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快刀斩乱麻
也幸亏他还有一丝理智,把怒火都憋回去了,起码面上没表现出来。
反而哪壶不开提哪壶,嘲讽道:
“你这儿,挺热闹的呀。”
“是!”张知劲眼色变也没变,顺水推舟邀请顾挺之:
“我正愁人少,堵不住他人的嘴。可喜玄武将军来了,正好请你做个见证。”
顾挺之一噎。
“你说请我,我就来?你算老几,敢指使我?不过”
他话锋一转,不无恶意:
“有热闹不看那是王八蛋。既然你诚心请我,那我就看看。以后也好回去吹嘘吹嘘。”
说完,他哈哈大笑。
张知劲只要他答应了就行,其它的他只当没看见。
他直接扭过头,对刘二女客气的道:
“还请你给搬几张椅子。”
按说刚发生的事,他们得避嫌,可谁让就只有他们两人是这个院里面的?
他也就顾不得讲究了。
刘二女定了定神,直觉告诉她要听话。
“好!”
她听令行事。旁观的妇人里,也走出来两三个有眼色的帮着她一起。
很快,院中就放了四把椅子。
顾挺之也不用其他人让,就自顾坐在中间的那把上了。
然后,他先笑眯眯地对华信少妇招呼:
“赶紧的,快坐下啊。你不累?”
又暗暗做了个手势,大门被最后一个随从轻轻关上了。
花信少妇犹豫了一下,紧随其后坐在他旁边,随从丫鬟立在他们身后。
张知劲没去凑那个热闹,还是站在院中,环顾四周,朗声道:
“都说‘眼见为实’。我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儿,我要说是误会,你们也不相信。
但要我就这样让它糊里糊涂的过去了,我也不愿意。
毕竟,人活着有时候就是为了个名声。
尤其对女人来说——对男人了不起是桩风流韵事,对女人来说有时候却能要人命。
所以,我想:咱们干脆大庭广众之下,当面锣,对面鼓的把一切说清楚,给咱们所有人一个交代。
大家说,可好?”
当然好了!
反正看情形也出不去——大门被关了,就像那什么贵人说的那样,有热闹还能光明正大的围观,她们干嘛不看?
这些妇人里着实有几个胆大的,借机找了块儿好地坐下。其他人本着法不责众的道理,也相继就近找地儿了。
刘二女也没意见。
就像古往今来,犯法的实行连坐一样。这一个人的名声坏了,也会牵连家人。
她一个人不要紧,大不了一死了之。
可儿子、娘家怎么办?
她巴不得说清楚呢,怕就怕别人不相信。
顾挺之没吭声,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
花信少妇这会儿再没刚才泫然欲泣的模样儿了,反倒正襟危坐。
一脸的雍容尔雅,举止从容大方,整个一副名门闺秀的典范。
至于那些随从?那是人吗?在他们主子眼里,不过是个物件儿。
张知劲眼看众人果然都不反对,随之进行下一步:
“你们两个谁先说?”
他问的是刘二女和姜氏。事有先后,追踪溯源,当然得首先问她们。
“俺”,他话音刚落,张郑氏已抢先叫道。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任是她脸皮再厚,也忍不住老脸一红。便干脆破罐子破摔,将错就错:
“俺儿媳妇儿先说。”
她推推不出声的姜氏:
“还发啥愣?”
又意有所指的道:
“我知道你好心,但也得有好报啊。别最后一片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那才叫好瞧呢。
想想你兄弟、你妹子,再想想你儿子!咱可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是吧?”
良心两个字,她咬的音儿重重的,几乎咬牙切齿了。
甚至,还背着人隔着衣服,使劲儿的在姜氏腰上一拧。
姜氏吃痛之下,差点叫出声。任是咬唇把惊呼憋回去了,好懒没露馅儿。
不过,到底开口了。
“今儿六伯爷开丧……俺看见刘氏,就是二女鬼鬼祟祟的……这本来不管俺的事儿。
可前段儿时间,俺才得罪了她。”
她为了取信众人,将上次她们婆媳想抢刘二女差事儿的前后也说了。
当然她没那么傻——准备实话实说,反而把事儿都推到张杨氏身上。
“上回五房盖新房,俺和婆婆好心来帮忙。
做完饭空闲时,五婶给俺们说了:想让俺们给知劲兄弟做饭。”
反正张杨氏也没在这儿,不会有人跳出来反驳。
至于张知劲?她早得罪了,一回还是两回有区别吗?
她当然说的理直气壮,好像是真的一样。
“谁不知道俺家的情形啊?这可是好事儿啊。俺们那个高兴啊!
哪知后来才知道,这活儿二女早接了。
她根本就是诳俺的。
俺那个气啊!白高兴了一场不说,还无缘无故的得罪了人。
当时,这事二女是不知道,但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她知道后会不会记恨俺们?
老祖宗早说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也怪俺们小心眼,想着要听老祖宗的话。
这不今儿,一看二女情形不对。俺还以为她要对付俺们,害怕之下便偷偷跟着了。
哪里知道——”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住——不好意思说下去。却不妨碍围观的妇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刚才看到的画面:
张知劲半躺在床上,刘二女趴在他腿上。听见声响,刘二女赶紧想爬起来……
嗯——
妇人们面面相看。虽然没说话,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等时间差不多了,姜氏不用人催,继续做结尾:
“俺哪里见过这个呀。害怕之下,不免叫了出来。
后来,俺正怕要被杀人灭口呢。你们就来了……”
说着,为证明所言不虚,她还一脸后怕又感激的瞧瞧围观的妇人们。
“你胡说!”
刘二女又气又急。
急得目眦欲裂,恨不得将姜氏生嚼了。
她怎么能胡说呢。这是要她的命啊。
偏偏姜氏还看热闹不怕事儿的——火上浇油:
“俺怎么胡说了?咱虽然是女人,可也要敢做就得敢当啊。
哦!我知道了!”
她拍了一下大腿:
“你这是心虚了吧?要不然,你能气成这样?可这怨谁?自己造的孽,自然得你跪着也得走完呀!”
“闭嘴!”
冷眼瞧着刘二女被姜氏的一席话挑拨地就要失态,张知劲先呵斥了一声。
姜氏不服气。
正想说出‘还查啥呀?不是说误会吗?看看,转眼这就忍不住为某些人说话了!’
张知劲的警告已来了:
“这里不是让你挑拨离间的地儿。
我让你说,你就说。说完了你就闭嘴。也听听别人这么说,也让人知道我们不会偏听偏信。
要不然让你这么胡搅蛮缠下去,岂不是扯到明天也扯不清楚?
大家伙儿又不是没事儿干了,谁有功夫光陪你生事儿?”
这一番话,张知劲说的又快又严厉,姜氏更觉得张知劲偏心了。
她心里也清楚她是拦不住刘二女说的,又到底刚被说了一顿,好歹是闭嘴了。
其他妇人们却觉得张知劲说的也有理。
的确,就算他们在无知,也知道不能偏听一个人说的道理。
虽然也有人觉得张知劲偏心。
可话又说回来了,你既然觉得张知劲偏心啦,那不就是说明了,你心里是相信张知劲和刘二女有私情?
要不然无缘无故的,张知劲干嘛偏心刘二女?
既如此,那人家偏心点不是挺应该的吗?那你还抱什么屈?
“你说。”张知劲不想拖下去,干脆利落了对刘二女点点头。
刘二女深呼吸了一口气,心里的火稍稍冷静了一下。她知道要想洗脱身上的污点,自己首先就得争气。
遂暂且忍气吞声,先把一切前因后果讲了个明白。
而且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更是连自己当时怎么想的都一一道出。
不过,连姜氏都知道往好了说,她自然也不傻,便将该隐的隐去,挑挑捡捡的说了。
“……我想着,到底一个院儿里住着,不知道也就罢了。老天爷既让我看见了,我总不能就那么眼睁睁的干看着吧?怎么着也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才是。
还有,那做贼的,谁不知道来得快去得快?要为我去报信儿的功夫,让他们跑了,是谁也得憋屈死吧?……
我就想着,我先冲进去。能打得过,嫂子(姜氏)就一块儿。打不过,正好有我拖着他,她先跑去报信儿。
哪里知道——”
她没往下说,但她的未尽之言在场的人都明白。
妇人们立刻群情哗然。
——虽然姜氏说的很有趣,让大家伙儿喜闻乐见。
但是万一,刘二女说的才是真相的呢?
日后她们只要想想:人家本来做好事儿不留名来着,结果没捞着好不说,却被她们冤枉了。
谁的心不是肉做的?到那时真能好受?
当然,这事说起来也不怪他们大惊小怪,实在是俩个人说的太南辕北辙了,让她们想不见仁见智都不能。
张知劲拍拍手,冷着环顾四周。
妇人们察觉到他的目光,有聪明的就想着:
“反正现在她们也没那本事——看不出来两个人说的谁真谁假,那还不如接着看戏。
至于说闲话?她们什么时候不能说,非得凑这功夫?”
于是,便率先住了嘴。
人都是从众的。
其他人慢慢的也不吭声了,场面儿再次安静下来。
张知劲暗自点点头,觉得很满意。
第九十一章 抽丝剥茧之
但凡这种男女之事,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要不然,拖下去——光流言蜚语都能把你淹埋了。
也幸亏这几个见证的妇人们听人劝,要不然现在事态就没这么平和了。
他理了理头绪,接着道:
“听了这么半天,我想着大家也都明白了。事情么,大致就那么两种结果。”
这倒是!
妇人们点点头。
“现在就看怎么能辨别出她们谁说的是真的了。既如此,‘抓贼抓脏’。你们二人有何凭证那就先摆出来,给大家看看。”
此话一出,姜氏一点儿也不怵。毕竟,该外人看见的都让他们看见了。
因此,她得意洋洋的道:
“凭证啊,多的是。只是如今也没必要拿出来吧。毕竟大家都看见了,不是吗。”
这时,自坐下后,一直没吭声儿的顾挺之再一次哈哈大笑,讥讽:
“看看,如今连个乡野村妇都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明明张知劲刚才话里的意思,说一切都是误会。结果,就有那村妇一而再再而三的,明知故犯。
真是让人可怜,可叹呐!
他故意装模作样,叹气道:
“唉!也不知她是把你的话当耳旁风了,还是耳背听不见?
哈哈!笑死我啦!回京后,跟兄弟们有话说了。”
张知劲皱了皱眉,顾自曲解了姜氏的意思:
“那就是说除了你说的这些,其他没得说了?”
不待姜氏回答,他快言快语地对刘二女吩咐:
“那好,你说!”
刘二女早就在心里合计了。
她当时往家来的时候,虽然她们行事匆匆的;但她也注意了,周围没人儿。
也就是说,路上这一段儿,她和姜氏俩人儿都没证据,随便他们怎么说。
不利的一面儿是,被人故意发现她在张知劲屋里的事。
这怎么证明自己?
她仔细想了想,越想越乱,越想越头疼。
但这苦头儿没白吃,她也不是没收获的。
这不,她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东西。
什么?——那把镰刀。
要知道,这村里人,虽然不想大户人家那样事事规矩。但只要勤快的人家,为防丢了或者为了好找,那些农具家伙事儿,该往哪儿放,总有固定的地儿的。
而偏偏张知劲屋里就不是放镰刀的地儿,他又不是那样使唤镰刀的人。
——那是不是,只要把镰刀在屋里找出来,多少也算是个证据?
她是这么想的,这时也就这么说了。
马上就有两个妇人毛遂自荐抢着去找,张知劲准了。不一时,她们果然在床角把它找了出来。
刘二女见了,提着的心安稳了一些。
不过,就这也不能说服所有人。
毕竟别人不相信的话,会找各种理由否定你。所以,除非你有确凿的证据,要不然人更相信‘眼见为实’。
便再接再厉,满脸诚恳的道:
“另外,我也愿意发誓:若我刚才说的话,但凡有一句假话。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死后投生畜生道,生生世世不得出。”
可能是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她这誓言发的真是斩钉截铁。
不过,这只是面儿上罢了,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惶恐的。
——毕竟她虽然说的都是真的,只不过删删减减几句罢了。按说她应该不怕发誓,但谁让她觉得她是在转老天爷的空子?
妇人们没看出来,又一次一片哗沸了。
也不怪她们沉不住气。
实在是,在这个连皇帝都自称天子,佛道皆受朝廷封赏的年头,你让他们想不相信因果报应都不可能。
偏偏有人还嫌事小。
就在这时,妇人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红花啊,你也发个誓呗!”
姜氏贱名就叫‘红花’。
姜氏当然不敢了。
自家里成年的男人离家后,她们婆媳两个,就疯狂的烧香拜佛。
当然,这不耽误她们做坏事。
但做坏事儿和发誓还是有区别的。
什么区别?
在她们看来:
——做坏事儿,天下大有人在,也没见谁得报应。
这是为啥?不是老天爷不知道,而是他懒得搭理你。
就像哪句话说的,‘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但发誓就不一样了。这就像是硬要把睡觉的人叫醒,上赶着找死呢。
——万一,老天爷本不想理你的。结果,你这一发誓,把他叫下来了。
好啦,他想当没看见你做坏事都不成。
这样,岂不是自找麻烦,正好儿让他把老账新账给你一起算了?
如今怎么办?
姜氏当没听见。
张郑氏耍无赖:
“去去去!就会没事儿找事儿。这誓也是能乱发的?老天爷能没事乱说?
再说,俺们凭什么发誓?这发誓的话什么时候也成了凭据了?
要这样儿,说句不敬的话,还要官府干啥?
一个个红口白牙说两句儿,是不是杀人放火的都无辜了?”
她越说,胆儿越壮。竟然倚老卖老,教训起张知劲来。
“大侄子啊,不是婶儿说你。你呀,要是就这点儿本事,那就别怪婶儿不给你面子。
——俺们不奉陪了!”
眼看她就要走,刘二女急了。
今儿,事儿不整明白,以后就更说不清了。
妇人们也急了。
看戏只让看一半儿,这不是明摆着让她们煎熬吗?
只有张知劲不慌不忙,像没看见张郑氏的动静一般,顾自说道。
“咱们再往下说。”
与此同时,张郑氏被顾挺之的随从拦住了。
她停住脚步,心直往下沉。
那边,只听着张知劲朝妇人们去了:
“我一直挺好奇的,你们怎么会来我家?
各位伯娘婶子、嫂子弟妹,不知可有哪位能站出来给大家讲讲?”
他说的客气,妇人们也笑脸相迎。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推推你。最后一个年长的妇人,被推了出来。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粗,话说的却清楚。
“……俺们这些人都是没跟着棺材去坟地,本来在下街坐着说话呢。
哪知,这一扭头却见来了一个马车。
然后,下来了这位小姐和两个丫头。”
她说的是华信少妇主仆,这谁都知道。
哪知她又来了一句。“她也在在上面。”
这个‘她’指的是——张郑氏。
张知劲闻言,心里更确定了。
“那可是马车呀!”
说话的妇人感慨道:
“咱这乡下,能有个驴车就是好人家。你看谁家有马车?
俺们那个稀罕啊!
真恨不得拉回自己家里去。
可俺们哪敢?
又都想着:这一辈子也不能坐的上,可还不兴俺看看?
谁料就有某些人多事。主人没发话,她自己就把自己当狗腿子了。
不仅不让俺们靠近,话里话外的还说要带贵人来找你。要是因为俺们耽误了贵人的大事,让俺们吃不了兜着走。
俺们本来不想来的。
可这不是她(张郑氏)话说的太难听了。
便有人不服气的,远远的跟在后面。结果,贵人心善却没给俺们计较。这一下,谁还忍得住啊。
等到大门时,俺们都跟着了。
……”
“嗯!”张知劲点头道谢:
“多谢这位伯娘!你请先坐。”
他转过身,看着张郑氏:
“你说说吧!”
张郑氏装傻:“啥?”
眼看张知劲定定的看着她,她不说不罢休。
她讪笑:
“这不,俺去送葬了吗?
正好迎头碰见了,先向俺问了路,后来打听你。俺想着咱不是一家人么,不就带来了。”
张知劲闻言,不禁故作失望,他再三询问:
“就这些?这今儿河滩上人不少吧?怎么就偏偏你遇到了?”
张郑氏啊立刻好像抓住了他,多大把柄似的,嗤笑:
“看大侄子说的话——可真稀奇。遇到了就遇到了,这还非得让俺说出个一二三来。
这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可让俺从何说起?”
说完,她忍不住的自鸣得意,还以为将了张知劲一军。
哪知,张知劲忽然调转马头,朝华信少妇的两个丫头发难。
“你们也来说说吧!”
