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一之全)
三天后,大名府。
对于大名府的宣抚使司众人来说,他们经历了自开府以来,最为紧张抑郁的三
天。七月八日,冀州急报,深州城失守,拱圣军被全歼,辽军屠城,姚咒生死不
明。没晚多久,从注京的使者,带来了一个让石越与他的漠臣们皆寝食难安的噩耗
—高太后驾崩了!
当此大战之际,古往今来,在外面统军的方面之臣,最担心,最惧怕的,便是
中枢的政治剧变。而这世界上,还有哪种政治剧变,大得过最高统治者的更替?!
况且,这还是由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换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依照惯例,石越一面下令诸军戴孝,一面立即上表请求回京奔丧。
这算是大宋朝制度的一个优越性,当皇帝换人的时候,宰相也罢,在外统兵的
方面之臣也罢,都有一系列的制度,让他们自动交出权力,留任与否,则取决于下
任皇帝。从负面的角度来说,这是为了强化君权:而从积极的角度来说,这有利于
政权的稳固。每个皇帝都有他亲近宠信的人,他登基或亲政之后,反正是要换人
的,与其让皇帝在这方面绞尽脑汁,甚至做出许多令人心寒的事情,倒不如将之制
度化。宰执大臣们在诸如山陵使这样的位置上各有一席之地,而这些差使,总要花
费至少几个月的时间,这几个月的时间,表面上是宰相们在营建山陵,办理丧事
实际上却是进行政权的交接过渡。几个月后,丧事办完,宰相们便请辞,新皇帝以
办丧事有功为名,加以厚赏,然后便可以任用自己的宰相一
太皇太后高滔滔的地位,与皇帝是一样的。这一点,从皇帝已经下诏她的陵寝
为“山陵”,便已可确证,这是对皇帝陵墓的称呼。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平时皇帝如果大举换人,宰执们有条不紊的过渡权力
将重心转移到山陵的营造上,那没什么不好。但如今却在战争之中!
倘若中枢大举换人,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石越相信皇帝年纪再小也不会这么蠢,他相信就算他想这么干,朝中也一
定有人会阻止他。但是,谁又能肯定皇帝会做什么?这个世界上,惟一比女人更不
可预料的,便只有皇帝这种生物了。而无论大宋朝的制度多么完善,文官势力多么
强大,大宋朝始终都是一个君主制国家。皇帝若真要干点什么,就算最后被阻止
了,那也是在造成了混乱之后。
平日混乱一点也就罢了。
但此时一
而七月九日接到的诏旨,让石越证实了自己的担忧,绝非祀人忧天。
亲政才一天的小皇帝,竟然给他下了一道“内降指挥”!
如今大宋朝的制度,凡是不经过学士院、两府、门下后省的诏旨,皆是非法
的。任何官员在理论上都可以封还诏令,拒不执行。但是,却仍有一个很大的弊
政,可以突破这种制度,那便是“内降指挥”,亦即是“手诏”、“御批”,此类
似于唐代所谓的“墨救斜封”。所不同的是,唐代的“墨救斜封”,只是皇帝不经
过门下省任命官员,而宋朝的“内降指挥”,却是事无不预。
这种弊政,是由宋仁宗时开始泛滥的,宋仁宗天性柔弱仁厚,凡是身边的人说
情请求,他性格上不能当面拒绝,完全没有皇帝的威严可言,于是往往却于情面答
应他们的要求,但是他更害怕宰相们的拒绝,便滥批手诏,可他心里也明白这种行
为不对,便又告诉宰相们,凡是他的内降指挥,都不能马上执行,让宰相们来把关
坚鳅霹黔霆篡藉黔黑薰黔纂翼霸蒸黎:馨器蕊着
不是因为耳根软,而是为了追求效率,于是也经常内降指挥。然而弓叨粼项毕竟是一
个英主,他心里也明白这种行为是不对的,自官制改革,便厉行限制“内降指
挥”,但赵项与石越也并不能彻底杜绝这种弊政,虽然熙宁朝政局渐趋稳定之后
除了一些小事,凡是军国大事,赵项便没怎么动用过手诏。
石越心里也明白,在君主制下,想要从制度上完全去除这种弊政是不可能的。
制度规定得再如何完善,照样都会被突破。如内降指挥这种东西的效力,更多的是
取决于政治传统、外朝与中朝的博弈,以及整个文官阶层的觉悟。
在绍圣间,高太后执政七年,所有内降指挥,便是全都局限于礼仪制度上的烦
琐小事,但凡涉及官员任免、军国之事,从无一事不经两府。
七年了,石越几乎已经忘记“内降指挥”原来还可以直接干涉军国大事。
小皇帝的这道手诏,是催促石越尽快进兵,救援深州。
而石越的回复是,令使者将手诏送回京师,并且给小皇帝上了一道奏章,告诉
他:“不经凤阁莺台,焉得为救?!陛下既以河北之事委臣,便当任臣信臣,凡诸
军赏罚进退,皆当断于宣台,否则,臣不敢受此任。”
但是,石越可以不客气的拒受皇帝手诏,他却不能不担心,大部分武将可没有
这个心理素质。大宋朝大部分的文臣敢于毫不客气的把内降指挥丢到皇帝的脸上
但是,有这个本事的武将,那是百中无一。
因为武官们的地位,远比文臣们要敏感。
皇帝不会跟一个拒绝他手诏的文臣计较,因为那危害不大,事实上中主以上
都明白这是对他的统治有好处的,而秋后算账成本太高。但是,对于敢于拒不听从
他命令的统兵将领,那在皇帝的心中,便是与谋反之臣无异。
将领们会宁可听从皇帝的指挥打败仗,也不会拒绝执行皇帝的手诏。
这一点,大宋朝已经有不少先例在前了。
石越不怕皇帝给自己下手诏,却不能不怕皇帝绕过自己,直接去指挥军队。但
他也不能下令诸军将领不得听从皇帝的指挥,只得给注京的两府诸公写了一封信
严厉的指责他们失职,没有好好规劝皇帝。
七月十日,石越倒是接到注京一份正式的诏书。诏书中拒绝了他回京奔丧的请
求,皇帝并且重申了石越的功劳,国家对他的倚重与信任,并且表示军国之事,一
以委之。这份诏令发出时,注京已经得知了深州失守的消息,委婉的表示希望他能
尽快进兵,以夺回深州,慰太皇太后在天之灵。
让石越稍稍安慰的是,皇帝挽留了韩维,太皇太后的遗体,暂安于大相国寺
等战争结束,再营造山陵。皇帝并向天下颁布了亲政诏,宣布大赦天下,表示他将
墨维治事,誓要将契丹驱逐出境,甚至继承先帝之遗志,矢志收复燕云。
但是,在接到这些诏令的同时,他又接到了两府的札子与皇帝的手诏。
两府的札子表面上是询问他应对契丹使者之策略—在得知太皇太后大行之
后,辽国肯定会遣使致哀,两府询问石越的意见—这个使者,究竟是接纳还是不
接纳?石越自然看得出,两府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而皇帝的手诏更象是一份密诏,要求他凡有契丹遣使,一概拒之。
从这两份互相矛盾的命令中,石越与他的漠臣们,到此时,才总算猜到注京发
生了什么。
小皇帝既要安抚两府诸公,使政局不至于发生太大的波动,影响到对辽国的战
争,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寂寞,希望能马上执行自己的政策与主张。韩维与范纯仁
自然是要竭力替石越承担压力,而且二人也绝不会委屈自己的意志去屈从皇帝的想
法,小皇帝既要稳定局面,面子上便仍得尊重这两位宰执大臣,事实上他也轻易动
不了韩维与范纯仁们,于是,沉不住气的小皇帝便干脆另辟蹊径,用内降指挥来绕
开御前会议与两府。
从这个角度来说,小皇帝的内降指挥,倒也算是“迫不得已”。
但这可不能让石越感到安慰。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在这个时候,他只能也必须站在两府诸公一边。这也是
他一直所努力的,当外朝的力量增强,中朝的权力便会削弱,大宋朝士大夫的觉醒
可以追溯到真宗朝,这是宋朝绝非汉唐可比的地方。相信即使是吕惠卿处在他的位
置,也会与他做同样的事情。其实这才是考验他们的时候,在一个君主制国家,你
不可能永远指望皇帝如仁宗那么好说话,又或者如赵项那么明事理。如小皇帝这样
的皇帝,甚至更加恶劣的皇帝,迟早都会遇上的。而石越倒是有足够的底气—现
在可不是新旧两党势同水火,恨不能将寝对方之皮、食对方之肉的时代,他们还不
至于因政见上的不同,便全然丧失理智。
皇帝会给他发第二道手诏,显然是还没有接到他那份半劝谏半威胁的奏折,但
石越却不必理会这一点,他便权当赵煦是见着了他的奏章的。于是,在当天,石越
便封好自己的印信节钱,并写了一份待罪自勤的札子,准备着人送往京师。
赵煦要么停止给他乱下手诏,要么便罢了他的宣抚大使与右垂相之职!
石越当然知道,这是给皇帝难堪。皇帝今天不计较,迟早总是要算这笔账的。
但是,他认为这是必要的。小皇帝必须尽快明白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因此
尽管范翔、折可适、游师雄,甚至包括李祥都苦苦劝谏,但石越仍然决定一意孤
行。
虽然石越几乎可以肯定皇帝绝不可能罢掉他—就算小皇帝想,他也做不到
在这个时刻,学士院没有人会给他草这样的诏书,两府他也找不到副署的宰相,门
下后省更加不可能通过三一但这种剑拔弩张的对抗气氛,仍然计宣台上上下下
都人心惶惶。
石越的待罪自勤札子原本十日晚上便要发往注京,但范翔与石鉴却自作主张
悄悄的拖了一个晚上,希望能够出现任何转机。
二人一夜未眠,苦苦等待从注京来的使者,希望事情还有转寰的可能,一直等
到次日天明,二人等来的,却是另一道内降指挥!
二人几乎绝望。
直到石越过这道内降指挥,盼咐范翔写另一封奏章,范翔与石鉴才松了口
气。这算是一个小小的讽刺—小皇帝用一道内降指挥,向石越委婉的表示悔意
并重申了他对石越的信任与宣抚使司的权威。二人这才找了个借口,向石越察报他
的待罪自勤札子因为意想不到的差错,没能及时发出去。
三天来的紧张不安,眼见着终于能熬过去了。
但谁也没想到,紧接着这道内降指挥的,是御前会议的一道紧急公文,以及小
皇帝的另一道内降指挥。两者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在七月十日,皇帝曾经分别给吕
惠卿、蔡京、章集、慕容谦、唐康、仁多保忠发出手诏,这些手诏的内容,包括允
许吕惠卿东下井隆:同意蔡京北上沧州,令他兼领沧州一切水陆兵马,增援霸州:
督促章集兵出雁门:以及命令慕容谦、唐康、仁多保忠要不惜代价,夺回深州。从
宫中保留的副本来看,给仁多保忠的手诏错辞犹为强硬,赵煦在手诏中宣称他对仁
多保忠逗留不进,观望失机,至有深州之失、拱圣军之败,极为失望。
赵煦在手诏中,委婉的解释他是在收到石越的奏折之前发出的这些手诏,并且
表示下不为例,日后定然会尊重石越的指挥权。但是,却绝口不提收回成命之事。
御前会议的札子中则说得更加清楚,皇帝已经表示悔意,并且亲口宣示以后绝不会
随便乱发手诏,致使令出多门,使河北诸将不知所从,然皇帝亲政之初,所颁诏
旨,若是一道道都朝令夕改,会严重影响皇帝的威信,故此仍希望石越能斟酌行
事。
御前会议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无论如何,也要给皇帝这个面子。石越亦能
明白他们的心思—深州已经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韩维与范纯仁、韩忠彦们虽然
不愿意直接给石越施加压力,以免影响石越的决断,但是,他们心里还是希望石越
能够夺回深州的。倘若石越实在不肯对深州用兵,那么他就得另想法子,去挽回皇
帝的这几道手诏带来的麻烦。至于吕惠卿与蔡京、章集,那是无关紧要,此三人皆
是文臣,他们若不愿意执行皇帝的内降指挥,他们自己会拒绝:他们要想顺水推
舟,那也由得他们,但总之后果自负。
石越相理解韩维他们的处境,现在朝廷还在隐瞒深州失守的消息,但总有瞒不
住的一天,到时候,注京市民、士子,只怕都难以接受,韩维他们也会面临难以想
象的压力,而这种压力之下,石越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只不过,皇帝赵煦的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幼稚手法,实在是令石越哭笑不得。谁
都知道他不过是玩弄小聪明,故意制造时间差,造成既成事实,来逼石越就范,他
居然还能装成虚怀若谷、纳谏如流的姿态,石越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皇帝毕竟
是皇帝,石越也不能逼他太过,倘若他真要干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或者死不认错,石
越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但他要耍起小孩子的无赖来,石越也只能目瞪口呆。
不仅是石越,连素来机灵多智的范翔也是傻了眼,张大嘴巴望着石越
这一这一”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石越苦笑着,盼咐石鉴收好手诏与札子,摇摇头,道:“这才叫视军国大事如
儿戏呢。”说罢,挥挥手,又对范翔说道:“你速去请王厚与折可适他们过来罢
便说某有要事相商。”
七月十二日。阜城。
仁多保忠一大早起来,便率领仁多观国与一干将校,前去东光接应粮草。早在
七月七日深州陷落之前,神射军便已经面临了意想不到的压力,据他的哨探报告
在乐寿失守之后,耶律信可能曾经在那里出现过,几个探子都在那里见着了数以千
计的黑衣军。此后,他又接到阳信侯田烈武送来的信件,称职方馆在辽军的细作送
了一份情报到河间府,据信耶律信有可能想要攻打永静军。
耶律信的目标十分明确,永静军处在永济渠的北段,东光县是宋朝整个河北地
区粮食转运的重要码头,那里有无数的粮草,各种军资,还有船只。若能顺利夺取
永静军,辽军不仅可以缓解补给的压力,而且可以封锁永济渠,让宋军在河北地区
丧失主要的水路交通通道,从而增大河北宋军补给的难度—直到冬天河水封冻之
前,永济渠对于宋军在粮草军资转运上的意义,都是无法估量的。永静军虽有教阅
厢军驻守,还有一只小规模的内河水军协防,但倘若辽军果真大举压境,只怕也难
以坚守。
如果不是姚咒意外的出现在深州,吸引了韩宝与萧岚的全部兵力,让耶律信无
旧没他顾,而不久后仁多保忠又抢占了有利的位置,辽军只怕早已对永静军用兵了。
现在深州的麻烦已经解决,据职方馆的情报,至少在入冬之前,辽军恐已无意
继续南下,那么,仁多保忠也不难想见,如今对耶律信来说,最重要无非便那么几
件事:继续给大宋施加各种压力,守株待兔等待宋军北上,寻找重创宋军的机会。
而要完成这些目标,辽军需要足够的粮草。倘若完全依赖国内的补给,对于辽国的
国力,会是不小的损耗。所以,接下来进攻永静军,亦算是顺理成章之事。
仁多保忠相信在他已经占据先机的情况下,耶律信会采取两面夹击的策略,攻
下深州的韩宝、萧岚在稍加休整之后,可能会转移到武强一带,一面佯攻冀州,牵
制唐康、李浩部,而主力则与耶律信的某支军队,分别从武强、乐寿强行渡河,对
他形成夹击之势。
对他有利的是,辽军没什么船只,只能临时征集、掠夺,所以最终可能还是要
靠浮桥,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耶律信必然会利用宋军没有足够兵力防守苦河、黄河
全部河段的弱点,派遣小队人马先行偷渡,以策万全。除此以外,他必定会到处设
置疑兵,令宋军摸不透他的意向:甚至干脆让韩宝、萧岚先突破较易渡过的苦河
牵制他与唐康、李浩的兵力,然后他再从容渡河,攻击他的后背。
在这样的局势下,要防御辽军的进攻,仁多保忠就必须与唐康、李浩精诚合
作。而让他暗暗叫苦的是,偏偏他们不久之前,还在互相攻汗。休说唐康、李浩
便是神射军内部,如今相是隐隐分成两派,一部分将校站在他仁多保忠一边,还有
不少将校则站在郭元度一边。尽管这段时间仁多保忠费尽心思,石越与宣台三令五
申,至少他已经赢得了所有军法官的公开支持,这使得郭元度与他的部下们不得不
有所收敛,倒也无人敢违抗他的将令。但仁多保忠心里也很清楚,打仗的时候,他
还是要靠这些将领的。一支靠军法官弹压的军队,是打不了胜仗的。
因此,当他得知王厚抵达大名府后,便马上上书石越,请求王厚立即前来冀
州。
只要有王厚在冀州坐镇,无论是晓胜军还是神射军,便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这
两只殿前司禁军中,有半数以上的将领,不是王厚的旧部,便是他老子王韶的旧
部。许多人对“小阎王”怕得要死。
但石越与王厚却似乎不以为然,只是回信说,已派了何畏之前来他的军中。石
越给他下了份密令:若然郭元度敢不用命,他可以缚之送往大名,以何畏之代领其
军。而对唐康、李浩,只是王厚以中军行营都总管的名义,给唐康、李浩下了将
令,令二人须听仁多保忠节制,否则军法从事。
如此处分之后,石越与王厚便认为他们已经神制住了局面,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仁多保忠却不能不心怀惴惴:何畏之尚未至他军中,王厚的一纸军令,能否让唐
康这种莱鹜不驯之徒俯首听命,他也全无把握。
仁多保忠自己并不是什么胸怀宽广,不计旧怨之人。只不过他更擅于审时度
势,明白屈己应时的道理。他心里面是对唐康十分不满的,也认为石越袒护唐康
因此未必没有不平。但是,他也并不想弄僵与唐康的关系。对他来说,他在大宋
朝,有两个立身之本,其一是他在绍圣初立下的勤王保驾之功,这让已经故世的太
皇太后与刚刚亲政的小皇帝,都对他信任有加,恩宠不绝,特别是如今小皇帝已经
亲政,七年前所立功勋的政治回报,如今才刚刚开始:而另一件,就是处理好与石
越的关系。仁多保忠十分清楚在大宋朝,仅有皇帝的宠信,却在文官之中没有强力
的支援,任何人都是不可能谈得上如鱼得水的,而在绍圣一朝的文臣当中,惟一能
对他不持偏见,不始终抱持防范心态的,暂时还只有石越。因此,些些不满,他也
不能过于计较。与石越保持良好关系,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既然如此,他就有必
要修复与唐康的关系。
他确实也做出了姿态与努力。
他早猜到晓胜军与环州义勇会粮草不足,在深州失陷之后,唐康与李浩立即将
主力撒回信都,只留少量兵力驻守衡水,便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原本他可以安然
等着唐康、李浩来向他乞粮的,但是他却主动的让人给他们送过去数千石粮食与草
料。他的好意也收到了一些回报,唐康与李浩果然派人送来札子,向他的表示了感
谢。
虽说两军关系的进展也就仅此而已,但仁多保忠更加确信自己的正确。
在战争之中,谁控制了粮食供应,谁就占据着主动。
王厚到任后,亦数度行文给他,令他一定要守住永静军,大名府的运粮船只亦
尤源源不断的北上,无数的粮草军资,在东光卸货,宣台与王厚的意图昭然若揭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然西军远来,仍需要在大名府休整一段时间,养精蓄锐之
后,方能北上,但未来大军的补给,肯定是要以永静军为主。
仁多保忠判断,王厚可能会拖到八月,才开始让西军北上。一来休整一个月
西军元气便可以完全恢复,他可以兵强马壮的北上:而拖到八月,辽军入侵已有四
个月,不是锐气渐失,士卒渐生归心之时,不仅如此,八月份也是辽军补给面临最
大考验的时候,四五月份,辽军自带补给,加上四处掠夺,粮草不会有困难,六七
月份,虽然随军的粮草吃完,但耶律信处心积虑,必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包括国
内运输,各地掠夺,仍可保无虞:但到了八月,一来大宋境内,河北路北部正常生
产被破坏,田间地里不会有什么粮食出产,而经过辽军四个月的洗劫,可以说是能
抢到的他们都早已抢到,抢无可抢,一切粮草,便只能全靠着国内的转运,压力陡
增自不用说。王厚只要加大对其粮道的骚扰,耶律信就不可能完全专心前面的战
事。而除此之外,辽军的战马在外面打了四个月的仗,就算他们一人三马,也免不
了死的死,病的病,不死不病,亦不免瘦弱掉膘。所谓彼消此涨,王厚不可能不善
加利用。
然而耶律信也绝非善茬,数日来,仁多保忠不断接到报告,在东光县的北面与
东面,出现了辽军活动的蛛丝马迹。他难以确定那是否是耶律信的疑兵,他也没有
足够的兵力处处布防,只能一面令永静军知军加强戒备,一面加强对运粮部队的保
护。
今日的这一批粮草,装满了三百多辆大车,是奉宣台的命令,准备由东光运往
信都的—虽然信都东边便有黄河北流经过,但那是改道后的河道,潜运能力无法
信任,远远不如永济渠安全可靠,因此即便是到信都的粮草,宣台选择的,也是走
永济渠再转陆路。这么多的粮草,仁多保忠不敢掉以轻心,因此一大早,便准备亲
自去接应。
但他方出得城门,便听身后有数骑追来,这些人一面大声抽打着坐骑,一面大
声喊叫着仁多保忠的官讳,他只得勒马停住,令仁多观国前去询问。只见仁多观国
领令前去,与那些人交谈数语,便领着那几人疾驰而来,到了跟前,仁多保忠不由
吃了一惊,原来其中一个,却是他认得的,乃是宫中一名内侍,名唤高翔,早前被
派在冀州信都督察递铺葬传诸事,实则亦有为皇家耳目之意,他不知又出了何事
令他特意前来,急忙策马上前,问道:“高内使如何来此?”
那高翔却不答话,只是挥挥手,旁边一个从者—却是铺兵服色—连忙捧了
一个木盒,送到他手中,他高高捧起,尖声道:“守义公,有皇上御批。”
仁多保忠大惊,院忙滚身下马,跪在地上,口呼万岁,接过木盒,验过封漆
小心打开,细细完,令身边的书记官收好,起身对高翔说道:“皇上旨意,下官
已知。高内使远来辛苦,尚请暂回馆葬歇休,待下官办完这趟差使,晚上回来,再
给内使接风洗尘。”
那高翔抱抱拳,道:“如今正是国丧,这些事竟可免了。守义公亦不必客气
仍是军务要紧,待早日驱除胡虏,咱们凯旋回京,俺再来府上叨扰不迟。阜城俺便
不逗留下了,今日便回信都,那边亦有公务,只是要请守义公赐几个字,回去俺也
好交差。”
“如此岂非令下官太过意不去一”
高翔却不待他说完,马上说道:“非是俺客气,实是信都庶务亦多,须臾难
离。”
仁多保忠在注京早识此人,知道是个胆小怕事的。他这番巴巴的跑来送御批
自然是新皇即位,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便要表现表现,他连夜从信都跑来,日后
免不了也算是一功。实则这些御前文字,自有铺兵传送,制度严密,原本用不着亲
自劳动他老人家。但他虽到了阜城,心里多半还是嫌阜城离战场太近的,所谓“君
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自然是离;7人越远越好,因此也不再挽留,抱拳道:“如
此,下官亦不敢耻噪,他日回注京,再给高内使赔罪。”说罢,唤来一个校尉,令
其点了数十骑人马,护送高翔,又暗中叫心腹返回阜城,取了几绍交钞,送给高
翔。
直到目送高翔远去,仁多保忠才转过身来,叫过一名指挥使,盼咐道:“你带
是本部人众,替某去接应粮草。”说完,也不顾众将惊讶,沉声道:“咱们回
城。”
众人刚刚出城,旋即回城,心中无不惊诧莫名,人人皆猜到必与那道御批有
关。然军中偶语则诛,仁多保忠不说,也没人敢问,只是闷声回到城内,仁多保忠
也并不召集诸将议事,只令各自散了,自回行辕。
只有仁多观国跟着他进了行辕,见仁多保忠皱着眉头,喝退左右,才问道:
爹爹,皇上究竟有何旨意?”
仁多保忠踞案坐了,摇摇头,长叹一声,低声道:“皇上令我接到指挥之后
立即北进,务要收复深州,不得借口拖延。”
“啊?!”仁多观国大吃一惊,急道:“这如何能成?耶律信正虎视耽耽,咱
们如何能自离巢穴?再说宣台已有指挥,令吾军坚守。”
“宣台的军令,比得过皇上的旨意么?”仁多保忠整眉斥道,“你我有几十胆
子,敢不遵皇命?”
“可宣台二”
仁多保忠不耐烦的打断他,“我奉的是皇上的手诏,宣台亦不能说我违制进
军。”
“可纵然宣台不追究,吾军此时北渡黄河,恐有覆师之忧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仁多保忠苦笑起来,“但你是愿意听皇上的话打败
仗,还是愿意不听皇上的话打胜仗?”
“这一”仁多观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仁多呆忠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想吾家有族灭之祸么?!”
“那爹爹?”仁多观国毕竟年轻,已经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手诏中,对我已极为不满,要挽回圣上的欢心,只有遵旨一途。吾若抗
旨,他日石垂相也保不住我。”仁多保忠低声说道:“但此次渡河,凶多吉少,故
此你兄弟二人,此番不必随我渡河一”
仁多观国急道:“这如何使得,不如孩儿替爹爹北上!”
“我不亲自北上,如何让皇上知道我的忠心?”仁多保忠怒道:“你只管听我
之计行事,休要耻噪。吾统率大军北进,虽不能胜,尚不至于全军覆没。你听好
了,四郎如今在东光,你派人去告诉他,让他押运下队粮草,亲自送往信都。到了
信都后,见机行事,不要急着回去。你则率兵驻守武邑,见机接应我退兵,但无论
如何,不得渡河来救。一旦耶律信攻过黄河,你不要硬撑,以你的能耐,绝非耶律
信对手,只管退往信都,只要守住信都,石垂相必不见怪。”
仁多观国虽不敢多劝,却越听越心惊,问道:“爹爹打算带多少人马渡河?”
“三千!”仁多保忠咬牙道。
“三千?这岂非羊入虎口?”
“你以为我便把神射军全部带过去,又能有什么好结果?”仁多保忠骂道:
我只须说船只不足,仓促难备,皇上哪懂得这许多,皇上见我亲自渡河,必然气
平。你率一营之众在武邑接应,我把第二营给你,第二营几个将校,全部信得过
会听你号令。郭元度率三个营,守在阜城、北望镇一”
“那观津镇呢?”
“如今管不得许多,只留少许兵马看顾。”仁多保忠望着自己的儿子,沉声道
“无论如何,还要指望郭元度这厮能挡住耶律信,那我还有一丝生还的机会。倘
真的令耶律信攻过来一”他摇摇头,道:“故此不得不给他多留一点兵力。你记
住,若何畏之来了,你便将兵权交给他,转告他,不可令唐康、李浩渡河,万一韩
宝、萧岚攻过河来,亦不可令郭元度轻举妄动。比起耶律信来,韩宝、萧岚,实不
足为惧。”
“孩儿记下了。”仁多观国黯然应道。
却听仁多保忠笑道:“亦不须太悲观。我如此安排,石垂相当能体谅我的苦
心。渡河之后,我自会见机行事,若敌势大,我便退回河南,只要我在深州打过
仗,皇上必也不会深怪。”
仁多观国心知韩宝与萧岚绝不会这么好对付,但此刻多说无益,沉默半晌,问
道:“那爹爹准备何时渡河?”
“呆会盼咐过诸将,我便率亲兵驰往武邑,明日便率第一营渡河。这等事,既
然要做,仍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可不想被韩宝在河边击溃。”
“第一营?”
“他们不是一直想打仗么?”仁多保忠知道仁多观国想说什么,挥手止住,冷
笑道:“吵着要救深州的,第一营声音最响,我此番便成全他们。”
“可一”
“怕什么?!”仁多保忠轻蔑的说道:“难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l〕按:注意此处所言,指“内降指挥”或“内批指挥”。“指挥”本是
宋代诏令的一种,只不过可以不由翰林学士拟旨,改由宰执代拟,但仍需经两府讨
论,给事中、中书舍人封驳,台谏论列,自然也具有合法性,甚至许多指挥本身就
是司法解释。因此,其与“内降指挥”有着本质的区别。请者注意区分。
【2〕阿越注:真实历史上,北宋中期士大夫们已有自觉限制皇权扩张的意
识,但是,在经历激烈残酷的党争之后,整个士大夫阶层完全被分裂,并且在内耗
中被削弱,因此丧失了抵制皇权的能力。尽管如此,便到北宋晚期,即使是被视为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二之全)
在向仁多观国面授机宜之后,仁多保忠立即召开军事会议,调整各营部属,他
担心郭元度在知道皇帝手诏的内容后,为了讨好皇帝,迫使他带更多的兵力北进
因此绝口不提这是皇帝的意思,只说奉令行事,需要试探进攻深州一次。众人心里
虽然怀疑,但他是主将,却也不能强问他皇帝的手诏内容。郭元度也是聪明人,听
说他要亲自带兵渡河,便起了疑心,但是他乐得要回一大半的兵权,也并不多问
只是暗中令人将此事报知唐康。有几个参军对仁多保忠突然要渡河北进深州,十分
反对,拼命死谏,但仁多只是不听,众人又见郭元度外,主管情报的参军也不发一
言,因知道他是仁多一派的将领,只道仁多掌握了什么新情报,最终也得做罢。
会议结束后,仁多保忠便率领一百余名亲兵,奔赴武邑。众人挥鞭疾驰,跑了
十余里路,忽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呼喊仁多保忠名讳,众人皆不知又发生何事,连忙
勒马停下,回头望去,却见后面竟有三十余骑正在拼命追赶,待这些人靠近之时
仁多保忠不由皱起了眉头。
原来仁多保忠以宣抚使司参谋官领兵,与郭元度这些见任领兵大将不同,他做
守义公时,是没有什么亲兵的,平素跟在身边的那些随从护!,人数也不多。不过
如他这等身份,自有许多旧部、家丁、庄客,这些也算是久竖恩信的,离开京师
时,他挑了一百多名家丁,充当自己的亲兵。这便是此时跟在他身边的这一百余骑
人马,大多是西夏人后代,精于骑射,忠心可靠。自到大名府、阜城,他一路上又
募集勇壮之士,如地方游侠豪士,也从禁军中选拨了一些人,将他的亲兵牙队,扩
充到三百余人。伯该次他却没有带这些人,因为他马上要面临的,是真刀真枪与辽
人对阵,又是敌众我寡,这些人追随他时日太短仁多保忠信他们不过,便将他们
留在了阜城。
这三十余骑,便是仁多保忠留在阜城的亲兵。他们追赶上来之后,见着仁多保
忠,立即翻身下马,跪拜在地。
“你们来做什么?”仁多保忠又是意外,又是担心,以为阜城出了什么变故。
这三十余人,相互对望,却不说话。过了一小会,领头的一人才大声回道:
俺们来求守义公带上俺们。”
仁多保忠看了他一眼,认得是在阜城招募的一个流民,叫做刘审之,便是深州
武强县人,原是个屠夫出身,全家逃难至阜城,仁多保忠一日见着他力气大,又会
骑马,来历可靠,便招他做了亲兵。这刘审之平日是个惹事生非的主,做了仁多保
忠的亲兵后,还经常偷偷在瀚左的酒楼与人斗酒打架,平时军棍不知吃了多少,这
时他竟来请命,倒让仁多保忠十分意外。
但仁多保忠却也没什么好颜色给他:“带上你做甚?莫不成你还想回家去报
仇?”
“回守义公,俺没仇可报。”刘审之跪在地上,高声回道,“辽狗虽然打下了
武强,俺一家老小却跑得快,俺到现在都没见过辽狗长啥样一”
“那你还不给我滚回阜城去?!”仁多保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刘审之却是跪着不动,“还是要求守义公带上俺们。”
“为何?”
“守义公对俺们不薄,这是俺们报答守义公的机会。”
仁多保忠看着刘审之狡黯的眼珠乱转,一时不由笑出声来。刘审之跪在地上
低着头,不敢去看仁多保忠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才又放低了声音,说道:“再
者一再者,俺们跟了守义公,不趁这机会搏个富贵功名一”
说到最后,声音已细如蚊虫。
仁多保忠又盯着他看了一会,方才转身上马,冷冷说道:“你以为不想活了
我也不拦着。既要来,便跟上了。不过有一点,本帅军令如山,战场上令行禁止
谁敢出半点差错,我便砍了谁。今日你们不听将令,擅自来此,每人五十军棍,权
且记下,回来若还活着,再行补上。”
说罢,一夹马肚,“驾”的一声,飞驰而去。刘审之大喜,连忙喊道:“谢守
义公。”急急忙忙爬起来,招呼众人,跳上马背,拍马紧紧跟上。
众人马不停蹄,当日便到了武邑。第一营都指挥使袁天保、副都指挥使张仙
伦、护营虞侯吉巡事先并未接到消息,都是十分意外,仓促出迎。仁多保忠一入军
营,便下令第一营众将准备渡河船只器械,袁天保、张仙伦、吉巡三人原本都是极
力主张北进,救援深州的,但如今深州已失,拱圣军全军覆没,仁多保忠却突然来
到营中,下令要渡河北上,不免个个惊疑。
袁天保传了仁多保忠军令,便试探问道:“敢问守公义,咱们这是要开始反攻
了么?”
“不错。”仁多保忠故意轻描淡写的回道:“吾奉令,要夺回深州!”
“夺回深州?”袁天保、张仙伦、吉巡三人,顿时瞳目结舌,面面相觑。三人
一时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接到的上一个命令,还是要严防辽军渡河,如何转眼之
间,就变成了要夺回深州?三将所在位置,是神射军诸营中离深州最近,知道深州
如今辽军大军云集,仅仅是对面的武强,辽军萧阿鲁带部,人马便不下数万—早
时不救,此时却要反攻,不免晚了一点。
袁天保喉咙动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液,又问道:“未知船只须何时办妥?诸军
预备哪日渡河?”
“便是明日渡河。”仁多保忠悠然回道。
“明日?!”这下三人都呆住了,袁天保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其余诸营都到
了么?末将亦曾广布逻卒,如何竟全然不觉?”
“什么其余诸营?”仁多保忠冷冷的瞥了三人一眼,“便只第一营渡河。”
“啊?!”张仙伦惊得叫出声来,上前一步,抱拳道:“守义公明鉴,探马查
得真实,对岸武强,便有不下数万人马辽军驻守一”
“那又如何?”仁多保忠冷笑一声,“我虽然书不多,也只听人说过,昔日
汉朝之时,中原有数千步卒,便可横行十万匈奴之间。区区数万契丹,又有何可
惧?”
“只恐传说不足为信一”
“张翔鹰是害怕了么?”仁多保忠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张仙伦却不怕仁多保忠,单膝跪倒,高声道:“末将非是害怕,只是如此以卵
击石,恐非智者所为。末将纵不惜命,这满营三千将士,岂无父母妻儿,还请守义
公明鉴。”
仁多保忠望着张仙伦,嘿嘿冷笑,“如此说来,张翔鹰之意是说陛下非智者
了?”
此话一出,原本满不在乎的张仙伦,立时冷汗都冒出来了,颤声道:“守义公
莫要顽笑,末将岂敢如此无父无君?!陛下英明睿智,虽古之圣君亦不能相比。”
“既然如此,那陛下令我等渡河与辽人决一死战,为何张翔鹰又有许多话
说萝”
“这一这是陛下旨意?”
“难道我敢假传圣旨?”仁多保忠厉声道。
“末将并非此意。”张仙伦这时已是面如土色,只是低头顿首,“末将愚昧
既是陛下旨意,纵是赴汤蹈火,末将绝不敢辞!”
仁多保忠目光移去袁天保与吉巡,二人连忙跪倒,齐道:“愿听守义公号
令。”
仁多保忠微微点点头,突然之间,那种作弄、报复的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面前的这三个人,的确是站在郭元度那边的,但是,在某方面,他们却与自己一
样可怜。熙宁、绍圣以来,大宋军队对于皇帝的忠诚,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无法
相比的。这自然得归功于石越主导的军事改革,自朱仙镇以下建立的那无数的武官
学堂,经过一二十年的时间,极大的提高了大宋武官的素质,他们在学堂里学习军
事知识,也学习一些粗浅的文化,但更重要的,还是不断的教给他们忠君爱国、遵
守军法纪律的道理。如袁天保、张仙伦、吉巡这些人,因为做过班直侍!,不免就
较一般的武人,更加愚忠—即使他们明知道渡河是全军覆没、兵败身死,但倘若
是皇帝的命令,即使他们从未见过这个皇帝,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遵行。这种人
可实在不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学—他是个惯于算计的人,有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的
去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能卖个好价钱—然而可悲的是,这次他与张仙伦这些
人,居然要去做同样的事。
这愚与不愚,又有何区别?
