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三之全)
吴从龙的担忧,却也不算全是杞人忧天。正如唐康所猜到的,皇帝赵煦的的确确是迫于两府的压力,而不得不点头同意接纳辽使,然而石越也低估了赵煦不甘心受人摆布的心意。这一次的议和,虽然朝中有韩维与范纯仁极力主持,可即便是在御前会议中,也是态度分化的。其中枢密副使许将、刑部尚书李清臣、翰林学士苏轼、工部侍郎曾布、权太府寺卿沈括、权知军器监事蔡卞、职方馆知事种建中等七人立场皆十分鲜明,全靠韩维与范纯仁一再保证和议条款绝不会辱国,又用数十万的流民问题向他们施加压力,御前会议这才算勉强达成一致。然而,分歧仍然存在。赵煦年纪虽轻,但对于“异论相搅”这等家传的帝王之术,却是毫不陌生。对于一个新掌握权力的君主来说,臣子们之间出现大分歧,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利用他们的矛盾趁机得利,竖立起自己的权威,这也算是必修的一课。更何况,这一次的政策,的确是赵煦所无法接受的。
因此,他故意在向太后面前说出石越、韩忠彦是霍光这样的话来。而这句话也不出他所料很快便流传出去,许多本就不满的人、望风承旨的人、对石越与韩忠彦有私怨的人,立即懂了这句流言的意思,在他的鼓励下,弹劾当政者的奏状,便如雪片一般飞进宫中。
“弹章”这种东西的技巧,此前太皇太后跟他说过,后来清河也说过、桑充国也讲过,赵煦早就知道,绝大多数的“弹章”中,总免不了要有些不尽不安、夸大其辞的话——太皇太后、清河、桑充国所说的重点,当然是希望他既能分辨这些,又不要因此而拒谏。要做一个好皇帝,最重要的当然是兼听则明,倘若因为“弹章”中在些夸大不实之语,便扔到一边,不去留意其中的可取之处,这很容易就会成为一个致命的弱点,而被奸臣所利用。许多自以为聪明的君主,便都栽在了这个弱点上。
道理虽然早就懂得,可真的见识到之后,赵煦却仍然禁不住有一种自内心的反感。
譬如这一次,有不少人便在奏状中,将石越骂了个狗血淋头,称他不过徒有虚名,宣抚三路,自开战以来,却是每战必败,故闻敌而丧胆,又惧怕朝廷问罪,是以才又生出议和之意,全然不顾出征之初的豪言,甚至将他与后蜀的王昭远相提并论。又称皇帝当日下《讨契丹诏》,明言“凡敌未退出吾土而有敢言和者当斩于东市”,石越身犯此令,纵皇帝念及往日功劳,不将他赐死,也不当再以军权付之云云。
赵煦固然对于石越有许多的不满,但是要说他是后蜀的王昭远之流,他还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的。那王昭远原是五代末年天下间一大笑柄,他在后蜀掌握大权,就自比诸葛武侯,先是自不量力,傻乎乎想要与北汉夹攻宋朝,结果不仅联络北汉的使者半道叛逃宋朝,还引火烧身,引来宋军攻蜀。他至此还是十分狂妄,蜀主令他率军抵抗,他还声称“取中原如反掌”,哪料到最后连战连败,一路逃跑,竟被宋军活捉,后蜀也因此亡国。那些人将石越与王昭远相比,就算是赵煦,也觉得未免诬之过甚。虽说开战以来连战连败,可宋军却从未乱过阵脚,若是那些个败仗也要算到石越头上,连赵煦也觉得冤枉了一些。
可尽管如此,这些“弹章”,仍然不失为赵煦手中得力的武器。
这便是身为万乘至尊的好处。如果他愿意,他依然可以将这些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当成石越的罪名,加以问责。
当然,做这种事会面临多大的阻力,赵煦也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他也只是想想而已。给石越一点压力就可以了,真的要罢掉他的话,现在还不是时候。
“官家!”庞天寿蹑手蹑脚的进来,打断了赵煦的暇思,“守义公仁多保忠已在殿外候旨。”
赵煦“唔”了一声,连忙收拢思绪,道:“宣他进来罢。”
※※※
这是仁多保忠回京之后。小皇帝第一次召见他。其实这谈不上有何特别之处,即便是很亲贵的皇亲国戚,也不是天天能见着皇帝的。办了差遣回来,皇帝见或不见,都是很寻常的事情。然而,不管怎么说,仁多保忠这次却是以败军之将的身份回京,因此总是有些许的尴尬与忐忑。陪着韩拖古烈一行抵京之后,仁多保忠去太皇太后灵前哭了一场,又上了封请罪的札子,便回到府上,闭门不出。就这么着关在家里两三天,没想到皇帝突然又说要召见他,这不仅是让他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而且还有点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感觉。
仁多保忠离开汴京的时间其实很短,然而在再次回来之后,宫里面的情形,便已让他颇有物是人非之叹。垂帘时期宫中最得势的陈衍与清河郡主,如今都已是昨日黄花。陈衍在忙于太皇太后的山陵之事,而清河郡主则退居家中,深居简出,整日替太皇太后念佛讼经。曾经炙手可热的两个人,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可以让人看到他们凄凉的下场。而如今宫内的权贵,摇身一变,换成了李舜举、庞天寿、童贯三人。尤其是李、庞二人,极得新帝的信任,李舜举官拜入内内侍省都都知,这是从五品的高官,“内臣极品”,是大宋朝宦官所能做到最高位置,号称“内宰相”
:而庞天寿虽然只是从八品的入内省内东头供奉官,但他是一直跟着皇帝的从龙之臣,自非寻常内侍可比。再加上内西头供奉官童贯,这三人,都是当年雍王叛乱之夜,曾经拼了死命保护小皇帝的宦官。因此,这其中的酬庸之意,倒也十分明显。
想到这些,仁多保忠心里面又更加安慰几分。
不管怎么说,小皇帝对于那些忠于他的人,并不算十分薄情。
他小心翼翼的随着庞天寿进到殿中,行过大礼,听到皇帝淡淡的叫了一声“平身”,又谢恩起身,低着头侍立在殿下,静静等待皇帝问。但他耐心的等了许久,左等右等,都不见皇帝说话。仁多保忠心下纳闷,终于忍不住悄悄抬头偷看了一眼,却见赵煦提着笔,还在批阅奏章。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赵煦仿佛又长高了不少,一张清秀苍白的脸上,更又多了几分阴沉的感觉。
仁多保忠哪敢催促,只好继续侍立等候。这却是一番好等,幸好他是武将出身,久站倒还不算什么,只是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心里面不免又打着小鼓,胡思乱想。便这么着等了约小半个时辰,才忽然听到皇帝问道:“守义公,朕听说你生了两个好儿子。”
仁多保忠愣了一下,再没想到皇帝一开口是说这个,他又不知皇帝的意思,只得躬身回道:“臣惶恐,臣有失教养……”
“什么有失教养?”赵煦也不料仁多保忠会如此狼狈,不禁笑出声来,又笑道:“卿家三郎十几岁便能守东光,若这也是有失教养,耶律信大概会气死。朕听说韩拖古烈这次来,还特意问守东光的少年是谁家子弟?”
仁多保忠这才算真正松了口气,谦道:“陛下谬赞了。”心里却是不住的苦笑。这次他率两子出征,当日渡河之前,他是安排第三子仁多观明去冀州的,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仁多观明少年心性,将他的话完全置之脑后,自己又跑回了东光。结果差点父子三人都为宋朝尽忠。这次他回京,又想将两个儿子一并带回来,不料又是一个也不肯听他的,仁多观国在冀州时便自告奋勇,随何畏之救援东光,如今颇受何畏之赏识,在镇北军中如鱼得水,再不肯走。而仁多观明被王厚荐了个行军参军之职,“回京”二字,更是提都不用提。此时皇帝当面夸奖三郎,他脸上虽觉光彩,可心里面,倒是担忧更多几分。
但赵煦哪里体会这些为人父的心情,只是自顾自的笑道:“俗语道‘将门虎子’,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十几岁便有如此忠义胆色,日后必是我大宋栋梁之材。如今国家正是多事之秋,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是我大宋的那些世家将门,皆能如卿家一般,朕复何忧?”
仁多保忠正想再谦逊几句,但赵煦思维跳跃,说话语极快,根本容不得他打断,便听他一口气都不歇,又继续说道:“守义公你是我大宋的宿将,此番又曾亲自领兵,与辽人作战,深知辽人虚实。这回也是你陪着韩拖古烈来京,路途之上,当与韩氏多有交谈。如今契丹请和,朝议纷纷,有谓可和者,有谓不可和者。朕深知卿知兵,又深信卿之忠义,只是卿回京之后,却实令朕失望。”
这话一出口,仁多保忠慌忙又跪了下去,顿道:“臣自知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赵煦冷笑道:“卿有何罪不容诛之事?”
“臣败军辱国……”仁多保忠才说了五个字,便被赵煦打断,厉声道:“胜败是兵家常事,你有何罪之有?朕失望的,是你回朝之后,于和战不一言!”
“这……”
“今日朕召你来,便是要当面问问你,究竟是可和,还是不可和?”
赵煦的目光咄咄逼人的逼视着伏在地上的仁多保忠,短短几十月的时间,亲政的小皇帝赵煦,就已经如此的像他的父亲,让仁多保忠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但是,尽管如此,仁多保忠仍然在心里面犹疑。
“臣……臣不敢说。”
“不敢说?”赵煦几乎是愕然,“卿有何话,只管说来,朕非拒谏之主,绝不至因言加罪。”
“不敢。”仁多保忠忙道:“陛下之明,堪比尧舜,天下不论贤愚不肖皆知。
臣所虑者非此,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而是臣以为子明丞相不过假议和而已!”虽然在心里面有过一些挣扎,但仁多保忠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得罪皇帝才是明哲保身之法。
“假议和?!”赵煦已经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脸上写满了震惊。“卿莫不是说笑?果然是假议和,难道连朕都会不知道?!”
“此非臣所知。”涉及到宰相们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仁多保忠毫不犹豫的装起糊涂。
“那卿有何依据说是假议和?”
“臣在永静、冀州之时,见御河粮船依旧昼夜不停往东光运粮;至大名府时,听到宣台急急催促各地冬衣;回京之后,又听闻朝廷明年要从荆湖南北路多买粮数十万石,有官员正在为运输而愁……若说冀州、永静、大名之事只是未雨绸缪,那明年自荆湖南北路多买数十万石粮食,又是为何事?自熙宁以来,荆湖南北路虽垦田日多,户口滋衍,已有富饶之称,然至京师转运非易,走水路须沿江而下,至扬州再走汴河,可江淮已然是鱼米之乡,故朝廷若不是迫不得已,两湖之米,是不进汴京的。”
“不错。先帝开湖广,规模宏大,然最终却只可说完成了一半。荆湖南北两路,最终到底没能修成一条运河,以水路连通汴京。走陆路事倍功半,下江淮多此一举。故此荆湖南北之粮,毕竟只能用来防江淮益黔有个天灾**。”说到这里,赵煦忽然笑了起来,道:“到荆湖南北多买粮食,卿只怕是听错了。”
“臣听错了,亦或是有的。然以臣对子明丞相之所知,仍不能信他是真议和。”
赵煦见仁多保忠说得如此坚定,亦不觉讶然,默然一会,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道:“且休要管甚真议和假议和,倘若和议是真的,卿又以为如何?”
仁多保忠脸上抽搐了一下,但他伏在地上,赵煦自是半点也看不见他神色的变化。他本想说:“那也无甚不可。”但是,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迎合皇帝心意的话,“若如此,臣以为此时不当议和。”
果然,他话一出口,赵煦便十分高兴,哈哈笑了几声,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快起来罢。”望着仁多保忠谢恩起身,赵煦又说道:“卿在武强吃了败仗,朕知道卿十分灰心,然卿还是要打点精神,在京休养数日,日后朕还要用得着卿处。”
一时之间,仁多保忠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吃惊,但他心里明白,如今大宋选将,只怕他面前的小皇帝说了也不能全算,虽然皇帝他绝不敢得罪,但两府诸公他同样也不愿招惹,因此忙又欠身道:“恕臣愚钝。陛下,所谓军权专一,陛下既以征战之事委右丞相,似乎……”
“此事卿不必担忧!”仁多保忠话未说完,赵煦已是摆着手打断他,道:“石丞相的事权,朕既任之,则必信之。朕要用卿的,是另一处。”
“另一处?”仁多保忠疑惑的抬眼偷看了皇帝一眼,却见赵煦满脸兴奋之色,又听他说道:“正是。有人献策,可效李唐攻高丽故伎,征调海船水军大船,筹兵四五万,自海路攻辽国东京,使其尾不得相顾……”
“陛下!”仁多保忠不等皇帝说完,已是大吃一惊,急道:“此策恐不可行。”
“为何?”赵煦却不料仁多保忠反对,兴头上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不由大是不悦,拉了脸说道:“朕筹划已久,颇觉可行。况李唐当年攻高丽,曾得奇效。”
“高丽与契丹不同。高丽国都近海,以水师自海攻之,虽花费甚大,然而正是攻其要害,故而有用。而契丹之精华在其南京、西京道,往北则是中京、临潢附近,以海船水军攻辽之东京道,便好比征调骑兵,焚掠其上京道之西北草原,是以宝贵之兵力,攻敌所不急,击敌所不救。纵然做得到,又有何意义?只是白白耗费国帑而已。如今朝廷方在河北河东与契丹相持,陛下果有四五万人马,请使之增援河北河东,或许最终取胜,便胜在这四五万人马之上……”
“朕哪有这四五万人马?须得临时征募。”赵煦被仁多保忠这么一说,脸一下子便红了,讷讷道:“只是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
“话虽如此,然奇兵不可恃。用兵之道,若以正可胜,便没有必要节外生枝。”涉及到这等大事,仁多保忠便不敢再一意迎合皇帝,毕竟日后若有个什么差错,他此时若不劝谏,到时便也脱不了干系,因此他一心一意要打消皇帝这个念头,又道:“陛下果真要袭辽人东京道,与其临时去征募乌合之众,莫若静待高丽出兵。高丽之兵再差,亦强过陛下临时征募之兵。”
“高丽果然会出兵么?”赵煦疑道,“朕已是几番下诏,要秦观催促,然至今仍不见他一兵一马。”
“高丽以一小国居于两大国之间,胜负未明,陛下催也无益。然陛下只须宽心等待,其必然出兵。”
赵煦揣摸仁多保忠话中之意,不由喜道:“卿是说我大宋必能取胜么?”
“臣观王厚用兵,有必胜之理。”
这些话却全赵煦所喜欢听到的,他立时高兴的问道:“何出此言?”
“以臣观之,耶律信如剑,韩宝如斧,而王厚似墙。剑斧再如何锋利,砍在墙上……”
※※※
召见过仁多保忠之后,赵煦心里面又多了几分绝不议和的底气。此前无论谁说,毕竟只是一种愿望而已,他不想议和,但若战局逼着他要议和,他也无法可想。但仁多保忠是自两军交战的地方回来的,他既也说不当议和。又认为宋军能很快取得更大的优势,这便让赵煦的底气更加足了。因此,便连他的心情也变好了几分,而心情一好,思维又变得更加敏捷。他突然又想起石越前不久呈进的一份札子,依稀记得札子中石越曾提到给战损的几支禁军补充兵员的事,他连忙叫庞天寿帮他找出来,又细细了几遍,脑子里面,不断的想起仁多保忠“假议和”的说法。
“假议和”的说法是不可思议的,赵煦无法理解如果石越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怎么会不禀报与他知道。但这个想法,却又似生了根的,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议和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倘若能够通过和议达成目的,便最好不要采取战争的方式,这原也是理所当然的。当年太祖皇帝想要收复幽蓟诸州之时,不也是设想先通过交涉赎买的方式,要契丹不肯答应,才诉诸武力么?“兵凶战危”不是说着玩的。赵煦自小受的教育,也是“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每个人都会告诉他,不管拥有多么强大的军队与武力,也不可能保证战争一定会取得胜利。远的不说,对西南夷的战争就是一个好的例子。
因此,赵煦也从不曾怀疑过他的宰执大臣们是可能将议和当成一个选项的。
直到仁多保忠提出石越是“假议和”之后。虽然当时他觉得是不太可能之事,但事后再想想,却总觉得莫名的蹊跷。
因为心里一直萦绕着这样的想法,下午的时候,御前会议向他报告石越请求在议和条款上做出重大让步,不再要求辽人归还掳获的财物,赵煦竟然也没有感到十分愤怒,更没有坚定的反对。
赵煦的异常表现,被视为皇帝的态度生了微妙的改变,让一些人松了一口气,又让另一些人开始紧张。但赵煦却浑然不觉,只是一直思忖着“假议和”的事。到傍晚时分,他又让人去唤来陈元凤,在便殿接见,询问他的看法。
然而,陈元凤的回答却让他大吃一惊——“臣以为此亦大有可能!”
“既是如此,那为何要瞒着朕?”他不解的追问。
“恐陛下年幼泄机也!”
陈元凤直截了断的回答,便如一根刺针,狠狠的扎在了赵煦敏感的自尊心上。但也让他立时明白了这可能就是真相。他年轻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身子气得一直抖,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陈元凤却始终垂着头,仿佛全然没有感觉到皇帝的怒火,反倒是自顾自的着议论:“此亦无足怪。本朝自熙宁以来,朝野儒者所宗,其大者不过道学、新学、石学、蜀学,而这四派,名则纷争,实则同一,最后不过归为两个字——‘宗孟’!汉唐之儒,都是宗荀子;本朝之儒,都是崇孟子,此即本朝与汉唐之大不同处。这亦是儒者最大的区别。宗荀子者,必然崇君,重君权:崇孟子者,便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虽然是天下至尊,但是在本朝那些儒者看来,却到底还要排在祖宗社稷之后。此辈自相标榜,自以为为了黎民百姓、祖宗社稷,‘尊君’二字,竟可以不讲,至于触怒至尊,无君无父,更是引以为荣。这便是熙宁、绍圣以来儒者的风气!似韩维、范纯仁、韩忠彦辈,皆是本朝忠厚醇儒、老成可信之人,然此风所及,此辈竟皆为一干邪说所惑,明明是跋扈欺君,他却当成忠君爱国。开口祖宗之法,闭口社稷为重,可曾有一人将陛下放在心上?恕臣大胆,这等事情,若在汉唐,便是权臣乱政,虽三公亦可诛之。”
“可在本朝,朕却只好忍了。对么?!”赵煦尖声讥刺道,陈元凤的这一番话,譬如火上浇油,然而却也句句皆是实话,赵煦气得手足冰凉,心里面却也清楚,他的的确确做不了什么。他或许可以用欺君跋扈的罪名来处分他的宰相们,但那只是成全他们的令誉,让他们在国史上面浓章重彩,然后,他还只能换上一群一模一样的宰相。这种事情,是不分新党旧党石党的,将吕惠卿、章惇召回来,又能好多少?除非他找几个三旨相公一样的人物来做宰相。
而且,从现实来说,陈元凤口中“宗荀”的汉代,如汉宣帝那样的令主,也奈何不了霍光。他父皇留给他的几个遗诏辅政大臣,更不是他轻易动得了的。这个时候,赵煦不由得有点怨恨起他一直尊重的父皇来。大宋朝本无这样的家法,他却偏偏要多此一举,给他留下几个偌大的麻烦。
“以卿所知,本朝可有崇苟卿的儒者?”
“恐怕没有,便有,亦籍籍无名。”陈元凤淡然回道,一点也不理会皇帝口中的讽刺之意,又说道:“世风难易,陛下要振纲纪、尊君权,臣以为,不必远法汉唐,只需学先帝便可。先帝之时,儒者亦讲宗孟,然何人敢不尊君?”
赵煦是最爱听人说他父皇的好话的,陈元凤这话,却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立时便敛容相问:“这却又是为何?”
“盖以先帝英武,而勇于有为,不烦改作,故大臣皆惮之。”
“卿所言极是。”赵煦连连点头。“只是如今之事,又当如何?难不成朕也跟着装糊涂么?”
陈元凤抬起头来,望了面前的皇帝一眼。这是一个急欲获得尊重与成功的少年,然而,这正是石越他们给不了的。他们天然的处在对立的位置上,而没有人愿意为他的成长支付代价。其实,陈元凤也能理解两府的宰执们,他们对于忠臣有自己的理解。况且,再无私的人,要放弃到手的权力也是困难的。能让皇帝真正的“垂拱而治”的话,就意味着相权的最大化,他们纵然不是有意为之,却也很难拒绝这样的诱惑。
而这却正是陈元凤的机会。
将韩维、石越们斥为奸臣,那是拙劣的伎俩,皇帝年纪虽小,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分辨是非的昏庸之君。但是,在皇帝面前将他们描述成“祖宗之法”的维护法,孟子的追随者,而将自己打扮成君权至上的忠臣,这样的两种形象,却能正中要害,大获成功。
小皇帝渴望权力,所以,他知道他需要哪一种忠臣。
而他,甚至谈不上诋毁过石越。他说的全是实话。这不都是石越、桑充国们所鼓吹的么?只不过为了顾及皇帝的好恶,陈元凤小心翼翼的将桑充国划了出去。
“此事是真是假,尚不能完全确定。只如今却有一要紧之事,臣不敢不言于陛下。”
赵煦不由怔道;“有何要紧之事?”
“臣风闻今日御前会议对辽国的和款又有让步?”陈元凤几乎是有些无礼的注视着皇帝,问道。
赵煦点点头,讽刺道:“原来非止是朕而已,御前会议亦是守不住机密的。不过辽人是要朕‘赠送’他们钱币,虽是让步,其实分歧仍大……”
“不然!陛下此言差矣!”陈元凤促然高声,连连摇头,道:“恕臣直言,此前的和议条款,臣也曾与陛下说过,虽是议和,陛下不必担心,辽人绝难接受那几条和款。但如今果真只是要重申熙宁之誓,罢耶律信,归还河北百姓,和议便不见得不能成了。”
赵煦吃了一惊,“这是为何?”
“因为辽人想要的,其实不过钱财而已。此前石越要辽人归还掳掠财物,便如同叫辽主胸口剜内,辽主绝不会答应。想来石越亦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故此才又请将这一条去除。以臣之愚见,辽人接下来,必会要求将‘归还’二字,改成‘赎还’。只要朝廷肯答应这一字之别,辽主便也不会再要求朝廷‘赠送’他钱帛。如此一来,双方便等同于避开了谁胜谁败的问题,各自保全了脸面,些些分歧,亦不过是在‘赎金’之上。唯一的一个问题,便只是要不要罢免耶律信了!”
“这……”这些日子以来,陈元凤没少在赵煦面前做过预言,几乎无不中的,这次说得合情合理,由不得赵煦不信。
“此事若如仁多保忠所言,是右丞相假议和,则此为诱敌之计。是故意让辽人以为有谈成的希望,拖延时日。然万一是真议和,陛下又当如之奈何?”
“这……”赵煦咬着嘴唇想了半晌,“朕便召见韩维、范纯仁,问个明白!”
“不可。”陈元凤连连摇头,道:“韩、范两位相公,不见得肯说实话。”
“那当如何?”赵煦此时,已是对陈元凤言听计从。
“以臣之见,若是假议和,必是右丞相的计策。陛下要问个明白,须从韩师朴参政处入手。陛下只需写一封手诏,差人送至韩师朴处,责之以君臣之义,韩参政是忠厚之人,必然据以实告。”
其实赵煦既然已经猜到,若召来韩维与范纯仁,二人也断无再隐瞒的道理。但陈元凤深知二人品性,一旦承认,必然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替石越与韩忠彦开脱。尤其是韩维,已是快要致仕的人,也不怕多担些怨恨。他若一口咬定这是自己的主意,虽说这件事颇犯赵煦的忌讳,但人走债消,赵煦也只得优容一二,最终不了了之。然而陈元凤心中知道,这等胆大包天的事,多半是石越的主意,他哪肯让石越占这个便宜?如此虽是舍近求远,大费周章,可这笔账,却也终究是记到了石越头上。
第三十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四之全)
出宫之后,陈元凤特意绕道去了一趟州桥投西大街。陈元凤现在住的驿馆是新城西北,投西大街在旧城城南,两处原本是南辕北辙,但辽国使馆在投西大街街南,而韩拖古烈一行又住在街北的都亭驿,投西大街如今也算是汴京一个炙手可热的地方。不过陈元凤是没甚么借口去拜会韩拖古烈的,他心里面也并无这个想法,如今陈元凤在汴京,是以“知北事”、“主战”两件事而立身的,朝中如今除了那些因为吕惠卿事而怨恨他的新党,以及对他偏见很深的旧党,许多年轻力壮而渴望有为的官员,都十分亲近他,认为他是个“不党不阿”的君子,值得信任。而且,大家暗地里都觉得他既在宣台之中举足轻重,在皇帝与御前会议中,也颇受重视。陈元凤知道自己并无什么根基,反倒是政敌不少,因此也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绝不肯在这个时候去私见韩拖古烈,招人非议。
他去投西大街,只是因为李敦敏不久之前,刚刚把家搬到了投西大街。
太府寺丞的确是个肥差,大宋朝官员薪俸虽然优厚,可州桥一带的宅子,也不是寻常官员买得起的,李敦敏才入京时,穷得连马车都坐不起,但几年下来,已是宦囊颇丰,难得的是,他官职虽卑,却没少得罪人,可御史台居然没找他麻烦。这一点让陈元凤十分羡慕。虽然也有人说那是阿沅颇善货殖之术,替李敦敏打理家产,生财有道,但这些话陈元凤自然是半点都不信的。那阿沅还是他送到李敦敏府上的,如今逢年过节,阿沅还要差人送些礼物到他府上,可他压根也不相信当年那个落魄的小丫头,懂什么货殖之术,便是那个“杭州正店”,陈元凤也认定全是因为石越关照,方能一直开下去。他当年将阿沅送回,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原本他是希望这丫头能回到石府,再加笼络,可以帮他收集一些石府的阴私,哪料到阿沅脾气固执得很,竟然死也不肯回石府,让他如意算盘打空。虽说那阿沅一直十分感激他,但对陈元凤而言,她既不肯回石府,对他便全无价值,他又哪里会真的在乎阿沅这样的人的感激?相反,他心里面的歧视是根深蒂固的,因此也认定李敦敏必是因为做了太府寺丞,才能有现今的家产。
而他因为得罪的人太多,此前虽然一直做地方官,却都十分谨慎,守着点俸禄过日子,虽然宋朝之制,地方官的各色收入远较京官为多,又兼之地方开销远低于汴京,在任之时,倒也不曾为那阿堵物过愁。可他此番入京,一旦多滞留几日,便觉得囊中羞涩,十分支应不开。他虽是住在驿馆,兼之是国丧,声色犬马的开销已是省去不少,但石越与司马光改革驿馆之法后,对官员来说,的确是颇有许多不便。以前驿馆使费,官员只管混用,亏空往往要驿吏填补,如今连借个马车,都要先让管家把缗钱交到账房,否则这些驿吏便装聋作哑,不肯支借。尤其这又是在汴京,驿吏都是极混赖的老吏,千方百计讨要打赏,连晚上送点热水,都要“汤水钱”,要不然便连热水都无人伺候。这等事情,若生在各路府州,早就一顿好打,但既在汴京,御史台虎视眈眈,官员们都要个体面,谁也不想为了几个铜钱成为同僚笑柄,也只好忍气吞声。
陈元凤这次来京,随从带得稍多了点,十几口人加上坐骑住在驿馆,每日花销不菲。再加上总有些人情往来、赏赐打点,又免不了有打秋风的同乡故旧上门,他来汴京时带了三百足贯缗钱,竟然就花了个精光。追不得已,数日之前,他只得找李敦敏借了五百缗交钞。谁知道偏有这般巧法,才一借到钱,便有几个河北的儒生,逃难至此,叫他在安远门碰着,他原做的是河北学政使,这些人都是当日他亲自考试过,拉到面前谆谆教诲过的,难道这时候见他们落难,他也装视而不见?只好咬咬牙,白送出二百缗。剩下三百缗交到管家手中,各家店子赊欠的账一结,已是一文钱不剩。
没奈何,陈元凤只好又找李敦敏借了二百缗交钞。早上叫管家去李府取了钱,李府又跟着管家过来一个人,送了张帖子,道是晚上要请他吃顿便饭。陈元凤自是不好回绝,兼之他与李敦敏交情甚笃,虽是赶上皇帝召见,耽误了时辰,却仍不以为意,出宫之后,依旧往李敦敏府上去。
虽然大宋朝现在处于战争之中,可是汴京的夜晚,依旧是灯火通明、金吾不禁。国丧之间,瓦子勾栏暂停营业,可其他的行商、住商,都照常经营,州桥一带,依旧是熙熙攘攘,除了偶尔听到报童叫卖,大声喊着前线的战报,偶尔能见到一些逃难的流民在沿街乞讨,陈元凤几乎感觉不到战争的气息。他骑着马到了投西大街,现街南的辽国使馆,依然是在禁军的严密看管之下,偶尔有一两辆马车进去,都是蒙得严严实实,让人觉得神秘莫测。而街北的都亭驿,这几日间也是戒备森严,但驿馆外面的马车,明显就要多出许多。
韩拖古烈在汴京毕竟是很有人缘的。尽管是两国交战,但还是有许多士大夫自认为心中坦荡,并不如何避讳,亲自来拜访的,送上诗文书信的,络绎不绝。而韩拖古烈也抓住一切机会,向这些人表明辽国议和的诚意。他竭尽可能的将这场战争描绘成一场可悲的意外,尽可能的在不丧失尊严的情况让人感受到他的歉意——尽管他绝不会宣诸于口,但仍然赢得了许多人的谅解。
至少对他个人而言,汴京很少有人能痛恨得起来。汴京绝大部分的士大夫,都知道他是坚决反对这场战争的,人人都相信他对宋辽通好所抱持的善意与诚意。大概这也是为什么韩拖古烈来京不过数日,便能顺利的拜会御前会议的几乎全部大臣的原因吧。若是换一个人,宋廷多半会将他扔在驿馆晾个十天八天再说。
无论有多么不可思议,但这的确是一个事实。汴京的士大夫们,直到这个时候,似乎仍然将韩拖古烈看成自己人。仿佛他们仍有一种共同的语言,能够互相理解彼此的无奈与痛苦。据陈元凤所知,即使在御前会议中,也有大臣相信,如果石越的议和条件能够成功让辽主罢免耶律信,而以韩拖古烈取而代之的话,那么宋辽之间恢复和平,依然是可以信任的。甚至可以这么说,假设宋辽之间要实现和平的话,那么韩拖古烈在辽国执政,便是必须的条件。即使是陈元凤,也是如此认为的。
只不过陈元凤并不认为辽主会任由宋人来决定他的北枢密使人选而已。
陈元凤才到了李敦敏的宅子外面,李府早有家人在门外候着,远远见着陈元凤,就一路小跑着过来,服侍着他下了马,将他迎进府中。便在同时,已有家人进去通报,李敦敏亲自迎出中厅,与陈元凤笑着叙过礼,也不在厅中奉茶,便将他往自己的书房里请。
李敦敏的书房十分宽敞,陈元凤进到书房之时,已有家人在书房里摆下桌椅与各色点心,点起几盏明晃晃的大蜡烛来,待李敦敏与陈元凤落座后,又有侍婢送上温好的酒菜,李敦敏提箸请陈元凤吃了一口旋切鱼脍,一面喝着酒,一面便说些家常闲话。
自从熙宁末年,陈元凤对吕惠卿反戈一击之后,七八年来,陈元凤都很少再享受声色犬马之事,他是一个将功名事业看得极重的人,为了搭上范纯仁这根线,巩固他对自己的信任,也为了不给朝廷中那些政敌把柄,这些年陈元凤一直过得小心谨慎。范纯仁自己很节俭,也不喜欢别人生活太奢侈,陈元凤就算远在成都,也要每十天才能吃一两次肉。这种状况,一直到他转任河北路学政使,才稍有改变,然而即使如此,在河北官员中,他也有名的不爱口腹之欲。
但李敦敏与陈元凤却是布衣之交,二人相知已久,李敦敏素知陈元凤未中进士之前,吃东西便已经是十分讲究的了,因此他办的几个下酒之菜,看起来寻常,却是特意去寻了汴京有名的厨子来府中做的,平常便是李敦敏自己也吃不起。
他这点心思却也不曾白费,果然陈元凤口里虽然不说,但下箸极快,吃得甚为欢快。
酒过三巡,李敦敏瞧见陈元凤已是脸色微醺,当下轻轻挥了挥手,他那管家见着,连忙打了个眼色,领着几个侍婢退出书房,李敦敏一面从袖子中抽出一叠交钞,轻轻放到陈元凤跟前。
陈元凤原本就料到李敦敏请自己绝不是吃顿“便饭”那么简单,因此虽听李敦敏一直闲扯,心里却在等着他步入正题,只是他绝没料到,李敦敏竟是要送一大笔钱给他。他拿眼睛瞥了一眼桌上的交钞,全是五十贯一张,大约有二十来张,竟然有一千贯之多!
他不由愣了一下,问道:“修文,这却是何意?”陈元凤的惊讶,倒的确是自内心。他与李敦敏相交数十年,对他也算十分了解。李敦敏大半生为官都清廉自持,虽然这几年他做到太府寺丞,慢慢起财来了,但说一下子堕落到要向他行贿,却也有些让他难以接受。
却听李敦敏笑道:“履善兄,这些,是你应得的。”
“我应得的?”陈元凤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解的望着李敦敏。
“履善兄忘了种棉诏?若非是你在皇上面前力陈其利,又游说两府诸公,此诏哪能那么快颁行?”
“可这和这些钱,又有何干系?”陈元凤依然糊涂。
李敦敏嘿嘿笑了几声,道:“履善兄以为是谁最着急棉花的事?如今天下州县种棉花的已经不少,然而朝廷的考绩中,却一直只有劝桑麻的,这棉花究竟算不算在桑麻之内,朝廷却没有规定,各地各说各是。东南那些种棉花的州县,这几年没少闹出事来,县官要耕地,要桑麻,如此考绩才能优等,因此常常禁止百姓种棉花。而织棉布的作坊越来越多,各地经常为了抢棉花打个头破血流。需得运气好,碰上个好郡守,好县令,这事才能解决。这次朝廷又大举收购棉花,对许多作坊来说,更是雪上加霜。故此有几十家商行一道想了个法子,请人来找弟陈情。弟人微言轻,又能有何用?只得拜托履善兄与沈外府[1]。履善兄自是不爱财的,然沈外府兄是知道的。那些商行一共筹了四千贯送到弟这里,已送了沈外府两千贯,此事弟无寸功,余下两千贯,自然是履善兄的。”
陈元凤听得目瞪口呆,怔道:“原来这也能生财?只是为何此前却不曾听修文提过半句?”
“弟知履善兄品行高洁,若事先说了,反而不美。我事先不说,履善兄向皇上进言之时,便全是出于公义,就算事先收了这笔钱,亦谈不上因私害公,可以心安理得。”李敦敏淡然笑道:“不是弟矫情做作,履善兄果然如沈外府一般爱财,兄身为随军转运使,只须稍开方便之门,这区区两千贯,又何足道哉?”
陈元凤连忙摇头,笑道:“修文说笑了。军国大事,我岂敢中饱私囊?”说着,用手摸了摸脖子,又笑道:“况且还在石子明眼皮底下,我这大好头颅,不想被他砍了去。”
“履善兄说得极是。”李敦敏笑道:“不过这笔钱,取不伤廉。沈外府已然收了一半,这一半我断断不能退回去,否则大骇物情,便连弟也要受牵连。”
陈元凤笑道:“既然如此,修文自己留下便是。”
“奈何无功不敢受禄。履善兄莫要再辞。”
陈元凤见李敦敏十分坚定,心里面又认定李敦敏必也收了一份,当下也不再推辞,将一叠交钞轻轻拢入袖中,笑道:“如此,便生受了。”
李敦敏见他收了,这才放下心来,又敬了一回酒,笑道:“如今汴京议论纷纷,都说些议和之事。我知道履善兄是主战的,不过,依我之见,即便是议和了,亦维持不了几年。子明丞相不过是缓兵之计,辽人如此欺我,朝廷只要缓过这口气来,必要北伐。如今这些争论,竟是没甚意义。此事我原不该置喙,不过我实是不愿见到履善兄与子明丞相再起不必要的误会……”
陈元凤没料到李敦敏话风一转,竟做起说客来,一时哭笑不得,却听他又继续说道:“其实子明丞相不会与辽人议和是明摆着的事,可惜连两府之中,有些公卿亦太糊涂。弟在太府寺,有些账目进出,看得清清楚楚,朝廷直到现在,都在增加各地的铁课、铜课,还有硫磺、硝石、牛皮、竹子……这些物什的和买采购,皆是平常年份的数倍甚至数十倍。朝廷还在准备打仗,这是明摆着的事。不久前,朝廷还下了一道密诏,河东路这几年的两税,一粒米一文钱都不出境。履善兄,恕我直言,屈指一算,我认识子明丞相已有二十余年,子明丞相每事皆深谋熟虑,绝非反复无常的小人。不论旁人如何说,我是绝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与辽人去议和。履善兄的才华,非弟能望项背,又得蒙皇上信任,若能与子明丞相同心协力,助子明丞相一臂之力,此非止是大宋之福,亦可使履善兄得以一展胸中抱负。还望兄三思。”
李敦敏言辞恳切,陈元凤虽然心里嫌他天真,嘴上却不得不说得冠冕堂皇一些,笑道:“修文说得极是。我与石子明虽无私交,却也并无私怨,同为国事,自当要同心协力的。其实石子明是假议和,修文看得出来,难道我便看不出来么?只不过,朝廷上面,总要些人来唱唱反调才好。若没有人对辽主战,这士气民心,又要如何维持?”
李敦敏望着陈元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十分顺耳的,但是自他说话的神色语气当中,却又感觉不到半点诚意,他怎么也分辨不出陈元凤的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在京师,也听到一些传闻。履善兄有鸿鹄之志,我亦不敢勉强。但不管怎么说,于公,子明丞相是国家社稷之臣;于私,咱们也算是布衣之交。如今皇上对履善兄十分亲近信任,果然要如传闻说的那些,君臣之间有些嫌隙,不管是为公为私,还望履善兄从中多多周旋劝谏,使小人之谗不得行,如此我大宋中兴,方能长久。”
陈元凤随声应和着,心里面想的,却已经是另一件事。便在此刻,他突然想到,石越的假议和,连李敦敏都看出来了,只怕也很难持续下去了。那么接下来,战火又将重新点燃,大概,皇帝会更希望他到石越身边去,他恐怕也难以推辞。想想又要离开汴京这等锦绣繁华之地,离开天下权力的中心,陈元凤不觉平生出几分怅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这个地方,进入大宋的权力中枢,这段时间,他几乎有种心愿达成的满足感,然而,这个时间,还真是短暂。
※※※
与此同时。
投西大街街北,都亭驿。朔风院。
韩拖古烈站起身来,亲自剪掉一根蜡烛的灯芯,只见灯花跳了一下,烛光顿时又明亮了几分。他又轻轻踱到下一根蜡烛前面,熟练的轻剪烛芯。
都亭驿对韩拖古烈来说,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后院,这次宋廷安排他独住的院子——“朔风院”,还是当年他在宋朝做使节之时取的名。当年都亭驿意外遭了一场小火灾,宋人重修之后,又换了个士人来主管都亭驿,其时辽宋交好,宋人因都亭驿也经常接待辽国特使,便特意来请韩拖古烈给几座翻修的院子取名……但这些,如今都已恍若隔世。但宋廷对韩拖古烈的礼遇,他还是能感受得到的。并非每一个出使宋朝的正使,都会被单独安排一座院子居住。而且,为了表示格外优待,尽管都亭驿外面,肯定有数不清的职方馆、职方司细作,甚而在都亭驿里面,也少不了这些人众,但在朔风院内外,宋廷连一个宋人都没有安插进来,侍候韩拖古烈的,全是他带来的辽人。
韩拖古烈并不天真,他知道虽然表面上宋廷对并无限制,然而,每日他去了哪些地方,拜会了哪些人物,又有哪些人物来拜会过他,肯定都被宋人监视着,宋朝枢密院对他,甚至他整个使团的行踪,多半都是了如指掌的。能有表面上的尊敬与礼遇,他便已经心满意足。
况且,若非有这表面上的礼遇,他要想见着面前的这个人,恐怕要更加困难许多。
安静的坐在屋中的这个人,看起来与宋人并无区别,他的穿着打扮,也是汴京大户人家的厮仆中最常见的那种——最最普通的青衣小厮。就算是南朝职方馆的种建中,大概也料不到,大辽通事局南面房的知事,竟然敢在他无数细作的监视之下,大摇大摆的走进都亭驿中。
表面上,他是来替南朝参知政事、户部尚书苏辙来送札子的。
这个是很大胆,却也是极妙的主意,韩拖古烈知道,苏辙府上一共有数百口人,只要宋朝的这些细作不曾重蹈皇城司覆辙的话,大概没有人敢去监视苏府,因此他们是难辨真假的。也许他们迟早会设法向苏府核实是否差这么个家人来过都亭驿,但就算苏辙或他的管家愿意答理他们,那多半也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如果那些细作聪明一点的话,大概会趁他回去时跟踪他,而不是拿这点小事去麻烦苏参政。不过,他们最终肯定也会无功而返,因为大辽通事局的南面房知事,此前的的确确是在苏府做仆役。
“大林牙,为免惹人生疑,下官不能在此耽搁太久。此番冒险前来,实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司马梦求入兵部之后,南朝职方司几乎脱胎换骨。平时倒尚可,如今两国交战,平民百姓,只有南下者,没有北上者,石越在河北,令勾当公事高世亮与职方司一道,对北上商旅百姓严厉盘查,水陆孔道都看得甚紧,几十月下来,下官属下已折了十来人,如今与国内几乎是音讯断绝,便有要紧之事,也极难传递回去。”南面房知事低声说着,一面指了指放在桌上一份札子,道:“这札子中写的,皆是极紧要之事。七月底下官便设法要传回来,然而……迫不得已,才来见大林牙。一则为这札子所言南朝虚实,一则奉杨公之命,特来转告大林牙——朝廷若不能在河北大败王厚,南朝恐终无和意,杨公请大林牙归,毋要滞留。”
韩拖古烈一面听他说着,一面缓缓剪完所有的烛芯,这才慢慢踱到:“杨公自负智术,然南下已久,周旋数月,却只留得这一句话?”
