全尾带到魏地。
但第五伦又担心,万脩一走,只靠宣彪,更加压不住第七彪。彪哥的过分行径,第五伦也听人打过小报告,这家伙是那种不留在身边压着,就能往死里作的主。
第七彪一直借着第五伦的名头,对宗族子弟们说:“宗法大于军法。“平日的人设立在那,既然如此宗主点了他的名,也只好应诺,回去清点士卒,大家公平抓阄,谁抓到谁走——至于公不公平,只有自己才清楚。
万脩也回去清点南下的人员,当点到那个自称蒙恬后代,名叫”蒙泽“的本地少年时,万脩将他从军候提拔为军司马,带着本地新募的士卒留守新秦中。
蒙泽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反而追问万脩道:“先前离开时调走军吏,如今连君游校尉也要走,第五公这是……放弃新秦中了么?”
万脩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件事可不是第五伦说了算,他只能让猪突豨勇尽量止损而已。
但他曾听第五伦与马援谈论“大志”,猜到伯鱼有狡兔三窟之策,可三窟之中,也有主次,哪都舍不得,只会一处都守不住。非要算的话,相较于老家和魏地,新秦中肯定是优先级最低的。
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但那句“是”却决不能说出来,万脩沉吟良久后,只将自己那柄斩杀过许多匈奴人的刀,赠给了蒙泽。
“不。”
“只是伯鱼相信,事到如今,新秦中人,有能力守好新秦中!”
……
这一年半来,他们扩军到了三千人,多募当地人为士卒,加以训练守备烽燧,如今一口气抽调一半,暮春之际,万脩与第七彪即将带众人远行。
“伯鱼和文渊在东方,他们定能想办法,让吾等不必陷于困境。”
一起干了那么多事后,万脩对第五伦和马援有几乎绝对的信任,第五伦说他会安排好,万脩对前方不再忧虑,反而更担心留下来的人。
宣彪文质,能和当地官府豪强打交道;蒙泽有勇,是本地人;第一鸡鸣有些心机,是第五伦宗族新的话事人,他们组成了新秦中驻军的最低配置。
在这乱世,一别就可能是永远,只希望再见时,诸君依然如故吧!
不管去者留者,众人皆是心事重重,反倒是本地的张老爷家,为这份小别离平添了几分喜剧色彩。
张纯又将送第五伦时那套,换了个花活又玩了一遍,在黄河边灌了万脩好几大碗的酒壮行,接着又号召豪右们赠钱粮十数万。
万脩却不似第五伦般推辞,全部欣然接受,他们这一去三千余里,虽然第五伦答应会打点安排,可这乱糟糟的世道,谁说得准,多带点丝帛财物没坏处。
而在含泪送别万脩后,张纯却露出了笑颜,叮嘱儿子道:“这’任校尉‘一走,吾等就不必再有顾虑了,从今日起,可以慢慢往军中安插族人、宾客。“
“还有你的两位堂妹,也要安排时机,宴飨也好,游猎也罢,多与宣彪、蒙泽走动走动打个照面。宣氏也是关中名士,因不愿仕莽而落到如今境地;而蒙泽本就是同乡,信得过,宜与之结亲。”
而对第五营的士吏军官,也要多加笼络,他先前重点贿赂第七彪,只可惜他被调走了。
但无妨,张纯看得很清楚,他们是保住新秦中和张家富贵必不可少的助力。而在张纯眼中,既然第五伦相当于”放弃“此地,在这乱世中,只怕是再难回来,控制这支兵,往里面掺沙子,就成了重中之重。
“一两年内,要让第五营,变成张氏营。”
“吃我家的饭,听我家的话!”
……
十几万大军聚集,可得几个月甚至是半年才行,涉及到复杂的征召、调遣,所以朝廷将大军的集结点,定在天下之中的定陶——耿纯的老爹在那做二千石,这下真是要倒大霉了。
四月初时,万脩、第七彪带着猪突豨勇还在陕北黄土高原上艰难行进之际,关中的东征部队数万人,也即将出征。
皇帝王莽亲自将两位授予了斧钺的将军,送到了东门外,常安、六尉的百姓也来相送子弟,此中情形不必多述,只用一首后世之诗寥寥几句,便能道尽其中辛酸:“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百姓们牵衣顿足,也留不住丈夫、父兄子弟们,只能望着他们脚下扬起的尘埃消失在东方。
且说两个月前,灞桥遇到了火灾烧毁,有人说这是应了赤眉的兴起,也有人说是汉家火德复燎。
皇帝则让手下管谶纬的国将哀章宣传说:“此乃皇天太一上帝以三年终冬,绝灭霸驳之桥,欲以兴成新室统一长存之道也!”
大家立刻明白王莽的意思了:要给霸桥改名呗!
为了让大军出征不必绕道显得不吉利,皇帝急令北军盯着刑徒数千人抢修,然后又更其名为“长存桥”。
而就在大军过长存桥之际,天上却乌云密布,雷声阵阵,下起了雨。
可雷声大雨点小,水线竟是沾衣而止,士卒们倒是高兴,唯独更始将军廉丹闷闷不乐,唤来他的幕僚冯衍询问——他就是第五伦信里那位可以帮他打点安排猪突豨勇路线的“朋友”。
“敬通,你学问多,还读过兵阴阳家的书,这天象,是吉是凶?”廉丹对这次出征是心怀顾忌的。
冯衍道:“将军是想听好话,还是实话?”
“当然是真话!”
冯衍看着士气低落东行的大军,而常安城东,百姓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场面尤在耳畔。
他只叹息道:“此雨,是为泣军!”
……
四月的常安阴雨连连有泣军的不祥之兆,同一时刻的魏成郡邺城漳水畔,却是艳阳当空,郡大尹第五伦今日穿着一身常服在城外等候,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和内心的躁动。
尤其是看到远处,因家族中出了大事,回了一趟关中的马援押送下,一辆装载家眷女子的安车慢悠悠驶来的时候,第五伦笑得更开心了。
原因只有一个:老婆来了。
懂的都懂。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66章 前浪后浪
马援护送的车队里,除了第五夫人外,还有许多马氏的人物,诸如马援的妻妾、两个儿子——他们和马援身上都戴着孝。
虽说第五伦终于等来了妻子,见到她下车后更是心中欢喜,赏心悦目的容颜谁会不喜欢呢?但表面却得收敛着,上前肃穆地嘘寒问暖。
“马扬州的葬礼可办妥当了?”
“没办妥当我能回邺城来么?”马援有些没好气,无他,只因心情不好。
马援之所以会扔下第五伦跑回关中,是因为家里出了噩耗:他的兄长,扬州牧马余病逝于任上,棺椁运回茂陵老家,因为马余两个儿子年纪都很小,马援这做兄弟的当然得回去张罗。跟兄长比起来,女婿,不重要。
第五伦和二大爷马余只见过一次,便是他被马援、万脩牵连,遭五威司命府缉捕的时候,马余时任中垒校尉,出面作证,救了第五伦。
而第五伦和马婵婵成婚时,马余虽远在东南,亦派人送回了丰厚的赠礼布帛,第五伦过去还暗喜马余身为堂堂州牧,日后可与自己南北呼应,不曾想离逝得如此突然。
这也是马援耿耿于怀的事,兄长比他不大多少,身体健壮,送他棺椁回来的官吏只说什么“扬州卑湿,丈夫早夭”,但亦有门下吏告诉马援:“扬州牧是招降会稽贼未成,气病的。”
据他们描述,马余做了扬州牧后,履行王莽的大赦方针,派人招降会稽大盗瓜田仪,此事就快成了,岂料那瓜田仪暴毙,马余只好让人继续和下面的小盗谈,庐江连率李宪却认为这是机会,发兵击之,导致盗贼不再相信官府,再度叛去,如今总共有十余万人反于江中。
朝廷反过来斥责马余,马余气怒交加,染了病,这才亡故。
要说这州牧也是可怜,看似位高权重,可实际上连郡大尹都不如。空降的封疆大吏往往是傀儡,因为州牧不仅要跟豪强斗,还得跟二千石斗,跟朝廷派来监视自己的牧监副斗。若非朝廷权威摆在那,一个县宰、一家豪强带几百人,都能将要地盘没地盘,要兵没兵的州牧撵跑。
马援只暗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当初若不来魏成帮第五伦,而改去扬州协助兄长,或许……
但这是不可能的,以马余那严厉兄长的态度,马援肯定不会想到他身边,至此天人两隔,就算想听家兄骂几句也办不到了。
想到这,马援心里再度有些难过,只岔开话题:“伯鱼,我不在这三个月,魏地没出什么事罢?”
要说内部的话,第五伦手边缺了马援这大将,哪能和李家动手,遂一直隐忍,而李氏也没被逼到悍然反叛那一步,双方保持现状,第五伦的政令进不去西北三县,李能也再不敢来邺城,故而整个春季都平安无事,百姓们也得以好好种田。
可外部却是如火如荼,泰山的赤眉军自斩了景尚将军后名声大噪,赤眉开始在泰山郡攻城略地,郡县不能制。
泰山周边地区,各路盗贼不管认识不认识,也纷纷借赤眉之名来抬高自己,女大盗迟昭平在寿良郡活动,梁山的董宪则控制了大野泽周边,他们都号称部众数万,尤其是前者,若再来魏地,只怕不像上次那么好对付了。
马援这时候发现,第五伦虽在与自己攀谈说话,眼睛却不断去瞄他女儿。
而女儿也在安顿家眷弟、妹,可那一对明眸,亦时不时抬起来看向这边,二人偶尔还会对上,这时候第五伦就会露出笑,而马婵婵则低下头。
马援知道,自己是在这碍眼了,没好气地站起身要走,第五伦忙拦下他。
“丈人行,还有一事。”
“若是闲暇,可去邺城军营一趟,有人在那等你,可有好些天了!”
……
早在马援离开前,就帮第五伦做了一件大事:沙汰郡兵。
口头上已经对第五伦“忠心耿耿”的民兵被拉到郡城来,接管所有防务。一千邺城郡兵里本来就有五百空额,只将里面太老、太小的统统剔除,剩下的兵油子杀的杀逐的逐,就基本是个空壳了。
然后就用这个壳,将贫民兵一整个装进去,酒瓶装新酒遂完成,虽然也有人对此不满,散播谣言,说贫民兵多是流民、盗寇,这不就是以盗贼防盗贼么?那段时日邺城人心惶惶,商贩关门闭户,百姓夜里都不敢出来,豪右亦疑神疑鬼,担心第五伦手下的兵会抢劫他们。
好在西门家比较合作,而李氏龟缩回西北三县,没人给第五伦整个“一碗粉还是两碗粉”的案子出来。
就这样几个月下来,证明被严格军法约束下的贫民兵,比王师的军纪好多了,一旦有触禁就立刻严刑处罚,邺城渐渐又恢复了往日场景。
如今马援再回来时,却见邺城军营又扩大了不少,第五伦竖旗煮饭招兵的路数已经很熟练,想进军队里吃口饭的流民佃农多的是,第五伦的目标是,入秋前再募一千兵。
马援离开期间,第五伦除了自己多过问一些军务外,又让督盗贼赵尨和臧怒约束士卒,不打仗的时候,二人确实很胜任。
等马援进入营地时,才发现不少士卒都围在校场处,不住叫好,他过去一瞧,却见里面一辆大车在前驰骋,而一旁有位白马少年紧紧跟随。
原来是在玩“盗骖()”的游戏。
这是一种炫耀骑术的马术,在车马疾行时,骑士伸手解去拉车的骖马,是为盗骖,骑手必须对马速、距离、时机有极佳的把握。
作为自己姓马,从小也爱马养马,还在塞北指挥过骑队,马援当然也是其中高手,只是年纪大后很多年没玩过了。
但哪怕以马援的眼光来看,场中这骑士的技艺确实不一般,却见其身材矫健,坐下白马肯定是配合多年的老伙计,配合主人的每一个动作,与战车靠得极近时亦不畏惧退缩,顶多就嘶鸣一下。
却见他动作轻快,两腿用力踏着镫——这时代不用第五伦发明,便已有马镫了,只一圈,就抓住了车马等速平行的瞬息机会,伸手解下了骖马,这行云流水的一幕看得众人屏息,见他成功后,更是鸦雀无声,毕竟人家是新来的,还有点砸场子的意味,半响才有人赞叹了几声。
“才一圈,而赵贼掾花了两圈才办到,他输了!”
马援当初一手发现提拔的赵尨有些尴尬,朝那笑眯眯牵着骖马过来的骑士拱手表示诚服,等此人摘了头上的胄后,马援才发现,他竟是那么年轻,恐怕才十八九岁,眉目间满是少年才俊的骄傲。
真是奇了,过去军中若有此种人物,自己怎么会没发现呢?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马援回来了,几个老吏连忙过来见礼,还低声道:”马公,这小儿曹太过张狂,目中无人,可得好好收拾啊!”
“是汝等欲欺他,反被收拾了罢?”马援嘴上笑着,心中却了然,此人大概就是第五伦所说“等了自己好几天”的人。
故吏们不甘,添油加醋道:“何止吾等,他可是连第五公的辟除,都辞让不受的!还说什么留在邺地,只为与马公一晤。”
“难怪伯鱼特别叮嘱我来会会此人。”马援更是明白了,示意众人退下,而少年也过来拜见。
白马少年打量着马援,目光是天之骄子的傲然,以及后浪不惧前浪的跃跃欲试,行礼时站得笔直:“茂陵耿弇,见过马校尉!”
……
耿弇便是朔调连率的儿子,也是耿纯的族侄,得了族叔的信后,便南下邺地一观究竟。
第五伦也大张旗鼓招待他,本以为耿弇愿意来邺城,是答应做“郡参军”一职了,岂料他却在宴席上借口年纪小,辞让了第五伦的好意。
年纪小?上一次说自己年纪小不能做官的,现在已经是魏成大尹。
第五伦确实比较欣赏耿弇,还以为是自己给的官职太低这高干子弟看不上眼,还欲加码,还是耿纯给第五伦补了一刀:“吾侄儿伯昭看不上的不是官职。”
“那是什么?”第五伦下意识地问。
耿纯可高兴了,拍着第五伦道:“是你啊!”
这就有些尴尬了,第五伦自问,从容貌到才干,确实是平平无奇,全靠邀名养望和超出时代的眼光运营微操才有今天局面……他不是那种一照面就让别人心悦诚服的类型。
不不不,才不是,明明是耿弇这小儿曹有眼不识英主!
总之,耿弇就是拗不过从叔之邀,来邺城玩几天看看魏地风物。顺便,他家在茂陵,从小就经常听闻马援擅骑多武的名声,只可惜年少时便随父亲远赴幽州,未能和前辈耍耍,此番机会难得,便留下来等马援。
也就是说,他来这趟,就不是奔着第五伦来的。
说好的虎躯一震贤才纳头便拜,豪门大户送钱送粮送妹子呢?
第五伦颇有些气闷,遂打算让马援帮自己教训这小儿曹一番,再设法留住他。
而反思之际,第五伦也发现,自从来了河北,他的招揽贤才计划,就没有顺利过的时候。
岑彭被严尤重用,没办法,任光倒是推荐了南阳逃犯吴汉,说身在河北幽冀之地,第五伦大可去找找。但你知道幽冀多大么?几十个郡,绕一圈得一年,第五伦拿头去找啊。
而景丹也因为朔调连率耿况的厚遇,婉拒了第五伦的邀约,好在他在推荐幽州之才时,居然也提到了吴汉:“南阳吴子颜奇士也,亡命至渔阳,往来燕、蓟之间,伯鱼可遣人辟除。”
可第五伦派去的门下吏先到广阳蓟县,蓟县人说吴汉到渔阳了。
再跑到渔阳,渔阳人说吴汉到右北平了。
于是又追到右北平,结果那儿的人说,吴汉上个月就走了,去哪了?嘿,俺们右北平这么大,不知道,指不定去塞外乌桓了呢。
这就是一个在外乡行走的任侠游士,神龙见首不见尾,门下吏们跑断了腿,资用耗尽,只能回来报讯。
第五伦听他们描述在幽州听闻的吴汉事迹,更感兴趣了,但没办法,缘分没到,只能等下次。
而还有一位知道其家在何处的“大贤才”,第五伦派去“请”的人更惨。
却是那刘秀刘文叔,第五伦从其婉拒“主记室掾”的信中,得知他真名后大为惊讶,只觉得:“这莫非就是‘位面之子’?”
遂让第五福和几个门下吏带着打手再跑一趟,他们去时大言不惭说什么“宗主放心,绑也要绑来”,结果呢?