但这也正是他宁可死,也要站在宋朝这一边的原因。
石越干了一件可怕的事,在宋军中,如张仙伦这样的武官,数不胜数,特别是
那些更年轻的,从小便在这些学堂里长大的人,这些人绝对的忠于赵家—仁多保
忠不知道是否石越有意为之,但这并不重要,忠国即爱国,爱国即忠君,便是仁多
保忠看来,这亦是天经地义的。士大夫们或者偶尔会有点不同意见,但是要指望那
些武人来质疑这件事,则无异于卿人说梦。既然有了讲武学堂这个东西,既然要培
养武人的荣誉感,那么在这些学堂中不宣扬忠君,不将忠君视为最高的荣誉,那是
不可能的。因为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就算是晋惠帝大
概也知道他该怎么办。
仁多保忠自然不会知道石越的想法,在石越看来,这只是“必要之恶”。做任
何一件事,你都不可能只要它好的一面,不要它坏的一面。他不可能要求这个时代
的人马上超越时代,既然宋朝已经有强大的力量来限制军国主义,让他完全不必担
心这个危险,那么忠君就忠君好了,总比动不动就要担心军队叛乱,上下相忌,外
战无能要好。事实上,在人类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忠君都是一种无可置疑的美
德。你不能因为自己已经不处于那个历史阶段,便去嘲笑那个阶段的道德,并且以
为那一文不值。因为,焉知你现在所以为的必须要对之保持忠诚的任何东西,在若
干年后,不会受到同样的嘲讽与鄙视?虽然五十步相对百步的确是一种进步,但也
仅仅只是五十步的进步。石越只能相信,到了一定的时间,这种忠君的思想,会从
下到上的崩塌,而这个趋势,将是多少讲武学堂也阻止不了的。而在崩塌之后,还
依然想着忠君的人—这样的人总是存在的—才应该受到嘲笑,但被嘲笑的,不
是忠诚,而是愚蠢。
仁多保忠不可能也没必要了解石越的真实想法,他只须知道石越做的这件事是
如何可怕就足够了。
在熙宁十八年的时候,他还不能如此明确的意识到这一点。但到了绍圣七年
也许是又过了七年,事情更加清晰,也许是与宋朝的文臣武将们打了足够多的交
道,总之,仁多保忠已经看得比谁都清楚。相比而言,还有无数的人,却身在局
中,浑然不觉。7晰
所以他总能把注压在赢家一边。
只是,这一次,尽管也是站尤赢家一边,他的确兴致不高。他不知道他能否看
到棋局的结束,而陪他一起去面对死亡的,竟然是张仙伦这样的无趣之人。
虽然仁多保忠不是很瞧得上眼,但袁天保与张仙伦倒也不算是无能之辈。从颁
下命令,到召集部队、民夫,准备妥当,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妥,当晚子时之前
便已一切齐备。不过,所有的这一切,对岸的辽军一直看在眼里,不过仁多保忠并
不担心,倘若辽人沿河列阵,那么他们在船上射一阵箭后,他的奏章上就可以说
他接旨后立即北进,但辽人沿河布阵,敌众我寡,无法渡河。他很了解皇帝,皇帝
过一些兵法战例,他只要稍加暗示,皇帝会理解他的苦衷,转而去责怪别的部队
没能替他牵制辽军—倘若存在这样的部队的话。在仁多保忠看来,唐康和李浩就
是个不错的替罪羊,虽然在另一方面,他心里一点也不希望他们也接到同样的命
令,渡河北进。但人类都是矛盾的。
然而,当神射军第一营在十三日的凌晨开始渡河,仁多保忠与袁天保、张仙伦
们煞费苦心的准备了应对辽军岸头狙击的作战计划,细致到每个都的上岸后布阵先
后序列,设想了各种各样的意外情况,结果却令他们瞳目结舌—他们轻而易举的
渡过了河,上了岸,布了阵,却连一个辽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这实是大出仁多保忠的意料,他心里是希望与辽军越早交战越好的,这样他退
回去也方便些,却没想到遇到这样诡异的情况。若说他们选择渡河的渡口,辽人没
有挖陷坑,丢铁袭黎等等,倒并不奇怪,在攻克深州之后,辽军一直就表现得并不
是很害怕宋军渡河决战,宋军此前侦察过的几个渡口,辽军都没有过多的做针对性
的准备。可是连一个辽军也没有,就未免太匪夷所思。毕竟,这里离武强城,也不
过数里之遥。
此时,仁多保忠心中感觉的不是轻松,而是警惕。
他下令大军就在河岸埋锅造饭,一面派出侦骑前进刺探军情。待到全营吃完早
饭,几个探马也陆续回来,察报的情况,大体一致:除了东边的武强县城—他们
是从武强县的上游的一个渡口渡河—以外,再没有发现任何辽军。武强城门紧
闭,辽军防守严密,但不似有要出城攻击的样子。
这让仁多保忠与袁天保、张仙伦、吉巡都感到疑惑。
辽军如何会凭空消失了?
仁多保忠仿佛都嗅到了空气中潜伏着的危险气息。他才不相信是辽军突然遇到
意外开拔走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必定是诱兵之计。萧阿鲁带放弃半渡而
击,那必定是有些别的打算,或者他想将他诱到离黄河北流更远的地方脚然后围而
歼之。萧阿鲁带明明知道对岸的宋军有多少人马,这个老头看起来并不害怕冒放整
只神射军过来的危险,他觉得他能一口吞下。
若是平时,仁多保忠不会去咬这个饵,他很可能掉头就走。他不是那种狂妄的
人,就算他带来了全部的神射军,他也不想跟着别人的步伐走。他与姚咒是两种
人,诸如被敌军夹击、被优势敌军包围这种事,只要想想,仁多保忠都会睡不好
觉。
但如今,他却是不咬也得咬。
他总不能渡河之后,一箭不发,便即退回吧?
别说皇帝,没有人会相信他的判断,大家只会认为他怯战。
仁多保忠一时间陷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尴尬处境。他一直以为渡河之后,便
有恶战,此后的事情,自然也不用多想,却不曾想过,渡河之后,竟是这样的局
面。他不过区区三千步卒,东下攻打严阵以待的武强县,难竟全功:伯除此以外
他还能做什么?找不到辽军,便以三千步卒,孤军深入,向深州挺进么?
袁天保与张仙伦倒是强烈的主张趁机攻打武强,武强不是一座大城,在二人看
来,不必去管辽军跑到哪里去了,既然他们丢下了武强,便应该趁机夺取,只需再
调一营兵力,合兵六千之众,攻取武强,绰绰有余。在此之前,他们便在河边扎寨
—他们登岸的河边,有一座小土丘,居高临下,正适合扎寨。
二人的主张,得到了许多将校的赞同。没有几个人偏意付多的考虑发生了什
么,一方面,他们只想着抓住眼前的机会:另一方面,倘若身边再多三千友军,无
疑会让第一营的这些武官们,更加有安全感一些。
但仁多保忠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自己的儿子也跟着来送死。可他也没什么借口能
说服这三千步卒往深州进发,于是仁多保忠决定妥协,他下令第一营在那座小土丘
上扎寨,然后加派人马,四出侦察,打探究竟发生了何事,然后再做打算。他给探
马们许下重赏,下令他们至少必须往各自的方向走出二十里,寻找当地的宋人,弄
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当太阳快要落山,探马们回来察报,他依然一无所获。从武强到静安
原本是一片富庶繁华之地,但经过辽军的洗劫,所有的村庄,除了断瓦残垣,都已
空无一人。探马们找不到辽人,却也找不到宋人。而武强城附近,辽军戒备森严
探马很难靠近,仍然无法判断城中究竟有多少辽军。
原本一直以为在武强的萧阿鲁带部的辽军,竟然真的消失了。
与此同时。
冀州南宫县,萧阿鲁带正在站南宫县县衙之内,欣赏着南宫知县的绝命诗,在
他的脚边,便躺着自杀殉国的南宫知县的遗体。县衙之外,数千名契丹骑兵,正在
到处烧杀抢掠,城中到处都是熊熊燃起的大火,与哭喊哀嚎。
仁多保忠猜中了耶律信的大部分意图,只不过,耶律信下手远比他想的要快。
他的用兵,也更加灵活狠辣。
韩宝与萧岚部,在经历大战之后,此时的确还在深州休整。
但是,仁多保忠却算漏了,萧阿鲁带部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休整。早在数日之
前,耶律信便已密令萧阿鲁带精选八千轻骑,以所部宫!骑军为主,各携十五日之
粮,抛弃一切猫重,连家丁都不得跟随,每日疾行百里以上,沿着苦河北岸向西运
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堂阳镇,然后在堂阳镇的渡口搭起浮桥,渡过苦
河,直取冀州南宫县,出其不意的出现在信都、衡水的后方。
为了保密,武强县仍然竖着萧阿鲁带的帅旗,每日仍有人打着宫!骑军的旗号
巡逻,实则余下的大部分人马,也已经北渡淳沱河,进入河间府乐寿境内,耶律信
需要这些人马,在那里广布疑兵,迷惑宋军,使宋军搞不清他的兵力分布,以便他
的主力顺利渡过黄河北流,好攻打永静军。此时留在武强县城的,不过是打着宫分
军旗号的两千余部族属**与汉军而已。
“枢使,是不是可以下令封刀了?”一个身材高大,黄发高鼻的契丹将领,大
步走进县衙,在萧阿鲁带的身后几步站定,躬身问道。
萧阿鲁带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爱将,南院郎君高革,厉声道:“封什么刀?!”
高革虽然低下头去,避开萧阿鲁带锐利的眼神,口里却并没有退步,“枢使
兰陵王给咱们的军令,是绕到宋军之后,尽可能吸引宋军,以便晋国公与兰陵王渡
河南下。下官愚见,咱们在南宫,不便久留,最好还是要沿沙往东渡过黄河,既可
攻打枣强,也可以南下恩州,不伯唐康、李浩无法安生,便是仁多保忠、郭元度也
不能高坐。咱们在黄河以西,回旋空间太小,一旦过了黄河,黄河以东,永济渠以
西,皆可驰骋,而晓胜、神射军腹背受敌,非但永静军,便是冀州,亦反掌可
定。”
“这是自然。”萧阿鲁带哼了一声,“但你可知道,咱们如此轻骑疾行,将士
们有多疲惫?我率八千骑自武强出发,跑到堂阳镇,掉队便掉到不足七千人,再这
么跑下去,等我到了枣强,我还能剩几个人?”
“纵是只余四五千骑,亦是值得。”高革朗声回道。
“我便是晚得一日半日,又有何妨?让将士们在南宫好好快活一晚,养精蓄
锐,又有何不可?”萧阿鲁带不以为然的说道,“细作早已探得清楚,唐康、李浩
不过数千骑,纵然被他们赶上,又有何惧?”
高革见萧阿鲁带主意已定,不敢再劝,欠身行了一礼,缓缓退出县衙。
南宫县城的街道之上,景象惨不忍睹,令高革不忍目睹。他心里面生出一股强
烈的罪恶感—这座城市,是他夺下来的。尽管已经知道辽军已攻取深州,南宫县
也有所防范,但他们没有多少驻军,直到萧阿鲁带的辽军靠近,他们也全然不知。
萧阿鲁带令高革率数十骑,身着宋军装束,大摇大摆的靠近城门,然后出奇不意
斩关夺门,守门的兵丁都是厢军,被高革一阵砍杀,立即吓得一哄而散,四处逃
命,萧阿鲁带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取了南宫县城。伯计高革没有想到的是,萧阿鲁
带竟然会下令屠城!
大辽南下,便是为了掠夺与破坏,这点高革心里一直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除
非遇到激烈的抵抗,大辽军队是从不无故屠城的。
毕竟,大辽也是一个信仰佛教与儒教的国家,不是那种野蛮之邦。
当然,高革之所以会产生强烈的罪恶感,主要倒不是因为这些原因,而是另有
隐情—他实际效忠的对象,是他正在率军攻打的这个国家!
高革是职方馆在辽国的间谍。或者说,他自以为如此。
因为,他所不知道的是,大宋职方馆视他为辽国的间谍。
几乎没有人知道,高革原本是宋朝人,他出生在陕西,十几岁的时候,在一次
微不足道的边境小冲突中,全家被掳到西夏。然后,又被西夏人作为礼物送到辽
国,成为奴隶。因为相貌的原因,西夏人谎称他们是从西域买来的。于是,整个辽
国都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故乡,如今大家只知道他的父亲是辽国一个小有名气的优
伶,是西域人。而职方馆当初看中的,也是他的父亲。职方馆希望收买一个优伶
以得到一些情报,但他父亲十分忠于辽国,反而举报了此事,结果通事局顺藤摸
瓜,导致三名职方馆细作被捕、处死。高革保护了牵涉此案的第四名宋朝细作逃
脱,因为与他的父亲不同,他自小便上过私塾,粗明礼义,因而一直将自己视为宋
人,对于沦陷至擅腥之地,一直深以为耻。从这次细作案后,高革便加入了职方
馆,而此前,他早已在辽国的内战中脱颖而出。
但他从不知道的是,宋朝职方馆从未信任过他,因为他的来历无人能证明,职
方馆从未遇到过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他被视为通事局的细作,所有的一切,不过是
为了取得职方馆的信任。职方馆曾经要求他窃取过一些情报来试探,他总能完成任
务,结果反而更受怀疑,而在他未能按照要求如期窃取到一份相对重要的情报后
高革就被彻底认定是通事局的人。
此后,职方馆河北房屡屡受到重挫_与高革联系的细作死在通事局的一次追捕
中,连河北房知事也数易其人,他的档案被尘封,高革便彻底与职方馆失去了联
络。而他在辽国的仕途上却颇为顺利,因为懂汉文、西夏文、契丹文,又会打仗
他不断受到重用,曾经追随耶律冲哥西征,此后又入南枢密院,受到萧阿鲁带的赏
识。
原本,他已渐渐放弃了要效力故国的打算,宋辽通好,而辽国也渐渐汉化,颇
有“衣冠之国”的气象,让他觉得辽国也不能算是擅腥之地,但是,突然之间,他
的人生又发生了剧变。他随着数十万大军南下,亲眼看到辽军在他的“故国”烧杀
抢掠,无所不为,这让他十分的失望,而对于故国的向往与同情,也越来越强烈。
然而,让高革无奈的是,他做不了任何事,反而不得不为虎作怅。他整个人恍
若被分裂成两半,他每日都要习惯性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当好萧阿鲁带的参谋,献
计献策,有时还要亲自带兵去打草谷,甚至杀人放火,与宋军作战—在做这些事
的时候,他完全是一个辽人,真心实意的为辽军着想。他好象在本能的做好自己的
“份内之事”。但另一方面,随着战争时间越来越长,他越来越深入宋朝河北腹
地,心里面认为自己是一个宋人的呼声,就愈发的强烈。仿佛是在这场战争中,他
对宋朝的爱,又慢慢被激发起来。
此刻,他看着脚下那一具具的尸体,怜悯、厌倦、内疚、无奈、无助一各种
各样的情绪,在他的心头翻滚着,他把手伸向了腰间的皮袋,那里面,放着一串念
珠,他的手便在皮袋轻轻拨动着念珠,嘴唇微动,无声的吟颂着。
注:历史上著名的白痴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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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三之全)
冀州。
唐康是与仁多保忠同一天接到皇帝赵煦的手诏,深州城破,对唐康与李浩原本
是极大的打击,虽然无论朝廷、宣台都没有秋后算账,但二人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只
是因为还没到“秋后”的缘故,但皇帝的这封手诏,却让二人安下心来。这表示他
们的行为是受到皇帝赞同与认可的,而皇帝也的确在手诏中勉励了二人。
在与李浩商议过后,一则李浩也绝不敢抗旨,再则二人也希望在皇帝跟前表现
表现,因此二人决定遵旨进军。但他们倒不似仁多保忠那么急切,写了札子表示他
们会奉旨行事后,二人并不急于进军,他们一面增加探马刺探深州辽国虚实,一面
派人前往慕容谦与仁多保忠部,商议约期共进。二人自与韩宝、萧岚打过一场硬仗
之后,也算是学了个乖,对韩宝颇为忌惮,不敢独自进兵。
此时,二人早已得知慕容谦到了真定府,还知道慕容谦曾经沿着淳沱河大举东
下,准备救援深州,但大军还未走到深泽,深州便已经陷落,慕容谦认为再继续东
进,已经没有意义,便又退了回去,只在祁州诸城部署了几只部队,稍稍牵制辽
军。
也便在这一天,唐康与李浩还确认了姚咒已经突围的消息—在城破之前,姚
咒率数百人突围成功,然后被ii;到了真定府,因为他是败军之将,到了真定府后
便被软禁,正等候朝廷的处分。虽然此前段子介逃过了一劫,但姚咒是统军大将
情况与段子介全不相同,既然打了败仗,又有擅自行动、不听调遣之嫌,无论是枢
府还是宣台,都没有人会替他来顶这个黑锅,可以预见,姚咒的仕途已经到头了。
不过,大宋朝与西汉还是不同,不至于将他关进牢狱之中,他最后多半会被贬到某
个军州,被软禁数年,直到遇到大赦,或者有人替他说情,才有机会返回注京或者
家乡。但以唐康在枢府这么多年的经验,他的政治嗅觉告诉他,姚咒很可能得到一
个更好的结局—深州已被报纸捧得太高,两府会更加小心的处理此事,姚咒或许
会被勒令致仕,保全他的颇而,也就是保全两府的颇而。而且,哪怕只是考虑到姚
古在深州生死不明,两府也不至于做得全无人情可言。
不过,不管怎么说,拱圣军已经彻底的退出了这场战争。重建遥遥无期,也许
要等到战争结束之后,据说慕容谦将随姚咒突围成功的那点人马,全部暂借给了段
子介。这件事尤其让李浩与晓胜军诸将有兔死狐悲之感。
而对唐康来说,这让他更加明白一件事:要避免姚咒的下场,他必须打胜仗。
仁多保忠希望他们能阻止辽军渡过苦河,而唐康与李浩则认定仁多保忠对于深
州的失陷负有责任。但李浑与何灌都不敢违抗王厚的军令,唐康迫于辽军压境的不
利形势,也只能暂时相忍为国—至少在他自己看来,他是妥协退让了的。而他们
也的确听仁多保忠节制了几天。
因此,在面对皇帝的手诏时,二人也聪明了许多。唐康一早便猜到皇帝必定也
会给仁多保忠与慕容谦下手诏,既然如此,最好是让慕容谦东下,吸引韩宝与萧岚
的主力:让仁多保忠去吸引萧阿鲁带,他们再从容渡河,轻松夺回深州。
但二人的美梦没做一时三刻,便破碎了。
七月十三日,在得知仁多保忠已经北进武强后,唐康派去联络慕容谦的使者又
在半路上派人送回消息,发现辽军已从堂阳镇渡过苦河南下。
二人大惊失色,连忙一面调集兵马,一面派出哨探寻找这只辽军的去向。
信都到南宫不过六十二里,探马都不需要跑到南宫,隔着二三十里,便可以看
见南宫县城燃起的浓烟。到了下午,唐康与李浩甚至已经知道辽军可能会南宫县住
一个晚上了。
但这只能让唐康与李浩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之中。
若去攻打南宫的辽军,则担心韩宝、萧岚大举渡河,一旦信都失守,他们便会
陷入进退失据的窘境:可若是按兵不动,任后方这样一支敌军驰骋,那真是寝食难
安,而且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他们也难以阻止深州之敌南下,最多不过据守信都
坚城,以待援军。更可怕的是,一旦他们放任后方的辽军自由往来,若然永静之神
射军也受到威胁,被耶律信大军席卷而来,只怕信都亦难守得住。
二人这回算是充分领略了河北战场利攻不利守的特点。
唐康与李浩站在一座由行军参军们临时制成的沙盘之旁,双眉紧锁,身边的众
参军也是目光死死盯着沙盘,却没有一人敢开口说话。
“诸君,可有良策?”李浩抬头望了一眼众人,闷声问道。
众人都是默然不语,过了一会,一个年轻的行军参军突然抬起头来,高声说道
“都承、太尉,干脆咱们今晚便夜袭南宫,打辽人一个错手不及。一击得
手二,,
仿佛是一石击起千层浪,他话未说完,行辕之内,已是一片哗然,有几个参军
立即摇着头,高声反对:“不可,不可!据探马所报,南宫之敌,少则八千,多则
上万,敌众我寡,况辽人深入我腹地,夜宿岂能无备?谈何一击得手一”
“是啊,我军若然南下,只怕难以脱身。到时候韩宝、萧岚趁虚渡河,大事去
矣!”
“信都关系紧切,还是持重些好一”
唐康站在那里,不断的用马鞭轻轻击打着沙盘的边缘,一面听着众人七嘴八舌
的讨论着,都是主张持重,心里极是不耐,突然听身后有人厉声喝道:“前惧狼
后畏虎,打个鸟仗!”
这一声暴喝,声音极大,厅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聚集到
一直站在唐康身后,默然不语的何灌身上。
唐康也是有些意外,他与何灌相处,也有些时日了,知他平日不爱发表己见
此时他心里也不满意众人之见,因缓缓转身,看着何灌,问道:“何将军有何主
意?”
何灌连忙朝唐康欠身一礼,高声道:“以下官愚见,都承、太尉实不必如此犹
豫难定,如今诸公所惧畏者,不过是怕我军南下之时,韩宝、萧岚趁虚渡河,既然
如此,何不干脆兵分两路?一路兵马,拒守苦河,防辽人渡河:一路兵马,去打南
宫!”
唐康、李浩尚未说话,众参军已面面相觑,有人立时说道:“这如何使得?吾
军兵力本已不多,再分兵,这一”
“下官却以为使得!”何灌傲然道。
“愿闻其详?”唐康这时却来了兴趣,挥手止住众人。
何灌走到沙盘前,用手指着苦河,道:“都承、太尉若信得过下官,下官愿立
军令状,十日之内,让辽军匹马不得渡河!”
唐康才“哦”了一声,李浩已怀疑的看了何灌一眼,先问道:“你要多少兵
马?”
“下官只要环州义勇足矣!”
李浩见何灌语气不驯,以为他口出大言,正要发怒,却听唐康已先问道:“何
将军,军中无戏言。你有何本事,能以不足千骑,拒辽军数万铁骑?”
“兵不在多,善用则足。苦河虽小,亦不是处处都可渡河,辽人要渡河,总须
找个渡口,只须守住那几个渡口,辽人也过不来。”
唐康摇摇头,“那也不少,要把守的镀口,亦有七八个。”
“下官确有办法,然只能说与都承、太尉听。”
唐康与李浩对视一眼,却不即答应,“纵然你果然有良策守河,我军兵马已不
及南宫之辽军,少了环州义勇,兵力更弱,如何能保成功?”
“都承又何必一定要击破南宫的辽军?”
唐康愣了一下。却听何灌又说道:“敌众我寡,辽军又是百战精兵,不可小
觑,定要分个胜负,只能自取其辱。所谓夜袭云云,更不过求侥幸而已。若只是对
付南宫之敌,下官有必胜之策!”
唐康又是惊讶,又是怀疑,问道:“何将军有何必胜之策?”
何灌环视众人一眼,淡然说道:“下官以为,南宫的辽军,能神不知鬼不觉的
跑到我们身后,其必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是什么?!”
“粮少!”何灌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唐康与李浩对视一眼,心里都已明白过
来,这个倒是他们早已想到的,果然,便听何灌又说道:“辽军非是胁下生翅,若
带着猫重,岂能不早被我们发觉?若是兵士自带,他们带不了多少粮食!既是如
此,都承与太尉领兵去打南宫,便不必与他们斗力,我军只要紧紧跟着辽军,彼到
东,我亦到东,彼到西,我亦到西,彼行军,我亦行军,彼宿营,我亦宿营一只
是不与其交锋,其若来打我,我则退避之,其若不打我,我便又跟上去,总之是要
如附骨之蛆,如影随行,令其不敢攻城,无法分兵劫掠,更加不敢渡河去威胁到神
射军的后方一下官以为,只要拖得十日八日,辽军粮草将尽,一事无成,到时候
纵然令其渡河东去了,亦不足为惧。若能多拖得几日,待其粮尽,则不战可胜。”
“何将军说得轻巧!”李浩冷笑道,“我晓胜军休说拖他个十日八日,便拖他
个十年八年,亦非难事。只是何将军若守不住苦河,休说十日八日,只恐用不了一
两日,便是辽人不战可胜了。”
唐康也说道:“李太尉说得不错,纵依何将军之策,晓胜军能拖住南宫之辽军
多久,全取决于何将军能守苦河守多久!”
“不出奇,何以致胜?两军交锋,总不可能有万全之策。”何灌坦然迎视着唐
康与李浩怀疑的目光,“若都承与太尉愿听听下官守河之法,下官敢立军令状,多
了不敢说,只以十日为期,十日之内,若叫深州辽军渡河,下官愿伏军法!”
“好!若此战功成,某亦当上报朝廷,录将军首功!”唐康望着何灌,慨然
道。他早已心动,此时不再犹豫,挥手斥退众将,单单留下何灌。
自晓胜军副都指挥使、护军虞侯以下,众参军、诸营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
护营虞侯,都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出行辕议事厅,在外面等候。过了好一会,才见着
议事厅的大门重新打开,众将再次鱼贯进入厅中,却见唐康与李浩站在沙舟夕前
只听李浩高声宣布道:“晓胜军诸将听令:即刻回营,聚齐本部兵马,校场列
阵!”
深州,武强。
仁多保忠在经过一天的侦察、试探、犹豫之后,终于在袁天保与张仙伦的压力
之下,移师东进,“包围”了武强城。
这武强城筑于后周之时,它的南门,便紧挨着苦河的下游。当后周之时,武强
其实与黄河没什么关系,一直到熙宁十四年,也就是西夏西迁的当年,辽军太平中
兴元年,黄河北流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改道,河道向西偏移,黄河在冀州境内泛滥
成灾,直到进入河间府境内,才重归旧道,宋廷在财政困难的情况下,费了九牛二
虎之力,才终于让黄河北流的河道稳定来,形成如今的局面,屈指算来,至今亦不
过十余年而已。
如今的黄河北流,横在武强与武邑的中间,因为它还夺了苦河的一段河道,于
是苦河在注入黄河北流之后,河水又突然从黄河的下游分出一条支流来,流进淳沱
河,再一道注入河间府的黄河北流。于是,在武强城的南边,苦河以南,黄河之
北,形成了一片被两条河道所环抱的狭长地带。这个地区,虽然一到汛期便经常被
河水侵袭,不太适合耕种,但河北地少人稠,当地百姓仍然见缝插针,在那里开垦
了一片片的农田。
这块地区,在军事上来说,原本无疑是有利于武强城防守者的。河流隔开了敌
人,敌人即使进入这块地区,也容易被打败:而城里只要将吊桥放下,便可以进入
这块地区放牧,耕种。可惜的是,虽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但武强城却不是什么
军事重镇,宋军没有重兵防守,被辽军轻易夺取。而仁多保忠渡河之时,也不敢选
择这块地区,因为此地太容易被城里的辽军攻击。
但是,当仁多保忠决定包围武强城的时候,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决
定。他背水列阵,将大寨扎在了这块军事上的“死地”!同时,在苦河与黄河上
他用船只一共搭起了八座浮桥,以他的大寨与武强城南门为中心,在苦河上一东一
西,各搭了两座浮桥,又在身后的黄河上搭起了四座浮桥。
如此一来,他就布了一个奇怪的阵形,在武强城东与城西,他各部署了一个指
挥的兵力,余下所有人马,则全部集中在城内的狭长地带,而城北却没有一兵一
卒。倘若城内的辽军想要逃走,那仁多保忠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仁多保忠的三路
人马,通过苦河上的四座浮桥联系,而在整个第一营的身后,隔着黄河,是仁多观
国的一个营的人马,两营之间,亦可通过黄河上的四座浮桥联络。
这样的阵形,说是包围,实际上城东与城西的两个指挥,与其说是围城,不若
说是保护苦河上的浮桥的。更加匪夷所思的,仁多保忠不仅以没有大型攻城器械为
借口,严令各个指挥不得攻城,还命令城东城西两个指挥,一旦发现敌军大举来
袭,不得迎敌,必须即刻撒回城南大寨,并且不得毁弃、破坏浮桥。
这让人很难分清楚,究竟是宋军要攻城,还是仁多保忠布了个怪阵,等着城里
的辽军来打自己。
可奇怪的是,武强城中的辽军,只是在神射军列阵未稳的时候,出来几百骑试
探性的攻击了一下,被神臂弓一阵齐射,辽军便灰溜溜的退回城中,双方均未有任
何人马损伤。辽军只在城头旁观宋军做这一切事情,仿佛这全然与他们无关。除非
有宋军进入城上的射击范围,他们连箭都懒得放。
而仁多保忠除了下令武邑的工匠制造抛石机、云梯、撞车、木驴等攻城器械
派出使者前往大名府请求派出神!营与火炮支援外,却是一副长治久安的打算,整
天都在巡查扎寨的情况,不仅要望楼、箭楼一应俱全,还要求打土墙、挖壕沟与陷
马坑一虽说此时已是七月,黄河伏汛已过,秋汛尚远,但这黄河的事情,也无人
能打保票,倘若如前些日那样,突然来两场大雨,河水一涨,这一营神射军,大半
要成虾兵蟹将,这营寨扎得再牢,也是全无用处。然而,这次不论袁天保与张仙伦
如何劝谏,仁多保忠却是塞耳不听。尽管袁、张二人坚信武强城内辽军必然不多
只要调来黄河南岸的第二营,以神射军的战斗力,哪怕是蚁附攻城,不过两三天功
夫,也必能攻克,却奈何不了仁多保忠“爱兵如子”的心意—他坚持没有攻城器
械,绝不强攻。
如此忙碌了整整一天,虽说土墙才打了一半,壕沟才挖了一小段,箭楼尚未造
好,望楼也只有一座,但也算是规模粗具,有模有样了。眼见着满营将士,大半累
得半死,疲惫不堪,仁多保忠便即鸣金收兵—这时众人才发觉这怪阵原来也有个
好处,那就是他们不必再啃干粮,黄河南边,早有人做好热腾腾的饭菜,一桶一桶
的担了过来,到众人跟前。
袁天保与张仙伦休说一辈子没打过这样的仗,便是听也没听说过。因为仁多观
国让人送了十斤牛肉过来,二人便请了吉巡,聚在营中吃肉喝酒,一面低声痛骂仁
多保忠昏庸老朽,对于摊了这么个主将,不免深感自己是如此不幸。
但这酒方吃到一半,便听到西边锣声大作,三人知道这是事先约定的信号,必
是有辽军大举来袭。他们三人倒无人惊院,反倒是闻猎心喜,听到锣声,便即丢下
酒杯,取了头盔戴上,便大步走出营帐。抬头望去,只见东西两边,苦河的浮桥
上,派出去的两个指挥排成数队,正迅速的通过浮桥,朝营寨跑来。
张仙伦不由得低声“呸”了一声,骂道:“闻风而走,这成何体统?!”一面
不屑的朝仁多保忠的中军大帐瞥了一眼,紧跟着袁天保,朝望楼那边走去。
但他们都不需要登上望楼—很快,站在平地之上,他们也能看到遮天蔽地的
烟尘,正朝着南边,席卷而来。
三人顿时都被吓呆了。
“这一这是多少人马?”吉巡低声问道。
袁天保与张仙伦互相对视一眼,涩声回道:“至少得有上万骑一”
“这一这一”与袁天保与张仙伦不同,二人好歹都经历过熙宁西讨,虽说
没打过大仗,却也见过些世面,但吉巡虽然官至护营虞侯,却是足迹从未出过注京
周边五百里,这时听到这个兵力,感觉到上万骑战马踩踏地面传来的那种震憾,早
已吓得脸色苍白。
待他缓过神来,袁天保与张仙伦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只听营中到处都有人大声
呼喊着:“列阵!列阵!”“拿好兵器,休得院乱!”他转目四顾,却见仁多保忠
已经出现在营寨中间的将台之上,苍老的脸上,白髯微飘,他端坐在一张铺着虎皮
的坐椅上,没有一丝院张,他心神稍定,连忙大步朝着将台走去。
萧岚的大军,一直推进到武强城西的苦河之畔,才停下来了。
但眼前这一切,却让他眼睛都直了。
他遵照耶律信的锦囊妙计而来,倘若宋军沉不住气,北渡黄河,攻打武强,就
必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武强守军立即飞马通报深州的韩宝、萧岚,而韩宝
与萧岚则分兵两路,萧岚率一万部族属国骑兵,前来武强,随机应变,牵制或歼灭
渡河的宋军,而韩宝则率大军南下,能渡河则渡河,不能渡河,则牵制信都、衡水
之宋军,方便萧阿鲁带部的行动。仗打这个份上,双方在前线对阵之兵力,谁也不
瞒过谁,双方都能猜到个大概,冀州与永静军的宋军有多少,辽军一清二楚,以耶
律信的计算,宋军倘若按捺不住北上,兵力至少要三个营,只要将这些宋军拖在黄
河以北,甚至聚而歼之,他就可以大摇大摆的攻占永静军了。
那样的话,甚至萧阿鲁带的迁回,都成为了锦上添花之举。
但当韩宝与萧岚收到武强的报告后,却得知宋军只有三千左右兵马渡河。于是
二人决定不必马上增援武强,又刻意拖了一日。一则狂士兵们多休整一日,一则二
人认为渡河的宋军太少,武强必能坚守,而他们去得太快,将宋军吓走了反而不
美。二人商议着,让宋军在武强城下耗一日,萧岚再去攻击,必能事半功倍。若这
是宋军的试探性进攻,萧岚晚点再去,亦能吸引更多宋军渡河。
而韩宝则仍然坐守深州,他必须算好时间,让他的主力可以再多休息一两日。
这样的精打细算是必要的,在攻下深州、歼灭拱圣军之后,虽然走了姚咒,但萧
岚、韩宝部仍然士气高涨—即使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这毕竟是君子馆之后大辽
对南朝的最大胜利,大辽皇帝也当即下令嘉奖—然而,好的统帅,必须要懂得张
驰之道。当年南朝太宗皇帝在灭亡北汉之后,自以为锐气可用,便要乘胜追击,结
果士卒疲惫,兵败幽州,就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虽然已经攻下了深州,但韩宝却已经预感到,他们还有很多的仗要打。姚咒的
顽固态度,是一个不好的兆头。这让韩宝更加不想过早的抱着毕其功于一役的想
法,即使再歼灭晓胜与神射军,也未必就是战争的结束。
他们对萧阿鲁带有着足够的信心,这是一位用兵沉稳的老将,只要赶在他粮食
耗尽之前,攻入冀州或者永静军便可以。甚至倘若萧阿鲁带能顺利渡过黄河,进入
永济渠以西地区,他还可能很容易的找到粮草补给—永济渠是南朝北方潜运要
道,那一带到处都是粮仓。
所以,在耶律信策划的这一波攻势之中,韩宝与萧岚达成的共识就是,他们要
以更长远的目光来对待这场战争。若是他们耗尽全力,哪怕如愿以偿歼灭了晓胜军
与神射军,但若南朝不肯妥协,他们马上就会迎来宋军的主力。以疲惫久战之师与
宋军主力交战,结果很可能会是赵光义第二。
所有的这些事前的计划,当时看起来都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的。
但此时此刻,在武强城边,苦河之畔,萧岚马上意识到,他回到了现实。
还在随耶律冲哥打仗之时,萧岚就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战争永远不会按着你
的预想进行。
但是,与预想偏差得如此之大,在萧岚的戎马生涯之中,却也还是头一回。
他赫然发觉,宋军既没有增兵,也没有攻打武强。
似乎这只宋军做的事情,只是将防守稍稍向前迈进了一点—此前他们是防守
黄河,现在他们在防守苦河!
而让他更不可理解的是,宋军竟然在一片狭长的地域背水结阵!这意味着他们
完全没有运动的空间,他们就是等在那里,等着挨打,并且不打算躲闪。而且,他
们还懒得连浮桥也没有烧掉一
萧岚可不认为这是宋军主将愚蠢,这是一种挑衅!
他亲眼看着那几百名宋军是如何有条不紊的撒退的,这证明了这一切都是宋军
预谋已久的。然后,宋军还留下了这几座浮桥!这是一个清晰的信号—我就在这
里,无处可跑,浮桥都给你们备好了,你们也不必绕道进城了,有本事就来打我
吧!
萧岚望着黄河岸边那一面面迎风飘扬的绣着猎鹰展翅图的军旗,目光在族旗中
仔细的寻觅着,突然间,他的瞳孔缩小了—他看见正中间的将台上,有一面席卷
的大旗,突然被风吹展开来,这面大旗上,绣了一个斗大的“仁”字!
“仁多保忠?!”萧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深州之战,最后城破之前,竟然走了姚咒,萧岚直到现在都耿耿于怀。他怎么
也想不到,仁多保忠居然会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天神想要保佑他么?
萧岚拔出了佩剑。
“渡河列阵!”