那南面房知事愣了一下,一时不敢接嘴。
他二人口中的“杨公”,便是萧岚的亲信南院察访司判官杨引吉,自从萧佑丹死后,辽主颇有怪罪南院察访司未能事先侦知叛乱之意,萧岚迫不得已,只得将杨引吉罢官,然杨引吉仍是萧岚的谋主,此番辽军南侵,萧岚便又用杨引吉之策,将他荐于辽主面前,使他先行南下入汴,伺机而动。总以设法与南朝朝廷中的主和派接触为主,一则分裂南朝朝廷,再则未雨绸缪,为两朝议和做些准备。这其实也是杨引吉为萧岚谋画,想要助萧岚在与耶律信的斗争中抢回先机——如今耶律信影响辽主的,是靠着战争;萧岚既然难以在这方面与他争锋,那杨引吉便想帮他掌握着对议和的影响力。当“战”字在辽主那儿占到上风之时,自然是耶律信得势;然而有朝一日,必是“和”字重新占到上风,那时候,萧岚便有机会压过耶律信一头。
这些内情,许多自非区区一通事局南面房知事所知,然而他也知道杨引吉是个惹不起的人物。而面前的韩拖古烈,更是当年一手拨擢他的上司。不管怎么说,神仙们打架,他是一点儿也不想招惹。
但韩拖古烈说的,终究也只是一句气话而已。
尽管他也竭精殚智,想要促成宋辽恢复通好,然而,他这次能南下议和,与其说是他的主张得到了认可,倒毋宁说是因为皇帝的心理生了微妙的转变。先是雄心勃勃的意图冒险,然后便在进展不如预期或者说对手出乎想象之时,又骑虎难下,意图侥幸……韩拖古烈对于宋朝颇为了解,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其实是知道议和难成的。然而,韩拖古烈虽然是辽人,却也是个标准的儒生。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样的文化性格,也已经刻进他骨髓了。所以,他才毅然南下,几乎是自欺欺人的,想要抓住每一丝的机会。
这是他对大辽忠诚的方式。
但他自南下以来,十多天的时间,接触的南朝官员几有近百名之多,结果却是不甚乐观。宋人未必不能接受和议,然而,辽主提出的条件,却是宋人所无法接受的。而另一方面,即便石越提出的条件在宋人看来已是“不为已甚”,可是,果真要让辽国君臣接受,却也难如登天。
而更大的一个隐忧,还是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韩拖古烈始终都拒绝去认真思考石越与南朝君臣同意议和的动机。辽军自开战以来一直占据优势,宋军即使主力大集,的确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表面上看来,此时议和,不失为明智之举。然而,很多人都忽略了大名府防线对于南朝君臣心理上的意义。倘若没有大名府防线的存在,大概南朝最坚定的主战派。心里面也是会害怕战争带来的难以预料的后果的。谁也不能保证战场上的必胜,而万一王厚战败,汴京就是岌岌可危,而大宋就有亡国之危。因此,在没有绝对把握的前提之下,输掉战争的后果又完全无法承受,只要能够议和,南朝就一定会议和。没有大名府防线,南朝与大辽的每一场战争,几乎都是孤注一掷的战争。可有了大名府防线的存在,对于南朝,就是完全不同的心理。即便王厚输了,即便实际上大名府防线很可能也会随之崩溃,但在心理上,宋人总会想,他们还有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大不了,他们再召集天下军队勤王,再募兵,他们最多也就是拿半个河北与大辽拼个你死我活。而对于那些主战派来说,只要自己是躲在坚固的防线之后,人们就有了强硬到底的理由。人情总是如此。也许有少数人是例外,可是绝大多数人,他们的主战还是主和,强硬还是软弱,的的确确是根据自己的安全程度来变化的。
韩拖古烈从来就知道,石越与司马光耗费巨资构筑的大名府防线,于南朝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这也符合石越一惯的风格,此人的性格,从来都不是拿着一切身家去关扑的人。他总是慢吞吞的做好一切准备,再开始出手。因此,即便有人说石越修筑大名府防线是为了图谋大辽的山前山后诸州,韩拖古烈也会深信不疑。因为,这就是石越会做的事。别人想要图谋山前山后,或许会整军经武,经营边地,调集重兵前往沿边诸州,可是石越,他先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先做好防范万一大军全军覆没的准备。
兵法说,先为不可胜,待敌之可胜。在韩拖古烈心里,石越是将这一条准则应用到极致的人。而偏偏对于南朝来说,这一条兵法,是真正的金玉良言。若是宋朝永远做好“先为不可胜”的准备,在这个世界上,韩拖古烈的确也找不到能战胜他们的力量。南朝的缺点,是即便他们等到了“待敌之可胜”这样的机会,他们也不一定抓得住。至少他们建国一百年的历史,就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直到熙宁年间,他们的变法,给了他们抓住这样机会的能力。
石越等到了西夏的机会,也许,他一直在等大辽出现这样的机会……
而眼下,也许不明显,但是,大辽的举国南下,在某种程度上,的的确确是向石越露出了一个破绽。
他为何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就算这可能谈不上是一个机会,只是一个小小的破绽,可是,石越也应该知道,大辽也已经今非昔比,他这次放过了,或许以后几十年连个破绽也不会露给他。而他再如何也不可能再做几十年的宰相!甚至他能再做过五年的丞相,都算是个奇迹。南朝皇帝再过五年,就已经二十多岁了。他绝不可能接受一个石越这样的宰相。事实是,古往今来,就没有一个君主,不管他贤明也好,愚蠢也好,会心甘情愿的接受这样的臣子。
许多宋人都对山前山后抱着企图,难道石越就真的没有么?
倘若他也有的话,那么,他就没理由放弃任何的机会。他的时间并不多了。五年之后,即使他能继续做南朝的宰相,也要花费大量的精力,来应付来自南朝内部的挑战。以南朝的政治现状来说,就算他能成功,他也会在无穷无尽的政治斗争中度完自己的后半生。韩拖古烈不相信那时候他还敢离开汴京与南朝皇帝半步!
所有的这些,韩拖古烈心里都很清楚。
只是他从来不让自己去想。他心里面在害怕,一旦他想了这些,大辽与南朝想要恢复通好,就几乎不可能了。他不知道那样一来,兵祸连结会有多久,也不知道大辽的中兴,会不会因此就告终结……对于大辽能彻底击败南朝,他毫无信心,可是他也无法想象大辽失去山前山后的后果!
而杨引吉,用一句冷冰冰的话,将韩拖古烈所不敢想,不愿意想的事情,全部勾了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南面房知事送来的札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南朝各种军资采购的动向,关键物品的价格波动,汴京私下里流传的各种流言……
韩拖古烈心里面比谁都清楚,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或许和议,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不过,韩拖古烈倒并不急着回去,通事局获得的这些情报,的确十分要紧;杨引吉亦可能确是一语中的。但是,若大辽的君臣庙算之时要完全依赖这些细作间谍,他们也达不成中兴的伟业。尽管韩拖古烈与耶律信是政敌,在政见上水火不容,但他们始终都是忠于大辽的。在韩拖古烈南下之前,耶律信便曾与他在滹沱河畔定下约定,大辽不能将数十万人马曝师于外,无止境的等待和议。耶律信最多等到九月,若到时议和再无进展,耶律信便可以不顾韩拖古烈的安危,做一切他认为该做的事情。
掐指一算时间,韩拖古烈知道他无论如何都赶不回肃宁了。
他很快沉下心来,望了南面房知事一眼,平心静气的说道:“杨公呢?他不回大辽么?”
“此非下官所知。”那南面房知事见韩拖古烈冷静下来,不由松了一口气,低声回道:“汴京人口上百万,兼之商贾流民,不计其数,南朝是奈何不了杨公的。
大林牙不必担心。”
“那我知道了。”韩拖古烈点点头。“你这便回去罢。自明日起,你也便安心躲藏起来,既然石越与司马梦求要切断你们北上联系的孔道,你也不必再心存侥幸。高世亮张了网在那儿等你们,你又何必去自投罗网。我若能平安回去,南朝朝廷虚实,吾已尽知。你只要安心等待朝廷再行征召之日便可。”
他说完,停了一下,又想起什么,忙又抬了抬手,说道:“还有一件事,即便日后传出我被扣留的消息,你亦不必惊慌。无需理会。”
南面房知事一惊,问道:“大林牙是说?”
韩拖古烈笑着摇摇头,道:“我还要做点最后的努力。和议既使今日不成,日后还是要谈的。打点伏笔,亦不可避免。你放心,只要南朝有石越在,我便可高枕无忧。”
那南面房知事见韩拖古烈如此说了,心中虽然惊疑,却终不便再说什么。虽然通事局这些年来是萧岚的地盘,但是卫王萧佑丹的影响依然无处不在。年初自辽国传来萧佑丹蒙难的消息后,南面房更是受到极沉重的打击,有三四名很得力的细作心灰意懒,不肯再为大辽效力,他们先后失踪,据说是悄悄逃往南海诸侯国避难去了。这种军心涣散的局面,直到大辽南征的消息传来,才终于得到扭转。然而有一点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萧佑丹、韩拖古烈在通事局中,余威犹存。尤其是专门负责刺探宋朝东西两京事务的南面房,因为韩拖古烈曾长期担任驻宋正使,更是对他又敬又惧。
因此,韩拖古烈既然下了命令,那南面房知事便连忙欠身应允,仍然将他当成上司一般对待。
[1]注:外府即太府寺的别称,因唐代旧称而得名。沈外府即指沈括。
ps:攒点稿子不容易,但这几节必须要连在一起看。所以忍到今天才一次更掉。提前预祝新年快乐。争取年前再更几节。
第三十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五之全)
韩拖古烈又吩咐了南面房知事一些事情之后,后者便告辞离去。为免启人疑窦,韩拖古烈自是不便相送。南面房知事一走,他便端了几盏蜡烛到书案之上,打开札子,细细。就算是在军心涣散的局面下,通事局南面房还是恪尽职守的,这份札子中,的确收罗了许多的紧要军情,包括宋朝宣抚副使、京东路转运使蔡京已经水陆兵马两万余众,向沧州进等机密军情。
南面房还打探得清楚,蔡京是奉南朝皇帝密旨行事,而齐州都总管府宋球则仍奉石越之令,并没有北上。因此蔡京率领的两万余众,其中只几个指挥,不足千人的禁军,其余都是所谓的“京东兵”。那是战争开始后,蔡京在京东路征募的厢兵,其中还有许多受招安的寇贼。虽然大宋是承平之世,然而京东绿林,在宋朝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不过,这些绿林豪杰,先是被李清臣严厉镇压,后又被蔡京剿抚并用,如今已是十去其九,余下的都是些小寇,已经难成气候。此次蔡京两万余人马,其中一半以上,倒是绿林出身。因此这两万余“京东兵”其实是乌合之众,倒是不足为惧。然而南面房获得到的消息,是皇帝已令蔡京兼领沧州一切兵马,其目的可能是救援霸州。一旦蔡京的京东兵与沧州的海船水军、禁军、教阅厢军,以及霸州的宋军合兵一处,声势大振。对辽军的东翼就会形成威胁。
除了蔡京的情报,还有许多让韩拖古烈头皮麻的事:汴京风传石越在大名府操练环营车阵;宋夏达成协议,陕西其余宋军还可能东援;宋朝决定在各地增建数个火炮作坊;段子介可能在组建一支奇怪的军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也是当年萧佑丹要特别组建南面房的原因——汴京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任何在别的地方被拼命保守的秘密,在汴京,总会被莫名其妙的流传出来。不过,司马梦求的确不可小觑,他深知要除去汴京的细作几乎不可能,便朝准了南面房的最大死穴出招——要从汴京将情报传回大辽,平时并不困难,但在战争之时,却绝不容易。在宋辽交战之时,北上的人是极少的,他只要沿着大名府防线严守各条南北交通孔道,南面房便形同虚设。就算他们什么都打听得到,若不能及时传到辽军那里,却也毫无意义。
韩拖古烈一个字一个字的着这份札子,一面在心里掂量这些情报的意义,与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放在一起,权衡着利弊得失。过了许久,他终于将札子小心收进一个匣子之内,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走到门口,大声唤道:“来人!”
一个随从连忙跑过来,才朝着韩拖古烈行了一礼,已听他朗声吩咐道:“去请韩侯与萧将军过来。”
那随从慌忙答应了,一路小跑着,往韩敌猎与萧继忠住的院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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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拖古烈这次前来汴京,为了表示诚意,特意送还了在深州之战中被俘的几名宋军将领,其中便包括姚兕之子姚古。投桃报李,韩拖古烈一抵达开封,宋朝就释放了萧阿鲁带的义子——漠南群牧使萧继忠。辽国风俗,于这种被俘甚至投降之事,都并不太以为嫌,只要是略有所长,归国之后,照旧信任甚至重用都是有的。这一点上,契丹倒是颇有匈奴遗风。因此,宋朝既释放萧继忠,韩拖古烈便将萧继忠安置在使团之内,与韩敌猎一道,倚为臂助,凡有重要之事,无不与之商议而后行。
此时随从唤来韩敌猎与萧继忠,韩拖古烈让二人坐了,自己坐在上位,手里端着一盏茶,一面轻轻啜饮着,一面在心里斟酌着将要说的话。
“此次咱们多半是要白来一次了。”良久,韩拖古烈终于开口,缓缓说道:“宋人恐非真心议和。”
“这亦是意料之中的事。”韩敌猎与萧继忠的表情都很平静,韩敌猎抿着嘴一言不,听萧继忠说道:“南朝今非昔比,朝廷轻开边衅,是启无穷之祸。兰陵王若不能在河北击败王厚,大辽之祸患,才刚刚开始。以下官之见,南朝之所以议和,不过是因为两军僵持,对其有利。况且他们到底亦无必胜的把握,便抱着万一之心,来试试议和。若条款有利,谈成了亦可,就算谈不上,于他们亦有利。”
“倘若宋人果真是心怀叵测,咱们亦不会让他们占到多少便宜。”韩拖古烈淡淡说道,“吾请韩侯与萧将军前来,是要商议吾等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韩敌猎与萧继忠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
“和议之事,是果真彻底无望,还是尚存一线生机,我亦拿捏不准。日前范尧夫亲口对我说道,南朝又做了极大的让步,我大辽在河北所获财物,南朝不再要求归还。如此一来,大辽归还被掳宋人,亦无不可,只需要南朝交一点点赎金,使我大辽军士没有怨言,和议便能达成。”
“南朝的条款中,还有罢兰陵王一事……”韩敌猎轻声提醒道。但他话音方落,萧继忠已在一旁低声笑了起来。韩拖古烈亦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他。韩敌猎看看萧继忠,又望望韩拖古烈,心中立时大悟——大约只要能在其他条款上谈拢,不损失大辽的实质利益,韩拖古烈等人,只怕正是要借宋朝之力,将耶律信赶下北枢密使的宝座。因此这一条,在韩拖古烈等人看来,根本便算不得什么阻碍。
想明白此节,韩敌猎顿时略觉尴尬,轻咳了一声,又说道:“还有一事,或是末将杞人忧天,只恐宋人虽然今岁同意议和,缓过气来,便要兴兵报复。”
“那是另一节了。”韩拖古烈不曾回答,萧继忠已经笑着回道:“和议也好,战争也罢,说到底,仍是要实力说话的。我大辽既然无力灭了南朝,那它迟早有一日,总是要缓过气的。若我们没有实力,亡国亦是活该。否则,又何惧他报复?只不过自取其辱而已。韩侯可能一时没想明白——皇上同意议和,那便是皇上认为我大辽没有把握一口吞掉王厚;南朝同意议和,说白了,亦不过是他们亦无战而胜之的把握。”
“萧将军说得极是。”韩拖古烈接来话,缓缓说道:“天底下所有的和议、盟誓,皆是建立在实力均衡之上的。若我大辽主暗臣佞、政事不修、甲兵不治,一纸誓书,尚不及一张草纸。南朝若如此不智,妄想兴兵报复,那便再打一仗,他们便会心甘情愿的接受和议。”
韩敌猎听着韩拖古烈说出这番话来,气度雍容,掷地有声,不免大出意料。他一向追随其父在军中,虽然天性聪明,可这等政略策谋,却毕竟极为陌生。以往他只道韩拖古烈是个文臣,使宋已久,故此不愿意与宋朝交恶。但他这次随韩拖古烈南下,一路之上,路过许多宋军驻地,见到宋军都是行伍严整,纪律井然,而且人马众多、兵甲精利;至于所过州县,虽逢战争,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可是城市之内,仍是秩序井然,市面繁华,由南方运来的各种物资,更是堆集如山;而宋朝的官员到处搭棚设帐,救济灾民,与他们打交道的官员,个个都显得十分精明能干……这些最直观的感受,令韩敌猎感触颇深。特别是他与南朝的拱圣军、骁胜军皆交过手,虽皆取胜,但对于宋军的战斗力,亦颇为忌惮。平常与同僚议论,总觉得大约这便宋军最精锐的禁军,余者皆不足道。然而这次南下之时,路过永静、冀州,所见宋军,看起来竟然丝毫不逊色于拱圣、骁胜二军,这给他心理上的冲击,实是远过旁人。他早已经开始在心里面怀疑耶律信动这场战争的正确性,只是对韩拖古烈这些主张与宋朝通好的人,仍然有“未见其是”的感觉。直到此刻,听到韩拖古烈与萧继忠的议论,韩敌猎颇有茅塞顿开之感。他本是十分聪明的人,只是因为年纪尚小,又恪于成长环境所限,如韩拖古烈与萧继忠所说的,虽非什么高深的大道理,可他却也的确从未如此考虑过。不过此时他却是一点即透,举一反三,于许多事情,他亦看到更加透彻。又听到韩拖古烈的这一番话语,至此方觉面前的这个男人,实是称得上大辽的奇男子,非寻常文官可比。
韩拖古烈却不知道韩敌猎心里面在想些什么,见他不再说话,以为他是接受了自己的看法,又继续说道:“故此若从此事看来,和议之望,仍未全然断绝。不过……”他沉吟了一会,方才又说道:“不过,南朝石越,貌似忠厚,表面上观他行事,总是光明正大,不肯去使阴谋诡计。然我在南朝亦颇有些时日,知道此人有时狡诈似狐。他宣台的谟臣,如折可适、游师雄辈,皆是南朝智谋之士。尤其他幕府之中,还有一个潘照临潘潜光,智术绝人。虽说此人如今已不在石越幕中,然这等事,外人又如何能知真假?因此,这一切若是石越的诡计,亦是说不准的事!”
“那大林牙之意?”萧继忠倾了倾身子,问道。
“此正是我要与二君商议的——若是为了我等身家性命考虑,我等便应该辞了南朝朝廷,归国。这亦算不得有辱使命,毕竟如今看来,说南朝非真心议和,当有七八成的把握。最起码,南朝国内仍有争议。便是南朝皇帝,从我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中,亦可知他是不愿意议和的。有这许多掣肘,纵使石越是真心议和,变数恐怕也不会太少。”
萧继忠与韩敌猎皆听出他言外之意,一同问道:“若不为我等身家性命考虑呢?”
“然若是为了大辽计,我等便还当冒一冒险。”韩拖古烈断然说道:“我可设法,去试探一下南朝君臣,逼出真相!只是如此一来,万一南朝果真是假议和,吾等很可能会被南朝扣押,沦为阶下之囚。虽然我以为有石越在,我等亦不必过于担心。只是这仍有极大的风险,石越虽然威望颇高,可在南朝,便是皇帝亦不能说一不二。变数仍然是有的。”
他说完,望着二人,却见萧继忠犹疑的望了韩敌猎一眼。他知道萧继忠做阶下囚已经有些日子了,自然不想再在汴京继续被囚禁,只是此事他虽然不乐意,却总是不便反对,因此这件事情,韩敌猎的意见,便至关重要。韩拖古烈虽然可以独断专行,可是这等大事,他仍是希望能上下一心,方能免生他变。
却见韩敌猎沉默了一会,才抬头望向韩拖古烈,说道:“若我等果然在此沦为阶下囚,南朝只怕亦很碓守住这个秘密。此事用不了多少时日,便会传得天下皆知。”
韩拖古烈听他这么说,不由愣了一下,方点头笑道:“韩侯说得不错,以南朝的行事,他们再有本事,亦瞒不住这个消息。晚则十日,快则五六日,河间府必能听到流言。”
“那吾辈更有何惧?”韩敌猎沉声说道,“大林牙试一试亦好,果真南朝是假议和,咱们便断了这个想法,好与它战场上分个高低。若万一真有一线希望,南朝是真心想要议和,那就是两朝之幸。”
萧继忠万不料韩敌猎如此说,顿时瞪大了眼睛,却也只好随声附和,道:“韩侯说得极是。”
韩拖古烈见二人都表态支持,亦颇觉惊喜,笑道:“既如此,便要连累二位。我等便在这汴京多留几日!”
※※※
商议妥当之后,接下来两天,韩拖古烈便专心奔走,希望可以见一次宋朝皇帝。他知道韩维、范纯仁都不好对付,要实行他的计策,自然赵煦是最佳的目标。然而,即使他是辽国特使,要求见宋朝皇帝,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禁中的赵煦,此时正处在一种既得意、又恼怒的情绪当中。
他采纳陈元凤的献议,给韩忠彦下了一道手诏,责以君臣之义。果然,不出陈元凤所料,次日赵煦便收到韩忠彦谢罪的札子,韩忠彦坦承了设计假议和以行缓兵之计的事实,但他大包大揽,将从头到尾的所有责任全都揽了下来,宣称瞒着赵煦完全是他的主意,石越只是勉强接受。而他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汴京人多嘴杂,难守机密,非敢有意欺君。但他仍自知罪不可赦,甘愿伏罪,自请辞职,并请赵煦落。
这份洋洋万言的札子,让赵煦心里面五味杂陈。
他的确是有几分得意的,得意的是,他那些老谋深算的大臣们,到底欺瞒不住他。他决心通过这件事,敲打敲打他的几位重臣,让他们知道他是位聪明睿智的明君,便如汉昭帝、汉明帝那般,年纪虽轻,却不是底下的人可以欺瞒得住的。
他也有一些轻松,轻松的是,既然确定是假议和,那么他就避免了与石越这些重臣的一场大冲突。他的国家还处在战争当中,他需要臣子们和衷共济,他也需要石越这个宣抚使。
而除了得意与轻松之外,赵煦的心里面,还有一些担忧。陈元凤所指出的和议有可能达成的危险,让赵煦一直在心里面感到不安,万一石越弄巧成拙,他又当如何?就算是兵不厌诈,可是大宋是堂堂天朝上国,翻脸也是需要找个好借口的。仓促之间,这个借口上哪去找?
但是,无论是得意也罢、轻松也罢、担忧也罢,所有的这些情绪,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他心中的恼怒!
石越、韩忠彦们欺瞒自己,欺他年幼而瞧不起他,这些都可暂时放到一边。让他愤怒的是,在被揭穿之后,韩忠彦竟然还在袒护石越!而这个韩忠彦,不仅是被他父皇当年认定为社稷之臣,便在赵煦心里,也是相信他绝对忠于自己的!自英宗皇帝入继,濮王一系承绪大统以来,韩家父子两代,三朝都是定策元勋!
帝王之术是什么?大宋朝的家法是什么?他的宰执大臣们水火不容,固然不行,那会令国家无法正常运转,政令难以推行,朝中陷入党争;可是,更加危险的,却是所有的宰执大臣都一条心!这比宰执大臣之间誓不两立更加糟糕。因为如此一来,便容易乾坤颠倒,太阿倒持。君权轻而臣权重,危害的,是赵家的江山社稷!
与他的祖先们不同,赵煦是不介意朝中有朋党的。从小的耳濡目染,还有桑充国、程颐的苦口婆心,让他从心里面接受了“君子亦有党”这样的思想,朝中大臣分成新党、旧党,甚至石党,都不是大事。
可是,如果朝中皆成一党,或者一派独大,那赵煦就会感觉到背脊上的凉意。
前些日子,他还听苏轼讲论本朝政事,苏轼是评价熙宁年间的变法之事,可他却无意中一口揭穿了大宋朝的一项国本。按苏轼所言,本朝自太宗以后,常行“守内虚外”之策,内重而外轻,故此大宋之患,与李唐不同,李唐之患在藩镇权重,而大宋之患则在宰相权重。本来已经是内重外轻,若不分宰相之权,而只顾恢复汉唐之制,那么宰相便会凌驾于皇帝之上了。故此祖宗才要将宰相之权一分为三,夺掉宰相的兵权与财权,分给枢密院与三司使。苏轼本意当然是极赞熙宁之变法,改善了内重外轻的局面,虽然恢复了宰相的财权与部分兵权,却又增强了参知政事的权力,使得左右丞相难以独揽大权……
便如他们的对手所攻击的,苏家兄弟所学,亦所谓“蜀学”,实际接近于纵横家之学。如程颐便曾经直言不讳的对赵煦说,苏家兄弟,与其说是儒生,不如说是纵横家。甚至连桑充国,在赵煦询问之时,都不得不承认,苏轼的文章固然是执大宋之牛耳,可他的学术,却难称“圣人之学”。赵煦知道,桑充国虽然祖籍开封,可是桑家曾经避居蜀地,也算是蜀人,熙宁、绍圣朝的蜀人,凡是识文断字的,十之**,都视苏家兄弟为天人一般。他两兄弟一为参政,一为内相,可以说“天下荣之”,至于本乡之人,更不用提。
书生学者们很在意苏家兄弟之学不是“圣学”,可赵煦于这方面,倒不甚在乎。儒家也罢,纵横家也罢,有时候只怕纵横家的话,还要更加一针见血些。对赵煦来说,苏轼对本朝政治的这番分析,实是颇有独到之处,令他印象深刻。
如今他已经将天下大半的兵权交付石越之手,而倘若韩维、范纯仁、韩忠彦都与石越沆瀣一气,那他这个皇帝,又该往哪儿摆?
这件事情,倘若韩忠彦将一切赖到石越身上,把自己撇个干干净净,赵煦还不会担心,可是,韩忠彦的举动,与他所期望的,却完全是背道而驰!
这时候的赵煦,已经完全不在乎石越、韩忠彦的假议和究竟是为了何事。
被心中恼怒的情绪驱使着,占据着他脑海的,是另一个计划。
他本可以将韩忠彦谢罪的札子扔到御前会议,然后他就可以知道,哪些人知情,哪些人被瞒在鼓里——被隐瞒的人,心里面一定会有一种被侮辱、轻视的感情,这是容易分辨出来的。若是被瞒了依然为石越与韩忠彦说话,那肯定便是二人的党羽无疑。但赵煦心里面也很清楚,他若然这么做,便是将事情闹大了。到时候肯定会引起一场很大的风波,而他也将骑虎难下,至少要将韩忠彦罢相贬官,才能收场。
可在这个时候,如此处置,绝非明智之举。赵煦对韩忠彦仍然抱有期待,他还是希望能保全韩忠彦,以观后效。
因此,他很谨慎的,只将韩忠彦的札子,送到了左相韩维与枢使范纯仁处。
不出赵煦的意料,韩维与范纯仁很快递上了札子,请罪、辩解、表明自己将待罪在家,辞相听劾。然后,赵煦遣中使召二人到禁中面对,表示慰留之意,并将所有的罪责,全部顺水推舟的推到韩忠彦头上,然后又宽宏大量的宣布他也不会过于责怪韩忠彦,并表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在这种局面之下,韩维与范纯仁亦只有叩头谢恩,感激于皇帝的英明与宽厚。这还是赵煦即位以来,头一次对他的宰执大臣们占据如此明显的优势。
然后,他顺水推舟的提出了两个任命——拜参知政事工部尚书吕大防为参知政事吏部尚书;拜前兵书章惇为参知政事工部尚书。
自赵煦登基以来,六部尚书之中,一头一尾的吏、礼两部,便长期空缺,皆以侍郎掌部务。当日高太后尚在时,石越曾经上表,推荐吕大防为吏部尚书,但未被采纳。此事赵煦当时也是知道的,并且他心里面亦很清楚,吕大防是个不折不扣的旧党,石越并非是喜欢他而荐他掌吏部,只不过是因为希望借此拉拢、安抚旧党。而高太后也并非不喜欢吕大防而未采纳,只是因为宋辽战事方起,她需要借助吕大防在工部,与苏辙一道掌管财权,相比而言,升吏部尚书并非急务,倒可以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做为赏功,将吕大防拨擢到吏部尚书的位置,更能增其威信。
然而高太后未能等到这一日,便已逝世。
而赵煦却势难再耐心等下去,事实上,他本人更是一点也不喜欢吕大防。然而此时,他却不得不借助吕大防——原本,吏部他是希望能交给韩忠彦的。可现在情势却改变了,拨擢一个他不喜欢的人掌管吏部,是他迫不得已之下的一箭双雕之计。为了召回他颇有好感的章惇,他需要拨擢吕大防来拉拢、安抚旧党势力,至少使他的宰执大臣们无法反对;此外,尽管他不喜欢旧党,可是,在新党一时难以恢复旧时气象之前,他也需要增强旧党的声势与力量,借此制衡石越。
不出赵煦所料,在他一面占据着心理优势,一面还拨擢吕大防做为一种妥协的局面之下,韩维与范纯仁虽有几分勉强,但还是接受了章惇复起的变化。为了安抚二人,亦为了翰林学士草诏与给事中书时减小阻力,赵煦又主动表示,章惇暂不回京,以参知政事工部尚书的身份,再兼宣抚副使,仍在河间,协助石越主持河间、雄、霸一带军务;同时,他又顺势提出,使田烈武兼知河间府事。
韩维与范纯仁心里面正担心章惇此人野心勃勃,回京后平生事端,又觉得他在河间足以信赖,因此虽然明知道皇帝这一手有分石越之权的意思,但他们都知道章惇也曾经依附过石越,对石越多少有些敬畏之意,便也不反对。总之与其将这个大麻烦带到汴京来,倒不如送给石越自己去领受好了。至于田烈武以武人做亲民官,虽然近数十年比较罕见,但如今是战时,从权亦无不可。
赵煦亲政之后,凡是有何主张,十条里面倒有七八条要被大臣们驳回,往往心里憋了一肚子气,还要忍着听他们婆婆妈妈的劝谏。他皇帝做了七年,何曾有一日象今日这么快活过?几件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竟然如此顺利的得到韩维与范纯仁的支持。
他心里面免不了要自觉自己手腕纯熟,处事十分得体,颇有些自鸣得意。不过他也知道韩维与范纯仁也不是好惹的,他这是打了二人一个措手不及,但若是自以为是拿住他们什么把柄,这两人恐怕都是吃软不吃硬,弄不好就让自己碰一鼻子灰,讨个老大没趣。因此既得战果,赢了第一局,他也就见好便收。
甚至在韩维与范纯仁回府之后,他又遣中使去二人府邸,表彰二人功绩,赏给韩维一件隋代的绿瓷琉璃、一根鹤骨杖;赏给范纯仁一条玉带、一方金雀石砚。做完这件事后,赵煦又亲自给韩忠彦、石越各写了一道手诏,恩威并施,安抚二人,既严厉责怪他们举止失当,又表示谅解他们的苦心。
做完这一切后,他心里更加得意,自觉自己一手棒打,一手安抚,直将朝中这些元老勋臣,玩弄于股掌之上。
然而,赵煦却不知道,他突然召见他的相与枢使,然后又是中使赏赐,又是夜御内东门小殿召翰林学士赐对、锁院——当天晚上,汴京便已骚然。人人都知道,这是将有大除拜的铁证。至次日,白麻[1]出学士院,经皇帝审阅,然后东上阁门使[2]持至尚书省政事堂,由中书舍人宣,宰执副署之后,再送至门下后省书……很快,整个汴京,人人都知道吕大防做了天官[3],而章惇又东山再起,拜了冬卿兼宣抚副使。
至于田烈武兼知河间府事,自然没资格这么郑重其事,也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宋朝本就有许多武官刺史以上做知某府事的“故事”,其时武官刺史不过从五品而已,熙宁改制后,知某府事是正五品下,从五品武官自然做不得了,可是田烈武乃是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资序上面,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而且田烈武在汴京名声甚好,此时又是战时,他的这道任命,甚至在给事中那儿都没遇到任何的阻力。
所有人睹目的焦点,都是吕大防与章惇的任命,特别是章惇的复起,让所有人都浮想联翩。
很快,再一次,汴京的街头巷尾,各种各样的流言,又开始疯长。其中赫然就包括宋廷是假议和的传言!
※※※
一天后,禁中政事堂。
韩维坐在一张圈背交椅上,一面细细着书案上的公文,忙里偷闲,还瞥了一眼正在伏案疾书的范纯仁,只见他右手持笔蘸墨,左手飞快的翻阅书案上的公文,然后熟练的在公文后面写批注、画押。韩维比范纯仁要大上整整十岁,此时不得不羡慕范纯仁那旺盛的精力。当他还在六十多岁时,他也能范纯仁一般,思维敏捷,绝不为案牍所累,即使再多的公文,他也能迅的处理完,而且件件妥当。可如今,他一份公文的时间,是以前的数倍,而哪怕只是简单的画押,很快也会觉得手腕酸痛,更让他害怕的是,他现在偶尔已经出现忘事的症状。
已经七十五六岁的韩维,久历宦情,早已历练成精。他已然位极人臣,终于在致仕之前,达到了人生的最顶点,尽管他对左丞相的位置不无留恋,可是他毕竟也不是那种贪权恋栈之人,也早已经想好,只须战事一了,他就要辞相致仕,回到雍丘去,或者干脆搬去西京洛阳,安享晚年。此前,他就托人去洛阳觅了一座园子,打算致仕之后,在园中种满他最爱的牡丹,再买几十个歌姬,过几年神仙也不换的生活。
因为一直抱着这样的心志,自韩维做上左丞相起,他便常有一种局外人的心态。尤其是高太后死后,看到咄咄逼人,一心想要有所作为的小皇帝,韩维虽然仍坚持自己做一个相的尊严与本份,可是心里面的退隐之心,更是愈的坚定。他也知道,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只不过是右丞相石越的一个挡箭牌。尽管他心甘情愿替石越做这个挡箭牌,尽管他与石越有几十年的良好私交,但是,做为一个大宋朝的士大夫,他永远都不会放弃自己的自尊与独立。他不能给后世留一个左丞相成为右丞相附庸的恶例,他的自尊也无法允许他如此。因此,他既要坚持自己的见解与主张,有时却又不得不为顾全大局而屈从石越的意志……这样的现实,更加令他时常感到矛盾与疲惫。
不如归去。
这样的念头,便在此时,再一次从韩维的心底里浮了上来。
“韩公、范公。”突然,一个令史出现在门帘外,欠身禀道:“辽国致哀使韩拖古烈来了。”
韩维“唔”了一声,见范纯仁从一叠公文中抬起头来,二人会意地对视一眼,便听范纯仁吩咐道:“请他到西厢房相见罢。”
[1]注:白麻为宋代诏令之一种,所书之字极大,每行只写四字,规格极高。承唐制而来,专用于任免三公、宰相、大将、立皇后、立太子以及征伐之事。按历史上,宋制白麻本不经中书或三省行出,只送至中书宣,宰执副署之后便生效。小说中,熙宁改制之后,白麻亦要经给事中书,故程序与历史上略有不同。
[2]注:实当为“东上阁门使”,熙宁改官制后,改隶门下后省。改制前,品位视同少监。改制后,为正六品上武衔,即昭武校尉。东、西上阁门使,各有三人。二司皆负责与朝廷重大典礼有关之事务。东上阁门司掌与吉礼有关之事;西上阁门司则掌与凶礼有关之事。
[3]注:天官,《周礼》官名,吏部尚书的古称。后文的“冬卿”,是拟古官称。因《周礼》中,冬官即相当于后世的工部尚书。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六之全)
《《shuyaya》》第三十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六之全)
宋朝的尚书省,实际沿袭的是原来的中书门下省,又被称为东府或者东省。但其职权,与中书门下仍有相当的不同。为了方便宰执们办公,它在绍圣年间,又经过一次较大规模的修葺与调整。因为改制后的诸部寺监,虽然名义上都隶属尚书省,但实际上却并不在禁中,而是在皇宫以外,各立衙门,故此修葺之后的尚书省,亦常被宋人称为“政事堂”。但真正的“政事堂”,其实却只是尚书省内的一座小院子而已。
这座小院子座落于禁中右掖门至文德门之间的横街的北面,它东边的建筑直到文德门钟楼为止,西边的建筑直到枢密院为止,也都属于尚书省,是尚书省诸房与左右丞、左右司郎中、员外郎们办公的地方,其中只有一座小院子,是中书舍人院,算是归属于中书省的。政事堂的所在,便在尚书省建筑群的正中央。院子的正北,便是最狭义上的“政事堂”,一间朴实无华的单层木结构建筑,那是宰执们召开会议时才使用的地方,平时大门紧锁,除了每日洒扫的内侍,无人进去;东西两边,是两列厢房,也都不事纹饰,所有门窗柱壁,皆漆着深红色的红漆,让人感觉单调到乏味,全无半点美感可言。但这里,却正是主宰这个庞大的国家日常运转的地方。东厢房是当值的宰执日常办公的地方,此时则由韩维与范纯仁在此共同办公;西厢房是宰执们接见各级官员、外国使臣,以及谒见官员们休息等候的地方。这东、西厢房也同样是单层木结构建筑,整个政事堂内,唯一的高大建筑,是东厢房南边的水池旁那座三层高的藏书楼——这是如假包换的一座图书馆,尚书省已经有专门的机构分门别列整理、保存各种档案文书、图章典籍,所以,这座藏书楼里面,*的都是大宋朝坊间能见到的各种经书、史书、文集,以及各家刊印的报纸……乃是专供宰执们空闲时读书浏览之用。即便完全不知道的人,只要走进政事堂,都可以猜到,这里完全是按着司马光的审美来设计的。只有在被这些简朴得毫无美感可言的建筑环绕的中间空地上,那些树木花草水池假山的布局,才稍稍体现了一点点宋朝的精致巧妙的园林艺术。
韩拖古烈是每次走进这座院子都要情不自禁皱一下眉头的人,他完全无法接受司马光的风格,可是,对于宋朝的那些园林匠人,他是打心眼里发出赞叹,如此逼仄的空间,如此令人望而生厌的建筑,经过这些匠人的点缀,竟然就能生出来一种幽雅怡人的气息!
在这方面,大辽的工匠们,实在相差太远。将来有一天,当自己致仕以后,韩拖古烈在心里面早已经想好,他一定要亲手设计一座真正的园林,就建在大辽的某个地方,让南朝所有的园林,都黯然失色。
这样的念头,即使这次他身负使命,甚而可以说有些忧心忡忡,但是,当他坐在西厢房内,抬眼望着窗外的景致,便抑制不住的,再次从心底浮了上来。
“韩林牙。”一位尚书省的令史走到门外,打断了韩拖古烈的思绪,欠身说道:“韩丞相与范枢使已经到了,请韩林牙移驾相见。”
韩拖古烈连忙起身,整了整衣冠,拱手说了声“劳驾”,出了房间,随着那令史朝北边的一间厢房走去。其实不用人来带路,他也知道韩维与范纯仁会在哪间房间等他,进了房间,与韩维、范纯仁见过礼,看了座,韩拖古烈不待二人发问,抬抬手,便先说道:“韩公、范公,拖古烈此来,是向二公辞行的!”
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了一眼,观察二人的表情,却见韩维正端着一盏茶送到嘴边,听到他的话,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的继续喝着他的茶;范纯仁却关切的向前倾了倾身子,“哦”了一声,温声问道:“不知林牙决定何日启程?”
“在下想越快越好,便择于明日。”
“林牙有使命在身,吾等亦不便多留。”韩维轻轻的啜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接过话来,慢条斯理的说道:“既是如此,吾等当禀明皇上,修国书一封,略致薄礼,聊谢北朝皇帝之情。”
“如此多谢二位相公。”韩拖古烈连忙抱拳谢过,又叹道:“只可惜未得再拜会大宋皇帝一次……”
“皇上此前便已经吩咐过,道林牙大概这数日间便要归国,辞行前不必再面辞,只盼林牙回国之后,仍能以两国通好为念,多多劝谏北朝皇帝,早日退兵,罢干戈,修和议,如此方是两国之福。所谓‘机不可失’,若是此番议和不成,下次再议和之时,恐将不再是今日乾坤!”
韩拖古烈听着韩维慢吞吞的说着这番语近威胁的话——这样的话,南朝如今大概也只有韩维适合说,他德高望重,年纪又足够老,是可以倚老卖老的,而韩拖古烈也可以假装不将他的话视为一种威胁。
但是,韩拖古烈却也知道,他想见宋朝皇帝最后一面的希望,已经破灭。而这个事实,也让他几乎肯定,南朝的议和,并无诚意。否则,若是南朝急于求和的话,赵煦就算再不愿意,也不会不见他。这个时候,韩拖古烈的心,仿若掉进了冰窟一般。
他失神的怔了一会,半是故意,半是自暴自弃,喃喃说道:“如此说来,坊间所传之事,竟是真的了!”
“坊间所传之事?”韩维与范纯仁都愣了一下,范纯仁问道:“不知林牙说的是何事?”