两个丫头垂着手立着没说话,反而华信少妇忍不住开口了。
只见她柳眉一竖,俏脸一红,冷喝一声:
“够了!明明在查你的事儿,你不从自己身边儿找缘由,问我的丫头干啥?她们现在可跟你没关系。”
张知劲笑了:
“怎么没关系?至少你们来的太巧了。
虽然人说‘无巧不成书’。但常五小姐也是管过家、主持过中馈的人,应当知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儿。”
华信少妇(即常五小姐)更气了,大怒:
“你少狡辩!哦!我知道了。你这哪里是要问我的丫鬟?这明明是想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罢了。
好!那我就如你的意……”
“玄武将军!”张知劲打断她的话,没跟她纠缠,反而向顾挺之行礼:
“草民实在势单力薄,还请你高抬贵手,帮忙些许。”
常五小姐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张知劲会求人,这没啥大不了的。
可顾挺之是谁?
他心里真没有一点儿芥蒂?真就那么轻而易举的把求人儿的话说出口了?
更让她目瞪口呆的是,顾挺之还答应了。
——在张知劲话说完没多久,顾挺之点头道“好”,还问他: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我可跟你先说好,你还请不得我亲自动手。”
张知劲躬身谢过:
“草民自然不敢劳烦宣武将军。只要将军借我几个兄弟就行了。”
说到这,他还一鼓作气的将原由说了。
第九十二章 一力降十会
“看五小姐这两个丫头的意思,这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虽然民间一向不让私设公堂,滥用私刑。”
顿了顿,他一脸坚决:
“可这时候,迫不得已之下,也不得不用重典。”
“你敢!她们可是我的丫头。”
常五小姐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滕的一下站起来,激烈的反对。
张知劲不置而否。但她有眼会看,哪里看不出他的坚持?
这怎么可以?
常五小姐大惊失色。
不是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他就真那么狠心要把事情做绝,一点都不顾及他们以前的情分?
这句话,常五小姐差点儿脱口而出。
幸亏她还有点城府,将将在话到了嘴边儿时及时拦住了。
并且很迅速的做了恰当的应对。
——不管于情于理,再与张知劲辩解,那都是对着聋子骂人——白费功夫。
当然最重要的是,也不合适。
毕竟他们之前的牵扯太一言难尽了。
她干脆弃张知劲于不顾,向顾挺之明着说笑暗里虚情假意:
“世弟,以前别人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还不信。眼下,我可活生生的看到了。”
又用一副声明大义的模样,忧心忡忡的道:
“要说我的丫头吃点亏也没啥,这世上比她们委屈的人还少了。可我真怕她们被屈打成招?毕竟他们都是些弱女子。
再则,她们到底是我的人,到时消息传回家去,咱们两家——”
她故意没往下说,可知道他们两家根底的人,都对她没表达出来的意思心知肚明。
这也是内宅常用的手段——挑拨离间、借刀杀人嘛!
从小玩到大的,她用的熟练着呢。
只是这回她实在不走运了,竟踢到了铁板。
——不要说张知劲这个看惯了她各种手段的人,吃过亏不上当。
就是她以为的合该为了她挺身而出的顾挺之,也与她希望的情形相差甚大。
——只见在她那样说了后,顾挺之故意曲解她话中的意思,送水推舟:
“可不是!五姐没说我还没想起来,你一说,那就更应该答应张知劲的了。
我知道五姐自来心地良善,最是见不得底下人人受苦,可张知劲说的也有道理。
其实就是我也奇怪了。五姐无缘无故的怎么到这穷乡僻壤了?”
常五小姐闻言,心咯噔一跳。还不待她辩解,顾挺之已为她找了理由。
“只怕是底下人挑唆的。”
他怒极反笑,也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你我虽然有幸出生富贵之家,一直以来都谨遵家中教诲,不敢给家族抹黑。但保不齐底下有那么几个偷奸耍滑、欺上瞒下之辈。
这样的人最是祸害,多少家族都是被他们害的家破人亡,查一查也好。五姐,你看呢?”
常五小姐气结,被他的话堵的心口疼。
她不住地在心里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都说顾挺之一直倾慕于她,这才一直没有娶妻?她查看了一番,发现他呈现在外的也是非她不娶啊。要不然,她也不会准备答应再嫁给他。
可眼前来看,太奇怪了。
还有他说的那些话,什么叫‘无缘无故的怎么到这穷乡僻壤了’,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这怎么行?想想被顾挺之怀疑后的后果……
这时,怒火中烧的常五小姐终于稍稍冷静了一下。那些一直以来被她忽略的不对劲儿,也再次被她一一清晰地想起。
比如:按照她们打算好的,她们应该在眼见为实后,就应该赶紧离开。
一来让张知劲他们无处辩解,二来也抢着当街把事传出去。如此张知劲她们这个哑巴亏就吃定了。
而不是留下来扯皮,给了张知劲他们辩白的机会。
可顾挺之来的太可恨了。
他们主仆三人还没走到马车旁边儿,还没碰到村里人儿宣扬一下张知劲他们的丑事儿,他就来了。
如今看这样子,也不像是找张知劲的麻烦。
常五小姐越想越不对,越想心越往下沉。
驱凶避害是人的本能。尤其她这样的千金小姐,顾忌的就更多了。
这时,她更有一层后悔:早就听说穷乡僻壤出刁民,她干嘛没多带人?
如今让自己翻脸都不敢。
为怕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常五小姐决定躲了,先保全自身再说。反正丫头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半真半假的赌气,说了一句:“随你,反正世弟总不会害我。”,便扭头儿不语,给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被扫了面子顾挺之也不恼。她抬手做了个手势,当即便有几个随从越众而出,三下五除二的将两个丫头抓了。
刘二女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场景。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扯到那位大小姐身上的,太奇怪了,太突然了。
只看的她措手不及、眼花缭乱。都有一种自己脑子太笨的感觉。
但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生存智慧。
至少这会儿她就很明白一个道理——她跟张知劲现在是一条绳子上拴的蚂蚱。
他们都急于洗脱污名。
这倒不是虚言。
虽然因为张知劲是男的,倘若有外面什么流言,对他的影响几乎微弱不计。
但能有个清清白白的好名声,谁想让人往自己头上泼污水?
正因为如此,当下她便十分注意张知劲,觉得他不会做徒劳无功的事。
于是当张知劲需要时,她察言观色正好挺身而出,将杖责所需的东西——长凳、板子给拿出来了。
这事也只能她做了。
谁让这院子里,现在唯二的两个自己家人儿,她与张知劲比起来,还是她更知道东西放在哪。
其中长凳,这是家中原有的东西,打开门从屋里搬出来,到不废事儿。
板子却没有,不过这也难不倒她。
农家里别的没有,扁担却不缺——一家至少两条,一条水担挑水用,一条土担挑土挑粪用。将扁担上的绳子挂钩除了,就是一条好板子。
当然这样的,是比不过专门儿打人的板子。可被打的人儿是谁?真用那种板子打人,恐怕没几下就把人打死了。
到底是常五小姐的丫鬟,也不能太不给面子。
顾家的随从万事俱备,只垂手等着张知劲示下,看到底打哪个,还是一块打。
张知劲当然不会让他们失望。
他来回看了一遍两个丫头,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
“按说应该先拿轻雨开刀,毕竟她是家生子,家里人多心杂。但反过来说,就因为她是家生子,万事更应该慎重。罢了,先从轻雪开始吧。”
他摆摆手,一槌定音。
两个丫头闻言,轻雨暂时松了一口气。轻雪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儿,整个人慌作一团。
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那些随从的动作更快……
“疼,疼死了!”
随着仗起仗落,“嘭嘭嘭”的声音不停。
先不说刘二女看得心惊肉跳不忍直视。围观的妇人不住交头接耳,评头论足。
只说被打的轻雪,她觉得她快要疼死了。
与轻雨本是家生子,不定常家哪个下人就与她是亲戚想比,她是外面买来的。
在常家,一开始的时候真可谓孤身一人势单力薄。
这年头,外面的黎明百姓日子不好过,但大户人家也没太平到哪儿。
就比如像她这样外面买来的丫头。想安心呆在底下吧,多的是人无缘无故的欺负你。
想往上爬吧,绊脚石更多。
既然左右都逃不掉被欺负,她自然勇往直前。
这其中,就有不少被她陷害被罚杖责的。
那时,为了出气,她还亲眼去看过,当时只觉得心里痛快无比。
但如今轮到她亲身体会,她这才感受到被打者当时的绝望。
真的是痛彻心扉!
轻雪嘴早被堵住了,想叫也叫不出来,想招供也不能。
“要是能昏过去就好了。”
她无比迫切的希望着。
终于——
“将军,人昏过去了!”
行刑的随从查看了一下,立即禀告。
“还用说?用冷水泼醒!”
顾挺之不耐烦的吩咐。完了,白了张知劲一眼:
“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张知劲眼观鼻,鼻观心的沉默以对。
这当会儿,被当头浇了一桶凉水的轻雪打了个哆嗦也醒了。
明白自己的处境后,她哭也哭不出来了,心里止不住的恨意涌上了心头。
她不仅恨张知劲和顾挺之,那些打他的随从,还恨常五小姐和轻雨。
一个见死不救。
一个,明明两个人都是一等丫鬟。凭什么有好处时她比不过,挨打时还可着她一个人?
难道家生子就那么好?那干嘛还从外面买人。
五小姐不是更看重轻雨吗?那她干嘛这么死心,对五小姐忠心不二?是她们先不仁的,不能怪她先不义。
轻雪不住地在心里说服自己,终于越过了自己的心里那道坎。在张知劲问她“可有话说”时,她不停地点头。
张知劲抬手示意了一下。有人上前将她嘴里堵着的粗布除了。
“我说!”
刚踹了一大口气,吐了一口血水,轻雪便赶紧说道,就怕迟一会儿,扳子又落回她身上。
常五小姐震惊地扭回头来,死死的盯着她。
她刚才为什么放手?
除了上述那些原因外,也是因为相信轻雪不会轻易出卖她。
毕竟平常清雪对她的忠心,她一概看在眼里。要不然那么多丫头,凭什么提你一个外面买来的为一等,还让贴身伺候她?
第九十三章 顺藤摸大瓜
当然,她心里也明白轻雪恐怕受刑不过。
但再怎么着她却相信,不管是张知劲也好,还是顾挺之也罢,他们总还是要给她面子的——也不会打死你不是?
只要熬一熬,以后她还能没有重赏?
哪知——
这可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啊!
常五小姐恨不得现在就让她闭嘴,可惜形势不容许。
她只能死死的盯着对方。
感受到自家小姐那道逼人心魄的视线,轻雪诚惶诚恐的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到底主仆多年,常五小姐的威严深入她心底,不是轻易就能驱散的。
甚至她当即都后悔了,害怕之下正想改口。
“轻雪?”
恰在这时,轻雨冒着强出头,然后多半会惹祸上身的危险,着急的叫唤。
——自家小姐是什么样的人,没有比她这个心腹更清楚的啦。
虽然俩人私底下面和心不和,但到底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彼此又都十分了解。
轻雨真不想她落不了一个好下场。
而且从私心来说,再换一个人,会服她们这些老人?
她若还得跟对方再争斗一番,掉面子不说,实在太费时费力了。
为此,她便难得的发好心,想提点对方。
可惜,轻雪并不领情。
——首先她并不是轻雨肚子里的蛔虫,能一眼看穿对方所思所想,自然也就不知道对方的好意,也就谈不上领情不领情。
再则,就是明白了轻雨的意思。她现在也快被扳子打疯了——恐怕更多先会怨轻雨站着说话不腰疼。
想教训我?你先挨顿板子再说吧。
不仅如此。
因为两人是冤家对头,轻雨不开口还罢了。一开口,她反倒被刺激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干脆豁出去叫嚣:
“姑爷和这个大姐是冤枉的。什么事儿都没有。这一切全都是常妈妈算计的。”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妇人们一片轩然大波。
俗话说‘听话听音儿’,别看这些妇人们都是些乡野村妇,身份都不高。
但随便儿单拎出来一个,谁没活了几十年?
再不经事儿,该听的不该听的,该见识的不该见识的,她们多少也懂点。
这样的,要是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出来的话,那可真是活到狗身上了。
她们把话细嚼嚼,对照当下的情形,恍然大悟:
这里姑爷指的应该是是张知劲,这个大姐自然是刘二女了!那常妈妈呢?
妇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被张知劲劈昏,到现在还没醒过来的那中年妇女。
不提妇人们在哪儿揣度。
只说听了轻雪的话,场上,轻雨无可奈何的闭了闭眼。
暗讽:“这可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的不耐烦了。
让她想拦也拦不住啊。”
与她想比,常五小姐反倒反笑了。
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并不是好事。
而刘二女却激动的看着轻雪,恨不得对方赶紧往下说。
期间,她不经意间往张知劲哪儿看了一眼,发现张知劲和顾挺之还是那副模样。
两个人仿佛胸有成竹或者是早有所料,她没看懂。
但奇迹般的,她那颗激动的心平缓了。
既然已经说出口了,清雪心中也就没什么障碍了。
何况她说的是常妈妈,又不是常五小姐。
——虽然有人可能会想:有其主,必有其仆。
但细想想,再圣明的皇帝手下都有一两个奸臣呢。常五小姐手里不全是好奴仆也是应该的不是?
“这事说来话就长了。”轻雪斟酌着从哪儿往下说呢。
顾挺之换了个坐姿,漫不经心地道:
“没事,你只管说!我们有的是时候听你说。
说好了,你也不用回去了,我这就收你做通房。待日后你奶奶进门,就提你做姨娘。”
这话一出,换轻雪激动了。
这可真是因祸得福啊!
如果说刚才想说她是迫不得已的话,现在她就满怀恶意了。
都知道古往今来,男人们恨不得享尽齐人之福,还最好能妻妾一家欢。
但实际上又有多少家庭真做到了?
轻雪要没那心思还罢了,可自打她被卖入常家,那颗怀揣着青云之志的心就愈久愈烈。
永远不要小看小人物。
就像轻雪,别的丫头还在为三瓜两枣争斗不平的时候。她已经在为将来给未来姑爷做姨娘而准备。
闲暇时,还把再以后的事都打算清楚了:
像她这样的出身,天然就站在了正妻这一面。
这有利也有弊。
利的一面不用说。
尤其不好的是:
她的主子,既可能把她捧起来当做帮手,自然也就可以因为不顺心随手把她打下去。
——虽然都教导正妻要大度,但这天下真正大度的正妻有几个?更何况这中间还牵扯着利益。
所以她这担心真不是多余。
事实上,这世上不管是谁都有野心。
谁不想要最好?谁不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即便是个妾,她也是有念头的。
——那就是做一个让主母都无可奈何、荣华富贵一辈子、还儿孙满堂的妾。
当然这很难。
毕竟这天下庶不压嫡是正理,没有哪个主母能容忍你一直蹦哒。
但世事哪有那么绝对?
要不然王法律历里缘何会有不得以妾为妻这一条?还不是因为发生过那种事?
她这还没那么心大想当妻呢。
说起来。这也多亏从前朝开始严谨了,要知道以前还出现过同一人两位夫人并列的事情。
轻雪想的挺好,但真让她去做,却一直不得其法。
把她急的真是左右为难。
可这回好了!
要不要这时趁机告五小姐的黑状?
要是未来姑爷先跟小姐生分了?
不行!还是得稳着点。
别事闹大了不好收场。
反正她先过门,以后有的是机会。
嗯!情分情分!除了情,伺候的时间长,也是依仗啊。
男人要真向着她,五小姐贵为正妻又如何?
轻雪越想,整个人越洋溢着止不住的兴奋。
当然,她还没失去理智,知道眼前什么是最重要的。
便开口说回正事。
“这事儿说起来还得从小姐和离开始说起。
自那以后,她常常以泪洗面,失魂落魄。”
刘二女哂笑。
也不知怎么的,她这会儿还有功夫想:
要不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你看连一个丫头都四字连篇的。
想罢,只听那边轻雪已情意绵绵、款款深情的看着顾挺之继续道:
“……好不容易熬到将军来提亲,那头儿家里的几位小姐们却妒忌上了。
每日里小姐去请安,她们便一直冷嘲热讽。
说什么小姐‘见利忘义’‘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有什么‘好女不嫁二男’等诸如此类的诛心之言,简直不胜枚举。
只把小姐气的直哭。
这可急坏了常妈妈,她可是小姐的奶娘,自来最疼小姐。说句托大的话,那是把小姐当成亲生女儿都不为过。
她便一边劝慰小姐,一边儿也在想办法,可惜都不奏效。
那天,也不知道谁给她出了个主意。
说是让她回老家来看看,要是姑……张爷”
她本来说顺了,还想说姑爷。忽然想起来不对,赶紧改口。
“又娶了妻,那小姐就有话对答了,也省得像现在这样张不开嘴。
若没有,正好让她以亲娘的身份,给张爷再娶一房。
再把这事传回来,就说张爷早娶妻了。
反正也不会有人儿来当面儿证实不是。
小姐哪放心常妈妈回来?