呵呵,第五伦直到现在,也忘不了第五福等人灰头土脸回来时的可怜样。
“抵达宛城,和上次一样找到军营,却听说刘秀已经不在严公麾下任职,犯罪避吏离开,吾等便追到蔡阳。结果刚进县里,只跟路边农夫打听了一下舂陵刘氏在哪,都还没提及刘秀之名,夜里回县中置所留宿商议时……”
“就被人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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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土崩瓦解
“吾等就这样被刘伯升所擒拿,被分开审讯,无奈只好道明身份,但只说是奉宗主之命去辟除刘秀的。”
“后来刘伯升又来亲自释放告罪,说是其弟犯法避吏而走,听到有外来口音入县中,便多了几分警惕,不料竟是抓了自己人。”
这便是第五福叙述的遭遇,听完之后第五伦冷笑,什么自己人?刘伯升不愧是郡中驰名的豪侠,这是真正的黑道大哥做派啊。
根据描述,整个白水乡……不对,是整个蔡阳,都被经营得如铁桶一般,其宾客门从遍布各驿,只要有外来人,根本瞒不过刘伯升的耳目,县中子弟轻侠,也都听其号令。
这一幕真是眼熟啊,现在临渠乡也一样,从啬夫、三老、亭长到任何一个驿站,都是第五伦安插的人,经营得水泼不进。
反思这趟过于急切的行动,这就好比有人派十几个人去临渠乡,想要绑架第五霸一样,强龙还不压地头蛇,隔着一千多里,去别人地盘上当然只有吃瘪一个结果。
为乱世做好准备的,又何止是第五氏一家呢?只是身处京师圈,加上县中还有邛成侯等大姓,第五氏势力扩张也有上限。
但舂陵刘不一样,他们本就是蔡阳当地百多年来最大的豪右,如今又出了刘伯升、刘文叔这对兄弟。一个进取一个守成,听说还开始响应前队郡大尹的号召,练武装民团“以备绿林”。
最后,刘伯升将第五福和门下吏统统礼送出县,还赠送了厚礼,表示只要弟弟回来第一时间,会告诉第五公知晓。
这次手下人吃了亏,都有些不太服气,第五福仗势欺人习惯了,咬着牙请求第五伦,让人去向严尤告状,就说舂陵刘氏谋反!灭了他全家几千口人!
小孩子之间打闹输了,哭着请大人帮忙找场子?且不说第五伦和刘家并未撕破脸,与刘秀还算“故友”。就论严尤的正道做派,没证据他是不会信的,加上大军已经开拔南郡、江夏,正在围剿绿林,无暇他顾,就算严尤想管,都不一定奈何得了背后的刘家,直接逼反一串前队豪强,最后吃亏的指不定还是严尤。
“先放平心态,做好自己的事吧。”话虽如此,但第五伦的眼睛,是绝不会再从舂陵刘氏身上挪开了,这真是极有力的竞争者啊。
一连串的坏消息中,也有一个好的,这次和马援他们一起来冀州的,还有第五伦先前遣去西海郡设法营救第八矫的郑统。
前几个月,当郑统等数十人费劲千辛万苦,走到金城郡时,才得知西海又发生了羌乱,全郡皆没于卑禾羌,连郡大尹都死了,现在没有几千人,怕是到不了西海城。
羌人作乱可比普通盗匪流寇狠多了,他们遂只能折返。好在没了音讯许久的第八矫,终于托人带了信回临渠乡。
原来第八矫在羌乱之际,和郡中豪杰往北遁走,从祁连山口过乌鞘岭,去到了张掖(武威郡),受了点小伤染病难以远行,只能滞留当地,如今被大尹窦友辟除为吏,安顿了下来养病。
“人没事就好。”
河西尚安,而窦友乃是窦融的族弟,能攀上交情,第五伦顿时大为放心,让第八矫身体好了再归。
换了过去,皇帝王莽失了西海,凑不齐他的四海之内莫非王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现在的大新对外政策,已经从无比强硬,变成了一怂到底。
与匈奴的交战停了,派了王昭君的侄儿镇守边塞,只怕是想恢复和平。可胡人看透了新朝的色厉内敛,侵犯边塞越发频繁,王莽也放弃征服句町,但句町为了血仇不肯服软,几万人耗在南方不能抽身。
加上西海羌人复乱,这内忧外患,真是一个不少。新朝已然是一脸死相,第五伦觉得,天下土崩瓦解。
“只怕真就在两三年之内了!”
……
和久久未见的妻子一诉衷肠后,第五伦才前往邺城外的军营,看看马援与他的茂陵小老乡、白马少年耿弇如何了。
这种心高气傲的少年,还是得由前浪教训一番,才能稍稍低头啊,第五伦心里的剧本,是让马援收拾收拾耿弇挫挫其傲气。
抵达后,才发现被自己暗骂作“补刀曹掾”的耿纯已先到了一步,站在门外笑着。
第五伦过去问道:“如何,二人打起来了?”
耿纯一指营房:“正在里头饮酒。”
这是一见如故,把酒言欢了?剧本和第五伦设想的不太一样啊。
耿纯摇头:“这二人啊,明明是同郡乡党,都有任侠尚武之名,可脾性却不太对付,真好似仇人,却是将能比的都比完了,现下只能比酒量。”
这时候,营房里叫好声传了出来:“好!马公已饮五斗!”
“耿君,你倒是继续喝啊!”
“一盅,再来一盅就平了。”
“酒盏都递不进嘴里,耿郎君醉了!”
“他趴案几上了!”
“这一轮是马公胜了!”
“快,扶住扶住,别让马公也倒了。”
“都松手,我没醉!”
随着一声醉汉的标准话语,营房被重重推开,却是鼓着肚子,满脸红润的马援走了出来,他见到了第五伦,顿时露出了喜爱的笑:“伯鱼贤弟,别来无恙!”
第五伦哭笑不得,大哥,辈分都弄错了,你还没醉?
马援却不管,揽着第五伦,用小拇指点着营房里喝多了趴案几上酣睡的少年耿弇道:“老夫走过的桥,比他行过的路还多,小儿曹想要胜我,十年……不,二十年后再说罢!”
说着竟抱着第五伦打起了鼾,连忙让人搀扶去睡起来,耿纯那边,瞧了瞧从侄,也只是喝多了后,笑得肚子都疼了。
这时候,赵尨等军吏也围拢过来,跟第五伦七嘴八舌说起了马援和耿弇比拼。
“先比了盗骖,马校尉也是一圈就得手,与耿郎君一样。”
“耿郎君不服,二人再比骑射,马公不及耿郎君。”
第五伦颔首,马援喜欢持白刃近战,弓术连万脩都比不上,更别说骑射了,但二人就这样卯上了。
“然后就是比手搏、角抵……”
这个都不用听,肯定是马援胜,第五伦扛不住他三个回合,军中也无人能胜之。耿弇虽然年轻,但经验上却被行走江湖多年打过无数场架的马援碾压,连输两场。
接着是射弩,耿弇却又找回了场子。
总之一天下来,二人将军中能比的都较量过一遍,只能耍耍酒量了。
结果是马援险胜。
这下,他们竟是打了个平手。
按理说,这应是不打不相识,豪杰惺惺相惜才对。但二人睡到次日清晨才起,第五伦设宴席,昨天还跟他称兄道弟的马援坐在东席,而耿弇在西席,眉目对视之间,亦是火花碰闪电。
耿弇依然不服马援,而马援也好似把耿弇当一匹小野马,卯足了劲想驯服他,不肯服老,最后只拿酒量与之打平,说出去都丢人。
耿纯是那种嫌事不够大的性格,嚷嚷着让二人继续比拼,但投壶、六博之类的小把戏,马援、耿弇都看不上,总不能让两个武人坐下来聊诗书谈说经吧?
眼看气氛微妙,第五伦却拊掌笑着提议道。
“其实军中之事,还有一样二位尚未较量过。”
二人目光看过来,第五伦道:“那便是将兵!”
第五伦让侍从都退下,只留亲信几人,才道:“也不瞒诸君,魏地之患,东有赤眉别部,北则是钦口山贼,贼人多次劫掠官吏铁器,使得邺城与西北三县交通几乎断绝。”
“我决意在入秋前,剿灭此贼!”
第五伦扫视众人:“届时马校尉将一营,伯昭将门虎子,可愿为我郡参军,亦与赵贼曹同将一营,共击贼人?事后论君等斩获功勋,可分高下。”
耿弇也不傻,笑道:“第五公莫非是想要故意激我,让我不要再拒绝辟除?”
你瞧,你说话怎么和你从叔一般直率,第五伦还没说话,倒是马援在那做了老阴阳人:“其实,魏地,倒也不缺一夫之勇。”
不说这话还好,耿弇一听哪还能退让,这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当即起身道:“耿弇在北方亦常于都试观兵,愿试为郡参军!”
他年轻好玩,就当是一场游戏,大不了,比完了再辞嘛!
“得二君之助,如虎添两翼矣!”
第五伦持酒敬与二人,而等宴席之后,又告知了马援、耿纯一个昨夜才得知的大消息。
“更始将军的幕僚冯衍,一如我所请求的,改了新秦中猪突豨勇的路线,彼辈已启程东行,再过两月,便会经由上党,进入魏地。”
耿纯顿时了然:“上党与魏成郡之间,最近的路是滏口陉,途经涉县……”
而涉县,正是武安李家控制的西北三县之一!
耿纯顿时了然,第五伦都不必请求廉丹派兵剿贼,只需要稍稍运作让新秦中猪突豨勇改变下进军路线,当他们路过涉县时,魏成郡刚好也在剿山贼,既然前路为贼所阻,而当地大姓李家从贼叛逆,那别无他法,只能一起加入战斗呗!
更妙的是,届时更始将军、太师这对卧龙凤雏十余万大军云集中原,李家费尽心思勾搭的刘姓赵王后裔,只怕也不敢妄动,毕竟是十几万王师啊,战斗力不强,破坏力极强,谁也不愿意这时候冒头。
第五伦定下了作战计划:两个月内,将正卒练到两千,再征召两千辅兵……
到时候万事俱备,只欠西风。
“君游率着猪突豨勇抵达之日,便是我一统魏地之时!”
……
而四月下旬,当东征大军抵达洛阳之时,更始将军的幕僚冯衍一路随军,却见一切都如几年前北征前夕一样:士气低落行军速度极慢,壮丁衣不蔽体,而王师所过放纵,百姓遇之如遇贼,纷纷关门闭户,如临大敌。
王师出征,寸草不生啊!
“如此之兵,如何能战?”
而这次的战争,可不像北征一样,让主战派韩威送死就能停止的,内战是不平不休。
冯衍遂瞅准时机,在更始将军廉丹也满脸忧虑时,对他规劝道:”将军以为,此役胜负如何?“
廉丹心里没底,嘴上却很硬:“赤眉虽有数万之众,但当年翟义作乱,可是纠集了十余万大军,纵横数郡,声势比赤眉更大,还不是被轻易平定,过去是陛下没有重视,如今遣王师出征,此役必胜!”
冯衍摇头:“将军可曾听闻,汉武帝时,有土崩瓦解之说?”
廉丹不知,冯衍遂道:“何谓瓦解?汉景帝时,吴、楚七国之乱是也,七国谋为大逆,号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然而,却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死于亚夫将军之手,何故也?并非是他们的权威弱小,而是因为,当是之时,汉文帝的德泽未衰,而民众安土乐俗,不愿意从逆。”
“当年翟义之叛,亦不过是瓦解之势,天下仰慕安汉公德泽,而对汉家绝望死心,任何复汉的举动,乃是逆势而行。所以大司空王邑才能瞬息平定翟义,将其肢解。”
廉丹默然,复问:“何谓土崩?”
冯衍道:“我举一个例子,所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那陈胜吴广,并非千乘之尊,手无尺土之地,血脉上,也不是什么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没有乡曲之誉,非有孔、墨、曾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
“然而他们起于穷巷,奋于棘矜,在大泽乡偏袒大呼,竟然使得天下从风,终亡秦族。这是为什么呢?乃是秦时人民困乏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也,俗已乱而政不修,这都是陈胜能举事的缘由。”
“所以,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冯衍抬起头,目光深邃:“而在于土崩!今日之世,已非十余年前的瓦解,而是土崩在即!”
“新室之兴,英俊不附。而今海内溃乱,豪强二千石暗怀乱心,都在坐观将军成败。”
比如那个让他帮忙改新秦中猪突豨勇行军路线的家伙,冯衍知道,第五伦显然不如表面上那种忠。
“朝廷常剧秦美新,殊不知在百姓眼中,官府已如秦吏,赤眉绿林,就如同陈胜吴广,将军以为,自己和太师,是章邯么?”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廉丹的才干,大概跟王离差不多吧……
冯衍乘机道:“所以,臣方今为将军计,与其匆匆与赤眉交战,军覆于中原,身膏于草野,功败名丧,不如……”
廉丹看着冯衍:“不如怎样?”
冯衍下拜稽首,说出了自己大胆的想法。
“将军莫若拥兵自重,屯据于关东大郡,镇抚吏士,砥厉其节,再纳雄杰之士,询忠智之谋,以待纵横之变!”
廉丹骇然起身:“你是要我,背叛陛下!?”
……
PS:第二章在13:00。
第168章 股东
郡府的格局,其实就是缩小版的皇宫,前朝后寝,既是办公场所,也是休憩的庭院。
外围一间挨着一间的屋舍是东西各曹,都十分忙碌,小吏捧着简牍出入频繁,整个郡的大小事务都在这儿处理。
而与之一墙之隔守着几个士卒的后院,则是第五伦家眷所在。
马婵婵搬进来已有一段时日,这院子虽没有茂陵马家宽敞,却比第五氏的坞院大了不少,种了几棵槐树,树冠高出墙上,枝叶浓密,槐花盛开。
而青砖黛瓦的墙下,还有一些前任郡尹家人所种的花木绿竹,马婵婵料想,那位夫人,大概是南方人。
第五伦再细心也是个男的,平日里忙成狗,哪有心思管这些花草,而郡府的人又换了一茬,多是第五氏信得过的家婢。忠诚倒是没问题,只是粗手粗脚,对种菜更感兴趣,花木就没人管,如今有些败落。
“若有在意细处的客人来访,瞧见庭院如此杂乱,觉得郡尹治一院尚不能齐,何况一郡,只怕会耽误了良人的大事。”
于是马婵婵闲着无事,也会去浇点水,让它们恢复姹紫嫣红,青翠挺拔。地上碎裂的砖石也修补一下,青苔铲去勿要让到访长者滑倒。过去怎么乱不管,以后保持郡府的面貌,让第五伦住得舒缓惬意,便是她的责任了。
有奴婢路过,瞧见主母那一身朴素深衣站在墙边,都朝她行礼:“第五夫人。”
马婵婵笑着应道:“唤我少君即可。”
没办法,只因为第五伦的姓氏实在是太……怪了,尤其是和夫人连在一起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郡尹第五房夫人呢!
要做就做第一,当什么第五。
等她带人端着餐饭步入后宅,第五伦还在那翻着门下吏们筛过一遍的简牍,但依然堆积如小山一般。
第五伦在那颦眉持笔写着什么,马婵婵靠近时,能看到上头是三种符号。
勾勾,叉叉,还有第五伦独创的问号,有时候还连打三个???
每逢遇到这种简牍,第五伦就会被气得起身踱步,低声骂愚蠢如猪的某个县宰。
骂几句后,却又只能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坐回去继续看。
反正马婵婵就觉得,第五伦的简牍,是永远看不完的,有时候非得她主动伸手过去将其手中的竹简抽走,他才肯好好坐下来吃饭。
不知是结婚前没谈恋爱,还是成婚后长期两地分居,二人的关系,依然没有太过亲昵,仍是相敬如宾,但这月余时间下来,互动倒是多了点,不复一顿饭才一两句话的尴尬场面。
马婵婵给第五伦添第二碗饭时说道:“妾过去也曾在伯父增山连率府中住过,听伯母说起,伯父的案几上,很少有简牍,每日都十分清闲。”
第五伦却摇头:“县里送上来的简牍多其实是好事,若是忽然变少了,不是郡已大治,而是有两种可能。”
“第一,县里已经不听郡尹的话,不再事事上报了。”
比如郡西北李家控制的三个县,还有赵王后裔的三个旧侯国,一个月就通讯一两次,那里的真实情况,得派细作去才行,本是辖区,却同敌国。
“第二,是简牍卡在了门下吏和诸曹手里。”
地方小吏勾结豪强,架空二千石是常态,切莫听信下面忽悠你“垂拱而治”的话,平日里倒是松闲了,关键时候给你一个大惊喜。
当然,也不能走向反面,太过勤政。诸如军队里有小兵犯错,要打上二十杖责罚的事,就让马援及军吏自行处置,不必批览,事事都要亲自抓,只会把自己累坏。
第五伦不是那种政治奇才,运气也不太好,只能取其中庸,靠勤奋和不断学习来弥补不足。
吃完饭后,第五伦思索马婵婵透露的信息,看来自家的三大爷,增山连率马员对上郡的控制力度,只怕要打个三个问号,以后能为自己提供多达助力呢?