呜呜的号角声,在如血的残阳下,凄凉的响起。武强城的西门与南门轰然打
开,辽军分成两路,分别经过宋军搭好的浮桥与武强城的西门、南门,分成五百骑
一队,一队队的进入到武强城南的这片狭长的地区,背城结阵。
待所有的部队都列阵完毕,萧岚才发现,在这一片狭长的地区作战,宋军固然
施展不开,但他的骑兵也受到限制。最显而易见的是,在这块地区,他不能使用包
抄这个骑兵对步兵最常用,最有效的战术。他也不能使用辽军最传统的结阵法,对
步兵四面结阵,同时猛攻!但他认为,战场仍然对他有利,因为他背后是一座坚
城。
他决定采用辽军最传统的战术。
他将一万骑人马,分成两道,每道十队,每队五百骑。他自率一道,列阵不
动。另有一道五千骑,一队接一队的冲击宋军,在马上朝着宋军的大阵射箭,前队
未能获胜,冲不动宋军阵脚,便马卜退同,由后队接替攻击。十队人马,如此循环
往复,更退迭进,只要其中一队获胜,则诸队齐进,一举击溃宋军。
但是,当他的第一队骑兵发起进攻之后,萧岚马上就发觉了不对。
这是辽军历史上第一次与神臂弓部队交锋。
萧岚发现,他的骑兵根本无法冲到他们的弓箭能射到宋军的距离,在他的骑兵
准备拉弓之前,宋军便已经开始了至少两轮齐射。神臂弓的射程比他的骑兵长了一
大截,而杀伤力也十分惊人,这些部族属**所穿的销甲,在神臂弓面前,几乎没
什么防护力可言,一被射中,立即穿透。
眼见着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连弓都没开始拉便纷纷中箭落马,而宋军的第二轮
箭雨又己纤涓天蔽地的落了下来,第一队的骑兵们一阵院乱不待号令,便马上掉
转马头,退回阵中。眼见着第二队便要依着战法,紧跟而上,萧岚连忙举起手来
下令鸣金收兵。后面的骑兵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时都是莫名其妙的停在了阵
中,望着萧岚帅旗所在的方向。
但他们等来的,却是萧岚退兵的命令。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四之全)
望着气势汹汹而来的辽军被两轮齐射便被打退,神射军中,顿时发出震耳欲聋
的欢呼声。刚刚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的袁天保、张仙伦、吉巡等第一营将领,此时
亦不由得暗暗佩服起仁多保忠的先见之明来。但另一方面,他们对辽军的蔑视也发
展到了一个无可再高的地步,三人都坚信,神臂弓的确是军国利器,只要调来更多
的神射军,击破甚至歼灭面前的这只辽军,都不是难事。
伯是仁多保忠却没有他们这么乐观,他一边盼咐加强夜间的巡逻,一边从武邑
急调来千余民夫,在营寨中到处点起火矩灯笼,连夜修筑营寨。
早在戌初时分,仁多保忠便收到了唐康、李浩派密使从信都送来的急报,他已
经知道辽军有一支部队已经迁回到了他们的后方,他也知道了唐康与李浩的冒险计
划。但这件事被他瞒得死死的,没有让他的任何部下知道—当仁多保忠知道这个
消息的时候,他都有点院张,他可不想让这个消息来动摇他的军心。
此时再调头去防守南宫的那只辽军—仁多保忠猜到了那是萧阿鲁带部—已
经不太现实。即使他知道萧阿鲁带准备在何处渡河进入永济渠以西地区,也毫无意
义,步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得过马军,若是跟着辽国马军的步伐到处跑,那只能
是死路一条。
因此,倘若由仁多保忠来决策,他会下令立即全线退守,神射军全都退回东
光,而晓胜军与环州义勇则死守信都,据守两座孤城,放开冀州与永静军的其余地
区任辽军驰骋,以宋军的守城能力—信都与东光,一座是大城,一座是军事重
镇,城池之坚固,守城设施、器械之完备,皆非深州可比,辽军纵然倾国而来,也
未必能攻得破这两城。在仁多保忠看来,只要这两城不破,无论石越是顶住压力
坚持拖到八月才大举北上,还是受不了压力提前反攻,胜负之数,仍未可知。
自然,这个策略,其中之关键,是要寄望于神射军能守得住东光,尽管神射军
是步军,理应比拱圣军要善守,但耶律信也肯定会不择手段来攻打东光,若是绍圣
以前,宋军敢说有十成把握守得住,可在绍圣以后,仁多保忠也只敢说有六成把
握。而且,将冀州与永静军其他地区放开给辽军,对于大军北上反攻也是不利的
即便耶律信攻不下东光,他只要以骑兵封锁,便可以阻断宋军通过永静军对北上大
军的补给,北上大军将不能利用永济渠,而不得不依靠陆路运输。这个结果,也就
是比神射军、晓胜军被全歼,东光粮草军资被辽军所夺要好一些而已。
因此,尽管唐康与李浩的计策近于疯狂,但这却是仁多保忠在用兵方面,最欣
常唐康的一次。这个计划绝对是不够谨慎,也难称老辣,但它充满着冒险与投机
十分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学。
这是只有那种敢于在关键时刻将包括身家性命的一切都拿去关扑的人才做得出
来的事,的确很象是唐康的风格。
其实在仁多保忠看来,石越也有这样的气质,只不过他隐藏得太深,而且对石
越来说,所谓的“关键时刻”已经越来越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手里的筹
码已经越来越多。极端一点来说,就算是河北路全部沦陷,只在大名府防线还在
甚至是只要注京还未失守,对石越来说,那就还谈不上“关键时刻”。所以他才能
一直不紧不慢的在大名府慢里斯条的调集着军队。
所以仁多保忠很羡慕石越—对石越来说,即便冀州失守,永静军失守,仁多
保忠战死,也没到需要他冒险拼命的时候,他不付是捐失了三个主力军而已,听起
来很震憾,但如今大宋早已不是仁宗时期,一只能野战的几万人的精兵,就几乎是
大宋朝的全部。自仁宗朝中后期起,从范仲淹、韩琦、文彦博们在陕西的几近白手
起家、苦心经营算起,一直到绍圣朝,数十年坚持不懈的积累重建_特别是经历过
熙宁朝的浴火重生,由早期王韶的开熙河、种愕的夺绥德,到中期的兵制改革,一
直到伐夏之役,宋军已是脱胎换骨。绍圣朝保留的十只西军禁军之中,便至少有五
只战斗力不逊于任何一只殿前司禁军,这还没算上诸如横山蕃军这样的部队:即使
在殿前司诸军来说,这三只禁军,也绝非不可替代。无论是谁,手中若还有十万以
器擅黔军没派上用场·就算是不能说确保打赢这场战氰至少也远远谈不上山
可对仁多保忠来说,他的筹码很少,输光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乐意陪着唐康搏上一把。
关扑的话,与石越这种人玩是很没有意思的,你快将身家性命都贴上了,他那
里还是九牛一毛,无关痛痒一伯唐康就不一样了,这次唐康若是再搞砸了,虽说
不至于永无翻身之日,但是兵败之责是逃不脱的,降责某州编管是免不了的,不说
十年八年,三年五年之内,大约是没机会再见着注京了。至于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
进入中枢,东山再起,那就是神仙也说不清楚的事。也许唐康会在地方官的任上
终此一生—对于唐康这种胸怀大志的人来说,这与杀了他其实区别不是太大。
所以,与唐康一道玩关扑,是乐趣无穷之事。
要么就一道立个惊天动地的大功,要么就一起被编管某州,或者干脆战死冀
州,一了百了。唐康都将散子丢了出去,早就抱着必死之心渡河的仁多保忠有什么
不敢跟注的呢?
而且,他的确很欣赏这个计划。
仁多保忠不动声色的调整了自己的计划。他决定配合唐康、李浩将戏演得更逼
真一些。他下令仁多观国征集所有的骡马,派出部队,多打火把,骑着骡马,连夜
驰援信都、衡水,到了之后,熄掉火把,再绕道连夜返回,然后,他下令仁多观国
的第二营在黄河南岸僵旗息鼓,全部换成厢军旗号服饰。
他向武强的辽军传递了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他已经发现原先驻守武强的辽军消
失,并且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正在加强对衡水、信都的防守,因为他确信武强现
有的辽军,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对于刚刚与姚咒恶战过一场的辽军来说,这合情
合理,仁多保忠亲率少量兵力据险坚守,而主力则防守耶律信,同时分兵一部分协
助信都、衡水之宋军防守苦河,以确保晓胜军能分出兵力至少牵制住后方的萧阿鲁
带部。
果然,次日一早,刚刚吃过早饭,辽军就再次出城列阵。
吃过小亏的辽军这次学了个乖,他们竟然改变了战法,在大阵的最前面,排出
了一个数百人的步兵方阵!这可是计仁多保忠吃惊不小,这个步兵方阵的前方,是
手持长矛与大盾的士兵,后面则跟是几排弓箭手,手持小盾,护住上方,他们缓慢
的向着神射军的大营推进,在他们身后数十步,则紧跟着辽军的马军。
这个变阵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神射军对着辽军的方阵一顿齐射,箭矢落到厚厚的木盾之上,将辽军的步兵方
阵扎得如刺稠一般,却丝毫阻止不了辽军缓慢而坚定的推进。
这让神射军的将领们都变得紧张起来,仁多保忠也腾地从他的虎皮坐椅上站了
起来,死死的盯着正一步步靠近的辽军方阵。
一直以来,大宋枢密院内部都有一种呼声,许多将领坚信,世界上最好的军
队,是由持盾长枪兵、弓弩手、骑兵、神!营四者混编而成的军队。所以不少将
领,包括关心军事的文臣都认为,神锐军、飞武军,才是禁军的发展方向。甚至连
神锐军与飞武军也要进一步改革,让每一个营都拥有持盾长枪兵、弓弩手、骑兵、
火器器械部队这四个兵种。
但这与宋军长期以来的发展方向不相符。大宋禁军,一直以来,讲究的都是结
大阵,集结重兵方阵,打大军团会战。这宋军的假想敌有关—辽军每次出动,至
少都是数万铁骑,因此枢密院内压倒性的观点,还是传统的,聚集几个军组成一个
个的大阵,才能真正与辽军抗衡—这符合宋辽交战的历史,两军交战史上,大部
分时候,都是数万人规模以上的会战,甚至是十万人以上的大战。而且,这对将领
的指挥能力,对士兵的素质要求,也要低许多许多,更加容易实施。
甚至连石越都认为,将火器器械部队配属到营,会损害神!营的发展。尽管石
越几乎从不越权去干预枢密院的事情—这倒是容易理解的,有些话在他不做宰相
之前可以很随便的说,但在做了宰相之后,反而不能说,因为不管他与枢密使们关
系再好,倘若他去干涉他们职权以内的具体事务,后果就必然是一场不小的政治风
波,没有一个枢密使会甘当宰相的附庸,东府侵犯西府权力的事情虽然一直在发
生,但却总是十分敏感—但不管怎么说,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坚定的神!营独立
成军的支持者。
所以,一旦与辽军开始打仗,宋军就必须要设立行军都总管司。
每个都总管司下面,最终会都配辖步军、骑军、步骑混编军、神!营。因为在
实战中,人人都明白,世上没有万能的兵种,不存在哪个兵种可以横扫天下,所有
兵种都有局限性与缺点,都会被一定的对象所克制。优秀的将领,必须要懂得兵种
的配合,针对不同的地形与对手,将自己的弱点限制到最小,而将优势发挥得最
大。
但这样的将领是很罕见的。
在辽国,公认的具有如此水准的将领,也就只有耶律冲哥一人而已。即便是耶
律信,这也不是他的长处,耶律信更加擅长的,还是骑兵战。他被视为能将骑兵的
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将领。
而在宋朝,对于神!营与骑兵的使用,将领们仍然意见分歧。大部分将领对于
马军的使用都不太擅长,而擅长统率骑军的将领,对于要让骑兵配合步军作战,又
是十分的不以为然。
这一点在殿前司诸军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只有西军因为长期的战争经验,一
直以来,军队都是处在配合作战的实践中,步军为主力,其余一切兵种皆是辅助兵
种的心理早已深入人心,而他们的步军与骑兵、神!营配合作战的经验也十分丰
富,所以在这方面表现要好很多。一个明显的例子是,自绍圣以来,因为战马供应
的增加,原来的纯步军振武军,便一直有神锐军化的趋势,他们先是培养骑马步
兵,然后进一步的增加能够骑马作战的士兵数量。据仁多保忠所知,西军的神锐军
与振武军,每个营中都有一个指挥变成了马军,虽然神臂弓部队因为受制于制造材
料的稀缺性,造价高昂而无法扩充,但是射程超过二百四十步的采用棘轮的钢臂弩
作为替代品被更加广泛的采用。
西军中甚至有将领在推行这样的改革—他们进一步牺牲士兵的防护力,甚至
连持盾的长枪兵也只穿简陋的皮甲,以使他们的军队变得更加灵活,同时也能节省
军费开支—绍圣年间,一副打造精良销甲,造价就在八十贯以上,普通的销甲一
般在四十贯左右,仅以四十贯来算,一个营的步卒就可以节省两万贯以上,这笔钱
用来培养一个指挥左右的骑兵,绰绰有余。当然,这只是锦上添花。他们只是在实
践自己的理念:兵种配合至上,步骑协同作战至上,提升步军机动力至上。
自熙宁以来,宋朝文武官员,都一致的推崇唐朝的!国公李靖,李!公的兵法
被奉为最可效仿的经典,而这些将领也全都声称对是李靖兵法的继承。他们坚信步
兵才是战争的主宰,但他们也同样认定,惟有步骑协同作战,才能真正克制辽国的
骑兵。他们还进一步声称,不仅仅是克制骑兵,李靖纵横天下,靠的便是步骑协同
作战。
在这些将领中,出身马军的种朴尤其令人瞩目,如今已经成为河东军的神锐四
军,便是最先改革的一支军队。
而这些人,也正是对神射军最不以为然的一批将领。尽管神射军也并非全是装
备神臂弓的弩手,按照宋军步兵的传统,也有持盾长枪兵、刀手—事实上没有这
些他们根本无法布阵。但种朴等人仍然激烈的批评神射军,他们讽刺神射军只不过
是让骑兵不能靠近而已,谈不上真正的克制,而将这么多神臂弓集结起来使用,纯
粹是一种对神臂弓的浪费。
长期驻守雁门的种朴对辽国十分了解,他在一份奏折中预言,辽国汉人与渤海
人的势力日渐强大,契丹人也多数定居,虽然马匹的供应可能会一直充足,但是辽
国迟早会重视步军。他认为辽国若然不想迅速地走向衰败,即使萧佑丹的整顿宫!
骑军之法也只不过是治标之策,难以持久,辽国君臣迟早会意识到,他们不能将境
内数量最多的两大种族永远当成辅助兵种来看待。辽国最终必须也只能依靠汉军与
渤海军,若然他们做不到这一点,辽国在军事上的衰败就是必然之事。种朴认为如
今辽国的朝廷中,多有远见卓识之辈。他相信辽国最终会完成契丹—包括奚族、
汉、渤海几大主要种族之整合,而宋军迟早会遇到一只真正的由步骑配合作战的辽
军。而一旦遇到这样的辽军,神射军将不堪一击。
便在这一瞬间,仁多保忠突然想起了种朴的那篇奏折。
做为一个西夏降臣,他很早就汁意到种朴的远见。但他也一直认为,那就算发
生,至少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从辽军这次南侵的过程来看,到目前为止,所有的
情报显示,辽军也一直将汉军与渤海军做为仆从军来使用。还从未有任何情报提及
过辽军的步兵方阵—虽然大家都知道,汉军与渤海军中,肯定有人操练过方阵。
但直到这一刻之前,所有的人都认为,那是很遥远的事。
仁多保忠克制住心中的担忧,注视着这支辽军的步兵,这其实很难说是一个方
阵,它的侧翼与后方都缺少保护,但在这个战场上,面对着神射军,这不是一个弱
点,至少是仁多保忠不能利用的弱点。
这表明辽军的统帅是个聪明人,他充分的利用战场的地形,降低了方阵的难度
—它所需要的协调性大大的降低了。伯该计仁多保忠也意识到,他面对的,也许
还不是种朴所形容的那种辽军。
这也许只是辽军统帅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一个十意_意识到这一点,让仁多保忠
略略轻松了一些。
但就在仁多保忠还在观察、思考对策的时候,辽军的步兵已经推进到他们可以
射箭的距离,盾牌后面的弓箭手收起了手中的小盾,开始张弓射箭,以压制前排的
宋军弩手,让他们不能肆无忌惮的射杀他们身后的骑兵:而后排的宋军也开始回
击,采用仰角射击的方式,试图压制住辽军的弓箭手,宋军的神臂弓手有着极高的
效率,他们三人一组,躲在盾牌与寨墙之后,轮流射箭、装箭,保证不间断的杀伤
敌人。
但这仍然是两个步兵方阵之间的对抗。
双方都躲在盾墙之后,结果皆可预料—双方各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伤亡,但决
定胜负的战斗,要等到短兵相接以后才会发生。但可怕的是,辽军后面还跟着一支
支骑兵。在步兵箭雨的掩护下,神射军对他们的伤害,已经变得可以忍受。
眼见着辽军的盾墙离大寨已不足百步,张仙伦率先沉不住气,冲到寨墙之后
大声呼喊着,亲自指挥战斗。袁天保与吉巡虽然还站在仁多保忠身边,故作镇定
却也是双唇紧闭,脸色发白。二人的手己纤拎到了佩刀之上,做好了随时拔刃而
起,与辽人死战的准备。
出一鲡馨醒黑慧薰吧募煲礼黔吧羹翔霹色瞥斡露
袁天保与吉巡皆不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虚,正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却听到战场之
上,突然发出一声轰然巨响,二人连忙回头,原来却是辽军的盾墙,踩到了一个陷
马坑上,突然掉了进去。
这个陷马坑并不是太大,掉进坑中的,其实只有四五个辽军而已。但是,让人
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其余那些没有掉进陷马坑的辽军牌手,并没有整齐划一的迅
速合拢起来,而是发生了让人瞳目结舌的混乱:有些人继续前进,有些人则退了回
来,还有些人停在原地四处张望一
辽军的步兵方阵,顷刻之间,变成一个大筛子。
在寨墙边指挥的张仙伦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神射军立即开始毫不留情的齐射
混乱不堪的牌手与失去掩护的弓箭手都成为宋军的打击目标,一波齐射,数十人立
时便中箭倒地,紧接着,第二波、第三波接踵而至。
辽军立时一片混乱,弓箭手们开始不顾一切的往回跑。跟在他们身后的马军将
领眼见着不对,正要拨出剑来,准备冲锋,拍该往回跑的几百人却正好拦在了他们
冲锋的路上,他方一迟疑,只觉胳膊被什么东西击中,然后便觉一阵剧痛,“啊”
地一声,几乎掉下马去,亏得一个骑马家丁拉住,才未被溃兵踩死。待他稳过神
来,再看周围,便是这一瞬间,又有十来人中箭受伤,宋军的弩箭如蝗虫般飞落
而他的骑兵队已被溃兵冲动,也跟着往后逃去。
辽军大阵中,萧岚冷冷的看着这一切,心里暗叫了一声:“可惜!”
这是他跟着耶律冲哥学到的一招战法,当年他追随耶律冲哥征剿蛮夷,曾遇到
一个部族将大车结成首尾相连的圆阵,躲在车内射箭,令辽军的骑兵无计可施,远
了则只能挨打,付出惨重的伤亡靠近后,又会被长矛刺伤。后来耶律冲哥便下令骑
兵下马,列成方阵,在盾牌掩护下,背着干草,靠近圆阵放火,最终取得大胜。
他冥思苦想一晚,才想出这么个妙法来对付面前的宋军,他几乎以为可以成功
了,没想到却败得如此莫名其妙。这时候他才感到有些遗憾—要是有一支真正的
步军就好了。
不过此时,他却也没办法去变一只纪律严明的步军来。
萧岚几乎有点想放弃,骑兵对付步兵最好的办法,不是硬攻,而是调动。宋军
爱守在这里便守在这里好了,他可以绕道渡河,直接攻到黄河南岸去—那里看起
来十分的空虚,只要设法牵制住仁多保忠,不让他也退回去守黄河便好。但是这只
怕也并不容易一
而且,萧岚看着对面的那面“仁”字将旗,心里实在不甘。
才区区三千余众。
仁多保忠便在营中!
他率领万余马军,不能破陷入死地的三千宋军,连眼见着仁多保忠便在面前
他也不能将之献俘于皇帝座前!
世上还有比这更能让他颇而扫地的事吗?倘若他最开始根本没去打过仁多保忠
还好,但他已经有了两次失败一
况且,若是在这里列阵都打不过仁多保忠,那被他半渡而击之,后果只怕更加
不堪。要么就要设法骗过仁多保忠才能从容渡河,要么,他终究还是需要击溃仁多
保忠。
他暗暗咬了咬牙,抬头看了看风向,心里突然又生出一个主意,转身对萧排亚
说道:“给我燃烟,用烟熏!”
说罢,掉转马头,驰向武强城,边在心里面骂了声:“老贼!”
这一天的战斗,虽然一直持续到太阳完全落山才算结束,却是有些虎头蛇尾。
在步骑协同作战的尝试失败后,萧岚又再次祭起辽军传统的作战方法,他让人
找来大量的湿柴、湿草、牛马粪便,在上风处燃起浓烟,趁着这浓烟飘到宋军营
寨,令宋军无法睁开眼睛时,辽军便趁势猛攻。这种战法的确起到了效果,在浓烟
的影响下,神射军一时间根本天沙阴止起有效的齐射,宋军的营寨出现了短暂的混
乱,辽军一度攻进宋军的营寨,但仁多保忠反应十分迅捷,他迅速在营寨内用拒马
组织起了第二道防线,退守第二道防线的宋军在拒马后面猛掷霹雳投弹,攻入宋军
营寨内的数百骑辽军正与几百名宋军苦战,全然没想到宋军会不顾袍泽的死活,使
用霹雳投弹,被炸了人仰马翻,丢下百余具尸体,仓皇a}}了宋军营寨。
这一次机会没能把握得住,天神便不再眷顾。辽军被击退后,风竟然也停了。
萧岚眼见着强攻难以成功,跳于改变策略,他又派出一队人马找个了渡河绕道渡
河,眼见着对岸只有百余宋军厢军防守,渡河的辽将亦没太放在心上,找了几十条
渡船,便大摇大摆的摆渡过去了,不想,最先渡河的两百余人马刚刚下船,便被宋
军一阵乱射,渡口到到处都是铁袭黎、陷马坑,下船之时,又正是最混乱之时,辽
军有二十余人立时被射成刺稠一般,这时他们才发现,把守渡口的宋军绝非什么厢
赢瞻骡摹秒神臂弓部队·渡河的辽军根本组织不起象样的反击·只得又貌
渡河部队的受挫,让萧岚变得疑惑起来,他一时也弄不清楚仁多保忠究竟有多
少部队在他的面前。而仁多保忠刻意隐瞒自己的兵力,令萧岚觉得他有可能将武强
当成了辽军主力打算强攻渡河的地方—这符合常理,但是倘若宋军没有增兵并且
成功瞒过他们的远探拦子马的话,这意味着,衡水也罢、北望镇也罢,宋军必定部
署了大量的疑兵。而不久之后,他派出去的拦子马又发现了在宋军营寨后面连通武
邑的四条浮桥—这几条浮桥此前一直被宋军的营寨所遮挡,萧岚只是猜测它们应
该存在。这个情报证实了萧岚的猜测,也让萧岚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若非如
此,仁多保忠出现在孤军深入的三千宋军之中,便不符合常理与人情—主帅理应
出现在他所认为的最重要的战场。
这个发现,让萧岚又兴奋起来。
没有火炮的协助,辽军从来就对宋军的重兵方阵没什么办法,辽军过去的办
法,一向都是,只要宋军结大阵、扎硬寨,那他们就不打。要么将之围起来,断其
粮道,等着他们不战自溃:要么绕道而行,去威胁其他的目标,反正河北有无数城
池,而绝大部分城池,宋军都不可能有足够的兵力驻守—宋军总不可能看着敌人
在自己的国土上为所欲为,他们到时候就会跟着辽军的屁股跑,然后就会让辽军有
机可乘。当然,绝大部分时候,辽军并洲糯要如此费力,宋军自己的补给能力就会
将他们自己拖垮。在河北,只要超出永济渠所能幅射的范围,宋军就从来找不到稳
定可靠的解决粮草问题的办法。
虽然很可惜,这一次萧岚既无法包围宋军,也拿他们的粮道没办法,但胜利的
天平,仍然倒向萧岚这一边。若是仁多保忠将他的主力部署在此,那么,只要韩宝
从衡水渡河、耶律信自乐寿渡河,萧阿鲁带再自仁多保忠的后方包抄,宋军便将不
战自溃。仁多保忠所经营的这一切,全是泡影水月。而他要做的很简单,牵制住仁
多保忠,然后耐心的等着砍下他的人头,或者生擒他。
因此,在屡次受挫之后,萧岚反而沉住气了。他虽然还是派出了小队骑兵,前
往几个渡口试探虚实,却也彻底放弃了大举渡河,调动仁多保忠再歼灭之的想法。
他深信对岸有着宋军主力,正等着他上钩。宋军就是盼着他渡河,然后才好半渡而
击之。为了不让仁多保忠发觉他已“识破”仁多保忠的计谋,萧岚倒也并没有停止
对黄河北岸这只宋军的攻击,他也必须保持对仁多保忠足够的压力。
但他进攻的目的,已经不再是急于攻破这只宋军,而只是消耗他们的体力与斗
志。他仍然花样百出的尝试各种进攻的方法,却小G"翼翼的避免过大的伤亡。同时
派人向韩宝与耶律信送出情报,还一本正经的向韩宝借调那仅剩的几门火炮—反
正韩宝是不需要它们了,他拿来试试用火炮攻打宋军的重兵方阵的效果也不错。这
可是一直以来,给大辽的将领们带来最大鼓舞的事。可它还从来没有机会实践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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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五之全)
深州,静安城。
韩宝一面啃着一只羊腿,一面听着萧岚派来的使者报告武强的战况。
攻克深州,全歼拱圣军,虽然帚后跑了姚咒,但这样的战绩,足以让韩宝的声
望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不仅皇帝高兴的派遣使者到军中大加赏赐,甚至韩宝
与萧岚二人的王爵,亦已是十拿九稳。大辽乃是军功至上的国家,打了这个胜仗之
后,韩宝便己纤隐隐有可与“二耶律”分庭抗礼之势,倘若再能立下功勋,那么韩
宝至少便可以压过耶律冲哥一头。这种微妙的心理,甚至让韩宝对这场战争的态
度,也跟着变得微妙起来。对于耶律信的反感,对于战争后果的担忧一暂时统统
让位于他内心深处对于建功立业的饥渴。
尽管韩宝还是竭力的掩饰着自己的这些情绪。
但即便是萧岚,对于耶律信新的作战计划,心里面也是支持居多的。
夺取永静军,伺机歼灭冀州与永静军的两只宋军—倘若这个计划能够成功
晓胜军与神射军的灭亡,对于宋廷的震撼,将远远过拱圣军!即便不能完全如
愿,攻占永静军,也能给辽军带来极大的主动。
韩宝心里不是没有担心—如今辽军的战法,已经与他们的传统战法偏离得太
远了,过去,他们从来不在意任何一座城寨的得失,却也从未过久的曝师于外一
但是,在品尝了全歼南朝一支上四军—而且还是据城坚守的南朝禁军—这
样的胜利的味道之后,一切都会改变。
如今,韩宝的军队,虽然略息疹斋,却士气高昂。韩宝与萧岚如约让部族、属
**们洗劫了深州城,当然,他们并没有完全遵守萧岚的诺言,深州的财物,并未
尽归他们所有,而是划分了区域,宫分军、渤海军、汉军也参与了对深州的洗劫。
但这只是对他们未能尽力战斗的一种惩罚。韩宝与萧岚十分公道的主持了对战利品
的分配,他们将宋人的府库中的财物,根据战功的大小,进行奖赏,使得那些在攻
城之中损失惨重的部族,得到了最多的财货。这让所有的人都无话可说。而且,这
是一座富庶之城,每个人所劫掠的财物,都足以让他们停止一切的抱怨,甚而对韩
宝与萧岚感恩戴德!韩宝能闻到无处不在的贪婪气息,他很了解这些人,他们不会
就此满足,而是将食髓知味。
每个人都在渴望新的战争。
他的军中,到处都在流传冀州与永静军的富庶—那远远不是一座静安城所能
相提并论的臀
韩宝带着矛盾的心态,感受着这一切。
一方面,他也渴望着更多的功绩:另一方面,他不是那些普通的士兵,他心里
面也很清楚,尽管眼下大辽占据着主动,但他也不能低估他们可能会遭遇的困难。
他的确歼灭了拱圣军,然而,拱圣军也向他证明了宋军已非昊下阿蒙。
“这只是一道开胃菜,真正的恶战尚未开始!”这是韩宝与萧岚密议了许多次
之后,达成的一个共识。在战场上,暂时的主动与优势,随时都可能转换,二人计
算过时日,眼见着宋军的主力很快就要抵达战场,要真正能维持住大辽的优势,耶
律信攻略永静军的计划,必须要有所成效。
他们出兵的季节实在不太好,在河北这样一马平川的平原上,倘若是冬春之季
就要好得多,河流结冰,便于驰骋。但在这个季节,平原之上的河流,仍然是一种
限隔,仅仅是一河之隔的冀州,因为有那条小小的苦河,便不知给韩宝平添了多少
麻烦。
萧岚怀疑仁多保忠的主力便在武强,这个消息让韩宝略微有些失望。仁多保忠
似攻实守,令韩宝引神射军渡河,聚歼于黄河以北的希望化为泡影,而倘若他的主
力果真到了武强,那么,仁多保忠守武邑、武强:唐康、李浩守苦河,韩宝想要仅
靠自己来打开局面,便变得异常的困难。显然,宋军此时的弱点,是暴露萧阿鲁带
与耶律信的面前,而不是他与萧岚的面前。
听完使者的察报之后,韩宝马上着人唤来萧吼与韩敌猎。此前他分派了二人
分别去刺探南边冀州与西边祁州的宋军军情。
“萧吼,你可探得确实?唐康、李浩果然还在衡水、信都?”韩宝目不转睛的
望着萧吼,后者的箭伤尚未完夺疹俞,但他始终是韩宝最信任的部下。
萧吼躬身行了一礼,肯定的回答道:“回晋国公,末将探的清楚。宋人在苦河
的几处渡口,设立了数十处的望楼与能台,各处皆有巡检与忠义社巡逻侦望,防范
十分严密。末将绕道渡河,攻破一处望楼,抓了两个生口,严刑拷掠,二人口供亦
可证实,宋军之部署,是唐康守信都、李浩守衡水,二人皆称亲眼见着衡水城有李
浩的将旗,晓胜军驻扎于两城之中,沿河则由何灌的环州义勇负责,据闻何灌在所
有的渡口处都挖了陷马坑、布了铁袭黎,甚至还临时造了一些炸炮埋设。他们事先
黔霸撮黯瓣翼整膊我大军往何处而去立时燃起狼呱。都与衡
他说到此处,见韩宝微微点头,又说道:“以末将愚见,于这炸炮须得小心应
付。”
韩宝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道:“此物亦无甚大用。”他见萧吼脸上露出迟疑之
色,又笑着解释道:“你有所不知,我早就曾听西夏投奔本朝的贵人说过此物,此
物可埋设于地下,人马踩踏,便即爆炸伤人,若是不知虚实,自不免以为神鬼莫
测。实则亦不过一震天雷而已。此物果真要有所作用,需要数量极多,若少了则全
无用处,故此于河北一地尤其无用。便是南朝,亦不甚用它。其实比起火炮来,这
炸炮不过是末技而已,韩守规便能造,只是这物什造起来十分麻烦,一个熟练工
匠,一年到头也造不了多少枚,造价还不便宜,埋下之后,不管炸没炸,便算报
销,炸了还好,不炸更麻烦,最后还要自己去引爆,故此!王在世时,便不取它。
南朝再有钱,每年的军费亦是有限的,用在此处了,彼处便要削减。他们再华而不
实,亦不至于如此愚蠢。饮环州义勇本是南朝精兵,军中多有各种奇能异
士,如今狗急跳墙,搬出这陈年旧货,亦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而已!”
说完,又沉声道:“果真要强攻渡河,伤亡必大。是以多几枚炸炮,其实倒无
关大局。相较而言,反倒是陷马坑与铁袭黎更难以对付。”
韩敌猎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这时吃了一惊,抬头问道:“爹爹莫非要强攻渡
河么?”萧吼也是一愣,抬眼望着韩宝,却听韩宝摇摇头,道:“兵法上说,善攻
者动于九天之上。如今宋军既已严阵以待,萧老元帅又已绕到了唐康、李浩的后
方,我军有万全之策,我又何必白白牺牲将士性命?只是咱们也不能坐享其成,虽
然不真的强攻,却也要设法保持对唐康、李浩的压力,以免让他们能腾手来,去
对付萧老元帅的那支奇兵。”
韩敌猎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道:“自攻克深州,我军亦已休整快十日。军
中如今求战心切,士气可用。以孩儿之见,不如分兵数枝,每日轮流攻打苦河的那
七八个渡口,既可探明宋军虚实,亦能令唐康、李浩疲于应命。”
韩宝心里虽也同意韩敌猎的计策,但他教子素严,却也不急于同意,反板着脸
训斥道:“我令你深入祁州,打探真定、祁州宋军虚实,你却几乎是无功而返,你
又有何话说?”
韩敌猎脸一红,忙欠身道:“请爹爹给我一千精兵,孩儿愿再去打探!”
韩宝哼了一声,“你却不必去了。萧吼,还是你去!”
“遵令。”萧吼忙抱拳应道,一边尴尬的拿眼睛瞥了韩敌猎一眼。却听韩宝又
说道:“探不清慕容谦的虚实,终是难以心安。上回与你交战的,果真是渭州蕃骑
么?”这话却是问韩敌猎的,韩敌猎连忙回道:“千真万确,我是亲眼见着他们的
旗帜。”
“如此说来,慕容谦的鹰下,如今至少有武骑军、横山蕃军、渭州蕃骑,便是
粗粗一算,步骑已近三万之众!”提起此事,韩宝只觉如芒在背,他望着萧吼,道
“慕容谦是南朝宿将,坐拥三万之众,却似乎全无进取之心,此大非常情。萧
吼,此番你定要不惜深入,一定要弄清楚慕容谦到底有多人马,各在什么地方,猜
不透慕容谦打的什么算盘,我就难以专心来对付唐康、李浩!”
“爹爹,孩儿愿与萧将军同往!”
“不必了。”韩宝冷冷地拒绝道,“你另有差遣。”
韩敌猎很不甘心的看了萧吼一眼,躬身道:“还请爹爹示下。”
“你见着南朝诸军戴孝了么?”韩宝瞥了他儿子一眼,“南朝太皇太后去世
了,皇上打算派韩林牙去南朝致哀,你挑三百骑人马,将姚古护送到肃宁,会合了
韩林牙,然后随韩林牙一道往注京去!”
“啊?要让孩儿去南朝出使?”韩敌猎愣住了。这时候去出使,可不是什么好
差使,虽说不至于丢了性命,但是被扣押软禁,却是大有可能,他一时没弄明白为
何要让他去干这件事。
“你害怕了么?”
“没什么好怕的。”韩敌猎尴尬的笑了笑,“不过,孩儿还是宁可打仗。”
“没出息!”韩宝骂道,“这是皇上亲自点了你的名,是你的造化。一勇之
夫,我大辽多的是!此番你若随韩林牙出使成功,胜过斩千级!为了你要出使南
朝,朝廷提前颁布了对你的赏赐,因南下征伐之功,封你为遂侯。”
这个消息立时让韩敌猎与萧吼都变得高兴起来,韩敌猎年不过十八岁,一朝封
侯,几乎是如同一步登天,哪能不喜?便是萧吼,他的军功更在韩敌猎之上,见韩
敌猎已封侯,便知他的封赏亦不过是迟早间的事,对于他这样出身低微的人来说
受封侯爵,实是他的人生地位最翻天覆地的一次改变。二人都是欢天喜地,韩敌猎
也不再计较要去出使宋朝之事,只认真听韩宝继续说道:“待韩林牙起程,朝廷便
下令满朝文武为南朝太皇太后戴孝。此番将姚古回去,是为了表达我朝对南朝太
皇太后的尊敬之意,你一路上,须得好生待他,以免落人话柄。”
“是!”韩敌猎方恭声答应了,却听外头有人高声察道:“紧急军情!”
韩敌猎与萧吼连忙朝韩宝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走到外面之时,二人瞥了一眼
那递送军情的使者,却认得是耶律薛禅的部下,二人知道耶律薛禅此前奉命驻守束
鹿,防范祁州宋军,这时不免都暗暗吃了一惊。韩敌猎想起萧吼正要去祁州、真定
刺探宋军军情,不由担心的看了萧吼一眼,却见萧吼正从随从那里牵过坐骑,脸色
十分凝重,他张张嘴,想要叮嘱两句,却见一个!士大步走到萧吼跟前,说道:
萧将军,晋国公召见!”他不由得一愣,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萧吼刚刚从韩宝那儿出来,却马上又被召了回去,他心里知道必是束鹿那边出
了什么变故,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才走进帐中,便见韩宝正站在一副舆地图前,目
光紧紧盯着束鹿一带,见他进来,马上说道:“你不必去祁州了!”
“果然!”萧吼心里说了一声,又听韩宝说道:“束鹿来报,淳沱河以北的深
泽镇,以南的鼓城,都出现大股的宋军,宋军的前锋,昨夜夜袭束鹿,差点
得手。看样子,慕容谦来了!”