毕竟他老人家为了小姐把亲儿子都抛了。
何况,小姐也不愿意常妈妈为了她,硬给张爷娶房不喜欢的媳妇,到时害了两个无辜的人。
最后俩人谁也没说服谁,干脆都退了一步,假借着去观音庵上香,却背地里跑来这里。
说起来小姐也是倒霉,刚到的九曲县城就病倒了。
常妈妈一边儿为她请医制药。一边儿想着趁这个机会先让人来村子里走一趟,试探试探张爷的情形。”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嗓子干的直咳嗽。
“给她端碗水!”
张知劲不想她半途而废。索性虱子多了不怕痒,便又劳烦刘二女了。
都说来着是客,按说应该给顾挺之他们倒水,可张知劲最知道他们这种人,恐怕会嫌脏不想喝,便没白费那力气。
但轻雪估计不会。
果然,是时,她接过粗瓷碗,感觉水不烫,咕咚咕咚就喝起来。
真舒服!
她刚才被打的出来一身汗,眼泪鼻涕直流,又说了这么一通话,早就渴死啦。
旁边,围观的妇人们震惊的更沸腾了。
此时,趁空,再也忍不住小声纷纷议论起来。
——这可真是一会儿比一会儿更精彩啊。
现在她们哪里还记得张知劲和刘二女的事。光听轻雪所讲的闲话就够她们琢磨了。
——原来张知劲竟是哪位小姐的前窝,哪位什么将军是后窝。
还有屋里躺着的还没醒的妇人一定是那个常妈妈吧?
她的身份更让人称奇——既是张知劲亲娘,又是那位小姐奶娘。还做过那位小姐的婆婆……
想想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儿。
这可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说起来,他们这乡下也不少偏心的人。
毕竟十个手指都不一般齐,何况人心本来就是偏的。
但哪一家再偏心,也没便宜了外人啊!
哪像那个常妈妈?不仅偏心,还是那种偏心到咯吱弯都下不来的人。
这都不能说是猪油蒙了心了,让她们看干脆连傻子、瞎子都不如了。
第九十四章 纸包不住火
这样的,说实话她们还真没见过。
不仅她们,这四邻八村的,多了不敢说——往前一百年,往后一百年,恐怕也没见过。
只可怜张知劲父子,有这种媳妇、亲娘,可真是倒了祖宗十八辈子的霉了。
唉!
这里,滋润了喉咙,轻雪不用人催,又开始接着讲了。
前文说了,常奶妈准备让人回村打听消息,可她斟酌了一番。派谁都不放心。
只能自己去。
不过,这也有点儿小缺憾。
——当年张知劲父亲张家嗣去世后,她们母子曾经扶棺回乡,还住了不短的时候。
虽然大家这么些年没见了,但保不齐还有人儿记得她。
乡下人,针尖大的事儿都能传的人尽皆知。
到时传出去岂不是打草惊蛇?
所以,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自然得做点儿手脚。
当下,不仅把和她关系还不错的轻雪拉过去当帮手——换了衣服,扮作一对母女。
还没坐马车,反而去车马行雇了两头驴子,套上马鞍,这才往村子里来。
也不知是刘二女命里该有此一劫,还是天助坏人心想事成。
常奶妈两人进本村地界没多久,就遇到了正在地里忙活的,七房一行人。
张郑氏是认识常奶妈的。
当年常奶妈回乡时,她看他们母子穿着打扮都不错。
虽然张家嗣英年早逝了,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为了能占点儿便宜,她可是死命的奉承常奶妈。
结果很明显,她当时没少得意。
可惜,没多久张知劲母子就离开了,让她以后每每提起来都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这时,常奶妈两人骑驴经过了。
她本来就对这位衣食父母印象深刻。再者,乡下人有驴的很少。有两条驴的,那更是凤毛麟角了。
这稀罕事儿,换谁,这也得看一看啊。
这一看不得了了。
“可是常姐姐?”
张郑氏也不管是不是会认错人,便先惊喜的叫道。
说起来,她是盼着真是的。毕竟要对的话,她说不得就能得利。
相反,要认错的话,也没啥大不了的。反正他脸皮厚,不会不好意思。
常奶妈开始还没认出来,毕竟两人几年没见了。她又没有为了私心必须把人死死的记着。
“你是?”
她只觉得这人面熟。
想着这人恐怕是认识的人,为了以图接下来该怎么接招——好看她认还是不认,便先故意做出一副半真半假疑惑的表情问道。
被这么问到脸上,换一个脸皮薄的,这时候保不齐得脸红。
张郑姜氏却没事人儿一样,还堆着笑,提醒对方:
“俺是郑蛾啊,七房的。”
这一说,常奶妈认出她来了,自然也想起她以前巴结自己的事儿。
她暗自思忖:
“既然被认出来了,眼下又正好有这么现成的人儿,她当年就挺巴结自己的,想必现在也不会差到哪里,倒是不必非得进村去打听。”
于是,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一个心怀鬼胎,一个奸诈贪婪。
俩人当下就手拉手,走到田间地头,在张郑氏的儿子提前搬过来的齐整石头上坐下来了。
然后,简单的叙过了旧,常奶妈就直截了当的问张知劲的近况了。
张郑氏没觉得奇怪。
她想,当娘的回来了,见个熟人,先打听儿子还不是应该的?
何况,她巴不得对方问的多呢。这说明人家想用你,这可都是人情,总比人家不搭理你强吧。
当下,就快言快语的将她知道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半是嫉妒,半是开玩笑:
“哎。你可不知道给知劲做饭的事儿有多让人眼红,连我都眼气的很呢了,可惜这好差事便宜了那刘二女。”
常奶妈闻言立马精神了。
她是常在是非窝里走动的人,最会听人的眼下之意。何况那张郑氏也可能是气的太恨了,三句话不离刘二女。
这让她想不注意刘二女都难啊?
于是,便称了张郑氏的心意,顺水推舟的问了。
若说张郑氏刚才还没啥坏心思的话,现在常奶妈这一问,张郑氏就马上想起她与刘二女之间的新仇旧恨了。
她是个小气记仇的人。以前对刘二女怨恨,要不是当时因故耽搁的,她早就想报了。
如今,她预感到机会来了。
——这做娘的最怕啥?
你怕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二来也怕儿子被外面的女人勾住,让他学坏了。
当下,张郑氏便故意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
当然,她也活了几十年了,光看也看出了几个心眼儿。
——为怕以后万一被拆穿,有些一看是假话的,她倒没落井下石。
但就这些话,换成别人,也够那人气的啊。
也多亏这人儿是常奶妈。她听了一堆闲话,不怒反喜。
暗赞:“这可是想瞌睡,有人递枕头。这老家,她还真是来对了。”
剩下的就好说了。
常奶妈想算计张知劲和刘二女——因为两人没私情,只能算计。
为了方便不好说服张郑氏,她只说气愤对方不自重,想给她个厉害看看。
这样的事,张郑姜氏当然愿意帮忙了。
——能白得好处不说,关键还能报仇。
天下再没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儿了!
……
所以,张知劲和刘二女便这样被算计了?
院子里,轻雪说完后,
妇人们面面相觑,久久没说话。
这可真是醉了,天下还有这样的娘?
这些事说出去,也是天大的消息吧?
还有张郑氏婆媳。
虽然她们刚刚几次想打断轻雪的话,一直说她胡说,血口喷人。
但众人也不是没长眼,是真是假还能看不出来?
至于他们死不承认?
他们敢承认吗?要知道他们家里几个小子闺女,可正是说亲事的时候,他们不怕坏名声啊?
妇人们感慨不已:
就这些事,想让人不咄咄称奇、惊叹不已都不行啊。
她们现在就恨不得出去磨磨嘴去。
可惜!
唉!
刘二女差点儿热泪盈眶。
但凡张知劲不那么强硬,她那污名被定了。
就这,说不得日后还有人扑风捉影呢。
“啪!啪!”
忽的,寂静的院子里,响起了响亮的巴掌声。
众人抬头去望,却是顾挺之在拍手,只听他揶揄张知劲:
“好!这就是俗话说的‘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了吧?”
说罢,也不待张知劲回答,便慢悠悠地站起来,跨前两步,走到张知劲跟前,用力的拍拍他的肩膀。
冷笑:
“好自为之!”
又用手心不在焉的拍打了几下衣裳,这才一甩袖扬长而去,随从们赶紧跟上。
常五小姐见此,哪还坐得住?也赶紧站起来就追。
紧赶慢赶的出门来到街上,却发现顾挺之早领着随从骑马跑远啦。眨眼的功夫,更是连影儿都看不见了。
常五小姐不禁气苦。暂且不说她如何着急慌忙的坐马车追来。
只说顾挺之,因为骑的是好马,他又放开了手脚,因此不过小半个时辰,人就进城了。
回到了暂住的客栈,他跳下马,将缰绳扔给后面的随从,也不管爱马了,便大步流星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哎呦!我的三爷。”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贴身心腹顾大,一边接过他进屋后随手扔了的马马鞭,然后放好。一边接过听说自家少爷回来了,赶紧上前来服侍的丫鬟手里的茶。
顾大摆摆手,那上茶丫鬟却并不离开。
她小心地窥视了一眼顾挺之,见他大道金马的坐在椅子上,根本没注意她,方才咬了咬嘴唇,无声无息的退下。
冷眼旁观她一切举动的顾大,不由得皱皱眉。
心里暗道:“看来这个丫头也是心大了。哪天有空还是尽早跟管事的说说,把她调离三爷的院子才是正经。”
“三爷!”他一边儿将热茶奉上,一边儿劝道:
“你先喝口茶,消消气。”
顾挺之不仅不接,口气还极冲:
“不喝!”
顾大无奈的笑了。
“你这是又何必呢?早说了不让你娶那常五小姐,你偏偏不听。
如今却又自己在这儿生闷气,你这是给谁没脸呢?
你要真有那志气,冲那正主发火儿去。”
这话说的难听,也不符合他的身份,在旁人看来顾大只是个仆从。
可顾挺之却并没有生气,毕竟俩人儿从小一块儿长大,上阵杀敌时又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若他都不敢在自己发怒时说话劝阻,那别人又凭什么有那个脸?
顾挺之开始时没吭声,半响方低语道:
“我不甘心啊!”
他感慨:
“十八年了!从我第一次见她,不知不觉中已过了十八年。
人这一辈子又有几个十八年?
你让我如何甘心?”
顾大撇撇嘴。
反正他是不明白常五小姐有什么好的?
——长的也不是什么绝世美人儿;家世也不是太好;最关键的是,她还是三嫁妇。
但是谁让自家三爷就是鬼迷心窍了呢?他一个做下人的能怎么办?
他叹口气,无奈地道:
“罢了!你是爷,你说了算。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只听吩咐就行。对了”
他小声的探寻:
“你看,我们要不要把张知劲”
他做了个摸脖子的动作。
顾挺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做什么呢?偷偷摸摸的,让人一看你就不是个好人。
你当我是你,这会儿才想到?
——你以为杀人如杀鸡那么简单呢,还是我能视国法如无物?
现在大良朝可立着了。”
第九十五章 多情应笑我
他向上拱拱手,以示尊敬:
“是,如今张家嗣是早逝了,张知劲也贬为庶民了。
但他们父子在外打拼几十年,难道都是白混的不成?
老话说‘破船还有三千钉呢’。
虽然哪里都少不了踩高捧低、人走茶凉的人,但雪中送炭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人是那么好杀的?又不是没人试过?远的不说,只看近的,没看常家被整的有多灰头土脸?
——苍龙军到底名不虚传。
也难怪章德太子——
终究出头的椽子先烂啊!”
忽然,外面传来了喧闹声,顾大见顾挺之皱眉赶紧出去查看,很快他又回转。
“怎么回事儿?”
顾挺之不高兴地问。
“三爷,是常五小姐,她,她想见你。”
按本心来说,顾大真不想禀告。但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也没忘记自己的初心之一——那就是不得隐瞒自家主子任何事。
顾挺之刚好转的心情一下子没了。
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他至今还对俩人之间从初见到至今的一切历历在目。
说起来他们是在他七岁那年认识的。
那时他父亲,她祖父同在外乡任官。本来一个重文,一个从武,怎么也走不到一起?
耐不住两家是同乡。
所以常家举办的宴会,顾家也时不时的会参加。
但顾挺之并不喜欢。
一来他家是武将这边的,文官都排斥。
二来他是庶子,还是婢生子。连嫡出大哥,未来的族长都不受欢迎,何况他?
那天,正当他被人欺负、还无可奈何之时,常五小姐出现了。
她三言两语的就把他救了。
完了,还像个温柔小姐姐一样给他上药。私下更让丫头照顾他,并再三嘱咐有人欺负他,要赶紧去禀告她。
她就像太阳。
所有人阴暗的一面,遇见她都仿佛见到了克星,一触即化。
情不知所起,反正等他发现时已一往情深。
不过,他想娶她却遥遥不可及。
开始是因为她有未婚夫。
早在她六岁时,就与门当户对的一代书画大家赵国光嫡三子定了亲。
后来则是因为他配不上。
常五小姐十五岁时,定亲的赵家三子因为一场风寒去世了。
他当时已在父亲的眼中绽露头角,对于能与常家联姻,父亲也是赞同的。
可谁让他们是武将?
前朝自中宗后承平已久,重文轻武自然愈演愈烈,就是天下大乱——前朝快灭亡时也没改变。
那时,一个三品武官还不如一个七品县令。
若他有他父亲的官衔地位但也相配。偏偏当时,他不过是他父亲诸子中较为受宠的一位而已,远不必张知劲有本事、有前途。
他只能含恨而归。
哪知世事就是那么难料。
几年后,随着章德太子的薨逝,张知劲竟被贬为庶民了。
一直以来感情不和的俩人儿自然以和离而告终。
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也许是得偿所愿,也许是时间太久。他很快发现,好不容易祈求来的婚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
她心中那样美好的女子,也不复以前的记忆。
就比如这次的事,明明她与张知劲关系尴尬。为避嫌,她也该躲得远远的。
结果她却反其道而行。
一想到此,他就恨啊——也不怪他给她没脸。
“不见,让她滚!”
顾大一动不动,难得的没听令行事。
顾挺之见此,不由得怒火上涨。好歹想起来自己以前干的事儿,没好气的解释:
“放心吧,不会朝令夕改啦!你没看见我都把她的贴身丫鬟收了。
既然都打了一次脸啦,怎么着也得把她打怕才行。”
他也不知他们两个人儿怎么走到这步田地的。
“这样,你再派个人儿去把那丫头接回来,我总不能说话不算话。”
那丫头指的是轻雪。
她与常奶妈两人,当时他们走的急,谁都没顾上她们。
顾大这才放心,对此万分喜闻乐见。
他朝自家主子嘿嘿傻笑几声,在顾挺之找东西扔他时,兴冲冲地跑了。
……
“什么?”
听了顾大的回话,常五小姐难得得不顾失仪,惊呼出声。
她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
同时,心里还有点恼怒,觉得顾挺之太心硬了,太不给她面子了。
“我不相信!你让开!我要世弟亲口对我说。”
顾大眼都没眨一下,却如磐石一般坚定不移。
终究男女有别,常五小姐总不能自己去推吧?
所以,她好半天都没进去,让她不禁觉得面上无光。
她感受到四周隐隐约约传来的视线,为免继续丢人现眼,虽然还是不服气,也只好咬咬牙,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房去。
“小姐。”
轻雨端着一杯茶轻手轻脚的进来,一边儿奉上去。一边儿小声的半是提醒半是试探:
“常妈妈和清雪还没回来,可要派人去接?”
唉!
说起她们来,她心里直叹气。
轻雪常常嫉妒自己比她受宠。却不知自己费了多少心力。
自家人知自家事儿,五小姐是那么好伺候的?
比如现在:
你不吭声儿不行,显得你不关心小姐,以后擎等着小姐给你穿小鞋儿吧。
你说中了她心思也不行,显得你太能耐,主意太多,那是不是以后还会心大做主子的主?
你要太岔开话题也不行,那样不是显得你太笨,就是人太油滑。
还有常妈妈,平时自誉聪明,可看看她办的事儿?
明明有既出息又孝顺的儿子,有既本事又一心一意的丈夫,偏偏她哪个都不靠,却非要抢着给人做奴仆。
是!
现在张大人是不在了,张爷也成庶民了,但因为张常两家的渊源,张爷那人她还是了解的。
贬为庶民又如何?
他那人到何时都不会让自己吃亏,到何时都会让家里人过得好。
何况常妈妈是谁?
不管好赖,那可是张爷的亲娘。
在这个孝道大于天的天底下,但凡做婆婆的有点儿智慧,她这一辈子可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如今呢?