看来马家诸兄弟,还是马援最有才干能力,第五伦现在颇为依赖他,没办法,谁让这丈人实在太能干,谁用谁都要直呼真香!他不在那三个月,第五伦得亲自抓军事,才能让武备不落下。
长期来看,对一个人,一个家族太过依赖不是好事,但短期内却离不开。马援已经将自家儿女妻妾都接到魏成郡来了,他跟第五伦捆绑得更加紧密。现在的情况,就好比女婿和丈人家一起出资开店,只是第五伦挂了个老板的名号而已。
第五伦坐在榻上暗暗盘点自己的势力,马援是武将第一,那耿纯就是文官第一,只是他平日对第五伦的态度,并非视为主君,而是朋友,他本就是第五伦用老交情拉来的。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耿纯亦是有私心的,是为了让宋子耿氏未来多一条出路,毕竟他老爹所任职的济平郡定陶,天下之中,四战之地,怎么看都不牢靠。尤其是更始、太师的十多万东征王师将那作为集结地,等仗打完,只怕昔日的富庶之地,将成鬼蜮。
所以耿纯才肉身入股魏地,给第五伦做副手郡丞,考虑到巨鹿耿家的实力,可与马援并为左右肱股——股东的股!
人家能投资,也能撤资,这就是必须清醒认识到的现状。
大耿如此,小耿就更不必说了,耿弇如今答应做参军,甚至都不是因为第五伦,而是来南方玩玩,顺便想和老乡马援比个高下。
朔调连率耿况乃是边塞宿将,手握幽州突骑三千,一旦天下大乱,小耿指不定会辞官挂印,转头跑回朔调。但就算是为了和耿况搞好关系,引为盟友,这小子也要好好拉拢,可谓“潜在股东”。
归根结底,第五伦真正的底盘,还是他一手带起来的猪突豨勇老部下们,以及族人,万脩、第七彪和老兵们一来,才算齐全,是为爪牙。
而黄长、冯勤是本地人,倒是跑不掉,他们或是想谋个好未来,或是将家族利益捆绑在第五伦的船上,希望能在乱世中幸存,不一而足。冯勤能脚踏实地办事,黄长能言善辩,皆可为心腹,可惜的是,他们的目光多局限在魏地本身。
肱股、爪牙、心腹,羽翼渐丰,搭了大半年班子后,第五伦的班底基本齐全,他也明白,自己现在最缺什么了。
当然不是脑子,他自己就是。
“缺眼睛。”
“少了一位目光长远,胸怀天下,能帮我一起观察天下时局的韬略之士!”
……
而与魏成郡隔着几百里的陈留郡,继上次进谏失败后,冯衍也结束了他第二次对更始将军廉丹的规劝。
“非是背叛陛下,而是为了自保啊,圣人转祸而为福,智士因败而为功,愿明公深计而无与俗同。若能如此,则福禄流于无穷,功烈着于不灭。”
但廉丹对王莽的忠诚,远超冯衍设想。
这位常败将军道:“敬通所言不错,这确实是土崩之世,而这土崩,非是陛下一个人的过错,吾等做三公九卿将军的,也有大罪。”
“我家在汉时并不显赫,我年轻时就侍奉陛下,一点点被提拔、封侯,历任庸部牧、大司马、南征将军、更始将军,自问才干平平,更在攻打句町时犯了糊涂,使得久久无功,败坏了国师,被征召回常安后,还以为肯定会被问责杀死。”
廉丹仰头而叹:“不曾想,陛下却宽赦了我的罪过,还委以重任,让我北伐匈奴。”
“我认同严伯石的看法,新室之患不在匈奴、句町,而在内部的叛逆流贼,于是我与太师联手,设计让韩威出塞送死结束战争,但我对新室之忠,难道就比韩威少么?”
“如今关东板荡,陛下又遣我为将,虽然廉丹能力不足,但受国重任,不捐身于中野,无以报恩塞责。且不说此役我军势众,就算是败了,能为新室效死,亦无愧于陛下!至于那些不忍听之言,敬通不要再说了!”
这不是场面话,冯衍在廉丹那双一直大而无神的眼睛里,确实看到了一丝神采——一死以报君王的意念。
无能加上固执愚忠,没救了。
冯衍顿时了然,闭口不再规劝,等大军从陈留继续向定陶开拔时,冯衍又向廉丹请求,愿意去治亭郡(东郡)督粮草。
廉丹也没拦他,让冯衍带着几个亲随离军北上,等到四月底,行至治亭郡境内后,沿路开始出现饿殍满地的景象,而太师王匡的分卒偏师行于此境,哪怕没有上司的命令,他们依然改不了横征暴敛,乱杀无辜的习惯,以至于百姓皆都喊出了一句歌谣。
“宁逢赤眉,不逢王师!”
这让冯衍更加坚定了决心,在途经一个被兵匪祸害一空的里闾时,发现里头亦多是尸体,有的已经发臭,有的还挺新鲜,野狗在里巷里乱窜,吃着人肉红着眼睛。
冯衍让自家私从打了一只来,又将自己的官服脱了,蒙在狗尸上,然后就亲自持刀猛刺!
末了他将遍布刀孔,血迹斑斑的官服交给一个私从。
“带几个人回去,禀报更始将军,就说,冯衍还没到治亭,就为流贼所杀,尸体就地掩埋,只剩下这衣裳和官印,希望给将军留个念想!”
假死脱身?私从愕然,但还是领命而走,冯衍却是松了口气:“自此,我便是跳脱漏水将沉之舟了。”
他感激廉丹的赏识与提拔,但廉丹要为王莽尽忠一起为新室陪葬,冯衍却不能跟着廉丹一起坚持。
是时候跳船了,他的祖先乃是宣元时期著名的冯奉世,冯家和王氏还曾有过点小摩擦,冯衍也未曾受过皇帝后遇,没必要将自己和家族都搭进去,该劝的都劝过,既然更始将军执意不从,那也只能对不住他了。
“杜陵是暂时回不去了,该去哪呢?”
虽然顺利跳船,但看看残破的里闾和遍地尸骸就知道,他还在水里,距离上岸尚早。
冯衍早就想好了退路,暗道:“我可以去的地方有三处。”
一个是去投波水将军窦融,他们共事过,但窦融如今在严尤军中,一同南讨绿林,只怕也讨不到好,去哪儿譬如投火,不智。
一个是上党郡,冯家起源于上党,那儿算他祖籍老家,而且冯衍的好朋友,同样属于朝廷异见人士,鲍永,正在给上党大尹做幕僚,深受信赖,他能给冯衍提供些许庇护。
可那庇护,只算是暴雨天里的茅草庐,指不定会被大风掀飞,冯衍现在希望钻入的,是坚固牢靠的砖瓦房子,最好还是能在里头施展拳脚的。
“那就选择我的第三窟吧!”
冯衍看向北方,他先前,为什么要冒着被更始将军发觉的危险,平白无故帮只有几面之缘的第五伦,替他更改新秦中猪突豨勇行军路线呢?
还能为何,为将来……不,是为现在找退路啊!
“走,去魏成郡!”
“第五伦,他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
……
PS:第三章在18:00。
第169章 狗头
从治亭与陈留交界的官渡往北,过乌巢后,便是黄河下游最重要的渡口:白马津。
盖着几间庐舍的南岸渡口处系着大小船只数十艘,常年都有河津吏看守。冯衍带着私从们抵达时天才蒙蒙亮,等待渡河的人却已挤得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头。
冯衍机智,虽然印绶让人带回去交给更始将军了,但官服他带了两套,又手持显眼的节杖,好歹插队到了前头,又招来津吏询问:“渡河的人为何如此之多?”
津吏舔了舔嘴唇,不敢说实话,直到冯衍让私从亮出刀子,又赠他一匹绢帛,津吏才如实告知:“过去也不少,入夏后河水又乱动了,下游的流民便往治亭跑,可本地日子也不好过啊。郡东南方的梁山有赤眉,流民饿着肚子走不远,要么加入了他们,至于有家有室的,就从白马渡河去魏成。”
津吏指着宽阔的大河对岸,羡慕地说道:“因为众人都说,自从魏成来了位第五大尹后,河北便太平了下来。平日还好,近来听说王师抵达,众人唯恐治亭将成战场,更是想尽办法往河北跑。”
更始将军和太师的军队以定陶为集结点,自西向东进发,除了主力外还分成几股,其中就有途经治亭郡的。
纵是那个服毒自杀未成的王闳尽力维持,也顶不住王师、赤眉两股力将他的辖区使劲拧啊。郡治顿时败坏,盗贼横行,境内豪强皆以坞堡自守,反倒是对岸的魏成变成了避难的好去处。
冯衍了然,等上了船后,回首望去,南岸挤着想要渡河的人更多了,乱糟糟的,还有人为了先后次序打了起来,他只感慨:“这世道,何时才能变好?”
顶着河风吹拂到了北岸,船只还未靠岸,冯衍就看到了黎阳(河南浚县)渡口,有一支守备严密的军队,为首的军吏伸出手让船只停下。
然后便是让船上之人下来,想到魏成避难的人家走左边,扒船过来的流民去右边,都一一有人接待询问,便是第五伦今年第二批次招募的门下吏,登记来者籍贯。
冯衍也不以更始将军幕僚自居了,只朝军吏作揖:“第五公故人冯衍字敬通,希望能到邺城拜见。”
军吏正是贼曹掾赵尨,随着四五月份两位将军抵达梁地,局势渐渐紧张,第五伦便派他来黎阳守着,甄别入郡人员。吸纳青壮平民进入军队,对入郡的富户收一笔重税用来养兵,同时提防有小股王师北上打秋风。
于是冯衍便在这看到了秩序严密的一幕,暗暗颔首:“伯鱼做得对啊,这黎阳、白马乃军争之地,远一些的赵、魏、齐曾数次争夺此地就不说了,秦末时章邯围困巨鹿,项羽从此渡河北上救赵。楚汉之争时,高祖便遣荆王刘贾,带两万兵,骑数百,从白马津过河进入梁地,配合彭越攻击楚军侧翼,以解除成皋之困。”
万幸,黄河改道是在下游的濮阳,白马天险尚在,譬如魏地的护城河。
一旦天下进入乱世,此处必是南北冲要,第五伦派军队来扼此咽喉,十分必要,至少不会让魏成被南岸的节奏带乱。
而冯衍抵达黎阳的消息,比他北上的速度还更快,传入到邺城郡府中。
“冯衍来了?他不是在更始将军幕府做事么?”
郡丞耿纯道:“莫非是来征粮的?朝中不是因为伯鱼力陈魏成郡需要粮食养兵保护元城王氏祖坟,答应去年欠粮一笔勾销了么?”
虽然新室出尔反尔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打脸也太快了吧。
“我猜冯衍这次来,不是为了公务。”
第五伦注意到了冯衍没有自称更始将军之使,而是报上大名,以故友身份来访,这很不一般,莫非是触怒了更始将军,丢了官?
”那该给他派什么车?”
这年头驿站派车马是有等级的,分别是:乘马、轺传、乘传、驰传、置传,分别对应小吏、二百石、六百石、两千石、三公九卿的等级。
但天下将乱,谁还管这么多,公车怎么派,还不是郡大尹说了算,别太过分整出天子才能派的六乘、七乘传就行。
“给冯衍派一辆四马中足的驰传。”第五伦抬高了冯衍的待遇,以二千石待之,但想起自己毕竟欠了人家一个大人情,或许还能套点更始将军那边的内部消息出来,遂又提高了一级。
“等等,还是以四马高足的置传迎之!”
耿纯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区别,还以为第五伦很欣赏冯衍,作为三把手的他遂道:“只听说此人与你是故交,还帮忙更改新秦中猪突豨勇行军路线,不知他才干如何?”
提到冯衍的才干,第五伦有点小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说。
第一次跟冯衍见面,是几年前在新丰,一起见证了那位巨毋霸的到来。观其言察其行,冯衍出身高门豪贵,只是家道中落,嘴上不在乎,可对新贵们总有点酸酸的。
他少时以清高为信念,不仕新朝,然而却又接受了廉丹的辟除。
冯衍饱读诗书,文化水平没得说,自称喜欢辞赋,早年在鸿门大营时,还给第五伦看过一篇“拙作”,想听听他看法。但第五伦看后,觉得写的不咋地,文过其实,也可能是他品读文章的胃口,早就被扬雄养刁了。
后来再在新秦中见面,冯衍行事自诩忠义,可实际上又有些圆滑。没事的时候,喜欢评论世上形势,但这眼光吧……又有点一般,并无出彩之见,当然,也可能是当初交浅不可言深,人家藏了拙。
所以这个人,目前给第五伦的印象,就一个词:拧巴。有些才干,按照桓谭的五品贤才标准,达到了第三等“州郡之士”的水准,冯衍又总有点自视甚高。
在耿纯面前,第五伦不好评人短处,还是留待他自己观察为好,所以只宽泛地称赞了冯衍几句,心里则暗道。
“若冯敬通真是丢了官来投奔我的,做个狗头军师,应该没问题!”
……
冯衍急迫想要快点到邺城,所以是到了内黄县,才坐上第五伦派来的置传。
这是把他当成三公九卿一样来接待,冯衍心中大喜,坐上去后暗道:“伯鱼果然能识大才啊,知道我冯衍配得上这般待遇。”
自从黎阳北上,冯衍就认定,这魏成郡,自己是来对了!
和陷入混乱的治亭不同,冯衍在魏地看到了东行以来久违的秩序。
时值盛夏,路上细雨如烟,冯衍沿途所见,只观平原上绿意盎然,远处不知谁家豪右的果园里,青青的梅子挂满枝头,让人望而生津。道边田野里宿麦泛黄,这意味着最艰难的时节即将过去。里闾虽然都有组织民兵戒备防贼,但亦有老弱在桑树下修缮农具,为即将到来的夏收做准备。
就眼前的这副农家美景看来,比饱受兵匪患之害的兖州诸郡不知强上了多少,仿佛两个人间,难怪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这边跑。
冯衍过去观察第五伦,觉得他和王莽一样,是一个好兴事之人,但从去年秋到现在,第五伦居然能忍住,没有急吼吼地大搞新政折腾百姓,而是让百姓安心种田,节气一个没落下,看来他已经成熟了许多。能在一片乱相中维持一方安宁,足见第五伦治郡之能。
途经黄泽之畔时,又见到这片曾经盗贼横行的土地,如今却变成了练兵场,来自白马和东方的青壮流民被聚拢至此,所练兵卒超出了第五伦预期,属于他的黄巾郡兵正在往三千奔去。
等到了邺城附近后,更见此地繁华之相,里坊中炊烟袅袅,道上商贩叫卖不绝,要知道,许多梁地城市,连商业都被祸害得绝迹了。
第五伦拿出招待故友的态度,亲自来城外迎接,冯衍下车时与他执手而笑,还表示要让仪仗在前,横吹鼓点,与冯衍携手入邺,让城里人都知道他来了。
这是故意试探冯衍,果然,冯衍一个刚刚假死的家伙,哪敢这么高调啊,立刻拒绝,只愿意与第五伦从偏门入郡府。
“果然是跑路了。”第五伦了然,也不问冯衍的目的,先遣散无关人等,只邀请冯衍低调入府,路上指着邺城街景笑问道:“敬通一路上看遍了中原大邑,观我这魏成小郡如何?”
“仁者,百姓归之如流水也,伯鱼做得不错。”冯衍先是一通赞叹:“又遣锐士扼白马之险,内练兵卒,看上去自保是没问题了,只是……”
冯衍话音一转,开始贬抑:“只是伯鱼当真觉得,值此土崩瓦解之世,南有王师,东有赤眉,北则诸赵,只凭借一郡,当真能保全于大乱之中么?你是不知道大河以南,乱成什么样了,我唯恐魏地的安宁,持续不了太久了。”
第五伦当然知道,冯衍这招有点套路,但还是接了他的话,做出求问的标准态度,满脸忧虑地说道:“伦也经常忧虑此事,外面巨浪涛涛,魏成小舟难得安宁,时常从梦中惊醒过来。只是我德才浅薄,敬通大能,此来定有妙计教我!”