在韩宝接到大股宋军出现在淳沱河两岸的深泽镇、鼓城之东,甚至有宋军夜袭
束鹿的紧急军情的同时,进驻祁州鼓城的武骑军副都指挥使王瞻,也接获了一些奇
怪的情报。
不瞻醉守的祁州鼓城县,东出真定府九十里,至深州城尚不到一百五十里,距
束鹿就更近,不过百里左右,自古以来,鼓城便是真定、河间之间交通的必经之
道。整个鼓城县的地势平缓开旷,虽然海拔由西向东缓缓降低,但奔驰其地,却几
乎难以感觉。除了城北十三里有淳沱河流过以外,在淳沱河北的深泽镇,还有一个
称为“盘蒲泽”的小湖。此时,把守深泽镇至鼓城之间的淳沱河上的危渡口、五鹿
津口等几个渡口的,是横山蕃军的任刚中,而不瞻则率了一个营的骑兵,在鼓城西
边五里的鼓城山上设寨。
对于慕容谦安排给他的这个差遣,王瞻心里面免不了有许多的腹诽。他也是进
过讲武学堂的,听过不少的历史战例,鼓城这个地方,可给不了他安全感,须知隋
唐五代之间的战争,不论是李艺与刘黑阔相争,还是李克用与朱全忠争雄,鼓城都
是个遭池鱼之殃的地方,也不管是西攻镇州、东掠深州,又或是南夺冀州,反正
大军只要路过鼓城,顺便就会攻下此城,洗劫一番。在地埋上,淳沱河在带给鼓城
无穷无尽的水患以外,并没有顺便给过鼓城军事上的安全:而虽说西边有一座鼓城
山,可是鼓城到底是利于骑兵驰骋的地方。对于鼓城那又小又矮的城墙,王瞻更是
大皱眉头—辽军不来则罢,若来攻城,用不了一时三刻,鼓城便该姓耶律了。
因此,王瞻一直觉得这是慕容谦或者姚雄没安好心的安排。但更让王瞻气不打
一处来的,还是几天前抵达深泽镇的渭州蕃骑都指挥使刘法。
原本,与河朔将领不同,王瞻一向知晓西军底细,他知道渭州蕃兵是当今右垂
相石越的亲信李十五所创,在平定西南夷之乱中,也曾立下过一些战功,虽然李十
五在绍圣初年因染卜瘴终而壮年病故,但继任的都指挥使刘法是王厚亲自推荐,也
是轻易得罪不得的人。所以,在听说刘法到了深泽镇之后,王瞻本是怀着刻意折节
下交的心态,邀请刘法来参观鼓城山的风景与鼓城城北据说是东汉皇甫篙所筑的京
观遗址—故老相传,那是皇甫篙用斩下的十余万黄巾军的人头垒起来的一大奇
观。但没有想到,刘法这厮借口自己感染风寒,根本不愿来见他。初时不瞻坏信以
为真,后来他派出去的斥侯打探到刘法亲自率了一小队人马远出束鹿刺探辽军军
情,与束鹿的辽军打了一仗,王瞻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刘法哪里是得了什么风
寒?这分明是瞧不起他,不愿意来见他。因为刘法官阶比他低,见着他后,免不得
要给他行礼!
若是慕容谦、姚雄在不瞻而前拿点架子,也就罢了。甚至,倘若渭州蕃骑的都
指挥使还是李十五,这口气,王瞻也忍了,但刘法又算是什么东西?当王瞻在西军
中建功立业之时,刘法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这几日间,王瞻心里面便就只想着
要如何才能出这口恶气。刘法官阶虽比他低,但与他不相隶属,要报复,却也不是
容易之事。
王瞻在知道刘法亲自出去打探军情之后,便加意留心,派出不少斥侯前往束鹿
打听消息。然而得到的消息,让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束鹿县境之内,有所谓背、牛丘、驰丘、灵丘、黄丘一共五座小有名气的
小山,县境的南边,则是大6泽的北部,县北还有一个束鹿岩,能轻而易举的藏下
个千余人马—昨日这一日之内,斥侯回报,这束鹿五丘至大6泽北部,突然烟尘
高扬,族旗相连,从旗号来看,竟然是慕容谦的大军!尤其是黄丘一带,从旗帜来
看,至少有五六千之众屯兵其中。不仅如此,白天斥侯可以看见不知有多少人马
在那里旁若无人的耀武扬威,还与小股辽军生激战:夜晚这些突然冒出莱百!宋
军,竟然还进攻了束鹿县城!
初时,不瞻坏以为是刘法或者任刚中闹的玄虚,但令他意外的是,没多过久
任刚中便派了人来问他:出现在束鹿的这只宋军是不是他的部下?!
王瞻顿时糊涂了。他知道这几日间,刘法与任刚中打得火热,倘若那是刘法的
部队,任刚中必然知情。何况刘法驻扎在深泽镇,而任刚中把守着淳沱河的渡口
刘法便是想瞒他,亦不可能瞒得过。出现在束鹿的宋军既然并非刘法、任刚中部
又不是他自己,这附近最近的宋军,便是稿城的姚雄部了!但姚雄倘若要去束鹿
非得经过鼓城不可,王瞻不可能全不知情。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支部队可能与冀州的唐康、李浩有何关系。因为虽然从地图
上来看,冀州与深州毗连,但是,从衡水到束鹿,却也有一百多里,这一百多里并
不好走,除了要渡过苦河外,所经过的,全是辽军占据的地盘,一路之上,到处都
是打草谷的辽军。别说人人都知省唐康与李浩既无兵力亦无必要跑到束鹿来与辽军
对垒,便是要走过这一百多里而不惊动辽人,不被辽兵追杀,那在王瞻看来,便已
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而他心里面是十分肯定的,数日之前,曾经有唐康、李
浩的使者经过鼓城,前去真定府求见慕容谦,虽然使者不肯对他明言有何所请,但
王瞻心里明镜似的—月翔是去求慕容谦兵,协同他们打仗的!唐康与李浩的兵
力,已经捉襟见肘了。
所以,思前想后,不瞻帚终还是判断,这必定是刘法搞的鬼。而任刚中不过替
刘法掩饰而已,所谓“欲盖弥彰”,刘法此人,必定是贪功求胜,故而违背慕容谦
的节度,私下里大布疑兵,目的自然是攻打束鹿,甚至故意引诱韩宝来攻打他们。
刘法这厮贪功,原本不干他王瞻鸟事。但是,如今是不瞻醉守鼓城,一旦辽军
引兵来攻,他王瞻是要当其冲的!
这不是算计他王瞻么?
弄明白这中间的文章之后,不瞻直是怒从心中起,恶向阳边生,猛的一拍桌
案,高声喝道:“来人啊!”
他的亲兵指挥使李馄立时跑了进来,朝他行了一礼,问道:“将军有何盼
咐?”
“备马!快备马!”王瞻恼声喊道,“你带齐人马,咱们往深泽镇去!”
任刚中不是故意来耍他么?刘法不来见他?那他不瞻亲自去深泽镇见他刘法!
他倒要看看,若在深泽镇见不着刘法与渭州蕃骑,任刚中要如何向他解释?
李馄觑见王瞻神色,不知他为何怒,却不敢多问,连忙答应了,正要退出去
召集人马,忽听到帐外有人急步流星的走来,在门口察道:“启察将军,第一指挥
在营外抓了个奸细,他自称是拱圣军翔魔桥尉刘延庆,想要求见将军!”
“什么刘延庆李延庆的!”不瞻大步走出大帐,骂了一句,“可有官告印
信?”
“身上只搜出一面铜牌,是翔魔桥尉不假,然官告铜印皆无,此人声称是在乱
军之中丢失了。”
“那必是假的!”王瞻冷笑道,“一面铜牌,契丹人不知有多少,必是奸细无
疑。关起来,好好拷打!”
“是!”那察报的节级正要退下,王瞻心里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喝止,皱眉问
道:“方才你说他叫什么?”
“回将军,此人自称刘延庆!”
“刘延庆?刘延庆一”王瞻口中念叨了两声,纳闷道:“这个名字如何这般
耳熟?”他站在那儿,却始终是不记得自己曾经认得一个叫刘延庆的,但这名字
分明又是十分熟悉了。想了一阵,还是不得要领,王瞻正要放弃,却见他的书记官
正好过来,他心中一动,问道:“书记官,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刘延庆的?”
那书记官一愣,忙回道:“振威问的,可是拱圣军的刘翔鹰刘延庆将军?”
这个轮到王瞻吃惊了,“果真有此人?你又如何认得?”
书记官笑了起来,“振威真是贵人多忘事。刘翔鹰是天子下诏表彰过的,战报
之上,屡有提及。”
“呀?”不瞻张大嘴,顿时全想了起来,忙对那察报的节级喝道:“快去将刘
将军请来,好生相待。”
那节级早在旁边听说了,院忙答应了,退了下去。李馄在一边听说不瞻又要见
刘延庆,正要询问是不是还要去召集人马,但不瞻己经转身入帐,他不敢进去追
问,只得也退了下去,给王瞻备马。
当王瞻在他的大帐中见着刘延庆时,刘延庆的狼狈,几乎令王瞻不忍睹视。
刘延庆倒没受什么伤,只是他掉队之后,战马在突围中箭,早已倒毙,他是一
路步行走到鼓城的。沿途之中,因为要躲避辽军,只能昼伏夜行,又没有吃的,只
能靠吃点生食勉强裹腹,忍饥挨饿好不容易才走到鼓城。他的官告印信在突围时全
丢了个干净,到了鼓城,也不敢去见地方官员,因打听到鼓城山上有宋军驻扎,他
便想着碰碰运气,看看军中是否有相熟故旧,好证明他的身份,也能借匹坐骑,弄
点盘缠,不料才到鼓城山下,因他不敢上山,只敢在山口张望,竟被巡逻的士兵当
成奸细抓了起来。
从深州突围后,刘延庆害怕辽军觉,早将战袍、销甲脱掉扔了,找了个死去
的平民,从尸体上扒了件破旧袍子穿着,除了那面铜牌是仅有的能证明他的身份物
什,他还贴身藏着,其余弓箭、刀剑全不敢要,每晚又只能宿于野外,因此身上又
脏又臭—他这副样子,刘延庆比谁都清楚,他在大军驻地之外“鬼鬼祟祟”,纵
然那些士兵不真的认为他是辽人奸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当成奸细杀了去领
功,也是常事。因此,被抓住之时,刘延庆几乎以为自己就要糊里糊涂死在自己人
手上了。
当得知自己竟然逃过此劫之后,刘延庆对于不瞻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
不瞻只是简单的询问了刘延庆一些拱圣军的事情之后,便确定了刘延庆的身
份。虽然二人素不相识,但是,刘延庆的狼狈,让王瞻平生兔死狐悲之感。因为此
事,他只得暂时搁下去找刘法与任刚中算账的事,盼咐了下人领着刘延庆去沐浴更
衣,又忙着叫人置办酒宴,唤来营中的几名将领作陪,亲自在营中款待刘延庆。
不料酒宴之上,二人竟一见如故。
洗过澡,换过衣服的刘延庆,谈吐风雅,绝无半点的死板固执,在许多事情
上,他与不瞻的看法,都十分的相契。王瞻与鹰下几名将领不断的询问他守!深州
之时的细节,还有他只身逃回鼓城的经历,都是十分磋叹与钦佩。刘延庆本是受天
子诏令表彰的武将,对于王瞻等人来说,这是令人羡慕的至高荣耀,此时又听他讲
起种种经历,在王瞻等人的心目之中,不知不觉间,刘延庆早已是当世之英雄,人
间之豪杰。
王瞻深知刘延庆不仅是简在帝心,更是两府、清议都认可的英雄,此番大难不
死,日后荣华富贵,可以说是唾手可得。他虽然官位暂时高于刘延庆,但这时候竟
绝不敢以上官待之,反倒刻意结交。刘延庆则是对王瞻十分感激,亦是倾心相待。
二人又谈得投机,宴席之上,趁着酒兴,便换了帖子,义结金兰。
王瞻与刘延庆相谈甚欢,接风之宴散去之后,不瞻又亲自领着刘延庆观看他在
鼓城山上的营寨。刘延庆是个机巧之人,宴席之上人多嘴杂,他不便多问,这时只
有他与王瞻二人,便趁机问起姚咒等人的下落,周围地区的军事部署。自王瞻口
中,他这才知道原来姚咒突围之后,到了真定府,此时已经奉宣台之令,由田宗销
护送着,前往大名府,拱圣军其余人马,则全归了段子介。刘延庆又询问李浑下
落,王瞻哪里认得李浑,自是不得要领。二人正走到营寨外一道山崖之旁,那山崖
之上,到处都是大石,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树,刘延庆触景生情,想起拱圣军一朝
瓦解,姚咒将要被问罪,众多袍泽部属如今人鬼殊途,自己沦落到这般田地,前程
未卜,一时间,不由悲从中来,借着点酒意,竟嚎陶大哭起来。
不瞻如何能理解刘延庆心中的悲凉?他以旁观者的心态,只觉得刘延庆是苦尽
甘来,前程似锦,心中羡慕还来不及,见他问得几句,突然没来由的大哭起来,只
道是他与李浑关系极好,因而悲伤,因在旁边劝慰道:“贤弟不必如此伤心。世间
之事,自有命数,想来那李将军吉人自天相,必能如贤弟一般,逃出此劫,日后前
途正不可限量一”
刘延庆身在局中,他只道姚咒都被问罪,他们这些将领,纵不被问责,那也是
树倒瑚缈散,总是个“败军之将”,只觉前路茫茫,这时听王瞻相劝,又说什么“
不可限量”,他心知自己有些失态,一面止住泪水,一面说道:“愚弟乃是败军之
将,有甚前程可言。今日幸得结识哥哥,否则早已身死异乡,做了孤魂野鬼。如今
既知姚太尉去了北京,愚弟有个不情之请一”
他尚未说完,王瞻已猜到他想说什么:“贤弟想去北京?”
刘延庆点点头,道:“不论是祸是福,总得让宣台知道愚弟尚在人世。”
不瞻见他心事重重_只觉是祀人忧天,不由笑道:“若以愚兄之见,贤弟且不
忙着去北京。贤弟只须写一封书信,我着人送往北京宣台便可,贤弟只管在这里等
候宣台的处分便是。如今路上并不太平,契丹的拦子马往往深入腹地,慕容大总管
驭将甚严,我实实拨不出人马护送,但若是贤弟此时一人动身,我又放心不下。依
我看,用不了太久,契丹便会退兵,两朝将会议和,待到太平一点再走不迟。”
“议和?”刘延庆心里愣了一下,但他此刻亦不太关心这些军国大事,只听王
瞻又诚恳地说道:“再者,不瞒贤弟,如今我这儿也是兵微将寡,军中诸将,全不
堪用,与我一道驻守祈州的刘法、任刚中之辈,自恃悍勇,甚轻我武骑军。若有贤
弟这等人物在军中助我一臂之力,刘法、任刚中之徒,又何足道哉?”
这几句话,却是不瞻的肺腑之言了。经历深州之血战之后,刘延庆对于战争
十分的厌倦,只觉得哪怕受点责罚,也要远远的躲到后方去,因此回大名府之意甚
坚,但这时听不瞻说得十分恳切,他对王瞻十分感激,颇怀知恩图报之心,这时候
倒不好拒绝。只是他也不知道刘法、任刚中是什么人物,因问道:“哥哥贵为武骑
军副将,这刘、任二人,又是何人,敢对哥哥无礼?”
刘延庆算是问了不瞻的痛处,他唱然长叹一声,拔出佩刀来,狠狠朝着一块大
岩石研去,只听当的一声,火花四溅,一把好好的宝刀,刀刃被崩出一个小缺口。
王瞻更是恼怒,将佩刀恶狠狠地掷入山谷,咬牙骂道:“终有一天,要让刘法、任
刚中这些小人好看!”
因说起二人种种目中无人之状,又提到刘法贪功,擅自兴兵,在束鹿一带大布
疑兵之事。刘延庆认真听着不瞻所说的一切,他其实并非擅长谋略之人,只是在深
州与契丹血战数十日,几度在生死之间打转,性子上不免沉稳镇定许多。王瞻一说
完,刘延庆马上觉察到其中的问题,沉吟道:“只怕此事是哥哥想岔了!”
王瞻一愣,连忙问道:“何出此言?”
“刘法若果真是贪功,想要攻下束鹿,就该悄悄去偷袭。纵然攻不下,也要示
敌以弱,令辽军以为他们兵少可欺,不加提防,方能有机可乘。如此大张旗鼓,对
他有何好处?难道还能吓跑束鹿守军不成?依我看,只会招来更多的辽军。听哥哥
所言,渭州蕃骑也就是那么点兵力,闹这等玄虚,岂不是找死么?”
刘延庆的这一番话,却是在情在理,一下子就让不瞻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是猜
错了。他越觉得留下刘延庆帮忙之正确,因又问道:“那贤弟以为那是何人所
为?”
刘延庆又想了一会,才回道:“这恐怕是祸水东引之策。韩宝、萧岚,弟所深
知,狠如狼、猛如虎,这分明是有人要故意挑得韩宝、萧岚来攻打慕容大总管。此
人在束鹿大布疑兵,韩宝、萧岚知道慕容大总管在其侧翼,若他舍不得放弃深州
便免不了要移师西向,先来攻破西边的威胁一”
“那样一来,这疑兵之计,不是被揭破了么?”
“自然难免被揭穿!但是韩宝、萧岚岂能甘心白跑一趟?他们既然知道这里没
有慕容大总管的大军,自己被人所欺,免不了便要找个地方泄愤,顺便打一下鼓
城,亦不无可能一”
他话未说完,不瞻己被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韩宝、萧岚果真会来打鼓城
么?”
刘延庆其实亦只是猜测而已,他全然不知道辽军的战略重点乃是攻取永静军
韩宝绝不可能在鼓城来浪费时间,他根据自己所掌握的信息来揣测,越想越觉得必
是如此,因笃定的点点头,道:“必是如此!”
这却将王瞻吓得不轻,拱圣军都败在韩宝手上,他区区一个营的武骑军,又如
何敢与韩宝争锋?只是这等话却不便宣之于口,只问道:“那究竟是何人在那儿引
诱辽人?这岂不是一岂不是一”他差点便将“借刀杀人”四个字都说了出来。
“必是唐康、李浩!”刘延庆断然说道。
“唐康、李浩?”王瞻张大了嘴巴,“这如何可能?”
“引得韩宝、萧岚西进,只对唐康、李浩有利。”刘延庆道,“我听说晓胜军
为救援深州,损伤惨重。如今深州既失,韩宝、萧岚下一个目标,便是唐康、李
浩。他二人兵力难以抗拒辽军,便设法转移辽军注意力,一旦韩宝、萧岚西进,与
慕容大总管打起来,二人便可以趁机北进,收复深州,立下大功一件。甚而夹击辽
军二,,
“可他二人已没多少人马,如何能逾百里而至束鹿布此疑阵?”不瞻坏是将信
将疑,只觉不可思议。
刘延庆望着王瞻,道:“哥哥听说过环州义勇不曾?”
【1〕按:近代以来,地雷被广泛使用,主要是源于工业化时代以后,地雷
生产成本大幅降低,成为十分便宜的武器。这与小说所处于的手工业时代之情况完
全不同。小说中所叙之炸炮,实则最晚于明末中国便已明,然未被广泛应用于战
争,窃以为原因即在于性价比太差。
【2〕注:大辽官制,在爵位之上,大体是继承大唐的九等爵制,另有创新
改变。辽国在!王萧佑丹主政期间,吸纳宋朝对勋爵制度的改革,与辽国传统制度
相结合,将爵位改成十二等爵,依次为:二字王、一字王、二字国王、一字国王、
郡王、国公、郡公、侯、县公、伯、子、男。学汉制,重视侯爵,侯爵以下,皆是
荣衔,并无实利,然至侯爵,不仅有不菲之薪傣,更有更高之政治待遇,在朝堂之
上,位序排在各州牧守之前。大辽更重军功,故自太平中兴起来,非有大军功,绝
不可能封侯。故而侯爵在此时之辽国,尤为珍贵难得。盖萧佑丹特以此激励将士
也。
【3〕注:真实历史上,虽然淳沱河在北宋朝改道频繁,但应当是在北宋后
期之政和年间方大举改道,走鼓城之南,注入苦河。故此时之河道,至
少鼓城一段,仍当与《元和郡县志》所载无异。
第二十八章 圣主如天万物春(六之全)
刘延庆虽然对唐康、李浩、何灌与韩宝、萧岚的动机猜得离题万里,甚而有点
小人之心,但出现在束鹿以西的部队就是何灌的环州义勇这件事,却被他误打误撞
的猜中了。
这正是何灌所献的牵制韩宝之妙计—不管何灌怎么样在苦河以南大布疑兵
又或尽力防守,要想骗过或者阻止韩宝,那都是不可能的。韩宝用兵谨慎却不胆
小,明知道萧阿鲁带在唐康、李浩的后方,即使只是为了协助萧阿鲁带牵制一下冀
州的宋军,他也不会因为宋军兵力多或者防守严密,便知难而退,连试都不去试一
下。因此,何灌的计策,除了要在苦河的南岸大布疑兵,还要另辟奚径,去吸引韩
宝的注意力。
而何灌打的,便是慕容谦的主意。
他在冀州只留下了两百环州义勇,由一名胆大的指挥使率领,打着他的旗号
四出巡视,将协助他们防过的冀州巡检也瞒了个严严实实,而他本人,则亲自率领
着余下的那不足五百骑人马,扮成辽军,多带旗帜,昼夜疾行,神不知鬼不觉的出
现在束鹿的西边,然后大布疑阵。束鹿五丘,都是树林茂密,他在那些地方,扎了
一座座空寨,扮成数千之骑,觑视束鹿之态,为了不使辽军起疑心,更是主动出
击,将所部装成是大军的先锋军,不断寻找束鹿的辽军作战。
不得不说,这个计策十分的凶险。倘若辽军在束鹿的将领有勇有谋,又或者稍
微莽撞一点,便凭何灌这点儿人马,很快便会露馅。如此一来,冀州虚实,便会被
韩宝所知,他挥兵渡河,只恐连冀州城都岌岌可危。
但何鸿相罢,唐康、李浩也罢,赌的便是天下无人敢小瞧了慕容谦!
他们相信以韩宝少能,必然早已知晓慕容谦到了真定府,而且慕容谦又摆了几
粒棋子在祁州,那么真定、祁州宋军的东下,便是韩宝不得不警惕的。况且,无论
如何,当束鹿以西出现宋军的时候,韩宝绝不可能不想到慕容谦,而认为那会与冀
州的宋军有关。就算辽军识破了那是疑兵,也会认为是慕容谦布的疑兵,他们仍要
花点时间去琢磨下慕容谦的用心。只要运气不坏到一定程度,没个几天时间,辽人
是不可能想到冀州的宋军的!
而唐康他们最需要的,便是时间。
因为这个计策还有后手的。只是这个“后手”,并不完全在何灌的掌握之中。
原本此策是可以由左军行营都总管府的宋军来完成的,无论是武骑军还是横山
蕃军东下,韩宝就得面临两面作战的窘境!但辽军的策略,就是打宋军一个时间差
—真定府慕容谦得知冀州的战况,然后挥军东下,这是需要时间的,倘若一切顺
利的话,当慕容谦出现在深州的时候,韩宝的大军,早已经到了永静军。河北战场
是不存在什么后路的,整个河北,到处都是后路。当永静军在手之后,深州让给慕
容谦也无关紧要。甚至韩宝与耶律信在解决了永静军与冀州之敌后,还可以回过头
来,再收拾掉慕容谦。
现实亦是如此,就算是唐康、李浩,也指挥不了祁州的宋军,他们亦不可能去
要求慕容谦的部下做什么,甚至为了怕过早泄露消息,何灌都不能主动与王瞻、刘
法们联络。只是唐康再度派出密使,兼程前往真定府求见慕容谦,将这个计划告知
慕容谦,并向他乞兵相助。
若无慕容谦的相助,何灌的疑兵之策,很难持续十日之久而不被韩宝识破,但
是,何灌与唐康、李浩,都将赌汁压了慕容谦身上,如此一来,何灌的疑兵计,随
时都可以假戏真做!只要能骗过韩宝三四日的时间,何灌不论慕容谦肯不肯兵
都会立即返回冀州。若然韩宝觉,掉过头来进攻冀州,他便只能硬守。但,只要
慕容谦肯急时兵,疑兵变成货真价实的大军,那么韩宝便只可能派出偏师进攻冀
州,何灌再坚守苦河四五日,便未必不能做到。
唐康、李浩都知道这个计策极为冒险,何灌前往束鹿被觉,韩宝在他到达束
鹿之前突然大举进攻,束鹿的辽军将领碰巧是个莽夫或者智勇双全,甚至前往束鹿
的某个士兵被辽军俘获,慕容谦不肯兵或者兵迟了,韩宝得知慕容谦大举东下
后仍然孤注一掷大举进攻冀州,而只以偏师拖延慕容谦一他们可以想到的,便有
许许多多的意外,只要其中之一生,后果便不堪设想。
还会有穷尽他们的想象也意想不到的意外!
但这就是所谓的“奇谋”!
自古以来,“意外”与“奇谋”,便是一对死敌。
但何灌所不知道的是,唐康和李浩悄悄的留了一条退路,万一计策失败,二人
便不顾一切也要退守冀州城,哪怕晓胜军再次损失三分之二的兵力,他们也要退保
冀州,凭借坚城,与辽人周旋。
应该有八成的机会冀州城不会丢,这才是唐康与李浩敢于挑战这一切意外的原
因。
可这个决策,仍然是赌博的性质,远远大于理智的庙算。
何灌的这一出“狐假虎威”之策,却被刘延庆当成了“祸水西引”之计。王瞻
虽对刘延庆的分析,一直是半信半疑,但他仍然采纳了刘延庆的建议,派出两名得
力的心腹节级,分头前往束鹿的何灌部与深泽镇的刘法部打探消息。
子夜时分,两名心腹节级快马疾驰归来,察报王瞻,刘法与任刚中果然都在深
泽镇,二人也正在猜测那只宋军究竟是何人所率,要不要进兵增援一而前往束鹿
的刀胳节级虽没有见着何灌,却在一座空寨附近捡到了一张断弓!自熙宁年间励精
图治,大宋朝的军器制造管理便十分严格,在这张断弓的弓背上面,与大宋朝绝大
部分的弓一样,都有一行刻字。而这张断弓上面,刻着“庆·绍圣四年夏·叶”七
个小字,王瞻一看便知,这张断弓必是在庆州弓箭作坊,绍圣四年夏季,由一个姓
叶的工匠制造!
庆州弓箭作坊不是一个大作坊,它造的弓箭,只供给少数几支西军使用,而环
州义勇,正是其中之一。
至此,王瞻对刘延庆佩服得五体投地,但钦佩之后,便是对将要来临的战争的
恐惧。他一时间坐卧难安,几乎要顾不得失礼,立时就要叫人去将已然安睡的刘延
庆唤醒,连夜商议对策。但他终究是不愿意让刘延庆小瞧他,苦苦忍耐至天明,待
到吃过早饭,方才故作从容的叫人去请来刘延庆,将两名心腹节级的报告又向刘延
庆转叙了一遍。
刘延庆一面听他转叙,一面拿着那张断弓,在手中翻来覆去的仔细端详,略带
得意的说道:“果然是环州义勇!弟在深州之时,曾听田宗销说过,环州义勇的主
将,皆是当世之雄。以前的何畏之自不用提,如今的何灌,亦有万夫不当之勇!”
王瞻从未听说过何灌之名,心中哪里肯信?只是不便扫了刘延庆的面子,因苦
笑道:“只恐何灌再勇武,亦挡不住韩宝的数万大军!”
刘延庆点头道:“那是自然。一夫之勇,何足道哉?若说五代的时候,勇将还
有一席之地,自国朝以来,一将之勇,已是越来越无足轻重了……”
王瞻表面上从容镇定,内里实是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思与他谈古,忙接着刘延
庆的话头说道:“贤弟说得极是,只是,倘若何灌挡不住韩宝,他这祸水西引之
计,便免不了要将韩宝引到这鼓城来!”
听话知音,刘延庆本就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物,况且他自己也是厌战之心甚盛
与不瞻夺谈一日,早已知道王瞻心里的小九九,此时王瞻一开口,他便听出了他的
言外之意。但刘延庆终究是死里逃生的人,他与不瞻到底不同,王瞻是畏惧辽人
而他到底是从深州围城活下来的人,心中有的只是厌倦而已,因此他比王瞻也要清
醒许多,他静静的看了王瞻一会,方淡然说道:“哥哥,莫要犯了糊涂!”
王瞻一时却没听懂,只是呆呆地望着刘延庆。
刘延庆又轻声说道:“何灌算不得什么,但他背后的唐康却是哥哥惹不起的。
刘法不算什么,可慕容大总管却也是哥哥惹不起的。”
“这我自然明白。”不瞻李意过来,点点头,“故此才左右为难。还要请贤弟
想个两全之策!”
一日之前,刘延庆便已知不瞻小有此一问,他一心欲报答王瞻,倒也弹精竭
智,替王瞻想了一个应对之法,但他成竹在胸,却仍是故意沉吟了一会,方才缓缓
说道:“哥哥若要两全,倒也不难。”
王瞻听说可以两全,顿时大喜,连忙问道:“贤弟有何妙计?”
刘延庆却不马上回答,反问道:“弟昨日听哥哥言道,那刘法、任刚中,皆是
贪功好勇之徒?”
“不错。”王瞻愤然点头,“只是这与贤弟的妙计,又有何关系?”
刘延庆笑道:“弟这个计策,却正要借助刘、任二人之力!”
“你是说?”
“哥哥欲要转祸为福,坐在鼓城,绝非上策。愚弟之计,便要是主动出击!”
他话未说完,便听王瞻一声惊叫,“这一这如何使得?”
刘延庆连忙安抚道:“哥哥莫急。天下之事,往往是似安实危,似危实安。”
王瞻半信半疑的望着刘延庆,听他继续说道:“唐康、李浩将何灌派到束鹿来,依
弟看来,那也是狗急跳墙。弟在注京,便听说那唐康有个浑号叫二阎罗,因他做事
狠绝,故有此称。他既是石垂相的义弟,与慕容大总管亦是余戚,故此,弟料他虽
然一面先斩后奏,将辽军引向祁州、真定,一面却一定也会做足表面文章,遣使真
定,请慕容大总管兵相助。而慕容总管素有宽厚之名,多半不会与唐康计较。”
“那是自然。”王瞻无奈的叹了口气。
“因此之故,若是哥哥露出避战之意,又或处置失当,坏了唐康的大事,只怕
后患无穷。纵然是安坐鼓城,想要置身事外,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来辽军未必
分这些青红皂白,二来慕容总管只怕也会出兵相助,到时候一道军令下来,哥哥身
处鼓城,还得身先士卒。到时候纵有千不甘万不愿,军令如山,哥哥敢违抗否?”
刘延庆端起茶杯,吃了口茶,又继续说道:“与其如此,哥哥倒不如冒一点小
险,争取主动。既卖给唐康一个人情,又给慕容总管留个好印象。”
“这却要如何争取主动法?”
“逃是逃不过,干脆去助何灌一臂之力!”
王瞻仍是迟疑,“这可是擅违慕容总管节度!”
“随机应变,正是大将之事,慕容大总管必不责怪。”刘延庆心里知道王瞻怕
的不是这个,又说道:“况且哥哥所部,不必真的与辽人交锋。”
王瞻顿时睁大了眼睛,“这如何能够?”他话一出口,立时却明白过来,恍然
悟道:“贤弟是说?让刘法、任刚中去打仗?”
“正是。”刘延庆笑道:“哥哥主动去找刘、任二人,请他们一道出兵,助何
灌一臂之力,倘若他们不肯答应,哥哥亦不必强求,日后算起账来,那是他二人的
罪责。若他们果真贪功好斗,必然答应,这祁州之内,哥哥是官衔最高的武将,无
论如何,亦不能让哥哥去打头阵。到时哥哥只管下令,让刘法、任刚中协同何灌在
前面布阵,而哥哥所部,则在鼓城与他们之间往返,做出不断增兵的迹象。一面则
急报慕容大总管,请求大军增援。倘若大军在辽军之前赶到,哥哥驻守鼓城,对此
地较为熟悉,慕容大总管多半会令哥哥继续驻守此地,供应粮草军需:若是大军来
得慢了,刘法所部渭州蕃骑也有两千骑,在前面总抵挡得一阵,倘他若抵抗不住
兵败退回,哥哥率军后撒,亦名正言顺,只说是哥哥准备率兵支援,未及赶到,刘
法已然兵败,孤掌难鸣,军心动摇,只得暂时后撒,稳住阵脚。纵然是朝廷追究起
来,这兵败之责,也得由刘法来担!”
此时因帐中再无旁人,刘延庆这番话,说得露骨之极,但不瞻却听得眉开眼
笑,抚掌笑道:“贤弟真智多星也!事不宜迟,便请贤弟辛苦一趟,随我前往深
泽,我要亲自去见刘法与任刚中!”
鼓城互深泽镇约四十宋里,淳沱河则更近,距鼓城不过十三宋里,王瞻与刘延
庆下了鼓城山,轻骑简从,纵马疾行,直奔任刚中驻守的危渡口。
这危渡口的名字,相传与后汉光武帝刘秀有关,当年刘秀尚在做更始帝的大司
马,更始帝派他经略河北,在邯郸称帝的王郎与之争夺对河北的控制权,其时刘秀
兵微将寡,略为所迫,甚至一度萌十退电河北之意。某次刘秀被王郎大军追赶,逃
至危渡口,淳沱河气温骤降,河水结上坚冰,令刘秀得以从容渡河,而他渡河之
后,坚冰立即消融,将追兵挡在了淳沱河的南边。这即是著名的“汉渡留冰”。
这等神怪之事,是偶然巧合,又或是后人附会,早已不可考。但深泽镇与刘秀
的起家,的确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故这深泽镇的地名,也大抵都与刘秀的传说有
关,可以说当地每一个地名,都伴随着一个与刘秀有关的故事。因刘秀的传说,这
危渡口南边的村庄,便叫做“水冰村”。
王瞻从未到过任刚中的营地,对于淳沱河渡口,亦漠不关心。他只知任刚中平
时多在危渡口一带,与刘延庆到了水冰村后,方遣李馄去打听。他与刘延庆则找了
一座茶馆歇马。
大宋朝自建国以来,便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不仅不打击商业,反而鼓励展商
业的时代,往前追溯,虽说较之战国时代还颇有不如,但自战国以后,一千数百余
年间,商人与商湘夕地位,却从未有如此之高过。河北一地,其时本就是繁华富庶
之所,当时南方诸州蒸蒸日上,北方之所以还能与南方相抗撷,主要依赖的,就是
河北与京东地区尚未衰落。这鼓城与深泽镇,是所谓四通八达之地,河北东西部交
通的必经要道,当地所产花施,更是大宋朝指定的贡品,承平时节,商贾往来络泽
不绝。绍圣初年,为了便利商旅行人,还由宋廷派出使者,就在危渡口造了一座木
拱桥。这座木拱桥的出现,不冰村这座小村庄,在短短六七年的时间之内
隐隐有向市镇展的趋势,在军事上,也让危渡口相比其他的渡口来说,更加重
要。
王瞻与刘延庆歇马的茶馆,便在危渡口木拱桥南边不远处。此时河北陷入战
乱,行商早已绝迹,但祁州是河北中北部诸州中受辽军骚扰较少的地区,本地商贩
与百姓的往来并没有停止,不时还有送递军情的士兵驰马飞奔而过,还有零零星星
逃难的百姓,三五成群的结伴而来,再加上任刚中治军甚严,驻守危渡口的横山蕃
军军纪尚好,因此虽在战乱之中,这茶馆仍旧营业,往来各色行人多有在此歇脚
者,生意竟是出奇的好。
王瞻与刘延庆穿的都是平常武官穿的紫袍,所带随从也不过三五骑,这茶馆主
人见惯了来往的官员,却也没有特别留心,找了两张干净桌子,安排二人与众随从
坐了,沽了两壶酒,端上小菜,便牵马下去喂马,再无人前来招呼。若是平时,王
瞻早已悖然大怒,拍桌子骂娘了,但此时与刘延庆在一起,他却不知刘延庆脾性
故也收敛几分,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与刘延庆喝着酒,一面说着闲话。
这时候茶馆中的人已不算太少,却有一小半客人,都在听一个行商模样的人
口沫横飞的讲着什么。二人初时不以为意,只当市井闲人说着没相干的无稽之谈
但那人声音极大,二人坐在那儿,声音便不断往耳朵里钻,没来由地听得一阵,两
人却都留上心了。
从周边一些客人的小声闲叙中,二人知道这个行商本是定州天栖具人,他经营
的营生,是从相州购到绞绢到辽国的析津府去贩卖,辽人入侵之前,他运气很好
正在相州进货,听到两国开战的消息后,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原本他在相州倒也
十分安全,相州乃是韩琦的家乡,当地多的是名门巨宦,地处在大名府防线之后
辽人便再有本事,也攻不进相州。但他因为父母妻儿一家十余口皆在无极,自己是
孤身在外,虽然自己保得平安,可定州却是辽军必然要经过的地方,他身在相州
却也不免挂念家人,思前想后,便只带了一个仆人,赶回家乡,想要将家人接往相
州避难。因为无极与鼓城毗邻,此人又是个行商,经常往来于此,故此这水冰村认
得他的人也不少。这茶馆中,不少人都尊称他为“安员外”,显得极是熟悉。
这个安员外说的,正是他一路北来的见闻。而让王瞻与刘延庆留上心的,却是
他声称三日之前途经赵州宁晋时,听到的消息。他宣称他在宁晋听到传言,有人看
到南宫县起了大火,辽人已经打过翼州,马上便要打到大名府去了。
这个消息着实让王瞻与刘延庆大吃一惊。虽说战事一起,谣言四起是题中应有
之意,唐康、李浩明明还在扼守苦水河,辽人攻入翼州实不可信,但此人却是言之
凿凿,宁晋县挨着冀州,南宫有何事故,传到宁晋也就是一天把的事情。刘延庆倒
还罢了,王瞻心里面却已经打起了小鼓鼓,说到底,他对晓胜军的现况,所知也极
为有限,若然这个王员外所说属实呢?那样一来,不管环州义勇在束鹿玩什么把
戏,辽军既然已经攻进冀州,那便也没有道理再回头来理会真定、祁州宋军的道
理,那在束鹿的,必然只是小股辽军,无非装模作样,吓唬宋军而已。何灌以为他
在布疑兵计,焉知辽人又不在布疑兵计?