张爷被她得罪的透透儿的,估计对她的忍耐也差不多儿了。
这边呢?
说的倒好听,她是把五小姐当做亲生女儿了。
——但凡五小姐出点儿事儿,五小姐还没发话呢,她自己就心急火燎、上蹿下跳的乱找人,甚至抢着当急先锋。
可五小姐愿不愿意?
别的不说,就她所知,有好多事,其实是五小姐在后面儿给她出的主意。
——就像这次回张爷老家,若常妈妈一个个追问下去的话,就会发现最后会追到五小姐头上。
偏偏常妈妈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这也可能是无知是福了吧!
当然也说不定,人家知道了也愿意呢?
就这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你能怎么办?
被轻雨问了,任是她说话说的再好听,常五小姐也火上加火更怒了。
她恼羞成怒:
“接什么接?她们长的腿是干什么的,不知道自个回来?一个下人,摆的谱比主子还大,怪不得心那么大呢。”
早知道了!
轻雨对此并不意外。
说起来,五小姐自来就是要强的人。
要知道,一般人能三嫁顾将军这么好的亲事,那还管旁人说三道四,早偷着乐了。
反正平常她们就没少嫉妒,何必把她们的话当回事儿。
偏五小姐要强——想着尽善尽美,结果到今天——赔了夫人又折兵,她能好声好气才怪。
不过,她从小就得宠,至今也二十多年了,这也不是白来的,还能没几把刷子?
用家中仆妇的话说,“那也不是那省油的灯”。
她可能马上就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果然,下一刻就听五小姐恨恨地道:
“算了,明儿派人把她们弄回来吧!”
她还是放不下常奶娘,多好的替死鬼啊!
好用的她都舍不得扔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今天去接?
当然是给她们个教训了。
哼!不是都说穷乡僻壤出刁民吗?要是今晚某些人出什么意外的话,那可就是鸡飞蛋打了。
那她也就称心如意了。
“是!”
轻雨这才领命。
“你说。”过了这么一会儿,常五小姐也冷静了,不免忧心忡忡地问:
“世弟怎么就生我的气了呢?”
最重要的是,他会不会退亲?
——常五小姐再自大,也明白,以她如今三嫁的身份,以常家越来越止不住的颓势溃退,她能再嫁顾挺之是烧了高香了。
至于轻雪,那是谁?
生在这个天下,除了土里刨食的庶民,谁会妄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轻雪,不过因为是她的丫头,这才特殊点儿。其他的,也于那些妾室通房没啥两样——都是她的对手,让她捏在手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所以这门亲事绝对不能丢!
要不然,光家里的姐妹,就能把她笑死。
轻雪真不想回答。
她也不是小时候了,恨不得把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都知道了。
如今她反倒奉行,知道的越少越好。
可惜她不能。
遂斟酌了一番,小心翼翼的回答:
“可能是来这九曲县……毕竟张爷……”
这未尽之言与常五小姐所想不谋而合。
她着急了,禁不住烦躁不安:
“你赶紧磨墨,我要给父亲写信。算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改变了主意:
“还是别给他说了,别越添越乱倒好了。我还是自个先解决了,不行再说其他的。”
她还就不信了,她能豁出去脸皮,顾挺之还真能退亲。
真那样,她也咬牙认了。
第九十六章 福兮祸所伏
再说,这一切不过都是她的担忧罢了。
毕竟顾挺之自来都是护着她的,还从来没有对她生过气。她又实在不能丢了这门亲事,不免患得患失,这才忧心忡忡。
说不定什么事儿都没有呢。
轻雪很明白常五小姐的感受。
老话常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此,自家主子家的事,她即使是下人,也时刻关心着。
常家这两代男子里,真是没一个有出息的。
要好处,却跑的比谁都快。
——这就是女子的悲哀。
不管自己多尊贵,一生荣辱皆系于男子身上。
若是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父兄再不成器点?那真是,任凭你多要强,也像美玉掉进泥坑里,捡都捡不出来。
不提主仆两个商量如何应对的事儿,再说回来。
却说顾挺之他们走后,院子里除了轻雪都是‘自己人’。
而轻雪,谁搭理?
妇人们再无知,也知道她被作了伐子。这样的,谁沾上谁倒霉。
轻雪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更是老实的恨不得都没有她这个人。
张知劲不愧是其中唯一的男人,不待妇人们迫不及待地想告辞,他先张口说了:
“今天的事让诸位见笑了!各位伯娘婶婶也有事,我就不留各位了。
只是在此,知劲这儿也有一事相求。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谁都明白,今天的事儿,迟早得传出去。
“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愚人也大有人在。当时会如何说,真没个定数。
不过我相信有人问起,诸位必定能据实以告,是吧?”
妇人们心直往下沉。
虽然他话说的很温和,但谁也没忽略其中的分量。
——别的不说,能做过那位千金小姐的夫婿,他这个人就很让人忌惮了。
毕竟这也是本事不是?
“一定,一定!”
“好,你放心!”
妇人们一个个保证后,就陆陆续续的离开了。
既是帮凶,也是罪魁祸首之一的张郑氏、姜氏婆媳两个也趁乱顺着墙角偷溜了。
刘二女瞥见,正想去把人拦下。
张知劲这才扭头看向刘二女,温言和善着道: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先别管他们,你也先去丧家忙活,放心!
——等晚上大伯父他们回来。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刘二女尴尬了,应也不是——张知劲也是无辜的,不应也不是——她的确招了无妄之灾。
心不在焉的想了半响:
算了,还是听长辈的话吧。
刘二女打定了主意,红着脸,立时落荒而逃。
张知劲苦笑着摇摇头,进屋把昏迷着的常奶娘移到床上。又给她来了两下,确保她今天醒不过来,自个方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连轻雪被人接走了也没睁眼,直到晚上,一家人都回来了,他才闻声迎出来。
昨天傍晚,张家元、张家次夫妇就相携回来,为的就是今天来奔丧。
以张家元今时今日的地位,自然有人跟他通风报信。
要不是怕引起众人的注意,他早想回来。
结果,打完喜(发完丧当晚,娶亲当晚,宴请送礼的非亲戚人员,意为打喜),他再也忍不住了,私下招呼了几个亲兄弟,便别往回走。
于是,多少有点儿数的男人们,都自发的聚到大房的大窑内。
众人刚分主次坐下,还没喘口气儿,张知劲先声夺人:
“……我想娶刘氏为妻,还请诸位长辈成全!”
谁都知道,刘氏是指刘二女。
张老五最沉不住气,惊的忍不住屁股离座,一下子站了起来。
不可置信的问:
“你来真的?”
不怪他惊讶,实在是刘二女本是他二儿子张知青的媳妇。
虽然张知青去世了也过继了,但感情的事儿总不能说收就收。
这时候,女子改嫁总是大事儿,何况还是儿媳妇儿?
他要真无动于衷才是怪事。
与他相比,张家元就既干脆又坚决了。
“我不同意!她配不上你!”
以前,他虽然觉得刘二女有些懦弱,但对她的印象很好。
对刘二女的哥哥刘东,更是当做亲子侄般。
但配不上,就是配不上。
这倒不是他硬要骨子里鸡蛋里挑骨头,而是事实。
张知劲是谁?
他可是他们这一支最出息的后辈。
刘二女品性是好,但她手段太低、见识太短也是事实。
先不说她会给张知劲拖后腿。只说自来德不配位者必先会给她自己招祸事。
与他不同,张家次倒是赞成。
——他身体不好,唯一的儿子也不健康,所以特别羡慕别人家儿子多,又活蹦乱跳。
所以他别的不考虑,就忧心子孙人丁。
事实上,不说他这辈,就说下一辈儿,人丁兴旺也是难题。
——老大张家元两个儿子都早逝了。
他家的独子虽活着,但说句难听话‘除了多一口气儿,与死人也没啥两样’。
老三张家善没子女。
老四张家嗣的独子就是张知劲。
老五张老五,三个儿子——知青已去世了。
知壮媳妇儿目前有身孕快生了,可她的身子骨谁都能看出来,可能这辈子也就这一胎了。
而知少——还只是定亲,媳妇儿还没进门儿呢,谁知道儿女缘怎么样?
与她想比,毕竟刘二女已经证明了自己。
于是,看在这一点儿上,他轻声细语的劝道:
“也不是不行。最起码能生下伯书,这就是本事。
老话儿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真说起来,咱们在这子女上,除了老五稍稍成器点儿,都有些对不起祖宗。
若侄媳妇嫁给知劲,到时候生个三男两女的,四弟这一房,咱们这一支,也算人丁兴旺了。
这也是福气不是?”
“胡说!”张家元看这个二弟不跟着劝,反而死劲拖后腿,当即就发作了:
“什么能生是福?有多少子女,那都是老天定好的,岂是你肉眼凡胎就能看得穿的?
她嫁给知青能生伯书,焉知跟知劲就能生得出来,更何况还生男孩儿?
到时候倘若万一连这点都不能得偿所愿,你不是害了知劲?
再说,有一个好母亲,才能兴旺三代人。若只生不管,以后都是败家子,那还不如不生。”
张家次不敢苟同:
“那万一侄媳妇儿真有这福气呢?我看伯书就挺好的。”
张家元差点儿被他的话噎死,接着不以为然:
“那也不行。门不当户不对的苦楚,你又不是不知道。”
话刚出口,张家元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很有些讽刺自家兄弟之嫌。
——当年,因为各种原因,张家元五兄弟各有各的机遇。
就好比张家次,十几岁就出来给人做学徒,受苦受累不说,还因为吃不饱累了一身病。
也多亏后来东家小姐看上他了,要不然说不定早去世了。
也所以他的婚姻也与一般人不同——虽然不是上门儿女婿,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而历来上门女婿都不是那么好做的?
张家次不出意外的吃了很多委屈。
——换个人儿早受不了了,或者也得记恨在心,早晚想着报复。
幸亏张家次人平和,又一直记着岳家的恩情,这日子倒被他过下来了。
话说回来。
要不说张家次平和呢。被大哥挖苦也没生气。
——到底是兄弟,一个锅里吃过饭,还能没个矛盾?若真事事计较,也太小肚鸡肠了。
他是这么想的,自来也是这么做的。现在还坚持不懈:
“到底我也过下来了。俺相信小辈们也不比咱们差。”
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不管咋说,不论何时,给人做上门女婿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张家元一想到别人还没怎么骂呢,他自个就先往自家兄弟身上捅刀,整个人不由得讪讪的。
但让他赞同——那暂时也不可能,便不置而否。
场面儿有些僵硬。
关键时刻,张家善跳出来打圆场:
“咱们这些老东西也别争了,还是听听知劲怎么说。
我想,他总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这话。
还有嫂子、弟妹,也都叫来。也听听她们怎么说,到底女人们比咱们心细,拾遗补阙也是好事。
到底咱们也是为了知劲好,那就更该把事办好了。”
说实话,他是赞同刘二女嫁张知劲的。
——本来,刘二女这个过继儿媳妇与他这个便宜公公也没利害关系。因为男女大防,彼此还要尽量躲着。
但这不是隔着张陈氏嘛?
可能是缺什么想什么。
张陈氏活了快半辈子了,生一个死一个的,到这会儿了,膝下才有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孙子,她自然宝贝的很。
——真是捧在手心儿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如此,刘二女这个亲娘理所当然的也太多余了——她早巴不得刘二女离开呢。
可惜只是想想。
终归夫妻几十年,张陈氏的心思张家善还能不明白?
以前没机会也就罢了。现在——作为相扶相携到老的夫妻,爱屋及乌还不是应有之义。
这倒是!
听见张家善的话,其他人不约而同的在心里点点头,众人皆目视张知劲。
此举正合他意!
张知劲早就想说了。
当下便不再推辞,将他的想法一一道出。
“……首先,这种男女之事瞒不住,必定会传出去。”
这点众人皆想到了。
毕竟,目睹的人太多了,不是谁那张嘴都管的住的。
“我也就罢了。
——一来我是男的,二来此事说到底是因我而起,除了会被人说两句嘴,倒是没吃亏。”
第九十七章 终得偿所愿
但刘二女呢?
他没说,但众人顺势下来也想得到。
——这种男女之事传出去,对女人来说向来不是好事。
即使知道事情真相——可这些人有几个?大多数人都是人云亦云,然后传言总是越传越离谱。
人长千张嘴,到时候刘二女还不知道被外人怎么说三道四呢。
既然出事儿了,就得解决。眼下几个人都知道,逃避是逃避不了的。
可问题是怎么解决呢?
一是不当回事,原来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但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人言可畏并不是说着玩儿的。
——毕竟你生活在这时候,哪能不按它的规矩走?
二是让刘二女再嫁。
但就凭她头顶上那个疑是污名的存在,能嫁到什么好人家?恐怕就是勉强嫁了,人家心里还嘀咕呢。
这样的能把日子过好?如此岂不是害人。说不得还会落了埋怨,让人怨恨。
最后就是张知劲说的娶刘二女了,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历来出了这种事儿,大多都这样解决。
张知劲留了时间给众人琢磨,看差不多了,又抛出第二条。
“其次,自家人知自家事儿。侄儿现在倒宁愿娶一个见识短但品性不错的人。
毕竟见识手段可以学,可以增进。但品性——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不是白说的。”
其实要张知劲说,刘二女还是挺有见识的。
他可是亲身经历过刘二女和周毅的见面。
一般人看到心仪她的对象发达了,巴上去是应该的,哪还看到其中的危机?
就是想到了,富贵险中求,也不是说舍就舍得了的。
偏刘二女果断的舍了。
这种魄力,不要说在女子中,在男子中,也是了不得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知劲为什么头一段婚姻会以和离告终?
还不是——
张家元恍然大悟,继而沉默不语。
他还是坚持己见。
他不相信门当户对的人家,都没好女。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张知劲就这么倒霉呢?
张知劲的劝说他还是听到心里了,张家元也不敢强硬地保证了。
到底不是亲儿子。
其他人面面相觑。
张家善叹口气,吩咐张知劲:
“你去把你伯娘、婶婶连刘氏都请过来吧!”
张知劲应声称是,退下出门。
老一辈的张申氏等人却是都聚在大房的小窑洞里。
她们不知道出啥事了,但也感觉出事了,是以皆没各回各家。
刘二女与前大嫂宋氏,二房的小赵氏三妯娌,前小姑子张贵英,大姑子张知慧,反而在她自己的窑洞内说话。
可几个人儿皆没那份心思。
——刘二女不必说,她心里藏着事,自然心不在焉。
丈夫张知康最近又大病了一场,小赵氏正烦心呢。
张知慧身在曹营心在汉,在猜测父辈们在说什么事。
张贵英又在忧心自己的婚事。
‘闺女大了不由人,娘家不留老女疯’,她年纪也大了,早该出嫁。
偏她也是倒霉,因为三哥张知少的婚事一拖再拖,让她的终身大事,到如今也没影儿。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憧憬未来。
一个人自得其乐,倒也是一场戏。
只剩下宋氏,她倒是挺有精神。
可听听她说的话?
三句话不离儿子,不时的挺挺肚子,让几个人听着很不耐烦。
毕竟除了没出嫁的张贵英,谁还没生过儿子?宋氏还没生呢,她就这么肯定她这一胎是男的?
也不怕到时候生个女儿的话,丢人现眼?
几个人也奇怪了,明明以前宋氏不是这样没眼色、张扬的人啊?
——看来这又是一个为了儿子疯魔的人。
一个人儿说话也挺累的,宋氏终于后知后觉住口了。
这话自然没说起来。
张知劲到来时,屋里就是这么个景象。
刘二女被叫出来,张知劲看院子无人,飞快的轻声交代:
“一会儿什么话也别说。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后我再给你解说。”
末了,又承诺:
“我不会害你的。”
说完,率先推门儿进去。
刘二女被他说的一愣,回过神儿来赶紧跟上去。
一进屋,饶是刘二女有准备,也不经吓了一大跳,只见家中的几个直系长辈都在。
“好了,人儿都来齐了。”
张家善见大哥二哥不准备说话,他便领了这个头儿。
刘二女眼看公公说话了,不由得有些进退不得——不知道是继续行礼还是直接退到一边儿。
也没人给个指点。
不过,这样的场合,她一直戳在人群中间也不是事儿。
她脑中思绪纷乱,想法万千,但身体早一步先有了主意——按规矩行完礼,这才退下。
毕竟礼多人不怪,多弯下腰累不着。
张家善暗自点点头。
——他是故意的。
时间在紧,也不会没有让刘二女行礼的功夫。
虽然刘二女做的生疏,反应也慢。但到底应有的礼节,她都做到了。
这就不错了。
当下,他就将今天发生的事儿,连张知劲的祈求都说了。
果然,听完他的话,张陈氏第一个赞同。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儿饼,瞌睡有人递枕头——心想事成啊。
不赶紧赞同,难道还反对?