原来,却是冯衍看到第五伦身边已有不少文武官吏,知道自己来投奔是晚了些,想要在魏地留下来,只靠过去帮忙的人情,就乘了置传,恐怕别人不服。所以他想立刻证明自己的能力,一举奠定首席幕僚的位置,遂有此说。
“其实也不难。”
冯衍指着西面,低声道:“与邻郡暗暗结盟,互保!”
……
PS:明天继续加更。
第170章 我不装了
且说冯衍随第五伦进入郡府时,却瞥见院落一角,驻足看后暗赞道:“颇为齐整,看来伯鱼真是内外皆治,大处小处都十分得当,善矣。”
进入厅堂后,第五伦屏退仆从,避席而问,却听冯衍高谈阔论道:
“我来邺城的路上,却见魏成郡原野平旷,据河北之噤喉,为冀州之腰膂。此郡,过去是春秋时晋之东阳,战国魏得其地,雄于三晋,后入于赵。”
“到了秦国强盛之际,亦是谋划先取邺地,秦始皇令王翦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赵遂不支于秦。楚汉以来,魏郡称为雄固,伯鱼训兵积粟,可以立足于乱世。”
“但魏地的山河之固,却不太好。”
冯衍说道:“河水移动,使得东面没了大河之险,流民赤眉轻而易举可犯于郡界。”
又指着北方:“正北直面赵地诸郡,如今邯郸、广平之政,尽归于当地豪强,由前汉赵王诸子孙操持,郡二千石对其屈服,不过应诺而已。一旦天下有变,车骑出于邯郸,无险可守,两日可抵邺郊。”
话虽如此,但反过来想,从魏地北上,亦是两日可围邯郸啊。万幸的是,经过上计掾冯勤协助,梁期令愿意合作,邺城、邯郸中间的梁期县已被第五伦派兵控制。
“至此魏成之险,只剩下西、南而已,南方有一军司马守白马之津,可以无忧,而西方通往上党的滏口陉,便成了关键所在。”
魏成郡的西界是太行山,太行有八陉,第四陉为滏口陉,在漳水上游的涉县,道路狭长,譬如咽喉。
说到这冯衍稍稍停顿,身体前倾靠近第五伦,笑道:“但我听说,这涉县滏口陉,并没有控制在伯鱼手中,这就如同喉咙被他人扼住,无法呼吸,随时可以取性命啊。”
第五伦赞他道:“敬通一语中的!”
冯衍虽然才干不算顶尖,但这次他倒是说到关键处了,武安李氏盘踞西北三县,三县之政尽归其党羽,不仅控制了铁矿,亦占据了涉县滏口要道,天下太平时还好,一旦乱起,第五伦简直无法安寝。
这也是他不论如何,都要干掉武安李氏的原因!
冯衍在更始将军幕府时关注过魏地局势,而第五伦无缘无故送礼请他帮忙修改猪突豨勇行军路线,使之从关中入河东,过上党临涉县途经魏成郡,意图简直不要太明显。
冯衍提议道:“伯鱼旧部要从上党夺取涉县,想法倒是不错,但需要上党大尹配合,让军队补充粮秣。”
“即便拿下了滏口陉,亦不算保险,昔日秦军弛上党、河内以临东阳,则邺如口中虱也,所以不论如何,都应该与上党郡交好,如此可无后背之忧。”
朝廷不许郡二千石越过辖区和邻居勾搭,可现在天下乱成这样,冯衍都坐上三公九卿待遇的车乘了,谁还管这些。
魏成作为四战之地,确实不能处处与邻为敌,而且往后若想将老家的祖父和族人接来,走河东、上党路线亦是一条捷径。
第五伦心中了然,却只故意叹息,面露难色,说没有人体替自己和上党大尹牵线搭桥。
“何不让我去?”
冯衍为了能加重自己的份量,也是拼了,主动请缨道:“我与上党大尹的功曹掾鲍永熟识,乃是莫逆之交。”
第五伦听过此人名字:“鲍永,莫非是鲍司隶之子?”
鲍宣乃是前汉司隶校尉,深得人心,曾因触怒丞相被下狱,这之后便有了有史以来第一场太学运动,数百名太学生拦车叩阙上书救他。人虽暂时救了下来,等到王莽上位时,因为鲍宣忠于汉室,不肯依附于己,还是借故杀了鲍宣,让此人成了为汉殉命的著名烈士。
“鲍永当时藏匿于上党,为大尹召为门下吏,常置府中,因免于难,如今也成了上党颇为信赖的曹掾之首,对他言听计从。若我前往游说,可让伯鱼旧部途经上党时衣食无忧,事后更能与上党大尹结盟,互保于乱世。”
第五伦朝他拱手:“若能得敬通之助,吾能安寝,只是敬通在更始将军幕府的公务……”
“也不瞒伯鱼。”冯衍叹息道:“廉将军不听我劝说,执意要与赤眉决死,加上下面的官吏纵容士卒祸害百姓,屡禁不止,我对王师心灰意冷,已经辞去吏职。”
第五伦又问起廉丹的军事布置,冯衍也不必装了,知无不言,提及王师与赤眉之间的成败,冯衍表示道:“若是廉丹将军独自征伐,他虽然曾败于句町,但为人素来谨慎,绝不会轻敌冒进,稳扎稳打的话,胜率大概有五成。”
“可我听说,主将是太师王匡。”
“然也,若是太师独自征伐,此人刚愎自用,急于求成,但也能打赤眉一个措手不及,胜率大概四成。”
“二人合力呢?”
冯衍叹道:“只有三成了,这也是我不得不离开廉将军的缘故。”
一番言谈结束后,虽然冯衍现在还不好光明正大加入第五伦门下,或者授予他一个曹掾,但第五伦还是坚持将主薄之印交给了冯衍。
“主薄职小禄薄,但我愿意将食禄分出一半,作为敬通的俸钱,从此以后,敬通便是我的军师了!”
……
冯衍看中的,本就是魏成的安定,暂时的官职倒是其次。
而且郡主薄地位其实是很高的,与功曹平级,因为被二千石引为亲信,甚至还更重要些,这职位本来是给南阳任光留的,现在就给了冯衍。
但得了第五伦的厚遇后,冯衍心中仍有些小得意,觉得魏成幕僚首席,自己是拿下来了。
算算日子,第五伦的旧部此时应该已经进入河东,将至上党。事不宜迟,他立刻带着第五伦的礼物,开始辗转前往上党郡,毕竟涉县现在还在武安李氏手里。所以冯衍只能先往南走,从后队郡(河内)的白陉入于上党,在狭窄的羊肠坂上艰难跋涉,在五月中旬时抵达了上党郡治,长子城。
上党隶属于并州,位于太行西侧,土地高阔,只是山多了些,土地略为贫瘠,人口不到魏地一半,但冯衍在此地亦见到了难得的安宁,百姓都说是功曹鲍永辅佐大尹有方。
冯衍依然是以鲍永故友身份进的城,直接到了鲍家,此时鲍永还在郡府忙碌,因为冯衍往年来过几次,家监认得他,便先请入门中,在院中招待。
鲍永精通尚书,很重视礼节,按理说,鲍永的妻子这时候应该趋行而出,置酒设宴先接待冯衍才对,可最终就鲍永的后母出来打了声招呼,这让冯衍感觉不对劲。
他遂低声问鲍氏的管家:“汝家少君呢?”
家监抬起眼睛,因为冯衍不是外人,便低声对他说了:“被主人休了。”
“什么!?”
冯衍顿时愕然,鲍永与其发妻成婚已经多年,还养育了好几个孩子,平日也相敬如宾,怎么说休就休,鲍永也不是嫌弃妻老好色之人啊。
家监解释道:“是因为少君在家主母面骂了不好听的话。”
冯衍顿时恍然,鲍永的父亲被王莽杀死后,家里就剩下他和后母,虽非亲母,但鲍永极尽孝道,早晚奉食,鲍妻确实是触犯他大忌了,休得好啊!
家监摇头:“不然,少君其实只是当着主母的面,呵叱了家里叼着骨头过堂的一条狗。”
“家主见到后,便责备少君说:‘礼无不敬,宾客之前尚不叱狗,今汝乃在母前叱狗,不敬孰甚。可见汝心中并无尊长在也。汝既轻视我母,即非我妻矣’!”
结果,一脸发懵的妻子哭泣谢罪,求鲍永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鲍永不听。
冯衍愕然,但这确实是鲍永的风格,他是个眼睛里不容任何沙子的人,做事也一板一眼,就比如在郡府上班,不到天黑绝不回来。
果然,直到冯衍都坐得困倦了,鲍永才回到府中,得知老朋友冯衍来了,也不换官服,直接过来与他见面。
冯衍立刻就不困了,打起十倍的精神来,因为固执的鲍永,绝非能轻易说服。
他听说过一件事,去年,有个自称是朝廷侍中的人来到上党驿站中,大尹赵兴准备去迎接。但鲍永怀疑那人是骗子,因为他既无诏书,又无使节,怕是假货,大尹不可前往。
但郡大尹没当回事,鲍永竟然直接在赵兴面前拔刃拦住马儿,高呼道:“赵太尹与我与再造之恩,今日纵使犯颜,也绝不能陷你于险。”几天后,王莽果然下诏搜捕假使者,直率、敏锐和机警,是鲍永的底色,做事很讲究原则。
所以啊,自己这趟替第五伦来与上党“结盟”借道,虽然临行前拍着胸脯表示无碍,可冯衍知道,其实最难过的一关,就是自己的好友鲍永啊,多年的发妻且不容情,何况是他,说话得小心才行。
鲍永说话直接,见到冯衍后,也没有过多寒暄,只是盯着他一身低调的素服,面色严肃地说道:“敬通此来,是为了更始将军的公务么?”
冯衍叹息道:“君长,我离开更始将军,再也不会回去了。”
“看来敬通终于听了我的劝诫,不再助纣为虐了。”鲍永一下子很高兴,立刻让人置酒:“这是大喜事,值得你我痛饮!”
鲍永还以为冯衍来上党是为了回老家祖籍,寻求庇护,说道:“敬通大可放心安顿下来,休憩几日,改日我再向大尹举荐,让你入郡府做事。”
冯衍怀里还揣着第五伦给的主薄印呢,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口告诉鲍永自己已易主而侍,鲍宣却先提起一事。
“敬通与我有十多年往来,是可以相互托付妻子的交情,既然你不再是廉丹幕僚,有些话,我便可以直说了。”
鲍永猛地喝干一盅酒,起身指着外头昏暗的天空道:“我在王莽篡汉前,就数次向前任太守谏陈兴复汉室,剪灭篡逆之策,当时太守认为时机没到,不愿意和翟义一同举事,此事遂罢。”
“但我虽为新吏,却从来没忘记父亲对汉家的忠诚,只是咬着牙忍辱负重。”
鲍永与王莽,是当真有杀父之仇的。
“如今十余年过去了,伪朝所篡的国运也要走到头,东方赤眉、南方绿林屡败官军,而王莽人心尽失,他的圣人伪装也被天下识破。”
“我不打算装了。”
“重振汉室的机会,已到!敬通,可愿与我共谋大事?”
……
PS:第二章在13:00。
第171章 曲线复汉
正因与鲍永为友十余年,知其与王莽有仇,冯衍才觉得他会开方便之门。可今日忽然听鲍永大谈复汉,还拉自己入伙,态度比许多年前提及时更加迫切。
“我……”
冯衍暗道不妙,一时间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最后蹦出来一句:
“我……我何尝不心怀汉室呢?”
磕绊了一下后,冯衍的言语一下子顺畅起来,开始追溯自己的家世:“我的曾祖父,先将军讳奉世,他是汉家郎官使者出身,读兵书,奉使西域,遇上莎车国叛乱,遂征发西域诸国兵,进攻莎车,平息骚乱,威震西域。后来做到了光禄勋左将军,入于内朝,为孝元皇帝率军平息陇西羌乱,常为折冲宿将。”
“冯氏不仅深受汉德,还做过汉家外戚,先将军之女,便是孝元皇帝的冯婕妤,中山太后是也!以女子之身救驾挡住凶兽巨熊,后来又养育了中山孝王和孝平皇帝两代人。”
真算起来,汉朝的末代皇帝,跟冯衍也沾点亲戚呢。
但无辜赐死冯太后,让冯家一起衰败的,也是汉家天子啊,最后反而是王莽给冯太后恢复了名誉。
“君长与王氏有仇,我又何尝不是呢?”
冯衍不能将自己的复杂心思展现,必须说得气愤而单纯:“家祖父讳野王,在孝成皇帝时,几乎取代王凤成为大司马大将军,若此事能成,岂会有后来王莽篡位之事。可惜啊,祖父却终被王氏排挤免官,在老家郁郁而终,我年少时,家兄关内侯爵位被削除,我家遂败。”
“正因如此,我才长期不仕于新,后来响应了廉丹征辟,也是……也是为了试一试,希望劝他联合三公九卿,拥兵复汉啊。”
东拉西扯,终于把自己摆到曲线复汉位置上后,冯衍继续道:“正因为更始将军拒绝了我的谏言,我才离开了他。”
鲍永大喜:“敬通果然与吾志向相同,我没有看错人。”
冯衍亦笑道:“所以,我现在才会替魏成郡大尹第五伦,来与上党结盟!”
鲍永的笑容戛然而止:“你在给第五伦做幕僚?”
那可不是一般幕僚,而是主薄,主薄啊。
鲍永的态度已经冷淡下来,提防地看着冯衍道:“此事,敬通可得好好解释解释,第五伦,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新室忠犬么?”
第五伦的所作所为,很难不让人联想。毕竟他也算近几年来的皇帝宠臣,又是替皇帝迎接皇子回朝,又赶赴魏地,捕获了李焉,挫败了他复汉的大计——虽然鲍永没有参与那件事,但不妨碍他听闻后扼腕叹息,若是魏成能举事,上党与之携手,也足以在冀并大闹一场,这该死的第五伦!
“错,大错特错!”
冯衍指着自己胸口道:“我已向君长表明心迹,志在复汉,像我这样的人,岂会再助新贼?之所以投入第五伦幕下做事,是因为他亦是明面上忠于王莽,实则暗暗期待汉室复兴!”
鲍永仍满脸怀疑,倒是难为了冯衍:“王莽当年宣扬着要复兴汉家,结果呢?却当了篡位逆贼。同理,李焉嘴上说着复汉,实则可曾扶持过一个刘姓宗室作为旗号?”
李焉打算立“刘子舆”为帝的事,他们也不知道啊,冯衍言道:“依我看,李焉不过是借着民心思汉,为自己谋取权势罢了,加上他行事不密,竟被当地豪强,武安李氏袭击,身擒事败,为天下笑。”
“这种人举起复汉之旗,非但不能成事,反而会害了被他骗去的仁人志士。”
“第五伯鱼擒拿李焉,也是无奈为之,就算他不做,李焉亦会自溃。”
鲍永可没那么好骗:“那第五伦派兵拼死保卫王莽祖坟,此事又如何解释?”
“这亦是权变之策。”冯衍努力为第五伦想借口:“东征大军在侧,倘若元城陷于流民之手,王莽震怒之下让更始、太师问罪,撤了第五伦的职务,那他岂不是什么都做不成了?”
“君长请信我,第五伦绝不会忠于新室。”
“证据呢?”
“证据,就是第五伦先前请求我,故意让他被征召去进攻赤眉军的旧部千余人,绕道并州河东、上党,途经魏地,这是心怀私欲啊。”
鲍永是聪明人,立刻了然:”难怪你忽然来到上党,原来是要为第五伦做说客,让本郡放他旧部过去啊,我如何知道,这不是假虞伐虢?”
冯衍笑道:“君长多心了,千余疲敝旧部,面对上党郡兵又能有多大威胁?魏成并非晋国,反而与上党唇齿相依。”
“我在邺城与他问对时,第五伦也时常感慨天下板荡,不知何去何从,他并不会像廉丹那般,为王莽效死。既然第五伦并不是敌人,与上党乃是邻居,何必与之结仇呢?不如卖一个人情,如此一来,君长做大事时,亦无东顾之忧。”
“第五伦如今屯据大郡,征召流民为兵卒,砥厉其节,百里之内,肉酒日赐,纳豪杰之士,又征询像我一样的忠智之谋,只是为了积蓄实力自保,待纵横之变,就可以兴社稷之利,除万人之害!”
冯衍对鲍永长拜:“还望君长给我一些时日,我定能说服第五伦,让他也改旗易帜,加入匡扶汉室的大业之中!”
鲍永仍不松口:“如此说来,敬通是想做两面说客?”