“事已至此,二公又何必再欺瞒?!”韩拖古烈突然拉高了声音,几乎是质问的说道:“汴京便是三岁小儿,如今都在传南朝并无议和之诚意,乃是假议和!二公难道真不知情么?”
但也在韩拖古烈的意料当中,韩维与范纯仁听到他的质问,连眼睛都不曾眨得一下,二人只是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林牙说笑了。”范纯仁轻轻摇了摇头,道:“这等市井谣言,本就不足为信。我大宋是诚心诚意希望两朝能恢复通好之谊,平息刀兵之祸。范某只盼林牙这番话,不是因为北朝没有议和的诚意,便来反打一耙。”
尽管这些反应,全在韩拖古烈的预料之内,可是不知为何,韩拖古烈依然感觉到嘴角凄苦,他望望韩维,望望范纯仁,良久,才叹了口气,道:“韩公、范公!果然再无转寰之机么了?”
“林牙言重了。”韩维回视着韩拖古烈,缓缓说道:“虽然林牙不肯见信,不过——倘若北朝真有诚意,肯接受我大宋的条款,老朽亦敢向林牙保证,我大宋绝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
范纯仁也点点头,说道:“然某亦不瞒林牙,如今的条款,已是最后的条件。我大宋亦已无法再退步!”
“二公,若贵国果有诚意,现今条款,只须改一个字——由南朝赎回被掳河北百姓——拖古烈敢保证,赎金不超过二十万贯!此于南朝,不过九千一毛。于我大辽,亦可安抚将士之心……”
“林牙,大辽要以此二十万贯赎金抚将士之心,未知我大宋要以何物来抚将士之心?”范纯仁打断韩拖古烈,反问道。
“兵凶战危,两军交战,胜负难料。韩公、范公,莫要忘记,如今战场之上,还是我大辽据着胜券。况且,若和议不成,我大辽铁骑今岁虽然退回国内,日后却不免边祸未已!二公又何惜这区区二十万贯?邀虚名而招实祸,窃以为恐非智者所为。当年大宋真宗皇帝之时,两朝本已早立盟约,此后百年之间,两国皆再无刀兵之祸,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平心而论,这是于两国社稷、百姓皆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辽宋两国,和则两利,斗则两伤。此理不言自明,二公不会不知。拖古烈亦曾久在南朝,虽知南朝有轻狂之士,颇以岁币为嫌,然于士林之间,亦曾闻得些真知灼见——我大辽自与南朝开放互市,敝国之中,无论贵贱,皆爱南朝器物精美,南朝每岁河北沿边关税之收入,便何止十万贯?而敝国为了满足与南朝之互市,牛马羊群,尽入河北,仍不能止,不得不使百姓采参药于深山,摘东珠于渤海——纵是如此,犹不能偿。我大辽每岁于两国互市之上,屡屡亏空,而自熙宁以来,又有取消岁币之盟,如此则大辽日穷而大宋日富。此虽中智以下,知其中必有不堪者。是故司马陈王执政之时,又立新约,以全大宋之仁,大辽之义。故斯时两国太平无事,全因司马陈王深谋远虑、宅心仁厚,其德泽亦被于大辽。此番两国交恶,亦是由贵国君臣惑于一二轻狂之士,而招致边衅,未可一味归罪我大辽背盟。然如今事已如此,过往之事,深究无益,拖古烈所不解者,是二公又何惜这区区二十万缗铜钱,而不顾千万将士之命?在下听闻,当年贵国王韶开熙河,半年有奇,所耗缗钱便超过七百万贯!王韶之开熙河,又如何能与今日之河北相比?今日二公惜此区区二十万贯,恐他日付出二千万贯,亦难止战祸!非是拖古烈出言不逊,然则若今日盟约不成,河北之胜负休去说它,只恐此后数十年间,贵国西北边郡,难有一日之宁!”
韩拖古烈舌辩滔滔,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方才停顿了一下,朝着韩维与范纯仁抱拳一礼,又诚恳的说道:“拖古烈此言,还望二公三思!”
然而,虽然他的话听起来入情入理,却也打动不了韩维与范纯仁。
二十万贯的确不是个值得一提的大数目,尽管自绍圣以来,宋朝军费开支日渐减少,但这也只是相对过往每年军费折算下来远远超过五千万贯缗钱这个天文数字而言的。从宋仁宗至熙宁年间,宋朝每养一个禁兵,平均每年开支少则五十贯,多则一百贯——而无论怎么样进行改革,这笔平均开销是很难摊薄的,绍圣年间,军费开支最低的一年,曾经只有三千四百余万贯,折合下来平均每个禁军的开支只有六十贯左右;大多数时候,每年日常军费开支,总不会少于四千万贯——而这已经令宋朝君臣欢欣鼓舞了。毕竟绍圣年间的缗钱,早已经没有仁宗朝那么值钱了,想要回到每五十贯养一禁军的时代,大概永远都不可能了。而宋朝的中央税赋收入,折算下来,已达到每岁七八千万缗之巨,日常军费开支,由当年占到每年中央税赋收入的五分之四以上,成功的降为如今的二分之一强,这也是宋朝能够迅速的走出交钞危机的重要原因。这对于宋朝来说,算是一个标志的事件,新党们认为这是王安石新法的成功;石党认为石越变法的成功,而旧党则相信这是司马光战略收缩策略的成功。
但不管是谁的成功都好,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如今宋朝国库不缺钱,打得起仗。
战时的军费开支远高于平常是不用多说的,特别是熙宁西讨之后,赵顼颁布了《熙宁赏功格》,重新详细的规定了禁军杀敌、俘获、重伤、轻伤、战死等等各种情况下的奖赏抚恤。尤其是加大了对获胜部队、参加艰苦战斗部队的集体赏赐,加重对斩杀、斗杀敌人的赏额,对战斗中受重伤、轻伤者也给予重赏,比如凡在战斗中受轻伤者,即赐绢十匹,重伤者除赐绢十匹外,还可优转一资,连续在几次战斗中受重伤,赏赐更是惊人。这改变了宋军过往完全以首级、胜负定功过赏额的做法,的确提高了宋军的斗志,可是随之而来的负面影响便是战时军费开支的激增。
韩拖古烈说得一点也没有错,当年王韶开熙河,半年多点花掉近千万贯,连王安石都不敢再公开他的军费开支。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自四月开战至今,不过短短四个月,包括救济逃难百姓在内,宋朝的各项开支早已经迅速的超过了两千万贯!
然而,即便在范纯仁心里,这个仗,仍然还打得起。只要军事上不造成无法挽回的巨大的失利就好。
“林牙所言差矣。”范纯仁望着韩拖古烈,不管遇到什么事,他说话的声音总是不疾不徐、从容淡定,哪怕他是在辩驳、批评别人,语气也总是十分的温和,“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若是无理索求,休说二十万贯,便是二十文亦不能给。林牙将北朝启衅,归咎于两国互市,然则当日萧卫王出使后,北朝已经提高许多货物之关税。便丝绸来说,丝绸入辽境,原本是十五抽一,其后贵国改为十分抽一,不久又改为十分抽二,而商旅遂绝。连大食胡商,亦宁可过西夏贸易,也不愿前来中京。此后贵国改回十分抽一,商旅复通。北朝三易其法,我大宋未置一辞。为何?因为我大宋并不贪图与北朝通商之利,两国互市,是为互通有无,而我大宋无大辽有者少,大辽无而大宋有者多,此非是我大宋贪图互市之利可知。北朝要果真以为互市上吃了亏,是何物上吃亏,便禁绝何物入境可矣,又何必背盟犯境,伤我百姓?恕我直言,与北朝互市之利,于我大宋,不过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便是自此禁绝互市,又有何妨?只恐贵国不肯!”
“尧夫相公说得不错。”韩维也点头说道:“他事可以不计较,然道理不能不明。若北朝果真继续穷兵黩武,恐更非智者所为。还望林牙归国之后,能向大辽皇帝晓明利害。我大宋确是诚心议和,然而却并非是乞和。诚然,我大宋禁军未必便能稳胜券,然大辽的宫分军亦不能说有必胜之把握。如今之事,是辽国先背信弃义,犯我疆界,似不宜再贪得无厌,见利忘害。否则,若北朝定要选择干戈相见,大宋亦不敢不奉陪!休说是两千万贯,便是两万万贯,又何足惜?!”
韩维和范纯仁将话说到这个地步,韩拖古烈知道再说什么也已没有意义。他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欠身长辑,说道:“既是如此,拖古烈亦已无话可说,就此告辞别过。不过,拖古烈与二公,当仍有相见之期。但愿下次相会之时,二公莫要再如此固执。”
韩维与范纯仁也连忙起身,回了一礼,笑道:“彼此彼此,愿林牙毋忘今日之言。”
韩拖古烈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汴京又多留了这数日,但结果却让他大为失望。
到政事堂拜会韩维、范纯仁之前,他还想着虽未必能如他所愿见着小皇帝,但韩维、范纯仁都是重百姓之福祉而轻边功之人,一切所谓的“宏图霸业”,倘若要累得百姓流离失所,或者赋税加重、生活困苦,那在二人尤其是范纯仁心中,实是轻若鸿毛。而只要二人略有动摇,他便再去设法去拜会吕大防,这位新任的吏部尚书,如今几乎已经完全是司马光晚年*理念的继承者,韩拖古烈曾将他的政见归结为六个字——“省事、汰兵、薄赋”。一切大的变动,能没有就最好没有,更不用说打仗,别人打上门不得不应战也就罢了,但是只要能有机会恢复和平,那就没有理由再继续打下去。倘若能用二十万贯恢复和平,特别是能换回被掳的百姓,韩拖古烈相信吕大防没有理由拒绝。省下来的军费开支,足以帮助那些遭受战祸的河北百姓重建家园,并且将沿边州郡都修得固若金汤,再造一条大名府防线。战争的目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让百姓能重返家园、安居乐业,从此再不受侵略?倘若这一切不需继续打仗也能达成,那为什么还要打仗?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南朝的旧党,是最不在乎“天朝上国”脸面的一群人。不去管他们实际上是怎样的一群士大夫,至少在*理念上,他们的确是将思孟学派的“民本”之说,在这一个方面,发展到极致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在南朝,倘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旧党去做地方官,当地的赋税收入可能不会急速增加,也可能不会马上就看到商旅往来、工商兴盛的繁华景象,可是,他们会远比新党与石党的官员更受当地士人、百姓的欢迎与爱戴。
韩拖古烈一直这坚信这才是旧党最大的*根基所在。从整体实力来说,旧党的影响力,要远大于新党与石党,因为他们植根于南朝的每一个乡村,受到最广泛的士人与农民的爱戴与支持。对那些常年在乡村之中,且耕且读的中下层士人来说,接受旧党的理念显然更加容易。而新党与石党,倘若离开城市,他们就难再找到多少的士子能接受他们的理念。即便他们也读王安石、石越、吕惠卿的书,可是他们所处的环境,很容易就能决定他们内心的倾向。
从这个层面来说,旧党的根基甚至是超越简单的南北地域之分的。大约只是在陕西、益州、两浙路的乡村,倾向石党的士人会略多一些;在江南东、西与福建路的乡村,倾向新党的士人会多一些,除此以外,便都是旧党的天下!
因此之故,亦或是因为旁观者清,韩拖古烈看到了一个宋朝许多人都没有意识到的*现实——在宋朝,倘若没有旧党的支持与合作,任何变法、任何政策,都不会有好结果。韩拖古烈相信石越是明白这一点的。在韩拖古烈的观察中,石越一直都在礼让旧党,或许旧党会在中枢失利,以旧党内部的派系矛盾重重来说,这是极有可能的,可是在这个庞大帝国的最底层最根本的地方,却依旧是由旧党的支持者与同情者把持的。倘若中枢的胜利者够聪明的话,那么,不管他取得了多大的胜利,他仍然需要竭力避免不要将旧党变成自己的敌人。
而旧党如今的领袖,不出于范纯仁、吕大防、刘挚、程颐四人。和战大事上,程颐直接影响力有限,刘挚很难接近与游说,韩拖古烈能寄予希望的,就只有范纯仁与吕大防。倘若这两人倾向议和,那么刘挚也很可能同意,如此一来,不管石越心里面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多半也要妥协。小皇帝更加只能屈服。
然而,范纯仁的态度却出乎韩拖古烈意料的强硬。
这也是可以理解之事。韩拖古烈再如何了解宋朝,他到底不可能知道宋朝确切的军费开支与国库积蓄。旧党并非是不想让大宋朝如汉唐一样,有着辽阔的版图与强大的军力,事实上,熙宁、绍圣年间的旧党,年纪大一点的,正是当年支撑着仁宗朝与西夏的战争的那些官员。这些人只不过是比一般新进的官员更加了解战争的困难,而在某些选择之上更加现实而已。
但倘若现实并不需要他们做抉择的话,那么战争也同样可以成为他们的选项。
更何况,范纯仁本身就是旧党诸领袖中,立场最温和者。这个“温和”,当然不是对辽国,而是对新党与石党。他与石越原本就是有极好的私交,对石越也十分信任,在这个时候,只要石越不同意议和,范纯仁断不至于做出釜底抽薪的事来。
韩拖古烈失望而归,回到都亭驿,又有下人来报,称吕大防也婉拒了他求见的请求。
这时候他终于不再怀报幻想,着人将早已写好的辞行表送至礼部,讨了国书,即吩咐韩敌猎与萧继忠并一众随行,收拾行装。宋廷果然也并不慰留,当日皇帝赵煦便颁了敕令,赏赐韩拖古烈一行,又有两府各部寺官员来辞别,并安排了护送的文武官员与军队。
韩拖古烈暗中计算时日,知道耶律信早晚间就要停止和议,重启战端,眼下宋廷虽然待之以礼,但一旦战事重开,那就祸福难料,保不定便会被宋人扣留,当下也不敢再多停,次日便在数百名天武军的护送下,离了汴京。
韩拖古烈虽然一心想要兼程北归,奈何出了汴京,还是宋人的地盘。护送他们一行的宋将,是天武二军的一个指挥使,唤作郑夷中,官阶不高,不过是个正八品的宣节校尉,可是为人却不太好相处,绍圣中宋军马匹渐多,天武二军虽是步军,却也配有不少战马,这郑夷中部下五百余众,便个个有马,但他却仍按着步军的速度,每日算着时间,最多走六十里。超过六十里,无论韩拖古烈如何好说歹说,他都多一步也不肯再走。有时候更是托言种种变故,一天下来,连二十里都走不到。韩拖古烈心里着急,想要悄悄贿赂郑夷中,但他却不知道,这郑夷中早就受了陈元凤的嘱托,哪敢违命?离京之前,陈元凤便警告过他,限期到达大名府,只许晚,不许早,早一个时辰到,便要郑夷中项上人头。金银再好,终不如自己的脑袋好。
郑夷中那里既说不通,韩拖古烈也无可奈何,只得外示从容,随着宋军缓缓而行。如此非止一日,转眼之间,便到了九月,而韩拖古烈竟然还没到大名府。一路之上,各是坏消息不断传来,先是传闻辽主知道宋廷终无和意,大怒之下,已经中止和议,深冀一带,已经重燃战火。据说韩宝率军屡次进犯冀州与永静军,向宋军挑战,但王厚始终坚守不出,绝不应战。
此后不久,又传来消息,称宋帝下诏征发京师禁军,除调集了包括宣武二军、骁骑军在内的步骑两万五千余人的禁军,又在京师、河北诸镇及逃难百姓之中,征募精擅武艺的勇壮男子两万余人组成一军,并尽数征调朱仙镇讲武学堂之学员充入军中担任武官,赐名“横塞军”,拜天武一军副都指挥使王襄为主将——如此一共征发了步骑近五万人马,组成“南面行营”,又拜熙宁朝宿将、王襄之父王光祖为南面行营都总管,以李舜举为宣抚使司提举一行事务,随军北上,大举增援石越!
这个消息传到韩拖古烈耳中,让他又是惊讶,又是担心。这王光祖本是仁宗朝名将“王铁鞭”王珪之子,将门出身,能征善战,颇有勇略,熙宁初年也曾在河北做过边臣,其时为了一点小纠纷,萧禧率数万大军压境,而王光祖看穿了萧禧只是虚张声势,竟遣他的儿子王襄,当年不过二十来岁,单骑赴会,说退萧禧。此事令萧禧印象十分深刻,曾多次与韩拖古烈言及。但王光祖与王襄都有些时运不济,王光祖做过多任边臣,虽然治军有方,却也没能立下多少了不起的战功,每逢大战,他总是差阳错的错过,如熙宁西讨之时,他在广西路;西南夷之乱时,他又调任河东路……最后还因为在黔州路当知州时,对治下夷人过于残暴,受到弹劾罢官,绍圣之后,便调任三衙,并在朱仙镇兼个教官,清闲度日,据说如今已是六十好几。而王襄自当年与萧禧一会之后,二十多年间,皆默默无名,只是在禁中安分守己的做侍卫,偶尔出外,担任过几次“走马承受”的差遣——说白了,就是皇帝派出去的耳目之臣,中规中矩,积功积劳,用了二十多年时间,才做到天武一军的副将,究竟有多少统兵之能,便是韩拖古烈这个“大宋通”,亦不得而知,只怕这其中,主要还是因为他是两朝皇帝的亲信武臣。倒是王襄的幼弟王禀,韩拖古烈数年前还见过一面,弓马出众,颇有当年萧忽古之风,只是当时年纪甚小,掐指算来,如今最多不过二十来岁,官爵未显,世人也未知其名,却不知此番是否也随父兄出征。
故此这赵煦以王光祖为帅、王襄为将,韩拖古烈实是有些讶异的。如今南朝有名的将领不少,如王光祖父子,虽说二十年前还算颇具声名,可若非韩拖古烈曾格外留意,大概如今也已经要算是籍籍无名之辈了。但他也并不会因此而感到放心,在他看来,越是这样的籍籍无名之辈,石越与王厚便越好统制,南朝在河北又多出近五万兵马,于大辽可算不得一个好消息。
韩拖古烈却哪里知道,这其实不过是赵煦在一心简拔亲信而已。此番随这近五万人马北上的,除了李舜举,还有陈元凤!李舜举的“提举一行事务”,是位在诸总管之上要职;而陈元凤本就身兼宣抚判官之职,二人既在军中,这王光祖,其实也就是拱手而已。赵煦有心要将这只大军交给李舜举统率,然如今宋军既废监军之名,又不便公然以内侍掌兵,做为权宜之计,赵煦只好费点周折,以塞两府门下之口。这只大军,石越虽指挥得动,可是却绝对轮不到王厚来手。
不过这也须怪不得赵煦,他采纳陈元凤的献策,派出这支大军之后,京师兵力已经空虚之极,除了班直侍卫之外,便只有捧日与天武两军,勉强可以守一守东京城,连西京洛阳,都已经是一座空城。他既倾京师之兵欲谋求与辽人决战,自然不能不让亲信之臣来掌兵。而陈元凤在得知深冀重燃战火后,撺掇小皇帝增兵,也不可能是为了石越与王厚打算。他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一则迎合赵煦的心思,催促石越与王厚进兵决战——与辽人议和之事决裂之后,宋朝东京与*之间信使往来,赵煦急欲石越速战速胜,他满心想的是要趁此良机,与辽人决战,歼灭契丹主力,进而收复燕云,而石越却总是拖拖拉拉,不断借口兵力不足,难保必胜,不肯下令决战——故此这次陈元凤献策赵煦再派出这近五万大军,便是为了塞石越之口,迫他进取;再则这近五万大军,陈元凤亦当成是他最大的本钱。他知道自己以目前的资历,很难长久的留在汴京中枢,他也须要建功立业,也要积攒资历,也希望能出将入相,让天下人无话可说……总之,凡是石越做得到的,他陈元凤没有理由做不到!而他要做到这一切的话,他就需要牢牢掌握着南面行营的这近五万人马!尽管李舜举是个阻碍,但这也是为了取信皇帝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但这些内情,韩拖古烈自然是不可能知道。他所能知道到的,是宋廷一定还在为是否要扣留他们这一行人而犹豫,甚而很可能发生争吵,所以,宋人才既没有立即扣留他们,也不肯让他们尽快返回——事实上,除了韩拖古烈以外,辽国使团中的每个人,都清楚他们正面临着什么样的处境。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惴惴难安,谁也不知道自己一觉醒来,将会遭受什么样的待遇……但在使团之内,人人都心照不宣的忌讳公开谈及此事。看到韩拖古烈镇定自若的样子,自副使韩敌猎以下,直至普通的士卒、仆从,都不愿意或者不敢显露自己的怯懦。
尽管在韩敌猎与萧继忠面前,韩拖古烈总是信誓旦旦、信心满满的宣称宋人绝对不会扣押他们做为人质。可是,在内心的深处,韩拖古烈却也并不如他嘴上说的那样有信心。他一方面的确相信石越会确保他平安回到辽主跟前,但另一方面,鉴于大辽至今还扣押着朴彦成等宋朝使馆的文武官员,他们被扣留为质的可能仍然相当大。
他们的命运,可能就决定于石越的一念之间。但一切都要等他们到了大名府,才会知道答案。《《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一之上)
《《shuyaya》》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一之上)
北京,大名府。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宣抚使司溪园花厅之内,一个歌姬端坐下首,轻弹琵琶,和声清唱,坐在厅内喝茶的宣抚使司一干谟臣武将,似是对这曲《青门饮》的歌词都感觉到陌生,有人低头细品着词中的悲凉深厚,有人悄悄侧过头去,向同席的同僚打听这曲子词的作者,然而被问到的人都是轻轻摇头,同样也不知道这首词的来历。
莫非是这歌姬自作?瞅见着众人都不知作者是何人,已经有人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有宋一朝,曲子词极甚,风尘之中亦有佳词,倒也并不足为奇。在座的虽然多有饱学之士,可坊间词曲之多,学问再大的人也难以尽知,一阙好词流行不过三五日,便有新曲新词取而代之亦是家常便饭,只怕便是苏子瞻在此,亦不敢说他听遍了天下的佳词。故此众人倒也并不会因此觉得羞愧,眼见座中无人知晓作者,听见那歌姬一曲唱罢,与游师雄坐在一起的参议官折可适已经开口询问:“叶三小娘子,未知这曲《青门饮》,竟是何人所作?”
那歌姬盈盈一礼,轻启朱唇,正待回答,却听花厅外面,传来一阵笑声,有人朗声接道:“折将军,这是熙宁朝的状元公,尚书省左司员外郎时公邦彦的得意之作……”
听到这个声音,折可适的脸色微微一变,却见众人纷纷起身,他也连忙整了整衣冠,起身相迎。那个歌姬好奇的望向门外,不知这个一语道破的来人是谁,却早有管事的下人过来,轻轻招呼她退出花厅之内。
声音落下,最先走进花厅的,是宣抚使司的主管机宜文字范翔,紧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辽国北面都林牙韩拖古烈,而在韩拖古烈身后的,则是遂侯韩敌猎。
韩拖古烈原本就在宋朝交游甚广,此番出使,南来之时,大名府众人也都曾见过他与韩敌猎,对二人并不陌生。这时见着二人,各自行礼,让了客位与二人坐了,范翔却坐在二人旁边相陪,一面笑道:“韩林牙说得丝毫不差,这词正是时邦彦昨岁所作。时邦彦虽然是状元公,诗词亦颇佳,可惜却不如何受歌女青睐,便在汴京,亦甚少有歌女唱他的曲子词,诸位不知,亦不足为奇。只是不想竟能在北京听到这曲《青门饮》,更让在下意外的是,韩林牙竟渊博至此,连这等小事,都如此熟悉!”
就在几个月之前,范翔还在尚书省做右司员外郎,与时彦熟得不能再熟。他既然如此说,那这词便确是时彦时邦彦所作无疑了。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韩拖古烈竟然对宋朝如此了解,纵是对手,众人也都忍不住要纷纷赞叹。
只有折可适与游师雄二人,只是端着茶盏,低头喝茶,并不言语。那范翔是个极风趣的人,顺着这个话题,随口又说了几件时彦的趣闻佚事,引得众人皆掩口低笑。因这厅内宋朝文武官员,便以折可适与游师雄官职最高,说完笑话,他又正式向韩拖古烈介绍二人,韩拖古烈与二人都有数面之缘,却谈不上深交,这时又叙了一回旧,折、游二人只不过随口应承,不料韩拖古烈说二人的事情来,却是如数家珍,便是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恐亦不过如是。
三人聊得一阵,竟是颇有倾盖如故之感,一时间谈笑甚欢。尤其是折可适,说了一会,干脆将座位移至韩拖古烈旁边,反将范翔挤到一旁。座中凡有宋朝官员提及和战之事,不用韩拖古烈回答,折可适都替他挡了架。
如此直闲谈了小半个时辰,折可适才略显倦意,便朝韩拖古烈告了个罪,离席更衣。
他方出了花厅,却不知何时,范翔竟然也溜了出来,便在花厅旁边的长廊上等他,见着折可适过来,范翔远远笑道:“恭喜大祭酒交了个好朋友。”
折可适淡淡一笑,不理会他揶揄,径直走到他跟前,问道:“丞相还是不曾拿定主意么?”
范翔摇了摇头,笑着问道:“未知折将军之意又是如何?”
折可适却不回答,反问道:“仲麟以为呢?当留?当放?”
范翔轻笑一声,道:“似韩拖古烈这等人物,可惜不能为我大宋所用!”
“仲麟是说要招降他么?”折可适也笑了起来,但立即又摇摇头,道:“可惜此事绝无可能。”
“下官也知道。”范翔若有所失的笑了笑,旋又说道:“不过,既是如此,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要拜托折将军。”
折可适惊讶的看了范翔一眼,他这时候才知道范翔专程在这儿等他的原因,因笑道:“仲麟说笑了,你是子明丞相最信任的人,主管机宜文字,倒有事要来拜托我这个闲人?”
“折将军这话却是见外了,哪些事情该听谁信谁的,丞相心里面可分得清清楚楚。如今宣台之内,谁不知道折将军是丞相最信任的谟臣呢?”范翔说到这儿,不待折可适再说什么,又继续说道:“如今这事,下官或许不当多言。然此事亦关系重大——我知道折将军此刻正是要去见丞相,故特意在此相候,只盼将军见着丞相之时,若丞相问及韩拖古烈去留之事,能劝丞相扣留他们……”
“这又是为何?”折可适更加讶异,但他见范翔越说越严肃,最后已是十分慎重,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也变得认真起来,又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仲麟需告诉我原由,我方能答复你。”
范翔抬头望着折可适,仿佛想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是不是在说假话,过了一小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将军不知道朝廷是想要丞相扣留韩拖古烈么?”
听到这话,折可适大吃一惊,问道:“莫非朝廷已颁诏旨?”
“这倒不曾。”见范翔摇了摇头,折可适一颗心却又放回肚子里,却听范翔又说道:“只是……”他欲言又止,一时却也是的确不知道从何说起。这十几日间的公文往来,朝廷旨意的字里行间,表面虽然说是交由石越定夺,但是范翔仍能感受到背后的压力。至少,他可以肯定,小皇帝是希望石越能扣留韩拖古烈一行的。然而,这些事情,他又实在不便向折可适说明。
范翔自觉受石越知遇之恩,对石越纵然不能用“忠心耿耿”四个字来形容——因为这个词,实是并不太适合用来形容大宋朝的士大夫们——然他视石越为师长,颇存尊敬爱戴之心,这却是毫无疑问的。何况在政治上,他更一向以石党自居,与新旧两党在心里面就存了门户之别。而这次石越宣抚三路,特意召他主管机宜文字,同样也是信任有加。投桃报李,范翔自也不免事事都站在石越的立场,为他来考虑利害得失。他官职虽然不高,可是却一直身处中枢机要,位轻而权重,对于朝中最上层的许多利害关系,也因此看得更加分明。站在一个“石党”的立场,范翔心里面是希望石越与“石党”能继续得势,主导朝政的,这于他,也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他眼见着亲政之后的小皇帝一天天有主见,意图自己来主导朝政,大展身手的小皇帝,与先朝留下的老臣们,原本就有天然的矛盾,这弥补这个矛盾本就是十分不易——自秦汉以来,就极少有皇帝会真正的信任先朝做过宰执的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石越是先高宗皇帝一手拔擢的,所以无论他当年如何受到猜忌,但是打压归打压,重用归重用,在高宗皇帝心里,那总归是自己的大臣。可于现在的小皇帝赵煦,无论表面上关系如何的好,包括石越在内,现今的宰执重臣,那也是他父亲、他祖母的大臣。范翔心里面也清楚,指望着小皇帝如何亲近、信任石越,那是神仙也做不到的事。但是,只要不激化矛盾,维持着君臣之间的和睦,因为石越身上还有“遗诏辅政之臣”这样的头衔,小皇帝想要摆脱掉石越他们这些元老重臣,也很困难。毕竟,在大宋朝,外朝的势力空前强大,不是说皇帝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然而,范翔心里的这种期望,并不会顺理成章的实现。
身为宣抚使司主管机宜文字,他比旁人更能了解、感觉得到皇帝与宣台之间的那种隐隐的矛盾。自和议破裂之后,小皇帝愈发想要进兵与辽人决战,而石越却就是下令王厚按兵不动;皇帝给河北派出了五万援军,却安排了个李舜举来做提举一行事务,陈元凤更是等同于监军——石越如今已经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别说是范翔,宣台之内,每一个谟臣都看得出来,若是再不下令王厚进兵决战,皇帝心里面,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李舜举、陈元凤的这五万人马,说是援军,可是真的只是如此么?
现今宣台之内,此前力主持重的众谟臣,不是改变口风,转而劝石越下令决战;就是缄口不言,或持两可之说。唯一还坚持前见的,便只剩下折可适一人。
兵戎之事,范翔不敢妄进谏言,可是如今这韩拖古烈的放留,在范翔看来,算是无关大局的小事。皇帝既然流露出想要扣留韩拖古烈一行的意思,那么石越希旨行事,让皇帝高兴一下,那也是缓和君臣关系的办法。可是不知为何,范翔却隐隐觉得石越竟有要放韩拖古烈归国之意,他自知自己劝谏,石越必然不听;而他心里觉得能劝动石越的人,潘照临不在大名府,陈良早已功成身退,唐康远在王厚军中……这些个“自己人”皆不在跟前。如今宣台之内,石越最为信任,倚为谋主的,便是眼前的折可适。
而折可适再如何说,也是个武人,在范翔心里,他连“石党”都算不上,更不用说是说这些心腹之事。
他吱唔了好一会,才终于又字斟句酌地说道:“只是下官听到一些传闻,有人上本,请皇上扣留韩拖古烈一行为质,皇上将这奏状给御前会议看了,或称当放,或谓当留,是韩丞相与范枢使坚持,皇上才勉强同意,待韩氏一行至大名府后,再由石丞相定夺。此后皇上又数度遣使询问丞相之意,下官又听闻南面行营中,有人公然宣称当斩韩拖古烈人头祭旗云云……此等话语,恐非军将所敢妄言。韩氏放留,下官以为其实无关紧要,如见宣台之决策,常与皇上之见相左,虽说做臣子的,自当以忠直侍君,可若若事事如此,以唐太宗之明,亦不免有怒魏征之时。以下官之见,这些小事上面,不若稍顺皇上之意……”
“仲麟用心良苦。”折可适微微笑道,“不过你大可放心,当今皇上,现时虽不见得有唐太宗那般英明,可也不逊于汉之昭、明,到底是个英明天子。况且朝中两府诸公,皆是当世贤者,纵有奸佞,亦无由得进,仲麟似不必过虑。如今我既在宣司参赞军事,丞相待我以诚,推心置腹,我亦不敢不以忠直相报。仲麟的担忧,我会转告丞相,我自己的计较,亦当坦然相告,至于如何决断,以丞相之英明,你我皆不必杞人忧天。”
范翔听到折可适如此回答,心中虽然大感失望,但他知道折可适为人甚是爽直,既与自己如此说了,那么再多说亦是无益,当下只好抱拳谢过。
折可适辞过范翔,他知道此时石越必在宣台后院的书房之内,便径往后院而去。到了后院,却见楼烦侯呼延忠一身便装,守在院门旁边,却是与石鉴在一张石桌上面下着棋,二人见折可适过来,连忙起身见礼,石鉴朝着他行了一礼,笑道:“折祭酒如何来了?丞相正在与吴子云说话哩。待我去与祭酒通传。”
折可适忙谢了,目送着石鉴进院子,回过头瞥了一眼石桌上的棋局,才朝呼延忠笑道:“楼烦侯,这一局,你却是要输了。”
呼延忠与折可适却是世交,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莫看他出身低,要赢他不容易。剑术、弓弩、枪棍、拳脚,样样输给他,几日间,统共已输了一百多贯了,除了骑术赢了一场,连下棋都下不过他。我军中有几个相扑好手,京师中都有名气的,昨日和他比了三场,连输三场。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了,问他师傅,总是不说,只是笑着说‘杂学甚广’这等鸟话。我以前听老田说过,他教过石鉴,还有兵部的司马侍郎也教过他。可老田和我半斤八两,云阳侯看他个文绉绉的书生样,果真好武艺?我却是不信的。以前在汴京时,可从未听过……”
“你这是以貌取人了,若真要较量起来,你和阳信侯联手,只恐亦非云阳侯敌手。”折可适笑道:“你输给云阳侯的徒弟,倒不算太冤。”
“果真有这等厉害?”呼延忠仍是将信将疑。
折可适未及回答,便听院子里面石鉴已经抢着回道:“楼烦侯,你莫要不信,日后见着阳信侯,你自去问他,他却是见识过的。”一面说着,他一面出了院子来,见着折可适,笑着说道:“折祭酒,丞相请你进去。”
折可适又谢过石鉴,辞了二人,走进院中。这后院却是很小,顺着走廊,绕过一座假山,便到了石越的书房之外。守在书房外面的,是石鉴亲自从呼延忠的班直侍卫中挑出来四个侍卫,见着折可适过来,一人过来,示意他止步,折可适忙停下来,解下腰间的佩剑,交予侍卫收了,方有人至书房外禀报,他听见石越在里面说了声什么,待了一小会,便见吴从龙自房出来,二人见着,只是互相额首致意,一个侍卫已在折可适旁边说道:“折将军,丞相有请。”他连忙整了整衣衫,快步走进书房。
进到房中,才行了个半礼,便听石越笑道:“遵正可见着韩拖古烈了?”
“已经见过。”折可适行完礼,方回道:“真人杰也。”
“确是如此。博闻强识,观及毫末之微,而不失器局宏大。”石越含笑望着折可适,道:“如此人材,要放归契丹,亦难怪众人都担心其日后不免将成我心腹之患。”
“下官却以为无妨。”
“哦?遵正有何高见?”
“不敢。”折可适连忙朝石越欠了欠身,方继续说道:“只是下官以为,大宋渐强而契丹渐衰,乃是天命。纵起萧佑丹于地下,复掌契丹,亦不能变此大势。区区一拖古烈,又有何为?软禁此人,徒失我大国风范,致万邦所笑,更落契丹口实。”
“然辽人亦曾扣押朴彦成。”
“难道我大宋不曾扣押辽国使馆众人么?韩拖古烈乃是来我大宋吊丧致哀者,凡圣人治平天下,皆以孝为先。朝廷或者不要纳辽使,他既然来了,若竟扣押辽国致哀使者,将何以表率天下?更贻后世之讥。休说是一个拖古烈,便是辽主亲至,亦当礼送出境,再决胜负!”
石越听着不由笑了起来,“遵正,此非兵家之言。”
折可适却正色欠身一礼,道:“回丞相,下官学的是儒家圣学。”
石越笑道:“儒家亦知兵么?”
“丞相博学,难道不知吴起亦曾是曾子、子夏的学生么?”
石越一时被他难住,不知如何回答,却听折可适又说道:“用兵亦分正道、诡道。当行诡道时,不得拘泥于正道;然当行正道时,亦不可行诡道。自古只知权谋诡变之术者,亦难成大事业。况且使韩拖古烈归国,于我大宋,下官以为亦是利大于害。”
“这又是何道理?”
“丞相岂有不知之理?”折可适道:“韩拖古烈虽然对我朝知之颇深,却也于我大宋并无敌意。因其知之深,故而更知敬畏。下官以为,朝廷若有志一举翦灭契丹,吞并塞北,则韩拖古烈不可遣。若其不然,则当遣之。使韩拖古烈在契丹,日后两国通好,方可希冀。否则,契丹不亡,边祸不止。”
他这番话说出来,石越默然良久,才叹了口气,问道:“遵正以为契丹可灭否?”
“下官未知丞相以为是古之匈奴、突厥强,还是今之契丹强?”
“自是契丹强。”
“下官亦以为如是。”折可适点点头,侃侃而谈:“契丹之强于匈奴、突厥者有二,契丹无部族争立之祸,而兼得耕牧两族之利。自古胡狄易除,盖因胡狄之属,莫不乘中国衰败之机而兴,凡中国强盛,则其自败。若契丹是匈奴、突厥,以我大宋中兴之盛,当逐北千里,斩其名王,封狼居胥,非如此不得谓成功。然下官以为,契丹却不得以胡狄视之,而当以大国视之。自古以来,要攻灭如契丹这样的大国,又正逢其鼎盛之时,非有十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大战,绝难成功。”
“朝廷若欲攻灭契丹,亦下官所乐见。然下官以为,每场战争,朝廷上下,只能有一个目标。否则,便容易进退失据,举止纷扰。以今日之事而言,我大宋与契丹战争之目的,只是将契丹赶出国家,并伺机歼灭南侵的辽军,让辽人从此数十年间,只要听说‘河北’二字,便忆起今日之疼,再不敢存南犯之心!便是收复燕云,此时亦不必去想;至于攻灭契丹,更不必提。便果有此等志向,亦待做完了眼下之事,再去想下一步未迟。大饼须一个一个的吃。眼下我们尚只是看得见第一个饼,饼都不曾咬到嘴里,吞进肚中,便老老实实想着如何吃完这个饼再说。无论旁人如何想,丞相万不能一时想着驱除辽人便可,一时想着还要收复燕云,一时又想着要攻灭契丹,如此患得患失,实是用兵之大忌。”
“大饼须一个一个吃。”石越低声重复着折可适的话,叹道:“知我者,遵正也。”他在房中踱了几步,手里拿着一柄如意,轻轻在左手掌心不停的击打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如此,吾意已决。”
“只是……”折可适想起自己对范翔的许诺,又说道:“下官听说朝廷之意……”
他正待将范翔的担忧转告石越,不料才说了这么一句,便已被石越打断,“是范仲麟罢?他连你那也游说过了?”
折可适偷偷看了一眼石越的脸色,见他并无恼怒之意,才笑着说道:“范仲麟所虑,亦并非全无道理。朝廷之欲,亦不能不考量。自古以来,皆是要内外相和,大军才能打胜仗。”
石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折可适,忽然笑道:“遵正,你以为如今我军已然稳胜券了么?”
“那却未必!”问起军事上的事,折可适立即敛容回道:“下官一直以为,而今宋辽两军,在河北实不过半斤八两。我大宋占着天时,辽人占着地利,至于人和,那是一半一半。辽人固然进退两难,可是我大宋稍有不慎,同样可能满盘皆输。”
“遵正说得不错。形势上如今我军的确已渐渐有利,然而打仗不是说形势有利便一定可以获胜的。”石越点了点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如今便有不少人,见我大军会师,军容颇盛,辽人已是进攻乏力,便以为局面鼎定,迫不及待要弹冠相庆了。他们关心的是报捷的时间,高谈阔论的,是如何出辽国,收复幽蓟,甚而攻灭契丹,混一南北!”
“士心民心乐观一点,未必全是坏事。然而在这宣抚使司之内,本相却仍是战战兢兢,生怕犯下半点错误。大错铸成,到时候再去悔叹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便已经晚了。”石越言辞说得宽容大度,语气中却已经带上了讥讽,“非是本相不想去面面俱到,然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旁事和光同尘,亦无大要紧。这兵戎之事,我便是殚心竭智,亦不敢说万全。便是古之名将,如白起、乐毅辈,若他们打仗之时,还要想着顾着朝廷中各色人等的喜好,只恐亦难全其功业。更何况论及知兵善战,我只怕未能及其万一。方才遵正说得好,饼须得一个一个的吃。这其中道理是一样的,以我的才智,如今亦只能顾着一面。顾好了这一面,我便算问心无愧,死后亦有面目去见高宗皇帝与太皇太后。至于其它的,只好顺其自然。”
以石越此时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已经是形同发牢骚了。折可适自小从戎,其时宋朝武将,大多都要受制于地方文臣,这世上,通情达理的上司,总是要少于求全责备的上司,折家虽然几乎是一镇诸侯,代代世袭,然而同样也免不了要受许多这样的气,或是监军,或是钦差,或是诸路长官……而他所见的,所听闻的,就不免更多。故此,石越的牢骚,事有大小,官有高低,然而境遇却其实是相同的。他听到耳里,不免亦心有戚戚焉。
只是二人毕竟身份悬殊,折可适既不好说什么,却又不能什么也不说,只好干笑几声,在旁边说道:“丞相过谦了。以下官看来,如今我大宋君明臣贤,便犹昔之燕昭与乐毅。实是下官等多虑了,朝廷委丞相以专阃,举天下之兵付之,军国之事,无不听从,大事无不成之理!”
“是么?”石越又看了一眼折可适,忽然嘿嘿冷笑了几声,道:“倘若我是乐毅,却未知谁又是骑劫?”