又不是傻。
张赵氏无所谓,又不是他的儿子。只是因张家次赞同,她当然夫唱妇随。
与她们‘别有用心’相比,张申氏真心多了。
她毕竟与刘二女来往一场,彼此间相处的又不错。从眼下来说,张知劲也是难得的良人,她自然为刘二女高兴。
只剩下张杨氏,她快气炸了。
虽然张知青一家过继了,但那只是理法上,血缘上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当婆婆的没几个愿意儿媳妇儿改嫁。
何况,她与刘二女早有仇怨,她岂能眼睁睁的看着仇人发达,过好日子去。
反正彼此间早有仇,当然不在乎多这一回还是少这一回,把人拉下来才是正经。
至于俩人儿握手言和?
就是刘二女愿意,以她的小人之心,也不相信刘二女真的大度。
当即她便跳出来反对:
“这怎么行?先不说自来一女不侍二夫。就说伯书,他已经没爹,够可怜了。难道还要没娘?这让他以后可怎么活?”
张家元能从县衙混出头,那就是个沉得住气的,偏偏叫他遇见了张杨氏。
一听她说话,本来反对张知劲娶刘二女的心立刻没了,头一个当场反驳:
“你住嘴!不会说话就别说。啥叫一女不侍二夫,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连当今都鼓励寡妇再嫁,你比当今还金口玉言呢?”
他到也没胡说,当今永定帝登基后的确发布过这方面的昭令。
其实不光本朝,往前的朝代也发布过。
可能有人会奇怪,这时的女子不是讲究守贞?张杨氏说的没错啊。
可是别忘了一句话叫:此一时,彼一时。
——若是王朝中期强盛时,人们吃得饱穿的暖了,自然会追求身外之物。
或者你出身富贵,婆家也不会养不起一个守寡的媳妇儿。这样的既有人给自家死去的儿孙支应门户,而且还能得个好名声,自然赞同守寡。
可这时呢?
王朝刚建立,首先经过了一段混乱时期,战乱、饥饿、疾病等等让人口锐减了几成。
一个家无丁,那是绝户。一个国无人,那是弱国。
所以,不管为家还是为国,寡妇再嫁都是顺势而为。
再则,不论何时,男多女少都是常态。
——毕竟因为重男轻女等原因,女子活的艰难,本来就比男人少了。
结果这时的婚姻还实行一妻多妾制。
富贵人家不说了,总不缺女人——要不是王法律历在哪儿摆着,有些人恨不得把后院都填满。
但底层儿人呢?
能娶上媳妇儿的有,但还有好多男子都娶不上媳妇儿。
这时,你说那些守寡的女人,要是四五十岁也就罢了,有些才二三十岁。
偏偏既年轻,家里又养不起,不让她们再嫁,那不是明摆着逼她们去死?
——这样有违天和又浪费的事,一般人谁愿意去干?
不怕报应自己或子孙?
所以,这事这说穿了也不奇怪。
至于说让张伯书怎么活?
张家善夫妇也听不下去这句话了。
张陈氏一点没给妯娌面子,不客气的回怼:
“弟妹,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伯书不用你操心。那是我孙子,我和他爷还能不心疼?
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儿了,他爷也算有点儿家财,以后全都是他的。
没爹娘怎么了?有爷奶就行了。”
张杨氏被怼的要死——一个张陈氏嘴比她厉害,一个张家元动不动就将当今放嘴边上,她是哪个都不敢回嘴。
当下尴尬的不行。
得了,既然都不欢迎我,那我走好了。
看她摔门出去了,这回换张老五尴尬了。
他站起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察觉到兄长们看他,他重又坐下,讪讪地笑了。
张家善见了,便不再搭理他。反而向大哥打趣:
“你不是不赞同吗?”
可看刚才你比谁都着急。
张家元闻言,很觉得脸上无光。
但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口钉儿。在外面也就算了,对着自家人,总不能不要脸的再翻回去,把说过的话收回去吧?
便哼了哼,没吭声儿。
张家善见此乐了,其他人看见也相继笑了。
不能怪他们傻乐,实在是这样的张家元太少见了。
——张家元自进衙门后,越来越威严。就是平常在家里,也很少笑。
……
这就成了?
刘二女有些懵。
第九十八章 防患于未然
她再想不到稀里糊涂的,身上就多了一门亲事。
不提刘二女在那儿胡思乱想,其他人现在也没功夫搭理她。
——定下了大事,其他枝枝叶叶的事也要解决。
这不,张知劲就向几个长辈提醒,想处置张郑氏、姜氏婆媳:
“……按说她们孤儿寡母的,本不该跟她们斤斤计较,但她们做的也太过分了。
若是就这样放过了,她们会不会得寸进尺,愈加张狂且不说?
只说其他族人,又会不会有样学样?
有她们在前,族里到时又怎么处理别人?
不处理的话,族中的风气岂不是愈来愈坏?”
不要说张知劲说的有理。就是没理,按亲疏远近的话,张家元他们也向着张知劲。
更何况张郑氏婆媳实在是做的太错了。这是什么时候?
在这个讲究‘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宗族大于理法’的时候,她们帮外人算计族人(张知劲、刘二女)。
——这是明晃晃的吃里扒外啊。
让人想给她们打圆场都不能。
是以,张家元等不提起来还能暂时忘掉,一提起来,个个都又气的不得了。
——要这样的还不以儆效尤,还要什么样的?
他们恨不得现在就找族老们商量,立时把处置方法公布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了,张知劲自己也说了,她们孤儿寡母的。
——不管什么时候,同情弱小都是人的天性。
有时候明明你很有理,但人家一看别人更可怜。然后你有理也就变成没理啦,还可能得个仗势欺人的污名。
“先别管他们了。”本来处理张郑氏婆媳就很棘手,按张家元的意思:事不过三,最好等下次再犯时新账老账一起算。
更何况。
“我刚刚接到一封书信,你们知道是谁写的?”张家元不待众人猜测,便顾自揭了谜底:
“是张知言!还是用的军中驿站……”
张知言是七房张郑氏的的长子,姜氏的丈夫。
当年跟父亲张家富一块儿离家出去找活路。
他们这么多年一直没回来,众将士解甲归田时县里又没收到他们的名册,村里人(包括他们家人)还以为他们死在外面了呢。
——这也不是稀奇事。
毕竟这么多年兵荒马乱的,有那么几个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还不平常?
如今早把他们当成死人的众人,猛地听见他的消息,貌似混的好像还不错,都不由的颇感意外。
这样的情况,当然不能处理张郑氏婆媳了。
毕竟人家刚给你写信托你照顾家小,这边儿你就朝着人家下手了。
就算你占着理又如何?别忘了有理没理,都是靠嘴说。而世上最不少的,便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儿。
看来张郑氏婆媳还是有些运道的,又让她们逃过一劫。
不过,这信的事传出去也是大消息了吧。
……
众人乱七八糟的想着。
“还有一事!”待众人平复了心情,张知劲也不纠缠前一件事,直接双膝跪下,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又禀告:“是关于我娘的。”
张家次最是爱护子侄,看张知劲跪下,想也不想便要扶他起来。后一听他的话,又慢慢的坐回去。
——这年头儿,孝道大于天。虽然他也听闻常嬷嬷人不好,再听张知劲的话音,恐怕他说的也不是好事儿。
可那又怎样?
别人都能说你父母的不是,就你做子女的不能。
这也是因为自家人不说两家话,虽然是让他跪着,但他们也默许了他告状。
“你说!”
张家元一看他的架势,也看明白了,人也严肃了。
张知劲想了想:
“侄儿从何说起呢。若各位长辈不嫌弃,不如听我从头道来,如何?”
张家元点点头。
张知劲遂开始娓娓道来。
他先从他父亲离家那年说起。
——话说那一年,老家发生了大灾荒。
虽然人受了很多苦,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张家五兄弟迅速成长了。
就像张家嗣,他冷眼旁观:
大哥、大嫂辛勤操劳家里。
二哥为了给家里剩口吃的,去了最严苛的铺子里当学徒。
三哥虽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也拼命的读书,好出人头地,为家里争气。
就连五弟,都不在疯玩儿,也在找吃的。
那年他才13岁,却已长得人高马大。虽然他力气大干活儿多,但吃的也多呀。眼看家里一天比一天艰难,他终于决定出外闯荡。
可出去了才知道,外面比家里还不如。他一个穷小伙子,没门路没钱财,又能闯荡到哪里?
万般无奈之下,他决定去投军。
毕竟因为当时天下已呈大乱之势,各地权贵群雄有意招兵买马,有的地方出的待遇还算优厚。
——进去先给一笔卖卖身钱。若不幸身亡,也会抚恤家里。
他打算的好好的,谁料路上先遇到了一伙儿强盗在抢劫。
这年月发生点这事,真没啥稀奇的。
当然,大家也都猜到了,这被强盗盯上的倒霉蛋不是别人,确是常家。
——他若当时知道以后会后悔和常家有牵扯,可能绝对不掺和今儿的事,或者救了人,也马上告辞。
可惜他没长着前后眼,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吃。
——他那时到底年少、心肠还软,不仅忍不住出手救下了常家人,还帮着被抢劫的常家的家丁一块儿将强盗打跑了。
要是平时也罢了,不过给点儿钱财答谢。若不想搭理你时,甚至主人都不会出面,最多差使个管家打发你,那就是看得起你了。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
谁家不想着多养几个能人太平一些?尤其那些大户人家,家大业大的,更不容一点儿损失。。
常家当时的家主是常五小姐的祖父常老爷子。他老人家还是挺睿智的——看得清楚形势,也弯得下腰。
撇见张家嗣一身好武艺,年少有为。当即便亲自邀请张家嗣去常家,为此还给了一个给挺丰厚的月俸。
都说士为知己者死。
——那时的张家嗣就是一个从乡下出来、没什么心计的的穷小子,忽然被一个仰望、羡慕的人礼遇有佳了,他理所当然的被常老爷子这老狐狸牵着走了。
于是张家嗣的人生际遇硬是拐了一个大弯儿。
从准备投军驰骋疆场变成了常家底下的一个家丁。
开始两三年,因他也算与一些家丁共患难过(一起杀土匪),这些人自然不会排斥他,还领他认识了更多的人,他又实诚,竟在家丁里混的如鱼得水。
与常家彼此还算相安无事。
哪知这一年,一起共事的几个兄弟眼看天下已乱,决定离开常家去拼个前程。
因为相交莫逆,张家嗣也准备一块去。
这可急坏了常老爷子。
想着好聚好散放他们走吧,家下也没能人儿能领起事来,这可是关系到一家老小太平的大事,千万马虎不得。
硬拖着不放吧,强扭的瓜不甜不说,得罪人也是一回事儿。
——当然,一个大家族也不怕得罪人。但事情不到绝路的份上,自然最好能和气生财。
他仔细想了想,决定将族女许配给张家嗣。
一则,张家嗣不像其他人儿一样心硬似铁,还有商量的余地。如此,与其全都离开,好歹能留下他一个也好啊。
二则,眼看家中儿孙满堂却皆不成器,为了子孙以后计,他也得留下张家嗣,好做帮手辅助一二。
主意既定,他身为男人兼家主,这事却并不用他亲自做,只按例吩咐了老妻。
哪知,这一交代可好了,竟出了差错。
——被挑中联姻的族女不愿意嫁过来。
她父母一来疼女儿。
二来也看不起张家嗣——觉得挑一个‘下人’做女婿太丢人,便偷偷跑来常老太太这又奉承又说情。
——结果,没两天,张家嗣便与那时的常奶娘一块儿被堵在后花园的一处偏僻处。
如此一来,该联姻的族女自然不用联姻了。常家人得寸进尺,还嚷嚷着让他娶常奶娘。
这可把相交莫逆的几个兄弟气坏了,纷纷吆喝着要去找常老爷子讨一个公道。
张家嗣赶紧拦了。
自来民不与官斗,几位兄弟是奔着大前程去的,若为他折送在这儿,这可让他心里如何过得去?
何况,他并不觉得娶一个丫头丢人。毕竟,他之前也不过是一个乡下小子。
再说,以外人的眼光看,常奶娘已失了清白,这时若不能嫁给他,即便不能以死明志,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不能因为她只是个丫鬟,就可以无视她的生死啊。
张知劲说到这顿了顿,想着接下来要说的事儿,一时间感慨万千。
自张家嗣离家,再回来时已是张知劲带着他的尸首回来的。
自然他在外的一切,张家元、张家善等人皆不是很了解,如今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当然听得很认真,不时的感同身受。
“后来呢?”
张老五见张知劲不往下说,不免十分着急。
要说起来,因为兄弟俩只相差一岁,他与张家嗣的感情最好也最差。
此情此景,他想的便只有好的一面儿了。
“对,说罢!”
张家善点头呼应。
张家次更掏心窝子:
“说起来我们几个早就想问了,可又怕你多心。
唉!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不是从小在老家长大的,俺们几个……到底顾忌太多。
以后——就好了!”
“说罢!”
张家元最后发话。“都活了半辈子了,没啥不能承受的。”
第九十九章 忆往昔不堪
“是啊!”张申氏连连点头,她到底心细,怕张知劲不好意思,忙劝道:
“都是一家人,跟你叔伯还用见外?没啥可顾忌的,该怎么说就这么说。”
闻听几位长辈之言,张知劲深受鼓舞。
他本来就想说的,毕竟事情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因为顾忌着亲口说道亲娘的不是,到底不好,这才犹豫。
如今连这点犹豫也没有了。
故事再往下说。
却说张家嗣成亲后,日子过得并不好。这倒不怨他,追根究底反而多半怪常嬷嬷。
——与清雪一样,常奶娘也是外面买来的。
乡下苦得吃不起饭的穷丫头,陡然间被卖进了常家,就如同乞丐偶然间进了皇宫大院一样。
不仅不感伤没了自有之身,她当时反而被迷花了眼。
心中暗暗发誓,这辈子打死也不离开常家。
想要不离开,只有两种路走。
一是将来嫁给同为下人的男子,以后再做个管事婆子,跟着主人威风八面,出外也是一号人物。
二是给某个男主子做姨娘,将来生个一儿半女的。
因为生的儿女也是正经主子,等她老来了也有靠山。
至于到底选那个,这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常奶娘为了心中的大志,那些年是真没少使劲,眼看都做了主母身边的大丫头,快熬出头儿了。
哪知结果却因太显眼了,就被主母当了替罪羊了呢。
当时她真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她是不敢也不能对主子们起怨恨,可对张家嗣——本就看不上,如今不情愿下更是没顾忌。
……开始成亲一年,两人还勉强算是夫妻。
等生了张知劲后,恰好常五小姐也出生了。
她就丢下刚出生的儿子去做常五小姐的奶娘了。
——说起来常五小姐是嫡孙女,按理来说在常家本该十分尊贵。
事实上,刚开始也确实如此。
早在她还没出生时,身份恰当又有门路的家生子儿,便早早的抢着要做她的奶娘。
其他丫头婆子也早早的备上了。
结果先因为她一胎所出的弟弟,出生即夭折了。后来她出生后,家里又发生了一连串不好的事情。
——尤其常老爷子,就是在她出生第三天去世的。
这可是常家的‘定海神针’,对常家的影响太大了,谁能看着她过眼?
长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不得家里喜欢,以后能落到什么好?
这里明摆着是个冷灶啊。
那些家生子儿都是几辈子在常家混的老人儿,就算不聪明,看的多也看懂事儿啦。
谁不是跟红顶白、捧高踩低的?自然都想着法儿撤了,毕竟又不是没门路。
因此,这才便宜了常嬷嬷。
只苦了张知劲父子。
若如此还没什么,在外面见得多看得多,张家嗣也不想为这点事计较。
大不了他只当没娶妻。
至于儿子?
破费点,在外租一个妇人照料也不是不行。
可惜常奶娘并不想放过他们父子。
——因为常五小姐的不受宠,下人们当然多有怠慢。
常奶娘对常五小姐十分尽力,再则主辱奴卑一损俱损,自然看不得这些。
怎么办?
她竟不惜从家中偷拿张家嗣赚的钱,用来贿赂各路管事。
毕竟为了让小主子过得好,想不花钱不可能。
但她又不想拿小主子的私房,毕竟她还想将来好跟小主子表功呢。
为此,连张知劲从会走路起,因着张家嗣经常被主家安排着出门,不能再管他。
结果就被常奶娘仗着亲娘的身份,安排着要陪那些管事的儿女们一块儿玩儿。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管事的儿女以后多半还是奴仆。
虽然背靠大树好乘凉,但身份始终低人一等。
张知劲却因为张家嗣并非卖身为奴,便高了他们一等,是良民,能读书做官。
如此区别,自然显的张知劲不合群,也少不了被某些不服气的人欺负。
虽然张知劲仗着父亲教的功夫,暗地里给自己报仇了。但心里的不痛快,又岂是说的完的?