冯衍正色:“不,我与第五伦,只见过几面,与君长,却是十余年交情,我对他的忠诚,尚不如更始将军廉丹,只是虚与委蛇罢了。”
这是实话,要论关系远近,自是鲍永与冯衍更亲近信赖,但要论发展前景,却是第五伦的大郡魏成更好些。
所以,你知道我也很难选啊。
冯衍倒也不是想两头吃,而是为了完成在第五伦面前说的大话,又知道鲍永性情,只能如此了。
一番好说歹说,这才让鲍永勉强答应,带着冯衍去面见了对鲍永言听计从的上党大尹,承诺不会阻挠第五伦旧部过境,还会为其提供部分衣食。
好不容易完成任务,冯衍心力交瘁,都累瘫了,但今日之事,却也给了他启发。
“看来复汉,确实是大势所趋啊。”
他跟着王师途经豫州、兖州,又辗转冀州、并州,发现民间的复汉思潮是越来越强烈了——十多年前,天下人对汉家有多么唾弃厌恶,如今就有多怀念。
众人只知道,王莽将一切都搞砸了,日子没以前好过,天灾人祸如此频繁,还是大汉时好啊。
曾经的抱怨,统统没了,只剩下人脑美化过,对过去的怀念。
就像汉儒喜欢将三代描绘成理想的盛世一般,在老一辈讲述下,他们儿孙会觉得,前汉的日子比现在好太多。
冯衍暗道:“今海内溃乱,人怀汉德,甚于诗人思召公也,爱其甘棠,而况子孙乎?”
“人所歌舞,天必从之。”
复汉,是最能让百姓信服,最容易聚众的口号,但别看鲍宣嘴上喊得响亮,可要拥戴谁来复汉,他也迷茫,大家都在等一位英雄横空出世。
所以现在唯一缺的,就是一杆旗帜。
冯衍觉得,自己回邺城以后,真的得考虑,寻机劝劝第五伦了。
是否要做首举汉旗的势力?
“若能为天下之先唱,上党鲍永等人,定能与邺城达成真正的同盟。找一个赵王后裔拥戴为帝,比如北面邯郸的赵王子刘林,赵刘控制的二十多个县,如此庞大的势力,会愿意合作,与第五伦化敌为友,赵地传檄而定,大事可期也。”
冯衍是个喜欢自己拿主意的人,已经想象开了:“若能如此,第五伦之功,可居汉相!”
……
第五伦一面派遣冯衍与上党结盟,好让旧部顺利通过,一边也抓紧了对新兵的训练。
“刺!”
“收!”
“再刺!”
漳水附近的开阔地上,两千名士卒顶着太阳在阵列,对着面前的草人,进行单调的木矛刺收训练。
第五伦给军官们下达的口号是“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打起仗来,这些新征募的新兵蛋子能找到自己腿在哪就不错了,最可靠的还是一次次鞭打让众人记在心里的纪律感和肌肉记忆。
当然,不是第五伦喜欢体罚士兵,也试过关禁闭,不让吃喝,结果次日打开一看,里面的士兵缩成一团,硬邦邦地面上都睡得可香了。
于是更多的,就改成干苦活处罚,可士卒们都是苦出身,大多是流民,挑粪种田都拿起来就干,可比抡刀持矛顺手多了,干完活还擦着汗对军官憨笑,问明天能不能继续干活。
最终结论,还是打最管用。
第五伦进入邺城后,亲自征募的那三百刑徒兵,如今早已统统升了官,都做了什长、伍长,脸上或手上的烙铁印记看着吓人。别看他们出身低,但士卒们却不敢轻贱之,这些刑徒常年挨打,也知道怎么打人最疼。
再往上则是第五伦的老班底,族人亦或是当年从新秦中带回家,又跟来魏地的军吏,资历老,忠诚度也高,纷纷当了士吏、军候。
于是乎,小半年内练出来的三千新兵,几乎无一例外来自最底层,都是没了退路的人,与当年的猪突豨勇并无区别。
“我做了官奴刑徒十年,从没吃饱过一顿饭,人人都轻贱辱骂我,平日里干活又重,明明说好了宽赦,却因为郡吏官奴不够,一年拖一年,最后将我头发都拖得花白了。”
“是第五公将吾等拉出了深渊!”
“过去我在城里走动,是手里系着茅草绳,低着头,别人看到我脸上的黥字,都不齿,都笑话。可如今我穿着戎服,腰间挂着刀在城里走动,头昂得高高的,别人看到我脸上的黥字,都只会害怕!谁再敢笑,谁再敢瞪我一眼。”
“乃公就敢拔刀杀了他!灭了他全家,让笑我的人去做奴婢!”
每天吃饱饭集合时,各营的老传统,都会让一个会说道的人上台讲述自己的经历,大多数人都说,若没被征募入军中,他们现在可能已是大河畔的饿殍了。
当然,也经常有讲歪翻车的时候,毕竟成分良莠不全,不少人还干过盗贼,几十年尊卑和弱肉强食思想早已定型,若非严格军纪约束着,得势的他们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来。
而每当第五伦来军营时,则是士卒们最高兴的时候。
第五伦这几个月是在邺城和军营之间跑动十分频繁,政务不能垂拱而治,军队就更不可撒手了。
不是信不过马援等人,而是得让士卒们记住,究竟是谁提供衣食,为他们提供一个靠当兵提升个人地位,在乱世里找到一条活路。
基层军官们唱的是白脸,第五伦则是红脸,每次到来,必携肉酒犒军。
魏地人多地少,根本没有田可以让士卒们屯,第五伦索性让他们做职业兵,训练排得很满,他已经将自己当年训练猪突豨勇的经验写成了简牍,作为练兵方略,可比详略言之的兵法详细多了。
从最基本的行伍站阵坐阵,到熟悉金鼓旗帜,再到如今的授兵练习,比当初猪突豨勇的训练更加系统,时不时还拉到郡东驱赶赤眉别部流贼练练手。
第五伦也叮嘱军官们:“但这次用兵于武安,很像吾等击匈奴汉贼卢芳一般,要在山地作战,故而不止要训练阵列,个人勇武也得注重,武安等三县濒临太行,是狭者相逢勇者胜之地。”
当然,对第五伦的练兵之法,亦不是所有人都认同,比如来自代北的耿弇,他勉勉强强做了郡参军后,刚下到营里那段时间,便根据自己的经验,对第五伦的倚仗:流民兵嗤之以鼻。
“汉武帝亦募流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为兵,征讨匈奴及西域,却屡屡败绩,能打顺风仗,遇到恶战则狼狈而溃。”
“反而是好人家出身的壮士,才能够倚重临于大阵。”
这是上谷募兵的惯例,三千幽州突骑,便都是从能够自备马匹甲兵的边塞人家中征集的。
白马少年看着头裹黄巾,笨拙训练的流民兵,摇头道:“若大尹想让我练兵与马文渊比试,那我不要流民,我要服过役的良家子、编户齐民。”
“只需要让我练出五百人,可当流民三千!”
……
PS:第三章在18:00。
第172章 聚米为山
虽然耿弇自带少年英才光环太盛,使得第五麾下不少人嫉恨他,暗称之为“小儿曹”。
但当面是绝不敢叫的,毕竟耿弇个人武艺出众,除了马援,其余人都能撂倒。
所以听闻耿弇请第五伦征兵时,贼曹掾赵尨忍不住反驳他:“耿参军,若是兵那么好征,何必募呢?”
秦汉武德充沛,秘诀之一,便是征兵制。
你要问第五伦,征兵香不香,那当然是香的,但对政府要求太高:征兵必须和严格的户籍制度挂钩,再与军功爵、名田宅等制度结合,才能让无条件为朝廷服役的义务兵们有积极性作战。
王朝鼎盛期一过,相关配套的制度一松懈,征兵制就会发生很多问题。诸如汉家两百年,军功爵、名田宅早就废了,户籍制度也随着豪强兼并、流民频繁而越来越流于形式。
所以汉武帝时就开始大搞募兵,甚至招募羌胡骑从,利用大量刑徒及恶少年从军远征匈奴西域,但战绩一言难尽,正如耿弇所言:“不如良家子好用。”
毕竟募到的多是无业游民,看上去是身体强壮,手脚灵活,但却吃不起苦,远没有老实巴交的农夫好训练。别看他们一天到晚鲜衣怒马,腰挂短剑,在街上私斗时可猛了,但是一上战场,遇到挫折望风而溃。
到了新朝,征兵制更是积弊严重,编户齐民连繁重的劳役都干不完,更没时间搞训练。郡国兵因财政困难,都试时常暂停,实际上已经成了替人服役的募兵、雇佣兵。
遇到打仗,就得临时抓壮丁,但那些对外战争本就不得人心,也没有奖励机制配套,打仗图什么?征兵们思乡,逃亡频繁,只能当成囚犯押送,这便是更始将军、太师东征的王师主力,冯衍口中只有两成胜率队天兵。
朽坏的制度想重建太难,面对这种新形势,一味坚持征兵已不合时宜,第五伦入主魏成郡后,便暂停了抓壮丁,转而从流民中募兵——和汉武时的城市募兵不同,流民源头亦是农夫,遇灾失去土地后被迫流浪求活,他们的要求很简单:活下来。
赵尨说道:“不必高额的募钱,一顿饱饭就能拉到几百人,这也就是乱世才有的好事啊。”
所以第五伦立刻抛弃了郡兵那群老兵油子,开始以流民为基础打造新军。一来是权宜之计,人总不能被尿憋死。二来,他和手下的老班底们,比较熟悉跟社会底层打交道。
第三嘛,青壮流民将当兵作为工作,也省得他们流入盗贼为祸,以后拉到外面打仗,也不至于太过眷恋乡土。
最后,这些流民进了第五伦的锅里,就别想跑出去,这辈子基本就当兵了,打上十年仗,再青涩的新兵也会变成百战老卒。
但耿弇却不习惯,朔调(上谷)因为屡被胡患,民间人口虽少,但武装程度却很高,都试未废,每个青壮都会点刀兵,甚至还能骑射,与陇西等六郡颇为相似,为了保卫家园积极性也高。所以才能维持征兵制,坐拥两千突骑。
虽然拿朔调的郡情来套在魏成头上,显得这孩子确实有点年轻,但兵源太过单一确实不行。
要将一穷二白的流民兵锤炼成百战之师,需要很多年努力,在此期间若遇大规模战争,募兵不足时,征兵便是唯一选择。
于是第五伦也不愠怒,竟答应了耿弇的要求,只让人在控制五个县,各征一百编户齐民的青壮。
时值农闲,而第五大尹忍了大半年不瞎折腾,不加赋,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算取得了他们初步信任,是时候开始做事了。
“别急着否定,且先看他能练成什么样。”
第五伦是听耿纯说起过耿弇事迹的:“伯昭不但武艺骁勇,亦学过兵法,他十六岁那边,去最边远的县游历,恰逢匈奴左部犯边,将他和一众人等困在了广宁县中,连县宰都战死了。”
“伯昭便自任假宰,带着百多骑乘夜冲出去攻击了匈奴人,烧其毡帐,将数百骑逼退,一夜鏖战,他连斩十数人,自己却无一伤,至此一举成名,让郡人称奇。”
这让第五伦颇为期待,白马少年郎确实有“军事贵族”的气质,这样的人才,哪怕只是来魏郡玩玩,也由他玩去。就算他真练起来五百人,打完仗又带不走,还不是帮第五伦打工。
天气越发炎热,到了六月初时,冯衍带着一身湿襟的汗水从上党返回邺城,一照面,就支支吾吾地与第五伦说,事情有点不太顺利。
第五伦皱眉道:“是那鲍永不认敬通这个朋友了?”
“还是上党大尹不乐与我结盟?不让我的旧部过路?”
“非也。”
冯衍最喜欢欲扬先抑的套路,鲍永一心复汉的事,他藏下先不说,因为还得试探第五伦倾向,只叹息道:“经过我一番苦劝,上党一切顺利,大尹和鲍功曹都倾慕第五公,愿意借道,只是供应的米粮,得算魏成郡借的。”
这没问题,毕竟一两千石不是小数目,他一定还——这次是不掺糠、草的那种。
冯衍小心地说道:“是猪突豨勇行军的路线,出了岔子。”
扬完再抑,有完没完?那路线是你帮忙划定的,那还不是你的问题么?莫非是更始将军以为冯衍“死了”,人死汤凉?
但冯衍细细道来后,还真和他无关。
冯衍道:“却是新近上任的师尉大尹田况,竟直接没理会更始将军府的传文,不同意让猪突豨勇过境,直接阻在了郡界!”
第五伦愣了:“田况?那个原本在翼平(北海)做连率,却因为抵御赤眉太过积极,还伸手和皇帝要青兖两州兵权,而被调回关中的田况?”如今田况所在的师尉郡,就是前汉左冯翊,是猪突豨勇离开上郡,渡河进入河东的必经之路。自己和田况无冤无仇啊,他为何平白无故阻拦?”
冯衍回道:“上党派人去打听过,似是田况以为,东征军应当走关中过函谷而行,不应偏道,他为此还向朝中举咎!”
这下却有些麻烦,好在第五伦早就提前上奏疏打过招呼,借口也是钦口山的盗贼不剿不行,魏成兵不够,希望王师路过顺便帮个忙。皇帝还指望他保住元城祖坟,稳定河北,应该会睁只眼闭只眼。
但田况将此事捅上去,横生波折,五威司命或许会乘机诽谤第五伦。更要命的是,若一千多猪突豨勇来不了,无法两面夹击,自己只怕要沿着小路硬打武安李氏了。
不知田况是担心猪突豨勇所过放纵,损害他辖区,还是一心效忠新室,反正,这田况算是在第五伦小本本上留了名。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为大新效忠,有病!”
第五伦心里骂骂咧咧,好在冯衍这厮又抑后再扬,告诉第五伦,这件事虽然有此小插曲,但已经顺利解决了!
“亏得增山连率马员相助,让猪突豨勇直接从上郡的小渡口过河,虽然多花了半个月,但已顺利抵达上党!”
……
“与马家联姻,真是我最正确的选择啊。”
第五伦心中松了口气,再度尝到了这场姻亲的甜头。
他的三大爷马员坐镇上郡,位于关中以北,后世的陕北地区,这次便在关键时刻大开方便之门,没让第五伦的计划泡汤。
“如此看来,上郡也可以作为长陵族人的退路,看来得加强与那边的联系,并让第四咸多去北方走走亲戚了。”
虽是有惊无险,但猪突豨勇绕道后稍稍迟滞,他们已经跋涉了三个月,抵达上党后条件不会很好,起码得休整到七月才能投入战斗。
这一趟使命顺利达成,让第五伦在心里提高了一点点对冯衍的信任,遂拜托他继续去上党与万脩接洽,约定发兵时间。
既然条件齐备,邺城大营这边,针对武安李氏的作战方略,也必须尽快出炉。
讨论作战就离不开地图,而有这么一对翁婿,都觉得自己擅长此道。
这两日,马援似是食量大增,让粮官多往他营中送些米来,生的,不需要煮熟;还要了很多鸡子,不要蛋黄,只打成鸡蛋清,用小盆端入营房中。
马援昨日观看西北三县地图,三县为涉、武安、武始,濒临太行,道路狭窄,十分险要,所以和平地作战的一马平川不同。
他琢磨时一下子来了灵感,便在木框中聚米成山,用鸡蛋清粘起来,用来标识钦口山、塔山等高陵叠嶂。山下则是峡谷小路,如此便能将地形一目了然,不会到了地方看着高山险塞傻眼。
“伯鱼肯定会大为惊喜。”
完成这份杰作后,马援颇有成就感,亲自端着米山地图就往大营房走,第五伦召集了主要的军吏,今日要在那举行集议。
才进门,就发现来得早的耿纯、赵尨等人都围在第五伦身边啧啧称奇,就连一向傲气的耿弇,也好奇地盯着,目不转睛。
等马援走过去一看,顿时愣住,那是一副立体的地图,用黏土制作,不但刻画了山水凹凸之势,道路是一条墨线清晰明了,甚至还粘贴了点植物标识森林。而就目前情报所知,三个县的城郭、乡邑一览无遗,甚至放了几块碎铁表示武安铁矿工坊。
第五伦正在上头插着代表己方和敌方军力的小旗,指画形势,分析地形道路,使得众军吏皆呼:“真是好物什,贼在吾等目中矣!”