这一下,折可适却是也再不敢接口,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是尴尬的站在那儿,却听石越又哈哈笑道:“遵正休要为难,本相不过顽笑而已。便算真的有骑劫,我大宋亦非燕国,我也没有赵国好投,只能学诸葛武侯,死而后已。”
折可适连忙跟着干笑了几声。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觉得这玩笑有什么好笑的。《《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一之下)
《《shuyaya》》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一之下)
此时的折可适,并不知道石越正承受着怎么样的压力。待他辞出书房之后,石越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还有寂寞感。他突然间,有些后悔没有将潘照临带来。尽管他知道那样并非明智之举,如今潘照临的名头已经有些太大了,那会给他招更多不必要的麻烦。这一点,潘照临自己也很清楚,大宋朝的历史上,就有过一位这样的幕僚,他当时的声名,可能还远不及潘照临现今在汴京的名气,那个人,叫赵普。
不管宋朝如何的开明,倘若有那种举世公认的人中英杰,竟然不愿意臣天子,出来征辟当官,反而愿意“臣臣子”,去甘心当一个大臣的幕僚,那也是上至皇帝,下至朝廷百官,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可以和司马梦求一样出仕,成为天子之臣;也可以如陈良一样去教书;或者象潘照临现在这样,游历天下,大隐隐于市……这样,已经是开明的极限。至于继续公然留在石越幕府中,皇帝当然不能用这个来治罪,但是台谏一定会让石越下野,而朝廷当中,石越也不会有任何同情者。
这就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意思。
所有的人,你可以当做天子的臣子,这个叫“本份”;也允许你去做逍遥世外的隐士,不给皇帝当官,这个叫“开明”。除此以外,就叫“叛逆”。
做为石越的幕僚,潘、陈二人谢绝过许多次荫封的机会,但当高太后与司马光几次向石越流露出想要正式下旨,征辟潘照临与陈良的想法之后,石越问过二人想法后,便只好让他们离开府中。这也是间接向朝廷表明忠心,说明自己并无蓄积羽翼之意。而高太后与司马光知道二人无意出仕,又已经不在石越府中之后,便也打消了征辟的念头,算是成全二人。
缺少了二人的辅佐,石越有过一段时间的不习惯,但这个时间很短,毕竟,他那时候的身份地位,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已经很熟悉大宋朝的运转,他的其他幕僚,其实也是很出色的人物,只是无法与二人相比而已。
渐渐的,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曾经他凡事都要与潘照临、陈良商议而后行。他很快习惯了与另一种“幕僚”打交道,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官员,并不总会事事考虑到他的利益,每个人关心的角度都不一样……如现在宣台的众多谟臣,包括折可适,甚至范翔,莫不如此。
这些人也都算是一时俊彦,他并不能说出什么不是来。
但是,就是突如其来的,如潮水一样涌来,石越感觉到一种无以言喻的寂寞感。别说痛骂,便连讽刺几句,发几句牢骚,他现在都找不到人来说。
因为他知道,身边的每个人,都会过度的解读他说的每一句话。就象是折可适,素称爽直豪侠、不拘小节,但是,在石越面前,二人地位上的巨大差异带来的鸿沟,还是能轻易的让他尴尬得不知所措。他现在很能理解,为何贤明如李世民,也公然宣称身边需要有佞臣。但他没有这样的资格,也不敢如此。他正在打仗,与对西夏的战争不同,这不是一场策划已久、准备充分,对敌人了若指掌的战争,当年的西夏,是远不能与如今的辽国相提并论的。尽管与宋朝一直打仗的是西夏,可是宋朝真正的劲敌,却是和平了几十年的辽国。他谨小慎微,都生怕犯错,自然也不允许在宣台之内,出现任何不能称职的人。
但这样一来,也让他几个月来,整个人一直都象一根绷紧了的弦。
身在后方指挥的紧张感,有时候是比在前线厮杀的将领们还要有过之的。当年征讨西夏之时,他还可以与潘照临下下棋,发发牢骚,听听潘照临的讥讽、嘲笑……这都可以很好的纡缓压力,更重要的,是那样有一种心理暗示,潘照临的讥刺,能让他感觉到一种他并需要担负所有责任的错觉。那让他觉得他并不是最了不起的一个人,他犯点错也没什么,反正有人会指出来,有人会帮他弥补……而现今在大名府,却完全不同,他被所有的人寄予厚望,无人真正质疑他,所有的人都仰望着他。他要担负全部的责任,也就要担任全部的压力。
所以,他需要一直演戏。
不仅要在众多的下属、将士、百姓面前表演他的镇定自若,还要在朝廷面前表演,安抚、解释、劝说,让他们保持信心……当他不需要表演的时候,便只有他一个人了。
如果他怀疑了,担心了,动摇了,紧张了……他都只能自己去承受,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倘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
但如今朝中形势,亦远不及熙宁之时。表面上看来,他声望之隆,官爵之高,权力之重,都远远超过熙宁之时,但是,实际情况却是,如今他反倒不似熙宁之时那样可以没有后顾之忧。
朝廷之上,是燕昭王还是燕惠王,真是很重要的!
辽人此番南下,的确没有象真宗时那样顺心如意,宋军也抵住了压力,渐渐站稳阵脚,将战争拖到了对于宋朝更有利的僵持拉锯中来。但是辽军的实力并没有多大的折损,或许在辽人看来,与拱圣军、骁胜军、甚至慕容谦部、田烈武部相逢,都是恶战连连,打到心里发凉。可是于石越,其实也是一样的感觉,拱圣、骁胜、横山蕃军,皆是宋军精锐之师,碰上辽军,不仅难求一胜,反而连连损兵折将,拱圣军更是全军覆没……账面上,他可以觉得自己没有亏。但是,打仗又不是算账。
如今河北虽然诸军齐聚,可真要与辽军决战,以骑兵为主的辽人占据地利,胜负之数依然难说。不要说万一失败,就算是最后拼个两败俱伤,道理上是宋朝国力更强,可是实际却并非如此。辽国损失了南下精兵,国力自然大损,对各部族的控制力会减弱,但他还可以迅速的征召一只数十万人的军队,虽然不可能再如此精锐,可也是来之能战。而战败波及到各部族的反叛,至少也有一两年时间,甚至更长,毕竟那些有实力的部族,同样也被辽主绑在南征的战车之上。他们的精壮男子,也一样会受到损失。但宋朝呢?要重新培养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最快也要两三年,若要形成精锐之师,没有五年以上,几无可能。辽军大概是没有能力再南犯了,即使辽主能再征召一支大军出来,他的文武百官,国中百姓,也会怨声载道,不会随他南下,若他执意南下,以辽国的国情与历史经验来看,大约辽主会死于某次政变之中。可如果石越将宋朝的这点底子也拼光了,休说恢复燕云、攻灭辽国,他要拿什么来震慑西夏?
李秉常现在是在安心经营西域,愿意与宋朝维持和平,两不相帮,可那是有前提的。如若中原空虚至此,西域再好,又有何用?他若不挥师东返,那李秉常就一定会死于某一次政变之中。
到那时,宋朝别说保不住西夏故地,连陕西也会陷入危险。而带来的连锁效应是,倘若李秉常东犯,辽主就又有可能说服国内的反对声音,再次南侵。
所以,石越既不肯便宜放辽人回去,却也绝不愿意轻易的与辽军决战。因为他觉得自己还只有五成的胜算。
他要想方设法,不惜一切,将辽人拖在河北,能拖一天算是一天。聚蓄更多的对宋军有利的因素,就意味着增加更多的对辽军不利的因素。他不是一个能临阵指挥若定的将军,也不能保证率领军队打赢每一场恶仗。他能做的,就是争取尽可能多的对于他的将领们有利的东西。
既然现在辽人是骑虎难下,而宋军进未必有功,僵持则一定可以无过,那就拖着好了。时间站在宋朝一边,从短期来看是这样,从长期来看,也是如此。那他就犯不着冒险。
从来战争都是这样的,只是你自己不失败,敌人就一定会失败。
但石越的如意算盘,现在却有点拨不响了。
皇帝三番五次催促决战,还有一个陈元凤不断的上书,大谈辽军之不利,宋军之必胜。自古以来,人情都是如此,喜欢听对自己有利的事,不爱听灭自己威风的话。陈元凤素称“能吏”,熙宁以来的几次战争,他都有参予,在陕西、在益州,如今又在河北,汴京上至皇帝与文武百官,下至士子、百姓,都认为他是知道宋辽两军底细,且又知兵之人,他既然大言辽军可以战而胜之,换成石越,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士子、百姓,大约也会愿意相信他的话。况且他又极聪明,绝不说石越半个不字,反替石越辩解,声称此前石越持重,是因为兵力犹有不足,兵凶战危,不得不谨慎一些。如今河北又增五万大军,击破辽人,指日可待。
他更悲天悯人的宣称,朝廷与宣台都体恤河北数百万百姓,受辽人蹂躏,流离失所,因此,想要将辽军赶出河北,让百姓重返家园的心情,实与数百万河北百姓一样的急迫。他屡次提及皇帝的手诏、诏令,将小皇帝描绘成一个爱民如子,完全体谅河北百姓心情而急于与辽人决一死战的明君。
这样的说辞,无法不让小皇帝龙颜大悦,更无法不让各家报纸争相转载,士子百姓交口称颂。当大半个河北受到辽人侵略的时候,不要说那些河北的百姓,大宋朝所有的百姓,谁不盼望朝廷能出圣君,大宋能有救星呢?
而且,救星是不嫌多的。
石越固然是个好丞相,可是若小皇帝也是个明主圣君,岂不更加符合大家心里面的期待?
至于河北的百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那是石越可以想见的。
据说横塞军中的将士,许多人都在脸上刺上了“忠义横塞”四个字!
朝廷、百官、士子、百姓,都翘首以盼石越早一点击破辽军,让河北百姓重返家园。便是在御前会议中,尽管众人都还支持石越,但是韩维与范纯仁毕竟没有真正带过兵,在他们心里,未始不会想,若能早一点结束这场战争,至少也可以为替国库省下大笔的开支,而那些,都是百姓的血汗钱……石越能明显的感觉到,来自御前会议的支持变得没那么坚决了。
他们不会相信小皇帝的话,也不会相信陈元凤的话,但这样的态度,开始只是陈元凤一人,可是很快,就是许多人在说。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听到一些话,开始只是别人的观点,但是当他们转叙时,就有意无意的将之变成了自己的观点,然后,在别人的认同与反对中,他都会更加坚定,从此彻底的相信,那就是自己的观点了。
本来整个大宋,所有人最关注的,就是这场战争。而关于这场战争的话题,只要宋廷允许,就会迅速的流传。
更何况,是如此打入每个人的心坎,让所有人都愿意听到,愿意相信的话。
在宋廷的上层还好,在中下层,至于市井当中,若有人提出些些质疑,不免就会被扑天盖地的人反驳、围攻,简直便如同过街之鼠一般。
你们怎么可以怀疑石越打不赢耶律信?怎么可以怀疑宋军战胜不了辽军?怎么可以怀疑皇帝的英明?你再号称自己知兵,你能有宣抚判官兼随军转运使陈元凤知兵么?甚至没有人相信陈元凤是贪功冒进的人,因为这时候人们会翻出去过去的事情来,当年便是陈元凤中止了在益州的错误。谁会相信这样的人,会不够谨慎呢?
但当这样的论调迅速的流传开去以后,又会影响到御前会议的判断。这时候,在御前会议的眼中,便不只是小皇帝这么说,陈元凤这么说,而是有数不清的人,都在这样说。而这中间,免不了会有他们平时亲近的、信任的人,从而影响到他们的判断。
便是石越也不得不承认,陈元凤这一次,干得极为漂亮。
他从背向扎向自己的这一刀,让他疼到心里,却还只能笑脸相待。
皇帝赵煦没能做到的事,陈元凤做到了。
现在就算石越大声宣称他还不能保证击败辽军,也没有人会相信。他能看到的,只会是河北百姓不解的目光。更何况,他根本做不到“大声宣称”。这也是他作茧自缚。现在是战时,所有的报纸关于对辽战事的文章,都要经过审查,陈元凤的话,那是有利于小皇帝的形象,可以振奋士气民心,当然可以登。但石越辩解的话,那就是军国机密,最后能看见的,只不过御前会议那些人而已。
如今,他就与耶律信一样骑虎难下。
进兵决战也不是,不进兵决战也不是。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对他不利的信息,还不止于此。
南面行营的四五万人马,是分批前往大名府集结的,宣武二军走的是隋唐以来的驿道,由汴京出发,经封丘、长垣、韦城而至澶州濮阳津过河,经清丰、南乐而至大名府,如今已至南乐;而骁骑军是自洛阳出发,走的是唐代以来的驿道,自河阳渡渡河,经卫州往东北而行,如今也已经到了相州汤县境内。走的最慢的则是横塞军,他们走的是正北最短的一条道,由封丘向北走直线,经滑州白马津过河——可是,石越刚刚收到的报告,因为官道阻滞,走了这么久,横塞军竟然刚刚过了白马津,赶到黎阳县。横塞军的前锋部,也才到临河县。
可是,喊得最响的,也是南面行营。尽管南面行营麾下三支大军,说得刻薄一点还是“天各一方”,但他们却斗志最为高昂。他们还身在最后方,却不断的向石越请战,要求担当先锋,誓与辽军决一死战。
南面行营这样做,是间接的刺激其他行营诸军。按着宋军在河北渐渐完备的军事制度,宣台会汇总各行营的最新情报,然后发到各个行营的高级将领手中。战时军队行踪不定,有时候更需要保密,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但如今河北两军僵持,没有大的战事,各大行营与宣台之间联系无碍,石越终不能故意将南面行营的这些事情瞒了下来。其他行营诸军的将领,心中的不忿,可想而知。
先锋轮到谁,也轮不到南面行营诸军,他们如此请战,分明就是骂他们胆小,不敢与辽人决战。尤其对自负精锐的西军诸军将领来说,是可忍,熟不可忍?
一面是高级将领们越来越盛的请战之风,而另一方面,耶律信仿佛是故意在撩拨宋军一般,从各方面不断传来情报,显示辽军似乎已经有意撤军。
首先是往北回运的车马,明显增加了,甚至超过了南下的车马。这或许表示有更多的辽国显贵意识到战争将要结束;而他们并不能轻易的退回国内,所以开始提前打算。
辽军一直在往国内运送劫掠所得的财货与伤兵。但由于辽军的构成方式,决定了那能送回去的财货,只会是极小的一部分。哪怕是宫分骑军,谁也不会将自己辛苦抢来的东西,交到别人手里带回国去,这都是卖命得来的钱,关系到一家子今后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命运,谁又能信得过旁人?辽国没有保险业,而路上丢失是不可避免的,万一被人以路上丢失了的名义侵吞了,也是他们承受不起的损失。他们能信任的,除非是自己的亲戚、邻里、家丁。但战争没有结束,家丁只要没有严重受伤,还要跟着他们打仗。能碰上亲戚、邻里能够因伤提前回国的,那也只会有极少数的幸运儿。为了避免过多的分兵,辽军显然会选择将伤兵们聚集在一起,将来随着大军一起归国。因此,辽军运送归国的财货,多半是辽主与达官贵人掳掠所得。也只有他们,才能借用回国运粮的运粮车,将自己的财物送一些回去。
但现在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北归的车马超过南下的车马,就意味着辽人调动了运粮的空车以外的车辆……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除此以外,还有报告称辽军在河间、深州一带调动频繁,他们开始重新聚结,有细作打探到肃宁一带,辽人的大车成千上万的聚集在一起。另一个迹象则是,真定、定州,甚至高阳关、博野一带,都已经没有辽军出现。沧州、清州的辽军,也彻底的北撤到了霸州境内……
任何人综合这些情报,都会判断辽军是已经打算撤兵了。
因此,宣台中的谟臣中,各军的主要将领中,也有不少人认为该动手了。包括何去非,都力主要与辽军打上几仗,扰乱他们的部署,再拖一拖辽军。连河间府的章惇与田烈武,也主张出击。
但是,王厚、慕容谦与折可适三人坚决反对。
石越心里面是很愿意信任他们三个的。但是,他如今算是腹背受敌,上上下下都在催促着他速与辽军决战。就在这一天的早上,他吃过早饭,见给他送菜的侍婢怯生生的看着他,似乎有什么难处,他当时心肠一软,主动问了一句,没想到,那个女孩问的,却是他冬天之前,能不能将辽人赶出河北?!那个侍婢是定州新乐人,因为家境贫赛,由一个商人介绍,签了三年的契约,到大名府给人做下人,如今期限已近,她在新乐还有老父老母,前些日子听到同乡的消息,说她双亲依然健在,只是生活艰难,这个冬天,只怕十分难捱。但倘若战争不能尽快结束的话,她即使再有孝心,也是难以回去照顾双亲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确承受不起让辽军全身而退,从容撤出河北的结局。
石越靠坐在一张黑色的交椅上,闭目养神,心里面却如同一锅沸水一样不停地翻滚着。连石鉴何时进来的,他都没有注意。
“丞相。这是开封来的家书。”
“哦。”石越微微睁开眼睛,接过石鉴递上的信函,看了一眼信皮,不由惊讶的“噫”了一声,原来这封家书,却是金兰写来的。他连忙拆开,打开细读,金兰信中,除了给他问安之外,说的却是十来天前,她与高丽使馆已经给高丽国王上书,力劝高丽参战,夹击辽国之事!此前宋辽之间的和议,因为也涉及到高丽,曾经让高丽使馆十分紧张,但在确定宋朝绝无出卖高丽之意以后,他们显然都松了一口气,也意识到是他们表明态度的时候了。石越知道,金兰的算盘是打得很精的,这时候表态,是因为她已经看到了战争的天平已向宋朝倾斜,但同时她也留有余地,等她与高丽使馆的奏章到高丽国,又是一两个月过去了,态势就更加明显了。到时候,高丽既可以反悔,也可以参战,而且还显得他们并不是因为大局底定才加入宋朝这一方的。因此,他们开出的条件,也显得“理直气壮”。除了要宋朝保证高丽国的安全,在辽国报复时出兵援助之外,还要求做为出兵的补偿,宋朝要免除高丽国的全部债务,同时若能攻灭辽国,宋朝同意将辽国的东京道,划归高丽。
石越不由得嘿嘿轻笑了几声,顺手将这封信递给石鉴,笑道:“你读一下,再替我写封信给两府,请韩丞相召见高丽正使,问明是否确有此事。高丽所请,都只管答应。只除这划归东京道一条,要稍稍改一下,凡是他们高丽大军自己打下的州县,都归他们所有。他们若能攻下中京道,那大定府亦归他们。”
石鉴一面迅速的看完金兰的“家书”,一面留神记着石越说的话,这时却不由抬起头来,担心的问道:“丞相不嫌太大方了么?倘若高丽果真攻下辽国东京道,那便又是一个渤海国,甚至比渤海国更盛!”
“那亦得要他们有本事。”这一天来,石越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出声来,“给人画饼,自然是要越大越好。我就怕他们连一个州都打不下来。攻灭辽国……哈哈……”
石鉴却不知道为何石越会觉得这么好笑,只是奇怪的看着石越,却听石越又吩咐道:“待韩丞相问过高丽正使后,便请两府将此事登上各大报纸,务必要头版头条,字体要大要醒目。”
“啊?”石鉴轻呼一声,连忙又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是。”却又在心里面想着金兰与高丽使馆诸人见着报纸后的表情,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是,接下来石越的话,却让他真的惊得连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你速速办妥此事,休要耽搁,便这几日间,还要随我去冀州!”
“丞相、丞相要亲往冀州?!”
“不错。亦正好顺道送韩林牙一程。”石越又将头靠回椅子上,闭上眼睛,淡淡说道:“明日便要召集众人,宣布此事。”说完,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又说道:“对了,吴子云若找你,你便说我对他此次差遣,颇为满意。方才我忘记对他说了,他给镇北军写的军歌甚好,陈履善也几次在文书中提起,要请他给横塞军也写一首军歌,你让他多多费心。”
“是。”石鉴答应着,直到退出书房,他心里面,还在想着石越将要亲往冀州的事情。《《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二之全)
《《shuyaya》》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二之全)
石越突然决定亲自前往冀州前线视察,对此宣抚使司内众谟臣都各持己见,意见不一。但是,石越似乎心意已决,九月十三日,便率众人自大名府出发,除了楼烦侯呼延忠率三千殿前侍卫班寸步不离外,石越只留下了参议官游师雄在大名府处理日常事务,其余主要的谟臣,除了陈元凤还在横塞军中,仁多保忠已经返京,唐康、何畏之、和诜皆已先后去了冀州与永静军前线,自李祥以下,折可适、吴从龙、高世亮、黄裳、何去非,以及范翔、石鉴,尽皆随行。此外,随石越北上的,还有数十名在宣台听差的低级文武官吏,以及十几位文士清客——这些大多是河北本地人,都是石越在北京开府之后,前来投效的。这是当时风气,这些人在河北各府州都算小有名气,也算是当地人望,延揽这些人,于了解河北之民情地理以及宣台军令通行皆颇有好处,这十几人中,也有几名是逃难而来的,石越将之招致幕府,也是为了安抚河北的士大夫们。
其实在军事上的决策,别说是这些人,便是范翔、吴从龙、黄裳的建议,石越也并不甚重视。他倚为谋主的,身边主要是折可适、游师雄与何去非三人,除开这三人,他是宁肯舍近求远,公文往来去询问王厚、慕容谦、何畏之等人的。至于此刻聚集在大名府的许多不掌兵的河朔将领,那也只是在宣台挂个名而已,许多人自从到了大名府,几个月来,甚至都不曾见到石越长什么模样。这与他当年在陕西之时,完全不同。熙宁时石越在陕西,虽不能说有周公风范,可是当地才俊之士,只要到安抚使司递上名帖,绝大部分人,还是有机会亲自见到他本人,面陈自己的建议的。
石越在朝廷做宰相时,便已经略略有一些重陕西而轻河朔的风评。但他曾在陕西做过地方官,熟悉、了解当地的人物,而肯加以重用,这也是不足为怪的。正如两浙路的进士,尤其是西湖学院出身的进士,也更受石越青眼,这都是一个道理。众人也并不会因此而生怨恨之心。他此番宣抚河北,河朔名士大都还是十分高兴的,虽然石越来无论如何都比不上韩维、韩忠彦来,可众人都知道他有礼贤下士的名声,也都将此看成一个机会。在当时人的心目中,石越算是京东路人,而范纯仁算是陕西人,韩维与韩忠彦则算是河北人,因此,河朔的名士们都觉得,石越现今虽然偏向陕西人,可是他毕竟是京东路人而不是陕西人,若来过河朔之后,必然态度会大有改观,不仅眼下就难得的受赏识的机会,日后对河朔士人来说,也是大有好处的。
但是,现实的情况,却不能不让他们感到一些失望。石越到了河北后,对文士虽不失礼遇,却也难有亲信重用的例子;至于武将,则更是大多受到冷落。他信任重用的,依然是西军与河东出身的将领,河朔军中,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低级武官有时候反而能在宣台谋一个要职,中高级武官却完全受到排斥。只不过,若没有文士替他们出头,这些河朔将领心里再如何郁闷,也是没有人会关注到的。尤其是在石越斩了武骑军都校荆岳之后,许多河朔将领虽然心中都十分不平,可是却根本没有人敢做仗马之鸣。
由大名府至冀州,有四百多宋里。石越虽然下令轻车简从,麾下一干人马,统共也有四千余众,六七千匹马,外加几十辆马车。这还没有算上随行的辽国使团。这么多人马,尽管是在宋朝境内,都是骑马坐车,又是沿着官道,沿途又都有补给供应,每天也只能走六十到八十里。计算时间,到冀州大约要走上六七天,那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了。
因此,石越走得一天,也不过走了约七十里路,刚好赶到馆陶。他心里有些嫌慢,当地官员前来接他进城休息时,他便有些踌躇,只是他知道这浩浩荡荡的人马,单是供应人马吃喝,住宿之处,便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解决的。故此他虽不太情愿,却也只得随地方官进城,在馆陶城内过夜。
他这次北上冀州,负责替他打前哨的,是勾当公事高世亮。高世亮率领数十名精干官吏,比他们早行一日,一路打点,石越一行到达馆陶之时,他早已离开,只留下两名亲吏等候,将石越迎至他亲自选定的下塌之处——这是一座十分幽静的大宅院,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产业,在石越进入宅子之前,石鉴与呼延忠已经率领班直侍卫将这座宅子又重新搜查了一遍,又遍设岗哨,待石越入住之时,这里俨然已经成为了另一座宣抚使司行辕。
石越也没什么心思关心高世亮是不是扰民,在宅子里刚刚安顿下来,便立即叫人将那两名打前哨的亲吏唤来,问道:“你们高将军现在到了何处?”
那两名亲吏听到石越亲自召见,都是诚惶诚恐,谁料问的竟然是这件事,二人愣了好一会,才赶忙回道:“回丞相,高将军走前曾说道,今晚该在临清落脚。”
“临清!”石越似是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句,便挥了挥手,道:“你们辛苦了,都下去歇息罢。”
二人面面相觑,想不通石越召见他们,竟便只是为了这么一句话,莫名其妙的告了退。出到中门,远远望见折可适与何去非连袂而来,二人在宣台当差也有数月,认得二人,连忙退到门边行礼。
折可适自是不记得二人,但何去非却是记性甚好,见着二人,问道:“你们不是高将军的人么,如何会在此处?”折可适本也不曾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正嫌何去非多管闲事,方要拉着何去非快走,却听二人回答道:“下官是受丞相之命来此……”他心中一动,立时停了下来,转身看了二人一眼,问道:“丞相见你二人何事?”
那个亲吏互相看了一眼,一时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宣台之内,军令甚严,原本石越召见他们,不得石越允许,便连高世亮,二人也不敢乱说,可是方才石越所问之事,却实在谈不上任何机密可言,问话的又是宣台之内最得石越信任的折可适。二人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觉得这并非大事,便据实回道:“是丞相问下官二人,高将军现到了何处……”
“唔?”折可适也似乎怔了一下,旋即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当下便不再作声。
何去非莫测高深地看了折可适一眼,问道:“大祭酒,这其中可有何玄机么?”
折可适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回答。二人放了那两名亲吏离去,都默不作声的朝院子里面继续走,快到石越住处之时,远远看见石鉴抱着佩剑,斜靠着一块大石头上,见着二人过来,笑嘻嘻的便伸手拦住,笑道:“折祭酒、何承务,丞相在见客哩,还请稍待一会。”
折可适奇道:“见客?这么晚了,在馆陶?是丞相召我二人前来的……”
“我知道。”石鉴笑着说道:“不过丞相确实是在见客,我可不敢打扰。还望二位多担待。”
何去非听到这话,便开始左顾右盼,打算找个地方坐下来等,折可适却愈发的好奇了,问道:“丞相究竟是见的什么人?”
“是裴昂裴千里先生。”石鉴倒没什么忌讳。
何去非倒还罢了,折可适立时笑了起来,“那个自比管仲、乐毅的河间名士?他又来献策么?”
石鉴正要回答,那边何去非却有些不高兴了,道:“大祭酒休要小觑天下英雄。书生当中,也未必便没有知兵的。裴千里先生虽未中进士,可当年赵韩王亦不过一村秀才,也能辅佐太祖平定天下。”
他这么一认真,石鉴便不好说话了,折可适却是呶呶嘴,笑道:“我可瞧不出来裴千里先生竟可与赵韩王相比。我听说他不过在白水潭读过几天书,晓得些杂学,考不上进士,便回河间,谈些格物之术,又能讲些各家之学,凡王、马、石、程、张、桑、苏,诸家之见,都能说些皮毛,兼又写得几句曲子词,还办过一次报纸,便在河间府自称是程先生、桑先生的门人,号称名士。他自称功名馀事,是闲云野鹤的高人,可朝廷说经术,他便讲孔孟;朝廷说货殖,他便讲管桑;朝廷说无为,他便讲黄老;朝廷重边功,他便讲孙吴。先是在莫州做幕僚,辽人南犯,他倒是颇能料敌先知,敌方在雄州,他便已至大名府。到了大名府又大谈北事,在一干秀才中得了个知北事的名声,这才被荐到宣台……”说到这儿,他故意停了一停,讥讽的看了何去非一眼,笑道:“何先生,我可有半点说错?”
何去非被折可适说得脸都红了。他与那裴昂其实并无半点交情,只是他自己是以一介书生,而喜谈兵事,竟做到讲武学堂的教授,但也因为他没有从军的经历,常常被人讥讽。折可适瞧不起裴昂,于他来说,不免有点物伤同类的感觉,故此才出言辩护。哪知折可适一点口德都不肯留,说话如此刻薄。
他张口正要回敬几句,却见一个侍卫自里头走了出来,问道:“丞相叫我来问,折将军与何先生可到了?”
石鉴懒懒起身,笑着回道:“早已到了,正在候着。”
“那丞相有请。”
何去非与折可适听到那侍卫如此说,也不再斗嘴了,连忙整了整衣冠,随着那侍卫进去。
进了房中,却见果然房中除了石越以外,还有一个人,正是裴昂。折可适和何去非先向石越行过礼,又与裴昂见礼,石越吩咐人给二人看了座,便对裴昂说道:“烦请裴先生将方才说的计策,再与折将军与何先生说一次罢。”
“不敢。”那裴昂抱拳朝石越行了一礼,略侧了侧身子,面对着折可适与何去非二人,他身材矮小,面目黑瘦,但声音却中气十足,说道:“折将军素称‘将种’,何先生亦是本朝兵学大家,学生班门弄斧,还望二公毋怪。”
他谦逊两句,便话入正题,“学生向丞相所献者,乃是铁壁合围、十面埋伏之策!若用学生此策,必能生擒辽主,使十万辽兵,匹马不得生回南京!”
折可适方听完这一句,嘴巴已是张得好大,惊声问道:“袁先生是说,要在此河北平原之上,四面包围这十万契丹铁骑?”
“不错,此乃当年韩信围项王、匈奴困汉高之法!”裴昂点了点头,慷慨说道。
“先生真规模宏大,非吾辈敢想。”折可适讥讽的说一句,挑衅似看了何去非一眼。何去非脸都快要红到脖子根了,尴尬的避开折可适的目光,轻轻咳了一声。
裴昂却不知道折可适这是讽刺他,高兴的朝折可适抱了抱拳,连声说道:“不敢,不敢。”当下便滔滔不绝的说起他的策略,折可适与何去非听得心不在焉,又不知道石越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象个泥塑木偶一样,听他说得天花乱坠。
好不容易听他说完,石越却也不问他二人意见,只是温言与裴昂说了两句,打发他高高兴兴的辞去。石越才笑道:“你们听听裴千里说什么,也好知道外头现在都是何种议论。我记得裴千里才到宣台之时,正逢拱圣军之败,他献的是固守大名府,以待天下勤王之师之策;其后他献的是高垒深壁,毋与之战,待其自去之策;转眼之间,已成铁壁合围、十面埋伏了!”
到了石越面前,折可适却没有那么随便了,他与何去非都知道石越的话没有说完,便静静凝神听着。
果然,过了一会,石越烦躁的起身踱了几步,说道:“我须得尽快赶到冀州,亲眼看一看深冀局势。明日起,你二人便随我轻骑前往,人不要多,只坐两辆马车,四马拉车,沿途到驿铺换马,侍卫也只带一百骑便可。”
“这……恐怕不太安全。”折可适其实早已猜到,这时候听石越亲口提出,便知他心意已定,但他却不能不劝谏,“丞相若是嫌慢,明日起,咱们不妨昼夜兼程。”
“昼夜兼程容易,人也可以吃干粮,叫马吃什么?大队人马,沿途供应,都要事先准备。还是人少要好些。”石越摇摇头,道:“韩参政已经回京,汴京……”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方才冀州来报,连深州的辽军,也已经有北撤的迹象。”
折可适正要劝石越沉住气,何去非已经急道:“深州之敌,无论如何都不可让他们跑了!”
“故此我打算下令让慕容谦率兵东下。”石越踌躇道。“他虽经大败,可也已经快两个月,该恢复些元气了。河东久无战事,吕吉甫也已经率太原兵下井陉,算着时间,这几日间该到真定府了。两路合兵……但王厚却建议我令慕容谦与吕吉甫率部走满城,北攻辽国易州。”
“此妙计也。”折可适击掌赞道:“丞相尚有何疑?”
何去非也说道:“慕容谦与吕惠卿虽然未必能攻下易州,然而辽人绝不敢弃之不顾。一旦易州失守,不仅自易州攻紫荆岭,紫荆岭天险顿失;更可威胁范阳,辽军一切粮草供应,必经范阳南下。下官敢担保,耶律信绝对不能听任易州告急而无动于衷。自辽人南犯以来,我军与辽军交战,几乎都是在辽军选择的地方,他们要打便打,不想打便不打,我军全无主动可言。如今两军既在深冀间僵持不下,我军趁此机会,在辽国境内辟一战场,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
“辽人在易州本就有精兵驻守。”石越却仍然颇有顾虑,“休说慕容谦与吕吉甫多半是攻不下易州,便是要调动辽军,也不容易。我以为耶律信远水不解近渴,辽人要增援易州,多半是耶律冲哥出兵,或者调动幽州守军。而我军少了左翼这一支兵力,对河北战局,亦是举足轻重。”
折可适心里未必真的瞧得起慕容谦的横山蕃军,但他揣测石越心意,以为是石越不愿意慕容谦错过河北的大战,心中一转,便笑道:“丞相所虑,亦不无道理。既是如此,何不只遣一支偏师,行王厚之策?”
石越愣了一下,奇道:“偏师?”
“不错。”折可适笑道:“吕惠卿的太原军,亦有五千之众,号称悍勇。虽是客军,正好段子介的定州兵熟悉地理,丞相何不令段子介率定州兵到吕惠卿帐下听用,两处合兵,佯攻易州。”
石越心里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却又有些迟疑,过了好一会,才道:“恐遭物议……”
“不妨。丞相只令吕惠卿佯攻,可取则取,打不下来,亦不勉强。至于慕容谦,仍令他东下,进兵祁州,只在深泽驻军,不可与辽军交锋。”
石越这才点点头,却听何去非又说道:“丞相既然已令太原兵北攻辽境,蔡京率军至沧州已有时日,何不同时也令他率京东兵解霸州之围?”
“他那些乌合之众,济得甚事?”折可适冷笑道。“若遭挫败,反伤我军士气。”
“不妨。”石越倒没有折可适那些成见,笑道:“也好。先让两只偏师弄些动静,看看耶律信如何应对。至于大军究竟是战是守,待我到了冀州,再行决断。”
“那河东那边?”折可适试探着问道。“那几门火炮已经到了……”
“河东先不去管它。”石越断然说道,“我知道朝中军中,于河东诸军颇有非议,然我不能去指挥千里之外的事。有章、折、吴三将在河东,吾辈尽可高枕无忧。遵正,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们三人,便说不管朝廷有何命令,是攻是守,一切用兵之事,他们仍可自行决定。所有的责任,由我来承担。尤其是吴安国,他想如何打仗,便如何打仗。不管谁的命令,都不必听从。”
“是。”折可适连忙欠身答应了,心里面却也不禁有几分羡慕吴安国的好命。
商议妥当,次日一早,石越果然便抛下大队人马,只带了范翔、石鉴、折可适、何去非以及韩拖古烈、韩敌猎诸人,在呼延忠及一百骑班直侍卫的护卫下,轻骑快马,前往冀州。众人每日纵马疾驰一百五六十里,到了十五日傍晚,冀州城墙,便已遥遥在望。
“丞相,前面就是冀州城了!”在半道上加入众人的高世亮,是这一行人中,对于河北最为熟悉的,此时,他回头望见石越正从马车里面伸出头来张望,便连忙勒马回转,靠近石越车旁,伸手指着远处的信都城,高声说道。
石越微微点了点头,伸手虚按了一下,赶车的侍卫立即会意,大喊一声,熟练的轻勒缰绳,马车的速度立即减缓下来。石越从车里面探出身子来,手扶车辕,站在车门之外,眺望着冀州城。随从众人见着石越的马车减速,也纷纷跟着慢了下来。
“现今冀州是姚君瑞的云翼军驻守吧?”
“是。”高世亮侧头应道,“下官已经着人知会姚将军,此时他们在城墙上,应该已经见着我们了,大概就会出城迎接。”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号角大作,高世亮连忙转头望去,只见冀州城南门大开,数百骑带甲骑兵,手持大旗,自城内疾驰而出,朝着他们这边奔来。
“来了!”高世亮方笑着回头,却见石越已经坐回了马车之中。
因石越事先有令,诸军将领,自王厚以下,皆不得擅离职守,前来迎接,因此冀州前来迎接的,也就只有冀州守臣与云翼军诸将。此时距石越抚陕,已有十余年之久,西军之中,也已物是人非。如云翼军中,除了姚麟以外,自副将以下一直到营一级的将领,十余年前,大多不过是一介指挥使甚至官职更小,石越几乎不可能认得他们,而对他们来说,石越也近乎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毕竟,十余年前,哪怕是西军之中,指挥使这一级的低级武官中,能够亲眼见过石越的,本来也不会太多。
但这似乎无损于石越在西军中的威信。
尽管石越自从与高世亮说话之后,只是在冀州知州与姚麟前来参拜之时,掀开车帘回了一句,此后便再也没有露面,但宣台随行的众人都可以感觉到,云翼军诸将在有意无意的将目光瞥向石越马车之时,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敬畏。
石越似乎无意宣扬自己的行踪,当天晚上,宣台众人便入住姚麟的行辕。然后石越便颁下令来,由范翔、折可适替他宴请冀州的文武官员,何去非与高世亮代他犒赏冀州诸军。但石越本人,却并没有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当天晚上,和石越一样,没有出现在冀州宴会之中的,还有随他前来的两名辽国使臣——韩拖古烈与韩敌猎,以及一直寸步不离石越身边的呼延忠与石鉴,还有云翼军的都指挥使,姚麟。
“林牙,咱们真的要在这儿一直玩双陆么?”姚麟的行辕之内,韩敌猎百无聊奈的望着面前的双陆棋,他其实一点也不想与韩拖古烈下棋——他从来就没有赢过他。
韩拖古烈笑着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棋一丢,笑道:“遂侯要是不想下棋的话,我这次在汴京又买了几本书,有苏子瞻的新词……”
“罢!”韩敌猎连忙摆手,止住韩拖古烈,道:“那我宁可下棋。只是,咱们不能出去走走么?石丞相也说了,冀州城内,任我们通行。”
“话虽如此,可冀州城内,又有什么好看的?”韩拖古烈假装没有看懂韩敌猎眼中的意思,淡淡回道:“这冀州又不是开封,这个时辰,外边早已经宵禁了吧。要不,咱们去折遵正的宴席上去做个不速之客?”
“那还是算了。”韩敌猎摇了摇头,道:“明知过几日就要杀个你死我活,现在却要把酒言欢,我做不来。况且范翔来请时,咱们已经婉拒了,此时再去,岂不叫人笑话。我看此处离城墙不远,何不上城去走走?我倒想知道,石越究竟是故作大方,还是真的让咱们畅行无阻?”
他说完,便要起身,但韩拖古烈却端坐在自己的胡床之上,纹丝不动。他只好又坐回来,听韩拖古烈慢条斯里的说道:“遂侯,孔圣有句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是什么话?”
“君子慎独。”
韩敌猎愣了一下,不知韩拖古烈是什么意思。
“石越下令,冀州城内,许我二人通行无碍,那是待我们以客礼。宋人既然以客礼相待,难道我二人却好将自己当贼?”韩拖古烈端起手边的一盏茶来,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笑道:“如今是两国交战,我二人出了这房间,所见所闻,便不免皆有瓜田李下之嫌。可其实,便让我们将这冀州翻个底朝天,却也不见得能有甚于我大辽有用之事。那咱们又是何苦来着?”
“这……”
“石越既以君子之礼相待,我等便以君子之礼相报。他说冀州城内,我二人可以四处通行,那么我二人便老老实实,不出这房门一步,也让宋人知道我大辽上国使臣的风范。”
韩敌猎听得目瞪口呆,原本他确是想出去探探冀州的虚实,但听韩拖古烈这么一说,却也觉得确有他的道理,只是他毕竟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半晌,才说道:“如此,岂不虚伪得紧?”
韩拖古烈哈哈大笑,摇头道:“遂侯说得不错。不过,天下之事便是如此,有时虚伪亦有虚伪的道理。”
与此同时。冀州城,北城楼上。
几个守城的节级惊讶的看见云翼军的都指挥使姚麟一身便服,恭恭敬敬的陪着三个陌生的灰袍男子登上他们驻守的城楼。对于冀州的士兵来说,很少有人能看到姚麟穿便服的样子,这当然不是说姚麟时时刻刻都会穿着铠甲,但他的确每时每刻,都会穿着那身绯红色的官袍。
这件事已经令他们如此的惊讶,而他们更加想像不到,大宋朝的右丞相、三路宣抚大使,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丞相请看,那边,便是辽军的大营……”
石越顺着姚麟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北方的夜空中,远处,依稀可见一处地方,有许多的火光相连。
“前些日子,韩宝还不断派兵过来挑战。但这几日辽军已经不再渡河,我军派出去的斥侯发现,韩宝已经放弃了深州城,将他的兵力往东北移动,如今他的主力已退至武强的北面,还在滹沱河上搭了几座浮桥。韩宝要退兵的话,大概不会走乐寿,而是会走饶阳,或者干脆走安平。”
“这么说来,如今我军离韩宝已经有点远了?”