当然,有人会说:人嘛?小时候就应该受点儿委屈,将来才好先苦后甜。
如果这还不算啥的话,张家嗣的去世就实在太委屈了。
说起来,张家嗣死的实在是太怨,也太憋屈。
——常家大老爷骑术不好,还非爱打猎。
那一日在郊外避暑时,听山庄的管事说山上有虎。
兴头上来,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然后,老虎真来了。
起头打猎的他没事,张家嗣反倒受了鱼池之殃,被惊慌失措的常家大老爷推入虎口。
——本该打虎的人反被老虎狠狠地抓咬了。
最后,老虎终于被打死了。张家嗣也因为伤太重,挣扎着拖了两三天,到底去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当,省得丢面子。常家大老爷不仅不厚赏有功之人,暗里还示意家下——明着借口常奶娘守孝,暗里却是将她赶出了常家。
并不死心的常奶娘,这才携子无奈扶灵回乡。
后来,要不是那些从常家出去的,跟张家嗣混的不错的兄弟找来,常家怕那些人对常家以牙还牙,他们还回不去常家。
也因此,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常奶娘又硬仗着母亲的身份,又为他结下了张常姻缘。
有件事张知劲一直憋在心里,如今更张不了口。
——当年,扶灵回乡后,常奶娘怕他大伯等知道,他父亲的好兄弟混出头儿了。
又唯恐他们知道,父亲去世的真相,或跟着他们沾光,或依仗那些好兄弟,与常家拼个你死我活。
也怕张知劲不想回常家。
便私下假称,他叔伯(张家元等)有人对她有非分之想、非礼之举。
也怪张知劲当时太年幼无知,还对常奶娘抱有母子之情。对几位叔伯又因为相处的时间太短,不是很了解,慌忙间自然上当了。
……
张知劲成亲后,比他父亲还不如。
最起码,常奶娘总是跟他父亲做了一段儿正经夫妻,生了张知劲。
可常五小姐呢?
常奶娘嫁给他父亲都觉得不甘愿,觉得下嫁了。常五小姐还不得更委屈?
再加上有常奶娘这既是奶娘,又是婆婆的常奶娘撑腰。
——往往张知劲还没开口说常五小姐一句重话,常奶娘就跳出来将他好一顿骂。
……
这一段姻缘对张知劲来说,真是一言难尽。
说起来,他因章德太子薨逝,被贬为庶民。但也因此,俩人儿终于和离。
让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该哭还是该笑。
……
张知劲难得惆怅了片刻。
常家再不好,他到底是在那儿长大的,哪能没有一点儿感情。
可惜,常家自老太爷逝世后真是败落了。
为了给某些人交投名状,竟前脚刚与他和离,后脚就对他下杀手。
一点儿也没有以前常家引以为傲的气节和傲骨。
还有常奶娘,今儿先是假传消息,引他到县城百味楼见面。
被拆穿后,却以母子俩长时间没见面,吃一顿团圆饭为由,实际上却暗行下毒之举。
要不是他几次被害,素来小心谨慎惯了,且随身携带着解毒丸药,他今儿可能真要交待在那里了。
后来,常奶娘还不死心,想方设法的引人来看了一出抓奸的戏码……
“毒妇!”
前面儿说了,二伯张家次最疼子嗣,一听完张知劲的话,当即就咬牙切齿的开骂。
“老四咋回事儿?也不知道,他长那脑袋是干什么吃的?看着人高马大的,偏偏办的事儿……
不该硬的时候倒硬。该硬的时候,心肠倒软。
被人塞了这么一个搅家不闲的毒妇,换旁人早就该休了。
就是不行,那双手脚是干啥的?练那么多武是干啥的?不能打她?就每天给她一拳,打也得把她打服了。
偏他到死还留着这个祸害。
膈应人不说,好好的子孙都被她给祸害了……”
张家元、张家善就比他沉得住气。他们在外面儿经的事儿多,想的也多。
暗暗揣测了张知劲目的,虽然明知张知劲有私心,可亲疏远近,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张家元便当场给了准话:
“你放心!你娘,不找来还罢了;找来了,自有我们这些人去对付。我还就不信了,在咱们的地盘儿上,还能让她一个外人把你给欺负了。”
张家善点点头,以示赞同。
“明儿,你什么话都别说。一切都有我们这些叔伯呢。”
张老五就没想那么多了。
他只有一个想法,终于有人儿比张杨氏更不如了。
——说实话,他这一两年,因为张杨氏丢了多少人?
可如今一对比,张杨氏再不好,可她那一片爱子之心总比常嬷嬷多。
就算私下里,她快把家里的东西全搬去娘家。
但至少,杨家也是她的骨肉血亲,总没便宜了外人。
……
张知劲大受感动。
他为什么非得把这一切说出来。
一来是常奶娘越来越过分,再没一个压得住的她的人,还不知道她以后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二来,他很快就会再娶妻。
他自己凑合着也就过去了。可总不能以后还让媳妇儿孩子也白白受委屈吧?
人家又不欠你的,凭啥要让人家跟着你受苦?
当然,一家人就该同甘共苦。可明明这事儿可以避免的嘛?
而能压制住常奶娘,除了几位同辈的叔伯,他也找不出别的人儿了。
——毕竟这是一个宗族大如法时侯。
……
第一百章 天上掉馅饼
当晚,刘二女又一次辗转无眠了一夜。
次日,她早早的就起来了。
出屋门就是灶房。
农家早饭向来简单。
这不,只见她先从水缸往大锅里添了一瓢水,挖了一小勺小米扔进去。再用箅子馏了一个粗面窝子,
点着火,没用几把柴,汤水滚啦,饭就现成了。
过了这会儿,可能是没睡好,她只觉得头痛昏睡没精神,赶紧舀了点儿凉水洗了把脸……
刘二女正端着洗脸盆儿往院中倒水,抬头却看见张知劲直直的朝她走过来了。
她顿时有些窘迫,脸霎时红了。
想大方的跟张知劲打招呼,却说不出口。
羞得转身跑吧,直觉却告诉她不应该那么做。
她心里翻来覆去的不停,却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还没等她打定主意,张知劲没客套见外,先开口了。
“去你屋里吧,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要是以往,俩人不管是从男女论,还是从彼此的身份论,他们绝对得避嫌。
可如今,即使刘二女再稀里糊涂,也不愿意承认,但她心里还是明白的,她是嫁定他了。
如此,再避嫌也就没必要了。
刘二女勉力定了定神儿,点头答应。
“好!”
声音却几不可闻。
张知劲却没漏听,他看这情形——指望刘二女先主动是不可能的啦,干脆率先进去窑洞。
刘二女住着窑洞确是内外结构。
前半部分为灶房,后半部分才是正经的住人的地方。两者中间砌墙分割,墙上还开着门儿和窗。
张知劲也没真的进屋子里,他环顾灶房,只有一个矮小板凳——他这高个子,坐着太委屈了。
进屋子里吧?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索性,就在灶房和窑洞中间的门槛儿上坐下了。
刘二女十分犹豫,不知道坐还是不坐。
——不坐吧?他坐着,她站着,不合适。
坐下吧?孤男寡女的,也不合适。
想了想,她干脆把板凳挪到墙角儿,坐着离张知劲远远的。
张知劲冷眼看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握拳掩口咳嗽了一声,说起了正事。
“今儿,要处置……我娘的事儿,你在家,你我……你也知道,说不得得牵连到你,不如你先回娘家住几天。
一来,避避嫌。
二来,你把咱们的事儿,先跟伯娘透个音儿。等忙过今日,我再亲自上门儿,把咱们的事儿定下来……”
刘二女本来就发烧的俏脸更红了。
一时间,她只觉得心里思绪万千,脑海中的想法千丝万缕的乱成一片。
最后,她只吞吞吐吐的憋出来一句话:
“俺配不上你。”
就这一句话都说的她都手足无措。
不过,她话说的都是老实话。
毕竟,从张知劲能做到高品武官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虽然如今贬为庶民了,而且这一辈子可能也是庶民了,但本事总不会丢吧?
何况,还有张家元等帮衬。
可以预见,他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差。
当然,事有两面。
嫁给他,也不是只有好处没坏处。
不过,一个爱闹事的婆婆,今天就可以解决。
想想,多少家庭因为婆媳不合的问题闹矛盾的?
如今这相当于没婆婆,反过来说可不是好事儿?
至于,不能妻以夫贵?
多少庶民倒是能往上爬,可结果几辈子都是地里刨食的。
相较于那些不切实际的,他们更在乎吃的饱,穿的暖。
何况,也不是没办法。
不是还有句话叫母以子贵?
这年头,谁家没几个儿子?
有着张知劲这样的亲爹,再好好的培养。总不能这么多儿子没一个成事的。
如此,将来一个老封君绝对少不了。
“你有啥配不上我的?”
张知劲就不服这句话。
他是一个与刘二女绝对不一样性格的人。
——如果说刘二女柔情似水、犹豫懦弱的话。他则是刚硬如火、果决坚强。
当下,他一一举例。
“论身份,你是寡妇,我还和离了呢。论地位,咱们都是庶民。”
而且
“真说起来,该是我配不上你才是。”
刘二女闻言也顾不害羞了,迅速抬头吃惊地看着他。
张知劲一点也没不好意思。
——前一段婚姻,他真是受够了不情不愿的苦楚。如今既然命运已经将两人绑在了一起,为了让刘二女不排斥他,他更是努力说好话贬低自己。
“你想,你当寡妇,这是没办法。可我呢?天底下,除非不正经的人家或者不得已,要不然谁家合离呀?
虽然我也觉得我冤枉。可老话儿还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
再加上就凭我不能再出仕这点,我还真不如你。”
刘二女怔愣住了。
——她实在没想到,事情还能这么想。
“可是——”
没等他往下说,张知劲猛的一下站起来
“没有那么多可是!
——我要真想往高处找,又何必等到今时今日?”
他强硬的问道:
“我就想娶一个能洗衣会做饭,能同甘共苦,不没事找事,最好再生几个子女的女子为妻,你看如何?
你可能做到?”
若俩人离得远,刘二女还没那么紧张。
偏偏张知劲一下子站起来了,灶房又那么大。刘二女坐在小板凳上,只感觉一股股压迫扑面而来。
她在心里飞快地问自己。
做得到吗?
——当然做得到。
刘二女不知中了什么邪,反正等她回过神儿来,她已点头答应。
目的达到,张知劲满意的点点头。
他将一个荷包递过去,温声嘱咐:
“给伯母、伯书多买点儿东西,剩下的你拿着用。”
说完,生怕刘二女拒绝,飞快的转身就走。
刘二女想追也追不上。
出去吧,她脸皮薄,怕人看见不好意思。
无奈只能作罢。
也是这时,一个人的她才想起来忘了一件事儿。
——到底是亲母子,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可也不知他心里还难受不?
还有,也忘了叫他在这吃早饭了。
他应该不会饿肚子吧。
刘二女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然后又心不在焉地吃了早饭。
一扭头儿,却发现婆婆张陈氏带着儿子张伯书,提着个大包袱过来了。
刘二女赶忙站起来迎接。
“你也坐,我说几句话就走。”
张陈氏见刘二女站的笔直、垂手侍立,忙笑眯眯的说道。
刘二女察言观色,方小心翼翼的听话坐下了。
“知劲早上过去说了,要你回娘家去住两天。我想着,伯书也好长时间没见他姥姥了,正好让他也跟你一块儿回去……
你看可行?”
这真是天上掉馅儿饼啊。
刘二女不禁欣喜若狂,急切地不住点头:
“可行!行!”
……
送走婆婆,只剩下母子俩了。
“娘”,忽然张伯书突兀的发问:
“你要嫁给知劲叔了,是吗?”
刘二女忍不住心里一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比起来面对张知劲,她更怕面对张伯书。
可已然被儿子问到了,刘二女也不愿意对他说慌。
何况这事儿想骗也骗不了。
刘二女咬咬牙,提心吊胆的认了。
她还以为儿子要闹腾,哪知张伯书却拍着手,一脸的高兴。
“那就是说,知劲叔以后就是我爹了。”
……
“啥?”
刘二女回娘家后,见哥哥刘东兴奋地带着儿子张伯书出去转悠了,遂轻声的将可能再嫁的事透了点口风。
刘王氏自认为所听所经的事儿算多了,可还是被刘二女带来的消息炸的大吃一惊。
仿佛不相信似的,她再三确认。
“这是真的?”
刘二女点头应是。
刘王氏顿时止不住地喜出望外。
——谁家都是想往好过的。
谁家再不成器的儿女,在父母眼里也是好的。
谁家也想儿女找门好亲事。
——要不是不得已没奈何,刘王氏真不觉得张知青是好女婿。
本以为刘二女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就算再嫁,也嫁不了什么好的。
哪知,天上突然掉馅饼了呢?
刘王氏这个乐呀。
好半响,她总算回过神儿来。就发现这其中的奇怪之处。
“咋回事儿?怎么是你?
你把事儿都给我说说。”
刘二女当然不会隐瞒,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也就是这个男人儿了,她当然想听听父母亲人的意见。
当下,她便将前因后果说了。
因为太感同身受了,只见刘王氏的表情随着她的话在飞快的变化着。
“娘,不管咋说,这门亲事不错。”
刘二女说完,石舅妈迫不及待的赞同。
自从她生了孩子后,心肠就变了。
——不管什么事儿都先考虑孩子。
就像刘二女和张知劲,她看着就挺配。
毕竟你嫁给别人,你这就是出妻,与留在前夫家的孩子就没关系了。
若前夫家不让你回来看孩子,他们家薄人少的,你还真没办法。
但是嫁给张知劲,其他好处暂且不说。
只说孩子,就算前夫家不让你看孩子。
可到底是本家,住在一个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算再没感情好歹也能混的脸熟啊。
刘王氏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这还用你说?
要不是真好,她刚才也不会那么失态了。
只是千好万好,为人父母的总是不放心。
“伯书知道不,他咋说?”
再嫁!再嫁!
嫁人倒没什么,就怕有孩子拖累。
而女人偏偏最心软,往往又放不下孩子。
他若不愿意,这以后也是麻烦。
待听闻张伯书愿意,她方放下了一半的心来。
第一零一章 丈母见女婿
还有一半得看张知劲的。
毕竟这个时候,一个女人,一辈子过得好不好,多半得看家里的男人怎么样。
张知劲没让她等多久。
今儿刘二女回娘家告知再嫁的事。
次日是单日,按这边的规矩,不能上门儿做客。
第三天他便带着重礼亲自过来拜访。
接他进门的刘东,不管面上心里皆乐呵呵的。
他倒不是在乎那些礼物。
但是有时候看重不看重你,就表现在这些表面儿上。
若不然你想想,明明这个人很有钱,可该给你送礼的时候,却舍不得花钱。
你心里怎么想?
刘王氏直挺挺的坐在炕上,冷眼旁观张知劲恭敬地向自己行礼。对他的姿态,心里先高兴了两分。
她笑呵呵地让他坐下。
只见张知劲既不轻浮张狂,也不害怕拘谨。
坐下后,坐姿虽不是顶顶标准,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用一两个词儿来形容那就是落落大方、从容不迫。
刘王氏看罢了张知劲的举止,又看他的长相。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说起来,刘王氏对张知劲真是闻名已久。
他们以前也恍过一两面,但因为彼此并不相干,也就没在意。
可现在当然得好好看看了。
她眯着眼,仔细看了片刻。
只见张知劲长得并不算多俊,但国字脸、浓眉大眼,让他看起来最起码也是相貌堂堂。
又兼身材高大又精悍,至少用眼看起来,不会像前一个女婿张知青那样英年早逝。
这就好!
——要知道一直死男人的话,以这时候的风气,不管在哪儿,不管对那个女人来说,可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对母女俱做过寡妇的她,她心里尤其满意的就是这点。
与此同时,张知劲也在不着痕迹的查看刘王氏母子。
未来大舅哥刘东不必说了,一看就生得单薄,恐不是长寿之相。
而未来丈母娘呢?
与刘二女有四五分相似,最难得的是看着像是大度之人。
要不然独子都成这样了,一般人儿早愁眉苦脸了。
当然,今天这场合装也得装出高兴的样子。但既然是装的,自然与真的有差别。
虽然都说‘姜越老越辣’。
不过一个人的品性却不会轻易改变,从举止形态却能看出很多东西。
张知劲自认为还是有几分眼力,自然能看出几分刘王氏的人品。
闲话少说,说回正题。
因为早说晚说都是说。
所以,在两个人闲聊几句后,张知劲站起来郑重其事的说正事。
“……二女贤良温柔,知礼大义,可堪良配。小子深为仰慕,还请伯母割爱许嫁。
小子感激不尽。日后绝不会亏待了她……”
刘王氏闻言,精神一振。
要说她不愿意有这样一个女婿?