做女婿的抬头瞧见马援到了,笑道:“这便是我所制的新地图,马校尉,快来看看。”
二人在人前,还是以官职相称的,没人的时候叫丈人行,马援大醉时才有就机会喊他字号。
马援瞧瞧第五伦的杰作,再瞅瞅自己的米山,实在是太过简陋,真是丢死人了。
于是众人只听马援告了声失礼,将什么东西藏在背后,慢慢退出了营房,旋即外头传来砸东西的噼啪声。
少顷,马援再度入内,手上还沾着几粒米,面色却如常,欣然笑道:“第五大尹,继续军议吧。”
他揉着拳头,顺便将那几粒米掩盖住:“我憋了许久,已经等不及,想快些进山剿灭‘贼寇’了!”
……
(白银萌加更7/11)
第173章 路线之争
地皇三年(公元22年),六月之交,与冀州魏成郡相隔三千里的南郡汉水之畔,“纳言大将军”严尤的大营。
六月正值荆州的雨季,严尤军中将士多是北方人,比如窦融,便是关中人士。
“这鬼天气。”
窦融摸着自己身上总觉湿漉漉的衣裳,好脾气的他都忍不住骂了起来。
按理说小雨下着应该清爽才对,可常常有雨无风,伴随着盛夏高温,整个天地仿佛成了大蒸笼,让人周身滑腻腻的。这些天粮食和器物发霉得很快,偶尔出现几个晴天,士卒们欢喜地将衣裳拿出去晒,结果到了晚上一看非但没干,反而更潮了。
对绿林的攻打已经持续了大半年,但主帅严尤分析过先前荆州牧的败绩后,觉得对付绿林着重在围,不急于进剿。
“绿林起兵数年以来,江汉数次受其扰乱。云杜周边数县,实已十室九空,加上绿林掳掠了大量人口,盘踞于云杜一县,看似势大,实则多半是老弱,平白多了几万张嘴。“
严尤思路清晰,决不能再让绿林选择他们熟悉的战场了:“倘若吾等予以封锁,使其盐粮两相断绝,这群盗寇内无生产,外无粒米之救济,要么只能困守一隅,束手而散。要么被迫离开盘踞的山林,与我决战!”
南郡、江夏的盐,只要来自西面的巴蜀井盐,以及武陵蛮的石盐,都是通过大江汉水进行运输,严尤不信任当地五均官,直接派兵军管了各处江防,严格控制盐的出入,使得各郡更加匮乏。
粮食亦然,任何胆敢往绿林周边数县运送粮食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当地百姓自己都不够吃,不可能接济绿林,至于豪强……在去年绿林屠安陆县,掳妇女后,江夏豪强们便宁可站在官府这边,毕竟严尤、窦融的军队,军纪确实较其他王师稍稍好了点。
几个月下来,绿林确实有些吃不消。
因为盐的来源被切断,许多人身体浮肿,患上各种疾病,感到力气不足,盐成了极其金贵的东西,甚至为一块粗盐出了人命。
缺盐是钝刀子割肉,那缺粮就是快刀杀人。
绿林的渠帅大多没什么见识,过去几年抢惯了,对种田生产不上心。控制的五万人,一个月要吃五万石粮食才够,随着去年所掠食物耗尽,只能在山林里到处掘块茎摘浆果充饥。
也有渠帅带队跑出来抢掠,但周边几个县连人口都不剩多少,要么被绿林所掳,要么被严尤迁走,已经抄不到粮食了。走远一些去攻击汉水沿线的城市,又会遭到早有准备的严尤当头痛击。
如此消耗之下,很多绿林盗无法忍受,在严尤的宽赦招降攻势下,渐渐有人出来投降,他们也没好下场,直接铐起来,押到后方做苦力到死。只留了几个机敏的封了官职,让他们穿着丝帛吃得饱饱的,继续向绿林攻心。
眼看不可一世的绿林如此狼狈,窦融等副将,以及岑彭、任光等军吏都盛赞严尤:“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将军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将。”
严尤纵然稳重,亦被夸得有点飘,大家都觉得,入秋前绿林肯定撑不住了。不过很快,奉命在前线接受投降者的将军主薄任光,发现了一个福祸难料的消息。
一些从绿林里钻出来投降的贼寇,身体虚弱,脚下虚浮,身上臭烘烘的,明明是大热天,却冷得直打哆嗦,过了一天又大呼燥热,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又上吐下泻,到了次日……
直接倒毙!
此情此景,让任光与所有官兵都勃然色变,纷纷退后百步。
“疟寒,是疟寒疾!”
……
疟寒疾,便是疟疾。
在荆楚一带,传说远古颛顼帝有三个儿子,死后都成了传播疾病的疫鬼,其中一个居住在长江汉水一带散播疟疾,南方暑湿,近夏痹热,瘴疠多作,疟疾只是其中一种,但亦是极其凶狠的一种。
一旦流行起来,波及范围极广,持续经年累月,以至于当地常竖立“疟神祠”以拜之。
没有人知道绿林山的疟疾是如何发生的,也许是这湿热的气候成了温床;或许是大渠帅贪多,掳掠了太多人口聚集在一起导致了传播;也可能是缺盐缺粮的情况下,身体太过羸弱。
反正等绿林军渠帅们反应过来时,各山头已有许多人倒下,他们症状不一,有二日一发之疟,有多日一发之疟,有先寒后热之寒疟,有先热后寒之温疟,有热而不寒之瘅疟。反正在缺医少药甚至吃不上饭的情况下,大多数染病者就一个结果:死。
云杜县与绿林山中,不过短短月余,已成鬼蜮,上万人染了疾病,甚至有几位好吃好喝的渠帅也不行了,象他们这样的人物尚且免不了疟疾的折磨,也就无怪乎普通的绿林兵,更将疟疾视为如虎般吃人的酷虐。
一时间云杜、绿林尸骸随处可见,蚊蝇漫天,更加剧了疫病散播。
有人跪在疟神祠前哭泣朝拜,有人拖着病体希望逃出绿林山,但外面的官军也染了疾,早就撤回江汉了,相比于瘟神,绿林军算个啥?
而绿林山中,几位幸存的渠帅也为绿林军的未来吵开了。
“再这样下去,就是坐以待毙!”
暴脾气的南阳人马武是力主撤走的人:“吾等谁没经历过几场瘟疫?应该都知道,一旦染上,几乎无药可救,要么硬扛过去,要么就往地上一躺,等死!”
“没粮没盐就不说了,绿林已经成了一个大瘟房,我觉得这周围皆是疫瘴,呼吸之间都要染上,得逃出去才行。”
抛弃染病者,让还有机会活的人赶紧走,这一点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唯独两位大渠帅之一,和新朝太师同名的王匡弱弱问了一句:“青壮可以走,但那些没染病的老弱怎么办?”
众渠帅面面相觑,没人关心这个,但他们都信誓旦旦地说道:“等疫病结束,等抢到了粮食和盐,吾等会来救他们。”
逃出去是没问题,但往哪里逃,却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应该南下。”
大渠帅王匡有自己的主意,提议道:“去年偏师便沿着汉水,打下了竟陵县,应当将这条路再走一遍,去云梦泽里暂避,等大疫过去后,便可将老弱就近接过去。”
王匡虽然是绿林首举义气的大头领,可他毕竟只是一个渔父,见识有限,眼睛只盯着南郡江夏,这里是他的老家,即便发生了大疫,也不舍得抛弃。
而且南郡、江夏的豪强武装势力较弱,依然是官府力量薄弱地区,就钻云梦泽里,笼络小股盗贼,他们很快就能恢复势力,继续过抢掠的生活。
但作为外郡人,王常、马武却有自己的想法。
“应该北上!”
颍川人王常提议道:“翻过绿林山,就是南阳,随县、蔡阳,都是富庶之地,到了那儿,便能打开另一片天地!”
王常字颜卿,本是小地主,因为弟弟报仇杀了人,才亡命于绿林。他不甘心一辈子做盗贼,遂有此说。
保守的渠帅们表示反对,他们对南阳不熟悉,而且那边豪强势力强大,那些坚固的坞堡防备堪比县城,轻易打不下来啊。
曾经去南阳溜了一圈,袭击过第五伦使团的马武却道:“舂陵大侠刘伯升,曾识破了我绿林渠帅身份而依然设宴招待,又时常遣族人往来绿林赠送盐、布,吾等大可北出,联络他一起举事!”
这是路线之争啊,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甚至到了拔剑的程度,最后还是另一位最早起兵的大渠帅王凤站出来做和事老。
“既然都有好处和缘由,何不将部众一分为二,既南下,又北上?”
这确实是一个办法,分两头跑,还能让那该死的纳言大将军严尤不知道该追哪边。
于是大家就这样欢天喜地地一拍两散:王凤带队出新市,前往南阳的门户随县。
而王匡也率众出云杜,直插竟陵。
唯独不太高兴就是王常,在分部众时,一心想要北上干大事的他,却被大渠帅要求,加入南下的队伍。
“颜卿渠帅去年打下了竟陵,对那边熟悉,南下少不了你。”
王常掌握的部众不多,又在疫病里死了大半,话语权哪能跟大渠帅们比,只能委屈地应诺。
六月下旬,绿林军青壮之兵离开了大本营,开始为了求一条活路,分两支向外突围。
往北的绿林军万余人从新市出发,故称之为新市兵。
往南的万余人直欲顺江而下,故称之为下江兵。
两军分道扬镳之际,率领下江兵的大渠帅王匡回首他举事战斗过数年的地方,依依不舍。僵卧难以动作的疟疾病人被抛弃,那些走不动路的老弱妇孺也只能遥望他们,不知往后该怎么办。
王匡只暗暗发誓:“吾等一定会回来的!”
而新市兵那边,终于能带人打回南阳老家的马武却十分欢欣,对他背后的绿林山,连头都没回一下,心里更是喜滋滋的。
“终于,不用再回来了!”
……
亦是六月底时,冀州魏成郡倒是没有遭到瘟神袭扰,第五伦与马援、耿纯等人紧张筹划着对武安李氏的进攻。
两千流民兵由马援指挥,耿弇则带着他自己练了两个多月的五百士卒,是进攻武始县的主力。
第五伦从黎阳调了五百人回来亲自指挥,连同临时征召的壮丁,
此外还有第五伦临时征召的一千青壮,作为运送粮秣的辅兵,随第五公入驻邺城以北五十里的梁期县。
一来保证前军的粮秣,二来迫近赵地,以防李家的盟友赵刘的各位前朝余孽,不顾王师在关东而毅然造反。
三来嘛……身为大帅,离前军有点距离,省得第五伦自己手痒非要插手具体指挥,玩出微操来。
而就在三军出发前,马援和第五伦,还从郡府中得知了两桩大喜讯。
马援听说的是:他女儿怀孕了!
第五伦得知的是:妻子有喜了!
……
PS:三年,大疾疫,死者且半,(绿林)乃各分散引去。——《后汉书.刘玄传》
第174章 双赢
得知女儿喜讯后,马援才意识到,三十六岁的自己,大概明年就要做外祖父了,这真让他百感交集。
大概是太过沉浸在这种感觉中,马援才会鬼使神答应了耿弇的请求,让他带着五十人自称“朝廷使者”,前往武始县城(邯郸市峰峰矿区)。
身份是假的,节杖是伪造的,只有耿弇那一口关中茂陵口音,以及难以掩饰的高傲劲倒是很像真货,反正朝廷使者往来频繁,每个月都会过上一两个,由不得对方不信。
耿弇走后,贼曹掾赵尨才有些担忧地对马援说道:“耿伯昭乃是北道大族,郡大尹视之为宾客,万一有所差池……”
马援却丝毫不担心,耿弇的胆识智谋,他可是亲自试过的:“秦末时,郦食其一老儒尚能轻松斩得陈留令首级以献高祖,何况是耿弇?”
“若是他连这点事都办不成,那死便死吧,魏成唯一的损失,就是耿纯失去了一个族侄,如此而已。”
且所,第五伦这大半年来,对西北三县一直是放养,试图麻痹李家。而在邺城练兵时,皆扬言是要去协助更始将军等人击赤眉,出发时也是往南走,然后才悄然向北折返。李家现在应该没什么防备,赶在马援所率主力被敌人发现前,先试试能否以奇取之。
否则,若是武始县里那些李家的旁支故吏联手附近的钦口山盗贼顽抗,就那复杂的地形,可有得打了。
靠着第五伦的立体地图,附近的地形概要都在马援心中,这钦口山又名“滏山”,有滏水出焉,泉源奋涌,若滏水之汤。
山脚下是武始县城,往西有一条险道直通涉县,是为太行八陉之四的“滏口陉”,山岭高深,实为险厄。
三军就在数十里外蛰伏,每过一刻,他们被滏山贼发觉的可能会越大。眼看太阳已经滑过了中天,武始县城方向还没动静,扣押的放羊娃、行人却越来越多,迟早会暴露,众军吏都有些着急,直到派去县城附近的斥候赶回来报讯。
“成了!”
即将日暮之际,马援率前队匆匆抵达丘陵间的武始县城时,却见耿弇正坐胡坐城头酌酒,脚边踩着一个胖乎乎被绳索绑了的官儿,他居然已经挟持了倒霉的武始县宰,并顺利在围攻中退出县寺,还控制了一座城门,怎么办到的?
见马援抵达,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劫持的耿弇面不改色,低头对马援喊道:“马校尉,如何,这趟算我赢了罢?”
不愧是才十八九岁的小鬼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两人的比试,马援乐了,笑骂道:“如今我是你的上司,你赢,便是我赢,亦是伯鱼所说的双赢,更何况……”
“这场仗,还没完!”
确实如此,虽然耿弇出其不意劫持了武始县宰,可此人亦不过是本地豪强及李家故旧的傀儡。虽然他们遭到袭击失神了一会,但此刻反应过来,立刻开始组织人手反扑,也不管对面是朝廷王师、郡尹大军。
城东、城西、城北,到处都有人涌过来,想要将头裹黄巾的流民兵赶出县城。
而随着一阵喊杀声,滏山方向亦有一支贼人杀过来,他们打算来个里应外,将黄巾兵击退。
“来得好,也省得吾等进山里剿了。”
马援让隶属于耿弇那五百人立刻入城,自己则将兵匆匆于南门外墙下列阵,给耿弇下令道:
“我击外,你击内!”
“看究竟是你先控制县城,还是我先击退贼众!”
……
“马文渊这是以为,我只能擅长骑战么?他却是想错了。”
耿弇给自己选择的取城路线,是城墙之上。
站在这儿,方不过六里(一汉里400多米)的小县城一览无余,耿弇取下一支轻箭,搭在角弓上,大拇指扣弦,瞄准县城中央方向射去,箭若流星高高抛起然后滑落,直接越过了一个小里闾,落在一条通往南北的必经之路上。
“大善。”
耿弇了然,回头看着他亲自从征兵中挑选出的百人队,他之所以不喜欢流民兵,而要求从编户齐民里有选择的征,是需要一些有特殊技能的人:箭术。
猎户和弋射者被征募入伍,加以训练,然后由耿弇集中起来,今日便派上了大用场。
“随我沿着城墙移动,但见城中有人列队而过,视为叛贼,直接居高临下射之!”
而随着耿弇的号令,其余四百步卒,除了留下一百守南门外,其余三百也沿着墙随弓手行动,先前往东门!
一里多的距离,简直瞬息便至,想要冲过来攻击徒卒的李氏叛逆,耿弇让人故意放他们靠近到数十步内,才从城墙上猛地齐射,伤敌十余后对方狼狈溃退。
耿弇让众人勿追,目标直指城门!
他这套战术避免了混乱的巷战,天色全黑的时候,东门、北门皆有条不紊,顺利拿下。当然,也有不少慌乱中结伴而逃的当地百姓被无情射杀,耿弇对误入战场的无辜者熟视无睹,不断喝令放箭,不得犹豫,他眼睛只盯着尚在叛军控制下的西门。
不断留下守门后,徒卒已只剩下百余人,而城内的叛逆都被逼到了西门来,想要守着这儿,以期待滏山贼的支援,这下他们必须以少打多了。
城头的射手几乎没有损失,只是有人摸着腰间空空如也的箭壶道:“耿参军,箭矢已尽!”
“吾亦尽矣。“
耿弇果断背起大弓,抽刀出鞘:“天黑了,夜战,短兵利!”
他第一个跃下高不过两丈的墙垣,挥刀向负隅顽抗的贼人斩去:“随我下城墙,夺西门!关起门来,再慢慢打狗!”