“正如丞相所言。”姚麟脸上,不觉露出一丝忧色,“辽人将地利利用得极好。我军原本是欲以河为界,与辽人相持。然韩宝退上这么几十里,我军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若是进,便要渡河,焉知不是辽军诱敌之策?我军渡河,他便可乘我立足未稳、尚未扎寨之时,与我决战。若是不进,万一辽军是真的退兵,我军便只好望着他从容北撤。除非阳信侯能在河间拖住辽军,否则只能是鞭长莫急。大军追不上,若以轻骑去追,难免要吃耶律信的大亏。但若韩宝干脆走安平、经博野北撤,阳信侯也无可奈何。”
“这个无妨。”石越说道:“本相已经下令,令慕容谦进驻深泽。”
“丞相明断。”但姚麟却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只是恕下官直言,我诸路大军中,实以左军行营最弱。辽军若过了滹沱河,往北便只有唐河能勉强阻一阻他们,左军行营主力皆是步军,易为辽人利用。下官若是韩宝,便直趋博野,慕容大总管若率军来追,除非抛弃步军与辎重,否则断难追上。而下官则以骑兵背唐河布阵,与慕容大总管决战,如此,以众击寡,以强击弱,以有备击无备,无不胜之理!唐河以南非唐河以北,到时只怕慕容大总管连个藏身之处都难找到。非止左军行营如此,便是阳信侯的右军行营,亦是如此。辽军兵力聚集,我军兵力分散,河北又无必经之道,我军若急于牵制辽军,便易被其利用,各个击破。”
“那君瑞之意?”石越看了一眼姚麟,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下官以为,我军绝不能让韩宝过滹沱河!”
“哦?”
“如今已近冬季,这河北平原之上,所谓‘林寨防线’也好,所谓‘塘泊防线’也罢,皆无大用。唯一于我军有利的一点地利,便只有滹沱河!是以我军一定要善加利用,只要能拖住韩宝,这几万人马,便形同人质。辽军如今的阵形,尤如一条长蛇,要阻住一条长蛇溜走,不一定非要挡住蛇头,正当蛇头,反易遭蛇咬。我军只要咬住蛇尾,它照样跑不掉!除非辽主与耶律信果真见死不救,舍得让韩宝的几万大军葬身河北!”
“而君瑞以为,要咬住韩宝,慕容谦与田烈武皆靠不住?”石越不动声色的望着姚麟,继续说道:“可如此一来,中军行营,便只有渡河……”
“只要我中军行营的主力渡河紧紧盯着他,韩宝便算是架好了浮桥,可想要从容渡过滹沱河北撤,也绝非易事!”
“万一如君瑞所言,辽军正要诱我渡河,与我决战呢?”
“与辽人提前决战,固非上策,然凭着韩宝之能,要想轻易击败我中军行营几只精锐之师,嘿嘿……想要吃下我西军精锐,也要他韩宝有副好牙口!”姚麟不屑的冷笑道:“丞相明鉴,如今河北之势,能与辽人相持,待其自败,自是上策;可是举大军与契丹决一死战,下官以为,算得上是中策;纵辽人全身而退,日后再去仰攻幽蓟,方是下策。渡过河去,打得几场硬仗,让耶律信、韩宝晓得我大宋西军的本领,从此彻底死心,也未必全是失算。”
他说完之后,望着石越,却见石越既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定定的望着远处的夜空,若有所思。《《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三之上)
《《shuyaya》》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三之上)
尽管不事张扬,但右丞相、三路宣抚大使石越亲临冀州的消息,还是很快在中军行营诸军中宣扬开来。对于无所事事,每日只是操练部队,绝不与辽军交战的中军行营诸军将士来说,这几乎是他们这一个多月来最重要的事件,每个人都心里面兴奋的猜测,不少人将此视为大战即将开始的一个信号。
然而,石越九月十五日抵达冀州之后一两日间的所作所为,却又不象是来督战的,更似来犒军的,甚而很象是来给韩拖古烈送行的。十五日晚进驻冀州之后,石越就再没有离开冀州一步,而是坐镇冀州,连续召见中军行营王厚以下的致果校尉以上将领,从阜城、东光、武邑、北望镇,宋军的高级将领,走马灯似的,往返冀州之间。但无论是召见哪一位将领,是亲信如唐康、王厚,还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营都指挥使,石越都只是提问、倾听,绝不发表意见。
与此同时,追随石越而来的宣台谟臣们,何去非与高世亮分道前往各处劳军——自从宋辽在深冀间相持以来,宋军这边算是过上了好日子。其时宋朝虽然号称繁华富裕,肉价其实也不算很贵,如陕西长安地区猪肉不过三四十文一斤,开封也不过一百一二十文一斤左右,然而以整个社会来说,即使是收入还算不错的禁军,除非他没有家小,否则也不可能每顿都吃上肉食,更不用说大鱼大肉。而自熙宁以来,虽然宋军一直实行募兵制不变,但禁军募兵的对象,却也始终在缓慢却坚定的改变着。尽管大量招募来自中产之家的“良家子”一直是个社会性的难题,而世代从军的禁兵仍然不可避免是宋朝禁军的主要来源,但减少招募无赖子的数量,增加有一定家业的下户男子的比例,也一直是石越与司马光努力的目标。而他们的努力,在一二十年后,在西军,已经有一定的成效,其中原因,大半倒是因为外部环境的变化,一则自熙宁西讨之后,大量禁军裁汰屯田,还有许多负伤的禁军拿着丰厚的抚恤金离开西军,由宋廷另行安置,这就使得世代从军的兵源大量减少;此外则是因为相对来说,当时陕西路相较河北路贫困,而西军声誉又要好过河朔禁军,兼之在持之不懈的努力下,当时歧视从军的风气也有相当改善,陕西路下户中男子投军的意愿也更高。因此,在熙宁西讨十余年后,西军中由下户出身的禁军,已然接近五成。而另一方面,西军中世代从军的禁军,较之河朔禁军中同样出身的禁军,也要淳朴许多。所以,对以西军为主的中军行营诸军来说,这一个多月的生活,除了不能喝酒,便真的是如在天堂一般。而他们竟然也因此生出一种淳朴的感激之情来。因为他们相信这并非是他们应得的东西,在享受了这一切后,他们便会感到不安,期望能够有所行动来报答这一切。
这样的一种心情,若在河朔禁军来说,就只会觉得可笑。同样的待遇,若是施之于某些河朔禁军,大概换来的回报,只是当停止这种待遇之后的怨言以及随时可能因此而爆发的兵变。
但对于这些淳朴的西军士兵来说,这却是切切实实的感情。若和他们讲什么保家卫国,有时候便如同对牛弹琴。在他们的心里面,会自然而然的将陕西当成家,面对西夏时,他们能理解这一切,并产生一种同仇敌忾来。但要他们将河北这个陌生的地方当成“家”,那却是极困难的。那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概念,因为在这个时代,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曾听说过“河北”,当他们到了此处,其实和到了外国,也并无区别。因为他们也想象不到“外国”是什么样的,在他们心里,外国大概是就是西夏那边的,而西夏与河北又有何区别?西夏人的话他们听不懂,河北人的话,他们同样也是听不懂。
对他们来说,与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说什么“保家卫国”,不如直接告诉他们要“忠君护主”,至少后者的概念,在他们心里还是根深蒂固的,易于理解。虽然同样也难有共鸣。
他们最真实的感情,都表现在最普通的事情上。诸如有恩必报、乡里之情、袍泽之谊,以及上司、同伴的感染……倘若他们的长官在战场高喊着“忠烈祠见!”并且奋不畏死,他们就算心里面并不真正清楚“忠烈祠”是个什么东西,也会血脉贲张、义无反顾的跟着大喊“忠烈祠见!”然后为此而战死沙场。
只有受过一定教育的武官们,以及极少数的普通士兵,才会有可能自觉意识到他们是为了另一些事情而战斗。尽管很可能每个人的动机都很复杂,往往都是高尚的与自私的动机混和在一起。对于绝大多数的武官来说,他们战斗,既是为了保护百姓,也是为了效忠宋室,但同样也是为了升官发财。旁人很难知道,在某个时刻,他们心里的哪一种动机会突然占到上风……
有过抚陕平夏之经历的石越,虽然十余年来身处庙堂之高,却倒还并没有忘记尊重该尊重的现实。何去非与高世亮所到之处,必要杀猪宰羊、问疾给药,宋军的生活,令黄河北岸的武强城的辽军都感到羡慕。其实就算对于契丹的宫卫骑军来说,他们的饮食,平时在辽国时,也不可能保证天天有肉食吃,只能说是以乳制品与小麦类制品为主,南侵之后,初时还可以常常宰杀劫掠的牛羊牲畜,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但自从八月中旬以后,每日就只能煮点肉汤,啃啃乳酪,连酒都要限量供应。进入九月以后,辽人最爱喝的酒露,除了军中贵人,普通士兵便完全喝不到了,只能勉强保证奶酒的供应。
何去非与高世亮四处劳军,而石越与宣台另外两个谟臣——折可适与范翔的举动,更看不出马上要开战的迹象。九月十六日,石越先是在冀州大宴,包括当日前来冀州参见石越的宋军将领王厚等人在内,所有文武官员,一律参加,为韩拖古烈饯行。宴会之上,除了石越外,人人赋诗,虽然许多人的诗中多含讥讽之意,但折可适与王厚的送别诗却是中正平和,一派祥和之气。十七日,石越又遣折可适与范翔亲自护送韩拖古烈与韩敌猎至武邑上船,临别依依,几乎令人疑心宋辽之间,已经停战。
但局势的变化,的确出人意料。
九月十八日清晨,在神卫第十营、第二十营近两百门火炮的掩护下,武邑的龙卫军在种师中的统率下,突然强行渡河,攻打武强。
战火重新点燃。
不过,辽军似乎早有准备。此时驻守武强的辽军不过三四千人,在神卫第十营渡河之后,几十门火炮刚刚架好发炮,辽军便在武强城内四处放火,随即弃城北走。种师中下午便已夺回武强城,却直到深夜才算勉强扑灭城中的大火。
同一天,姚麟亦率云翼军自信都北上,收复了被辽军放弃的深州城。
尽管深州与武强城都已经残破不堪,但为了谨慎起见,姚麟与种师中都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而是选择了在两处扎寨过夜。
九月十八日的战局发展,已经令当天已经抵达武邑督战的石越与王厚略感意外。辽军没有趁宋军立足未稳之时发动攻势,这让二人的心中,都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真正的出乎预想。
石越最终采纳的是何畏之所献的双头蛇战术,宋军的反击以种师中与姚麟为先锋,分头并进,互相支援,而王厚则率威远军与雄武一军为中军,随后策应。宋军步步为营,互通声气,不给辽军可乘之机,纵然辽军有诱敌之意,亦无计可施。
但这个万全之策,却象是一拳打在了空气中。
当十九日姚麟与种师中率军北进,打算向武强以北的辽军大营挑战之时,才发觉在十八日晚上,辽军已经兵分两路,从容北撤。并且可以断定,辽军是由韩宝率领所部主力,北撤安平;而萧岚则率一部分辽军,北撤饶阳。
宋军原本张开大嘴,露出獠牙,想要一口咬住辽军的蛇尾,没想到一口下去,却咬了个空。辽军仿佛突然之间,完全没有了与宋军在深州决战之意,不仅没有对宋军半渡而击之,反而一击即走,果断的退到了滹沱河以北。
这比宋军诸将事先所设想的更狠更绝。
辽军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
这一切绝不可能是巧合。若非早有预谋,就算早已架好浮桥,一夜之间,辽军数万人马,也断难从滹沱河南撤得干干净净。而若说是宋军的进攻正好赶上了辽军的撤军,就未免更加令人难以置信。因此,辽军几乎是摆明了在引诱宋军追击。
只不过,宋军本以为深州是双方默契的决战战场,而事实却是辽军不再接受这个战场。
但事已至此,宋军也不可能再犹豫不决。《《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三之下)
《《shuyaya》》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三之下)
九月二十一日。祈州,深泽镇。
百余骑披着暗红色皮甲、高举着持盾白额虎头战旗与红底白尾鹞战旗的骑兵,沿着滹沱河北,稀稀散散的拖成长队,朝东边的安平方向行进着。统领这队骑兵的,正是新上任不久的横山蕃军都行军参军刘延庆。
所谓的命运弄人,莫过于此。就算是刘延庆自己,大概也想不到,他的官运竟然如此亨通。几个月的战争,他如今俨然已成为大宋左军行营中屈指可数的高级将领。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此时也在队伍中的刘法,一个区区的陪戎副尉,在武骑军中,做个都兵使都不够资格,还是刘延庆一力保荐,刘法才得已以权都兵使的身份,来统率这一个都的武骑军。
刘延庆抬头看了看队伍前面的两面战旗——横山蕃军的红底白尾鹞战旗和武骑军的持盾虎头战旗——心里面不由得觉得十分的讽刺。白尾鹞是一种小型鸟类,在威风凛凛的老虎面前,让人感觉给老虎塞牙缝都不够,可事实上,这种鸟却是迅猛的肉食动物,捕杀猎物,毫不留情。
看到这面战旗,刘延庆不禁又有些得意,横山蕃军原本是没有这种徽记战旗的——熙宁年间,这种战旗往往是大宋朝整编禁军的标志。刘延庆履新之后,对横山蕃军原来的战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便向慕容谦献言,上禀枢府,横山蕃军才有了红底白尾鹞做为自己的徽记。慕容谦选择白尾鹞这种动物,大约是希望自己的这支军队,能够打下与当年西夏铁鹞子一样的威名。不过刘延庆当时想的其实很简单,一是觉得这样更威风更有气派,再者他也是希望可以借此给横山蕃军去去晦气,转转运。尽管这并没有什么依据。刘延庆知道王瞻对此很是羡慕,他也想让武骑军改一改军旗来转转运,不过结果却是换来一顿严厉的训斥。说到底,徽记不是想改就能改的,仅仅是要给武骑军的大小武官换腰牌,就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如今从枢府至宣台,对武骑军是既不抱什么希望,也没什么好脸色,王瞻此举,实是有自讨没趣之嫌。
刘延庆又仔细看了看那面持盾白额虎头旗,端详那白大虫半天,总也觉得没什么杀气。选择白虎做徽记的禁军不少,赫赫有名的宣武一军的徽记,与武骑军的相比,就是少了一面盾牌,可刘延庆每次看到,都会觉背上直冒寒气。
“也是,明明是大虫,却又拿甚么盾牌!这分明便是露怯了……”刘延庆不由在心里面嘀咕道。
大败之后重新整编的武骑军,只有四千余人马,也就是两个营略多。更羞辱的是,王瞻想在真定一带募兵,补充兵员,结果根本征募不到什么人,真定府的青壮年,宁肯去舍近求远,去投定州段子介,也不肯进武骑军。一个多月下来,王瞻才勉强征募了不足两千人,组成第三营,然而宣台、兵部、枢府,没有一个地方肯拨给武骑军战马,王瞻只得从其他两营中匀出一百匹战马,至少让武官们有马骑,因此这第三营有与没有,其实也没甚差别。此番左军行营再度东进,第三营便留在了后方,没有出征。
这四千余武骑军,在一个多月前,其萎靡不振,士气低落的程度,令人看了都觉得可怜。石越诛杀了一大批武骑军将领之后,这支河朔禁军的骄横之气,的确是彻底消失不见了,但是,他们也一同失去了军队该有的悍勇之气,从各级校尉至普通的节级士兵,若不是变得浑浑噩噩,就是唯唯诺诺。恐怕如今就算找遍大宋,也再找不到一支如此听话的禁军。
承受着耻辱性的大溃败,主将以下一大批中高级将领被斩首,此外,几乎每天都有未如期自首的武骑军士兵被捕获,然后以通敌罪处死,传首军中……不仅如此,还要被从上司、友军至普通市井百姓们歧视、嘲笑,仿佛背负着武骑军的名字活着,便已经是一种罪过。这一切,让这些残存的武骑军将士,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觉得将要大祸临头。
对于这样的剧变,武骑军都校王瞻是一筹莫展。找不出任何应对之策的王瞻,只好向刘延庆求救。刘延庆本人也是毫无办法的,但是他很快想到了刘法。尽管他不是很喜欢刘法这个人,可他心里面还是知道刘法是颇有治军之能的。而王瞻虽然老大不乐意,但为了自己的前程,也只能权忍一时,听从刘延庆的劝谏,向慕容谦要来了刘法,让他在武骑军直属指挥中担任都兵使,时时问计问策。
刘法的确很有些能耐。才到武骑军,他便要王瞻给全军士兵放假探亲三日。其时武骑军的家属,除了一些武官,大部分都住在真定城内,当三天假毕,这些士兵归营之后,果然都变得渐有生气。然后刘法又向王瞻献策,将武骑军移营到真定府以东定州境内的无极县训练。到了无极后,刘法又要王瞻严守营门,将士轻易不能出寨,而外人也无由得入,几乎是与世隔绝。同时,他又让武骑军两个营全部改披皮甲,卸去马甲,每日只管操练骑射,并按每天的射箭成绩将士兵分成三等,上等者分在一营,每顿有酒有肉;中等者在一营,每顿有肉无酒;下等者分在一营,每顿无肉无酒,还要多练两个时辰。十余日后,他又从士卒中选出三百武艺出众者,皆披铁甲,只习练砍杀冲陷之术……如此自刘法到武骑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原本众人皆以为无可救药的武骑军,竟然又渐渐有了些模样。慕容谦亲来校阅,很是夸赞了王瞻一番,称他治军有方,并向宣台保荐他正式升任武骑军都指挥使。
可惜的是,天下之事,祸福相倚。
慕容谦很快接到了石越再次率军东进的命令。左军行营诸军东进深泽,在无极扎营的武骑军,便做了前锋。本来谁也没有料到这次东进深泽镇会遇到什么战事,这“先锋”之名,其实也就是慕容谦鼓励鼓励武骑军而已。哪知道,大军未至深泽,便听到探马传回的辽军韩宝部北渡安平的报告。刘延庆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命里和韩宝犯冲,他随慕容谦去深泽前,还满心以为辽军必然自饶阳会合辽主撤兵!
不出他所料,慕容谦自上次败给韩宝,憋了一肚子的气,听说韩宝到了安平,立即下令全军加快行军速度。原定在深泽镇扎营的武骑军,奉令再进二十里,至祈州与深州的边界附近扎寨。
深泽与安平相距本就不过五六十里左右,两地之间,一马平川,三四十里的距离,宋辽两军都隐约可以看到对方的营寨了。不过韩宝多半也没有料到,他才到安平不久,会从西边又冒出来一支宋军。武骑军营寨都没有扎稳,便有两千余骑辽军气势汹汹的杀来——幸好辽军见到是持盾白额虎头旗,识得是河朔武骑军,便也没太放在眼里,两军在深泽、安平间激战半日,各自死伤了几十人,等到韩宝醒悟过来,派兵增援,王瞻竟然将营寨扎好了。
这虽然算不得什么胜仗,辽军以半数兵力进攻,武骑军两倍于敌,还有个半就之寨可供防守,武骑军伤亡还要略高于辽军,要换在拱圣军,姚兕多半会气得想杀人,但对武骑军而言,却真是如同打了个大胜仗,全军上下,士气大振。待韩宝再遣兵来攻,一则天色将晚,再则武骑军当真是众志成城,辽军也只好做罢。
待到次日,慕容谦已亲率轻骑赶到,入寨增援。但韩宝仍欺慕容谦部是新败之军,只是分兵一部,由萧吼统率,围攻慕容谦与王瞻。自己则亲率中军,监视滹沱河南蠢蠢欲动的种师中与姚麟——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在韩宝心里,比起手下败将慕容谦,赫赫有名的云翼军与龙卫军,自然是更大的威胁。
而慕容谦的数千轻骑,再加上四千武骑军,的确也非辽军敌手,九月二十日双方激战整日,面对辽军的优势兵力,宋军可以说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全靠王瞻扎的好硬寨,才总算稳住阵脚。但横山蕃军的步军主力赶到,至少还要两三天,慕容谦既担心坚守不住,又害怕辽军牵制住自己,分兵前去截击他的步军,因此便定下计来,二十一日一大早,趁着双方混战之时,由刘法护送刘延庆趁乱出寨,绕一条远道,渡过滹沱河,联络滹沱河南边的宋军。
慕容谦与刘延庆其实都不知道姚麟与种师中就在滹沱河的南边,这是战争中的平常事,但他事先已得到宣台的军情通报,知道中军行营已经开始反攻深州。而韩宝又突然出现在安平,再加上打了一整天的仗,辽军不仅主力没动,连韩宝的大旗都见不着……故此慕容谦才认定,在几十里外的滹沱河附近,必然还有一支让韩宝更加忌惮的宋军存在。他不知道那支宋军是否已经知道自己正在与辽军激战,但就算知道,也不会清楚这边的真实情况。因此,他才做出这样的决断,不惜派出都参军刘延庆亲自前去联络。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却是刘延庆所不知道的——在慕容谦心里,已将刘延庆视为一名福将。
不过不管怎么样,刘延庆都对这个任务高兴不起来。只是他也没有办法拒绝而已。虽然他们顺便出寨,还绕了一条远道,没有引起辽军的注意。但是,在滹沱河与木刀沟之间这片狭长地带上,如今可是有数以万计的辽军存在着。双方交战之际,就算是为了及时发现宋军的援军也罢,辽军必然会派出不少拦子马四处活动,在这平原之上,不管你是人多也好,人少也好,想要不被辽军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也就是说,他们迟早都会引起辽军的注意,被辽军的拦子马追杀。福将什么的,都是没谱之事,相比而言,虽然正被辽军围攻,可是留在慕容谦的身边,依然要更加安全。
刘延庆心里面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冒出“倒霉”的想法来,但都被他赶紧甩开了。毕竟,这时候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不太吉利。他又看了看那两面战旗,按理说,他们执行的任务,最好是要偃旗衔马,这样招摇过市的,未免有点太狂妄了。但刘法却说这是“虚虚实实”之计,反正他们百来骑人马,青天白日的,打不打旗帜,都是一样的,倒不如干脆光明正大的打出旗号来,反倒可能让辽人有些猜不透虚实。但是……刘延庆也是忍不住在心里面暗念了一声佛号,但愿刘法的这条虚虚实实之计,不要害了他们才好。
想到这里,刘延庆转过头去,大声说道:“大伙都快点,趁着辽狗还没发觉,找个水流平缓之处,先过到对岸去。”说完,又朝身边的一个向导说道:“孙七,你说的那处好渡河的河段还有多远?”
“回致果,就在前头,不过五六里许便到。”
刘延庆狐疑的看了那向导一眼,没有作声,双腿一夹马腹,驱着坐骑小跑起来。此番前去联络滹沱河南的宋军,刘法的那一都武骑军,未必能随他渡河。倘若他们的行踪被辽人发现,那么刘法便要率军掩护他们,只有横山蕃军的这十余骑人马会与他一道走完余下的路程。这十余人全是从慕容谦的牙兵中抽调,有蕃有汉,这孙七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却是新近才被慕容谦看中的。
据说此人原本是个“标师”,也就是南方所谓的“武伴当”,武艺颇为了得。刘延庆也知道,战争之前,大宋朝虽然号称治世,可要想彻底杜绝劫道的绿林好汉们,却也几乎不可能。这其实与地方是否富裕,百姓是否能安居乐业,不见得全然相关。如大宋京东路颇为富庶,但是绿林之盛,全国各路都望尘莫及。故此伴当行、标行,自兴起后,生意十分兴盛,一时习武之人,若不能考武举或者投军,做标师或武伴当,便是另一条出路。不过北方的标师,虽然与南方出海的武伴当一样,都提着脑袋挣钱,可是大多数人的收入却远不及南方,也就是够勉强养家糊口而已,甚至还不如投军。故此这些人的武艺,大多数是远不及禁军武官的。慕容谦的牙兵,刘延庆亲眼见过其战斗力,自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这孙七看起来矮矮胖胖,比起寻常的禁兵,都要矮上一大头,此人若要投军,只怕站到木梃面前,募兵的官员立时便将他丢到厢军中去了[1]。刘延庆在拱圣军中呆久了,身边同僚袍泽,个个都是五尺七八的大汉,对孙七不免便颇有歧视与怀疑之意。
而且绍圣以来,河北一路,贼盗之患并不严重,刘延庆听说这孙七先前受雇的标行虽然是设在大名府,可他们的主顾,却多是去辽国贸易的行商,深州、安平之间,并非宋辽贸易的主要通道,只不过他正好是祈州土人,自称对河北道路了若指掌,毛遂自荐,慕容谦才让他来做了向导。
但慕容谦信任他是一回事,刘延庆心里却是另一回事。他抬眼望去,身边之人,真是一个个面孔都生疏得很,此时此刻,见着刘法在身边,都能让刘延庆感觉到一丝亲切。可见这升官晋爵,也不可一概而论。若是以前在拱圣军之时,倘能做到都参军,刘延庆大约会有“夫复何求”之叹。想到这些,刘延庆心里面突然一阵黯然,东进之前,他在真定府听说了朝廷对姚兕的处分,虽然比事先猜测的要轻许多,只是罢去职事官,武阶贬降为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蕲州安置[2]——但虽未过岭[3],对刘延庆来说,蕲州也已是一个偏远而陌生的地方,姚兕已年近六旬[4],岁月不饶人,还能不能健康甚至是活着回陕西,都是难以预料的事。不管怎么说,刘延庆此时颇为怀念在拱圣军的时光,在之时不觉得,但离开之后,却觉可贵。更何况如今拱圣军七零八散,主帅落到这个下场。
不过时代的确也是变了。他到横山蕃军后,也听一些参军偷偷谈起姚兕与拱圣军之败,整整五十年前,姚兕的父亲就战死在定川,当年那场败仗,宋军最终损失也就是九千数百余人,刚好大约相当一支拱圣军的规模,却直接导致了宋朝最终不得不与西夏达成“庆历和议”。那些参军们一度还以为,五十年之后,姚兕的全军覆没,又会重新带来另一份和议。
可历史并没有这样简单的轮回。
刘延庆心里已隐隐预感到,这场战争,不会这么轻易的结束。
也不知道是不是刘延庆真的吉星高照,虽然一路提心掉胆,但是,这大摇大摆的一百余骑队伍,竟然直到众人到了孙七所指的渡河处,刘延庆已下河扶着马游到了河中间,才有岸上的武骑军发现了几骑辽人拦子马的身影,众人一阵紧张,但是,那些辽兵只是远远张望了一阵,或许是顾忌敌众我寡,竟然也没有过来骚扰。几骑辽兵远远的观望着,一直到刘法最后一个下河,都没有靠近过来。
待到刘法游到南岸之后,也不由连连感叹侥幸。
探马也经常会有拿不定主意而误判形势之时,不过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被自己撞上,可是要祖上积德才能发生的事情。
过了滹沱河后,刘延庆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下了一大半。众人稍事休息,吃了点干粮,便重新部署,由刘法挑出十人,分为五队,往东边寻找宋军大营。刘延庆则率众沿滹沱河南岸东行。
众人越往东走,就越是觉得侥幸。原来自他们渡河之处往东,没走多远,便发现辽军的探马在滹沱河对岸巡视,越是往东,拦子马的数量就越多。许多辽兵甚至就在滹沱河对岸洗脚吃饭,见着刘延庆一行,开始时都很警惕,但发现只有百来骑之后,甚至会挑衅似的朝这边打唿哨,甚而用契丹话大骂。这边的孙七也是听得懂契丹话的,也粗会几句骂人的话,但凡河对岸只有要辽兵挑衅,孙七必定就要大声骂了回去。其余宋军虽然听不懂,也免不了用各自的方言土语回敬。不过双方也就是过过嘴瘾,安平一带的滹沱河面,虽然不甚宽广,可也已在双方的寻常弓箭射程以外。
不过,随着对岸辽军越来越多,刘延庆心里面,也几乎确定,确有一支宋军就在前头。而且,必定是令韩宝也颇为忌惮的宋军。因为辽军这样的部署,分明是在防范宋军渡河,打的就是半渡而击之的主意。刘延庆坐在马上,远眺北方,观察地形,只见安平境内,滹沱河北,到处都是废弃的耕地村庄,适宜布阵的区域不少,但是,要夺取控制一块足以让上万骑兵从容布阵的地区,绝非易事。他在心里面估算辽军反应的时间,辽军拦子马的数量,已经足以让他们清楚的掌握宋军会渡河的地点,而滹沱河南也是一马平川,想要瞒过辽人,也是绝不可能的事,疑兵之计都没有发挥的余地。所以,即使辽军是自安平城出发,抵达宋军渡河的地点从容布阵,宋军最多也就能渡河两三千人马,而且只怕这两三千人马,都还来不及布好阵形。
一念及此,刘延庆更觉忧心忡忡。
正担心着,忽听刘法高声说道:“来了!”
刘延庆一惊,回过神来,转头朝东边望去,果然,便见有数骑人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他这时候也顾不得想许多,大声的“驾”了一声,朝刘法喊道:“刘都头,咱们也快点。”刘延庆虽然心里认可刘法的才干,可是此时二人身份地位悬殊,他却是绝不肯与他平辈相交的。
众人也纵马疾驰,很快便可看得清来人的面容,刘延庆这时却跑在最前头,一眼看见前来相迎的人马,不由又惊又喜,高声呼道:“来的可是田兄弟?!”
却听那边一人哈哈大笑,朗声回道:“正是小弟!致果大哥,恭喜高升呀!”
说话之间,二骑已到跟前,那边跳下马来的,正是田宗铠。刘延庆下马握着田宗铠的手,笑道:“自家们兄弟,连你也取笑我。你却如何来了?”
田宗铠笑道:“且不忙说这个,给哥哥介绍个人,也是有名的英杰。”说罢,拉过一个人来,刘延庆这才发现,原来与田宗铠同来的,还有一个武官,他上下打量一眼,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此人身材虽高,可年纪看起来比田宗铠还小,不过一少年儿郎,相貌极是俊秀,更不似学武之人——以他的年纪,若非荫封,断不可能做到校尉。他不敢得罪,一面揣度着这是汴京哪家贵戚的衙内,一面抱拳笑道:“劳烦足下相迎,延庆方才失礼了,还望恕罪……”
话未说完,田宗铠已在旁边笑着打断,“就你这许多虚文。这位也是自家们兄弟,守义公之第三子,守东光的仁多观明,如今在云翼军中做参军。”
仁多观明也笑着抱了抱拳,道:“小将久闻刘致果威名,欲思一见而不可得,如今却是遂心如愿了。”
这边刘延庆与刘法都是吃了一惊,便守东光的仁多观明,虽然年方十五,可如今这名字已是天下闻名。二人都听说仁多观明被特旨奖掖,现已是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这乃是他一刀一枪打下的功名,非荫封之辈可比。现今仁多观明是在王厚的帐中做参军,不想却到了云翼军。
刘法此时身份卑微,刘延庆既然不曾介绍他,也不好冒然搭话,只能在旁听着。刘延庆早已经是笑容满面,连连说道:“失敬,失敬。原来是仁多宣节!”方要再说,田宗铠听他们寒喧客套,已老大不耐烦,在旁说道:“休要宣节来,小将去的,我等皆以兄弟相称不好?”
仁多观明也点头道:“田大哥说得极是。”
刘延庆正愁结交不上,笑道:“两位兄弟说得是。方才田兄弟说是云翼军,前头是姚昭武到了?”
田宗铠笑道:“正是。不过我与三郎,都不是在姚昭武麾下。走,咱们边走边聊。”
众人又上了马,按绺徐行,刘延庆这时候仔细观察,才发现果然二人带的兵,服饰都与云翼军不同。田宗铠笑道:“大营还有些距离,我与三郎是出来打探虏情,在道上遇着你派出的两个禁兵,我们指了道路,让他二人先去营中知会,便来相迎了。三郎已经猜到哥哥的来意了。”
“哦?”刘延庆惊讶的看了一眼仁多观明。
仁多观明笑道:“休听老田胡说八道,我不过是随便揣测,大约是慕容大总管已经到了,遣刘大哥来谋议协同作战之事。”
“原来如此。”刘延庆点点头,这才恍然,这个倒不难想到。“不过方才田兄弟道二位兄弟都不在姚昭武麾下?难道是王太尉亲自来了么?”
“这倒不曾。不过如今不姚昭武在,还有种昭武的龙卫军。收复深州、武强后,王太尉下令云翼军与龙卫军渡河与韩宝作战,宣台遣了唐康时来并监二军,我二人皆是唐大哥的属下。”田宗铠笑道:“我是从大名府赶回来的,姚太尉离开大名府时,对我说过,拱圣军之辱不可不雪。既是如此,那韩宝在哪儿,我就得跟到哪儿,不在战场上将韩宝打败,愧对拱圣军威名!”
刘延庆听到这话,亦不由热血上涌,慨然道:“他日取下韩宝人头时,定要有我拱圣军的兄弟在场!”
“刘大哥真壮士也!”仁多观明却不知这只是刘延庆一时头脑发热而已,赞道。“二位哥哥之志,很快必能得偿。刘大哥或还不知,何畏之已率军渡河攻乐寿,北时饶阳。田大哥的令尊阳信侯,亦已受宣台之令出击,攻打牵制辽主与耶律信。若何畏之能夺下饶阳,便是将韩宝与耶律信切割为两部。当初辽军如此布局,大约是想引我军分道追击,其弓马娴熟,颇胜于我,利用河北之地形,诱我追击,其以轻骑穿插分割,我军断难保持各部之联系,辽虏便可将我军各个击破。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此是天亡契丹。韩宝竟然意外被牵制在安平。想来这全是慕容大总管之功。如今辽人倘若抛弃劫掠之辎重,自饶阳渡河,与辽主相会,我军倒也并无良策,待他两军会师,他要想走,我军无力断其后路,是拦不住,亦追不上,顶多获其辎重。可这却是契丹的致命弱点,不到生死关头,他们是绝不会丢弃辎重财货的。河间府辽军控制官道,他们可以精兵断后,辎重先行,到时候尚有一番血战,我军未必便能如意。可是这安平,嘿嘿!”
“北有木刀沟、唐河,东南有滹沱河,我大军与之相持……”刘延庆接道,但他心里面,却并不是这么乐观。要想实现这一切,最起码要先保证慕容谦不被击败。否则,这可能是宋军的又一个伤心地。仁多观明说辽军绝不会轻易抛弃辎重自然不假,可是刘延庆是知道韩宝厉害的,他肯定还另有所持。或许,他觉得他可以拒宋军于滹沱河之南,争取时间击败慕容谦;或许,他还可以等到冬天——马上就进十月,他们口中的河流,离结冰不远了。到时候,大车都可以在河面行走,这些河流,便已经不再存在。韩宝若是早一步北渡唐河,将宋军引至博野一带交战,他固然能进退更加自如,也使宋军补给线更长,并且完全暴露于辽军轻骑的攻击危险之中。可是,他虽然没能如期完成战略目标,照样也不见得宋军的一切,便变得乐观起来。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宋军已经不需要面对最艰难的抉择。倘若韩宝真的退过唐河的话,宋军就算步步为营的追击,粮草也会是个不小的问题。当年曹彬的失利,就是因为没有粮草而进进退退。虽然如今宋军的补给能力大为提高,压力也没有那么大,但是辽军的袭击,也一定防不胜防。就连一个赵隆都能将辽军的粮道搞得鸡犬不宁,遑论这本就是辽军的拿手好戏。在刘延庆看来,辽军不愿意再在深州与宋军决战,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方要千里运粮精兵护送,另一方却粮草充足粮道是安全便利的运河,这样的仗,用慕容谦的话来说,那是能打多久便可以打多久。可是这样的事,耶律信终究会不愿意的。
刘延庆心里转着自己的念头,一面斜眼去看田宗铠,却见田宗铠脸上一直挂着淡然的微笑,却也并不接话。他不由感觉一阵释然。经历过深州之战的人,大约应该是不会再轻视韩宝了。不过他又有些嫉妒,田宗铠身上也有些特别的东西,似乎即使经历再惨痛的失败,也不会让他丧失勇气。对他来说,好象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他才会坦然的护送姚兕回大名府,据慕容谦说,那是他主动要求的——这未必全然是出于忠义。然后,他又这样坦然的回来了。想要与韩宝再次一决胜负。
尽管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低级武官,而对方却是名动天下的统军大将、北国名将。双方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等级上的,所谓“打败韩宝”云云,理所当然应该是一个笑话,在刘延庆心里,要打败韩宝,也应该是王厚、慕容谦之流的人物。可是,田宗铠却那么理所当然的说出这样的誓言来,认真、坦然的让人无法怀疑。
这样的东西,刘延庆听说过,有人称之为“气度”。让他嫉妒的是,这东西可能是天生的,他再怎么样努力,也不可能拥有。
[1] 按,宋朝传统募兵的条件之一,以木梃为“兵样”,应募者,身高大约177厘米以上方有资格成为上禁兵,约172厘米以上有资格成为中禁兵,约161厘米以上有资格成为下禁兵或厢兵。不过此法只是条件之一,亦常有变通。后文所说之五尺七八,则约合177~180弱厘米。
[2] 按,官职改革之后,宋朝之官员惩处制度亦与此前略有变化,识者请毋骇怪。又,某州安置,是宋代主要用来处罚宰执以及侍从以上高级官员的一种流刑,庶官一般称“某州居住”。是诸流刑中最轻的一种,犯事官员在该州城之内,仍享有人身之自由。前文中亦有提及此刑,皆是针对高级官员与宗室、外戚等而言。偶有例外,是与“编置”一词混用,指代针对官员之流刑。
[3]按,过岭,指岭南,其实虽然当时宋朝封建海外不过六七年,但国内也渐渐已经不再将海外之地仅仅视为“瘴疠畏途”,更何况是岭南。不过当时及此前,前往岭南地区的北方人,多是犯官罪人,大多数人生活不免困苦,更常受凌侮,故此染病死亡率居高不下。刘延庆生长于北方,成见难除,故有此感。
[4] 注:姚兕之生年无考。然《宋史》之《姚兕传》称其“幼失父”、又谓其父“战死定川”,考其年月,宋军定川寨之败,在西历1042年,至此整五十年。以此推算,则其当六十岁许,姑取其中。《《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四之全)
《《shuyaya》》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四之全)
宋军的大营,设在滹沱河南约十里许,分东西两座大营,种师中的龙卫军在东大营,姚麟的云翼军为西大营。唐康虽然与种师中交谊极好,但他却仍然选择在姚麟的西大营居住。原因倒也很简单,虽然姚、种两人,都是昭武校尉,各统一军,地位相当,可是资历却大不相同。姚麟已经五十多岁,而种师中不过三十三四岁,论辈份,种师中见着姚麟,也得叫一声“世叔”。种师中是后起之秀,而姚麟昭武校尉已经做了八九年,只不过在新官制之下,武官中昭武校尉就已是真正的高级将领,由昭武校尉升至游击将军号称两小坎之一,并不容易,除非其间有战功或其他重要功绩,否则只能等上十几年,若期间不犯错误,靠着“劳苦功高”、“德高望重”,由朝廷特别恩典,才能升为游击将军。姚麟与吴安国的情况不同,前者是身处多事之地,而武阶难有寸进,而姚麟则是积功积劳升至昭武校尉后,宋朝发生的战争,便主要在河套与西南夷,他都不曾与会,故此他的武阶,甚至还低过比他年轻的折可适。此亦各人有命,不过虽然同是昭武校尉,以姚麟的家世、名望、资历,就算他不如何买唐康的账,唐康也得敬他三分。
田宗铠与仁多观明领着刘延庆到了西大营后,便各自告辞,由刘延庆单独前去参见唐康,禀报军情。与和李浩合作时不同,唐康虽然受命并护二军,却极尊重姚麟,立即着人去请了姚麟过来,才让刘延庆禀报。
得知慕容谦被围之事后,唐康和姚麟并不如何惊奇,显然是早已知情,只是没有告之仁多观明这些人。只在听到刘延庆细禀寨内虚实之后,二人才显得有些动容。这些都被慕容谦料到——友军果然对他们的情况过于乐观了。
不过便如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在路上告诉刘延庆的,中军行营已经下令渡河,二人也早有心理准备,他的到来,只不过让这件事变得更加急迫了。唐康随即着人请来龙卫军种师中等高级将领会合议事,其实这亦无甚好议的,不过是决定次日渡河,连渡河的地点,他们都早有准备。种师中将先锋之任,痛快的让给了求战心切的云翼军。由云翼军先渡,龙卫军次之。
然后刘延庆便随唐康至姚麟大帐,看姚麟击鼓、升帐点将。直到此时,田宗铠与仁多观明方有资格随同唐康与会。姚麟的大帐中,早已设了三张椅子,姚麟坐主将之位,唐康居左,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全侍立在唐康身后;刘延庆在客将之身份,特别给他设座,在右边坐了。刘延庆坐在帐中,看着众将依次入帐,心里面亦不由得有几分得意。他嘴角微翘,微笑着望着对面唐康身后的田宗铠与仁多观明,二人却不知道他是内心感情的流露,还以为他打招呼,也都含笑回应。
姚麟治军,颇有乃兄之风。刘延庆早就听闻姚麟治军,纪律严明,属下犯法,从不纵容,用兵刚猛如姚兕,而谋略更胜之。刘延庆并不相信姚麟会胜过姚兕,事实上在他的心里,他不相信任何人胜过姚兕。不过,看着姚麟升帐,的确让他恍若又回到了拱圣军时。击鼓仅仅两通,诸将便已全部到齐。这是慕容谦的帐下看不到的,慕容谦虽有严厉之时,但平时与部将关系极好,刘延庆上任之后,不过十来天,慕容谦便经常拉着他喝酒看戏。他若升帐点兵,总会有几个将领,总要险险的拖到鼓声快要结束时才到,让刘延庆不时的为他们捏一把冷汗。相比之下,到了云翼军,刘延庆更有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刘延庆注意到云翼军的将领们,进帐之后,都不敢抬头正视姚麟,他心里几乎可以肯定,这与拱圣军一样,也是一支上下阶级分明的军队。不过云翼军的将领们也一定自视甚高,他发现所有的将领的右护膊上,都有大鹏展翅图案。
众将聚齐之后,鼓声方落,姚麟锐利的目光扫过帐中,刘延庆方一迎视,便不由自主的把头低了下去,待他再度抬头,却见对面不仅唐康仍是神淡气闲,田宗铠、仁多观明也在笑咪咪望着自己,他不由一阵羞愧,脸上方一红,却听姚麟已经开口说话:“酉时升帐,诸君当知所为何事?!”
刘延庆见众将互相看了看,便听一将大声回道:“当是为攻韩宝!”