那是假话。
只是,万事都有规矩。该矜持的时候,还是得矜持。
于是,她沉吟了片刻。方模棱两可不置而否:
“都说婚姻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这……”
剩下的话她没说,但其中的意思谁都明白。
——没有你独一个上门的。
张知劲早有预料,好声好气的回应。
“你老说的是。到正式上门时,咱们自然按规矩办事儿。
如今,一来二女的人品,值得我给她一个交代。
这也是看中之意。
二来我也想先给你老赔个不是。
要不是因为我,二女也不会受这无妄之灾。
不管咋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张知劲话说的谦虚,刘王氏听着心里也十分受用。
她也不是那种为难人的人,便实话实说。
“老话说‘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乡下人实在,有什么说什么。也喜欢有什么都说在前头。
如此,我也就不可以客套了。
你可不要多心。”
“是!”
张知劲点头:
“您老只管说,只管问!小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好!俺就说了!”
刘王氏动了动身子,换了下坐姿。
“不是俺为难你。这头一件,你娘……怎么说?
你也别嫌俺唠叨,这谁家的孩子谁疼。”
她指着刘二女:
“别看就这么一个榆木疙瘩,在当娘的心里都是好的。
哎,到什么时候,这婆媳都是冤家对头。”
其实刘王氏不问,张知劲也要说的。
这时正好借机一块儿说了。
“昨儿家中几位长辈已经谈好了,日后她不能回老家,只是养老送终却免不了。”
刘王氏有些遗憾。
毕竟不能全部摆脱这一个麻烦。
可回头想想:这天底下受婆婆气的人儿多了去了,难道还不嫁了?
刘二女比起她们来,将来已经够好过的了。
而且她自己也是做婆婆的。
也不愿自己辛苦一辈子了,将来儿女不孝顺,没得个好下场。
这一点算过去。
她接着又往下说。
“这第二却是关于伯书的。
虽说你与二女两个,都不是第一次娶妻嫁人。可你这边呢,干净着呢。二女这边却还有伯书。
这当娘的,要是心狠的,大不了不管。可……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既然是已经决定迎娶刘二女,她的一切他自然了解,所有的好坏也早就接受了。
他早想过了,也有应对之法。
“那我也说句实话。
都说后娘难当,其实后爹也难当。对他太好了吧,我心里意难平。”
毕竟不是亲儿子,有时候心里还膈应。
“对他不好吧,我自己都感觉自己未免太不是东西了。”
不管怎么着他以后也叫我爹。
一个大男人和孩子过不去……
所以,他做了许诺:
“我绝对不会欺负他。
但是想让我将他视若己出,我也做不到。
我只能许诺,尽量将他与我以后的子女一碗水端平。
以后但凡有他们的一份儿,必少不了他的。
至于二女,他们毕竟是亲母女子,只要他们母子没意见,随他们的意。”
这就很不错了。
刘王氏差不多得到预想。
那这么亲事,差不多就说定了。
她看时间还早,便准备让儿子刘东领着张知劲去外面街上转转。等中午回来,她再好酒好菜的招待他一下。
没想到张知劲却不走。
只听他一脸尊敬又不失濡慕的说。
“伯母也知道我家的情形。本来聘礼这些也该父母做主,如今我既然来了,咱们不如当面儿先商量好了。
伯母意下如何?”
“也好!”
一般来说,这些都是需要媒人在中间来回跑,来回问。所以刘王氏才不着急问。
可既然张知劲问了,她当然愿意现在就说了。
张知劲极其主动,抢先询问:
“聘银小子预出八十八两,再出二百两银子预备其他的各色东西,您老看如何?
或者伯母对聘礼这些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你也一并说了?”
“太多了!”
他话刚说完,刘王氏已摇着头脱口而出。
张知劲诧异的望过去。
他倒没有觉得刘王氏的话小家子气。反而想的深了,想着刘王氏到底年长,又熟悉事故,是不是他哪儿做的不对?
便试探着问:
“多吗?虽然不该提,可以前(指给常家)比这多多了。”
刘王氏稳了稳身体,摇摇头。
“咱们乡下人,哪能与人家那种高门大户比?”
“知劲啊,本来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
毕竟,谁家都想着给自家闺女儿争面子。
俺这话不管放哪儿,都是给自家闺女儿捣乱。
说不得,还容易让女婿看不起自家。
可反过来说。
还是那句话:这谁家的孩子,谁家心疼。
天下少有不想自己的孩子过的好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要不是没那本事,俺也想让俺闺女像公主那样风风光光的出嫁。
可谁让前辈子没修福,投生到这家里呢?
既然是乡下人,聘礼哪有那么高的?”
“您说的极是。”
张知劲一脸佩服。
“只是夫妻一体。虽说我们还没成亲,可婚姻向来是俩个人的事儿,她有面子了,也相当于我有面子。”
“俺明白!”未来女婿坚持给女儿做脸,刘王氏只有高兴的。
但一些该想到的问题,她还是得说。
“只是,你就当我老了爱唠叨。你愿意听的就听,不愿意听那就当耳旁风。
“你也知道,咱这刚从乱世中趟过来。
周围的人儿,那真是富人少,穷人多。有的人家甚至连饭都吃不起了。
你说你这么一弄,要脸的人儿那什么时候都要脸。那些不要脸的人,他找你借点儿粮借点钱啥的,咋办?
你能不借?
毕竟那可是救命的事。
可你要借了吧,保管其他人有样学样。
毕竟都是一样的人,你说你总不能借给这个不借那个吧。
到时候没完没了的,啥时候是个头儿?
所以,俺想着,要不然聘礼就少一点,省得那么麻烦。
只要你们两人日后过的好,那比什么都强。”
张知劲接受了她的好意,但不同意把聘礼减少。
虽然都说此一时彼一时。
可在他心里,真没有常五小姐比刘二女更高贵的意思。
不是怕麻烦吗?
那好办,由明转暗就行了。
另外,就是婚房的事儿。
就像刘王氏所说,现在不宜太打眼,所以也别想另辟宅子做婚房。
但却可以把现在住的房子,重新粉刷一遍。
再打一些家具啥的。
这么零零碎碎的,二三个月也过去了,到十月份刚好可以办婚事。
正好因为六老太爷去世,族里的喜事都停了,那时正好过了百日。
第一零二章 好姐妹相见
“二女!”
“四丫!”
一对很久没见面的好姐妹,两双手激动的紧紧握在一起。
一旁,周良国和刘东也在寒暄。他一边也在分心,含笑注视着她们。
“咱别在门外了。都快进来,快进屋里去!”
刘二女上下打量了高四丫片刻,回过神儿来,殷勤的笑着让人进屋。
——这是高四丫归宗后,俩人第一次见面。
其实,要不是刘二女如今暂时住在娘家,因为中间隔着六房(也就是四丫前夫家),关系到底尴尬,俩人儿想见面还得费点儿事儿。
既然进门了,作为小辈儿,就不能不去拜见长辈。
刘王氏早知道两人要好,她也不是没脸没皮的人,自然全程笑眯眯的,又客气又亲切。
按例闲聊了几句话后,她便放女的回二女屋去说话,男的去院子坐着,石舅妈奉上茶水点心。
“二女,你胖了!脸上都有肉了!”
俩人一坐下,高四丫便迫不及待地快人快语了。
虽然古人讲究能吃是福,有时也流行环肥之美,尤其那些婆婆妈妈们更喜欢把胖点的人比作有福之人。
可爱瘦之心是女人之本能,很少有女人喜欢被人说胖。
要不是刘二女熟知高四丫的性格,了解她话中的含义,恐怕多半得生她的气。
“你也胖了,看来回家过得挺好!”
刘二女回嘴,又有些欣慰。
“嗯!”
高四丫做不来虚的,爽快的承认。
然后,下一刻,难得一脸的娇羞:
“我要成亲了!”
刘二女颇感意外,又没感到太意外:
“真的?跟谁?啥时候?”
高四丫两眼乱飘,咬咬嘴唇,轻声喃喃:
“没谁,就表哥啊!估计到十月了,毕竟六爷……对俺那么好,俺却为他穿不了孝。
不过,俺也不是没脑子了,俺私下里守百日其他人总管不了吧。”
刘二女很失望:
“那看来,我去不了了。”
十月份好日子不多,两人多半可能撞期。
“你也来不了我的。”
高四丫还以为隔着六房呢。
以这时候的规矩来看,六房到底姓张,才和刘二女是一家人。
高四丫归根结底已是外人。
天下自然没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
刘二女吞吞吐吐:
“嗯……我也要成亲了。”
正想要给高四丫送信儿,哪知她就自己来了。
这回换高四丫吃惊了。
“真的?跟谁?咋回事?”
刘二女小声的讲该说的都说了,期间引得高四丫惊叫连连。
说完了,又反问她的情况。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刘二女的婚事,在村里已够山重水复,颇具传奇了,结果高四丫的婚事也不逞多让。
现在正是村中男女老少,茶余饭后的家常里短。
说起来它能成,刘二女在其中绝对立下了汗马功劳。
——却说那时六老太爷临终前想让高四丫归宗,三房的婶子张裴氏因为某些原因便给刘二女出主意,让她赶紧为高四丫找人来帮忙。
刘二女当时心慌意乱之下,不免听进去了。
于是,张裴氏的儿子黄米子就肩负着重任去找周良国了。
开始,事情并不顺利。
因为好不容易找着地儿了,赶巧周良国没在家。
张口结舌的问了问左右邻居,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多亏这回黄米子难得靠谱,牢记着老娘媳妇的嘱托,硬是死等着。
也多亏周良国将高四丫真正放在心上,抱着万分之一、高四丫会来的可能。
——每日晚上,只要能回家,不管多晚他都回来。
……
俩人儿终于见了面。
自然该问的问,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不说说的人所思所想,只说把听信的周良国只听得又气又恨,自不必说。
不过不可否认,他内心深处却突然深深地冒出一个自私的念头来。
——那就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而这一切建立在高四丫的痛苦上)。
当然,事有正反。
或者他这不应该称为念头,因为在某些人眼里,他那就是心思阴暗。
话扯得远了,话说回来
机会来了怎么办?
没发现它来了的人,不过是被人唠叨几句没眼光;发现它来了努力了一番,结果还失败的人,不过是被人感叹本事不够或运气不好;
这两者皆其情可悯,值得原谅。
最可气的是有本事发现它,却不敢去抓的人。
周良国当然没有那么可恨。
相反还让人挺佩服。
——他当即迅速的将黄米子安顿好,毕竟人家千辛万苦的跑来这里这一趟,你不安顿好了,像话吗?
然后他自己不顾天色已晚山路不好走,就独身一人,壮着胆子,风风火火的来到了五姓村舅舅家。
村里人为了省油钱;再说晚上黑灯瞎火的,也没什么热闹,一般睡得都挺早。
就算现在是夏天,白天长黑的晚,好多人在外面乘凉。
可高土牛一个人待家里没意思。
出去混人伙儿,说说张家长道道李家短吧?
就他家的情形,自觉低人一等的他,实在没脸走到人前。
没意思的高土牛只好早早睡了。
哪知这晚却突然被敲门声惊醒了呢?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可话说回来,即使你没做亏心事,任你睡得好好的,忽然被叫醒也烦啊。
高土牛当时就又气又恼,带着一肚子火,三步跨作两步地去开门,却发现门外是自家亲外甥。
他的火气立刻降了两分。
又念着自己无儿子,女儿也靠不上,本家亲戚还多是捧高踩低、狗眼看人低的人,以后多半还得指望外甥,他的火气又自望下降了二三分。
暂且不提他内火升升降降,只说当下。
他一边叫外甥进门,一边赶紧关门。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
但有时候,越恨你的人,越和你的牵扯特别近。
毕竟只有彼此有对比,人心里才会不平。
而要对比的话,当然大多半找周围认识的人。
毕竟要是彼此没关系的话,又不了解情况,又不知根知底,比什么?
也因此,便常有一些人:
——自家的日子不过。
但别人家还没发生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过一眨眼,人家全知道了,转头就给你传的人尽皆知。
高土牛这一辈子深受其害。
他看外甥这么晚来了,不用问就知道有事儿。当然是赶紧关门儿,以防止隔墙有耳,方为上策。
——说起来,也许正因为男女有别,周良国跟高土牛呆的时间可比高四丫多多了。
因此对这个舅舅的性格,行事作风也比高四丫了解多了。
他心里肯定也明白,直接说大约不行,要想舅舅赞同愿意,还得另想办法。
而他能想的办法,自然颇合他心意。
——那到底是什么办法呢?
当然是由他迎娶表妹高四丫。
将来俩人倘若有两个以上儿子,便分别继承两家。
若只有一个,则兼祧两家。
若只有女儿,那便留一个在家招婿,下一代再继承祖辈的愿望。
他还就不信了,这两家他和四丫还继承不下来?
既然想好了,那就要去做。
于是,高土牛接下来就听外甥开门见山的给他吹了一个香甜的大饼。
他不由得精神一振。
——他现在为什么一蹶不振,得过且过?
还不是因为没指望!
他是重男轻女。但已然没儿子,有个继承自己家门儿的外孙也不错呀。
至于养不养的起?
那还用说!
他这两年是没心气儿了,又不是整个人都废了。如今心里又鼓起来劲儿,他只觉得干劲十足。
何况,清凉庄在别处不显,对五姓村的人来说,确是好地方。
若真像外甥说的那样,他们两家和成一家,给他养老送终。他岂不是也能长久的住在那儿?
这可比以前,只是亲戚间借助那么一天两天的强多了。
也省得那些小人儿胡说八道,说三道四。
当晚,舅甥两人又商量了一番,终于达成一致目的。
次日便急急地忙活开了。
首先便是把高四丫接回来。
毕竟,美好的未来的前提就少不了她。
这很容易。
虽然费了一些功夫。
起码张家人比高家本家人好说话多了。
而高家本家人,这就是他们想要达成目的的路上,最大的一块儿绊脚石。
高家本家人不愧是姓高。心里的‘想法’那真是高明。
早就说了,先前是不让高土牛过继族里的子嗣,如今是直接不同意周良国与高四丫的婚事。
不,婚事尚在其次。
最主要的是,他们不同意将来将高四丫的儿子回继娘家。
用他们的话说,‘高家没人儿了,用得着过继外姓?’
——他们中一些人早就将高土牛的一切,看成他们嘴边的一块肉了。
虽然这块肉很小,只是蚊子肉。但村里多有为了三瓜两枣大吵一架的。
这忽然有人跳出来跟他们抢肉,也怪不得他们着急了。
面对一群来势汹汹的本家人,周良国他们开始招架起来颇有些手忙脚乱。
幸亏三人一条心,齐心协力之下,软硬兼施、一一攻破,这才勉强说通。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刘二女却急得慌:
“那你怎么不给我捎个信儿?”
高四丫憨厚一笑。
“你也不容易!”
刘二女刚要反驳。
“吃饭了!”
石舅妈的大嗓门已先一步传来,接着她人也出现了刘二女她们眼前。
“四丫,二女,快出来!吃饭了,先吃饭。有啥话,一会儿回来再说。”
刘二女只得打住话语,邀请高四丫过去堂屋。
……
第一零三章 俏寡妇上轿
十月初八,宜婚嫁,是刘二女再婚的日子,也是这个月唯二的黄道吉日之一。
剩下的那个还得等到二十六,小五房的张知少抢先选了。
——一来反正已经迟了好几个月,也就不在乎这十天半个月了的。
二来小五房想先看看刘二女的婚事的规格,若有不及他们也好有个准备。
要不然,难道他们这头婚的还不如你一个二嫁的?
这说出去是好说呀,还是好听?
尤其两个新郎官儿,还是亲堂兄弟。
这种对比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因为是一家,也不用随着母亲迁移地方。张家善夫妇又怕张伯书眼看亲娘再嫁不适应,便提前一天将他接回去了。
是以,屋子里端坐在炕上,一身崭新的婚服,难得打扮一新的刘二女还算自在。
再兼刘王氏陪着她。
虽然刘王氏是个寡妇,这种场合儿得避嫌。可反过来说,谁让她是刘二女的亲娘。
这种场合,母女俩向来有私房话说。
反倒是刘东、石舅妈出面挑了大梁,屋里屋外的来回招呼亲戚朋友。
一时,有亲戚进来了。
母女俩顿时停住话头,刘二女不好移动,刘王氏赶紧站起来招呼客人。
这时,只有有点数的人,当然不会给主家泼冷水,说难听话。
‘花花轿子有人抬’,众人争相说好听话,凑趣的正热闹:
“新郎官来了!接亲的来了!”