若果真如此,那他王瞻立功的机会来了,他对辽军打仗的方法素有所闻,辽人
从来不肯在所占领的城池分兵把守,也许他能趁此机会,无惊无险的收复束鹿与深
州!
这得是多大的功劳?!一念及此,不瞻体呼吸都变得和重起来。
刘延庆却没把这王员外的话太放到心里去,他一面喝着酒,一面听那王员外手
舞足蹈的说着大名府防线如何坚固,一边宣称辽人必然会在大名府吃个大亏,一边
又惋惜太皇太后驾崩得不是时候,声称辽人之所以敢于入侵,就是因为他们有巫师
事先夜观星象,算到了大皇太后将要驾崩一他津津有味的听着,倒也不认为全是
无稽之谈。须知其时宋辽两国,无论哪国出兵,都免不了要卜卦判吉凶,若是凶
兆,战争的时间都会刻意改变。大宋朝的朱仙镇讲武学堂,既讲火器谋略,同样也
讲奇门遁甲,由天象而断吉凶之兆,也是将领们必学的知识。鬼神天命之说,就算
儒生之中,也大半相信,何况文化程度远低的武将?似太皇太后这样的人物,天上
必有一颗星星与之对应,这样的观念,刘延庆素来深信不疑,因此辽人若是事先有
所察知,倒也并不奇怪。
他正在对众多客人异口同声的谴责大宋朝的天官们无能,致使朝廷对于辽人入
侵全无防范)华有戚戚之时,忽然感觉到王瞻的异常。他的目光移到王瞻身上,见
他似乎正在想着什么,不由关心的问道:“哥哥,怎么?”
王瞻不想得得意,刘延庆这么一问,几乎吓了一跳,连忙掩饰性的喝了口酒
含糊回道:“这李馄死哪去了?”
他话音刚落,却听店主人殷勤的喊了一声:“刘将军、任将军,是什么风把二
位刮来了。还是老规矩一”
王瞻与刘延庆循声望去,便见李馄领着两个武官正大步走进茶馆,那二人见着
王瞻,连忙齐齐行了一礼,高声道:“下官见过王将军,未知将军前来,有失远
迎,伏乞恕罪。”
李馄领来的两人,正是刘法与任刚中。
王瞻与刘延庆没想到会在水冰村同时见着这两人,这让王瞻心里生出一丝不
快,显然,刘法与任刚中的关系十分亲密。而刘法的确也没什么病痛可言—但此
时此刻,他却只好故作大方,不去揭这块疮疤。
刘法与任刚中将王瞻与刘延庆请到任刚中的驻地—他在水冰村的一家富户那
儿借了座小院子。到了那儿坐下后,王瞻才向二人介绍刘延庆。刘法与任刚中早就
听说过刘延庆的大名,却不料他投奔了王瞻,都是深感意外。但如今刘延庆已是名
声在外,刘法与任刚中对他倒比对王瞻更加热情与客气。
自在危渡口桥头茶馆相见,刘延庆便一直在暗中观察二人。这是他初次见着二
人。任刚中长了一张方脸,粗眉大眼,声音洪亮,说话之间,直来直去—这样的
人物,刘延庆见多了,知道这等人不过是粗卤汉子,容易对付。而刘法却不同,此
人身材修长,膀圆臂长,黝黑削瘦的尖脸上,眼窝深陷,眼神阴鸳可怕。刘延庆与
他对视一眼,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院忙将眼睛移开。
“渭州蕃军权军都指挥使!”刘延庆在心里念了一遍刘法的官职,早先从王瞻
那里,他已知道渭州蕃军大约共有两千骑兵,以兵力而论,约相当于一个骑兵营
了。但是,刘法的武衔不过是区区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与何灌一般大。比不瞻该
个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相差固然是天差地远,便是比刘延庆这个从七品上的翔鹰校
尉,也差了两级。
只是,天下之事,难说得紧。在这种多事之秋,今日的下属,或许就是明日的
上司,刘延庆自己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么?
况且刘法手中还握着一支精锐的骑兵。
但王瞻尽管是有求于人,却也不愿意与刘法与任刚中过多的客套。他从来没有
想过刘法、任刚中有朝一日会位居他之上,在他的心里,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而且,即便是存在,他也只关心眼前的地位。他仿佛是在捏着鼻子与二人说话,完
全是纤尊降贵的神态,一开口便带着几分讽刺的说道:“听说刘宣节偶感风寒,某
十分挂念,今日见宣节气行颇件,想是已然好了,某也就放心了。来之前,某还担
心因宣节的贵恙,渭州蕃骑不能出兵呢!”
刘法垂下眼帘,沉声回道:“刘法何人,敢蒙振威挂念。不过初至河北,水土
略有不服,刘法本是粗人,有个几日功夫,自然也就好了。正欲去拜见振威,不料
振威反而先来了,失礼之处,还望振威恕罪则个。”
虽然不愿意对视刘法的眼睛,但刘延庆仍是不断的打量着刘法。此时听他对
答,神态从容,全然不见喜怒,心中更觉此人可畏。这番回答半文不土的,却也是
滴水不漏,王瞻嘿嘿干笑两声,却也摘不出他不是来。
却听任刚中在旁惊讶的问道:“振威方才可是说要出兵么?”
“正是。”不瞻扫了二人一眼,道:“任将军不是来问过某束鹿出现的那支人
马么?”
此话一出,任刚中与刘法齐齐抬起头来,望着不瞻_“振威已然知道那支人马
的来历了?”
王瞻点点头,道:“全亏了刘将军。”他目光转向刘延庆,刘延庆忙欠身说了
声:“不敢。”他不敢对着刘、任二人指摘唐康是祸水西引,因煞费苦心将自己的
分析,改头换面,委婉漂亮的又说了一遍,只称唐康、李浩是欲分韩宝兵势而行此
策,但这样一来,未免说服力大减,他见刘法、任刚中都是将信将疑,末了,又令
李馄将那张断弓呈上,道:“这张断弓,正是铁证。”
其实,对于环州义勇,刘、任二人较王瞻、刘延庆远为熟悉,二人一见断弓
便几乎可以确定刘延庆所说不假。又听王瞻在旁冠冕堂皇的说道:“辽人陷深州之
后,兵锋所向,必然是永静军、冀州无疑。如今我大军尚未北上,晓胜军兵力本来
就远少于辽人,损兵折将之后,更是实力悬殊。故此唐、李二公方出此奇谋,这冀
州之重要,不必某来多说,吾等不知则罢,既然知道,又近在咫尺,岂能坐观成
败,而不助一臂之力?!”
他这番话说出来,刘法与任刚中虽然已有所预料,但亲耳听到,仍然是十分的
意外。这些日子,不瞻的武骑军畏敌如虎,是二人所亲睹,此时如何突然之间,便
成了慷慨赴难的义士了?二人不由对视一眼,又将目光移向刘延庆,心中都不约而
同认定,这必是刘延庆之力。只是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将畏敌如虎的王瞻,竟然
说动得要主动助何灌一臂之力。
但这等事情,刘法与任刚中自无拒绝之理,任刚中率先起身,抱拳说道:“振
威所言极是,如今咱们是抗击外侮,不必分什么殿前司、西军、河朔军,所谓一荣
俱荣,一辱俱辱。既然是冀州危急,咱们自不能置身事外。只要是与辽人打仗,刚
中愿听振威差遣!”
王瞻点点头,却见刘法仍未表态,心中不由大怒。却听刘延庆淡淡说道:“只
是这中间还有个难处。”他一面说着,一双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刘法,“此番出兵
恐怕来不及先得慕容总管同意,只好先斩后奏一若是刘宣节有为难之处,吾等亦
不敢勉强。”
刘法却也不马上回答,垂着眼帘,似是在思忖,过了一小会,方才回道:“两
军交战,原本就要随机应变,倘若事事请而后行,军机不知误了多少。下官非是怕
慕鑫总管责怪,只是一”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抬起头来望着刘延庆。
“只是什么?刘宣节尽管直说无妨。”刘延庆微微笑道。
“只是出兵打仗,不论是大仗小仗,总要明明白白。我等既是协助环州义勇分
弱辽军兵势,那目的自然是引辽军西来,但成功之后,又待如何?”刘法慢吞吞的
说道,一双眸子,却紧盯着王瞻。
王瞻不自在的避开刘法的目光,正待回答,刘延庆已抢先冷笑道:“刘宣节担
心的是这个么?”
“正是。”刘法的目光不自觉的转移到刘延庆身上来。
刘延庆这次却没有回避,直视刘法的目光,轻轻哼了一声,道:“倘若辽军真
的来了,那便和直娘贼的好好干一仗!”
“说得好!”任刚中大声赞了一声,高声道:“契丹人有个鸟好怕的!晏城一
战,辽军亦不过是些草包!”
刘法看看刘延庆,又看看任刚中,终于又垂下眼帘,道:“翔鹰不愧是守深州
的拱圣军!既然翔鹰有此豪气,刘法亦当奉陪!”
王瞻用看疯子的目光看了刘法与任刚中一眼,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只是在
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他绝不会陪着这些疯子一道去送死。
第二十九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一之全)
王瞻、刘延庆在说动刘法、任刚中同意出兵之后,七月十七日的当天,四人便
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在几个当地向导的带领下,由任刚中率所部前去联络何灌:
刘延庆率领一个指挥的武骑军与刘法的渭州蕃骑一道,沿着淳沱河南岸,大张旗
鼓,直趋束鹿的北面:而不瞻则统率其余的武骑军,接掌淳沱河诸渡口的防!,并
在任刚中联络上何灌后,派出数百名骑兵,不断往来鼓城与何灌部之间,制造大举
出兵的假象。与此同时,由王瞻派出使者,急报慕容谦,请求增援。
兵贵神,四人真的行动起来,倒都不含糊。刘法十七日的晚上便即出兵,与
刘延庆约定在淳沱河南岸西距鼓城二十里的一座村产会合。王瞻心里并不愿意刘延
庆以身犯险,但刘延庆深知他若不亲至前线,武骑军一兵不派,刘法与任刚中心中
必有其他想法,因此竭力劝说,不瞻只得勉强同意。他对刘延庆倒算是真心结交
挑了遥最得力的一个指挥,又将李馄派给刘延庆,一来李馄熟悉当地环境,二来
便于刘延庆弹压那些不太听话的武骑军将士。
刘延庆生怕刘法那儿有变,回到鼓城山后,也不敢多呆,催促着点齐人马,星
夜下山,前去与刘法会合。
数日之内,由直如丧家之犬的败军之将,又再度领兵出战,刘延庆心里面亦不
由感慨万千。他原本不过就是个马军指挥使,如今虽然已经是翔魔桥尉,守深州时
打到最后,名义上也是个营将,但所统之兵,其实也就是几百人马,因此这时统率
三百骑人马,心里面不免泛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来,那种熟悉的亲切感,还有一
种恍如隔世的不切实感,两者夹杂在一起,让他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他在心里面感慨着,他一点儿也不想再打仗,那种厌
弃的感觉此时还萦绕着他心头,但他却已经一身戎装,再度奔赴战场。他身上披挂
是一件不瞻误给他的铁甲,胯下骑的是一匹完全不熟悉的枣红马,甚至腰间佩的马
刀也不甚趁手,惟一让他感觉舒服一点的是,只有不瞻误给他的那张大弓,但比起
他原来的大弓,却也总让他觉得不甚如意。好在他试着射了几箭之后,现自己的
准头倒并没有因此而退步。
不过,最让刘延庆觉得不习惯的,还是他鹰下这三百骑武骑军。与这三百人马
夜间行军才跑了十来里,刘延庆便已经彻底理解了王瞻为什么这么不愿意与辽人交
战。这些武骑军,仿佛全然没受过夜间行军的训练,尽管都打着火矩,但才跑了十
来里路,就有三四个人因为马失前蹄,从坐骑上摔了下来,未战先伤。刘延庆不得
不下令他们下马步行,但不管他如何三令五申,这些人全无行军纪律可言,不仅走
不出队列,连闭嘴都做不到,自李馄与那个指挥使以下,包括军法官,个个都是一
边行军一边闲聊,甚至嘻笑打闹,还有人高声唱着小曲!
这在拱圣军全是不可思议之事,若是让姚咒见着,只怕他会当场砍掉几个人的
脑袋!
但刘延庆治军才能原本就远远不及姚咒,况且他只是个客将,此时也不是整顿
军纪的时候,他屡禁不止,最后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让他不知道是应该感觉到脸面好过一些,还是该更加担心一些的,则是在他
抵达与刘法约定会合的小村产夕时,远远便听到的自村庄中传来的欢声笑语。
率先抵达村子的刘法,占据了村子的土地庙,那些渭州蕃兵,此时并没有如刘
延庆所想的那样已经安静的睡觉,而是围聚在一堆堆的簧火旁,饮酒吃肉,载歌载
舞。
“到底只是蛮夷,难堪大任。”刘延庆不觉在心里起爪鬓1夷之心,在拱圣军的
经历,实是在他身上刻下了很深的铬印,尽管他自己不是一个愿意对自己要求严厉
的人,可是在不知不觉中,他也已经很难接受姚咒以外的治军方法。
但他是惯会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的,他并没有表露出自己心里的轻视,亦没
有板着脸故作清高,反而很随和的加入到其中,倒仿佛他生来便是这渭州蕃兵的一
份子一般。这样的本事,让他很快便赢得渭州蕃骑自刘法以下将士的好感,虽然这
渭州蕃骑中,只有大约一半左右的人会讲带着浓重陕西口音的官话,却也足以将刘
延庆的守深州时的英雄事迹宣扬开来了。
只用了一夜的功夫,刘延庆俨然便成了渭州蕃骑中最受欢迎与尊敬的将领。但
是那些武骑军将士,以前也并不知道刘延庆的事迹,经此一晚,看待刘延庆的眼
神,也有了明显的变化。
尽管拱圣军遭遇的是全军覆没的惨败,可是众人扣心自问,却也没有人敢因此
而嘲笑他们,尤其是刘延庆,有着坠城血战的英勇,天子下诏褒奖的荣耀,纵然拱
圣军最终覆亡,却怎么样也不可能是他的责任。谁也无法再苛求他,在渭州蕃兵那
儿,他是受人尊重的敢战士:而在武骑军那儿,他几乎便是一个传奇。
可惜的是,这样轻松的夜晚往往并不长久。第二天一早,两支宋军便得离开这
个村庄,朝着束鹿前进。按着事先的约定,他们刻意的不隐瞒行迹,反倒是大张旗
鼓,沿着淳沱河东下。
不出意料,如此张扬的行军,很快便引起了辽军的注意。
午时左右,当刘延庆与刘法将要行进到束鹿城的北方之时,遭遇到了他们所遇
到的第一支辽军。
这支辽军大约有千骑左右,人马虽然少于宋军,却似乎是有备而来。辽军最先
碰上的,是在前头带路的刘延庆的武骑军与渭州蕃骑的一个百人队。刘延庆的武骑
军大都没有经历过战阵,远远瞧见辽军兵多,便有后退之意,心里都想着退回去与
刘法的大军会合。但刘延庆明知道刘法的大军就在身后,此战并无危险,哪里肯丢
这个脸?立时拔出马刀,大声哟喝督战,这些武骑军此刻对刘延庆好歹都有了些信
任与敬畏,勉强张弓搭箭,在刘延庆的命令下,不断地与辽军互射箭矢。
其时宋朝将领,对于辽军的认识,便是有识之士,亦只注重御帐亲军与宫!骑
军,因为这是直属于大辽皇帝的精锐军事力量,是宋军最大威胁与假想敌。除此以
外,对于汉军与渤海军,便所知所限,至于大辽四十九部部族军,还有那些乱七八
糟的属**,就算是职方馆也未必分得清楚,绝大多数的将领,更是直接将部族军
与属**混为一谈,不加分辨—其实便是辽人,有时候口头习惯上,也将之统称
为“部族军”。殊不知,这部族军与属**并不相同,部族军中固然有与契丹同床
异梦者,却也同样有亲如骨血者。
刘延庆在守深州之时,与辽军多次交手,他心知辽军的战斗力,往往相差悬
殊,宫!骑军极不好惹,而部族军—他心中的“部族军”,自是包括所有的部
族、属**在内—则没那厉害,打起仗来并不卖力,多有敷衍了事,保存实力为
上者。眼前这只辽军,自旗号、服饰来看,明明便不是宫!骑军的样子。他有心要
在刘法与渭州蕃骑面前挣个面子,又希望打个胜仗,既给这些武骑军一些信心,亦
可巩固自己的威信。
因此他在阵中左突右驰,卖力的组织起这几百人马轮流冲锋射箭,又咬紧牙
关,让李馄与那一百骑渭州蕃骑悄悄移动到辽军的右翼,只听他吹响三长三短号
角,便从右边突击辽军大阵。
但是与辽军打得一阵,刘延庆却觉这支辽军并没有如想象中的好对付。这支
辽军不仅兵力三倍于己,而且并不怕死,甚至可称勇猛。刘延庆观察形势,却见那
辽军将领打的主意与自己竟不谋而合,他也是张开两翼,试图自两面包抄过来,将
自己这三百余骑人马,一举歼灭。
他哪里知道,这支辽军,乃是突吕不部详稳婆固率领的契丹兵。虽是部族军
却是与大辽亲如骨血者。婆固因为让韩宝突围成功,被辽主下诏狠狠训斥了一顿
攻破深州之功,各军各部皆有分沾,独他突吕不部功不抵过,因此自婆固以下,众
将士都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婆固素有勇猛之名,此番南下,想的是要建功立业,日
后封公封王,他因不能随韩宝大军南下,攻略冀州、永静军,与宋军主力决战,反
被打到束鹿与耶律薛禅监视真定、祁州宋军,心中十分怨愤。却不曾想到世事难
料,突然之间局势峰回路转,宋军慕容谦部居然大举东下,这却是正趁了婆固的
意。
前几天,耶律薛禅的室韦军数度与宋军前锋小股骑兵交锋,不料宋军竟十分善
战,耶律薛禅只见着西边到处是族旗营寨,小股的宋军骑兵更是有恃无恐的到处游
荡,他是老成稳重的老将,心中虽然疑惑为何宋军不急进攻束鹿,却也不愿意挑
衅生事,只道是宋军主力未至,目前不是蓄势待。因此不断上报韩宝,让韩宝决
断到底是退回深州,还是另有安排。昨日耶律薛禅终于等韩宝的明确命令,韩宝决
定亲率主力前来,击破慕容谦,然后直接从束鹿南下,经赵州、过堂阳镇,绕开宋
军在衡水的防线,走萧阿鲁带的路线,攻进冀州。韩宝的大军明日便至,因此责令
耶律薛禅在他大军抵达之前,要摸清宋军虚实。
耶律薛禅不敢怠慢,这才分兵四出,试探性的攻击宋军。婆固一大早便听到拦
子马回报,道是有一支宋军,人马数千,浩浩荡荡沿着淳沱河而来,他便主动请
缨,率军前来看个究竟。
不料在这儿遇着的,却是宋军的先锋。
婆固瞅见宋军不过三四骑人马,虽然明明知宋军主力便在后面不远,但他立功
心切,一心想要给宋军一个下马威,打定主意,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这支宋
军,也好让韩宝知道,他婆固并非无能之辈。
他意在战决,因此虽然一面与宋军互相射箭,一面却摆了个包抄的阵形
步步逼近,缓缓合拢。
刘延庆一时料敌失误,此时心里真是叫苦不迭。
两军互射一阵,武骑军已有二十余人伤亡,辽军尚未有任何院乱之色,他的三
百武骑军在辽军的压迫之下,便已经有点院张的迹象了。他深知这些武骑军骑兵绝
无马上搏斗之能,更是一步也不能后退,若是后退,这些武骑军说不定立时便会形
成溃败之势,因此他必须竭力用箭雨阻止辽军靠近。但是不同的部队对于伤亡的承
受能力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拱圣军在此,二十余人的伤亡,没有人会眨一下眼睛
但是他现下所指挥的这支武骑军,却已有些军心不稳的迹象。总是有几个人开始偷
偷摸摸的四下张望,眼中露出惧意。
这让刘延庆在这战场之上,竟突然怀念起荆岳与田宗销来。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刘延庆居然也要身先士卒为人表率了?不是应该由荆岳
与田宗销在前面肉搏,他在后面突施冷箭的么?
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自嘲的苦笑一下,然后摘下大弓,张弓搭箭,夹紧胯下
坐骑,冲到队伍的最前列,不断的射杀着辽军。
这是他能想到的鼓舞士气的办法。
此时,他能记起来的,便是姚咒在拱圣军最常说的一句话—“想要部下不怕
死,你就得不怕比部下先死!”
拱圣军维持战斗力的办法,就是武官的伤亡比远远要高过普通的节级士兵。
刘延庆不姚咒,他绝对害怕比部下先死,但是他更加明白溃败会是什么样的下
场。他只能一面在心里反复叨念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
福一”,一面硬着头皮冲到前面,希望这一招能有点效果。
这个法子还的确有效。
既使是武骑军的士兵,当他们看着一个堂堂的翔魔桥尉居然冲在最前面,冒着
辽军的箭雨与辽人苦战之时,他们还是会有血脉责张的时候。
虽然只是个七品官,而且只是个从七品,但在当时绝大多数普通的士兵眼里
那就是一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大官,对许多普通士兵来说,翔魔桥尉与镖骑大
将军的区别是模糊的,总之都是大官,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们的命是“贵”
的,而他们自己的命则是“贱”的,这些“贵人”都不怕死,他们就更加没什么好
怕的。
而即便从战斗的直接效果来看,刘延庆直接加入战斗,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刘延庆谈不上是个神射手,但他的箭法,比起那些武骑军士兵来,实在是要好
得太多。此前三百人马射了半天,虽然的确将辽军抵挡住没能靠近,但是辽军的死
伤只怕都没有过十人。
但刘延庆加入战斗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死在他箭下的辽军,至少便已经有三
人。
当两军列阵互射之时,一方阵容里有几个箭法奇准的人,那是很要命的。
数人中箭而亡,很快让辽军惊院了一小会,辽军不敢再如之前那样逼得紧,而
是稍稍退却了几步。
刘延庆方稍稍松了口气,却又立即现,两翼张开的辽军,已经包抄过来。不
待他吹起号角,往辽军右翼移动的李馄与那一百骑渭州蕃骑没能跑到辽军侧翼,反
倒迎头撞上了辽军包抄过来的右翼部队,双方也管不了许多,立时厮杀在一处。
一时之间,刘延庆几乎忘了身处险境,随时有兵败丧命之忧,只觉哭笑不得
心里想着若是他指挥的是拱圣军,绝不至于陷入如此尴尬境地。在这箭矢满天飞的
战场上,刘延庆一面下意识的射箭,心里竟突然想到以前《孙武子兵法》时一件
事,孙武子好象说过:不知己不知彼,百战百殆。他以前从来不明白:不知彼倒也
罢了,如何还会有将领不知己。但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
“直娘贼的百战百殆!”刘延庆在心里暗照骂了一句。此时他知道若是刘法不
来,他败局已定,到了这个时候,什么要在刘法跟前挣面子,什么姚咒的训导,他
早已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刘延庆既然不曾死在深州城,那便说什么也不会再
死在这个鬼地方!”他在心里面着狠,西边的辽军越来越近,他若不立即设法突
围,只怕就要悔之晚矣。
刘延庆一箭射倒一个想要冲近前来的辽军六一面开始眼观六路,寻找后撒的路
线与机会。当他的目光移向西边之时,突然之间,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他一个出神,愣了一下,忽然忍不住骂出声来:“直娘贼的!”
西边竟然什么都没有!
没有扬的灰尘,没有特别的声音,也看不见人影一
刘延庆心里面一阵凉。
刘法明明在他后面不远!他们相距没那么远,按理说,打了这么久,就算刻法
没到,但至少该看到大队骑兵行进时扬起的灰尘!
*缓那杂种给算计了!
他知道刘法阴鸳可怕,但却想不到,该厮体自己部下一百人马的性命都不顾
了。
不能再迟疑了。刘延庆举起手来,正要下令撒退,忽然,从南边—他没有听
错,的确是南边,辽军的背后,传出呜呜的号角之声!
响彻云霄!
随之而来的,是数千战马踩踏大地冲锋的巨响,还有各种听不懂的喊叫之声。
刘延庆方目瞪口呆,却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辽军,突然间都掉转了马头,阵形
顷刻大乱。很快,刘延庆看见一支额头、臂膊上扎着白布的骑兵,如同一群饿狼
般,冲进辽军阵中,与辽军厮杀在一起。他抬起头来,正看见一面斗大的“刘”字
将旗!
“西蕃杂种!”刘延庆狠狠的朝地上啤了一口,其实刘法身上只怕没有半点西
蕃的血液,但这自不是刘延庆在乎的,尽管关键时刻刘法还是出现了,但这毫无疑
问是刘法处心积虑的算计!被别人当棋子的滋味可不太好受。
但此时刘延庆也只好权且忍下这口气来,他咧地一声,拔出佩刀,恶声吼道:
“杀!”
第二十九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二之全)
七月十九日的清晨。深州束鹿县的那几条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因为种种原因
而留在束鹿的宋人,都小自翼翼的躲在自己的家里,没有人随便出门。这座城市已
经易手好几次了,大部分人都要么逃了出去,要么被辽人掳走,要么就是已经死于
非命。留下来的宋人,大约只有一千余人,都是跑不动,或者牵挂太多的。他们靠
着每天帮辽军干点苦役,在这座城市苟延残喘,期盼着战争早点结束。
昨天,有人听到一点风声,据说朝廷的官军在城外与辽人打起来了,还让辽人
吃个大亏,有些人家已经开始悄悄收拾细软,倘若这次官军能够赶跑辽人,无论如
何,这次都得抓住这机会,赶紧逃到鼓城去,或者干脆去赵州。但是,就是这么一
个卑微的愿望,也马上破灭了。
虽然躲在家里,但还是有许多被强抓出去应付辽人的差事。纵便没被抓走,便
在屋子里,也能听到外面大队人马经过街道的声音,从门缝里面,可以看到,束鹿
县所有的街道,都可以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辽军。
倘若这时有人站在城外观望,那么这景象就更加壮观。
数以万计的辽军,过十万匹的战马,还有数不清的骆驼、牛、羊、马车,浩
浩荡荡,朝着束鹿行来,在束鹿里的城里、城外安营扎寨。成,
而此前驻守这座城市的耶律薛禅与婆固等将领,此时都出城东三里,站在那
儿,诚惶诚恐的等待着韩宝的到来。做为先锋军先期抵达的萧吼,也在这众将中
间,在耶律薛禅的左手边站着,一面隔着耶律薛禅,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如土色的
婆固。
便在大军就要到来之际,婆固居然吃了个这么大的败仗。死伤三百余人,丢失
战马近五百匹,还有旗鼓刀枪弓箭销甲—他是狼狈突围,别说战死者的尸体,便
是许多重伤的士兵,都没能抢回来—待到萧吼前讯率军赶到战斗地点时,那里只
留下了近两百具无头尸!那些战死的士兵身上,但凡有件像样点的盔甲,都被剥
走了。宋军把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聊报深州之
德”六个大字。
晋国公不会喜欢这个消息的。
但这还只是小事。
此刻看似沉稳镇定的耶律薛禅的麻烦更大。昨日萧吼抵达率先锋抵达后,认真
观察了所谓的宋军大营。据说就在昨天,耶律薛禅还派出一名裨将率千骑人马前去
试探,被两名宋将率军打退!此外,耶律薛禅派出的探马也赌咒誓的宣称鼓城方
向有不计其数的宋军正朝束鹿赶来一可在萧吼看来,这些营寨十分可疑。要不是
婆固吃了那个败仗,让萧吼分身无术,他就会挑选一支精兵,去喘喘宋军的大营看
看。
耶律薛禅一口咬定这必定是慕容谦的先锋部,其主力也正往此赶来。
可是萧吼至少敢断定有几座宋营是空的!因为他亲眼看见有鸟雀飞入营中。
只是让他疑惑的是,宋军兵力的确又不算少,至少他们可以同时与两个千人队
交战,而且,据婆固所称,与他交战的宋军,兵力绝对远远过他。萧吼知道婆固
是个极自负的人,他不是那种会故意夸大敌军数量的人,而且,萧吼也不相信同等
兵力,婆固会吃宋军这么大亏。
可这却有些说不通。
宋军的兵力摆明了是慕容谦先锋部的架势,可却又为何要大布疑兵?难道慕容
谦在玩什么诡计?萧吼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倒颇有自知之明,知道智谋非己所
长,也就不再徒耗心智,只要待晋国公一到,如实察告便可。
但不管怎么说,耶律薛禅连那几座空寨都没觉,绝对是难辞其咎的。尽管耶
律薛禅与束鹿诸将皆一口咬定,前几日并无此事生,只是不知道为何宋军突然弃
营而去一萧吼是懒得与他们打这种口舌官司,反正没中宋军诡计便罢,倘若这是
宋军圈套,耶律薛禅一世英名,便算毁在这束鹿了。晋国公那儿,他有得解释的。
便算他是室韦部详稳,出了这么大岔子,只怕他也担待不起。
想到这里,萧吼不由得瞥了耶律薛禅一眼,这老头脸面上倒是沉静如水,看起
来颇有大将风范。他不屑的移开目光,他那裨将是在黄丘一带与宋军交战,宋军大
营看似也扎在那儿,萧吼早就做好打算,只待晋国公一到,他便向晋国公请战,他
要亲自去黄丘看看到底宋军闹的是什么玄虚?!
正想着,便听到一名骑兵挥鞭疾驰而来,见着耶律薛禅,院忙翻马下马,高声
察道:“晋国公来了!”
众人闻言一阵忙乱,一个个都朝东边伸长了脖子,过了一会,远远看见数千名
骑兵,手中全都高举着族旗长枪,簇拥着的一群将领,朝着这边驰来。
束鹿城外不远一片树林中,刘延庆与刘法率领十余骑精兵,正尤默默的观察着
正如蝗虫一般涌至束鹿的辽军。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辽军绵绵不绝的开进束鹿,刘
延庆的脸色极其难看。
“果然是韩宝亲来!”刘延庆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音。
前一天的晚上,他们已经见过任刚中派来的使者,这使者送来一封书信,信中
称任刚中已经在黄丘一带与何灌会合,虽然何灌对任刚中并不是十分信任,不肯吐
露任何有关冀州的军情,但是还是承认了他的确是来束鹿使疑兵之策的,目的便是
吸引韩宝的注意力,骗得韩宝西进。
这证实了刘延庆的推测,但是任刚中的信中,却还察报一件令二人都目瞪口呆
的事—何灌在得知他们并不是奉慕容谦之令东进之后,态度并不十分热情,他声
称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他的探马已侦知韩宝主力已经向束鹿西来,他尚有军令在
身,因此必须立即返回冀州—何灌不顾任刚中的劝谏,已然星夜率军离去!
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但是刘延庆等人率军巴巴的赶来施以援手,却似乎是落
了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窘境。何灌不仅没有半句感谢之语,反倒弃之而去,让刘
延庆等人独自来应付这么一个尴尬的局面。
这个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纵是阴鸳如刘法,亦不免对何灌此举大为不忿。
虽然何灌自有他的苦衷。
在何灌看来,王瞻、刘延庆、刘法、任刚中,皆不过是无名之辈,兵力又少
他们虽然是来出手相助,但实际上何灌早已完成业的既定目标—拖韩宝四五日
引他大军西来。一旦韩宝到了束鹿,这疑兵之计必然败露,仅仅多上王瞻、刘延庆
之流几千人马,照样当不得韩宝雷霆一击。他的几百人马弥足珍贵,倘若就这么折
在束鹿,韩宝一击得手,立即挥师南下,苦河若无兵把守,那他便是前功尽弃。在
束鹿设些疑兵,让韩宝犹豫一两天,西进束鹿一两天,这便己纤计何灌知足,此后
的事,倘若慕容谦亲来,那么冀州或可安然无恙:若是慕容谦不来,那么何灌就要
凭着这点与苦河这点微不足道的地利,争取与韩宝再周旋几日,同时寄希望于唐
康、李浩早点成功。
这是在万丈悬崖上走独木桥。能否成功,一大半要霜运气。倘若自己行差踏
错,稍有托大,那就是连运气都不必指望了。因此何灌如何肯为王瞻、刘延庆之辈
改变计划?他颇有自知之明,苦河之险并不足恃,但只要他跑得快,仗着韩宝不知
虚实,他还可勉力与韩宝再周旋几日。从目前的局面来看,若慕容谦不来,他至少
要死守苦河五日—何灌实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任刚中的突然到来,已经是让他有些尴尬了,他能多守几日苦河的前提,便是
要韩宝从不知道他到过束鹿!若说韩宝知道横山蕃军出现在束鹿,冀州虚实,便等
于尽为韩宝所知。那他只怕连半天都守不住。尽管任刚中不会故意将他的消息泄露
给辽人,但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边有士兵多嘴,又或者被俘,甚
至主动投敌,供出这些情况—历史上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将领死在无名小卒的嘴巴
之上,这点何灌无须他人提醒便心知肚明!因此,若是慕容谦大军前来,那自是他
期盼已久的:但若是任刚中之流,在何灌看来,反倒是给他的计策增添了一个不确
定的危险。他心里面担忧受怕,哪里还敢向他们泄露半点冀州的军情?!
讽刺的是,何灌并不知道韩宝打的主意是干脆绕道赵州、堂阳镇而进冀州,倘
若他能事先知道,只怕早已吓得冷汗直冒,一面派人急担唐康、李浩,一面死马当
成活马医,便在这束鹿与任刚中们并肩作战,与韩宝拼个你死我活,能多拖一天算
一天。
但何灌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因此任刚中一到,斤倒坚户了他立即返回冀州的决
心。在他心里,冀州安危是自远在这数千友军的生死之上的。
结果便是,任刚中率几百外尴尬的呆在了被何灌遗弃的黄丘空营之中。好在束
鹿与鼓城之间地区也不算太大,能驻兵宿营的地方也屈指所数,任刚中又知道刘延
庆与刘法的行军路线,他派出精干的部下沿途找寻,终于在晏城废城一带,找到刘
延庆与刘法。
二人皆未料到如此变故,都在心里不知问候了何灌祖宗十八代多少遍,但在刘
延庆看来,这正坚定了他对唐康是想祸水西引的判断。只是他没想到唐康、何灌做
事如此狠绝,甚而明目张胆。此时再如何愤怒也无济于事,何灌脚底抹油开溜,这
日后有机会他们总得告他一状,可眼前的局面,还得由他们来应付。
在二人看来,韩宝肯定不会白来一趟。除非他们率军逃跑,否则与韩宝的这一
仗,已经不可避免。可是率军逃跑,纵然是刘延庆也不敢。
此时,大破婆固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刘延庆与刘法的芥蒂,也只得先暂时压
一压—实则刘延庆已经先报了一枪之仇,打扫战场之时,他凭着官大几级,硬生
生让武骑军分了一半战利品:捷状之上,他又将此战全都揽为己功,声称刘法如
此,全是他事先密谕刘法的原因—这却是让刘法吃了个好大的苍蝇,大宋军法
极重阶级之别,他比刘法官高,他声称自己指挥得当,自然人人信之不疑,倘若刘
法不服,不管事实真伪,便先要坐一个擅违节度的罪名,况且刘延庆己纤说了是密
谕,这便是死无对证之事,刘法便说不是,亦天沙证明!他要不服气,争功、莱
鹜一这些罪状,足够让刘法吃不了兜着走。只是这些事情,刘延庆既不动声色
刘法此时自是毫不知情。
如今任刚中再呆在黄丘空营已无意义,他送来的信中,又称何鸿a纤侦知韩宝
次日便可能抵达束鹿。刘延庆与刘法商议之后,一面回信让任刚中星夜率军至晏城
与他们会合,一面急报王瞻,请他遣使再向慕容谦求援。
次日一大早,在刘法的坚持下,刘延庆又勉强答应,与他一道前来束鹿附近
亲自侦察敌情。
当亲眼看到辽军军容如此之盛后,刘延庆仍然不由得从心底里泛出丝丝惧意
来。这,抵挡得住么?他转过头看了刘法一眼,却见刘法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
种神态,让刘延庆想起闻到血的野狼。
“想不到韩宝摆许多兵来。”刘法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低声道:“何灌那厮
既溜了,咱们兵力不足,以下官看,只怕今日上午,韩宝便会派兵喘了各个空
营。”
刘延庆亦已想到这些,他看了一眼刘法,涩声道:“只怕咱们在宴城,也瞒不
过辽人。”
“自是瞒不过的。”刘法撇撇嘴,道:“亦无必要瞒。虽然何灌那厮的空营被
识破,但咱们反要将疑兵计用到底!咱们便合兵一处,装成慕容大总管的先锋军的
模样。让韩宝弄不清咱们闹什么玄虚!”