“不错。唐参谋、种昭武与某已经定策,明日卯初,强渡滹沱河!”姚麟厉声说道,“诸将谁愿为先锋?”
一个将领大步出列,刘延庆本以为是争先锋的,不料却听他高声说道:“昭武,辽虏有备,此时强攻,恐非智者所为。若韩宝半渡而击之,我军再强,亦恐有不测之辱。”
此人刚刚说完,又一个将领也出列说道:“魏致果说得不错,还望昭武三思!”
“安仁、伯起所言,确有道理。”姚麟点点头,“不过,若是慕容大总管率军已与韩宝在安平苦战,前军大寨,被为辽军所围,旦夕将破,又当如何?!”
刘延庆立时感觉到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自己,却听那个姓魏的致果校尉高声说道:“若是如此,恕小将失言。如今之事,有进无退!小将愿领本部第一营为先锋!”
后一个出列的将领却笑道:“安仁岂可前后不一,先锋还是让给我第五营好。”
刘延庆这才知道,这两人竟然都是营都指挥使,致果校尉。他正在想这种送死的先锋有什么好争的,却听那个魏安仁又说道:“我部是第一营,自当为先锋。伯起部是第五营,理当殿后。”
“你这是甚么鸟道理?!”那个叫伯起的登时大怒,反唇相讥道:“要拉出去练练么?上回是谁被我一枪挑下马来?”
刘延庆见着那魏安仁顿时羞得脖子都红了,正想要糟,却听姚麟已猛的拍了一下虎威[1],二人立即安静下来,姚麟瞪了二人一眼,道:“休要争吵,此番强攻,非比寻常。便以魏安仁第一营为先锋。”
那魏安仁连忙高声回道:“领昭武将令!”说罢,得意的看了那个叫伯起的一眼,退回列中。
姚麟哼了一声,没去理他,又说道:“然我军自翼州带过来的船只不多,须得架设浮桥,此事便由伯起的第五营来做。为策万全,须要另募三百勇壮敢死之士,撑船渡河,护卫架设浮桥,为先锋军打头阵。这三百人,亦由伯起去各营挑选。”
“领昭武将令!”
刘延庆见那伯起也领了将令,正松了口气,却听田宗铠突然站了出来,朝姚麟抱拳欠身说道:“昭武方才说要募三百敢战士,小将与刘延庆、仁多观明愿随尉将军与辽人决一死战。望昭武成全!”
田宗铠话音未落,已是将刘延庆惊呆了,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若出来拒绝,那自不免为众人耻笑;可是他是一点也不想去干这种买卖。听着姚麟的布阵,这三百敢战士,最后能一半活着回来就不错了。一时刘延庆背上已尽是冷汗。他眼睁睁的望着姚麟,心里却是一阵绝望,以他对姚兕的了解,若这两兄弟性格相似,大概不会因为他们的身份而特意拒绝。这时的他,甚至完全没有听到帐中云翼军众将听到“刘延庆”之名时的低声惊呼。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姚麟说的却是:“田将军与仁多将军可以去,然刘将军不能去。”
刘延庆顿时心中一阵狂喜,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他到底是慕容谦的都行军参军……不过,也幸好这“二姚”性格也不是全然一样。他意外得救,生怕田宗铠再说什么,连忙朝姚麟欠了欠身,装作颇为遗憾的说道:“若小将不能出战,愿以部将刘法代之。”
“渭州蕃骑的刘法么?”姚麟似乎也吃了一惊,点头允道:“如此,便依刘将军之请。”说罢,高声道:“众将务必齐心协力,明日大破辽虏!”
散帐之后,因为准备次日大战,西大营内,显得十分忙碌。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又来找刘延庆说了会闲话,刘延庆这才知道,今天那两名云翼军营将,都是军中有名的悍将。那个魏安仁唤作魏瑾,字安仁,是扶风人;叫伯起的唤作尉收,字伯起,是开封人。两人其实是结拜兄弟、儿女亲家,早在绥德之战时,两人便已在云翼军中,做的都是挚旗,算是过命的交情。田宗铠又颇以刘延庆明日不能上阵杀敌为憾,很是安慰了他几句。然后二人便也回营准备。
唐康将刘延庆一行的营帐,安顿在自己的大帐附近,又令人送来酒肉,刘延庆便与众人一道在帐中吃肉喝酒,又与众人说了他推荐刘法做先锋的事。众人都很是振奋,武骑军众人倒还罢了,慕容谦的那些牙兵,好几个也想去做先锋,让刘延庆意外的是,竟连孙七也是跃跃欲试的神情。他思忖到底也不是自己的人马,更乐得挣个面子,便一概答应下来。吃饱喝足,便有姚麟来传刘法相见,刘延庆也不去管他,自去见尉收。其时刘延庆在宋军诸军中,也算是颇有些名气,况云翼军与拱圣军,都算“姚家军”,尉收见着刘延庆,很是道了些仰慕之意,态度也十分亲切,刘延庆一开口提到属下有人想要加入敢战士,尉收一听是慕容谦的牙兵,立时没口子答应下来。
刘延庆辞了尉收回来,那几人听说尉收答应了,都十分雀跃。刘延庆对这些人虽很是不解,但命是别人的,他也不如何操心,只又嘱咐那几人,务必要护卫田烈武与仁多观明安全。然后回自己的小帐倒头便睡。
这一觉好睡,直到次日快近卯时,才有慕容谦的牙兵来唤醒他。原来是唐康着人来传他,他不敢怠慢,忙披了甲去见唐康,其时天色未明,但他到唐康帐外之时,只见整座大营的将士,都已整装列阵。他这才知道,田宗铠、仁多观明与刘法、孙七等人,早已出发。
姚麟的战术十分简单,选遣三百精锐护住滩头阵地。搭好浮桥,精锐的先锋第一营先行渡河列阵,若能稳固住防线,其余人马便依次渡河,加入战斗,等待龙卫军渡河。渡河作战便是如此,人数越少,越不容易发生混乱。这也是没什么计谋可言的,辽军一旦进攻,就只能死战。可以想见,韩宝绝对会毫不客气以有备击无备,以众击寡,云翼军第一营与那三百敢战士,绝对是凶多吉少。而对主将来说,把握进兵与退兵的时机,则至关重要。所以在滹沱河这边,宋军搭起了一座简易的高台,供唐康、姚麟观战指挥,因为刘延庆是客将,唐康便将他叫上了,一同观战。
刘延庆随着唐康、姚麟登上高台之时,几乎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与兴奋。
其时已到卯初,天色微亮,高台之下,有三个营的雄壮骑兵整齐的列阵以待,滹沱河南,到处都是飘扬的大鹏展翅战旗。眺目北望,宋军的三百敢战士人马分乘二十艘小船,已摇橹至江中,对岸的辽军拦子马早已发觉,此起彼伏的角声在北岸呜呜响起,声传数里,至少有数十骑的辽兵在河岸下马,朝着河中的宋军射箭。
这却是刘延庆所不曾想到的。他以为辽兵发现宋军,会先跑回去向韩宝报信。没想到却是分散在四处的拦子马朝着宋军渡河处聚集,先行阻碍宋军。连这一点点时间也要争取,看来西军的威名之下,韩宝还是十分忌惮的。
但云翼军亦不甘示弱,三百敢战士尚在江中射箭还击,且战且进,后面的第五营便已经有恃无恐的开始搭设浮桥。几十个士兵划着几艘小船至河中,每隔一两丈,便弃掉一艘船,然后用大铁链将这些相隔几丈的小船首尾相连,后面跟进的士兵则将一种类似壕桥的东西,铺到船上。宋军渡河之处,是一处河面相对开阔但水流却较平缓的河段,如此只要前面的士兵牵着铁索,浮桥便也冲不太斜。转瞬之间,后面的宋军便已经将六道浮桥搭至了河中央。
而此时,三百敢战士中,亦有数艘小船已经靠岸。
刘延庆看见从第一条船中跳下一个身影,不由得啊了一声,伸手使劲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去看时,那人已经跃身上马,提着长枪,冲向辽军。他仍是疑心自己看错,却听到旁边姚麟低声骂了句粗话。这才愕然问道:“果真是尉将军?”
唐康与姚麟都是黑着个脸,只有旁边一个云翼军的参军低声说道:“那便是尉将军了。”
刘延庆正目瞪口呆,这边河边,第一营的阵前,魏瑾已是策马冲到河边,朝着对岸破口大骂。远远还可以听到那边尉收的哈哈大笑声。
尉收率队的三百精兵纷纷靠岸,辽军的拦子马便也不再死斗,丢下几具尸体,便唿啸而去。但宋军这边丝毫不敢放松,北岸的号角声,越来越盛,站在高台之上,更可以看见自安平城外,扬起的灰尘。
尽管辽人的号角声响彻四野,可是对于刘延庆来说,这仍是寂静的小半个时辰。浮桥的搭架,越往后进展越慢,尽管第五营的士兵们动作已经很快,刘延庆甚至能感觉到他们平时肯定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是他还是觉得太慢了。河边的魏瑾更是骂骂咧咧,嘴里没有停过。
待到好不容易搭好浮桥,对岸的辽军,已经清晰可见了。
刘延庆在心里暗暗估算着辽军这支前锋的人数,一面死死的盯着这支辽军的服色、旗帜,总觉得似曾相识。他与韩宝打的仗,真是不少了。韩宝的辽军,对他来说,渐渐也变得熟悉起来。不过要分辨辽军,总是不那么容易的。过了好一会儿,刘延庆才突然惊呼出声:“彰愍宫!”
姚麟与唐康都愣了一下,转头望着刘延庆,姚麟沉声问道:“刘将军是说彰愍宫?韩宝的那只先锋军?”
“不错,错不了!”刘延庆先是有些迟疑,继而肯定的点了点头了,“肯定是彰愍宫!”
姚麟的喉咙空咽了一下,旋即骂道:“管他娘的什么宫,魏瑾也不是吃干饭的。”
站在高处观战的感觉,与身在军阵之中,果然是完全不同。尽管还是有些许紧张,但是当刘延庆的目光落到沿着浮桥行进的云翼军身上之时,心里面不由又安定了许多。每个人都能看到辽军就在眼前,但是魏瑾与他的第一营并没有急躁慌乱,也没有刻意的加快行军速度——每个人都知道,那样只会带来更多的混乱,可是能做到如此从容的军队,却是极难得的。
但辽军占据着战场的优势。除了兵力几乎多出一半,他们部伍整齐,不急不徐,列阵而来,到达宋军的正面之后,他们再度从容布阵,并不急于发起进攻,只是静静的观察着宋军。
而云翼军的情况就不利许多。尽管他们搭架的浮桥看起来稳定性很好,可是要骑着战马在浮桥上奔跑仍是不可能的。近两千宋军只能沿着六道浮桥,分成六列,牵着战马渡河。到了北岸之后,将领与士兵都要尽快的找到自己的位置布成军阵,但这样一来,就一定会有一个阵形混乱的时刻。
辽军显得很有经验,他们就是在等待那个时刻。一旦阵形混乱,再多再强壮的人马也经不起一次冲锋。然后他们就只要轻松的追杀逃窜的宋军,看着他们自相践踏。
所以,不管怎么样,刘延庆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担心。他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情形不会发生,可当他悄悄去窥视唐康与姚麟的神色之时,却发现二人的脸色几乎没什么变化。
就在他分心的这一会,一阵响彻云宵的号角声,在北岸响起。
“开始了!”刘延庆在心里哀叹一声,强迫自己转过头去——这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尉收端起了他的钢臂弩——先渡的三百敢战士,高喊着“忠烈祠见!”对辽军发起了冲锋!
“忠烈祠见!”
“忠烈祠见!”
滹沱河的两岸,宋军的吼声响彻原野,震得刘延庆热血上涌。辽军大概没有想到区区三百宋骑,居然也敢送死似的冲锋,稍稍愣了一下,才吹响号角——这时已经来不及了,宋军的弩箭似暴风骤雨般射去,顷刻之间,有数十名辽军摔下马来,随之而来的,是辽军中阵的一片混乱。
宋军的第一次冲锋,待到发射手中的弩机之时,都是突然伏低了身体,攻击的,是辽军全无防备的战马。如此整齐的战术动作,对马术的要求很高,若非这三百人都是精挑细选之辈,是很难做到。这是一次绝妙的进攻,数十匹战马受伤负痛狂奔,在辽军中引起的混乱,可是说蔚为壮观。
不过彰愍宫骑军的确是宋军的劲敌。一阵混乱之后,辽军马上开始后退——这个本领却是宋军的马军一直不能好好掌握的,契丹人必然有一套独特的传令之法,数千骑兵,进退自若,军阵转弯之时,完全不会引起混乱。相比之下,拱圣军每次操练佯退、再返回进攻,需要的机动空间比辽军要大许多,而且总是不能如契丹人一样完美。
但辽军的这次后撤,也给第一营赢得了时间,待到辽军整阵再来,魏瑾几乎已经是严阵已待了。
接下来就是长达半天之久的血腥激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契丹的宫卫骑军与云翼军是完全相同的一种部队。他们都擅于骑射,能从快速奔驰的战马的任何一个方向射箭,也都配近战的长短兵器,不害怕近身格斗。采用的也是几乎相同的一些战术。相比而言,辽军的骑射与马术或要稍稍占优,但云翼军的兵源都是精挑细选,身材体格,往往较契丹的宫分军更加高大,马上格斗,倒要略胜一筹。而双方的装备也大抵相当,云翼军虽然装备有一些火器,但在这样的骑兵战之中,也完全派不上用场,唯一的优势大约是云翼军的铠甲更加精良。
因此,辽军虽然兵力占优,但在一个很小的战场上,他们只能体现于层层列阵,能够源源不断的发起冲锋,骑射与马术的优势无法真正发挥,而对于云翼军来说,这可以说是他们的首战,士气正盛,体力充沛,也不是那么容易击败的。
但这样下去,便连刘延庆也知道,宋军的失败是必然的。并非是他们一定会输给辽军,而是宋军的目的,无法达成。
这是毫无意义的消耗战。
到中午时,双方都已经都有点筋疲力尽,很快,双方开始默契的退兵。辽军虽然也曾试图追杀退往浮桥的宋军,但是见到宋军撤兵时法度严整,河面还有一些宋军手执弩机掩护,便也作罢。直到宋军全部撤离,才有一队辽兵过来,往浮桥上泼洒猛火油等物,将宋军的浮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云翼军初战不利,全军锐气,不免稍挫。
魏瑾与尉收回来之后,都一个劲的大喊“好辽虏!好辽虏!”田宗铠、仁多观明都是筋疲力尽,累得不想说话,刘法受了点小伤,在一边默然处理自己的伤口,只有孙七还活蹦乱跳,向慕容谦的几个牙兵炫耀自己抢来的一张大弓。而刘延庆见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平安无事,虽然宋军没能渡河,却也不甚介怀。从他内心来说,慕容谦与横山蕃军、武骑军之安危,他也就是尽力就好。反正他此时又不在辽军包围中。
当日姚麟再度升帐议事,但这一次,云翼军诸将皆知辽军有备而善战,不免都面有难色。议了半天,也没个章程。正好有人通报龙卫军种师中过来求见,姚麟一怒之下散帐,刘延庆本来也想与跟着众将一齐退下,却被唐康叫住,与姚、种二人,一道前往唐康帐中密议。
这却是刘延庆第二次来唐康帐中。第一次来时,刘延庆心中紧张,加上身上还湿漉漉的,竟是没留下什么印象。这次仔细观察,才知道唐康的大帐,看似陈设简陋,其实却是极尽奢华,每一样东西,都是价值不菲。他四人对坐喝茶,所用茶盏,尽然皆是柴窑名器。这种周世宗时的御窑瓷器,其时已不是寻常人家能见到的,只是拱圣军中的武官,家世显贵的也不少,刘延庆才曾经在同僚家见到一次,但象唐康这样随随便便带到军中,便与寻常的定窑白瓷一般使用的[2],不免让刘延庆看到眼睛发直。
“刘将军于瓷器亦有兴致么?”唐康的话,将刘延庆拉得回过神来,他见唐康正望着自己,正要回答,但唐康却已经不再理会他,转过头去,望向姚麟、种师中,讥讽的说道:“某只愿能得猛士,大破韩宝,似此等物什,康视如敝帚!”
刘延庆脸上羞红,却听唐康又说道:“我三人率精兵两万骑,而不能渡区区一滹沱河,康实耻之!诸公皆当世名将,天子倚为干城。今吾辈坐拥大军而不能进,万一慕容谦有失,悔之何及?康愿闻一策,以破辽虏!”
唐康这话说出来,不仅刘延庆,便是姚麟、种师中,亦不免如坐针毡。姚麟老脸通红,种师中却直起身来,说道:“都承,今日之事,无奇谋可用,惟死战而已。”
这话却未免让姚麟极不舒服,他看了种师中一眼,怒道:“端孺讥我云翼军不曾死战么?”
“不敢。”种师中半笑不笑的抱了抱拳,说道:“然明日请换我龙卫军一试,不知世叔允否?”
刘延庆早就听说过姚家与种家之间的各种明争暗斗,这时才算亲眼见着,种师中口里说“不敢”,但这话摆明了就是笑话云翼军无能。他心里大不以为然,心道就算换上龙卫军,也是一样的结果。但他却也不愿得罪种师中,便全当没有听见。
但唐康却也不是傻子,他将目光投向种师中,缓缓说道:“端孺,恕我直言,云翼军做不到的事,龙卫军亦做不到。”
姚麟本来还要反唇相讥,但听到唐康这样说,方是怒气稍平,便闭嘴不言。种师中与唐康私交极好,唐康又是他上司,唐康既然开口了,他是个玲珑人,便笑着朝姚麟欠身说道:“是小侄失言,世叔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
姚麟有心想要讥刺几句,却又想着大局为重,生生忍了下去,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
却听唐康又说道:“但端孺有句话说得没错,如今之事,看来也只有死战一途。既然如此,康倒有一策,只不知姚老将军与端孺意下如何?”
刘延庆惊讶的看了唐康一眼,心中暗叫了一声“高明”,却见姚麟与种师中果然都朝唐康抱拳说道:“愿闻都承高见。”
“既是如此,那唐康便献丑了。”唐康端起手中茶碗,轻轻啜了口茶,方继续说道:“既然惟有死战,某以为,滹沱河上,可渡之处甚多,而云翼、龙卫,实力亦相差无几。如今之策,倒不如各自为战!”
“都承之意是?”这一刻,种师中与姚麟都变得认真起来。
“姚老将军率云翼军、端孺率龙卫军,于同一日同一时刻,各自在不同之河段同时强渡滹沱河。辽军兵分兵聚,变化无常,但如今韩宝麾下之众,最多不过四万。既要分兵围攻慕容谦,则手中兵力当不过两万。若吾军分道渡河,韩宝再强,亦不免于顾此失彼。无论是云翼军还是龙卫军,只要有一军先渡过滹沱河,韩宝便阻住另一支不能渡河,亦无意义。”
“好计!”种师中与姚麟不约而同的高声赞道,然后互相对望了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开。刘延庆在一旁,分明听到了这赞叹声中的火药味。
但唐康却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只继续说道:“只是我军准备的渡河器具,略有不足。凡浮桥、船只等物,皆须由两军各自准备,渡河之地点,便请二位将军自行决定。待万事俱备,便告知某一声,再约期分道并进。”
“便听都承安排!”
刘延庆看看姚麟,看看种师中,又看看唐康,旋即马上将头低下去,假装品茶。隐隐的,他心里面对唐康,突然冒出一丝畏惧。
姚麟与种师中此时都已迫不及待的要回去各自准备。这是他们都输不起的一场竞争。二人很快告辞离去。刘延庆也正想跟着告退,却被唐康留了下来。他方忐忑不安的望着唐康,却听唐康语气温和的对他说道:“听说刘将军吩咐属下今日要好好护卫田宗铠、仁多观明周全?”
“是。”刘延庆战战兢兢的回道,他不知道是祸是福,却也不敢撒谎。
唐康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你认得我大哥么?”
刘延庆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道:“小将无福,不曾见过石丞相。”
“那就奇怪了。”唐康喃喃说道,又提高声音,说道:“不过田兄弟很是夸赞将军。将军在深州的事迹,我亦有耳闻。方今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报答朝廷天子之时,将军智勇双全,前途不可限量。”
这些话听得刘延庆莫名其妙,但听起来都是夸他的,那自是没什么坏事。当下连忙欠身抱拳,谦道:“都承谬赞了。”
[1] 注:即所谓“惊堂木”。军中称“虎威”。
[2] 注:其时定窑尚是民窑。《《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五之全)
《《shuyaya》》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五之全)
接下来的两天,安平的滹沱河两岸,再无战事。但在南岸的云翼军与龙卫军中,却全是一片紧张而忙碌的气氛。即使是种师中,心里面也是知道云翼军的战斗力的,因此并不敢掉以轻心。而对于这两支宋军来说,最大的问题莫过于船只。尽管事先有所准备,但他们到底不可能将船只从冀州扛到安平来,但深州却已是残破不堪,深州之战时,辽军甚至将附近的树木都砍得差不多了。两军都得去束鹿一带征船,滹沱河畔,原也有一些渔村,若能找到现成的小船,顺流而下,对岸的辽军,也没什么办法阻拦。
这两日间,刘延庆无事可做,便也跟着田宗铠、仁多观明一道,在深州四处闲逛。仁多观明有个亲兵,叫刘审之,是他父亲守义公仁多保忠送给他的,就是深州人氏,此时便做了三人的向导。但这个时候的深州,其实真是没什么好逛,到处都是浩劫之后的惨况,让人不忍目睹。但令刘延庆惊奇的是,他原本以为深州会变成渺无人烟,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竟然已经有一些百姓重返家园。
这些百姓大抵都是当初冀州、永静军一带有亲戚的,逃难到了那一带之后,便不再南逃,待到宋军收复深州,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回来了,赶着在自家地上,种上小麦。这样的韧性,令人动容。还有一些人,则是附近冀州等地的富户雇来的佣工,这些人,也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来抢占无主之地。
但不管怎么说,这片土地,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在重现生机。
这些重返家园的百姓的生活,都是很困苦的。宋廷可能会最后免掉当地几年的赋税,但是几乎不可能给予更多的帮助。在这方面,不管是新党、旧党还是石党得势,他们都是同样吝啬的。不过,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只要官府不来添乱,这种程度的困难,他们仍能顽强的活过来,甚而在几年之后,又会有点小康的模样。
所以,说起来刘延庆会觉得唐康的确是个好官。他听到田宗铠说起这事后,竟然让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去给他们见着的这些百姓送些粮食。此时王厚的中军行营就设在武强县,不过王厚肯定是不会多管闲事的。传闻中石越去了东光,大概也没有空来理这些小事。而本来这也不关唐康什么事,但他却还是管了这桩闲事。所以,就算这一天,田宗铠一路上都没口子的说唐康的好话,刘延庆也觉得理所应当。尽管他心里面还是很害怕唐康。
不过要送完给十户人家的大米,却也不是很轻松的活计。对刘延庆来说,虽然知道是善事,但别人做他自是不吝赞美之辞,轮到自己的话,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既然被田宗铠拉上,他却也无法拒绝,更让他心里暗暗叫苦的是,他本想让属下帮着扛粮食,却被田宗铠一口拒绝,他们三个人,就由刘审之领着,找云翼军借了几头骡子,驮了整整两千斤的大米,到处去送粮食。天可怜见,这十户人家,绝对是住得七零八散,天各一方。
亏得田宗铠与仁多观明,一个是侯府世子,一个是公府的公子,做起这种事来,还兴致勃勃。刘延庆却真是一路暗暗叫苦,田宗铠的心思是反正是军粮,唐康又没说给多少,自然不用客气,越多越好。可是有了这些骡子和大米,他们的速度未免便变得有若龟行。奔波了整整一个上午,刘延庆已饿得肚子前背贴后背,居然才送完一半。他去看仁多观明,也是有些禁受不住,只是咬牙不说话。惟有田宗铠健壮如牛,居然在马上高兴的唱着曲子词。
好不容易,刘延庆远远望见一座小庙,真是如见着救星一般,赶紧说道:“两位兄弟,走得半日,且去那边小庙中稍歇片刻,吃点干粮如何?”
仁多观明张张嘴,没说话,那个刘审之却是十分识趣,在旁说道:“致果将军说得不错,依小的看,不到黄昏怕是送不完了。若不吃点东西,一来难耐,二来去那些个百姓家,家徒四壁的,让他们招待,不好意思。”
田宗铠听他这么一说,亦觉有理,方才点头笑着答应:“还是你想得周全。”
当下四人纵马改道,到了庙前,才发现是一座废弃的关公庙。大宋真宗皇帝,曾经下诏天下崇祀关公,至绍圣之时,天下关公庙也已十分常见。四人下得马来,刘延庆正想着要吃干粮充饥了,谁知那刘审之变戏法似的,竟然弄出两条羊腿来,还有几坛果酒,真是让众人又惊又喜。当下刘审之便在庙前生起来火来,服侍着三人一面喝酒一面吃烤羊腿。
吃得半饱,刘延庆不由颇为羡慕的对仁多观明笑道:“全托仁多兄弟的福,这般懂事的亲兵,不晓得兄弟从哪里寻来的……”
仁多观明喝了一口酒,笑道:“若非是家父所赐,便送给哥哥了。”
田宗铠却在旁边笑道:“哥哥的那个孙七亦不错呀?”
“孙七?”刘延庆愣了一下。
“哥哥还不知道?”仁多观明笑道,“好本领。那日渡河,亏他救了我好几次。”
刘延庆更加惊讶,“我却不曾听他提过。”
“那就更加难得了。”田宗铠笑道,“别的还好,就是好力气。昨晚我听云翼军的人说,他们比开硬弓,孙七一气开弓二十四次!我才能开二十次,那个刘法能开二十三次,便是姚昭武,听说年轻时也便能开二十五次!”
“果真如此厉害?”刘延庆还是不太敢相信。他自己开硬弓,一气最多能开十五次,在军中已是很值得夸耀了。
“哥哥不知道,他不是哥哥的部将么?”这下轮到二人吃惊了。
刘延庆笑着摇摇头,道:“他是慕容大总管的牙兵,要不然,我便也送给两位兄弟了。”
“当真?”田宗铠笑了起来。“既有哥哥此话,我便放心了。回去我便找唐大哥说了,将他留下来。”
仁多观明笑道:“此番慕容大总管让哥哥过来,算是亏大了。姚昭武要留下刘法,唐康时又要留下孙七……”
“兄弟说什么?”刘延庆真是嘴巴张得合不拢来。
“原来哥哥这也不知道。”仁多观明笑道:“当日我们渡河,姚昭武便想要刘法来统领那三百人,是尉收杀出来,他才没机会。但我们听说,姚昭武已经打定主意要留下刘法了,还要简拔他在姚昭武的直属马军中做副将。”
大宋军制,每个军都有直属的骑兵一个指挥,似云翼军这种部队,这个直属马军指挥,常常就是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刘法不过一个陪戎副尉,根本没有资格担任此职。但是如果姚麟有意关照,变通之法自然有的是。刘延庆虽然不喜欢刘法,但也谈不上什么恩怨,原本刘法有此机缘,也与他无关。但这时候听到这些事情,他心里面却总是有些不舒服。冠冕堂皇的说,他也算是带人来求援,援兵未至,姚麟已想着挖他的墙角,这事自是有失厚道。不过刘延庆心里知道,这不是他不舒服的原因。
不过,他也不想让田宗铠与仁多观明觉得他小器,仍是勉强笑道:“这亦是刘法的机缘。只要能大军能杀过滹沱河,解了慕容大总管之围,便是这些人全送给姚昭武,也没甚么要紧。”
“这个却要亏了唐大哥在此了。”田宗铠道。
“此话怎讲?”
仁多观明接过话来,放低了声音,说道:“哥哥有所不知道,便是一直到此时,宣台的折遵正也是反对速战的。折遵正一直认为辽人是只佯退,诱我追击。我军不动,辽军便不会动。而耗得越久,辽国国力损耗越大。若依折遵正之说,这一战,不仅要打得辽军损兵折将,还要打得他财库空空。”
“那为何?”这些事情,对刘延庆来说,便算能令他十分好奇的“秘辛”了。“不是听说石丞相十分信任折遵正么?”
仁多观明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天,低声道:“朝廷不许。”
吃了一口肉,又说道:“便是王大总管,听说亦不想速战。故每每下令,都是‘持重’二字。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不过除此二人,宣台之中,皆主速战。李祥、何去非等人,都怕辽人跑了。打幽州不好打,投石机也好,火炮也好,攻城都要有石弹,但幽州城下无石材。故此个个都想着在河北歼敌。不过依我看,打赢了河北一仗,还是会打幽州。朝廷肯定会想,西军来一趟河北亦不容易……”
刘延庆本来凝神听着,这时候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仁多观明又笑道:“不过哥哥大可放心,有唐康时在,和韩宝这一仗,那是打定了。唐康时想做的是李卫公、侯君集,出将入相。在朝中,他已经是能臣了,所缺者,一进士及第。康时生平自负,不肯考进士,不屑应制科。本来本朝以荫官入仕的名臣也有不少,唐康时也不比那些人差。可他偏还想着立军功,旁人是想以军功封侯,他却是想以军功证明自己。我看子明丞相未必不知他心思,这也是有意成全他。如今便是他最好的机会,他岂肯失之交臂?”
田宗铠却笑道:“依我看,唐大哥也配得上这军功。”又问道:“李卫公我知道的,侯君集又是何人?”
刘延庆也摇摇头,望着仁多观明。仁多观明倒也不以为怪,因李卫公李靖,在宋代地位极高,他的兵法是当时武人必读之书,二人自是知道,侯君集在唐时虽与李靖齐名,可武人未必读唐史,不知道也正常,因笑道:“侯君集亦是唐太宗时的名将,也做过宰相。”
田宗铠惊讶的问道:“也做过宰相?原来李卫公也拜过相么?是枢密使么?”
仁多观明笑道:“非也,那时还不曾有枢密使这官,唐太宗时武人亦可以做宰相。”
这刘延庆与田宗铠二人却是从未听过,当下都不胜艳羡。不过羡慕归羡慕,田宗铠想了想,还是说道:“怪不得唐时有藩镇之祸,说书的也说五代百姓之惨。家父时常说,武人便连亲民官,最好也不要做,还是专心带兵好。果然还是本朝之制,远胜于唐。[1]”
刘延庆与仁多观明亦点头称是。
仁多观明虽然年方十五,又是党项人,但仁多家自入宋以后,便生怕宋人瞧不起自己,家中子弟,除了习武之后,更要延请名师学文,如仁多观明,自小便出入白水潭,所拜的老师,莫不是当世大儒,加之他天资聪颖,因此颇有些学兼文武的模样,仁多保忠虽然不指望他能中进士,但其学问比起刘延庆、田宗铠之流,真有天壤之别。
三人又扯些闲话,吃饱喝足,方打算起身。仁多观明突然瞧了一眼庙中的关公,忽发奇想,笑道:“难得我三人在此相聚,此处又是关公庙,何不便在此处,结拜为异姓兄弟?”
自五代以来,军中结拜,便甚风行。刘延庆自是求之不得,田宗铠听了也极是高兴,三人便进庙中,拜了关公,叙了排行,方起身离去,继续送他们的粮食。如此又是一个下午,直到戌初时分,三人才回到营中。
回营之后,刘延庆便隐隐感觉营中的气氛又有些变化,似乎更加紧张。但他也不以为意,辞了田宗铠、仁多观明,自回帐中歇息。方到帐前,却见孙七正等在帐外,他又看了一眼孙七,怎么也不相信此人是一气能开二十四次强弓的壮士,心里不由摇了摇头。却见那孙七快步过来,禀道:“致果可回来了,唐参谋遣了人,让致果一回营,便速去帐中相见。”
刘延庆一怔,诧道:“可知道是什么事么?”
“这却非小人所知。”孙七禀道,“不过,云翼军忙得不可开交,许多人都在擦拭兵器,怕是又要渡河了。”
“这般快法?!”这一日下来,刘延庆尽是听到些令他惊讶的消息,这时也不敢耽误,随便进帐擦了一把汗,便连忙前往唐康帐前听令。
到唐康帐前,倒未久等,方一通传,唐康便传他进帐。进去之后,刘延庆才发觉田宗铠、仁多观明都在,唐康正埋首看着一幅地图,刘延庆行礼参见,他头都没抬,只是说道:“刘将军今日不在,某与姚、种二位将军已经定策,明晨便即渡河,与韩宝决一死战。”
唐康这例行公事的一句话,便表示他已经尽到对刘延庆的礼数了。当然,刘延庆心里也知道,这点点面子,也不会是给他刘延庆的,而是给慕容谦的。他只能讷讷说道:“想不到姚老将军与种将军准备得这么迅捷,左军行营上下……”
刘延庆话还没说完,唐康已经打断他,“不是准备妥当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啊?”刘延庆一时没有听懂。
“下午接到急报,阳信侯与耶律信战于河间,我军不利。张整的铁林军中了耶律信的诱敌之计,若非苗履率宣武一军增援,从此就没有铁林军了。战报称耶律信麾下,有五千黑甲军,重甲长矛,他们的长矛较铁林军的长枪还要长上许多,善于冲陷。辽军先以轻骑佯败,诱铁林军追击,然后以黑甲军出奇不意冲击,铁林军阵脚大乱。若非宣武一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直娘贼,到处都是黑衣军,辽人到底有多少黑衣军?还各不相同!”
唐康恨恨骂道,又说道:“看起来辽人还有杀手锏。步军与之作战,仍要步步为营,凭着强弩利弓火器与之相抗,刘将军回去后,也要请横山蕃军多加提防。”
刘延庆口头应是,心里却是苦笑。横山蕃军可不是禁军,哪来的强弩和火器?
“阳信侯已经退回河间府,这番失利,想要夺回君子馆,扼制官道,便已是水中月、镜中花。何畏之收得了乐寿,却又按兵不动,我看河间诸将,根本是在摇摆不定。想击败辽军,夺回官子馆,控制官道,力有不足;欲击饶阳而置辽主、耶律信不顾,又心有不甘。如此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唐康若不是顾忌着田烈武这层关系,早已经破口大骂,“某与姚、种二公相议,皆以为欲以河间之兵留辽主与耶律信,难矣。求人不如求己,倒不如我们自己死战,若得渡河,牵制住韩宝,则辽主与耶律信终亦不能弃之不顾。”
唐康说到这里,突然抬头,一双锐利的眸子盯着刘延庆,恶狠狠的说道:“明日一战,有进无退!姚老将军要亲率先锋渡河,唐某要镇守中军,不能为先锋,然为鼓舞士气,刘将军与我麾下诸校尉,皆要入先锋营,为士兵表率!”
刘延庆心中一寒,颤声应道:“遵令!”
唐康又凛然说道:“明日某执宝剑于河南,有敢退逃者,立斩不赦。吾辈要么于安平痛饮高歌,要么忠烈祠相见。君等若全部战死于滹沱河之北,康亦当自刎于滹沱河之南以报之,绝不相负!”
刘延庆已经完全不敢去看唐康那疯狂而冷酷的眼神,甚至喉咙干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绍圣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这一年中,刘延庆已经经历过许多次的激战。做到横山蕃军都参军后,他本以为此生应该不会再害怕那样的激战了。他记得他曾经有几次,似乎是忘记过害怕的。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开始发生的一切,与二十二日发生的战斗,几乎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刘延庆被姚麟安排在先锋营,而不是河对岸的高台上观点。辽军也不会再被宋军的弩机杀个措手不及,不过云翼军也自有他们的办法,军中的工匠改造了几百枚的霹雳投弹,几十名宋军前锋渡河之后,不待辽军赶到,便纵马狂奔,到处扔掷这种霹雳投弹——点火之后,这种改造过的投弹,并不会爆炸,而是放出加了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浓烟,这本是在拥霹雳投弹之前,宋军就已经掌握的技术,这时候他们又拾了起来。
很快,数里之地,浓烟弥漫,任何人只要吸一口这种烟雾,都会被呛得眼泪鼻涕齐流。老天作美的是,天空中,竟然一点风都没有。
赶到的辽军被这浓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派小队人马穿过浓烟来侦察,呛得眼睛都睁不开的辽军方出浓烟,便被宋军用强弩一阵猛射,只余下几匹战马跑了回去。
然后辽军开始漫无目的射箭,但这不会有什么作用。刘延庆甚至还听到辽军军中类似于念咒的声音,这多半是他们随军的巫师——刘延庆也不知道辽人叫做什么,不过他知道辽军军中都有这样的人存在,既要作法占卜,同时也是军医与兽医——在作法。大概辽人以为这是宋人施了什么妖法。
也许是辽人巫师的咒语开始见效,当然,更有可能是突然刮起的那阵大风起了作用,浓烟很快散去——时间短得可怜,宋军先锋的阵形都没能完全列好。
但宋军也应该知足。若这阵风早来一会,他们的处境会更加困难。
然后就是血战。
幸运的是,这次来的不是彰愍宫,原因大概是因为东边龙卫军选择的河段,离安平更近。但不幸的是,这次辽军来的兵力更多。
姚麟的战术十分简单。就是要设法将辽军拖入混战之中。让优势的辽军往来进退,一次次向宋军射出密集的箭雨,对于被迫背河列阵的宋军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自古以来,都是骑兵利平坦,步军利险阻,若是陷入这样的战斗中,那么辽军的优势得以充分发挥,而云翼军却还不如一支步军更有战斗力。
因此姚麟不惜冒险削弱阵容的纵深,分薄自己本已有限的兵力,将先锋营分成左中右三军。左右各两个指挥,中军包括第一营的一个指挥、军直属一个指挥、敢战士一个指挥。他亲自指挥中军,而由魏瑾指挥左军,尉收指挥右军。然后同时猛攻辽军的中央与两翼,迫使辽军无法使用他们最喜欢的中军佯败,两翼包抄战术。
辽军很快就知道了宋军的意图。可能是自恃有着两敌于宋军的兵力,尽管他们本可以一边后撤一面向后方射箭,耐心的让宋军落入他们擅长的骑射战中,可结果辽军还是毫不犹豫的就接受了挑战。
而让辽人意想不到的是,宋军在这场战斗中,竟然占到了一些事先没有人想到的优势。
这只辽军是由宫分军与较精锐忠诚的部族军组成的联军,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而其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二,使用的是马刀,而云翼军除了武官以外,却全部是统一的长枪。
契丹人大概已经好久没有接受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部队的挑战了。
所以他们有些忘记了,在混战格斗之中,直刺的长枪相对马刀之类,有着很大的优势。辽军的骑兵们总是能巧妙的周旋到自己更趁手的一边,一次次从马上用长刀挥出完美的弧线,砍向右侧的敌人,大部分时候这是没错的,尤其只是面对他们以前那些装备简陋的敌人来说,更是如此,那往往意味着一个敌人的死亡。但是,当他们的长刀砍在云翼军精良的铠甲上时,宋军却往往只是受一点伤,就算是把他们砍下马去,他们也依然活蹦乱跳。尽管那一定会疼得要死。
而相反的一面,当身边高速冲过的云翼军将长枪刺向辽军之时,战场之上,立时就会多出一具尸体。
这甚至是宋军也没有想到的。因为这也有相当程度的运气,虽然辽军的兵制决定了士兵们擅用的兵器难以统一,可是几近三分之二人使用马刀,却不能说完全与运气无关。
云翼军的士兵们,被辽军砍得残不忍睹,可是战场之上,更多的却是辽军的尸体!
虽然很多云翼军士兵也缺少经验,他们总是刺得太用力,结果长枪扎进敌人身体后,用一只手抽不出来了,然后要么不得不弃掉武器,要么就是露出破绽,结果挨上辽军狠狠的一刀。
刘延庆就亲眼看见几个这样的宋军,他们用尽全力的冲杀,当他们手中的长枪洞穿辽人的身体后,他们却拔不出来了。但战场之上,不会给他们时间,稍一犹豫,后背上就会挨上重重的一刀。
尽管占到意想不到的便宜,可是辽军的兵力优势还是足以弥补这一切。
一旦到了战场上,刘延庆求生的欲望,就会让他拥有压倒一切的冷静。他亲眼看到左突又杀,又吼又叫的刘法被几个辽军围攻,身中至少受了五六处伤;还有姚麟,尽管穿着与寻常士兵一样,可他的年纪就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刘延庆离他离得远远的,这老头身上至少有三处刀伤,一处枪伤,可是生怕辽军不知道他似的,每一次冲杀,都要大吼“忠烈祠见”,嗓门之大,几里之内都听得清清楚楚。若非是一堆亲兵拼死护着,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云翼军的人都是些疯子。
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忠烈祠见”的吼声。每一次砍杀,每一次高速的冲刺,他们都会大喊!
这可真他娘的不吉利。还有些人,被砍下马后,居然点燃霹雳投弹就扔。刘延庆恨得破口大骂,在这种混战之中,乱扔这玩意,是会炸到自己人的。
他可一点也不想和他们忠烈祠见,就算是去吊祭也不想。他不喜欢死人多的地方。
他始终注意与孙七、田宗铠、仁多观明在一起,互相援手,他也不喜欢刀刺,其实长刀也是可以刺杀的,只不过要练习,那些辽兵喜欢砍杀,一方面是一种习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相比而言,砍杀不会露出更多的破绽给敌人。只要你耐心的与敌人周旋,等到敌人到了你的右侧再出招,就不会露出破绽。而刺杀就不同,为了借力,你必须要低头弯腰,如果没刺中,很可能后脑勺上就会被人来一下。
所以刘延庆总是很有耐心。而且辽军的装备也是因人而异的,他们的盔甲都是自备的,有些人很好,有些人很差,一刀砍下去,也是会死人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那么不要命呢?