……
耿弇即将夺取县城四门之际,马援也在城外与滏山贼陷入了苦战。
因为前往武始县城的道路狭窄,马援的部队拉得很长,最初到的只有千余人,还分了五百给耿弇。
马援只能带着剩下的人,在城西力阻贼人。
“往西边路口去两百人,守住路,勿使我军后队被阻断。”
马援则带着其余三百人披坚持锐,结成阵与贼人硬碰硬起来。
在第五伦顷全郡之力打造下,“黄巾兵”们的装备着实不俗,三分之一的人披甲,每个人都能拥有铁制兵器,毕竟郡武库的存货虽然良莠不全,但全拿出来,可是足够武装数千人的,暂时没受到铁器被滏山贼截断的影响。
然而,对面的滏山贼寇,也绝非马援对付过的赤眉别部迟昭平能比的,竟也有不少人披甲戴胄,手里刀兵明晃晃的,不再是贼人熟悉的农具草叉,在最初的混乱中交战时,竟打得有来有回。
这让流民兵中曾经是黄泽贼的士卒惊呼:“这哪里是贼,甲兵比官兵还好!”
看来跟爹不疼娘不爱的黄泽贼不同,滏山贼才是李家扶持的精锐啊。
贼人过去一年里屡屡劫持,第五伦一直没管,让他们得意惯了,十分骄横,这股心气让他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官军竟没有惧怕,反而嗷嗷叫着杀过来。
这算是流民兵成师以来的第一场硬仗,还是夜里。好在第五伦考虑周全,在邺城让他们练习过夜战,伙食改善后夜盲症也没那么严重,他们借着城头的些许微光,与不知数量几何的贼人鏖战。
虽然天是黑的,但马援心里却没瞎火,让前方一个队挡住蜂拥而至的贼人,其余人等则在墙下慢慢结阵,顺手还亲自杀了两个惊慌失措乱窜的家伙,再让人将他们人头高高挑起来。
“乱跑或者调头,便是这个下场!”
军法的压力让流民兵们遏制住想要开溜的双腿,相互靠拢,手里紧紧握着矛,虽然黑暗中不断有贼人乱射的流矢飞过来,但所有人都紧张得抿着嘴,这一刻队伍里出奇的安静。
阵已成,马援立刻号令,让前方用身躯和甲盾挡住敌人冲锋的老兵们退回来。
他们退却之际还出了意外,因为紧张加上天黑,有士卒调头时慌不择路,直接撞到正在放平的矛上,被尖锐的矛头戳进了胳膊里,他嗷嗷大叫起来,惹得这一队的新兵更加慌张。
一旁的军官是个脸上有烙印的刑徒兵,竟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没有砍矛头,而是直接砍了那人的手!
而被血溅了一脸的新兵们都被吓得不敢言语,仍然得听着腰鼓的节奏,开始缓步向前。
马援这时候不逞匹夫之勇了,坐下没马的时候,他能做好一个指挥官的角色:“按照训练时的样子,排好队,矛放平,向前走!”
虽才几百人,但亦结了一个小方阵,前几排长矛都是放平,后排的戈、戟则是倾斜。
咚咚咚,咚咚咚,第五伦延续了新秦中猪突豨勇的优良传统,让流民兵中带着几个挂腰鼓的士卒,敲着节奏,指挥众人前行。
半年来无数次的训练起了作用,虽然很多人是初临战阵,但仍下意识地向前迈步,集体的力量能够壮胆。
他们越走越快,而对面冲过来的滏山贼,只能看到一支层层叠叠的队伍向自己压过来,而且前排皆着札甲,目光一点不凶狠,反而有些呆滞,就这样不减速地行了过来。
滏口贼几个杀红眼的贼人犹豫了一下,竟依然冲了过来,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为首的大汉先是往下面一滚,手中环首刀叩开两根长矛,向前迈进一步,刚要砍边上的矛杆,迎面却有根长矛刺来。他急忙横刀挥挡,身边却又有一根长矛斜刺,却卡在札甲上,幸好幸好。
但头顶立刻有一柄长戈落下,鲜血飞溅,贼人倒地,被络绎经过的士卒踩在脚下。
类似的事不断发生,敢正面硬冲的贼寇,都被长矛刺出了血窟窿,被戈戟戳破了脑袋,惨叫着倒毙!
滏山贼本来想要乘夜乱冲一气,将官兵打散,好救回武始县城,岂料却碰到了硬骨头。
而随着大队火把从后方抵达,马援的后队一千人已经杀到,滏山贼众一看,再不敢来触碰,丢下百多具尸体后,开始纷纷向后退去。
“原来贼人这么弱。”
“原来吾等这么强!”
有序胜过无序,方才还有些慌乱的流民兵们心中大定,马援明白他们的目标,没有急着带众人向黑夜里追击,而是指挥方阵开始转弯,派了一个百人队保护西边侧翼,大部队则朝西门前进,那儿挤着大量贼人,可以将其歼灭。
正值耿弇也带着部下从城门内持短兵向外冲杀,城内外的贼人已经丧胆,被追得匆匆往外溃逃,岂料才出城,就撞上了长矛组成的森林,人挤人之下,纷纷被戳倒在地。
到头来,被内外夹击的反倒成了他们。
“降了,吾等降了!”
贼虏们受不了这无情的屠戮,剩下的百多人只能跪倒在地,扔了手里的兵刃,重重稽首只求活命。
马援适时下令收矛,让人将俘虏抓起来审讯,而他则踏过满地尸骸与血污,朝西门走去。
走到西门边时,有一具躺在大门边的尸体忽然暴起,却是个手持利刃的悍贼,哇哇叫着想拉一看穿戴就是军官的马援同归于尽。
马援轻松闪过,将刀捅进了此人的心窝,却发现其背后也中了一支箭,却是耿弇射来的,力度拿捏得十分恰当,没有太重透胸而出把马援也一起干掉。
即便如此,马援还是抱怨了一句:“你是想射他,还是射我?”
身上满是血点的耿弇没有搭理,只快步走到城门处,将刀重重插在那儿作为标记:“是我先扫控制四门,走到西门下,马校尉,这次是我赢了。”
“你赢就是我赢,亦是伯鱼双赢。”马援乐了,也没有搭理这个争强好胜的小伙子,只转过头看着黑黝黝的滏山,滏口道就在山脚下,绵延向西,直达巍峨的太行。
对马援来说,这趟作战,有一件事比起女儿有孕更值得开心的事。
也比跟耿弇着小儿曹打赌比输赢更有趣的事。
他满是期待:“君游吾弟,就在这条路的另一头吧!”
……
万脩确实在滏口道百多里外的另一侧,有了第五伦打好招呼,他和猪突豨勇已经顺利过了上党,与马援之间,只隔着一个涉县。
鲍永派给他们的向导,还指点着狭窄道路尽头的小城邑说道:
“涉县过去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叫做……”
“沙县!”
……
PS:有事晚了会不好意思。
明天继续加更。
说点事吧,追更的读者可以看下
可能会有读者骂我,还是解释下吧。
为什么每次要给自己立13:00,18:00的flag又天天迟到呢?和前几本书一样,设置一个模糊的下午、晚上不香嘛?
是香,但是,作者是个懒癌拖延症晚期的人,完全没救的那种,追过前几本的人应该清楚。
非得强行立旗,先把牛吹出去:“我一定整点发!”才能逼着自己码字,不然肯定拖到晚上,拖到23:59,懂的都懂。
所以要是没准点,大家也别太生气,那个时候我肯定在努力码字或者修改,或者写了一半不满意临时修改,我攒不下稿子,都是临时码,状态不一,所以更新时间才跟狗啃的一样。
反正从开书到现在,六十多万字了,没有一天断更缺更,说好的加更也从没有鸽过,希望这种情况,能持续到完本。
知道追更不易,所以,我宁可天天迟到被骂,也不想重复以前的缺更了,要跟懒惰的自己斗争到底。
这同样是一个巨大的flag。
第175章 大腿
猪突豨勇于六月中旬抵达上党,从新秦中一路过来,两千多里跋涉,起码有三百人掉队,或因疾病,或因疲惫,比例已经很低了。
万脩打发他们去长陵第五里,有了第五伦,那儿就成了猪突豨勇的“家”。
加上沿途物故的人,在上党郡城附近清点人数,只剩下千余。这一路来,军纪是万脩极其重视的,虽然做不到第五伦带队时连践踏青苗都割头发的程度,但若有欺辱抢掠百姓,万脩必重惩,在上党境内一口气杀了十个违纪的士兵。
这让上党功曹掾鲍永十分惊奇,这支军队,确实跟普通王师不太一样。
七月初时,他们休整恢复体力,补充鞋履粮食后,出上党壶关,沿着滏口陉东行。
滏口陉乃是并州通往河北的要道,西起壶关,东至滏山下的武始县,东西绵延三百余里,自古为兵家要冲。春秋时齐桓公率诸侯至此威胁晋国,战国之际秦赵之间在上党反复拉锯争夺,长平之战,滏口亦是号称“四十五万”赵军的生命线。
绕着兜底的山崖一路盘旋上下,大平原来的士兵抱怨道路崎岖难走,第五伦派来给他们带队的上计掾冯勤却道:“校尉,这条路已经是太行诸陉中地势起伏最小,最易走的了。”
它实质上是太行山之中一条断裂带,把里一连串的县城小盆地给连起来了,几乎感觉不到很大的地形反差,就穿过了太行山主脉。
尽管此时是初秋,但峡谷中依然清爽,崖壁上苍松翠绿,滏水湍急向东,气温比外头还低一些,走着走着,道路再度狭窄,两岸山岭高耸,宛若一道重要门户,而中间多了一道小关隘,这便是上党、魏成之间的交界。
来到这,就意味着狭长的滏口陉已经走了一半,和好兄弟马援是越来越近了。
此处远没到上党壶关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程度,几十人守备的小隘,墙高不过丈余,万脩派人持第五伦的文书符节叫门,对方闭门不纳,只搪塞说要请示县宰。
万脩哪能等他们援兵抵达?立刻发动强攻,花了半天时间打下来后,前方豁然开朗,涉县县城就在眼中。
万脩不知道的是,第五伦初次听说自己辖区之内,涉县的故名叫“沙县”时,差点笑出了猪叫,还跟人反复确认。
“这‘沙县’当真是故名,而不是皇帝陛下改的新名?”
最后确定,乃是当地在春秋时有一个“沙侯国”,故汉初因名设县,当地至今还有豪强沙氏,确实和王莽没关系,第五伦才松了口气。
听闻有军队抵达,涉县如临大敌,从沙氏到官吏百姓,满城皆惊。
最初以为是来自太行的山贼,等发现他们旗帜鲜明后,明白是官军,县里人更怕了:“盗贼要粮,王师要命啊!”
第七彪派人叫了半天门,即便搬出第五伦来,涉县依然不从,他遂过来请战:“校尉,强攻吧!”
这趟远行,第七彪最初时心里不乐意,但抵达涉县后却恢复了劲头,还跟部下们说道:“吾等乃是宗主旧部,而魏地的士卒是新兵,这场仗必须打出威风来,否则客居于邺,肯定会叫当地人所轻。”
第七彪心里打着小九九,料想第五伦肯定招揽了大量部属,过去在军中能排上号的自己,位次说不定就往后挪了,可不得表现表现?
万脩却是没这好胜的心思,他听冯勤说,另一支兵的主将是马援,那有什么好争的?万脩的主要目的是保存士卒存活,他知道每个老卒都十分珍贵,亦是第五伦建立更多军队的基础,路上每倒下一个,万脩都心疼得不行。
他心里是有“仁”的。
于是万脩道:“涉县之内,从贼叛逆的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只是害怕,恐惧会让人什么都听不进去,吾等若是强取,武安李氏的故吏和姻亲豪强一鼓动,全城的人都会协助守备。”
他们没携带太多攻城器械,久持不利,但也无法绕过涉县直接往东,县城横亘在漳水之畔的必经之路上。
这时候,却是奉第五伦之命来给他们带路,少言寡语的冯勤站了出来。
“校尉此言有理,不如让我进城去,晓之以理,说服涉宰和豪强们。”
第七彪斜眼看着这个闷葫芦:“就冯计掾,平素连话都不说,也想做说客?”
冯勤道:“不用说,只需我进去,表明身份。”
他倒不是想效仿耿弇挟持县宰,只是能和豪强对话的,也只有豪强,繁阳冯氏乃魏成著姓,按照豪右们不成文的规矩,里面的人是不敢伤害他的,否则就是结了世仇。
“涉县距离武安远,李氏对此县的操控没那么强,主要是通过滏山贼断滏口道,切断涉县与郡城的联系,迫使涉县服从。”
“只要我道明大尹爱民之心,不动涉县宰与豪强利益,此城可不战而下。”
但事情远没有冯勤说的那般顺利,在他拽着抛下的绳索登城后,迟迟没有动静,搞得第七彪都急了,再度说要攻城。
万脩却不急,乘着即将入夜,让人摸着黑返回西面,然后点亮火把往东抵达涉县城下,汇入围城一角的营地。
反复数次,整个前半夜里,涉县豪强只见不断有“王师”点着火从滏口陉抵达,营垒的灶光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粗略清点,起码有三千之众!
眼看对方不断增兵,小小县城压力倍增,这哪顶得住啊!
而这时候,也有从武始县那边逃来的人说,武始已被第五大尹派兵夺取。
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冯勤方能与城内官吏豪右达成协议,等到天亮之际,豪强沙氏直接将县宰绑了送出城来,说都是此人收受武安李氏贿赂女人,才负隅顽抗的!
果然,背锅的还是流官。
万脩没有戳穿他们的把戏,只让冯勤代为假宰,又给他派了两百人入驻县寺。同时表示自己乃外来人,对接下来的道路不熟悉,“请”沙氏等豪右将族中嫡子送到军中来带个路。
冯勤对这位校尉的风格颇为赞赏,万脩虽然轻侠出身,但很讲究侠义精神,是个喜欢”以德服人“的家伙,就像当年放弃刺杀第五伦一样,武力永远是他最后采纳的选择。
有了几个人质,部队也休憩吃饱后,万脩立刻带人继续沿着滏口道东行。
道路已经比前半段易走了许多,队伍速度加快,次日抵达从太行山中奔涌而出的铭河,滏口陉分出一条支线往北,通往李家的老巢武安。
此时,斥候禀报,说河对岸出现了一支军队。
双方斥候试探着隔河靠近,虽然秦腔与魏语鸡同鸭讲,但一眼瞧见了对方头顶的黄巾,是自己人没错了!
少顷,两军遇铭水两岸,河水清浅,万脩纵马渡河,而对面也有两马迎了过来——坐下一匹马,坐上还有一马,正是马援!
“文渊别来无恙!”万脩抱拳,亦是十分激动。
“君游怎么才来!我等了数日,只道还要带人去涉县助你。”马援哈哈大笑。
两军会师,第五伦的“肱股”,两条大粗腿,终于又走到了一起。
……
七月中旬,万脩、马援会师之际,北方百里外的武安县李氏坞堡内,前任督盗贼李能也惊闻了武始、涉县在数日内相继沦陷的消息。
“第五伦偷袭我!”
李能确实没料到,毕竟从夏天开始,第五伦就一直在郡中宣称,要派兵去提防迟昭平再来袭击元城皇庙,还要调兵去协助更始将军和太师讨伐赤眉。
这让李家放松了戒备,天下板荡,第五伦腾不出手来收拾自己,更何况,自家背后,还有邯郸的本家,真正的“赵郡李”做靠山,与河北两大豪强之一:赵王子刘林亦是姻亲,牵一发而动全身,想来第五伦没胆量动手。
可万万没想到,攻击来得如此迅猛精准,居然连西边也有军队袭了涉县,莫非当真是第五伦从朝廷求来了王师?
如果说上次失了黄泽贼,是断了李能左臂,那这回武始、涉县陷落,就好比卸掉了他家的两条大腿,仅剩武安独臂难支。
反攻是不可能的,虽然武安是大县、大城,依靠一千铁官奴、一千族兵,再裹挟县卒,最多凑的出来三千之众,只能自保。
“事到如今,只能拼死抵抗了。”
李能毫不犹豫,立刻派族人赶赴东边百里外的邯郸:“去禀报赵王子刘林。”
“第五伦要对赵刘动手了,邯郸之殇,先从武安而始!”