“宣节的意思是?”
“咱们还是大张旗鼓,在晏城布阵。韩宝见又是空营,又有大军,反而会不知
道生了何事。他又非是神仙,能掐会算,如何能知道那是何灌那厮留下的?若是
下官,生了这等怪事,不免要绞尽脑汁猜测慕容大总管用了什么计策。既然猜不
透,那么韩宝并不敢倾大军来攻,只会派出小队人马,前来试探。咱们装得底气十
足,只要能狠狠的击退他的小队人马,韩宝相是成名老将,非是当年愣头青,只会
越的谨慎。”
刘延庆一时无言,默然望了刘法一眼,心里面不无妒意。其实这等应对之法
他事先并非没有想过,此时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他明明已有想过,但是事到临头
亲眼见着辽军这许多人马,心下便院了,对之前的所想过的计算,便也怀疑动摇
了。所谓纸卜谈兵是一回事,临机应变又是另一回事。他看着刘法这等镇定自若
临乱而不院乱敌军虽强而无惧色,这正是为大将者所必备的素质—可是这些东
西,刘延庆也并非不知道,但这好象是上天给的,从娘胎里就需带来的,就算是刘
延庆道理全懂,可是真要事到临头,做起来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吾若能如此,取富贵如拾芥!”刘延庆在心里叹了一声,方沉声回道:“便
依宣节之策。”
二人计议已定,又大约估算了辽军的兵力,眼见太阳渐渐自东方升起,担心被
辽军察觉,遂不再停留,骑马赶回晏城。此时任刚中已奉命率部到了晏城与二人会
合,这晏城是任刚中得意之所,刘延庆与刘法回去之时,老远就听到任刚中大声说
话的声音,进了营寨,便见任刚中正与一些桥尉便在寨中一块空地上盘腿而坐,口
沫横飞的讲着他与姚雄晏城大破慕容提婆之事。
见着二人回营,众将方纷纷起身。
刘延庆与刘法打了一两日交道,已经渐渐知道这渭州蕃骑与寻常宋朝禁军不
同,渭州蕃骑的战斗力是他所亲眼目睹,他不愿意说可以与拱圣军相提并论,但至
少也相去不远。但因此军大半都是蕃人,蕃人不怕吃苦,但倘若纪律过于严明,许
多人便无法适应,真正勇猛善战之士,也招募不来。因此这行军扎营,在刘延庆等
人眼中,便不免显得全无法度,总觉得这等散漫,极易为敌人所乘。但刘延庆有个
好处,他虽然心里面仍是不以为然,却也绝不去指手划脚,只当这是刘法与渭州蕃
骑的家务事,与他无关。
因此这时见着这般景象,他倒也不以为异。毕竟横山蕃骑相是蕃军,虽然一个
是西蕃,一个横山羌人,可是许多习气上,还是相近的。他走进营中之时,任刚中
说晏城之战的事,他也听了一两句,此事刘法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也不知道听任
刚中说过多少遍,但刘延庆却只听不瞻提过几句,其余全是道听途说,王瞻与姚
雄、任刚中关系都很一般,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让横山蕃军更加趾高气昂的一战
自然也不会有心思详细转叙。此时刘延庆才猛然想到,原来任刚中竟是晏城之战的
主角之一,说起来,任刚中与姚雄一道接应姚咒突围,与他拱圣军竟算是颇有渊
源。
一念及此,刘延庆不免立时看任刚中又顺眼许多。他对晏城之战也颇为好奇
总觉兵力如此悬殊,委实不可思议,因问道:“任将军,当日晏城之战,究竟最后
斩几何?又俘虏了多少辽军?”
任刚中方才大吹大擂,这时见刘延庆问得认真,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忙老实
回道:“实则也无甚斩俘虏。当日杀得兴起,只顾追杀,倒没人停下来割脑袋。
我们兵力太少,又要趁势追杀,更加没能耐要俘虏,那些辽军大半都逃了,后来束
鹿失手,听说韩宝收拢败兵,又到晏城清点尸火化,我们有探子打听过,据说是
火化了七八百具尸体。”
“那亦是了不起的大胜,朝廷赏功极重,任将军前途真不可限量。”刘延庆羡
慕的说道,“听说慕容提婆亦是任将军所杀一”
“那是以为讹传讹。”任刚中笑道:“慕容提婆只是受了重伤,听说并未死
掉。那胖子本事不差,算是一条好汉,只是未免太瞧不起我们。前几日接到过高阳
关的文书,称他们抓到一个辽国细作,那细作提到慕容提婆,道是辽主本要将他处
死,但耶律信怜他毕竟还是有才干的,力保下来,只是贬为庶人,送回析津府养伤
去了。”
刘延庆不料任刚中竟为慕容提婆说好话,倒颇觉意外,笑道:“任将军真是宅
心仁厚。不过,这晏城乃是任将军的福地,今日任将军又在军中,便是韩宝亲来
亦断断讨不了好去。”
“翔鹰说得极是。”军中对这种兆头、口采极为看中,刘延庆话一出口,众人
纷纷附和,齐道:“俺们也盼沾点任将军的福气,官升两级。”也有人笑道:“俺
不求升官,只羡慕那一百万赏钱。”
刘延庆这才知道,原来任刚中晏城大捷的赏额大是不轻,官升两级、赏钱一百
万文,只是战争之时,不能立即调任升迁,虽然升官,若非机缘巧合,依旧还是得
统率着原来的部队。但这绍圣年间,一千贯不算小数目,京师开封府附近的良田
一亩地大约也就是三贯到五贯之间,这相当于良田数百亩,虽说京师附近的田地是
有价无市,可若到别处置购,也做得一方地主了。无怪乎众人如此羡慕,便是刘延
庆,他官比任刚中大,虽不眼红他升官,可是一千贯赏钱,刘延庆亦不免心动。况
且除了这朝廷的赏钱外,任刚中随姚雄打下束鹿,从辽军手里抢到的财货,只怕更
加远远不止此数。
刘延庆方在羡慕,却听到刘法冷冷的回了那人一句:“只怕你没胆去拿这赏
钱。”他不由吓了一跳,正以为气氛要变得尴尬,不料那说话之人,乃是个蕃将
这时颇为不服,大声回道:“宣节莫要小看俺。”
刘法冷笑道:“非是本官小看你。这一两日间,便可见真章。”
众人这才听出刘法话里有话,任刚中忙问道:“莫非韩宝果真来了?”
“不错。我与翔鹰探得真切,束鹿城里城外,便没有五万人马,也有四万。”
刘法此话一出,许多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只有先前那蕃将还是不服气,高声
道:“宣节何必长他人志气。五万人马算个鸟!姚振威与任将军能以几百破一万
俺们有几千人,怕他何来?昨日那个辽将又如何?不是也凶得紧么?若不是他那亲
兵不怕死,早死在俺箭下。”
他这话一出,出乎刘延庆意料,许多蕃将竟然大以为然,连连称是。许多人公
然嘲笑辽人,还有人还提起当年元昊大破辽军的事,言辞之间,颇有点目中无人。
刘延庆原本还担心将士见辽军势大心怯,他哪里知道,这些蕃军说得好听点,在本
部族中都是些勇猛善战之士,若说不好听点话,实都是蕃人中的无赖泼皮。原本这
些蕃人并不曾与辽军交过手,对契丹并无畏惧之心,反倒听西夏那边的传闻,倒有
些看轻辽人,何况任刚中的几百横山蕃军有过晏城大捷,刘法的渭州蕃骑昨日才大
破婆固。抢到过战利品的,正得陇望蜀,没抢到的,正眼红得全身不自在。如任刚
中那等厚赏,更是人人羡慕—这一千贯在注京可能是良田数百亩,在渭州、横山
一带,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有了这笔钱,顷刻之间,便是方圆几十里的富。为
了这笔钱,这里有一大半人连命都能不要,哪里会被刘法几句话吓倒?
众人反应,却全在刘法意料之中。他一双眸子,冷冷的扫过众将,半晌,才说
道:“好!你等只管记下刚刚说的话。本官也不虚言桩骗尔等。一千贯的赏格,那
是朝廷的恩典,本官没这本事应许。可朝廷也曾颁过赏格,似昨日那个辽将,谁果
真能杀得一个,一百贯的赏钱,朝廷定然会给!”
一百贯!刘延庆听到许多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刘法恶狠狠的瞪了众人一眼,高声吼道:“如何?没胆了?不敢要了?”
“敢要!俺就敢要!”刘延庆听到先说话的,正是先前那个蕃将,看他的神
态,仿佛是正在为他昨日丢掉的一百贯而肉疼得要死。但此人一带头,众将立时纷
纷喊道:“直娘贼的谁不敢要谁就是个憨货!”“娘璐,一百贯!只不曾想那些契
丹人的脑袋这么值钱一我的脑袋要值这多,我敢自己动手砍了自己的!”“放你
娘的屁,你那个脑袋顶多值得夜壶!”
刘法冷冰冰的望着众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亦不升帐,当下刘法便在这空地之中分派命令,待众将各自领令而去,刘法又
挑选数名精干士兵,前往束鹿附近打探情况。当日上午,宋军的营地便在紧张而兴
奋的气氛中度过。虽然斥候在营寨附近也见着十来骑辽军出没,但任刚中率军一出
大营,立即便将他们赶跑了。整整一个上午,只有刘法派出去的探马不断回报,辽
军大军数道并出,踏破了何灌留下来的诸座空寨,将那些空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便是不用探马察看,在晏城营寨中,宋军将士亦可以看见那滚滚而起直上霄云的浓
烟。
辽军的恼怒可想而言。但那每一道被烧掉空寨上空升起的浓烟,都在提醒着刘
延庆,无论是出于泄愤还是别的原因,他们必然是辽军的下一个目标。刘延庆不同
于那些头脑简单的蕃将,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提心吊胆。尽管刘法说得有道理
但是,万一韩宝倾大军而来,甚至不用倾大军而来,只要出动万骑人马,他们能不
能抵挡得住,刘延庆可真是一点信心都没有。若依他此刻的感觉,他会马上下令全
军撒回鼓城。好歹那儿有城有山,离慕容谦也近点。
直到日跌时分,刘延庆的心才总算暂时放回肚子里。
辽军终于前来栩战了。
这支辽军人马并不是太多,大约五千骑左右,但自旗号服饰来看,全是宫!骑
军。辽军便在离他们营寨数里列阵,然后有一千骑左右人马自阵中缓缓前进,在营
外两里左右停了下来。
辽军并不想冒然攻打营寨,摆出了约战的姿态。
刘法与刘延庆简单商量了一下,二人亦知道这营寨是临时搭建,亦不足守,况
且二人鹰下尽是骑兵,又早已定下绝不示弱之策,当下便由任刚中率领本部五百蕃
骑出战,并挑选五百渭州蕃骑,由先前那叫嚷得很凶的蕃将率领,做为任刚中的副
将,一道出营,也是一千骑人马。
宋军背营结阵,与辽军之间,相隔不过一里多点。刘延庆与刘法在营中一座高
台上观战,他以为任刚中出营便是恶战,手心里正捏了一把,不料那辽军竟是不急
不忙,待到宋军结阵已毕,方才自阵中冲出一骑。
休说刘延庆,便是刘法,亦觉愕然。二人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单
挑?”当时两军对阵,偶尔也有戏剧中的单挑之事,当年宋夏僵持之时,边境的小
股冲突,武将好勇逞强,单挑之事的确不少。但如今却是两国之间的倾国之战,岂
能逞这种个人的武勇?
果然,便见任刚中大旗一挥,宋军纷纷张弓搭箭,那辽人只要靠近,就算他有
项王之勇,照样要被成刺稠一般。
但那辽人出得大阵数步,便即停了下来,用十分标准的注京官话大声喊道:
对面宋军听好了,吾乃是大辽先锋都统晋国公韩都统鹰下折冲都尉李白,敢问对面
宋军主将何人?”
刘延庆听到对面这人竟然叫“李白”,扑地一声笑出声来。刘法本是沉稳,此
时亦忍俊不住。只是二人身边诸将,不是蕃人便是大老粗,若说苏轼之名他们是知
道的,但是李白是谁却是从未听过,也不知道二人笑什么,便是李馄,也只觉得“
李白”这名字依稀耳熟,但他却也不太关心,只问道:“翔鹰,这折冲都尉又是何
官?如何从未听说过?”
刘延庆却也不太清楚。他虽识文断字,也略有文化,但哪能通晓唐代典章,他
不知辽国官制中保存了许多大唐遗制,只是往往只是虚衔,听起来十分威风,实则
半点实权也没有。这官名他也从未听说,拿眼去看刘法,却见刘法望他的眼神中也
有1肇昌坟之意。他知道刘法也不懂,便放下心来,信口说道:“大约与本朝某某校尉
相当,此契丹用以笼络汉人之法。”
李馄听了这文绝绝的话,却没听懂,只好又问道:“这官大不?”
刘延庆哪知这官大不大,只是见这李白只怕连在这千骑辽军中都不是主将,当
下笃定的说道:“不大。九品小官而已。”
“原来是个陪戎校尉。”李馄立时大为不屑,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其实这折冲校尉若在大唐之时,那便是高邓武将,此地无一人能及。但这时却
是大宋,此处以刘延庆最有文化,他说是九品,便自是九品无疑。刘法撇了撇嘴
骂道:“直娘贼,一个九品小官,喊个鸟话!擂鼓!”
他话音一落,立时鼓声雷动,营外任刚中原本正准备答话,忽听到营中鼓声大
作,立即一夹战马,高声哟喝一声,率先冲向辽军,张弓搭箭,便听弓弦微响,一
枚羽箭疾若流星射向那李白,正李白左臂。那李白本是奉令出来喊话,要从宋军答
话之中,探听一些虚实,不料宋军全无礼数,突然难,他本来武艺尚可,只是碎
不及防之下,却吃了任刚中这一箭,院忙拍马往阵中逃去。
但他尚未回到阵中,只听到身后宋军杀声大作,面前辽军亦是角声齐鸣,一队
队骑兵高举着各色兵器,似洪水般迎面冲来。大辽军法颇严,李白虽是负伤,他若
再退,必被迎面而来的辽军一刀砍了,只院乱又拔转马头,忍痛冲向宋军。
这一番大战,双方杀得难解难分,刘延庆在营寨中亦看得惊心动魄。
此前他守深州之时,亦曾与辽军野战过,虽知宫!骑军厉害,但拱圣军并未吃
亏,反稍占上风,因此心里只是觉得拱圣军之败,不过是输在辽军兵力太多,而拱
圣军孤立无援。其后晓胜军被宫!骑军击退,他私下里还觉得是晓胜军无能。
但这回换了一个身份与角度,再亲眼来旁观宫!骑军与任刚中大战,这才觉得
纵是野战,拱圣军既便对上同等人数的宫!骑军,虽然可以占优,也未必能稳操胜
券。横山蕃军与渭州蕃骑都称得上是精兵,任刚中的武勇尚在自己之上,但此时与
兵力相差无几的宫!骑军交战,不但占不到半点便宜,随着时间推移,反倒渐渐落
了下风。
他不知道辽军有八万宫!骑军,各宫战斗力也难免有高下之别。此番韩宝派来
试探的五千人马,由萧吼统率,便在宫!骑军中,也能傲视同济。契丹亦是马背上
的民族,男孩自小骑羊骑马,甚而能在马背上吃喝拉撒甚至睡觉,又民风尚武,小
时射兔,长大射鹰。兼之萧佑丹执政十几年,整军经武,东征西讨,国力强盛,辽
军之强,较之耶律德光之时,亦有过之。而宋朝虽汉人习武之风仍然极为普遍,熙
宁、绍圣以来,宋廷亦大加倡导,但宋地风俗毕竟与辽国不同,刀剑弓箭,并非平
常人家必备之物,骑马更是非中产之家莫办,因此男孩从小骑马射箭,舞刀练棍
也须得中产之家,才有此条件。可是宋军至今仍是募兵制为主,熙宁、绍圣以来
武人地位虽然大有改善,但说社会习俗要几十年间便颠覆过来,却也绝不可能。大
宋中产之家的男孩,皆是习文不成,方去经商,经商不成,又不愿务农,方肯从
军。便是从军,这等中产之家出身的“良家子”,莫不是想搏个出身,以其素质
也的确能很快能在军中做个小官。拱圣军的普通士兵,便大抵都是这种“良家
子”,再加上姚咒治军之能,战斗力确能稍胜宫!骑军。但是一般的宋军,普通士
兵要么是代代从军,要么是自穷人之中征募。代代从军者,其弊在于奸滑难制:自
穷人中征募者,其弊则在底子太差,若无严格长期之训练,便只是乌合之众。因
此,自兵源上来说,宋朝要赶上辽国,非得再有二十年莫办。此前刘延庆以拱圣军
为标竿来衡量宫!骑军,自然要失之偏颇。这时再看渭州蕃骑与横山蕃军与宫!骑
军交手,观感自然大不相同。
大宋朝这两支蕃军,仅以兵源素质来说,大部分禁军都难以相提并论,但这时
遇上辽军精锐,竟然会落了下风。这时刘延庆才突然想到,难怪慕容谦坐拥两万余
骑军,却仍抱持重之策,得知深州陷落之后,立时退守真定、祁州,不肯与韩宝争
雄。
刘延庆眼见着己军要打不过辽人,便有些沉不住气,想要增兵,去助任刚中一
臂之力。但他方朝刘法转过头,刘法便象是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朝他微微摇了摇
头,低声道:“任将军尚可支持。翔鹰且看后边的辽军一”
刘延庆闻言望去,不由暗叫一声惭愧。原来不知不觉间,后面那几千未参战的
辽军又推进了几十步。显然是这一千辽军久战之下,辽军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但是
惧于宋军主力未动,也不肯轻易先将兵力投入战斗。
刘延庆心里也明白,这种短兵相接的战斗,比的就是体力。哪一方支持到最后
还有生力军可加入战斗,哪一方便是最后的胜利者。辽军兵多,宋军若仓促将主力
投入战斗,最后赢的,便一定会是辽军。
他只得又沉住气,再看营前的战斗。只见任刚中果然了得,他身上战袍尽被鲜
血染死,但手持长矛,在乱军之中往返冲杀,竟是丝毫不见疲态。
这一仗,自未正时分左右开始,一直到打到戌初时分,整整打了两个半时辰。
直看得刘延庆唇干舌燥,几次都以为任刚中要支撑不住,但眼见刘法如同一座木塑
一般一动不动,也只得强行忍耐。而辽军见宋军营寨中分明还有不少人马,却不肯
出战,他们不知宋军虚实,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宋军不肯示弱,不愿先鸣金收
兵,辽军明明占优,就更加不甘心了。于是直到天色全黑,双方才不得不罢战,各
自抢了伤兵与战死的同袍回去。辽军又退了数里,在一座早无空无一人的村庄中扎
寨。
这一日的战事,虽然双方投入兵力都不多,但战斗之激烈,却是这里除刘延庆
以外的宋军将士前所未遇的。宋军半天血战,死伤合计三百余人,宋军营寨前原本
有一条小溪流过,战斗结束之后,溪中流过的,已是染红了的血水。
第二十九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三之上)
激战之后的夜晚,最要紧的,便是提防敌人趁夜劫营。见识过宫!骑军的战斗
力后,刘延庆与刘法皆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安排了夜哨,又分头巡视营中。参加过
白天战斗的将士随便啃几口干粮之后,大都倒头就睡:那些不曾参战的渭州蕃骑也
都变得沉默,对于战斗再没有此前的信心十足:至于武骑军将士,当刘延庆经过他
们所在的营寨之时,分明能看到众人眼中的惧意。这些武骑军将士原本自恃是正儿
八经的禁军,心里并不是十分瞧得起渭州蕃骑,但看过白天的大战,对未来的茫然
与恐惧,都一览无遗的表露在他们的脸上。他们默默的遵从着刘延庆的将令,睡觉
之时不敢卸甲,兵器都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给马厩安排比平常多一倍呱办守
夜一这一切,表面上看起来有条不紊,但是任谁都能在这平静的夜晚中,感受到
潜在的危机。
亥初时分,刘延庆巡营后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方偷偷喝了口小酒,忽听到帐外
有人察报,道是刘法请他过帐议事。刘延庆做事颇为聪明,战报之上,他一点亏也
不肯吃,仗着官职比刘法高,便自居主帅:但实际行军打仗时,却又以客将自居
仍让刘法居中军大帐,自己却在北边与武骑军同住,端的是左右泽源。此时听说刘
法有请,只得又将酒壶藏好,随那人前去刘法大帐。
到得中军大帐,却见刘法、任刚中二人皆在。刘法虽然脸色如常,看不出端倪
来,但任刚中那疲惫的脸上,却分明露出一丝笑意。刘延庆与二人见过礼,找了张
椅子座下,便问道:“宣节、任将军,可是有甚好消息?”
刘法点点头,心里也暗赞刘延庆精明,说道:“还是请翔鹰自己看。”一面自
帅案上取出一块写满小字的白绸,双手递给刘延庆。
刘延庆知道这必是“蜡弹”—其时宋军传递军事机密文字,多以白绸或者黄
绸书写,外面用蜡封牢,缝入送信人的大腿肉里。只是刘延庆以前官职卑微,只是
听说过此物,却从未亲见过。他捧着这片白绸,凑到一座烛台旁边,就着烛光细
看。原来这是王瞻送来的文书,称慕容谦已应唐康、李浩之请,毛大月十七日亲率
大军离开真定府东下,此刻大军已至鼓城!
这可真是令刘延庆又惊又喜。
虽然真定府至束鹿不过一百七八十里,慕容谦的大军十七日出,这是正常行
军度。但他一直以为慕容谦一旦兵东下,会先通知王瞻做好接应准备,因此没
接到不瞻的消息之前,他便只当慕容谦仍在真定。不想慕容谦会来得如此突然,他
立时想到,既然慕容谦连不瞻都瞒过了,韩宝多半也不可能知道。可惜的是,他与
刘法今日这番示敌以强的姿态,无形中却又帮了韩宝一次—此刻辽军只怕已然认
定慕容谦的主力便在他们身后不远了。
一念及此,刘延庆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句粗口。
不过,慕容谦大军抵达鼓城的消息,的确让他们从窘迫之中解救了出来。便在
看到这封蜡弹之前,刘延庆还在担心明日会不会遭遇一场惨败。打了这么久的交
道,他对韩宝的辽军也有了一点直观的了解,心里面很清楚韩宝是不会与他们一直
试探来试探去的,今日白天既然没弄清楚宋军的底细,那么明日只怕那五千宫!骑
军便会倾巢来攻—刘延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们现有的这点人马能抵挡得住。
“慕容大总管恐怕还不知道韩宝的大军已至束鹿。”刘延庆将白绸还给刘法
一面沉吟道:“大军来得突然,若我猜得不错,慕容大总管的本意,是趁韩宝尚在
犹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攻破束鹿之辽军,使韩宝难知吾军虚实,进退失据。
只是如今局势已大不相同,蜡弹上道大总管明日便要前来,若与辽军针锋相对,恐
非上策。”
刘法点了点头,沉声道:“翔鹰所虑极是,下官亦甚忧之。辽军兵多而强,我
军便是慕容大总管倾巢而来,亦是兵少而弱。与辽军战,恐有不利。下官请翔鹰
来,正为此事。”
刘延庆见刘法神色,心中一动,道:“莫非宣节已有成算?”
刘法笑道:“下官确有一得之愚。”他看看刘延庆,又说道:“这鼓城至束鹿
之间,了亡乎全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吾军在此处扎寨,夺是因为我大营北面与西
面的这大片果园,下官问过随军的土人,道这果园是当地两家富户所有,加在一
起纵横十余垂……
”知延庆不解的望着他,初时刘法坚持在此扎营,他便一直大不以内然。这片果
园以梨、桃二树为主,间有小片葡萄园,对于骑兵来说,不利驰骋,不是什么好所
在。只是这束鹿与鼓城之间,实在没什么地方是便于扎营的,到处都是四战之地
除非退同靛城,否则无论在哪儿扎营,都能被人四面围了,跑都跑不掉。好歹这后
面这片果林,还能让辽军无法轻易包围他们,便勉强同意。此时听刘法言下之意
竟似另有玄机。
因留神听他继续说道:“一这林子虽比不得天然密林,但也算是聊胜于无。
在这河北繁胜之地,举目四顾,除了麦田还是麦田,有这片果园,亦算是老天爷眷
顾。下官今日观战,契丹得雄踞塞北数百年,实非幸致。明日若其倾军来攻,恐吾
军难以抵抗。故下官以为,明日契丹不来攻则罢,若来进攻,只能智取,不可力
敌。”
却听任刚中在旁边笑道:“宣节之意,是要引辽人入林么?我横山蕃军习于山
间驰骋作战,到了这平原之上,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久闻渭州蕃骑到了林子里便
是天下无敌,辽人再强,亦免不了要吃个大亏。”
“林子里?马军?!”刘延庆当真吃惊不小。
提到己军之长,刘法亦不由面有得色。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只恐辽人不
会轻易上当。这片果园到底比不得天然密林,辽军与其深入,倒不如纵火烧林。如
今天气干燥,辽人若是放火,这果园经不得几下烧的。”
“那宣节之意是?”
“明日与辽军交战,咱们抵挡一住,便佯装不敌,兵分两路逃跑。一路由任将
军率领,包括武骑军、横山蕃军,以及一刁、部渭州蕃骑,经果园南边的大道,往鼓
城败退。另一路由下官亲自率领,当成游兵散勇,退入果园之中。如此一来,辽军
必然只会追击任将军一路。”
刘延庆顿时明白过来,“宣节的意思是,让任将军再杀个回马枪,来个前后夹
击?”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怔:“那某呢?”
“有一事非翔鹰去办不可。”刘法望着刘延庆,目光中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狡
黯,“单凭咱们这点人马,纵是前后夹击,只恐亦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此计要成
还是请慕容大总管出马!”
“唔?”
“慕容大总管率大军前来,这只辽军若是察觉了,必然退回去与韩宝合兵,那
便不易对付了。但他们与我军打了半日,多少也能摸到一点虚实,对咱们几个,却
不会有那许多防范。故此,下官欲请慕容大总管明日在西边十六里外的陈家庄等
候,任将军率军此辽人引向陈家庄,一旦辽军追过去,下官便领兵断其后路!”他
嘿嘿干笑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杀气,“此计若成,管叫这数千辽军死无葬身之地!
韩宝先折了这数千精锐,便好对付多了。”
“只是一”刘法忽然话音一转,望着刘延庆,道:“此计若要行得通,还得
辛苦翔鹰一趟。”
“我?”
“正是。此计需要慕容大总管相助,然下官不过一区区宣节校尉,终不能随便
差个人送封文书给慕容大总管一欲待亲去,这等战机,又是转瞬即逝之事。辽人
的拦子马十分厉害,韩宝既然到了束鹿,那慕容大总管至鼓城之事,最迟明日下
午,辽军必然知晓。此计明日不能行,机会便再也不会有了。而任将军又已苦战一
日一因此,虽然无礼之甚,但亦是为了朝廷社视—咱们大营中,只有翔鹰最为
合适此任。”
刘法话未说完,刘延庆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他知道这其实不过是刘法的诡计而
已,刘法是那种权力欲极盛的人,他在渭州蕃骑中便极为强势,刘延庆这两日见着
渭州蕃骑的副将、护军虞侯几乎在军中全没说话的份,便已猜了个七七八八。这本
相是栖正常的事,诸军副将、军法官虽然名义上与主将是鼎足而三、互相制约的
但是到了各军之中,依此三将能力与性格之不同,具体情况便大有区别。如武骑军
中,副将不瞻便颇有权势,而在拱圣军中,有了姚咒这样一个主帅,只要他不造
反,副将、护军虞侯便只好俯贴耳。而虽然在三者的权力斗争中护军虞侯先天要
处于劣势,但是护军虞侯通过操纵副将,与副将联手,将主将几近架空的事情,刘
延庆亦有所耳闻。对于刘法,出身拱圣军的刘延庆自是见怪不怪,何况这又是事不
关己,渭州蕃骑的家务事,也轮不到他多管闲事。
只是此时想来,在刘法的军中居然有个官衔比他大的刘延庆存在,这还不是等
于眼中钉、肉中刺么?刘法要想尽办法将他撵走,亦是情理当中的事。刘延庆此时
才觉悟,心里亦不由暗骂自己太蠢了。
刘延庆心里暗骂自己愚蠢、刘法阴险,脸上却仍是挂着笑容,似乎对此笙不介
意,笑道:“宣节太见外了,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便请宣节写了文书,某盼咐过李
馄诸将,令其听从宣节节制,便连夜出,去见慕容大总管请兵。军中之事,便拜
托宣节与任将军!”
任刚中原本不知刘法心意,此时听他让刘延庆连夜去慕容谦那儿请兵—虽说
也是不得已之事,他们几人相比慕容谦,可说是官职卑微,便是派个副将去,亦属
无礼—但让刘延庆去送信,却也太过份了。他生怕刘延庆怒,闹得军中失和
一直紧张的望着刘延庆,只要他脸上稍露不豫之色,便立即要站出来打圆场,便算
再累,也只能自告奋勇去跑这一趟。却不料刘延庆竟然全不介怀,一口答应,任刚
中这才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又是惭愧,又是感佩。
他哪里知道刘延庆心里打的十意却是兵凶战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不过感
念不瞻少只,才肯替不瞻电马,今日见着辽军的战斗力,又见识了这几只宋军的战
斗力,不管刘法有什么妙计,反正是他去向慕容谦请兵,若然成功,功劳少不了他
的一份:若是失败,这却是有可能要送掉性命的一仗。能够如此冠冕堂皇的脚底抹
油,刘延庆岂有不肯答应的道理?
第二十九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三之下)
七月二十日的清晨。
鼓城。
慕容谦勒马停在路边,望着身旁大道上一队队悄无声息地列队东行的骑兵,又
看了一眼与他的参军裨将们一道紧跟在他身后的刘延庆,心里面不由得又是一阵犹
疑。他应唐康之邀东下牵制韩宝,本就是为大局计迫不得已之举,他幕府中的诸参
军、书记官大都十分反对,众人皆以韩宝锋芒正盛,而武骑军如同绣花枕头,慕容
谦鹰下能战之兵实际不过数千,此时东下,无异于替唐康、李浩做替死鬼—而中
路的局势如何,并非他们的责任。但是慕容谦深知冀州、永静军之重要,仍然力排
众议,毅然率军倾巢而来。依慕容谦原定的计划,他到达鼓城之后,若是束鹿辽军
有可趁之机,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束鹿之敌,然后大张旗鼓,使韩宝难
断虚实,不敢轻举妄动,再慢慢与之周旋。
不料阴差阳错,半路之上,他才知道不瞻己与刘法主动出兵—这实是大出慕
容谦意料,在武骑军诸将中,他虽高看不瞻一眼,却也未想到他有如此胆识。况且
从他此前掌握的情报,王瞻与刘法的关系并不算好,更不想二人竟能如此齐心协
力。但这个变故,虽然几乎可以肯定要打乱慕容谦的计划,他却并没有半点责怪之
意。在慕容谦看来,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他的部将要是全都呆头呆脑,非要他下
令做什么才去做什么,一点应变都不懂,那就是他们一点差错都不出,慕容谦也要
头疼。
这不过是运气欠佳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此,虽然韩宝的大军竟比他更早抵达束鹿,慕容谦依然觉得他尚可随机应
变。然而,慕容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的大军刚到鼓瀚,刘法与刘延庆又给他出
了这么一个大难题。
刘延庆言辞虽然恭顺,可改变不了事实的本质。
刘法与刘延庆要将他卷入一场他完全不了解的战斗。
他才是这个战场上的主帅,理所应当,该由他来掌握所有的信息,控制战场的
局势与走向。而如今的局面,却是几乎所有的情况,都是由刘延庆转叙给他的。他
还没得及亲眼看见过一个辽军,也没有亲自踩遍战场的每一条的河流、村庄、树
林一刘延庆与刘法便将这样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战机摆在他面前。
倘若理军确实不知道他的侄叮来,倘若刘延庆与刘法的计策成功,能一举歼灭辽
军五千精骑,这将是能改变战争局势的一仗。
慕容谦也曾派出过不少探马侦察深州的辽军,他深知五千宫!骑军的覆灭,对
辽军绝不仅仅只是心理上的沉重打击,若能成功,虽然仍旧是敌众我寡之势,但韩
宝休说南下冀州,既使堂堂正正交战,慕容谦也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不输给韩宝。
然而,刚到鼓城的慕容谦,便如同一个瞎子、聋子。他所见、所闻,都是刘延
庆与刘法描绘给他的。若然刘延庆与刘法的判断稍有偏差,后果亦可能截然不同。
所以,他要选择的,实际上是信任亦或不信任此二人。
对为将者来说,这其实算是家常便饭。故此相人之术,亦为许多将领所重视。
他们常常要在战机与陷阱之中做判断,不得不赌博式的相信或者莫名其妙的怀疑许
多他们完全不了解的人所提供的情报—而且通常这种情况下,都不会留给他们多
少时间去从容决断。
未到鼓城之前,不瞻便已经在公文中说了刘延庆不少好话:到鼓城之后短短的
时间里,不瞻只要一有机会,便不忘替刘延庆美言。而刘延庆的诸多事迹,慕容谦
更是早有耳闻,毕竟那是天子亲诏褒奖的忠勇之将。而且,毋须他人多言,对于王
瞻能与刘法同心协力主动出兵,慕容谦心里也明白这多半是刘延庆之功。刘延庆明
明官衔高于刘法,却甘于替刘法做送信这种差使,币计慕容谦平添好感—刘法的
那点心眼自然瞒不过他慕容谦,自古以来,军权专一,这事固然亦不尸深怪,但难
得的却是刘延庆甘愿接受而无半句怨言。而在亲眼见着刘延庆后,慕容谦幕府中一
个素以相术出名的参军又私下里对他称刘延庆后背平阔丰满,背脊有骨隆然似伏
龟,乃是相书中的官运亨通之相—这无疑也算是一个好消息。慕容谦自己亦从刘
延庆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此人尚属谨慎小gquot;.绝非那种徒好大言的犬趁2至于刘
法,慕容谦早在益州平叛之时,就已听过他不少的好话了,称得上是西军中一位颇
有令誉的后起之秀。
这样的两名将领,应当是值得给予一些信任的。
因此,慕容谦在与众将商议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不能放弃这次战机,连夜便
遣人给刘法ig去回信,约定次日依计行事。
为了谨慎起见,慕容谦又兵分两路,让武骑军都指挥使荆岳率六千武骑军,衔
枚摘铃、僵旗息鼓,绕道疾行,插到刘法的东边,一旦刘法伏兵尽起,荆岳便率军
夺了辽军的营寨,既可扰乱辽军军心,同时还可防范辽军另有他计。倘若韩宝闻讯
来救,荆岳只要挡得一时三刻,慕容谦便能集中精兵,先歼灭突前的五千辽军,便
可与荆岳合兵一处,击退韩宝。
这番部署,再配合刘延庆与刘法所献之策,纵不能称天衣无缝,亦算得上十分
周密。慕容谦思前虑后,也找不出什么毛病来,就算是韩宝有何诡命巴‘他布了荆岳
这么一支奇兵,亦总可保得全身而退。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日一早起来,慕容谦心里面隐隐的又犯起了嘀咕。
多疑是许多将领的通病,慕容谦一生戎马,这样的时刻经历甚多,倒也并不大
惊小怪。但他免不得又在心里面重新细细想了一遍整个部署,直到现实在找不出
破绽,方才作罢,也暗暗松了口气—这次战斗,其实已是箭在弦上,不能不。
此时要再去通知刘法改变主意,已经来不及,他若临时变卦,便如同置刘法鹰下数
千将士于死地,这种事情,旁人或许做得出来,但慕容谦待鹰下将士素以信义为
重,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
所以,他真不希望出什么问题。
慕容谦的目光落到刘延庆身上又迅的移开,旁人绝难想到,这短短的一瞬
间,他们的主将心中起了多大的波澜。
宋军依然按照既定的部署,有条不紊的行动着。
只有刘延庆汁意到慕容谦几次扫过来的目光,慕容谦的目光并不凌厉,全无咄
咄逼人的威压感,但是,尽管躲在人群之中,刘延庆也能感觉到慕容谦的目光将他
从众人当中拎了出来,并且剥光了一般的审视着。这让他感到十分的不自在,好几
次他都担心他心中的怯懦全被慕容谦看穿了,他本能的希望离这个人远一点,但现
实却总是不能尽如人意—他心中虽想要与王瞻一道行动,而慕容谦却是肯定要将
他留在身边的。
在荆岳率六千武骑军离去之后,慕容谦的鹰下还有近七千骑。两千余骑武骑军
全归于不瞻指挥,做为大军的左翼:姚雄统领两千骑横山蕃军部署在右翼:而慕容
谦亲自披挂上阵,坐镇中军,统领余下的约两千五六百骑横山蕃军。刘延庆早就曾
经听说慕容谦虽然颇有智谋,但是打仗之时,却很喜欢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这
一点,在绍圣诸大将之中,也是个异数,哪怕是姚咒这样有“勇武”之名的人,早
年虽然不免要一刀一枪挣功名,但是当他入主拱圣军后,却也很少亲自披挂上阵
除非是到了绝境。因此,起先刘延庆并不太相信这些传闻,直到此时亲眼目睹他排
兵布阵,才知道传言不虚。军中还传说慕容谦有牙兵百骑,个个晓勇凶悍,他平定
西南夷之乱时,常常便只率数骑亲兵,离营数百里,前到那些夷人寨前挑战,斗枪
斗箭甚至斗酒,打得诸夷心服口服,敬为天人,许多叛乱的寨子因此重新归服,并
死心塌地为大宋效力。原本刘延庆还以为那些不过是无稽之谈,这时才相信空穴来
风,必有其因。只是无论如何,刘延庆都无法将那个传说中的慕容谦,与他亲眼目
睹的这个智计深沉的慕容谦等同起来。一个人居然有这样的两面,更令刘延庆从心
里面生出畏惧之意。这种人,只要看他一眼,就如同将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到了他的
身上,让他动弹不得,绝不敢有丝毫的违逆。
这让刘延庆心中生出一丝悔意,昨夜他实不当处心积虑的暗示,这个计策是他
与刘法一道想出来的。倘若成功还媛,若是失败·…一念及此,刘延庆不由得打了
个寒战。他院忙偷眼去觑看慕容谦,却见慕容谦正与一个参军低声嘀咕什么,并没
有留意到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但愿一切顺利。不过,为了防止被辽人的斥侯察觉,在辽人钻进圈套之前,他
们也只能藏在陈家产耐心的守株待兔。他对陈家庄还有一些印象,在这一马平川的
平原上,相对来说,那里算是个不错的藏兵之所,为了灌溉麦田,当地人挖了一条
十多里长的沟渠从淳沱河引水,沟渠虽然很窄,但在沟渠之畔,种着两排杨树、柳
树,此时正是七月,虽然田地也曾遭辽军践踏,当地百姓也早已各自逃难,但这里
毕竟还不是主要的战场,辽军并未至此牧马烧掠,田间地里,无人打理的麦子与野
草乱七八糟的疯长着,大军藏在此处,辽人不到跟前,断难觉一
应该可以成功的!刘延庆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辰初时分,宋军便悄没声息地进入到了陈家庄。因为陈家庄Rg离昙城两军对峙
的战场太近,区区十六里,动静稍大一点,都可能被辽军察觉,因此宋军全是下马
步行,一百骑一百骑的分散进入到庄中。先前慕容谦已经派出几个行军参军堪察地
形,画定各军地分,宋军各军一到,这几名参军便指引着他们,前往自己的阵地。
待到左中右三军布阵完成,竟然花掉了大半个时辰。
刘延庆跟随着慕容谦行动,双手紧张得都握出汗来。
设伏的地点如此之近,固然是受地形限制迫不得已,但如果能不被辽人觉
绝对会让辽人大吃一惊。辽人在一天前,说不定已经派出拦子马侦察过此地,突然
间天降奇兵,若是心理意志稍差一点的将领,会被吓得魂飞魄散吧。
但是,纸卜谈兵的时候并不觉到,真到了实际行动之时,刘延庆才觉,要想
瞒过敌人,有多么困难。就算是姚咒与拱圣军也未必做得到。一支七千人的军队
其中还有武骑军这样的河朔禁军,要完成布阵而不生推挤、声响,几乎是不可能
的。这么多人马,操练再好的部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总会有人站错位置
出现小小的混乱。尤其是马军,战马再驯练得好,终究也只是畜生,有许多意外的
因素,会让战马惊院。
而慕容谦却做到了。尽管这中间肯定有一些运气。刘延庆不知道慕容谦是否考
虑过如果被辽人觉该如何办?至少目前这种可能性暂时是不存在了。
东边十六里外的刘法也有意配合他们的行动,远在十六里之外,刘延庆仍然能
隐约听到战鼓擂动的声音。
这是宋军在与辽军交战!