不管唐康在滹沱河如何拼命的擂鼓,不管身边如何到处都刀枪碰撞,血肉飞溅,战马嘶鸣,喊杀震天,刘延庆都会一直在心里默念着,让自己冷静,冷静。
那种竭嘶底里的“忠烈祠见”,尤其是从姚麟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口中一次次喊出来,的确是会让人抑制不住的热血上涌,不顾一切的。刘延庆几次都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冲到姚麟身边,与他一起并肩做战。
在他身边,田宗铠、仁多观明早已经杀红了眼。不过幸好还有那个孙七,他居然是用剑!这可真是罕见。不过想到他是标师出身,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刘延庆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他的武艺,他很象个训练有素的骑兵,尽管他的兵器比别人都短许多,这在战场上本来是一个极大的劣势,但他总能准备的抓住瞬间的机会,一剑刺入敌人的胸膛,不深也不浅,足以致命,又能迅速的拔出剑来。
难得的是,这家伙也很冷静。就象是一群厮杀的狼群中的一只豹子。他时时刻刻记得不离田宗铠,替他挡住背后的攻击,如果田宗铠和仁多观明冲散,他会马上设法把他们聚起来。
这让刘延庆轻松许多。自从三人结义之后,不管是从感情还是从利益上,刘延庆都衷心的不希望这两人有事。
至于刘延庆自己,他觉得自己更象是一只被卷入狼群混战的狐狸,只是竭力全力的保护自己的生命而已。这个简单的目标,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在战场上,时间的流逝是不知不觉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延庆感到一阵轻松。
他这时才有心力来观察整个战场,这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开始——辽军开始退却!
身边的田宗铠、仁多观明吼得更加高兴了,得势不饶人的开始追杀辽人。而刘延庆却只觉得一阵轻松。
他又活下来了。
他四下张望,观察着这个他们开始胜利的战场,却意外的发现刘法——他倒在一个辽兵的身上,胸口还插着一杆长枪。
这一刻,刘延庆仿佛被雷击中。
他跳下马去,快步跑到刘法的跟前。望着这个人,这个心高气傲,才华过人却命运不济的袍泽。他一点也不喜欢他,站在他尸体的面前,他也这样说。
但是,刘延庆仍然觉得双眼模糊了。《《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六之上)
《《shuyaya》》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六之上)
两天后,九月二十七日。
滹沱河之东,河间府,乐寿县城之北。北距饶阳约九十里。
一支绵延数里的庞大军队,正沿着乐寿、饶阳之间的道路,不疾不徐的行进着。这支军队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它肯定是宋军,赤红的战旗,赤红的战袍,无不昭示着这一点。但是,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辽军拦子马看到这支宋军,也会感到疑惑。
这支人马近三万之众的军队可谓旗号混杂,大军的前军是额头上刺着青铜面具的环州义勇,紧随其后的是一支奇怪的雄武一军,拥有数以百计的战车,军中还有高举着猎鹰展翅旗的神射军,最后段的则是战旗简陋得只绣了“镇北”两字的镇北军。
而对于统领这支混编部队的何畏之来说,他要做的事情几乎与一个行营都总管没有区别。因为他麾下,永远都不能称为一支军队,而是四支军队。环州义勇对何畏之这个老长官十分尊重,但是,尽管除去伤病折损之后,只余下一千余骑,但是他们的旗号是先帝高宗皇帝亲赐,走到哪儿,他们都觉得自己是鸡立鹤群的。对于他们来说,殿前司的神射军也罢,河朔军的雄武一军也罢,杂牌军的镇北军也罢,都是一路货色——没有必要详加区分,统一简称为“友军”即可。至于神射军,虽然打残到整编下来只剩下一个营的兵力,可他们依然是殿前司禁军,穿着绿色背子,装备精良,能将环州义勇看成“友军”,已属纡尊降贵。而雄武一军则是真正的地头蛇,自以为深得宣台器重,他们的都校病重不能参战,代理指挥的和诜与何畏之一样,都是宣台的参议官,更何况他们本来是由王厚亲自节制,是临时调到何畏之麾下的——他们觉不觉得自己是何畏之的部下,这都还是一个问题——更麻烦的是,雄武一军的兵力,占到何畏之麾下这支大军的一半。甚至可以说,倘若没有雄武一军的加入,不管王厚下达多少命令,何畏之也是绝不会冒然进攻饶阳的。何畏之没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以步抗骑是需要资本的,镇北军这七千余步军,最好还是谨慎一点儿使用。
饶阳虽然只有萧岚领着少量宫分军与大群的部族军,可是他们离肃宁也不过六七十里,耶律信的援军随时能到。何况,真是堂堂皇皇的战斗的话,靠着镇北军和环州义勇、神射军残部,他也未必打得过萧岚。
但唯一真正听话的却也只有这一万余人的镇北军。
如果多给他一点时间,何畏之有信心将这三万人马,训练成一支真正的天下精兵。不过,天底下是没有如果的,现在的宋廷,不会让任何人长期统率三万之众的军队。而王厚将雄武一军调来给他,何畏之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在姚麟和种师中渡河之后,趁着韩宝还没有跑之前攻下饶阳,恐怕是王厚做梦都在念叨的事。所以,尽管以步军为主,可他的兵力现在比慕容谦还雄厚。这是何畏之一生带兵最多的时刻,可若他不能攻下饶阳并守住它,从此以后他都不用想着带兵这件事了。
天下不会有完美的事。就着手头这点材料,也得做一桌美味出来。
好在雄武一军,即使在何畏之心里,也认为是值得期待的。
大军缓慢的又走了几里之后,何畏之突然下令全军就地休息。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此时离吃饭的时间也太早了一点。然后,何畏之又让人去将何灌和他的环州义勇全部召了回来。
何畏之的这支军队,不是那种纪律严明的禁军。除了神射营的那几千人还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其余诸军,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回来的何灌和那些环州义勇,经过雄武一军的军阵之时,甚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唿哨声。
但何畏之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种无视军纪的行为。
他将在镇北军统领三千马军的骑将仁多观国和与何灌一道叫到跟前,细声吩咐了些什么,然后,何灌与仁多观国便领着所部的骑兵,卷起战旗,往东北方向扬长而去。
他们走了之后,何畏之才向诸将宣布,他刚刚接到河间府的求援,田烈武在肃宁以东再次被辽军围住了。刚刚从东边飞奔而来的哨探,便是报告此事的。不过,他虽然派出了几乎全部的骑兵,但是全军仍然要继续向饶阳推进,因为这正是大好时机,肃宁不会再有辽军来支援饶阳了。
何畏之旋即调整了兵力部署,将神射军调了回来,补充中军,而让雄武一军独自担当前军的任务。
与此同时,前军雄武一军的军阵中。
“我道何畏之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雄武一军都行军参军褚义府撇了撇嘴。
一个参军也有些不屑的说道:“方才处分,便是所谓的‘进退失据’了。便是阳信侯被围,既不当告之军中,乱我军心;亦不当敌情不明,便急急忙忙遣马军赴援。所谓‘远水不解近渴’,当今之计,仍然要先打下饶阳,方是围魏救赵之法。”
“正是,大军已经布阵行军,方才那般调度,若万一有辽虏在近,我军阵形大乱,非遭溃败不可。”褚义府把头转向和诜,又说道:“何畏之虽然好大名声,可他到底从未带过这许多兵。只是王大总管是西军的,总是瞧不起我们河朔军,这支大军,本当由和将军来统御,却偏偏要交给这个连禁军都没正儿八经统率过的何畏之。”
“适之休要胡说。”和诜连忙喝止住褚义府,有些担心的回头看了一眼都虞侯硃行俭,见硃行俭没有留神这边,这才稍稍放心,沉声说道:“是谁统率大军,无甚要紧,如今不宜有西军、河朔这等门户之见,还要同心协心,方能击败辽虏。”
但其实和诜心里面,对褚义府们的言论,却是颇以为然的。虽然碍于身份,不得不说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却终是心有不甘,想了想,又说道:“何况,便是大总管重用西军将领,亦是因为我们河朔禁军不争气。诸位想想,仗打到现在,除了云骑军,咱们河朔禁军可有甚好说的事迹?尤其是武骑军荆岳,将吾辈的脸都丢光了。”
“昭武亦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虽说是荆岳不争气,然有一半,亦是枢府向来偏向西军之故。”褚义府却很是不服气,说道:“我雄武一军却非武骑军之流可比,此番出征,必能让朝廷上下,刮目相看。”
自训练环营车阵之后,和诜对于雄武一军的战斗力,也是十分自矜,当下虽不说话,却等于是点默认了。
褚义府又低声说道:“昭武好好看看后面,如今去打饶阳,虽是何畏之统领,可靠的是谁?还不是我们雄武一军?难不成能指望神射军那些残兵败将与镇北军那些乌合之众?”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和诜的脸色,见和诜没有制止之意,舔了舔嘴唇,声音放得更低了,“这一仗,是我们雄武一军卖力,打赢了,却是何畏之之功!下官以为,甚是不值。”
这些话,却是完全说到和诜心坎里去了。这个念头,在他心里面,不知道已经打了多少个转转。但他口里却还是要喝斥道:“适之胡说些甚么?”
但他的语气,却正在鼓励褚义府,褚义府又说道:“昭武心胸宽广,不计较这些,可也得为我河朔禁军的声誉想想。”
“休说这些没用的。”和诜皱了皱眉,“如今难不成我还能回头去劝何畏之回去歇息?”
“那却不必。”褚义府嘿嘿笑道,把头凑到和诜耳边,低声说道:“只需如此如此……”
宋军中军。
“昭武,和将军他们走得有些快了。咱们要不要快点,或者让他们慢一些?两军离得太远,恐为辽人所乘……”
“不必了。”何畏之瞥了一眼前面已经越走越远的雄武一军,眼神冰冷得让人害怕,“整好队形,不必走得太快,只管管好自己,小心辽人偷袭,给我盯紧行军阵列,阵列一乱,便停下来休整,毋要保持方阵。”
“遵令。”何畏之身边的部将们都是无奈的在心里叹了口气,离辽人还有八十多里,就开始以作战方阵的阵形行军,这未免也谨慎得过份了。他们又不是正在从辽军的重重包围中突围。但是没有人敢劝谏何畏之,因为没有人敢正视他的眼神。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肯定是在恼怒和诜不听号令。这样的军中权力争斗,谁也不想卷入其中,引火烧身。
最终,当夜幕快要降临之时。
雄武一军距离饶阳城,已不足三十里。和诜派出去前哨斥侯,甚至已经到了饶阳城脚下。而何畏之的中军,离开乐寿却还不到二十里。也就是说,宋军的前军与中军之间,相距超过四十里!若以当天何畏之的行军速度,再走两天,他才能赶上雄武一军。《《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六之下)
《《shuyaya》》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六之下)
饶阳城。
据说这座繁盛的城市,最初只是司马懿征讨公孙渊时为了保证运粮的安全而筑的一座城寨,但是,到宋朝之时,尽管城边的滹沱河经常泛滥成灾,城市每年都要面临洪水的威胁,可是它的繁胜,仍然令萧岚艳羡。即使是在被辽军攻占之后,城中早已经被破坏得残破不堪,可是站在城墙上俯视城内,仍能想见它全盛时的气象。
不过,今晚,萧岚却不得不转过身来,将目光投向城外。南方。这个时间,其实就算站在城墙上,也是看不到什么的。他只是在用这样的形式思考。
萧岚此时所掌握的情报,让他觉得宋军简直是在侮辱他。
一支杂牌军,半途几乎全部的马军奔往河间,然后一群乌合之众远在七十里开外,另有一支奇怪的南朝禁军,列阵于三十里外。
从旗号来看,虽然这支奇怪的宋军带了大量的战车、骡马——数量多得惊人,人数也不少,可是,却是雄武一军!
萧岚问遍了他所有的参军,所有的将领,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了无数遍。都是同一个结论——那是一支纯步军,而且还是河朔禁军!原本应该驻扎在大名府!
他记得韩拖古烈回来后,曾经和他提过一支奇怪的宋军,虽然他当时也不曾细问,但他记得很清楚,韩拖古烈并不曾提醒他要仔细提防这支宋军。
可这实在有些诡异。
如果在其他的地方,萧岚一定怀疑这是一个诱饵。然而这是在平原之上,宋人就算是想设只伏兵也不好设。更何况这支雄武一军带了这么多大车,宋人如果想引他们上当,这些大车就是累赘,逃跑的时候,只会碍事。
而若不是诱饵的话,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战机。
但情报显示,宋军的主将是何畏之。没有理由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这支雄武一军的主将是何人?”突然,萧岚脑子里灵光一现。
“将旗上写着‘和’字。”
“和?”萧岚摇了摇头,他没什么印象。
“下官听说南朝石越的宣台中,有个姓和的……”一个幕僚在旁边说道。
“对,下官亦曾听说,叫和诜,是个昭武副尉,做的是参议官。”
“何畏之亦是参议官。昭武校尉,只大半级。”萧岚抿紧的嘴边,露出一丝笑容。
“签书是说,宋人将帅失和?”
萧岚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回答他的部将们,“拦子马道,何畏之统共约有三万人马,又称这个和诜部下,有一万五六之众。南朝编制,步军正好约一万五千人马。那便是拦子马没算错。统率着半数兵力,到底也是整编禁军,而主将手下,却是些所谓‘镇北军’之流的乌合之众,武衔又只低下半级。如此局面,肯乖乖俯首听命的人,只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来。”
“可石越刚刚才杀了荆岳……”一个幕僚将信将疑的说道,“况且,他也未免太胆大了。区区一支河朔禁军,敢来送死?”
“必然是有些古怪的。”萧岚道,“拦子马说有近三百辆大车,其中必有玄虚。虽说利令智昏,可要没有些倚仗,亦不敢如此。可要想知道有些甚玄虚,站在这儿想,终究是想不出来的。”
“拦子马称宋军扎营时,将大车首尾相联,组成一个扁平方阵。”
“那是汉人曾用过的法子,靠着车阵来以步破骑么?”萧岚笑了起来,“走,休管他许多,且去试试,瞧瞧河朔禁军如何突然变得有出息了。”
“签书要夜战么?”几个幕僚、部将都吃了一惊。
萧岚看了他们一眼,笑道:“君等不知夜长梦多么?”
尽管天色已经全黑,但和诜还是下令营中点燃火炬,士兵们亦不得解甲。此时他心里稍稍有些后悔,他们离饶阳城太近了一些。后面的何畏之早已不见踪影,他已是孤军深入,而据此前探马的侦察,饶阳的辽军,当有两万之众。虽然全是些私军、部族军之类,可这也是敌众我寡。而环营车阵的威力,却并未经过实战检验。按照折可适、何去非的说法,环营车阵最好还是要依险列阵,专心只对付敌军两面为宜。因为他军中的火炮,还是太少,不足以发挥此阵真正的威力。
几经改良、调整之后,雄武一军如今拥有大小火炮一百五十余门。而实际上拥有火炮战车的,只有四成左右的部队。他们最终的编制,是一个大什配备一辆战车,一个指挥十辆战车,全军战车二百五十辆,加上辎重车,共有三百辆大车。而其中约四成左右的战车配备克虏炮或相当程度威力的大炮一门,或者较小型的速射子母铳两到三门,每车配有三名也就是一个伍的炮手,一个伍的刀牌手,一个伍的车夫。此外长枪手、弩手各九名,也就是一个什,弓手两个什共计十八名。战斗之时,刀牌手竖起大盾,保护车马,火炮架在车上发射,长枪手在后保护火炮,其后依次是弩手、弓手。战车都是特别设计,可以首尾相连,布成方阵。因为火炮数量有限,只能隔一辆车配备一辆火炮战车,而大阵的两侧都没有火炮。因此他们的方阵必须较为扁平,减少侧翼的破绽。其余如军部直属的一个指挥的轻骑兵等兵力,其主要任务不是战斗,作战之时,便躲在车阵之中。但这支骑兵也是至关重要的,因为结成车阵需要时间,因此必须依靠这支骑兵进行侦察,行军时进行警戒,能便及时发现敌军。
打心眼里,和诜就觉得这个环营车阵,完全是给河朔禁军度身定做的战术。和诜很喜欢这种刺猬一般的感觉。让他非常有安全感。他布阵之后,南北方向,各有大小火炮七十多门,虽然按照折可适、何去非的构想,最好是每面增加到三百多门,可是和诜已经觉得十分足够。他甚至觉得,环营车阵唯一的缺点,就是只适合在河北平原作战。这个阵法其实是对宋军重兵方阵的改进,只要地势平坦,补给充足,和诜无法想象辽军有什么能耐能破此阵。而最妙的是,此阵稍加改进,还很合适攻城——只要枢密院舍得花钱给他们装备攻城炮的话。
所以,和诜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在他心里,尽管还没有正儿八经打过一仗,可是神射军之类的,他已经认为从此可以消失了。
不过,虽然想得如此轻松,可事到临头,和诜心里依然还是有些紧张。两万的辽军,不管那是什么部队,也是两万马军,若是以前,只要听说有这样的一支军队,和诜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赶紧找座城池去坚守待援。
只要想到他居然敢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这个最利于骑军作战的地区,布一个方阵过夜,和诜就觉得很不真实。他几乎有些神经质,不断的在阵中检查着,尤其是折可适与何去非提过的两翼的弱点,他总是下意识的去看,好象辽军一定会从那儿进攻。那儿也是隐藏的阵门,阵中骑兵的出入,都要经过那儿。
当和诜不知道第几次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两翼之时,忽然,他浑身哆嗦了一下,他看到一骑轻骑自阵门飞驰而入,那骑兵下了马,快步跑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
“禀昭武,饶阳辽军大举出城。”
和诜愣了一下,方才又问道:“可看清有多少人马?”
“到处都是火炬,密密麻麻,总有数万之众。”
和诜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停顿了那一刻,突然便如竭嘶底里般的大声喊了起来:“都起来,打起精神,准备迎敌!”
顷刻之间,整个车营之内,如同一锅沸水一般,开始忙碌起来。到处都有人在喊着:“火药,火药!”“铅子!”“火矩都点起来!”“扎好大牌!”
当雄武一军的车阵之内再次寂静下来之后,夜幕笼罩的平原之上,清晰可闻的,是辽军数以万计的战马踩踏大地发出来的那种沉重如雷的声响。辽军分成三个大阵,齐头并进,听着大地传来的雷鸣般的闷响,看着那仿佛一眼望不到边的火把,宋军的车阵之内,许多士兵全身都在哆嗦。许多平端着弩机的士兵,手一直在颤抖。尽管经过整编,但雄武一军中,有大量的世代从军的士兵,他们的祖先,有些甚至可以上溯到唐代的魏博兵,但是,到他们这一代之后,早已没有了祖先的勇悍。对大多数人来说,当兵只是一份世袭的职业,有着稳定可观的收入。在此之前,他们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要打仗。若是在整编之前,河朔禁军中不仅无数的吃空饷,更有大量的禁兵,他们虽是禁兵,但只是因为祖辈、父辈的关系,每个月空领俸禄,实际上从来不操练,也不住在兵营的。
和诜听到硃行俭用他的大嗓门不断的高声喊着:“孩儿们,休怕!休急!听号令行事!”其实他的心,都已经紧张得提着嗓子眼了。他紧紧盯着辽军,在心里估算着距离,可是越是紧张,越是算不准。
辽军越来越近,仿若是已经近在眼前。和诜却还是拿不定主意,直到一个参军过来提醒他辽军已经进入克虏炮的射程之内,他才恍然想起,他军中还有特别设有神卫营出身的参军!
慌忙下令:“开炮!”
这两个字一出口,仿佛有个什么包袱被卸了下来,和诜重重的出了口气——然后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红了脸想去悄悄去看旁边的部将是否注意——但马上,他的注意力被几十门火炮齐射时发出的轰隆巨响所吸引。
夜空之下,数十门火炮吐出炫丽的火舌,在几十声巨响之中,炮子正好从正面击中准备发起冲锋的辽军前队,顷刻之间,数十骑辽军从坐骑上摔了下来,更加要命的是,许多辽军战马受到惊吓,发起狂起来,载着他们的主人四处乱窜,辽军的军阵一片混乱。
火炮每发一炮,需时间冷却、填药,这本来应该是辽军的一个机会,但是,辽军显然被突如其来的炮击打懵了,连和诜都能清楚的听到,辽军军阵中,到处都是声嘶力竭的喊叫声,辽军不仅停止了刚刚准备发起的进攻,还缓缓后退,重整阵形。
和诜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一个错误。
他应该耐心一点的,等着辽军冲锋,等到他们拉开弓箭的那一刻,那时候开炮,才是最佳时机。
不过此时也没有人注意到因为羞愧难当而满脸通红的和诜,火炮才一次齐射便击退辽军,雄武一军的军阵之内,只沉寂了一会,便马上响起震天的欢呼声。连硃行俭都是笑容满面。
不管怎么说,旗开得胜,每个人都变得更有信心。
但辽军并没有因为宋军有火炮便惊走。
他们象一群贪婪的狼,虽然受了点小伤,但舔好伤口之后,便马上又卷土重来,畏惧却又不甘心围绕着宋军的车阵,耐心的寻找宋军的破绽。
宋军突然的火炮齐射,的确是让萧岚吃了一大惊。但是当他经过下令退兵的慌乱之后,发现宋军并没有追上来,他立即便意识到,宋军技止此尔。空有犀利的火炮,却没有足以扩大战果的骑兵。这样的对手,并不可怕。
没有人会怕一只刺猬。只不过需要寻找一个下嘴的地方而已。
甚至可以说,这是最有价值的目标。
成千上万的骡马,已是巨大的财富。还有这么多火炮。宋军的炮击,让他吃了一惊,却没有让他害怕,而是让他更加兴奋。这就是韩拖古烈提过的那支南朝军队,让他惊喜的是,南朝操练的这支新军,居然不是西军,而是河朔禁军。
若是西军,萧岚也许会放弃。毕竟两万骑兵,能不能啃动一支打定主意死守的西军步军,是很难说的事情。不仅代价昂贵,时间上至少需要几天……萧岚不怕付出代价,可是他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
但河朔禁军就不一样了。只要他能找到弱点,一击得手,他们是不会有什么韧性的。何况,方才的炮击,就明显暴露出那个和诜只不过是个没有实战经验的草包。那几乎是一次友好的提醒。
萧岚马上识趣的将部队调离宋军的正面,并下令部下塞住战马的耳朵。
周旋了一小会之后,他突然派出三百骑向宋军车阵的后方发起冲锋。萧岚从方才火炮的声势来看,觉得宋军怎么着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火炮……更何况,将大量火炮部署在方阵的后方,未免浪费。
果然,这次宋军没有开炮,而是用弩机在齐射。
眼见着冲锋的骑兵已经可以拉弓,萧岚号角再响,第二队三百骑也冲了上去。但他的号角方响,突然,宋军大车前的大盾闪开,明亮的火矩,映照着黑黝黝的炮管。“上当!”萧岚心里一阵惊呼,宋军的火炮再次响起。
虽然带队冲锋的辽将颇为机智,一看到宋军战车上露出火炮,就立即大吼着变阵,原本密集队形冲锋的辽军,迅速的分散开来,让不少辽军因此幸免于难。可这次进攻到底又瓦解了。
自萧岚以下,心有余悸的辽军将领们,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宋军的火炮火力并不能完全覆盖他们车阵的正面与后方,但是,这个火炮数量,已经足以让辽军咋舌。而最重要的是,在宋军火炮的攻击下,萧岚根本不要妄想什么阵形。不能保持阵形与密度的骑射毫无意义,唯一的攻击方式,就是一波接一波,前赴后继的冲锋强攻。先是硬冲,然后射箭,最后肉搏。有人会死,伤亡会很大,但是,宋军的火炮打不到每一个地方,而且萧岚肯定他们的火炮每发一炮后,同样会有间歇的时间。
问题是,就算舍得伤亡冲到宋军的车阵前,那些大车可不是战马能越过的。大车后面肯定还有手持长枪的宋军。若是萧岚自己,他就会这样布阵。
眼前的美味,令人垂涎欲滴。可是要想啃下来,很难说会崩掉几颗牙齿。
萧岚一面思忖着,一面决定再试一下宋军车阵的东翼。宋军的这个车阵,两翼宽度相对较窄,大军施展不开,利守而不利攻,原本并非最优选择。但无论如何,每个地方都要试探一下。
与此同时。
饶阳城。为了集中兵力,一举击溃雄武一军,萧岚带走了大部分的兵力,此时留守城内的,只有不到两千的老弱病残。深秋入冬的季节,河北的夜晚,已经颇有寒意,特别是在这座两河相交的高城之上——饶阳城虽然年久失修,残破不堪,但入宋之前,却曾经也是一座相当重要的城池。只不过自从周世宗收复关南之后,特别宋辽澶渊之誓以后,两国久无战事,饶阳城的军事地位早已一落千丈,宋廷也没有多余的财力用来修葺这些无关紧要的城墙,几十上百年的风吹雨打,再加上洪水常年的侵袭,饶阳城不仅有好几段城墙曾经塌踏,是后来的地方官临时勉强修补起来,而且甚至还有些地方,被人为的掏出一个个的狗洞来。也因此之故,当日辽军大军至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此城。
此时,这些留守的辽军士兵百无聊赖的抱着武器,坐在饶阳那残破失修的城墙之上,躲避着夜风,低声的聊着闲话。偶尔才会有人探出头去,向城外张望一下。但其实也看不到什么,城头虽然有火把,可是这些火矩甚至不能让他们看清楚城下——因为城市的发展,各种建筑建得鳞次栉比,不仅城内的民居已经建到城墙之下,甚至还延伸到了城墙之外。辽军也没有人力与闲心来拆掉这些房屋——虽然饶阳对目前的辽军也算比较重要,但他们本来也没打算靠着象宋人一样守城来控制此处。对于辽军来说,若然宋军来攻,他们绝不曾想过要缩在城中,而会更愿意出城迎战。城池的意义,只是一个较安全的睡觉的地方,一座粮食的存放之所,以及,万一遇到敌众我寡无法应敌时,聊以坚守的地方——他们最多只要守一天,肃宁一带的耶律信的援军,就会赶到。
不过,自萧岚以下,也没有人想过会需要耶律信的援军。在河间、深州这种地方,敌军出现在哪儿,大约有多少人马,几乎是一目了然的。
“哥哥,你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一个年轻的守城的辽兵把双手拢到了袖子里面,背靠女墙坐着,用阻卜话低声问着旁边一个正在擦着头盔的大汉。那是一个南朝拱圣军所戴的制式头盔。对于这些阻卜士兵来说,缴获的南朝盔甲,是他们最珍贵的战利品。在部族之中,极少人拥有盔甲,更不用说这样手工精良的上等货。
“不知道。”那大汉头也不抬的回道,说完,想了想,又说道:“前几日听说,恐怕还要打一阵。”
“真想早点回去。死去的兄弟已经不少,抢到的东西也足够了。再说这是契丹人和南人的恩怨……”
“你想又有何用?哪个部族敢开罪契丹?忘记普颜氏的下场了么?”那个大汉冷冷的说道,“咱们也和南人做过生意,早些年前,还有不少南人带着商品来部族中,给贵人们送去各种礼物,那时候你还小呢。”
“是真的么?”年轻的阻卜士兵怀疑的瞪大了眼睛。“他们怎么来的?”
“偷偷的走阴山。”大汉低头说道:“南人都很大方,很友善。不过,贵人们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带来灾难,有几个部族,就是因为接受了他们的礼物,和契丹人做对,才有了灭族之祸。所以后来,他们一来,贵人们就把他们赶走。有些部族还抢了他们的货物,杀光他们的人。慢慢的他们就不来了。契丹人和我们生活习惯一样,南人和我们不同,狼和狼生活在一起,狗和狗生活在一起。而且,耶律信、耶律冲哥,都是天下最好的勇士,我们阻卜人也认他们是英雄。”
“哥哥说得不错。女直人才和南人眉来眼去。听说东边的宋军中,有许多女直人,他们一见着南人就降了。”
“女直人和我们不一样,和契丹人也不一样。我们看他们不顺眼,他们看我们也不顺眼。女直人会做海贼,会造船出海,和南人互市,我们只会骑马。不过女直人也怕契丹人。”
“海?海是什么?”
“不知道。好象是和斡难河一样。”大汉摇摇头,将擦好的头盔戴在头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又说道:“我也希望这场仗,在冬天结束前能打完。这样,就不会耽误牲畜交配、生小马驹子。我还打算……”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靠坐在一起的几个阻卜人都被这声惨叫惊动,但他们刚刚拿起手边的武器起身,几枚淬过毒的弩箭,已划破空气,射进他们的身体。
不知道什么时候,饶阳城墙之上,已经到处都是额上刺着青铜面具的黑衣宋军。一个黑衣人走到这些阻卜人身边,小心的从他们的尸体上拨出弩箭,那个年轻的阻卜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郑二,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么?”但是,他也完全不明白这个宋军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饶阳城的东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从城门外的夜幕之下,神奇般的冒出一队队的骑兵,冲入城中。很快,南门也被打开了——数以百计惊慌失措的辽军,正争先恐后的从这里夺路而逃。
雄武一军的车阵中。
和诜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指挥着他的士兵们,应付着辽军的进攻。远则大炮,近则小炮、弩、弓、霹雳投弹,甚而当辽军进攻侧翼时,他还能及时从正面调集一些小炮过去助阵。有好几次,辽军甚至攻到阵前,往车阵之内扔掷霹雳投弹,甚至有些辽兵还攻到了战车之前,但是,和诜都马上补上了缺点。让他信心百倍的是,辽军很难越过他车阵的大车。即使攻到近前,也会被守在后面的枪兵击退。
和诜已经意识到,环营车阵最大的劣势,在于结阵之后就不能移动。如果敌人不来进攻,他就无计可施。但是,若敌人敢来攻打,这就是一座战车所筑的移动硬寨。和诜甚至已经明白,环营车阵中,火炮的妙用不在于直接杀伤多少敌人,而是可以有效的破坏敌军的攻击阵形。
现在他开始有些不能理解为何辽军主将竟然一直愚蠢的一次又一次的来尝试攻打他的车阵。他当然不会知道,正是他车阵上空飘扬的双戟熊战旗给了辽军如此的勇气。双戟相交中,那张开大嘴的凶恶黑熊头,在辽国每个将领得到的通事局的情报分析中,都是不堪一击的代名词。
否则的话,辽军是断不至于如此百折不挠的。
但终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辽军突然撤退了。丢了下上千具尸体。
“往东北,肃宁方向?”和诜站在一辆战车上,目送着辽军退兵,心里面反而更加糊涂。“他们不要饶阳了?”
“定是想诱我军上当。”旁边的褚义府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说道:“此必是辽军欲以饶阳为饵,待我军收起车阵,往饶阳行军之时,再来杀一个回马枪。昭武,此不可不防,为万全计,我军依旧在此扎营,待明日天明,再做定夺不迟。”
和诜在心里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见前方一骑飞驰而来,高声喊道:“前面可是雄武一军和将军?小将何将军、仁多将军之令而来,迎将军入饶阳!”