……
邺北五十里有梁期县,正是第五伦带兵入驻之处,梁期宰阎杨虽然德行有愧,据说睡过嫂子,但能力不俗,而且是冯勤的好友,上计如实禀报,第五伦行县的时候也投入门下,让第五伦控制了邺城的北门户。
而在地图上看,梁期县距离邯郸还更近,往北四十里,也就是后世不到二十公里,便是河北名城邯郸。
所以邯郸与魏成郡之间,除了两条河及一道赵国南长城遗迹外,无险可守,半日可兵临城下。
但第五伦既无多余兵力,也不可能对邻郡不宣而战,还得反过来担心与武安李氏交好的邯郸赵刘,派遣坐拥的数百车骑、两三千徒附南下“围魏救赵”呢。
赵刘不比武安李氏,大宗小宗打断骨头连着筋,牵涉到河北二十多个县的向北,一旦他们被逼急了举事,那可是真正的跨州连郡,难以遏制。
这也是第五伦迟迟不动手,非要等朝廷十余万大军开到关东的时候。
世人不可能如冯衍那般了解更始将军,仍觉得王师和赤眉胜负难料,第五伦只能赶在这只纸老虎被戳破前河北豪强不敢妄动的当口,翦除武安李氏。
所以第五伦在收到武始、涉县皆下,马援、万脩会师,开始逼近武安的消息后笑道:“不愧是吾之肱股,伐攻伐谋做得不错,但接下来,能否一战而夺武安,就轮到伐交了!”
必须稳住赵刘,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更多敌人牵扯进来,一来他们会支援武安,让第五伦一统魏郡的目标无法达成。二来万一消息传到梁地,让更始将军、太师决定不管赤眉,先来河北,途经魏地,十几万暴徒乱兵啊,那才是真正的引狼入室,灭顶之灾。
第五伦想过派伶牙俐齿的黄长去,可又一思索,豪强倨傲,派这矮子过去,指不定会被对方视为羞辱。
于是只好对不住黄长,点了刚从上党返回,容貌清秀,“谈吐得当”的主薄冯衍。
他是更始将军幕僚,邯郸应当不知其“死讯”,这身份会让赵刘觉得,第五伦背后确实是朝廷王师大军,不敢妄动。
“敬通只需要将此事告知桓亭(赵郡)大尹,他背后的赵王子刘林及赵郡李氏自然得闻。”
第五伦送冯衍出梁期县北上,冯衍和上次去勾搭鲍永一样,信誓旦旦承诺:“衍必不辱使命!”
可车轮才滚动起来,冯衍这狗头军师,上回在上党尝到了甜头后,竟又在心里自作主张了!
“第五伦、赵刘、鲍永。”
“魏郡、赵郡、上党。”
两条船哪够,以他的本事,要一次三条船才行!
冯衍暗道:“以我一己之力,纵横捭阖于三方之间,让他们往后联手反新复汉的机会,来了!”
……
PS:第二章在13:00。
第176章 加戏
邯郸,数百年来一直是潮流和富贵的代名词,人口拥挤,市坊繁荣,当之无愧的河北第一大城。
而王宫与城池分离,位于西南方,围成了一个小城,里面既有赵武灵王、惠文王的高台,亦有汉朝赵国诸王修筑的奢华宫殿,廊桥如虹,蔚为壮观。
“美哉室!”
刘林坐在窗扉前,看着熟悉的一切,他知道,这座宫殿在自家入主前,早就换过无数个主人。
汉朝最早的赵王,姓张,刘邦做游侠时跟着混过的大哥张耳,以及他的儿子张敖,只是张敖被几个胆大包天试图刺杀刘邦的臣子牵连,丢了王位。
然后,就轮到姓刘的赵王了,最先来的是高祖的宝贝儿子刘如意,这孩子就一个字,惨,母亲被吕后弄成了人彘,自己则被强灌毒药给鸩杀了!
接着是刘邦另两个倒霉儿子,继踵而至。
赵王刘友:因为讨厌吕后塞给的吕氏王后,被杀。
赵王刘恢:因为讨厌吕后塞给的吕氏王后,自杀。
然后又变成了异姓王,赵王吕禄,在功臣列侯诛灭吕氏时,被斩。
再变为同姓王,赵王刘遂,可算过了几十年好日子,却在汉景帝时卷入七国之乱,见大势已去,自杀身亡。
顺着数下来,短短几十年间,就换了五个家族,简直是葫芦娃救爷爷,其中好几个还是一世而绝,这赵王简直有毒。遂有人说……是刘如意和戚夫人的毒咒,让每一任赵王都不得好死!
直到刘林的祖先,赵敬肃王刘彭祖到来,才结束了这诅咒。
作为汉武帝的兄长,刘彭祖命很硬,硬到什么程度?那个鼓捣出推恩令,以折腾诸侯为乐的大恶人主父偃,硬生生被刘彭祖设计弄死了!而刘彭祖自己一点事没有,依然享乐到老。也只有心狠手辣的他,才镇住了赵王宫里的邪气,竟传承了六代人,与汉始终。
十多年前,就在刘林即将成为这一系第七世赵王的时候,晴天霹雳传来:“我大汉,亡了!”
倒霉的刘林遂被降级为“邯郸侯”,只得以保留赵王宫。
虽然被废去了王位,但一百多年的积威和财富仍在,邯郸轻侠豪强尊崇赵王子,甘为门客。从赵国推恩令分出去那二十几家侯国,也皆以刘林为宗主,毕竟在这乱世里,哪怕是豪强,也只有抱团才能求存。
刘林听说,始祖刘彭祖当年对待到任赵国的二千石,都穿着黑布衣扮为奴仆,亲自出迎,清扫下榻之处,让流官放松警惕。然后多设惑乱之事引动对方,置酒饮宴,记录他们言语失当之处,以此相威胁。在位五十多年,排挤了了三十多位二千石,没人能干满两年的,赵王也就因此专擅大权。
刘林效仿先祖之事,利用自家财富,施展手段,由此操控了王莽任命的“桓亭大尹”:想收税,想征兵,想要保住官印,就必须与赵刘合作,否则就等着滚蛋。
底下的小宗也有样学样,架空了各自的县宰,这就使得刘林名为赵王子,实为两郡尹。
说来也是戏剧,汉朝的时候,朝廷对诸侯十分防备,管控严格,剥夺了他们军政大权,只当猪养在地方上。
可在失去王冠,成了普通豪强后,看似是贬斥,刘姓子孙却赫然发现,自己也被解除了束缚,做事反而比以前更加方便,十余年后,眼看新朝日薄西山,这些重新控制地方权势的诸侯后裔,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为了让冀州牧告诉朝廷赵王后裔没有异心,刘林甚至故作姿态,将王宫一半让了出来,交给郡尹作为办公场所,实则是为了让他就近作为傀儡。
今日在王宫温明殿中,刘林就上演了“垂帘听政”的一幕,前堂是桓亭大尹在接待来自第五伦派来的使者,而刘林则坐于漆扆屏风之后,耳附于上,仔细听着冯衍的每一句话。
“敢告于大尹,此次之事,实在是武安李氏屡欺郡尹初任,勾结盗贼劫掠铁器、粮食,使得西北三县消息不通于邺城,这才不得已,向朝廷请求,更始将军遂发兵数千,从上党击之,如今已取武始、涉县,将李贼困于武安。”
“这本来是魏成内政,但考虑到两郡声息相闻,便遣我来告知大尹一声。”
原本冯衍奉命行事的话,就只需要说这么多,告诉桓亭大尹就相当于转告赵刘:别乱来,我背后可是有王师大军的!
可冯衍却觉得有些不够,若是威慑没起作用,反而将赵刘逼反,导致魏成与赵刘兵戎相见,那他的大计岂不是要黄,遂在表明第五伦的态度后,给自己加了点戏。
他抬起头,正视桓亭大尹背后的木屏风:“接下来的话,我想亲自对赵地主人细说!”
此言一出,殿中左右响起了一阵躁动的脚步声,隐约还有甲裙摩擦之音,若有烛光,定能从中映出一片刀斧之影。
但刀斧手们终究没冲上来要了冯衍的小命,倒是屏风后刘林笑道:“这说客有点意思,将他带进来!”
……
“先生何以知道我在后堂?”
刘林穿着一身常服,头上却戴着刘氏冠,晓有兴致地看着冯衍。
冯衍胆子确实大,自信地说道:“桓亭大尹说话时频频回首,只有两种解释。”
“其一,他忍着内急想要更衣。”
“其二,他只是个傀儡,身后另有其人。”
刘林拊掌笑道:”妙哉,那先生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冯衍暗暗想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使者也一样啊,我曾祖左将军讳奉世矫制平莎车立大功,我也得随机应变才行。”
于是他大言不惭:“非是我想说,而是要替魏成大尹第五伯鱼,向大王表明不便明说的真心!”
“我不是区区邯郸侯么,怎么成大王了?”
“再者,第五伦能有什么真心?”刘林冷笑:“打狗还要看主人,武安李氏是我家姻亲,他派人围攻武安,却还要派人来宽慰我么?”
冯衍摇头:“魏成大尹是不能容忍李能,因为李氏欺辱二千石太甚,若不翦除,第五大尹难以立足。但却不意味着,他想与赵刘为敌。”
刘林道:“他带着大兵屯驻于梁期县,一日之内可兵临城下,还说没有敌意?”
因为魏成郡的用兵,刘林也警惕地将自家掌握的数百车骑组织起来,防备第五伦偷袭邯郸。但仍在犹豫,若是不管此事,则李氏亡,自家外围势力被打掉了一块,而且武安、武始地势高,与邯郸近在咫尺。
李能可是连续派了三批人来求助,将态势说得越来越严重:他说第五伦是新朝死忠,早就想要灭赵刘,武安与邯郸唇亡齿寒,今日李氏灭,明天就轮到邯郸了!
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若是直接举起反旗支援李氏,又可能会引来王师征伐,替赤眉挡了刀,不符合刘林坐观王师、赤眉成败再做打算的计划,他们虽然在暗暗联络,但还没做好准备。
这犹豫之间,就给了疯狂加戏的冯衍发挥空间。
冯衍作揖道:“大王却是想错了,若是对赵刘有敌意,第五公何必派我来多此一举?他在给朝廷的奏疏里,直接编排赵刘欲谋反不就行了,届时那更始将军的大军,也不必去打赤眉,只怕先来河北一圈。”
刘林道:“我听说有王师自上党击涉县,这不是来了么?”
冯衍大笑:“大王可知那支王师来自何方?”
消息混乱,刘林尚未搞清楚这点,而冯衍想着反正瞒不了多久,竟直接擅自做主,帮第五伦透了底,只把人数多说了几倍:“他们来自新秦中,是第五伦的三千旧部!”
“当真?”刘林对冯衍和第五伦,并无半点信任。
冯衍道:“由此可见,第五伦和大王一样,也不愿意惊动朝廷,生怕王师北巡啊!”
“天下纷乱,眼看江湖之上,海岱之滨,风腾波涌,匹夫僮妇,咸怀怨怒,人心思汉,第五大尹亦常与我唏嘘,往后不知何去何从。”
冯衍开始抬高自己身价:“于是我便喻以匡扶汉家之言,让第五伦有所触动,这才会遣我来见大王。”
事实是,冯衍答应了鲍永要拉第五伦入伙,却一直没胆子摊牌,觉得时机还没到,但并不妨碍他将这件事当作已经成了。
冯衍将自己在上党说服鲍永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大概意思就是,第五伦对王莽忠诚不绝对,那就是绝对不忠诚,是赵刘可以拉拢的对象,只看他家愿不愿意付出诚意。
“第五大尹想要控制整个魏成郡,以便未来谋大事,所以武安李氏这绊脚石,是必须踢开的。”
“若大王愿意牺牲李氏,缔结盟约,一旦赤眉与新军决胜负后,魏成郡,愿意拥戴大王!”
见刘林似乎有些犹豫触动,冯衍加重了谈判的筹码:“不止是魏成,还有上党也会加入!”
“上党?”
冯衍得意道:“然也,我其实不止是第五伦的说客,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上党的真正操持者,功曹掾鲍永的知己好友,他亦心念前汉,暗暗叮嘱我注意河北宗室可谋大事者。”
“依我看,值得吾等拥戴之人,就在眼前啊!”
冯衍明示刘林:“大王,是为了区区李氏坏了大事。还是忍耐一时,共谋大举,得到第五伦与整个魏成为友,使得天下去亡新,复圣汉!孰轻孰重,唯望君深思!”
……
“先生请回去转告魏成大尹,我会派人劝武安李氏放弃武安,让第五伦控制整个魏成。”
“但第五伦也要如约,不可深追杀绝!”
这是刘林的最终决定,让冯衍大为欣喜,承诺道:“诺!一定能让赵、魏化干戈为玉帛,他日共谋大事!”
等刘林送冯衍出王宫时,看到冯衍的车马,摇头说太过简朴,让人将自己的车驾拉出来赠送,冯衍力辞后,便让人往他车上塞些金帛之物。
末了却又关切地问冯衍:“我看先生高才,不知在魏成担任何职?”
“主簿。”
“才是区区主簿?”刘林故作惊讶,大呼可惜:“第五伦不识人啊,我觉得以先生的口舌谋略,不亚于陈平、张良,胸中亦有韬略,乃是复汉三杰之才也。”
复汉三杰?这称号让冯衍都快飘上天了。
“我现在只是区区邯郸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能赠与先生金帛。”
刘林凑近冯衍:“但日后若能举大事,三公九卿,封侯何足道哉!”
这话让冯衍轻飘飘的,他竟然真的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赵刘和第五伦化敌为友。
在回梁期的路上,冯衍满心欢喜:“刘林说我是当世张良、陈平,算是看对人了!”
“我得素衣縞冠,使於三郡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三郡亲如弟兄。”
他现在有三重身份了:魏成第五伦的军师主簿。
上党鲍永可以托付妻子的至交好友。
还有赵地主人刘林的复汉谋主。
不管在哪个郡,他都能抬出另外两层身份,来加重自己的份量,在三个鸡蛋上惬意跳舞,最终踩着它们一举跃上“复汉三杰”的位置。
如此一来,冯衍更加自信了:“哈哈哈,就算是古之纵横家张仪、苏秦,亦不过如此啊!”
……
而在目送冯衍离去后,刘林却止住了笑容。
方才说好要让武安李氏撤入赵地境内,并非诓骗,只是撤起来没那么简单,最好让李能作困兽之斗,给第五伦的旧部以重创,再从容不迫离开。
如何在不直接反叛的情况下支援另一家豪强的斗争,这里面门道可就多了。
而且,虽然对冯衍的“复汉”大计十分欣赏,但在细节上,刘林却早有自己的打算。
“他想要推我为主做皇帝?当旗号?”
刘林却摇摇头,知道自己不可以贪心那个位置,起码暂时不行。
河北冀州,是前汉时设立诸侯国最多的州。除了巨鹿,其他每个郡都建立过王国。
所以,河北可不止赵刘一家诸侯后裔。
诸如北方的实力派,真定王刘杨,与当地豪强联姻,而且更自己这个“赵王子”不同,人家是当真做过王的,只是被王莽将冠冕给撤了,据说刘杨若是发狠,能从常山、真定两郡拉出十多家豪强,十万人来,凭什么听你刘林的?
还有中山刘,中山靖王的那一大批子嗣,以及广平刘、清河刘、河间刘、信都刘……家家都是当地实力派,可以为助力,也可能变成敌人。
他们与赵刘世系不同,只是亲戚,刘林当头,人家不一定服啊。
所以,若是举事,需要一个能让河北诸刘起码嘴上臣服的人,一面可以让河北一夜变色的旗帜!让他去前面做傀儡皇帝。
而他刘林,则像坐在屏风后操持赵地之政一样,做摄皇帝!
推开赵王宫一座偏殿的大门,里面戒备森严,外人轻易不得靠近。
刘林入了院中,来到一位三旬左右的男子面前,他正在被赵王宫的侍从礼官教导着,穿着一身明显僭越的皇袍冠冕,堂皇章服,在室内亦步亦趋,学着宫廷的礼仪步伐,进退举止,还真能唬住人。
他是王郎,那个在魏成自杀的卜算者的儿子,差点被李焉立为皇帝的“刘子舆”。
在漳水之畔目睹第五伦平定魏地之后,王郎带着杀父之仇,回到了邯郸,转投刘林,对这位“赵地主人”说了他那编造的故事。
“我是刘子舆,今年二十九。“
“我被偷偷送出宫抚养长大,逃过了妖后赵飞燕毒手;年十二时,认识了卜命者郎中李曼卿,跟着他前往蜀地;十七岁,汉家被逆贼王莽所篡,我到了丹阳;二十岁,还于常安;因为跟着家师学了望气之术,发现河北有天子气,于是辗转中山,来往燕、赵,以待天时。”
刘林听后,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遂将王郎偷偷养在宫中,至今已大半年了。
“赵王!”
王郎见到刘林来,便立刻朝他见礼,刘林却连忙避让,反对王郎作揖。
“不错。”
“子舆,孝成皇帝的遗孤。”
刘林夸赞王郎:“你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皇帝了!”
……
PS:大章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