不必亲见,刘延庆闭上眼睛便能想见那种矢如雨下、血肉横飞的场景。
为了不让辽人生疑,刘法一定会真刀真枪的与辽人血战一场,不知道又会有多
少人会因此丧命。刘延庆倒不是同情这些士兵,只是他突然间有一种物伤同类的感
觉。那些士兵只是他与刘法的棋子,而站在这广袭平原之上,身处慕容谦的军阵之
中,刘延庆从未如此鲜明的感觉到自己也很象是一枚棋子。
而对于大多数的宋军来说,东边隐约传来的战鼓之声,还有那滚滚而起的灰
尘,初时尚能让人感觉安慰,甚至有一种接近战场的兴奋,但很快,它便成为一种
侵蚀人们耐心的东西。
一刻钟一两刻钟一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这儿没有沙漏,没有座钟,时间只是在无声无息的流逝。刘法与任刚中仿佛与
辽军战上了瘾,迟迟不见败退,这几乎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意外的打了个胜仗!
只是这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更多的人担心刘法与任刚中是被辽军缠住了,他们已经被彻底的困住一
不过刘延庆知道,这其实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刘法与任刚中不是那种无能之
辈!
一直等到太阳高高升起,估摸着已经过了巳正时分,刘延庆方看见一条尘龙朝
着西边奔来。
“来了!”他不由得在心里欢呼了一声,挺直了身子。他的周围,慕容谦的参
军裨将们,也纷纷打起了精神,有性急的人,已经在抚弄着坐骑的皮毛,只待一声
令下,便要跃身上马。
先前的等待花了很长的时间,但一旦看到败兵,便仿佛沙漏被人弄了个大口子
—刚刚才看到败兵撒退时卷起的灰尘,感觉上才眨了一下眼睛,马上便可以清晰
看见正仓皇西逃的败兵。大约有过五六百骑的宋军,战旗东倒西歪,院不择路的
朝着他们这边逃来。紧接着,便看见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不断呼啸放箭,穷追不舍
的辽军。
如果是演戏的话,任刚中的戏演得真是不错。可惜,哪怕是刘延庆也看得出
来,这已是半真半假的败逃,逃跑的宋军没能甩开辽军太远,落在后面的宋军不断
的追赶的辽军射中落马,然后便有无数的战马从他们的身上踏过二院乱之中,还
有一些宋军将手中的旗帜都丢了。
刘延庆只能猜测,多半是辽军出乎意料的强大,让任刚中的假败退了,变成了
真溃败!
眼见着任刚中败得如此狼狈,不断有宋军跌落马上,被辽军铁骑踏成肉泥,刘
延庆心里头也似打鼓一般,此时此刻,他心中反而并无半点不忍之意,只是一心盼
望着任刚中不要坏了大事。
好在任刚中并没有忘记他的使命。他的身边,几名挚旗始终还扛着刘法的将
旗,笔直的朝着陈家庄冲来,而在他的身后,吸引了数以千计的辽军。辽军看起来
打定十意票全歼这支宋军,他们分成三队,一路在身后穷追,另外两路从两旁疾
驰,想要包夹败逃的宋军。
这让刘延庆放下一半的心来—这样的骑兵追逐,在草原之上,乃是司空见惯
之事。他曾听人说过,塞外的战争,一旦一方失败,胜利者便会穷追不舍,追逐数
百里甚至上千里,都是家常便饭。辽军习惯于通于这样的方法,将战败的敌人斩尽
杀绝。如果是长途的追杀,战败者绝大多数都会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但此刻不过
区区十几里而已!
这只是很短的一段路,在骑兵的全逃路与追逐之中,就更加的近了。
转眼之间,刘延庆便感觉任刚中几乎冲到了自己的跟前!
然后,他听到了响彻云霄的号角声!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几乎
是下意识的跳上战马,紧紧跟随着身边的宋军将士一道,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姚雄与王瞻也率领着两翼的骑军,自两侧杀向辽人。
刘延庆看到任刚中猛地调转马头,嘴里大声吼叫着什么,返身杀进辽军阵中。
而一直在追杀他的辽军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过了一小会才斤应汁
来,颇有些不知所错的与宋军杀到一处。
但任谁都知道,这是一场胜败已定的战斗。
一直在追杀着任刚中的辽军早没了阵形,被姚雄与王瞻自两翼穿插,顷刻之
间,便被割裂成三部分各自为战,慕容谦的中军趁势猛攻辽军中路,辽人在追杀之
时前后阵形拉得太开,中路虽有两千多人马,但正面抵挡慕容谦中军锋芒的,却不
过追在前面的数百人而已,无论他们再如何悍勇善战,也难以抵挡这雷霆一击的威
力。慕容谦便如同用一把大斧,砍向稀稀散散的一盘绿豆,辽军立即便陷入散乱之
中,方才的不可一世变成惶惶不可终日,纷纷掉转马头,往后逃去。
便在此时,东边也响起了号角之声。
如同变戏法一般,自果林之中,刘法率领着渭州蕃骑杀将出来,挡在了辽军逃
命的路上。
这一刻,刘延庆的耳边,到处都是一片喊杀之声,无数的人高声喊叫着慕容谦
的命令:“全歼辽军,人人有赏!
第二十九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四之全)
一场大胜,转眼之间,便变成一场大败。
次统率五千宫分军作战,却落入宋军陷阱,被宋军前后夹击,眼见着就要全
军覆没,吞下大辽南征以来最大的失利,萧吼已经完全陷入绝望之中。
此刻,他完全靠着自己的本能在支撑。如同一只掉进陷阱的野兽,无论如何
也要做最后的挣扎,除非筋疲力尽,血液流干,否则绝不肯认输。
但他也知道,兵败身死的命运,几乎已经注定。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又或者只是想寻求一个解脱,萧吼挥舞着手中铁鞭,一
次次杀进宋军阵中,身上浴满鲜血。宋军似乎也已经现了他是这支辽军的主将
几乎无时无刻,都有数十骑宋军与他厮杀。
他的亲兵一个接一个的战死,他的铁鞭上,也已沾满了宋军的脑浆与鲜血。但
是,每杀掉一个宋军,便有另一个宋军补上来,直到他的副将耶律虎思率领一道人
马杀过来与他合兵一处,对他高声喊着:“都统!都统!突围!突围!”萧吼才猛
然醒悟过来自己做为一个主将的职责。
纵然回去之后要下狱处死,他也不能轻易死在战场上。大辽十一宫一府十二宫
!,文忠王府八千骑宫!骑军有五千骑奉调南征,如今全在他的鹰下,他总不能叫
他们全都埋骨于此吧?!
可要突围又谈何容易?他举目四顾,只见四野到处都是宋军,他要向哪儿突
围?
“北边!朝北边!北边的宋军看起来比较弱!”耶律虎思仿佛看出了他的犹
疑,在他耳边高声喊道。
萧吼顺着他的话音朝北边看去,在一片兵荒马乱的混战之中,他却实在也看不
出什么端倪来,但耶律虎思虽然是他的副将,却也官至文忠王府副都部署,南征以
来,颇立功勋,更是曾经随耶律冲哥东征西讨的宿将,此时萧吼也只能信任他的判
断,咬牙喝道:“好!便往北突围!”
但是宋军马上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很快,便有数百骑人马朝北边包抄过来
挡住了他们的道路。萧吼苦苦厮桑,却始终冲不破宋军的围困,反而又折损了数十
人马,连耶律虎思大腿上也中了一枪。迫不得已,萧吼只能掉头往南,却被一员老
将领着百余骑人马当头拦住。萧吼举鞭大吼,冲杀一阵,不料这支宋军十分凶悍
仅仅四五人围上,便与他斗了个难解难分。他不敢恋战,正要再掉头另寻他路,但
他们这四五百骑人马无论往哪方冲杀,前面都会冒出一支宋军来阻拦,而那老将率
领的百余骑人马,更是如附骨之蛆一般,盯着他们不放。其他那些各自为战的辽军
眼见着主将受困,不顾一切想要杀进来接应,但宋军配合得极为默契,总会在关键
时刻,杀出一支宋军来,令他们无法接近。
这里便是葬身之地么?不知为何,萧吼心里竟然感觉一阵解脱。手中两条铁鞭
使将起来,斤倒币加凌厉。一个围攻他的宋军现出一个破绽,被他一鞭打在左臂
上,惨叫一声,跌下马去。他正要趁势去取他性命,忽听到鸣滴声响,他的坐骑惨
叫一声,忽然跪了下去。萧吼大惊之下,觑到机会,院忙纵身一跃,跳到先前被他
打下马去的宋军的坐骑之上,回头一看,只见他的战马身中数箭,已然倒毙。萧吼
是爱马如命之人,这时又悲又愤,大吼一声,拨转马头,驱马直取那射杀战马的宋
军老将。
但那些宋军哪容他杀到跟前,自那老将身旁,又有两名宋军杀出,将他挡住。
萧吼眼见着这些宋军一个个穿着平常,绝非宋朝将领,但身手个个不凡,他虽不知
对面就是慕容谦,心中却也知道那老将必然是紧要之人,可他虽满心想要取慕容谦
性命,奈何慕容谦的亲兵实在厉害,任他左突右驰,总是摆脱不掉。好在他吸取上
次中箭的教训,全身皆着铁甲,重归重,宋军弓箭,也奈何他不得,只能得空射慰
坐骑,但萧吼颇有神力,骑术精湛,虽然坐骑屡屡中箭,却也总能夺得战马换乘。
只是他虽与耶律虎思率众苦战,宋军轻易奈何不了他们,可他们要突破宋军的
围困阻拦,却也十分困难,无论他们怎样东冲西闯,前面的宋军总不见少,眼见着
身旁的部下越来越少,二人心里也知道,或战死或被擒,这一刻离他们已经越来越
近。
到了这个地步,萧吼亦不由英雄气短,他奋力杀到耶律虎思身边,帮他格开一
个宋军的攻击,惨然笑道:“耶律兄,事已至此,是我萧吼对不住文忠王府十万父
老!”
“都统说甚话来一”萧吼才听耶律虎思回了半句,声音便嘎然而止,紧接着
便是几名亲兵的惊叫,他方拨开一名持枪宋军的刺杀,转头望去,却见耶律虎思身
子垂在马上,面门正中一箭,穿透脑颅。他清晰的听到几个宋人高声赞道:“刘翔
鹰,好箭法!”萧吼循声望去,却见射杀耶律虎思之人,乃是一名青年宋将。
他悲吼一声,猛然挥鞭,击退身边两名宋军的夹击,突然一夹马腹,疾驰向那
青年宋将,右手铁鞭格开前来阻挡的一名宋将,左手执鞭,砸向那青年宋将的脑
门。那射杀耶律虎思的宋将正是刘延庆,他跟在慕容谦身边作战,便是他在乱军之
中认出萧吼是辽军之中重要大将,引得宋军全力来围攻萧吼,只是不料竟然又捡下
这等大功,暗施冷箭,将萧吼身旁一名辽军大将给射杀了,心中正在高兴,全未料
到萧吼来得如此之快,碎不及防之下,下意识的拿弓背一挡,被他铁鞭砸得当场脱
手而飞,萧吼正要补上一鞭,刘延庆回过神来,跑得却快,翻身一滚,便滚下马
去,萧吼这一鞭,正砸在马背上,竟生生将马背砸塌。
萧吼如此神力,几乎将刘延庆吓得屁滚尿流,幸得旁边几个参军援手,方将他
救了出来,算是死里逃生。但萧吼盛怒之下,这一招招数使老,却也再来不及遮挡
身后两名宋军的攻击,只觉右侧小腿一阵剧疼,已经是挨了一枪。不待他转身,脑
后风响,一柄巨斧又朝他后脑勺砍来。
此时刘延庆已换了一匹战马骑上,惊魂稍定,一面看着慕容谦几名亲兵围攻萧
吼,一面不自禁的四下张望—辽军中军已经完全被分割成一小股一小股,被优势
宋军围攻,虽然仍在负隅顽抗,但覆灭是迟早之事。被姚雄与不瞻部切断的两翼辽
军,虽然明知必败,但主将中军被困,畏于辽军严酷的军法,没有人敢逃命,拼了
命的想要朝中间杀进来,救出萧吼。事实上他们想要逃跑也不容易,东边有刘法的
渭州蕃骑挡在后路上,虽然辽军这时已缓过神来,开始分兵苦战,刘法一时也难以
取胜,但他们一旦弃战逃命,想要冲破刘法的围困,却也是千难万难。但他们想要
杀进中路接应萧吼,亦非易事,姚雄部自不用说,便是不瞻的武骑军,在这大胜之
下,士气高昂,若说进攻或力有不足,仅仅只是防着辽军冲破防线,却也勉强能够
支撑。眼下的形势,只要砍下萧吼的头颅,斩断他的将旗,便能让辽军斗志瓦解
全歼辽军,便是反掌间之事。
在这种局面之下,辽军经过初时的院乱,竟然还能顽抗如此之久,委实已经是
令人心寒。这些辽军,的确不愧是百战之余的精兵。刘延庆却不知道,辽军能有如
此的组织力,其实还得归功于故!王萧佑丹—当年萧佑丹重订宫!夕沙,制度十
分严密,宫!骑军总共分成十一宫一府共十二宫!,十二宫!之下,平时则设有提
辖司、石烈、弥里三种机构,提辖司设置于大辽境内紧要的战略要地,成犬牙交错
之势,有事攻战,无事渔牧,并可监视威慑国内各部:而石烈、弥里则相当于汉人
的县与乡,设于不那么紧要的地区,平时隶属于北南大王府,是普通的基层行政机
构,战时自然而然,便是一级军事组织。每次辽主点兵,各宫最多只出三分之二的
兵力,留下三分之一休养生息,而点到的提辖司、石烈,至少出一千骑,每一千骑
设一部署、副部署,皆是本提辖司、石烈之内素有威望的豪杰。行军打仗之时,各
弥里自为一营,各提辖司、石烈亦绝不拆散,因此其中下层将领,对自己的部下都
十分熟悉,而同营将士,更是本土本乡,甚而多有血缘关系,战斗之时,不仅配合
默契,更能守望相助,互效死力。至于战时的诸宫都部署、副都部署、判官,虽然
也是出自本宫,颇能了解本宫事务,并有足够威信统领部下,但平时他们也就是一
个普通的石烈或者提辖司长官,并不能干涉本宫其余诸提辖司、石烈之事务,因此
不仅绝难形成拥兵自重之势,而且在战斗当中,即使一时失去主将的指挥,只要各
弥里不被彻底打散,辽军也不会轻易溃败。
相比起宋军通过节级与下级校尉构建的基层军队组织制度,辽军宫!骑军的这
种组织之法,虽然没有那种严丝合缝的美感,相对更加简单,却也是十分符合辽国
民情风俗,推行甚易,而效果也十分显著。
不过,无论萧佑丹将宫!制度改进得多么严密完善,看起来也难以挽救文忠王
府这五千宫分军将要全军覆没的命运了。
但就在刘延庆以为胜局已定之时,忽然,东边的天际,扬起了漫天的灰尘。
那飞扬的灰尘,遮天蔽日,地面还伴随着大股骑兵疾驰时践踏大地的震动,一
时之间,陷入困境之中辽军传出一阵阵的欢呼声。
而宋军的战鼓声、号角声,也更急了。
“慕容大总管有令:诸军并力猛攻,务要先破面前之贼!”
“慕容大总管有令:东边已有大军伏击,先破面前贼,再击东面寇!”
一骑骑传令的士兵,在乱军中催马疾行,扯着大嗓门,不断地用注京官话与横
山羌语高声喊叫着,所到之处,宋军的进攻也更加凶猛。虽然不知道为何辽军援军
来得如此之快,而且看起来人马只怕有数万之众,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争分夺
秒的时刻,若能在辽军援军赶到之前击溃包围之中的敌人,主动权便在宋军手中
否则,这到嘴的肉若是吞不进肚子里,就会反将宋军给噎死。
“是啊,还有荆岳,还有荆岳!”在初见着东边的灰尘之时,刘延庆几乎忘记
了慕容谦先前布下的这着棋,这时听到传令兵的喊声,才猛然醒悟过来,心神稍
定,一面在心里面不住的安慰着自己,一面去看面前的战斗。
这时候的萧吼,身边的部下已经不过三百余骑,且大半身上都挂了彩,但是横
山蕃军虽然竭力猛攻,但真要将这么一支装备精良、身经百战的骑兵消灭,也不是
一时半会能办到的事。尤其是辽军看到援军已近,原本已然因绝望而跌落到谷底的
士气又提振起来,要对付起来,就更加困难了。
但愿荆岳能多拖一时三刻!刘延庆心知如今保命的关键,就在尽快干掉面前的
辽军,当下不再多想,他的大弓已然丢失,这时提刀在手,拍打着战马,便要冲向
一名辽军,却听身边有人骂道:“不瞻那个鸟人,想要做甚?!”刘延庆心头一
惊,连忙勒住战马,朝北边眺望,却见在辽军连番冲杀之下,左翼的不瞻部,竟然
已露出不支之象。
他大惊失色,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到身边又有人惊呼了一声,他转头望去
却见一个行军参军正望着东边,面色惨白,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胸口仿佛被一个
大棒打了一棍,一时间,脑子里一片混乱。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东边的烟尘越来越近,隐隐约约,已可以看见辽军的先
锋!
“荆岳呢?荆岳呢?!”刘延庆方寸全乱,脑子里只是反复的浮出这个问题。
混乱之中,他下意识的去寻找慕容谦,却见不知何时,慕容谦的牙兵们已经簇
拥着慕容谦退出了战斗,慕容谦的身边,几位挚旗将五色令旗高举着,飞快的挥舞
着,鼓角之声也同时停了下来,战场之上,响起了清脆的金钮之声。
胜负之势,再次逆转。
慕容谦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果断的下令退兵。
然而,这时候想要从容退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宋辽两军原本就已混战
在一块,听到宋军响起鸣金收兵的声音,辽军士气更加高涨,就这么一小会,刘延
庆看见原本被困的萧吼已然杀出重围,一面收揽着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一面高声
用契丹话喊着什么,辽军听到之后,都是哇哇怪叫,疯狗似的反扑向宋军,与宋军
缠斗在一起,让宋军轻易脱身不得。
罢了!刘延庆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挥刀砍倒一个冲到身边的辽兵,一面策马
后退,紧紧跟上慕容谦,一面不住的回头观望。却见东边的辽军越来越近,而转眼
之间,北面不瞻部己成溃败之势,两千武骑军争先恐后的跟随着不瞻的将旗,不顾
一切的朝着西边逃跑,许多未及撒退的骑兵顷刻之间就被追击的辽军淹没。
左翼的溃败带来的结果是灾难性的。
在东面包夹的刘法部此时反而变成了被辽军阻隔在身后,奉命切割辽军的姚雄
的右翼军也变成被辽军切割,但两部原本还在奋力冲杀,试图向中军靠拢。而任刚
中与中军几位横山蕃军的将领,也各领着数队人马与辽军厮杀,接应姚雄与刘法。
而慕容谦将旗附近也聚起了数百骑横山蕃骑,他们收起了近战的兵器,换上长弓
还有人取出霹雳投弹,不断引弓投弹,且战且退,以求逼退辽军,掩护友军后
撒一
但突然之间,左翼崩溃了!即便是再精锐的部队,在这种局面下,也难以再维
持他们的心理防线,更何况在这战场之上作战的,终究是两支蕃军!
在有利甚至是相持之阶段,蕃军的斗志是不必怀疑的。但在几乎可以注定的失
败面前,他们的斗志就很难经得起考验。一队的横山蕃军开始跟着逃跑,然后是两
队,三队一刘延庆看见横山蕃军的军法队与慕容谦的牙兵们手执枪剑,拼了命的
阻止,甚至当场处死逃跑的士兵,但溃败便如瘟疫一般蔓延,转身逃跑的士兵,很
快就多到了怎么样也无法阻止的地步!
这个瘟疫几乎同时由中军传播到姚雄的右翼军、刘法的渭州蕃骑,看到中军也
开始溃败,这两部立时溃散,姚雄率领着七八百骑人马朝鼓城方向败逃,而刘
法一混乱之中,刘延庆已经找不到他的将旗所在。
而此时,东边的辽军距离他们,至少还有十里!尽管自旗号来看,来的辽军至
少有数万人马,中间最大的一面将旗上,赫然绣着一个斗大的“韩”字,那是韩宝
亲来无疑。但是,十里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如若不是不瞻的武骑军先溃
的话,萧吼的几千宫分军,其实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无论他们再怎样不顾一切的想
要拖住宋军,也是难以做到的。
他们原本是有机会至少全身而退的。
然而,再如何精锐的部队,溃败起来,只需要一瞬间!
在拱圣军则深州陷落,拱圣军全军覆没:投到慕容谦鹰下,结果竟然又是一场
大溃败一刘延庆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霉运纠缠不放的倒霉鬼。人人都说“大难不
死,必有后福”,难道这便是他刘延庆的后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两只截
然不同的军队中,两位当世名将的鹰下,竟然要接连经历两次大败!刘延庆此时甚
至不敢抬头去看慕容谦一此时大势已去,慕容谦就算是神仙也无回天之力,他也
已经在牙兵的簇拥之下,开始朝西边败退,而跟在他身后的,最多只有不过千骑人
马!夹在这千骑残兵败将之中尸L灿延庆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若得有命回乡,他一
定要请个高人,好好看看自家的祖坟!
而另一方,萧吼直到战斗全部结束,都觉得自己是在一场奇怪的梦中。
当宋军夺线溃败之后,他的宫分军竟然被那些未能逃跑的宋军残部给牵制住
了,组织不起有效的追击,直到韩宝的主力赶到,与他合兵一处,这才总算顺利解
决掉那些残兵,然后开始追杀。数万骑兵一直杀到鼓城城下,却现鼓城已经四门
紧闭,逃跑的宋军大部分已经入城,韩宝这才下令班师,返回束鹿。
不用韩宝说出来,萧吼知道他错失了什么。
当敌军已经溃败之时,趁势追杀,是扩大战果的最好机会,与敌军对垒苦橇
天砍下的人头,可能抵不上一次这样的追击的三分之一。原本,他有机会将慕容谦
打得彻底翻不了身。可最终,清点战场,他们砍下的宋军级只有八百余级。虽然
斩八百余级,俘虏六百余人,缴获战马两千余匹,兵甲不计其数,已经是不折不
扣的大胜。这个胜利,亦足以令慕容谦有一段时间不敢东觑。
而他之所以未能趁势追杀,还有别的原因—他的五千宫分军,在先前的战斗
中,伤亡惨重,有七百余人战死,千余人受伤,死掉的战马也有七八百匹,所有人
都极为疲惫—事实上,他们都还没有忘记,他们都是死里逃生。当宋军突然全线
溃败之时,许多人根本没有斤应汁来,他们还在庆幸自己竟然逃出生天。
要不是韩宝的大军来得及时一
萧吼想想都背脊凉。他的人头离桂在宋军旗杆之上,也就差那么一点儿。
先是掉进宋军的陷阱,差点全军覆没:后又未能把握战机,致令慕容谦逃
窜一韩宝治军一向赏罚分明,在回师束鹿的路上,萧吼就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
韩宝会如何责罚自己。大军一回到束鹿,他不及解甲,便立即前往城外韩宝的大
帐,交出自己的印信、佩剑、令旗,在帐外拜倒请罪。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韩宝宣他进帐之后,开口便道:“今日之胜,虽然可惜
却也十分侥幸!”
萧吼刚刚跪下,听到韩宝这么说,大是惊讶。他追随韩宝已久,自韩宝的语气
之中,便听出他并无责罚之意,心里面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抬起头去看韩宝,只见
韩宝坐在一张胡床上望着自己,他院忙又低下头去,道:“末将死罪!”
韩宝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有甚死罪活罪,败而不乱,你能力战保住文忠王
府这数千宫分军,便已算是有大功了。耶律虎思既然死了,这些人马,以后便常由
你统领了。”
这却非但不是罚,反而是赏了,萧吼几乎疑心自己听错,愕然望着韩宝:“末
将、末将二,,
韩宝却不理他,又道:“你虽有许多不足,但带兵打仗,最要紧的还是经验。
胜败乃兵家常事,吃点亏有时反是好事。况且以军法而言,你杀伤与损失相当,亦
算是功过相抵。若要让你避开慕容谦这个陷阱,此时亦是不可能之事。”
萧吼不料韩宝会这样说,真是感激沸零,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听韩宝又冷笑道:“可笑慕容谦机关算尽,却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功亏一
匾,反落得这般下场。可见我大辽真是天命所归!”
萧吼本也奇怪为何韩宝会来得如此及时,不由问道:“末将亦是奇怪,为何晋
国公会知道末将落入慕容谦算计之中一”
韩宝摇摇头,笑道:“我非能未卜先知,如何能知道你已中计?不过今日一大
早,我接到武强急报,萧签书大破仁多保忠,皇上又遣使者来我营中催促,我心下
着急,不愿久困束鹿弹九之地,遂率大军而来,欲与慕容谦早决胜负,以便及早南
下,与签书呼应。不料阴差阳错,竟有此胜,否则,大事去矣!不过这也拜宋军怯
懦所赐,慕容谦老谋深算,他竟部署了数千骑在晏城以东狙击我军,若这数千骑是
拱圣军或者晓胜军,只怕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全军覆没。可笑慕容谦却派出了一
群绣花枕头,远看着兵甲鲜明,高头大马,不想稍一交锋,宋军主将便先率着数十
骑往南逃了,数千骑兵,顷刻大乱,跑了个精光。我若不是见着西边灰尘,知道必
有恶战,又抓住俘虏,知道慕容谦在设伏,便不敢去追,否则这数千宋骑,管叫他
一个也逃不脱去。”
萧吼这才知道原来慕容谦竟然在他身后还设了一支军队狙击援军,叹道:“末
将此时方知,便败在慕容谦手下,亦是不冤。”但更加让他意外的,却是萧岚竟然
会先他们一步,击败仁爹保忠。但他自不敢多问,以免有对萧岚不敬之嫌。
他却不知道,萧岚能够打败仁多保忠,靠的却是耶律信!
原来萧岚与仁多保忠在武强僵持,萧岚虽然动用火炮相助,却也奈何不了仁多
保忠分毫。只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耶律信在此时出手了。
而他攻击的方向,出动的部队,更楚事先没有人想到的。
韩宝与萧岚都知道耶律信曾经自萧忽古部征调宫分军来中路,却没想到,耶律
信下令其中数千宫分军沿黄河北流东岸南下,急攻东光东城!东光虽然坚固,但守
兵很少,难以支持,只得分别向仁多保忠、郭元度告急。郭元度正一心防范河间府
的耶律信,却不想东光出事,真是进退失据,他不敢不救,只得匆匆忙忙分兵援
救。
便在郭元度分兵前去救援东光之后,一直没什么动静的耶律信,突然亲自率军
强渡黄河,他在黄河上搭起数十道浮桥,大破北望镇宋军,郭元度只得率败兵退保
阜城。耶律信就此突入永静军!
郭元度的失利,直接将仁多保忠逼入绝境。他得到消息之后,大惊失色,连忙
退兵,想要退到阜城,与郭元度合兵一处,但萧岚察觉到了仁多保忠想要退兵的意
图,趁他退到一半,纵兵猛攻,宋军死伤惨重。萧岚趁势渡河,攻克武邑,仁多保
忠本欲去阜城,但阜城、东光,皆为耶律信所围,不得不率军逃往信都。
这一轮的僵局,已被打破。战争的天平,已悄然倒向大辽这一方。
但这些,全都是耶律信的功劳。这才是韩宝为何突然放弃谨慎的战法,急着想
要与慕容谦一决胜负的真正原因。
他如若不甘心始终被耶律信压一头的话,在这场竞赛中,他就应该再积极一点
了。
在这个时刻,他需要善用手中的一切力量,绝无可能再去处罚萧吼这样的亲信
勇将。
“既然慕容谦已被击退,西面暂时便无威胁了。”韩宝自胡床边的桌案上,取
过一支令箭,捏在手中,这是乘胜南下的时候了,永静军既然已经失守,又有萧岚
接应,唐康、李浩并不足为惧,他只要与萧阿鲁带南北呼应,夺下冀州,甚至生擒
唐康、李浩,亦不在话下。据传仁多保忠也逃向了冀州。先败姚咒,再破慕容谦
再取冀州,李浩无足轻重,但若能一举擒获唐康、仁多保忠一有如此赫赫武功
休说耶律信,便在当世所有武将中,他亦不做第二人想!
而萧吼,自是他先锋官的不二人选。
“报—”
便在此时,帐外传来的察报声,让韩宝缓了缓扔出手中令箭。
“进来!”
走进帐中的是一名远探军小校,见着此人,萧吼与韩宝的脸色都是一变,萧吼
曾经掌远探拦子马,此人当时便在他的属下,他知道韩宝是将他派到冀州去打探军
情的。这时候见他行色匆匆的回来,脸色院张,心中都是格登了一下。
韩宝沉声问道:“你却如何回来了?”
那小校跪在萧吼旁边,垂回道:“晋公,大事不好一”
韩宝听到这话,一颗心沉到了海底,急道:“出什么事了?”
“萧老元帅的大军,萧老元帅的大军一”
韩宝已经惊得从胡床站了起来,喝道:“快说,萧老元帅如何?”
“萧老元帅他,在黄河边上,被宋军打得大败,全军覆没!”