那一霎间,和诜的嘴巴张得老大,许久不曾合上。半晌才说道:“饶、饶阳?”《《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一之全)
《《shuyaya》》第三十二章三更雪压飞狐城(一之全)
高耸的太行山脉从宋朝境内黄河北岸的王屋山,一直向东北蜿蜒,迄于北方辽国境内的燕山山脉,正好成为世界岛东部黄河大平原与河东高原之分界。太行山脉的西侧,坡度徐缓,而东侧则十分陡峻。但这长达数千里的山脉中,亦有八处中断之所,成为联结东部平原与西部高原之间的交通孔道。这就是所谓的“太行八陉”。绍圣七年之时,这太行八陉,其中有五陉,在宋朝境内,是联系河东路与河北路的要道;而另有三陉,则在辽国境内,联系着辽国的南京道与西京道——在宋朝这边,这个地区有时候亦称之为“燕云十六州”或者“山前七州”与“山后九州”。所谓“山前山后”之“山”,指的便是太行山脉的北支。这“燕云十六州”,其实是由太行山北支与燕山山脉隔断的两个地区,其联系之道路,严格来说,便只有两条。在北,则是居庸关;在南,则是易州。
而太行八陉在辽国境内的三陉——飞狐、蒲阴、军都,正与这两条道路,息息相关。这三陉中,飞狐、蒲阴其实是一条道路的北南两口,于是,这条道路也是太行八陉中途程最长者。最狭义的飞狐陉,北起蔚州以南四十里的飞狐口——亦称为北口,辽国在此设立飞狐关,经过八九十里形势险峻的陉道,止于南口以南约三十里的飞狐县。然后,这一条道路转而向东,经过汉长城,过紫荆岭口之金陂关[1],至南京道之易州,全程约一百八十里,则是所谓的“蒲阴陉”。
但是,因为飞狐县恰好处于一个山间盆地之中,却也让飞狐地区成为一个奇特的交通中心。以飞狐县为中心,除了上叙之飞狐陉与蒲阴陉,至少还有三条重要的联系孔道,分别为往东南经五阮关至宋朝定州北平的蒲阴古陉,亦称五回道;往南经倒马关至定州唐县的所谓“望都陉”;以及由西北经隘门至灵丘的“灵丘古道”。这三条要道,到了宋辽之际,世人亦都混称为“飞狐道”,并不详加区分,但却同样皆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比如所谓的“灵丘古道”,过灵丘之后,西南可入宋朝河东之瓶形寨;西北过隋长城石铭陉岭可直趋浑源、大同;东北过隋长城直谷关则可入蔚州。这亦是飞狐道与太行其余诸陉大不相同之处,其余诸陉,大抵都是一条孔道,塞住关口,则再无出路。但飞狐地区,却是道路众多,四通八达,将宋辽两国之山前、山后、河东、河北四个地区全都联系起来,可同时又关隘林立,几乎每条道路都十分险峻,易守难攻。故此,但凡有人想要经略山前山后之地,又或者有意于河北河东,飞狐地区,便总是首当其冲。[2]
不过,在绍圣七年的宋辽战争当中,自开战以来,差不多有半年之久了,飞狐地区却一直都是风平浪静。当然,这其实也不足为奇,从地利而言,宋朝河北地区门户大开,辽军侵宋,几乎用不着飞狐道。而这场战争进行到现在,宋辽交战的主要地区,依然是在河北平原。尽管九月下旬,宋朝的何畏之攻取饶阳,迫使萧岚北走肃宁,从而在韩宝与耶律信之间插进一颗钉子,几近将辽军分割为两部,但是,河北战事仍旧胶着,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
在滹沱河与唐河之间,宋军的慕容谦部与云翼军、龙卫军,以及随后增援的第十、第二十两个神卫营,接近四万马步军队以及近两百门火炮,由慕容谦与唐康统一指挥,在安平的南边与西边,扎成四个大寨,与安平一带韩宝的近四万大军对峙。双方营垒相望,声息相闻。尽管辽军不断的想引诱宋军决战,但石越派出折可适坐镇军中,绝不出战。而尽管云翼、龙卫二军几乎是背河扎寨,大犯兵家之忌,可面对宋军互相呼应的硬寨,辽军也无可奈何。虽然一开始韩宝就千方百计阻止宋军扎寨,但在云翼、龙卫二军渡河之后,二军皆属精锐,又有慕容谦在西面策援,辽军亦很难阻止已经渡河的宋军稳住阵脚。而在横山蕃军的步军与神卫营增援之后,韩宝就更加进退维艰。眼睁睁看着宋军的营寨由简陋而全备,却无破敌之策。欲待远走,背后又有唐河、高河之阻。所幸者,韩宝军中粮草,足支一月之用,而河北天气日渐一日的变冷,到十月中下旬河水就可能结冰,他依然能重新夺回主动权。
而在河间地区,尽管未能如愿夺回饶阳,但辽军依然掌握着优势与主动。饶阳距武强不过约七十里,其城最初就是为了护运军粮转运而筑,尽管冬季水浅,又属逆水行舟,但宋军仍可用小船从滹沱河运来源源不断的补给。在何畏之指挥宋军顶过了辽军头两日的反扑之后,便连耶律信也只好放弃——其实这支宋军就算是耶律信,也没有太多的办法。饶阳虽然城池卑小,残破不堪,但好处却是处于两条河道之间,西北两面,辽军都无法攻城,只要少量兵力看守,宋军只要集中兵力守住东南两道城墙便可。何畏之自统镇北军步军守南城,而以雄武一军在东城外布阵,以骑兵居城中策应协防。雄武一军的车阵,变化繁多,背城而阵,雄武一军可以放弃后阵之火炮,将阵门开在后方,其余三面火力更加密集,甚而还能调几门火炮去协助守南城。宋军又旨在坚守,没有更多与射程更远的火炮,连耶律信也不知如何是好。而另一方面,一旦发现耶律信调集大军前来攻打饶阳,河间府的宋军就立即大举扑向君子馆,几乎令耶律信顾此失彼。
在小小的河间地区,宋辽两军的行动,几乎都是没秘密可言。大军一动,对方立即知晓。耶律信虽然没有将河间府的宋军放在眼里,辽军也可以说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但是另一方面,他却也只能留在河间。这既是因为大军作战,总要有梯次相继,前锋只到了深州,中军便只好停在河间。尽管在澶渊之誓那一年,辽军曾经将十几万大军聚集在一个战场,但那种事情,到底也只能欺欺宋军无能,可一而不可再。一个战场兵力越多,指挥效率越低,当年大辽铁骑一个三万人的前阵,正面宽度就有一二十里。若是十几万大军在一个战场,指挥什么的,几乎就不必考虑了。传说之中,历史上有些名将有此能耐,但是当今之世,宋辽两国,大约都无此能人。而此外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为了确保官道,也就是辽军粮道与后路之安全无虞。
利用雄、莫至君子馆的北方官道,辽军可以更有效率的运送补给。甚至于可以说,对头一次尝试这种大规模补给运输的辽军来说,他们十分的依赖这条官道。东线萧忽古的偏师久战无功,耶律信先是不断抽调其军队到中线战场,最后更是干脆彻底放弃东线,只留给萧忽古少量的宫分军,让他领着一群渤海军、汉军与部族军为主的部队,在雄、莫一带驻扎,保护辽军的粮道。这一个改变却是立竿见影,萧忽古攻城无能,但自其至雄莫之后,赵隆等人便屡吃败仗,渐渐安份下来。而辽军虽然终于离开霸州,但燕超也已经是筋疲力尽,蔡京率京东、沧州兵直趋霸州之后,立即反客为主,霸州之军政事务,几乎全决于蔡京。京东兵数度越过巨马河,欲骚扰辽境,结果每次都被辽国迎头痛击。其后蔡京又亲自率领大军,想要夺回雄州,反被萧忽古打了个屁滚尿流,只得灰溜溜的撤回霸州“待机”。好在燕超早有准备,率军前来接应,否则只怕蔡京都要被生擒。蔡京生怕小皇帝不喜、石越追究战败之责,反将所有过错全部推到他的统兵官黄牧臣身上。他知道石越、章惇都十分精明,难以欺瞒,便耍了个小花招,算好时间,将战报与奏折遣使先报汴京御前会议,再报宣台。待石越得知之时,小皇帝已在震怒之中下了处分,将黄牧臣罢官送京师勘问,令石越、章惇、蔡京等合议,另荐主将。石越明知道这必是蔡京搞鬼,却又不想为这点小败自乱阵脚,兼之当时姚、种尚未渡过滹沱河,饶阳还在辽军之手,他根本无精力兼顾数百里之外的霸州之事,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令燕超暂替黄牧臣之职。
自此之后,雄霸一带,也暂时平静下来。辽军的补给状况,也同时大为改善,赵隆给辽军后勤造成的直接破坏有限,但是对其转运效率的打击却难以估量。没有了赵隆的骚扰,耶律信总算暂时又不需要为补给操心了。尽管这样花钱如流水的战争,大辽的君臣们大多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未免都不是很适应,甚至颇觉心疼,但是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填饱军队的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而在不用担心饿肚子之后,耶律信就不得不考虑更多的问题。战争进行到十月,辽国内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湖面之下,几乎就如同一锅沸水,马上就要爆发。大举兴兵南下,是耶律信的定策,也是他成为北枢密使最重要的理由。但是,仗打了五六个月后,若以胜仗的规模与数量而论,自大辽建国以来,从五代入宋,这次南征都算得上战功赫赫。然而尽管打了许多胜仗,还是大胜仗,可是与战前的战略目标,却反而越行越远。而大辽历次南征,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尤其是最近的一次大辽南征,其实认真计较起来,根本就没打过什么胜仗,反倒是受了不少挫折,可结果却足以令辽国满意,与宋人签下了澶渊之誓。
耶律信心里也很清楚,上至辽主,下至朝中贵戚、重臣、军中将领,大辽需要的,就是一个满意的结果。军事上的胜利若不能转化成政治与外交上的胜利,那就毫无意义。如若就此撤兵,虽然谈不上失败,甚至辽军还算有所收获,但是,相比从此将辽国拖入与宋朝无休无止的战争之中这个结果,这点收获挽救不了耶律信。
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取而代之的萧岚,一直反对对宋朝开战的韩拖古烈,还有萧禧等人,都绝不会放过他。而耶律冲哥与萧忽古不落井下石,就算仁至义尽。萧阿鲁带最近与萧岚打得火热,对耶律信只怕也颇有怨恨。更让耶律信不安的是,连韩宝都可能倒向了萧岚一边——他儿子韩敌猎使宋归来后,完全被韩拖古烈拉了过去,竟然公开劝谏皇帝结束战争!而萧岚又在此时,将自己的侄女许给韩敌猎……
战争还没有打完,耶律信就已经感觉到自己几近孤立无援。他能指望的,只有皇帝与太子的信赖。可是,君主的信赖,永远都是需要更多的回报的。
耶律信并不后悔发动了这场战争。无论结果如何,这场战争都是必要的。一个蒸蒸日上、从不掩饰自己对山前山后诸州野心的南朝,在耶律信看来,想要避免战争就如同痴人说梦。在己方尚有优势之时不动手,难道要坐以待毙么?澶渊之誓确立了大辽与大宋两朝之间的秩序与平衡,但这个平衡与秩序,在十几年前,其实就已经轰然倒塌了。两朝要重建秩序与平衡,知道双方所处的地位,战争就总是会来的。而早一点发生,对辽国更有利。
他对皇帝与大辽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若是到了必须承认失败,才能更好的保存大辽实力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这样做。尽管他知道那可能让他万劫不复。此前,在补给面临严重危机之时,耶律信就几乎要做出这个决断。
但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如今他对南朝君臣的心理已经了若指掌——他只要耐心的等待时机,当河北诸水冰冻,安平之韩宝,便可以迅速北撤,而宋军必然追击。到时候,韩宝引着宋军的骑兵往保、定追赶,他们的骑兵和步兵会脱为两截,而耶律信既可率主力迅速穿插至深州,从后面对宋军重重一击,先破其步军与神卫营;亦可以穿插至宋军骑兵与步兵之间,与韩宝一道,对追击的宋军前后夹击……
如若不是韩宝被意外牵制在安平……
不过,所谓“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这也是战争中总会碰上的意外。耶律信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要他已经确知宋军有不愿纵辽军北归之心理,并且自韩拖古烈处得知那甚至已是其朝野共识,那他就可以善加利用。安平的韩宝,是一把双刃剑。只要韩宝部再次驰骋起来,耶律信就重新掌握了战场的主动,而宋军将到处都是破绽。
即使宋军在冰冻之前与韩宝决战,那也并非不可接受。若是四万铁骑在野战上败给了宋军,那就是天命已改!大辽当坦然接受这个现实,耶律信亦当毫无怨言的面对自己的命运。
而在宋朝这边,石越与王厚面对的战场之外的压力,更甚于站在他们对立面的耶律信。在一个君主制的国家,无论外朝的制衡力量有多么强大,君主一方都拥有先天的优势。宋朝的小皇帝赵煦,自从亲政之后,可以说,每过一天,他对御前会议、两府、朝廷的控制就越强。让石越头疼的是,赵煦的进取之心不断的膨胀,尽管他对于石越这些元老重臣还不得不表示尊重,可是他对战局进展“过慢”的不慢,也越发的不加掩饰。每日都有快马在汴京与深冀之间飞驰,递送着赵煦与石越之间的对答。石越要花很大的精力,耐心向赵煦解释为何安平的宋军不马上与辽军决战;说明为何河间府的宋军直接与耶律信的精锐交战是不明智的……
然而,赵煦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他更相信宋军的强大,对于石越的解释,他半信半疑——石越心里面很清楚,赵煦需要的是一个时间表。如若他给皇帝约下一个明确时限,皇帝的怀疑在短时间内,就可能转变成一种狂热的信任与期待。可惜的是,给皇帝的许诺是绝对不能乱下的,任何人若忘记这一点,他的结果都不会太好。石越也不希望有任何时间表影响到他的谋臣与将军们对战事的判断——就算石越不在乎结果,折可适、王厚们也一定会在意。他们与石越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倘若石越也没有好结果,为石越所重用的折可适与王厚又岂能有好结果?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九月下旬,左丞相韩维意外病倒——虽然不是大病,但是一个七十五六岁的老者,其实也没什么小病可言。韩维只能回到府邸之内休养,几乎不能再视事——如果皇帝没有特旨允许的话,他就不能在私邸办公接见各级官员,而小皇帝虽然殷勤的遣使问疾,送汤送药,可对此事却闭口不提。而向太后一向秉持着不过问外朝政事的原则,也未加干涉。
祸不单行,石越在意外丧失朝中的一大重要支持之后,又发现回朝之后的韩忠彦,态度也变得暖昧起来。虽然韩忠彦不存在倒向皇帝的问题,韩家对于小皇帝本来就是绝对忠诚的。但汴京的来信说皇帝多次召见韩忠彦密谈,时间往往长达一两个时辰。甚至于与皇帝关系密切的桑充国,也给石越写了一封信,提到皇帝与桑充国之间的一次长谈,信中声称皇帝希望在战争结束之后,形成石越左相、范纯仁右相、韩忠彦枢使的新朝局。石越不难嗅出其中的言外之意——小皇帝心中未来朝廷的格局,已经渐渐形成。他希望借助拥有遗诏辅政大臣身份却不属于任何党派的韩忠彦,来构筑属于他的朝廷。
这件事其实并不意外,而几乎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当高宗皇帝赵顼将韩忠彦的名字写进他的诏书之后,韩忠彦就已经必然是这几十年中大宋朝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尽管他关键时候颇能杀伐果断,但平时看起来却是锋芒内敛、温和忠厚,和朝中三党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加上他的家世带来的河北、开封士大夫的支持,可以说韩忠彦是绍圣朝中地位最稳固的宰执。
谁都希望这样的人物是站在自己一边的,石越亦不例外。让他更加忧虑的是,他知道韩忠彦并不象他表面上的待人接物那样,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他肯定是在某些事上被皇帝说服了。只是石越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陈元凤与李舜举、王光祖所统的南面行营近五万人马,在九月的最后一天,终于在冀州集结完毕。陈元凤希望这支人马立即前往安平,却在石越那儿吃了个闭门羹。石越根本不见他,让他在武强等了三个时辰后,派一个小吏出来通知,南面行营诸军全部前往东光休整待命,违制者斩。陈元凤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冀州,李舜举、王光祖却都不敢违令,乖乖将人马带到了东光,与李浩的骁胜军交接防务。看着李浩率领兵员不整的骁胜军开往武强,陈元凤只好将满腔的恼怒发泄到奏章之中,向皇帝与两府抱怨受到的不公待遇,并反复宣称,加入南面行营的生力军后,宋军可以在任何一个战场对辽军取得优势。
这肯定加剧了皇帝对石越的怀疑。韩忠彦的来信中,就委婉提到希望石越给南面行营用武之地。但石越与王厚却也有不用南面行营的理由。休说他们行军之后需要休整,所谓“兵贵精而不贵多”亦是不破的真理。野战并非攻城与守城,在安平方面,无论防守或进攻,各军之间的协调远比兵力的多寡更重要。他日宋军出击,必以马军为主力,马军再多,列阵之时,纵深不过十排,否则大阵连转弯都做不到。如今安平的宋军骑兵,若倾巢而出,用最紧密的队列列阵,正面已经宽达一二十里之遥——而实际上,无论是慕容谦、唐康或者韩宝,大约都不会列这样的阵形,所以他们其实也已经有充足的中军预备队。在这种狭小的区域进行会战时,两军的作战方式几乎是完全相同的,左中右前四军或者左中右三军,各阵之间配合作战,先互相射箭,射完箭后再冲杀格斗——至少有近两百年,世界岛东部的这种会战方式都没有发生过改变。而决定最后胜负的,往往只是其中的一阵,在这种会战之中,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其中一个军阵失败,则全阵溃败。
所以,尽管石越与王厚也希望可以使用南面行营中的骁骑军与宣武二军的兵力,但是同时也都觉得那并不急迫,相反,他们更担心这两支禁军加入后可能的失控。隶属南面行营的殿前司精锐禁军,除非石越亲自坐镇,就算是王厚去,他们也未必会老老实实听话,万一这两支军队到达安平之后,急躁的攻击辽军,结果就可能是灾难性的。更何况,陈元凤也肯定不甘心南面行营的两支主力被抽调而失去控制权。再说冬季滹沱河的运能有限,安平宋军的粮草补给,大半还是要依靠陆路运输,既然没有明显的好处,反而有可以预料的风险,石越也不愿意再去增加补给方面的压力。
河间府地区,石越就更加不敢令南面行营进去。章惇可以与田烈武这个好脾性的人合作愉快,但如果是陈元凤与南面行营,就算章惇设计让耶律信全歼了这五万人马,石越也不会感到意外。那里如今就是章惇的地盘,整个河北,除了石越,章惇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南面行营进入河间府,这五万人马的粮草,到时候都得指望章惇,章惇必定会要求他们服从他的命令,而陈元凤却几乎没有可能俯首听命。章惇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要断了南面行营的粮草供给,石越都不知道该如何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偌大一个河北,倒也并非没有容得下南面行营五万人马的地方,只是石越却没有仙法奇术,将这五万人马变到保州、博野去。南面行营以步军为主,带有大批辎重,若要去保州、博野,只能走官道绕道而行,先去真定府,再经定州东出,就算不考虑补给问题,正常行军也要十几天,若以此前的速度来看,只怕他们一个月都到不了。更何况深州、真定、定州诸州县,早已经不堪重负,这五万人马再去,粮草供应,很难指望当地州县,须得由宣台另行补给,免不了又要至少征发几万民夫。而更重要的是,战争之中,以上下同心为贵,如南面行营这样的部队,却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对于这样一个烫手山芋,石越也只好将它按在后方,放到自己的眼皮底下。只是如此一来,石越便不免要落人口实,便连他自己也知道,他纵是无私,亦见有私。在赵煦和朝廷的大臣们的心里,陈元凤与南面行营是完全不同的形象,至少他们也会觉得“锐气可用”,石越无论如何辩解,也都难以服人。但他却到底不能让事实去证明他才是正确的——那样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石越和耶律信各自背负着不同的压力,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河北战场。双方心里面都知道,这一次的僵持,注定短暂。虽然没有人知道这脆弱的平衡究竟会在何时被打破,但双方都意识到气温的变化将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这个时期,仿佛整个世界岛东部的焦点都在河北平原之上。至于河东地区,虽然两国都部署了大军对峙,但自开战以来,长达五个月的平静,让这个地区几乎被人遗忘。不过,在历史上,河东与西京道,也从来都不算是契丹与中原王朝交战的重点。哪怕追溯到耶律阿保机的年代,舞台的中心,也是河北的幽蓟地区。近两百年内,塞北与中原的争斗,河北一直都是主角,而河东则几乎微不足道——发生在此处的战争,无论胜败,都极少影响到大局。
一直到绍圣七年九月结束,历史都依循着这两百年来的轨迹运转着。尤其是在长达五六个月的平静之后,在宋朝的河东路与辽国的西京道,双方都有不少人开始相信,他们只是这场战争的看客而已。
所以,即使当十月初至之时,雁代都总管章楶与河东行营都总管折克行突然大举兴兵,自雁门、大石谷路两道并出,做出大举进攻朔、应辽军之势,许多人也觉得那只是迫于宋廷压力的徒劳之举。
朔州有耶律冲哥亲自坐镇,近在咫尺的应州也非当年潘美、杨业时兵力空虚的应州,辽军扼据形胜,以逸待劳,宋军倾河东之兵出击,结果十月八日折克行在应州遇伏,受挫退兵;十日,章楶闻折克行不利,亦引兵还雁门。自十月五日出兵算起,河东宋军的这次出击,前后不过五日,便告夭折。
[1] 即子庄关,后世之紫荆关。
[2] 按,本节描叙之太行地理,主要参考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五卷。又,据严氏同书考证,太行诸道,古今地形地貌有相差极大者,许多道路,中古时期只能单骑通行,而近世已可通汽车;甚至有唐宋时与明清时大异者。其中原由,非作者所知,若有好奇,请询之于历史地理方家。但诸陉详情,仍请诸君以小说描叙为主。《《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二之全)
《《shuyaya》》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二之全)
绍圣七年十月六日。
太行山的北部山区,从前一个晚上起,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不是很大,在地势较低的地区,地面上只是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但是,这样的天气,已经令从宋朝河东路瓶形寨至辽国西京道灵丘的那条八十里的山间谷道,更加难走。
这条道路已经废弃许久了[1]。这八十里的谷道,半程是山间谷道,半程则是由滱水[2]河谷自然形成的,此后经历代先民的开辟,便在此处形成了一条沿溪河而走,可通车骑的道路。这一条道路,也被视为飞狐道的一部分。但是,最晚是入宋以后,这条道路被人们渐渐的荒弃了。因为道路联结的两端,分属于宋辽两个对立的国家,即使是在两国关系良好的时候,商旅、使者的往来,也不会走这条道路。河东路出雁门至大同,有一条隋唐以来的官道;河北地区更是往来便畅,除非奸细或者贼盗,几乎不会有人来这儿。在人迹罕至最少近百年后,原来的道路都许多都湮没不见了,许多地方草长没膝,甚至长满了横七杂八的灌木。很难想像,这里竟然曾经也是一条重要的道路,甚至还曾经商旅往来,十分热闹。
但在十月六日这一天,这条废弃的古道上,却突然出现了数以千计的骑兵,朝着灵丘城的方向前进。这是一支奇怪的军队,骑士们装扮各异,有些是典型的游牧民穿着,头戴毛皮覆耳帽,身穿窄袖长袍——既有左衽,也有右衽;但还有相当一部分骑士,一看就是陕西汉人的穿着,厚厚的绵袍外面,裹着一件宋军常穿的紫衫,还套着深绿色的背子——上面都绣着“河套”二字。而他们低声交谈的语言也各式各样,虽然主要都是说陕西官话,但也有一些人说着难懂的蕃语,有时候一次交谈,甚至包含三四种语言,而他们互相之间,竟然也都能听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们的队列拖得很长,大半也是因为道路所限,迫不得已。走在这支骑兵最前头的,是五十骑左右的骑兵,他们超出大部队十多里,谨慎的搜索前进,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就会停下来,将自己隐藏在道旁的树木、岩石之后,抓紧手中的长弓。偶尔,在这条道路上,也会有一些砍柴的樵夫出现,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毫不留情的射杀。尽管这些倒霉的樵夫几乎不可能是敌方的细作,无论是东边的灵丘也好,西边的瓶形寨也好,他们的探马最多放到城外二十里——这是最完美的距离,既足够让他们的守军对敌袭做出反应,同时也能很好的保证细作的生命安全。但这些人显得十分小心,的确,行走在这条道路上,道路两旁的大山阴森森的耸立着,倘若敌军提前知道行踪,在路边的山上设伏,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毕竟,哪怕是简单的搜索道路两旁的山头也是不可能的——如果那样的话,前锋小股部队行进的速度,只怕比部队最后面的神卫营都要慢,这八十里的谷道,走上两天也不见得能走完。
而在这五十名骑兵身后十里左右的,是数百名骑着骡子或驴,手里拿着斧头、长锯等工具的男子,他们中间有些穿的背子上绣着一张正待发射的床子弩——这是宋军某几支神卫营选择的徽记。但更多的人更像是普通的百姓。在那些神卫营士兵的指挥下,这些人熟练的砍倒、搬开道路上的树木,甚至还来得及给一些坑洼泥泞的地方铺上木板。
在他们的身后几里,则是四五千骑的大队骑兵。以及队伍最后方的,拖着火炮的牛车,与神卫十九营的宋军们。
“十哥,你说这个走法,天黑前能赶到灵丘么?”
一个三十来岁的神卫营武官抬头望了望天色,天空中细小的雪花乱舞着,看不出什么时辰来,他低声呸了一下,说道:“这条道,俺和吴将军帐下的徐参军一道,走了四五回,也拿着沙漏计算过时辰,路是难走一点,但并非走不了,天黑前,定能赶到灵丘。”说完,又轻轻掸了下头盔上的雪花,朝问话的那个武官说道:“仲礼,你到后头盯紧点,才走了三四十里,已经扔掉两门火炮了,振威脸色已是很难看了,再出点差错……”他的这句话都没有说完,一个守阙忠士小跑着过来,说道:“陈将军,范将军请你过去说话。”
他点点头,催着那个叫“仲礼”的武官去了,刚转身上马,朝着神卫营车队的中央驰去。
这个男子叫做陈庆远,乃是宋军神卫第十九营的都行军参军,官至致果副尉,因为行第第十,所以军中常呼为“十哥”。他口中的“振威”,正是该营都指挥使,振威校尉范丘。宋军的编制、武阶,皆以神卫营最为混乱,大的神卫营规模庞大,主将往往以昭武校尉担任,与一个军相同;小的则主将不过一致果校尉。而这个十九营,规模虽然不大,但因为装备了十门克虏炮,主将便也官至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连个都参军也是致果副尉。
没跑多久,陈庆远便已见着范丘,他骑了一匹黑马,正微侧着身子,和身边的几个参军低声说着什么,见到陈庆远过来,范丘不待他行礼参见,便说道:“十将军,你不是与徐参军去勘了四五回路么?”
“是。小将……”
范丘却是没什么耐心听他解释,“一共便只十门炮,一门翻在路旁,一门陷在那破水沟里!他吴昭武是不心疼,一声令下,扔了继续赶路。俺老范有甚家当?可是你十将军回来说了,这条道尚能通车乘的,火炮也走得动。这前半路是好走的,便已丢了两门炮,后半程你打算再丢几门?”
陈庆远被范丘数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不知如何辩解。此番他们受令到河套蕃军的吴安国帐下听令,这吴安国乃是当朝名将,陈庆远也好、范丘也好,都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吴安国说要做什么,便是什么。就算是吴安国说要打灵丘,他们虽然心里觉得十分荒唐,却也无人敢有丝毫的异议。几个月来,陈庆远便随着吴安国的几个参军一道秘密勘察地形、道路。他给吴安国的建议,也是谨守本份的,既未夸大,也不曾故意叫苦——这条道路,虽然有一二十处地方比较棘手,但火炮勉强是可以通行的——如果吴安国肯让他们先在前头好好修整下道路的话。
但是,今天的这场雪,却是谁也不曾料到的。而且,陈庆远也想不到,吴安国根本不准备让他们好好修整道路,他的命令十分粗鲁,却不容置疑——所有掉队的士兵也罢、车辆也罢,都弃之不理。道路也只是粗粗修葺一下,能让车马通过就成。全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证行军的速度,遇到一些麻烦的地方,他甚至会亲自下马去砍树。
陈庆远清楚的明白“不惜一切代价”指的是什么,吴安国的一个参军路上不小心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吴安国冷酷无情的将他丢在了路上——这样的天气,如果他不能忍耐着回到瓶形寨的话,能不能活过这个晚上,是很难说的。晚上山间会很冷,还会有野兽出没。
但吴安国的心却似是铁做的。他既然连他的参军都能抛弃,几门火炮又算得了什么?范丘急得跳脚,可他也只敢找陈庆远来发作。连留下一些士兵在后头处理那两门火炮他也不敢。吴安国的命令是一丝都不能打折扣的。
所有跟不上他行军节奏的东西,都将被抛弃。
这个就是命运。陈庆远毫不怀疑,如果神卫营成为累赘,那么吴安国也会马上抛弃掉整个神卫营。他参加了几次极度机密的军事会议,虽然没有明言,但是他毕竟是讲武堂的高材生,也曾经参加过对西夏的战争,虽然那时候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低级武官。陈庆远能够感觉得到,吴安国肯定制定了好几种作战方案,而且其中不止一种,是不包括他们神卫十九营的。
可是,无论如何,陈庆远都想参加这次作战。他勘探道路时,最远到达过离灵丘城不过十里的山上,那城池便建在滱水的东北,扼着这条道路的终点,虽然不是什么雄伟的大城池,却也十分坚固,堪称易守难攻。辽军的防守也算得上谨慎,在滱水的两岸,灵丘城外,有许多的村庄农田,因此白天的时候,灵丘的城门是打开的,偶尔这座城市还会接待一些陌生的商人,但进出的人们都会受到严厉的盘查。哨探放到了村庄以外很远的地方,尽管那些哨探经常偷懒,陈庆远亲眼看到他们曾经钻进一个村庄中,一直到天色将晚,才心满意足的出来,回到城中。
这等程度的松懈是可以理解的,一座本来就不太可能被攻击的城池,再加上开战五个多月,这里就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战事。无论是谁把守这座城池,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将百姓关在城内五个多月,让哨探们象猎犬一样时刻警醒。
况且,即使辽军有这样的松懈,陈庆远也怀疑他们能否攻得下灵丘。
从发现他们那一刻算起,辽人的援军最多两天就可以赶到,快的话也许只要一天多点,如果有援军赶到的话,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失败——这是不言而喻的,他们事实上也只带了三天的粮草。很可能,如果一天之内攻不下,吴安国就会放弃,那么,到时候,他们能做的只能是逃命,他们的火炮,所有带到灵丘城下的,要么自己炸掉,要么就成为辽军的战利品。
这看起来是有些疯狂。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庆远也好,范丘也好,似乎都没有质疑。一方面固然是不敢,另一方面,他们心里面也没有认真想过要去质疑这件事。
这其中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的主将是那个人。
陈庆远不想错过这次作战也是同一个原因。
他希望自己能在那个人麾下作战——那个在讲武学堂,被视为反面典型,被所有的教官口诛笔伐,异口同声的讥讽,甚至谩骂的家伙!
*
当陈庆远正在为他的火炮被范丘数落的时候,几十里外的灵丘县衙,正在大摆宴席。宴会的主人是大辽的灵丘县令檀迦,他的客人,则包括灵丘县丞、主簿、县尉在内,几乎灵丘县所有的头面人物。
大辽的这个边境小县,全县人口只有三千户。可是与西京道的许多汉人州县一样,在灵丘,也有七大势家豪族。这七家豪强,不仅控制着灵丘全县半数以上的田地,更加重要的是,每个家族都人多势众,并有许多百姓唯其马首是瞻。因此,灵丘令檀迦从宴会开始,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七大势家的族长们身上。
大约五天之前,檀迦收到耶律冲哥的信件,在信中,耶律冲哥再三嘱咐,要他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慎始慎终,确保灵丘不失。对于耶律冲哥的杞人忧天,檀迦心里很不以为然。
大辽与南朝不同,即使是在太平中兴以来大兴科举,但科举出身的官员,依然属于少数。在州县守令这一级,科举出身之官员不足三成,其余的,无论是因为族群血缘、门阀势力,亦或是个人的能力声望,都可以归纳为“察举制”。耶律信在西京道经营日久,因此西京的地方守令,绝大部分都与耶律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在南朝,这种制度必然引发严重的地方割据,但大辽制度远优于南朝,朝廷内倚御帐、宫卫,以契丹、奚部为本,外有科举文官相维,以渤海、汉人为枝,这种国体政制上的根本区别,让割据之患,在大辽成为一种微不足道的风险。但在另一方面,在这种制度之下,要让受耶律信荐举担任灵丘令的檀迦多么尊重他的竞争对手耶律冲哥的命令,那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当年檀迦也曾经跟随耶律信南征北战,颇立功勋,且略有智术,否则耶律信也不会荐他去当县令。因此,对于战局,檀迦也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愿意指责耶律冲哥胆小,但是他过于谨慎,并且对这场战争持消极态度,却也是有目共睹之事。在檀迦看来,耶律冲哥是完全有能力在河东掀起惊天风浪来的,可他却什么也不做。五六个月过去了,这场战争很可能就要结束了,他却来要他谨慎小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只是个姿态。战争结束后,耶律冲哥需要有所解释,于是他开始做准备了。
灵丘——休说灵丘城易守难攻,与瓶形寨之间的道路早已废弃难行,就算宋军来攻,万一他守不住此城,还可以退守东南二十里外的隘门天险,那里高峰隐天,深溪埒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宋军轻易是攻不破的,而蔚州、飞狐援军,却可以迅速赶到——可以说,灵丘是固若金汤。而南朝将领,也断不会如此愚蠢!在檀迦看来,灵丘其实已无战略价值,宋人要攻大同,自可出雁门或大石谷;就算真要取飞狐,也可以从定州倒马关北上——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易取难,来攻打灵丘?就算夺了灵丘,想北进蔚州,还有隋长城与直谷关之险;经由飞狐古道去攻打飞狐——怎么看都是倒马关更好走些。
人人都知道,无论是平时还是战时,灵丘县,都只是大辽朝一个最偏僻的边疆角落。它的户口,尚不及蔚州州治所在灵仙县的六分之一!这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四年前,当灵丘令出缺的时候,就没有几个人愿意来此,檀迦若非其时已经四十五六岁,四处征战有些力不从心,兼他家乡应州浑源县离灵丘不远,他也不会愿意来灵丘。
而另一个现实,也证明了檀迦是正确的。
战争开始后,飞狐每户抽一丁,征召了约五千汉军,并有千余骑契丹骑兵协防;蔚州虽平时只有少量兵力,但灵仙县却设有宫分军提辖司,一旦有警,不仅可征召数万汉军,还可以随时征召起数以千计的宫分军来。而相比之下,灵丘县却连一个契丹人都没有,全是汉军——准确的说,是所谓的“五京乡丁”。
这固然与大辽一向的战争理念有关——大辽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崇尚将大军集结起来,集中力量,伺机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而不关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尤其是契丹本部兵力有限,条件亦不允许他们四处设防。因此各州县之防守,辽军往往采取一种更为灵活的方式。一方面,卫王萧佑丹设计的制度中,是依靠着各地宫卫提辖司、石烈为骨干,联合本地部族或豪强来守卫乡土;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到处都驻扎重兵浪费兵力与国力,而是根据敌人的行动而迅速的调兵增援。
比如在和平的年份,尽管是边界,灵丘县也没有驻军,只有县尉下面有十几号公人,还是轮流听差。战事一起,檀迦就立即征召了三千汉军来守备本县。而倘若灵丘遭到宋军袭击,附近的辽军都会向此增援,他们的兵力,也会成倍的增加——从法令上来,大辽是全民皆兵的国家,所有的成年男子,都有参战的义务。
当然,那仅仅只是法令,执行起来会大打折扣——虽然檀迦理论上可以在灵丘征召上万的五京乡丁,可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他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
同样的道理,灵丘只有三千五京乡丁守备的事实,也说明了灵丘真正的战略地位。
“宋军……宋军若、若是敢来,俺、俺就管叫……叫他有来、无回、无回……”县尉史香有点喝高了,歪歪斜斜的起身,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大口,高声喊叫着,“俺跟你们说……说……”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讲的内容,自从七年前史香在县南的太白山赤手空拳打死一头狼,这件事情,全灵丘的人都差不多听得耳朵生茧了。不过,史香虽然喜欢信口胡吹,他的自信檀迦却认为合情合理。倘若宋军真的是昏了头,那么檀迦必让他们对京州军[3]的战斗力大吃一惊。也许在南下的辽军中,汉军几乎不参加战斗,而主要是做为工匠或者提供后勤补给。但那些主要是南京道的汉军,若要以为所有的汉军皆是如此,那宋人就要为他们的无知付出代价。
不提自当今皇帝即位,执政的卫王对国内汉人的态度就由提防而改为拉拢,辽军南征北战,其中便多有汉人豪强率领族人、家丁追随。单论耶律信入主西京道后,殚精竭智的准备与南朝的战争,西京道的汉军,便已不可轻视。耶律信在西京时,曾将如檀迦这样曾随军征战的汉人部将安插到各个州县,训练汉军,并且常常巡视各地检阅——他的法子,类似于南朝曾经实施过的沿边弓箭手。从百姓中挑选一部分人出来,平时与百姓无异,也要耕种打猎,只在农闲时进行操练——回报则是他们可以免除一部分赋税。西京一地,本就民风尚武,经过训练的汉军,也颇有勇悍之辈。
如今耶律冲哥麾下的汉军,便有许多这样的汉军。
便在灵丘,也有三百这样的汉军存在。托灵丘到底算是个边郡的福,这些人都留守本县,没有受征召前往耶律冲哥帐下。有这三百人做为中坚,依托灵丘之天险,纵然只有三千汉军,檀迦亦有足够的信心,对付任何来攻的宋军。
一面听着史香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檀迦一面将目光落到了一个身着白裘的老者身上,那老者正低头吃着酒,不经意抬头,撞见檀迦的目光,惊了一下,旋即谄媚的朝着檀迦笑了笑。
檀迦微微额首,笑道:“燕翁,前日令郎送来裘衣百领劳军,燕翁父子如此忧心王事,对朝廷忠心耿耿,堪为全县表率啊。”
他一开口说话,宴席上立即便静了下来,连喝多了的史香也识趣的捂上嘴巴,悄悄坐回座中。那个被他称为“燕翁”的白裘老者满脸堆笑,用一种讨好的声调说道:“令君谬赞了,这不过是小民的本份。”
檀迦点点头,正要再嘉奖两句,却听身边有人干笑几声,说道:“裘衣百领,对燕家来说,原本的确只是九牛一毛,不过我听说燕翁因为两朝开战,商路中断,损失不小,燕翁能不计一家之姓之得失,以王事为念,良为不易……”他移目望去,说话的人却是本县的县丞石邻,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这石邻就是灵丘本地人,石家是灵丘七大豪强之首,他家有七兄弟,五个在朝为官,便连檀迦这个县令也要忌惮几分。那个“燕翁”唤作燕希逸,名字取得十分文雅,但却是个十分油滑的商贾。燕家经营的主要是羊皮裘衣生意,他家从西京道各州县的部族中,收购羊皮,然后制成裘衣,转手卖到南京,由那儿的商贩卖给南朝的行商。这是极为暴利的生意,裘衣乃是南朝配备给边塞禁军的冬衣,一件羊皮制成的裘衣,南朝官方收购价有时达到二万六千文甚至更高,而在西京道,一头羊的价格不超过五百文,有时候几斤茶叶就可以换一头羊,而制作一件裘衣仅需要五块羊皮!因此,不过短短十几年间,燕家骤然暴富,由原本一个不起眼的小家族,成为仅次于石家的大豪强。而当时所有的商贾,一旦获利,必要回乡大肆购买田宅,燕家也不例外,也因此之故,石、燕两家的矛盾与日俱增,田地划界、争夺佃户,隔三岔五就要闹上一回,虽然檀迦每每有意偏向燕家,但有石邻做县丞,连蔚州刺史也与石家来往密切,结果自然仍多是燕家吃亏。
这时候石邻幸灾乐祸的说这番话,明着是褒扬,实则任人都听得出他包藏祸心。那燕希逸早已是满脸涨得通红,反唇相讥道:“赞公[4]可言重了,我燕家并非大富大贵,比不上尊府家大业大是实,可却也不曾与宋人往来贸易,灵丘人人皆知,燕家的裘衣卖的是南京千金坊,赞公不会不知道千金坊的大东家是何人罢?”
谁都知道南京千金坊是当今国舅萧岚家的生意,但石邻心机城府都是极深的,燕希逸气急败坏的剖白,他却只是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燕翁误会了,石某可不曾说燕翁与宋人交通……”
檀迦听着他越说越离谱,离“交通”二字都说出来了,心中更是不悦,打断石邻,大声笑道:“说这些没用的做甚。皇帝陛下南征,不日就当凯旋,到时候,南朝还得重订盟誓,我们灵丘也一样,日子还是照样过。不过在此之前,须得防备万一。这既是为了效忠王事,亦是为了本地安宁。诸公大多生在太平,杨氏之乱,灵丘也侥幸逃过一劫,是以诸公不晓其中利害,但本县却是军旅出身——果真要是灵丘失守,那便是玉石俱焚。我等于宋人,乃是敌国,攻下敌国的城池,领兵的大将,都要犒赏将士,如此才能激励士气,烧杀抢掠,在所难免……”
说到此处,檀迦有意停顿了一下,环视诸人,满意的见到众人脸上都露出害怕担忧之色,方又说道:“因此,本县还是那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朝廷的规制,诸位都是知道的,数日前,本县收到西京都部署将令,要重修隘门关,这笔款项,便要靠着诸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说完,檀迦有意不去看目瞪口呆的众人,朝主簿打了眼色,主簿立即会意,站起身来,高声说道:“下官粗粗算过,修葺隘门关,若民夫自百姓中征发,其余开销,大约两万贯便足矣……”
檀迦嗯了一声,目光移向石邻,石邻却假装没看见,低着头不吭声。其实五个多月来,灵丘并无战事,县内岂止是檀迦,实是根本没有人相信宋军会进攻此处。石邻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所谓修葺隘门关云云,不过是檀迦借机敛财而已。檀迦虽是汉人[5],却自视是耶律信部将,平素便和石邻不甚对付,这次明摆着连着他石家一起敲诈,更不用提分一杯羹了。石邻心里知道厉害,如今是国家用兵之际,大辽制度,文武一体,县令即是守将,他自是不敢做仗马之鸣,惹祸上身,可是要他带头掏钱,那他也是心有不甘的。
檀迦见石邻装聋作哑,心中更怒,只不便发作,只得权且隐忍,目光转向燕希逸。那燕希逸明知道石邻若不说话,檀迦必然要来逼自己,但被他目光盯到,仍是嘴边的肌肉一阵抽搐,他心里肉疼得要死,可要在灵丘与石家斗法,檀迦却是得罪不起的,当下强忍着心中的疼痛,在脸上挤出笑容,起身谄笑道:“为朝廷效力,小民不敢后人,这修葺隘门关,亦是为了全县军民之安全,那个……那个,小民愿捐……愿捐五千贯!”
他话音一落,席间亦不由发出阵阵惊叹之声。檀迦一直聚精会神的听着他说话,待他口中吐出“五千贯”之时,脸上亦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比他预想的数额,实是多出不少。其实两万贯之数,在灵丘是有些骇人听闻,檀迦亦不过虚开一数目,能敲到一半,檀迦亦已心满意足,谁知燕希逸一开口便出五千贯,这如何能不让他喜出望外。
便连石邻也是被燕希逸给惊到了,他呆呆的看着燕希逸,嘴里喃喃说道:“五千贯……”
这时檀迦却不再客气,转过头望着石邻,冷笑着问道:“燕翁肯出五千贯,赞府呢?”
石邻脸上的肉抽了好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说道:“下官,下官虽不似燕翁财大气粗,亦愿出一千贯!”
有了这二人带头,这七大豪族或出八百,或出一千,再有一些次一等的富商、庄园主几百贯的捐纳,那主簿取了纸笔记录,不多时,便已募得缗钱一万五千余贯。檀迦这才高高兴兴的放了众人回去。
那石邻却并不忙走,等到众人都散了,见檀迦也起身要往后堂,忙快步上前,抱拳说道:“令君,留步。”
檀迦停了下来,转身见是石邻,他此时虽然是心情大好,亦忍不住讥道:“赞府有何指教?”
“不敢。”石邻脸上一红,却仍是继续说道:“下官虽知此时非进谏之时,然事关紧要,仍不敢不言。”
“有何事,赞府尽管直说便是!”檀迦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
“如此下官便直言不讳了。燕希逸外忠内奸,还望令君多加提防。便在一个月前,有人发现在燕家庄有可疑人物出没……”
“一个月前?可疑人物?”檀迦愣了一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那时如何不来报知?”
“下官亦未曾拿着实据……”
“便是说不过是捕风捉影之辞了?”檀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板着脸对石邻训道:“既未有真凭实据,当时不言,此时却来禀报,赞府莫不是妒忌燕家?”
“令君说笑了,下官虽不才,却不至于与商贾却较甚什么高低。”檀迦不肯见信,本也在石邻意料之内,但他说话如此不留脸面,却也让石邻十分不乐,县丞在一县之中,乃是佐贰之官,地位也是极高的,他平素便不甚惧怕檀迦,此时更是拂然不乐,道:“令君信则不信,不信下官亦无可如何。只是燕家产业,下官素来亦颇晓其底细,富则富矣,若是五千贯之钜,只怕是连压箱底的钱也拿了出来,此是大违人情之事……”
“若依赞府所言,燕家是要一毛不拔,方显忠信?”檀迦讥讽的反问道,“便果真如赞府所言,如今守城兵丁中,燕家族人、家丁、佃户,不下五百,本县又当如何处置?莫非是要问个输钱过多,不合人情之罪,将之逮捕下狱?这五百余众,亦问个从逆之罪?”
石邻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只喃喃说道:“这倒不必。下官只是请令君加意提防……”
“那本县知道了。”檀迦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赞府若无他事,便请回罢,宋人虽必不敢来,然防备不可松懈,西边靠近故道几处地方,全是赞府族内产业,还要督促得勤一些,令其时时备好狼烟,以防万一。”
“是。”石邻方躬身答应,檀迦已是转身走了。
石邻在檀迦这边讨了个没趣,燕希逸那边,却也并不安逸。
他自出了县衙,就显得忧心忡忡,也不与旁人招呼,上了马车,便即回府。然而回到家里之后,同样也是坐立难安,家人稍有小过,便引来了一顿打骂,哪儿都安生不了,最后干脆将自己关在账房内,拿着算筹,在那儿摆来摆去。
燕希逸虽然没有提起,但燕家上下,很快便也知道了他在县衙认捐了五千贯的事情,这样一笔巨款,将一族的人都惊呆了,众人都知道了燕希逸究竟为何烦恼,更是没有人敢去讨没趣。因此,进了账房之后,燕希逸倒是清静下来了,只是耳根清静,心里却不清静,将算筹摆来摆去,也算不清这笔生意是亏是赚。
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才听到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他抬头正要呵骂,却见是他的幼女佩娘端着一个盘茶水点心走了进来,燕希逸共有七子十女,佩娘是最小的一个,虽属庶出,却长得冰清玉洁,聪明解人,他四十五六岁时得此明珠,不免十分宠爱,这时候他心情已平复许多,又见是最宠爱的小女儿,呵骂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望着她在面前的桌子上摆好点心,斟满热茶,送到他手上。
燕希逸接来茶碗来,轻啜一口,却终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将茶碗放回桌上,愁眉不展。却听佩娘轻声笑道:“燕雀南飞,亦是天理,爹爹又何必忧虑过甚?”
猛听到此言,燕希逸浑身都哆嗦了一下,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佩娘,颤声问道:“你说什么燕雀南飞?”
佩娘抿嘴笑道:“难道爹爹不是忧心归明[6]之事么?”
“归明?”燕希逸脸色顿时煞白,“甚么归明?休要胡说,我不过是在担忧今日县衙所议之事……”
“五千贯倒也的确是笔大数目……”佩娘笑着点头。
账房之内,突然沉寂了一小会,燕希逸到底还是忍耐不住,终于又问道:“你方才为何说甚归明?”
“爹爹若不愿说,佩娘不提便罢。”佩娘轻声说道,“不过,八月底的时候,我记得爹爹曾与大哥一道,出过一次城。回来的时候,却是从庄子里运了几车布帛杂物回来,车子是从后门进的屋,然赶车的几个人,佩娘此前却从未见过。”
燕希逸微微叹了口气,他以为瞒得天衣无缝的事,没想到还是有破绽,他这女儿,自小只要见过的人,一面之后,便牢记不忘,他燕家的人,还的确没有他女儿不认得的。
“其中有个赶车的,气度举止,依佩娘看来,便是找遍灵丘,亦没有这般人物。”
“那是大宋吴安国将军的参军。”燕希逸这时也知道隐瞒无意了,“此时还有旁人知道么?”
“爹爹放心,佩娘知道轻重的。”
“我也是一念之差,贪心作祟,如今悔之莫及。”燕希逸长叹一声,“当日有人找到我,说有一笔大买卖,我一时不察,便堕其毂中。原来宋人早将灵丘虚实,摸得一清二楚,便连我家与石家打过多少官司,都清清楚楚。去了之后,我才知道是要我作内应,宋人当日给了我三百两白银,一道空名敕,封我做朝散郎、灵丘县令,我当时便一口拒绝,我燕家世世代代为大辽子民,这无父无君之事,又牵涉满门两百多口的性命,这岂是好顽的?谁知宋人奸诈狠毒,说要我不答应,便要将此事宣扬出去,我既与他们见过面,那便是有口难辩。我燕家与石家势同水火,姓石的一家更不会放过我们。到时候,也是白白枉送了两百余口的性命。我被逼无奈,才上了贼船,如今不仅愧对列祖列宗,更要连累了一家老小……”
“既然事已至此,爹爹更有何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休说我燕家本是汉人,爹爹率一族归明,祖宗必不责怪。便以时势而论,女儿也曾略识文字,读过些爹爹从南京带回来的宋朝报纸,大辽虽然中兴,以国势而论,却恐怕是大宋要更胜一筹。如今大辽兴师南犯,看起来咄咄逼人,最后却未必能讨得了好去。我燕家此时归明,未为失算。如今一家祸富,便全在爹爹一念之间。若要归明,便狠下心来,献了这灵丘城,从此我燕家在灵丘便是说一不二;若其不然,此时向檀将军告密,亦为时未晚。设下埋伏,引宋人上当,亦是大功一件。不求封赏,将功折罪,总是可以的。檀将军与石家素来不和,他立下这样的功劳,绝不至于忘恩负义,加害爹爹。”
燕希逸听这个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儿与自己剖析利害,竟一句句都击中自己的心思,心中亦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此时心里犹疑的,也就是归辽归宋之事,对于燕希逸来说,这恐怕是他一生之中,所做的最大一笔生意。他赌的,不仅仅是灵丘一城的胜负,还有宋辽两个国家的胜负,象灵丘这种弹丸之地,即使宋军一时赢了,若整个战局输了,那最终宋军还是只有拱手归还给大辽——到时候他就只有背井离乡一条路可走。人离乡贱,倘若离开灵丘,宋朝也不会如何优待他这种背叛者,这一点,燕希逸活了六十多年,心里面是十分清楚的。
“……爹爹乃是一族之长,不管爹爹如何选择,大家也不会抱怨。燕家的命运,本来就是依托爹爹的……”
幼女的话,让燕希逸心里感到一股暖意,可是,他心中依然犹豫得厉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断的摇摆着。
此时,账房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燕希逸站起身来,想要去点一盏油灯,但他刚刚起身,忽听到自西城方向,传来刺耳的号角声。
父女俩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惊愕的望着屋外。
一个家人跌跌撞撞的跑到账房外面,颤声禀道:“员外,宋人……宋人打来了!”
[1] 按:瓶形寨(即平型关)至灵丘道路至宋朝已经不通,此据沈括《梦溪笔谈》二四之记载。
[2] 按:即唐河上游。
[3] 注:即五京乡丁。
[4] 注:对县丞的尊称。
[5] 按,檀迦或杂有鲜卑、沙陀血统,然在辽国,亦被视为汉人,其本人亦以汉人自居。读者不必骇怪。
[6] 注:归明,指投奔宋朝。弃暗归明之意。《《shuya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