屋外,不知是谁大声叫唤了几声。
屋里人立时精神一震。
有当即跑出去看新郎的。
有心不在焉,伸着脖子看,支愣着耳朵听的。
还有突然间正襟危坐的。
总之,好像突然间,大家刚才的热情忽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刘二女很紧张。
虽然她这是二嫁,算是有过经验,但不知怎么着,好像这回比第一次还紧张。
刘王氏心里忍不住一紧。
别看这门亲事,刘二女好像天时地理人和都占了,可她还是止不住的担心。
——既怕她以后过得不好,毕竟没发生的事儿,谁也说不准。
那时可怎么办?
又担心刘二女有没有那本事,在张知劲身边吃不吃的开。
若吃不开?
这时的规矩,吃亏的还是刘二女。
——其实她刚才就担心了。但这不是刘二女没离开吗?如今正主来了……
“伯娘!”
本家的一个年轻后辈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在门口儿的女眷躲避不及,两方差点儿撞上。
“瞎了你的狗眼了?赶着回去等你娘生孩子呢?”
有性子急的已骂开了。
小后辈被骂又气又急,想辩解吧?
都是相识亲戚,再说自古好男不和女斗。
不辩解吧?
对方骂的实在太难听了。
他的嘴张张合合,还还没说出个四五六来,外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
这一下把他惊醒了,立马大声禀报。
“伯娘,根伯和刘南哥在外边儿,死劲拦着新郎官儿,要进门儿钱呢。”
根伯大名刘树根,是刘二女的娘家堂伯。
刘南是他的独子。
两家很有些恩怨:
当年,刘二女的亲爹遇害后,她们母子几个就被怒气冲冲地老祖母迁怒之下赶出了家门。
本来,这不过是刘老祖母一气之下的做事,时间长了,刘老祖母气消了,他们迟早还能回去。
谁让儿子就留了刘二女这点血脉?
可刘树根看上他们这房的产业了。
便一边儿在刘老祖母面前极近挑拨造谣,一边儿又格外巴结讨好她。
——结果致使刘老祖母对刘二女她们母子越来越仇视,硬是让她们在外面讨了十几年饭。
最后,要不是刘老祖母太能活,刘树根他们到底没做到有始有终、临到头露出了马脚,如今刘家这些产业,还到不了刘东的手里呢。
有这些前因在,两房人不是仇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以往,要不是念着本家人太少,老辈们不会同意两家断亲,两家早不来往了。
刘二女这回出嫁也根本不会请他们。
可惜,就像世上没有后悔药一样,世上也没有如果。
他们还是来了。
不仅来了,昨天还就刘二女出嫁的规矩说教批评了一通。
比如一般二婚的,就没有这么张扬的,都比别人头婚还热闹。
有那么些钱,也不知道接济接济亲戚。
又说什么好女不二嫁。
有这么好的亲事,怎么不介绍给亲戚?他们家好几位没嫁人的闺女呢,不比刘二女这个二嫁的强?
还有刘东,光抢好处呢。
这么多年也不过生了一个丫头片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养大。
要那么多产业干啥?用村里的话说,那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
只把刘二女一家人编排的,人人气的够呛。
本着你被狗咬啦,总不能朝狗咬回去的念头,好不容易强忍下怒火。
哪知,今天更过分。
这十里八村的,有哥哥嫂子朝妹夫要进门儿礼的。
也有弟弟妹妹朝姐夫要进门礼的。
但还没听说过,堂伯父和族兄拦门要钱的。
这回,老刘家恐怕要在县里出名儿了!
话说回来。
却说当下,刘二女虽然很气愤,怒火一阵一阵的往上扬。
可她到底记得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天塌下来也没有她出面的份儿。只得勉强忍耐着怒火,强制自己坐着稳稳的。
刘王氏却顾不得了。
不说那两人今儿闹这一出,这是下他们家的脸。
就说现在,以那俩人没脸没皮的劲儿,石舅妈刘东夫妇也斗不过他们。
最后还是得她出面。
反正她本就是个寡妇,二来辈分也相当。
俗话说:‘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刘王氏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打定主意:若实在不行,那就干脆来个鱼死网破。
管他啥本家,族老的。
他们都不怕家丑不可外扬了。她怕啥?
结果……
刘王氏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张知劲生气吗?
说句实话,要说他一点儿气都没有,那是假话。
毕竟任谁成亲的时候,有人儿像泼皮一样跳出来闹场,那都得生一顿气。
可要说这气有多大?那也没有。
比起这个,他更多的是气他现在的处境。
这要是以前,不要说就这两个连泼皮无赖都不如的粗人。
就是蛮族悍匪,他只要一声令下,身边儿的随从早出手了。
这时,他还难得有心情想起了一句古话:‘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不过没等他感慨多久,事情就有了转机。
就像刚才刘二女再急也不用出来一样,今儿张知劲是新郎官,不用他出头,有的是人出面解决问题。
这不,就在这时,只见张知孝和申知义两师兄弟越众而出,来到闹事儿的刘家父子面前。
——他们刚才碰到了熟人,说了会儿话。就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功夫,没想到前面儿就有人闹事儿了。
这还了得?
俩人几乎同时出手。
一抓,一拿,一个来回间,刘家父子二人已被他们一左一右的抓住了。
然后,半托半拉的带到了一边儿。
其速度之快,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其他围观的人都惊呆了。
随即,有人醒悟过来,怒了!
——俗话说的好,就是恶名糟糟的秦桧还有三两个好友呢。
何况刘树根父子?
而且,他们好歹也是本村人。就凭一个村儿住着的那份香火情,即使村里有人再讨厌他们,面对外人时,也得向着他们呀。
当即,便有相识好友的握拳拔掌的准备上前解救他们,为他们撑腰。
眼看一场打架斗殴难免。
多亏围观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糊涂的。
有人认出张知孝、申知义了。
于是,一边儿赶紧拉着准备动手的人儿,一边小声的吆喝。
“干啥呢?干啥呢?还真动手啊?也不看看那是谁?”
听话,听音。
有的人闻弦知雅意,心领神会,偷偷的将手脚放下。
有的人半是懵半是懂,还直愣愣地问道。
“那是谁?”
被问的人深恨这种愣头青,对着他自然没好气,又不能不回答——免得不说清楚,节外生枝。
便恶声恶语的道:
“你说那是谁?衙门里的人,你说呢?”
周围顿时一片寂静。
——乡下人最怕啥?衙门绝对是一个。
更何况,刘树根他们并不占理。
‘拦路虎’去了,时候也不早了。
为了避免耽误了吉时,张知劲趁机往里走。
这时没人拦了,他一路顺当,直通堂屋里。
……
刘王氏独自坐在上座,接受女儿刘二女和新女婿张知劲的跪拜。
她这会儿,看着眼前这一对璧人,头一个念头就是庆幸。
——多亏当时她没太坚持,想着做人不能不识抬举。
想着大不了自家麻烦点儿,也不能委屈了女儿。
如此,这才有如今刘二女的风光大嫁。
随即就是止不住的担心。
没办法,‘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最后,她的嘴张张合合,半响只对着刘二女和张知劲憋出来一句话。
“好好的,都好好过!”
又特意交代张知劲,也是请求。
“你多担待着点!二女她……眼皮子浅,见识少。若有不当,你该说就说。
我把她交给你了!”
刘王氏说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出来了。
她忙一边用右手去擦,一边摆左手:
“走吧,赶紧走!别误了时辰。”
……
刘二女含泪拜别了母亲。
“起轿!”
随着这一声吆喝,浩浩荡荡的人群开始走动起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也陆陆续续的响起来。
第一零四章 恩爱两不疑
下轿,进门,拜堂,送入洞房……
刘二女盘腿坐在热炕上,整个人如在梦中。
她没有想到,她还会有这么光彩照人,扬眉吐气的一天。
毕竟这年头大家都穷。
天底下就从来不缺没有婚礼,却又两手空空,只身进婆家门儿的女子。
她再看看面前,背后炕上一溜儿六套新鲜明艳的被褥整齐的靠墙放着。
她坐下还铺着两套新被褥。
这可比有的人家,寒冬腊月,铺的都好百倍。
又瞅瞅四周。
墙面全是新粉刷的。
——张知劲早早知会过她了:他会将刘二女以前住的窑洞和他住的两间南面的瓦房(其实都在他名下)都粉刷一遍。
毕竟成亲一回,那能够随便凑合?
以后待他们成亲后,太冷或太热时就住窑洞,其他时候住想住瓦房就住瓦房。
如今,这么让人一看,果然不一样了。
——打眼那么一进来,就让人忍不住觉得眼前一亮,好像窑洞里面霎间就光亮大方了起来。
无形中倒真应了那句古话:
新人新气象。
再加上新打的一水儿的桌椅板凳,箱柜橱案也全都焕然一新,应有尽有……
刘二女不经意间看见窑洞内,其他本家亲戚家妇人们羡慕、艳羡的眼色,任是她不是那样虚荣的人,整个人心里也突然有些激动,得意洋洋起来。
“来,新媳妇吃口面!”
二伯娘张赵氏端着一碗面条,笑眯眯地迈步进来,打破了屋内的某种气氛。
刘二女只是笑。
她既不张口去吃哪怕一口,也不伸手去接。
——
不要说她已成过一次亲啦,该知道的规矩都知道。
就是头一回成亲,也会有娘家人提醒,不让她吃这碗面。
张赵氏还在继续劝。
“咋还害羞呢?快吃两口!这么一天啦,你不饿啊?”
“吃吧!你看,这刚出锅的,没人动!再不吃就坨啦。”
“真的,真没人吃过!”
“你哪怕吃一口呢?”
张赵氏打心里叹口气。
她就知道,这人没那么好骗。
哎!要不是规矩如此……
(——唉!
也不知是哪个祖宗定下来的规矩:非得在成亲这天,让办喜事的这家煮一碗面条,先让男人(新郎官)吃一两口。再到新房,让女人(新嫁娘)接着吃几口‘剩饭’。
意喻男尊女卑,男人压女人一头,婚后要事事以男子为先。)
她真不想费这个力气。
要不是没有合适的人。
——这事按例得要亲婆婆来做,可是谁都知道张知劲的亲娘虽活着,有还不如没有。
其他关系最近的,就是她们这些伯娘婶子了。
这其中,比起其他妯娌来,她算是难得的齐全人。
最起码父、母、夫、子俱全。
刘二女这边硬是不吃,张赵氏那里也不想勉强,她多待了一会儿,便端着碗退下了。
不一时,宴席开始了。
不提窑洞外,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不断。
窑洞内也摆了一桌儿。
刘二女坐了主位,石舅妈并两个娘家姐妹相陪。
六冷菜,十二热菜,主食是白面馒头,并鸡蛋青菜汤。
这在乡下,可是难得的好宴席。
众人皆吃的盘光碗尽,当然也少不了吃完再兜着走。
吃罢席面,送亲的娘家人都走了,只剩下本家人在收拾东西兼做饭。
别以为新娘今天,尤其这会儿就没事了,只管安坐。
要知道事多着呢。
当然不是扫地除尘啥的——老辈自古以来传下来的规矩,新房九天自内不能打扫。
不,不能说不打扫。
准确的说,不能把垃圾倒出房去。
这些可都是福气!
——人向来都只会嫌福气少,没嫌福气多的,当然没有人愿意把福气扫出去。
话扯远了,说回来。
现在,刘二女最应该忙的,那就是收拾屋子。
首当其冲的被褥,该看的都看了,该显摆的都显摆了,送亲的人也走了,那都得放好。
一来省得落了灰尘,脏了铺盖。
二来,也腾出睡觉的地方来。
本来这事儿,刘二女也可以不忙活,今儿有的是本家人帮忙收拾。但这不是以后这就是刘二女的家了吗?
自家的东西在哪儿放着,她自己总得知道吧。
有什么比自己收拾更能有数的?
……
十月的天,黑的很快。
刘二女耳听着亲戚本家陆续离开了,心里不由得涌起来一阵阵的紧张。
她开始还坐在炕上。
这会儿,仿佛炕上突然被人插满了钉子一样,让她‘蹭’的一声站起来了。
想想又不对,复又坐下。可又觉得不对,复又起来。
刚起来吧,又想着坐下。
总之,她整个人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真真是急得团团转兼又坐立难安。
“吱扭!”
随着一声开门声传来,刘二女如同被定住了一样,僵硬的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顷刻间,只见张知劲走了进来。
仿佛察觉到屋里的气氛有些凝固,他先若无其事但又不失又温和的开口问。
“怎么不坐着?这一天忙的你不累?”
刘二女被问,嗫嚅着:
”没……没事!”
说完,忽然意思到自己的言语举止太丢人了,脸一下子变的通红。
这可不行。
她暗暗告诫自己,强制压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片刻,感觉好多了,她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给你打点儿水吧。你洗把脸。”
说着不待张知劲回答,已逃避似的快走几步,拿起靠墙放着的脸盆儿,洗脚盆儿出门去了。
果然,一离开张知劲的视线,虽然她还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可到底是干惯了活儿的人,凭着以往的本能,她手上任是稳稳的,一点差错都没有。
且说窑洞里面,张知劲并没有及时出声,并不是他不想或不愿吭声,而是因为他闻言忽的怔愣住了。
他活了这么多年,有记忆以来还没有人说帮他打水啥的。
——母亲就别说了,连父亲为他请的照顾他的人都赶走了。
父亲倒是宠他,可常年不着家的。
以前的同袍,那都是过命的交情,可能是情谊太深了,自然不会随意因为这点儿小事深受感动。
至于最应该让他深有触动的先妻——常五小姐?
不提了!
张知劲刚回过神来,极轻极轻的说了一个迟到的“好”字。
一抬眼,就见刘二女先端了洗脸水进来了。
她发现他看着自己,手上猛的一个哆嗦,盆一歪,差点把水撒了。
张知劲赶紧眼疾手快的帮忙去接。
最后,盆扶稳了,张知劲的大手也盖在了刘二女小手上。
发现了这一点,两个人儿都有些尴尬。
刘二女用力的挣了挣,张知劲赶忙放手。
她将盆儿放下,又慌忙出去。一时,把洗脚盆端进来了。
哗啦!哗啦!
张知劲一边洗漱着,一边胸中也忽然涌起了一阵热流。
他只感觉心中暖暖的。
——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人鞍前马后的这么伺候他。
刘二女的脸又一次红了,而且还滚烫滚烫的。
她没想到张知劲这么不见外……孤男寡女的……就把上衣脱了。
她只是让他洗洗手脚,洗洗脸,他倒好……
刘二女看着眼前的场面,手足无措极了。
这种情形,她实在招架不来……只能躲了。
眼下还有什么事……要做呢?
刘二女眼睛四顾……有了!
铺被子!
虽然这也挺让人浮想联翩,然后挺让人害燥的,但比起直面张知劲清洗,这也可算是小巫见大巫。
而两相其害,不用说自然要取其轻了。
铺被子能耽误多少时候?
刘二女再慢,不一时也完成了。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想东想西。
的确,很快刘二女便有些魂不守舍。
“在想啥呢?”
忽的,刘二女身后猛地想起来说话声。
虽然张知劲自觉已够温和,但听在刘二女耳中不亚于惊雷。
她被吓了一大跳。
这才发现,张知劲已洗完了。
“我去倒水!”
说着,她便要下炕头穿鞋。
张知劲虚拦了一下,摇摇头:
“不用!我都倒了,你坐着。”
说完,他也做到炕沿儿。
距离这么近,刘二女更慌张了。
她不安的动了动。
张知劲见此,笑了笑,故意说俏皮话安慰她:
“别怕!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
见刘二女不吭声,他继续剖腹内心:
“你很好!我既然娶了你,就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其他的别瞎想。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诺!”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雕花匣子来,递到刘二女手里:
“这是家里能拿出来的积蓄。其他的:有的投到铺子里去了;有的没在眼前,等我有空儿时才能去取。
等了这一天了,也只有这会没人才能交到你手里。
老话不是都说,‘钱是人的胆儿,财是富之苗’。以后咱家你做主了。”
“这怎么行?”
刘二女看着匣子仿佛烫手山芋。
“咋不行?”
张知劲强硬的将事定下,转了话题:
“行了,就这么定了!时侯不早了,睡吧。”
说完,率先脱衣睡觉。
刘二女见此,赶紧将匣子搬到一边,也慌忙去衣,飞快地转进了铺盖里。
她忐忑不安的背着张知劲侧躺在炕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心思。
眼瞅着时间飞快过去了,已过了她以往睡觉的点了,可她既想睡,又不敢睡过去。
忽然,她听见张知劲动身的声音,正自局促不安,接着她就感觉她的被子被掀开了,然后张知劲躺了过来,将手放在她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