第二十九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五之全)
大宋绍圣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河北路,冀州州治信都城。
虽然此前在黄河边上大破萧阿鲁带,伯唐康殊无半点兴奋之色。事实上,战局
的展,也的确让他天沙高兴得起来。两天前,七月十九日,一直被晓胜军拖得无
法顺利渡河的萧阿鲁带眼见着粮草将尽,终于按捺不住,他下令将本部兵马分成两
部,四千人马搭浮桥摆出强行渡河的态势,余下三千人马结阵保护。萧阿鲁带并不
知道此时耶律信已经突破宋军的防线,进入到永静军,更不知道萧岚会在武强大败
仁多保忠,他一支人马,孤悬敌后,消息断绝,妙唐康与李浩率军阴魂不散般的跟
着,晚上连睡个安稳觉都难。在他看来,实已是到了非要摆脱掉唐康、李浩不可的
时候了。
但萧阿鲁带却没有想到,论及水战的本领,宋军的领先是全方位的。辽国虽然
也有一支水军,甚至还建立了小规模的海船水军,可这些水军实在无法与宋朝水军
相提并论,因此也并未一同南征。而其余诸军,对于水战的理解,也就仅仅限于搭
浮桥了。但宋军即使是马步禁军将领,懂得的水战方法,却几乎可以到辽国的水军
中当将领了。
萧阿鲁带以为如此布阵,可以引诱唐康、李浩来进攻。他此前也曾与唐康、李
浩有数次小规模的交锋,对宋军虚实已有一些了解。他估算宋军大约只有五千余人
马,便自恃留下一半人马,纵不能击败宋军,亦足以等到渡河的人马杀个回马枪合
力打败宋军。倘若宋军竟然敢放他一半人马渡河,那他便干脆兵分两路,一路在永
静军搅个天翻地覆,一路仍在冀州境内,反过来牵制唐康、李浩几日,到时是战是
走,再随机应变。
果然,唐康、李浩见他如此布阵,很快引兵前来,但却只是远远观望,并不急
于进攻。萧阿鲁带以为是二人怯懦,遂下令高革率一半人马先行渡河,不想四千人
马方渡得一半,宋军突然放出早已藏在上游的上百艘火船。那些火船上面,载满了
猛火油、硝石、硫磺、干柴等等各种易燃难灭之物,自南边河面顺流直下,碰着浮
桥,立时便烧将起来,顷刻之间,将好好一条黄河河面,烧得红光映天。辽军辛苦
准备的十余座浮桥,不过一时三刻,便尽皆化为灰烬,正在渡河的数百骑人马,不
是烧死,便是被淹死,只有数十人逃回西岸。
眼见着辽军后阵中一片哭爹喊娘,混乱不堪,宋军趁势大举进攻。西岸辽军虽
仍有四五千人马,但是先遭此大挫,军心摇动,士气低落,而宋军趁胜而击,士气
高涨,两军交锋之后,宋军立即占得上风。但萧阿鲁带不愧是大辽宿将,所统宫分
军,皆是彰憨宫、兴圣宫精锐,尤其是彰憨宫宫分军,这十数年间,在大辽赫赫有
名,颇立功勋。此次南征,韩宝所率三千先锋,主要便是选自彰憨宫。萧阿鲁带所
率,虽然是韩宝挑剩下的,却也殊非弱者。故此,萧阿鲁带虽然吃了大亏,却仍无
退避之意,反倒认为这是个难得的可以与宋军主力决战的机会,他孤军在外,利在
战,只要能一战击败面前的宋军,那么先前在黄河上面吃的那个大亏,便也不算
什么了。两军便在黄河西岸,战了个难解难分。
这个局面却是唐康、李浩所未曾料到的。二人仍然低估了萧阿鲁带统军的能
力,都以为辽军遭逢大挫,阵伍混乱,又是背水而阵,他们趁势纵兵击之,取胜易
如反掌。就算万一不胜,一击不中,便率军远走,只要不让萧阿鲁带主力渡河,拖
到他断粮之时,他们也能胜券在握。此时二人也不知道,耶律信与萧岚已经突破永
静军的黄河防线,只要晚得一日,萧阿鲁带便能与永静军之辽军呼应,别说拖到萧
阿鲁带断粮,只怕打蛇不死,反要遭蛇咬。
但现实的情况却是,辽军虽然军心浮动,但晓胜军却也未能一鼓而破之。不仅
如此,宋军反而被渐渐稳住阵脚的辽军给缠上了,不得不就在此地,与辽军一决胜
负。
幸好晓胜军也是宋朝有数的精锐,唐康又颇有股子狠劲,李浩数度萌十退意-
都妙唐康拒绝。双方的战斗从中午开始,一直打到黄昏,两边都是人疲马乏,但谁
也不肯先行败退。
便在这个时候,交战的双方都没有想到的是,宋军突然自南边杀出一支生力军
来,加入到战局当中。若是平日,辽军兵力虽然略占劣势,但以宫分军之精锐,尚
不至大败。但此时,早a疹斋不堪的辽军却立时变得人心惶惶,自萧阿鲁带以下
个个都以为是中了宋军的算计,以为宋军早已埋伏了这么一支人马,先耗尽他们的
体力,然后以此生力军一举歼灭他们。结果,宋军这支生力军一到,辽军稍一接
触,便告溃败,萧阿鲁带仅率数百骑突围而去。其余人马,更无战意,逃的逃,降
的降,宋军此战,斩数百级,投降的辽军近两千人,宋军仅俘获马匹,便多达五
千余匹。而先已率军渡河的高革,在黄河东岸,隔着一条黄河,只能眼睁睁看着萧
阿鲁带全军覆没,没有半点办法。最后亦只得率领渡过黄河的千余骑人马离去,自
寻出路。
这一场大胜,虽是唐康、李浩谋划已久的结果,但是最后能取得关键性的胜
利,却还是因为突然杀出来的那支生力军。那是何畏之率领的三千马军—何畏之
原本早就奉命前来冀州,但在半路之上,又接到石越的手令,原来北京都总管府孙
路此前也曾奉枢府之令,一面自流民中招募勇壮,同时自河北大名府防线以南诸州
征调豪健视检,以此组建厢军。孙路倒的确是个能吏,到七月份时,他便已在大名
府创建了一支马步军共万余人马的厢军,并得皇帝赐号“镇北军”。因皇帝赐号诏
书中,有希望见到“镇北军”参加实战建功立业之语,孙路又自知他坐守大名府
难以立功,便一心想要“镇北军”有所建树,以讨得皇帝欢心,因此他便借着这几
句诏令,在宣台之中,竭力游说石藏;}镇北军先往冀州,协助作战。石越禁不住他
每日水磨硬泡,加之他与小皇帝关系本就有些紧张,又担心朝中有人借此挑拨,最
后终于让步,与王厚商量之后,干脆决定将这镇北军调拨何畏之指挥。何畏之也自
觉光杆将军上任,他又天唐康、仁多保忠那样的背景,便是到了冀州、永静,也担
心为诸将所轻,便决定在半路等待镇北军的三千骑兵赶到之后,方才一同前来冀
州。他耽搁这数日,错过了许多事情,却也正好赶卜唐康、李浩与萧阿鲁带在冀州
黄河边上的这场大战。这支号称由河北豪杰组成的镇北军,第一次参加战斗,便建
下如此大功。
但是,自战争开始以来,宋军对辽军取得的这次空前的大胜,却被笼罩在随后
传来的一系列噩耗的阴影当中。
当天晚上,当唐康、李浩率军回到信都城,正打算给何畏之接风洗尘之时,他
们接到了东光告急、北望镇大败的消息。两个噩耗已让三人寝不能安,而在子时之
前,又传来两个坏消息:仁多保忠大败、阜城被围。
尽管歼灭了萧阿鲁带部,但这一切,让这场大胜变得没有意义了。
次日,也就是七月二十日,当仁多保忠父子率领八百余残兵败将来到信都城下
时,所有的这些消息,都被彻底的证实了。
然而,这一切并不曾就此结束。
耶律信趁胜用兵,兵围阜城,仅仅用了一天,在二十日的中午,便攻破阜城
郭元度见大势已去,不肯投降,自刻殉国。辽军再无后顾之忧,立即兵分两路,萧
岚翠!军西下,欲攻打冀州,接应萧阿鲁带:而耶律信亲率大军,掉头去围攻东
光。
所幸他们在二十日解决了萧阿鲁带这个麻烦,否则,冀州将不再归宋朝所有。
而萧岚在得知萧阿鲁带全军覆没的消息之后,也退回了武邑,但仁多保忠留在观津
镇的猫重,却全落到了高革手中,高革夺了观津镇后,便带着俘获猫重,投奔了萧
到七月二十日晚上为止,宋朝在永静军还剩下的军事力量,便只有东光城原有
的那约两千教阅厢军和三百多名水军,以及郭元度在他全军覆没之前,下令增援东
光的四千余神射军—郭元度算是下了老本,他深知东光绝不可失,手下总共不过
十五个指挥的兵力,他竟然调动了七个指挥的兵力,交由他的副将率领,前去增援
东光。但也正因如此,当耶律信大举进攻北望镇之时,他再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去支
援,虽然即便他有足够的兵力,也未必真能挡得住耶律信。而如今,东光城这区区
六千余人,便是唐康等人的全部希望所在了。倘若他们守不住东光,大批粮草物资
落入辽军之手,就算他们再打败一个萧阿鲁带,亦于事无补。
正当他们一面遣使向大名府告急,一面商议要设法分兵援救东光之时,七月二
十一日,传来更加让人震惊的消息—韩宝在束鹿大破慕容谦!
慕容谦乃是熙宁、绍圣以来大宋朝极有名望的将领,他的失利,给人们带来的
心理上的震动,更远胜于拱圣军之败。
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慕容谦部的溃败,意味着韩宝已无后顾之忧。虽然他们
还不清楚慕容谦部实际损失有多少,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一支经历过溃败的军队
翼黔战斗力·就算慕容谦会变攀·至外”份之内·他们都不用再指望这支
2,接下来的,必然是韩宝大举南下。
在这种局势之下,苦河已不足守,此时他们惟一能做的,便是坚守信都。
但东光该怎么办?
东光守将也罢,神射军副都指挥使也罢,都是籍籍无名之辈,在耶律信的猛攻
之下,这区区六千多人马,能坚持到大名府的援军到来么?
唐康站在他行辕内的那副大沙盘旁,想着这些令人头痛的问题,一时之间,竟
有一种束手无策之感。
“都承。”一个亲兵小自翼翼的走到他跟前,轻声察道:“何灌将军已经奉令
回来。”
唐康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信都已经在准备守城战了,所有的兵力都要集中到
信都来,衡水县城门四开,百姓也已经开始逃难,但他们自然不被允许进入已经戒
严的信都城,只能往南边逃跑。
“但是衡水知县不肯到信都来一”
“他想做甚?”唐康惊讶的抬起了头。
“他说他守土有责,非有皇上诏书,绝不离开衡水半步。衡水官员怎么劝他也
不听,知郡【1〕亲去劝说,他也不肯听。”
唐康素知衡水知县是个能臣,却不料还是个如此刚烈的节义之士,他心知此人
实是不惜一死,来谴责他们的无能,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却故意骂道:“这等迁腐
之人,休和他讲甚道理,找几个人去将他绑了,抬进信都来。”
“是。”那亲兵应了,刚刚退下,又有人进来察道:“何参议求见。”
唐康愣了一下,方想起何畏之见任宣台参议官,连忙说道:“快请!”
须臾,一身紫衫的何畏之,大步走进厅中。他瞥了一眼厅中的沙盘,朝唐康行
了一礼,开口便道:“都承何必犹疑?冀州可失,东光不可失!”
唐康被他一语击中心事,喃喃苦笑道:“纵然如此,我又有何本领去救东光?
如今黄河之险已为宋辽共有,北有韩宝,东有萧岚,自保尚难,如之奈何?”
“都承不敢想者,亦耶律信所不敢想者!”何畏之冷笑一声,“果真要救东
光,又有何难?!”
唐康素知何畏之之能,这时听他如此说,不由大喜过望,“莫非参议已有良
策?”
“下官须在军中募三千敢战之士,能骑马,通水性,善弓箭。”
“这有何难?”唐康笑道:“冀州虽称不上名城,却也非深州可比。如今城中
兵马不少,便少个三千人马,只是坚守,韩宝便有十万之众,旬月之间,亦尽可守
得。只恐区区三千之众,济不得甚事。”
何畏之望着唐康,“都承信不过下官么?”
“这却不敢。”唐康摇头笑道:“信都诸将,若论带兵打仗,吾与守义公,皆
不及参议。参议胸中果有成算,那唐某便陪着参议去征募敢战士。不过,遵宣台之
令,守义公方是冀州诸军的统帅,此事还须得守义公肯。”
何畏之倒不曾料到唐康有如此胸襟,竟然连细节都不多问,便应许他,心中亦
不禁颇为动容。他却不知省唐康的性子,真是令他信服之人,休说三千人马,便将
兵权尽数交出,他也会毫不迟疑。只不过在唐康而言,世间有如此能力之人,亦不
过屈指可数。何畏之虽然官职比唐康低,却正好在那屈指可数的数人之中。但这却
谈不上什么胸襟,实不过是略有些魏晋名士风度而已,故此事到如今,他仍然不忘
记挤兑仁多保忠—不管宣台有什么命令,仁多保忠如今是败军之将前来投奔,除
了他鹰下数百神射军,他哪里还能来与唐康争什么短长?
同一天。东光城。
夹御河,也就是永济渠而建的东光城,是宋朝在河北腹地一个重要的军事据
点。早先之时,东光城只有东城,但在绍圣年间,又在永济渠的西边筑起了西城。
故此东光其实是由隔河而立的东西两座小城组成,东城建得早,是座土城,而西城
是新筑,却是砖石筑成,尤为坚固。
太平之时,因为永济渠交通之利,东光城商旅云集,十分繁华。而宋廷也在此
建起了数以百计的仓库,河北、京东两路许多州县缴纳的赋税、贡品,不少都是先
送至东光,然后在此上船,运往东京。而至绍圣七年宋辽开战以来,东光又被宋军
当成重要的后勤补给基地,数不清的粮食、军械,全都经由永济渠,源源不断的送
至东光。在石越等人看来,东光城高而坚,又有仁多保忠的神射军拱!,兼之辽军
短于水战,将补给屯集于此,那是万无一失的。
但人数不如天算,先是皇帝赵煦一纸内批,迫使仁多保忠分兵困于武强,使得
神射军兵力分散,而这个漏洞又被耶律信抓住,郭元度兵败身死,辽军攻入永静
军,这原本万无一失的东光城,转眼之间,便成为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谁也不
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倾覆。
事实上,对于此刻站在东光西城外指挥攻城的耶律信看来,东光城破,已经只
是早晚间事。
耳边轰响着远处阵地上那整齐排列的二十门“神威攻城无敌大将军炮”此起彼
伏的炮声,看着一颗颗斗大的石弹飞向东光西城的城头,砸在敌楼女墙之上·…一
身黑甲的耶律信,冷酷的嘴角边,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
了!
南征已经三个月,尽管大辽铁骑已经攻下无数的城池,可笑南朝上下,依然还
在固执的认为辽军不擅攻城!一个观念一旦灌输进人的脑子里,真的便能如生了根
一般,哪怕它是那么的可笑与荒诞,人们却仍然会坚信不疑,至死不悟。**十年
前,辽军的确不擅攻城,当年大军南下,一直打到擅州,结果连一座城池都不曾攻
下,若非南朝君臣怯懦,大辽军队,几乎不可能全身而退。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八
九十年,如今,山前山后的汉族百姓,都早已经自认为是辽国的臣民,大辽境内
汉人在契丹化,契丹人也在汉化,奚、汉、渤海=族,多少年前便已经完全的融入
到了大辽这个国家一这些宋人从未认真想过,为何当年契丹会不擅攻城?究根到
底,攻城守城,考验的其实只是一个国家中工匠的手艺而已!大辽境内的汉人、渤
海人工匠,难道会比南朝的工匠差多少么?只不过,自擅州议和之后,历史便再也
没有给大辽铁骑一个机会,证明他们照样攻得下那些城池。
更何况,对于南朝来说,这一二十年,固然是他们的中兴时代:可对于大辽来
说,却更加如此!!王曾经说过,他《易》百遍,最后所悟之道,便是天下万物
万事,皆守平衡。故此孔子亦最崇中庸,以为中庸之道,是人类无论如何也无法企
及的目标。以此理观之于历史,便可知历史便如流水,虽然一时东高西低,一时西
高东低,却终究入海,归于平衡。而观之于今日,则如辽、宋、夏三国,共存于这
天地之间,所谓牵一而动全身,三国之间,没有一个国家是永远静止不变的,而
任何一国的变动,都会伴随着其他两国的变化。绝不可能其他两国会眼睁睁看着某
一个国家改变、强大,而无动于衷。
当南朝在变化之时,它所引起的波涟,其实已经波及到大辽与夏国。只是西夏
人运气不太好,他们变得太慢,不彻底,终究没能及时改变,以对抗南朝的变化
因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可大辽却不同,大辽改变得比南朝更加彻底!
大辽在用崭新的眼光看南朝,积极的应对南朝的改变带来的威胁与挑战:但南
朝,虽然自己改变了,他们眼里看到的,却依然是过去的大辽!
在耶律信的心中,推演这场战争的种种变化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早在几年
前,他就意识到在战争开始后,东光可能成为宋军的一个重要的屯粮之所,他暗中
找人数度出入东光城,对东光的城池结构,可以说早就了如指掌。
他知道要攻打东光这样的坚固城池,就一定需要重型攻城器械,而自古以来
如重型抛石机这样的器械,在绝大多数的战争中,都是需要就地取材制造的。大概
也只有石越这种人,才干得出将抛石机运到灵州城下组装的奇事—但那也是迫不
得已,灵州城下无材可取,而宋军在围攻灵州之时,又已经在战略上取得了压倒性
的优势,为他步步为营运输重型器械创造了条件。不过,对于耶律信来说,东光城
外虽然找得可以制造重型抛石机的木材,但他却没有足够的时间。他必须要尽快攻
下此城,才能得到东光城的积蓄,从容与宋军主力周旋。
幸好,老天爷是站在大辽这边的。
六月初的时候,韩守规又一次向他交付了数十门新铸的火炮,其中便包括在此
前战斗中取得奇效的“神威攻城无敌大将军炮”二十门!到七月十日,花了一个月
的时间,这些火炮终于被秘密运到了河间府。
宋辽两国,人人都知道耶律冲哥善用火炮,却少有人知道耶律信对火炮亦极为
重视。自年初国内大变,耶律信入主北枢密院,他便开始倾尽全力,支持韩守规造
火炮,并且点名要的,就是能够攻城的神威炮。
大辽乃是地方万里的大国,虽然以财力物力来说,难与南朝相匹,然倘若真的
痛下决心,造个数百上千门火炮,这种他人以为骇人听闻之事,在耶律信看来,却
是行有余力的。只不过!王主政之时,奉行和宋之策,自然不可能不顾一切的大造
火炮,无谓加重国库负担。而耶律信却无此顾忌,只恨火炮作坊与工匠都太少,即
便立即扩张规模,铸造一门火炮,培训炮手,也需要时间,在四月南征之时,亦不
可能有甚成效。其时宋辽两国之火炮,皆采用青铜浇铸之法,所用炮模,皆是泥
范,似神威炮这种当时的重型火炮,单单是让炮模干透,便要四个月!韩守规是个
极精细谨慎之人,他所铸的每一门火炮,都要经过仔细检验,方会交付使用,到六
月份他能交付二十门神威炮,实已是耗尽全力,足以令耶律信喜出望外。
有了这计算之外的二十门神威炮的加入,对东光的攻城战,耶律信自然是胸有
成竹。
他太需要东光城的粮草了!
辽军的粮草已经不多了。自南征以来,任何军事上意外与挫折,他都不放在心
上,惟独对粮草转运之艰难,让事先已有了最坏心理打算的他,依然感到一种挫折
感。哪怕大辽有足够的骡车马车,而河北一地,已经是道路平整,十分便于运输的
地区,但是每次运送的粮草,总有相当一部分,会在路上被运粮的人吃掉。还有无
缘无故的丢失,缺斤少两,运粮民夫的逃亡,因各种天灾**粮车卡在路上动弹不
得一
更加让人头疼的,是赵隆与河间府的宋军,不断的袭扰。河北路号称一马平
川,但那是对骑兵而言的,却非对粮车而言,自北而来,一路之上,也多有河流阻
挡,赵隆最喜欢的,便是破坏桥梁,在官道上面挖陷阱,甚而悄没声息的埋炸炮一
一此物耶律信早有了解,在以平原为主的河北,炸炮对于大军构不成任何威胁,即
便南朝只是想造出足以拖延他们行军度规模的炸炮,便足以令其国库彻底破产
而纵然南朝果然愚不可及的做了,辽军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破解,故此他原也没
太放在心上。【2〕然而对于运粮车,即便是赵隆等辈用各种火器临时改制的炸
炮,相是栖大的麻烦。远远看到粮车要来,便在路上埋上几个炸炮,然后匆匆逃
跑,粮车经过时炸炮突然爆炸,虽然大部分时候伤不了人,却可以将车辕轮毅炸
坏,一两辆车坏在官道上,后面的车队就动弹不得—骑兵可以轻松绕道而行,但
笨重的粮车,总不能从官道旁边的水田中过吧?令人无可奈何的是,受运输成本制
约,押运粮车的护军永远不可能太多,排成一条长龙的粮车队伍,总是有防不胜防
的薄弱之处,当护军提防前面的炸路、陷阱之时,赵隆又可能突然袭击车队的中
央,直接用猛火油与震天雷破坏中间的粮车,这样效果也是一样的—辽军前面的
粮车,终究也是要等着后面的车队一齐前进的。
但是,明知道赵隆是个极大的祸患,耶律信也曾遣军虽然屡败赵隆,却终究没
办法斩草除根。说要攻打高阳关也只是一时气愤之语,休说高阳关没那么好打,便
是打下来,亦无多大作用。赵隆还可以逃到别的地方去,难道他堂堂大辽北枢密
使,竟然要这么一路追着赵隆的屁股跑?
当年耶律信曾经到通事局抄来的宋人奏章,其中有不少奏章中,宋人无可奈
何的谈到他们在陕西转运的悲苦,据说熙宁年间宋人经营熙河之时,仅仅在转运粮
草之上,一年就要花掉四百多万贯!平均每付出运粮士兵、民夫死亡及逃跑九百余
人,消耗粮食七万余石,钱万余贯的代价,才能运粮二十一万石。而宋人宣称,用
驴子等畜力来运输,甚至更加耗钱!当日他还不免嘲笑宋人无能,直到自己亲身体
会,才知道他比宋人好不到哪儿去。以河北路的地理状况,因为可以使用骡马拉载
的大车,辽军需要付出的代价当然还是要远小于宋人在陕西的代价,但是,一旦粮
草也需要从后方转运,耶律信才觉,南征的那几十万匹战马,是多么沉重的负
担!~
他已经弹精竭智,然军中余粮,不过勉强能支持月余而已。国内还尤源源不绝
的运粮来补充,但每一颗粮食,都变得价格百倍。而留守国内的太子已经叫苦连
天,南京道的仓察渐要耗尽,倘若要从更远的粮仓中运粮一耶律信只要想想,都
会后背凉。
这时候,他才真不理解,为何汉高祖要定萧何为功!无论是张良、陈平,还
是韩信、彭越,耶律信还真不是太放在眼里,但是萧何的本事,他却是真的自叹弗
女口。
什么深州之捷,霸州受挫,甚而萧阿鲁带兵败冀州,在耶律信看来,那都无关
紧要。这一切不管多少热闹,都只是前奏,与宋军主力的决战还没有开始。而耶律
信深知,真正决战来临的时候,战胜与失败的方式,都将是沉闷而无趣的。
倘若他攻占了东光,补给的压力便全压在宋军一边,不论南朝有多少富庶,失
去了屯集在东光的几十万石粮食军资,决战尚未开始,他们便已经输了一大半。而
倘若他得不到东光的粮草,大辽就会变得十分被动。
也正因为如此,他也不担心东光守将会烧掉东光的积蓄。这些粮草太重要了
以人心来说,不到最后一刻,守城的一方,总是会心怀侥幸—这不是一点半点粮
食,倘若最后城未破而粮食却被烧掉了,这东光守将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的。而真到了最后一刻,这粮食不是他想烧便烧得光的。几十万石粮食,就算烧上
猛火油,不烧一两天,哪能烧得干净?而真要放起这等大火来,其实也就相当于全
城军民点火**了。何况人情都是如此,事先总以为自己能从容若定,真到城破兵
败之时,才会知道自己亦不过寻常芝人,人人都以逃命第一,还能有多少人记得要
去烧掉粮食?故此自古以来,只见着得胜的一方烧干净敌人的粮草,守粮草的一方
无论有多大的劣势,能忍心自己烧掉粮草的,那都是值得大书特书之事。这也是为
何不管是多么残酷的守城战,城破之后,攻城的一方,总是有平民可屠,有财物可
抢!人心微妙,亦在于此。
退一万步讲,即便东光守军真的玉石俱焚,这对于宋军的打击,亦远比对辽军
的打击要来得沉重。大辽固然转运倍加艰难,南朝也好不到哪儿去!到时候,他依
然可以想战便战,想走便走,没有充裕的粮草支持,宋军若冒然追击,曹彬就是他
们的榜样。
因此,攻打东光城,在耶律信看来,不是决战,却与决战无异。他处心积虑
策谋已久,虽也托赖一些运气,才有如此大好局面,但也因如此,他亦更加势在必
得。
“大王,东城外弘义宫部辖耶律孤稳将军有书信送至。”
“呈上来罢。”耶律信冷冷的说道,耶律孤稳最先以追随耶律冲哥征战而扬
名,号称智勇兼备,然而此番南征却颇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他在萧忽古鹰下,不仅
未建寸功。耶律信还听到萧忽古军中有人指责他在围攻霸州之时,拥兵观望,保存
实力。这只怕不是冤枉他,弘义宫六千铁骑南下,打到现在,除了几个人水土不
服,连重伤兵都不曾有一个。耶律信认定是萧忽古驾驭不了他,这才干脆将他调至
中路,亲自指挥。此次奉密令自永济渠东急攻东光城,耶律孤稳倒是办得十分漂
亮,然而耶律信心中,不免始终暗存芥蒂。然而想要攻打东光城,他却也不能不倚
重耶律孤稳这样的将领。东光东城之外,便只有弘义宫六千人马,加上随军家丁
不过一万八千余人,攻城这种事情,若非耶律孤稳,这点兵力,旁人只能望城兴
叹。
耶律信就在马上接过亲兵呈过的书札,一只手打开,跃入眼帘的,是耶律孤稳
一笔迥劲的汉字:
“孤稳顿上兰陵郡王殿下:闻大王下令三军,限旬日之内,必克东光。大王
当世名将,声威播于北南,数十年间,战必克,攻必取,朝廷倚为干城,深谋远
虑,虽良、平、韩、彭不能及。孤稳,松山之鄙人也,本不当言,然误被圣恩,转
及弃物,蒙陛下知遇,起于草莽之间,故不敢自爱,无状妄言,幸逢大王之贤,当
不以为过。
孤稳尝闻兵法云‘将有五危,,而忿者可侮也:又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
之可胜,。今大王侠百胜之威,临此孤城,自不无克之理。然以深州弹九之地,破
败小城,而南人以孤军守之,数月方下,此前车之鉴,大王亦不可不察也。大王举
十万之众,围此孤城,所图者,东光之仓察积蓄也。然则南人虽愚,亦知东光之不
可失也,其必兴师来救可知。兵法云‘其有必救之军,则有必守之城,,守东光
者,虽村夫愚妇,其知救兵必至,亦必效死力。窃谓大王切不可轻易之,以东光城
大而兵少,人心不安,趁胜攻之,可一鼓而下。恐万一城未破而敌援军至,大王将
如之何?
以孤稳陋见,今吾军已入永静,黄河之败,无干大局,与其急于求成,不若为
持重之策。南人若欲救东光,必经水路。孤稳在东,大王在西,择东光南北永济渠
畔之高、险之地筑垒,以精兵火炮扼之,并造铁链,横锁江中,南军援军虽至,无
能为也。而大王方从容攻城,东光守者知救兵难至,其城虽坚,亦不免守啤而泣
下,破之必也一”
“持重之策!”耶律信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与我回报都辖,宋人援军尚远
诸军先奋力攻城,若三日之内,东光不下,再为都辖之策不迟!”
注:指冀州知州。
【2〕阿越按:对于某洗脑影片所描叙之艺术战果,智者请一笑可也。
【第二次幽州之战,宋军主将曹彬因为粮草接应不上
进退失据,被视为宋军最后战败的主因。
【4〕注:宋时都部署、副都部署、部署的别称。此处指弘义宫都部署。
第二十九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六之全)
“都护,看起来东光城,应当是要攻下了!”
“切不可大意。便是煮熟的鸭子,只要不曾吃进嘴中,仍要防它飞了。”
东光东城之外,耶律孤稳穿了一身铁甲,站在一张马车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
眼前的战斗。在他的身旁骑马而立与他说着话的,是他的监军昊奉先。
此时已是七月二十三日的中午,辽军大举围攻东光城,已是第三日。
这三天的东光之战,攻防之激烈,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耶律孤稳,亦觉动容。宋
人经营东光,本就是当成军事要寨来营造,因此城内守城之具十分齐备,抛石机、
床弩、猛火油一应俱全,少的只是使用这些守城器械的士兵。辽军虽然以火炮在西
城外猛攻不止,但宋军的却也不甘示弱,在城内以抛石机还击,虽然城内并没有准
备足够的石弹,看起来又似缺少人手临时打制,但让辽军意外的是,因为宋军在城
中积蓄了大量的军资,东光守军便干脆将几个震天雷绑在一起,点然引信,而后用
抛石机出。这种“飞雷”的射程虽远不及辽军火炮,然而对疯狂蚁附攻城的辽
军,却无疑是极大的威胁。
但耶律信的攻城,刚猛凌厉而变化万端。一时冲车、云梯并用蚁附猛攻,一时
征募善水士兵自东光水门之下潜入城中,一时夜间击鼓不止,震得人心神不宁,一
时却又突然趁夜偷袭一几乎但凡攻城少沙,耶律信皆得心应手,让城内宋军防不
胜防。更加令人骇然的是,他竟然一日一夜之间,便在东i翻成外,垒起两座土山
昼夜不停的朝城中射箭。
东光守军,在辽军如此猛烈而又多变的攻击之下,不免左支右细,顾此失彼。
三日之内,辽军数度攻上城墙,有一次还有数百辽军半夜自水门攻入城内。然城内
军民,皆恐惧辽军破城之后屠城,故此每次都奋力抵御,勉强维持东光未破。
然而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其惨重的。
二十一日,神射军副都指挥使意外被一枚火炮击中,尸骨无存。
二十二日晚,在击退潜入城中的辽军的一场血战中,东光守将中流矢而亡。
仅仅两日之内,东光城内的两名主要将领便都已死于非命。辽军本以为宋军已
群龙无,次日攻破东光,已经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让人意外的是,一个自称
永静军通判的文官站在了西城的城墙上,而在耶律孤稳主攻的东城主持大局的,竟
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而就在这一个文官一个少年的指挥下,东光城又坚守了半
日。
若不是东光守军看起来越来越力不从心,耶律孤稳几乎要以为此前死的不是神
射军副将与东光守将一
只不过,胜利的天平,终究是要不可避免的向辽军倾斜。守城少沙,每一丈长
的城墙上,仅仅作战的士兵,就需要十个人,否则很难抵挡住攻城者。所以并非城
池越大越好守,城大还需要兵多。而东光有东西两城,却不过数千兵力,原本就捉
襟见肘,激战两日之后,士兵伤亡激增,到了二十三日的中午,因为西城吃紧,守
军不得不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西城的防守,东城已是十分空虚。
也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耶律孤稳又看了一眼南边的永济渠,当年隋场帝开凿的这条运河,历经数百年
后,依然清波荡漾,河面宽阔处达十余丈,耶律孤稳虽然不知道这条河到底有多
深,却可以肯定,寻常三四百料的船舶,尽可通航无碍。据说太平之时,此河河面
之上,百炯争流,船桅如林,好不繁胜。而自从大辽军队围攻东光时起,南下的船
只还能不时见着,北上的船只却已极为罕见。第一日还有几十艘不知情的货船北
上,被耶律信调转炮头,一阵乱轰,其中便有一大半掉转船头南归,从此以后,东
光附近的河面上,除了不断自城中南逃的船只,便只剩了守城水军的几十条战船在
河面无所事事的巡弋。
出现这种情况,与耶律信的那一阵炮击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实际上当日辽军
并不曾击伤一艘宋船,不过宋人明知东光被围,胜负难料,却也不肯将物资再运进
城中。况且即便运至,亦无许多人手去卸货。耶律孤稳派出探马带回的消息也表
明,如今大批的宋船都停泊在上游的将陵县长河镇,也有胆子大一些的,便停在更
近些的安陵镇。只是偶尔从南边也有一两艘船北上,那显然是安陵、将镇的宋人在
东光守军互通消息。
这也是这场激烈的围城战中,最为吊诡的景象。
辽军其实并没有真正围死东光,如果城内守军想要走,他们随时可以做到。并
且不用担心追击,两岸的辽军只能眼睁睁的目送他们离开。
“或许这正是兰陵不夕深意。”昊奉先看见耶律孤稳的目光不时的望着永济
渠,以为他是在关注那些驾船南逃的东光百姓,在旁干笑一声,说道:“人情乐生
畏死,若是给东光守军留一条生路,他们守城之时,便不会有那种拼死作战的决心
了。”
耶律孤稳倒不曾想到这一点,不由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况且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人之天性中,颇有许多恶劣难言之事。共富贵
易,同患难难。东光是永济渠边有名的水6码头,城中豪族势家、富商大户,不可
胜数,这些人家,许多都有船只。如今大难临头,此辈若是被困在城中倒也罢了
既有一条生路,如何肯坐以待毙?这东光守将若不放他们出城,此辈必因怨恨而生
异心,便是因此而开门献城之事,亦史不绝书:若放他们出城来,城内便免不了要
人心浮动一”
这番话耶律孤稳却不如何相信,这昊奉先以汉人而能做到监军,在大辽算是一
个异数,但耶律孤稳知道他是萧岚的亲信之人,素来不敢得罪。只是这时听他话中
全是替耶律信开解之意,不由哼了一声,道:“若果真打的这个主意,只怕却要落
空了。监军且看这河上,东光守将分明是放他们出城逃命的,攻城之时,却不曾见
他们松懈几分。”
昊奉先笑道:“这是因为这两日攻得太急。若然缓得一缓,城中必然生变。不
过,看起来这些皆已无干紧要,由通事局画的东光地图上看,这两城之间,两道木
枷水门之内,其实还有一座白桥相连。我军若抢先攻下东城,由东城攻西城,并不
需要水军,那西城之东墙甚是卑矮,亦难坚守。”
“但愿如此1”耶律孤稳虽与昊奉先说着话,于战局却并不敢有私毫的怠慢·
忽然招手高声喊道:“女古!”
车边一个大胡子裨将连忙快步上前,躬身一礼,“都辖!”
耶律孤稳站在车上,伸手指向东光东城北角,“北角空虚,你领一百人队
给我攻上北角!”
“得令!”那女古又行了一礼,退后几步,早有护兵牵过马来,他翻身上马
疾驰而去。不用多时,便见三百辽兵扛着两架云梯,在急促的战鼓声中,呐
喊着朝着东城北角冲去。
那两架云梯方一靠上城墙,虽然城上也有滚石、震天雷扔下,但稀稀落落的
辽军早已见惯不怪,女古身先士卒,一手持刀,一手举着一面蒙了牛皮的盾牌,如
猿猴一般,飞快的朝着城上爬去。眼见着他就要登上城墙,城头宋军现出一阵院
乱,一队宋军急急忙忙朝着北角跑去增援。但此时女古都已攀到女墙边卜,一个守
城的宋军院手院脚的丢下一个震天雷,却被女古一把接往,反往城墙内一扔,便听
到轰的一声,一个宋兵当场被炸得血肉横飞。趁着硝烟未散,女古大喊一声,翻身
跳进城头。
苦战了半日,眼见着终于有人再次登上城头,攻城的辽军都是一阵欢呼,士气
百倍,转眼之间,又有两处辽军杀开一个缺口,相继登城。
“成了!”此时,连谨慎的耶律孤稳,也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挥了
挥手,车上令旗一挥,又有数百名列阵以待的里勺军齐齐出一声呐喊,朝着东光
城冲去。他们分成几路,争先恐后的自几个缺口处涌进城头。
仿佛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便在此时,城内的抛石机也突然疯了似的朝城
外掷出一捆捆的震天雷,巨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耶律孤稳看见一队冲锋的辽兵正
好被一捆震天雷砸中,只听轰的一声,硝烟散去之后,这十余人便如同消失了一
般,被炸了个尸骨无存。
但即便这样的场景,亦已经丝毫不能阻止辽军前进的步伐。
耶律孤稳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震天雷大辽的军队也用得不少,只要见得多了,被几颗震天雷炸死和被一块大
石头砸死,其实也并无多少区别。耶律孤稳曾经跟随耶律冲哥征战西域,虽然当时
他只不过是个小校,但见过的死人却已数不胜数,所有的胜利,都是用尸体堆出来
的。
当年与他们并肩作战的西夏人,曾经不止一次的告诫他们:六十年内,莫要与
东朝为敌。有些人将这些话当成西夏人怯懦的笑谈,而也有一些如耶律孤稳这样的
人,却将这些话都记在了心底。只不过,一个以上国自居的大辽,与一个自命天朝
的宋朝,最终总是不可避免要一决雌雄。
不管那些西夏人说的是真是假,这便是验证的时刻。
早在西域攻城的时候,耶律孤稳就已经知道抛石机其实是打不准的。足够多的
抛石机当然是所有攻城者的噩梦,一片区域一片区域的覆普汁来,哪怕扔的是石
头,也能轻易州忿一支攻城部队打散,更不用说扔的是震天雷。但是此刻东光的宋
军,已经没有这样的能力。一天前他们还可以做到,东城的城墙后面,至少有十几
架甚至几十架抛石机,曾经将耶律孤稳压制得苦不堪言。但从二十三日上午开始
宋军显然是将大量炮手调去支援西城了—在那边,抛石机阵地是火炮的重点打击
对象。尽管火炮也无甚精准可言,然而每架抛石机要占的地方都十分可观,而守城
者总是需要将抛石机尽可能的部署在一起的,否则便难以起到它应有的作用。因
此,他们的伤亡可以想象。现在留在东城的炮手明显多是生手,虽然还是这么多抛
石机在炮,但却杂乱无章,全不足惧。他的云梯可以轻而易举的越过炮石,推进
到城下,那它们更加不可能阻止得了他的士兵们。
眼见东城将破,昊奉先这时比耶律孤稳更加激动,他策马上前几步,振臂高声
喊道:“孩儿们听好了!兰陵王有令,攻下东光,屠城三日!先进城的先抢,后进
城的给老子喝西北风去!”
他话音未落,城头城下,攻城的,未攻城的,全都欢声震天。云梯上的辽军连
手脚也利索了几分,只怕落在别人后头。耶律孤稳在西域之时学了不少攻法之法
攻打东光东城,便颇有章法,有人攻城,有人掩护,有人接应,得利如何,失利如
何,各有部署。故他攻得虽然凶狠,又是蚁附,伤亡却远较旁人要少—当日萧忽
古便是不听他劝谏,数万人马黑乎乎的一涌而上,看起来倒是声势慑人,但倘若吓
不死守城的宋军,被城内抛石机、床子弩搭着滚石擂木开水震天雷一阵反击,城下
的尸体都能堆得丈把高。而耶律孤稳打了三天东光,直接攻城的兵力却也不是太
多,城外始终都有三千余骑兵列阵而立,压住阵脚
但这时候看着东城将破,又听到昊奉先这一番喊叫,那压阵的人马也不由得人
心浮动,有几员部署、副部署便驰马过来,向耶律孤稳请战。东光虽然富庶,但东
西若被人先抢了几遍,落到后面的,便真的只能如昊奉先所说,旁人吃肉,他们只
好喝汤。虽说宫分军都是有家有业,可若放在南朝来比,也就是些小地主,家里虽
然有家丁,但平时不被征召服役之时,自己也是要下地干活才能维持家业的。大辽
皇帝南征自是为了他的雄图霸业,这些宫!骑军却无甚霸业可图,与宋军不同,他
们平时虽不交赋税,但每次出征、打仗,马匹、盔甲、兵器、衣裳、粮草,甚至药
材,都要自备,出征数月,回来时血本无归的事情亦是寻常,若然身死他乡,依着
惯例,朝廷的抚恤都是极少或者干脆没有的,若家中尚有兄弟还好,否则便只能是
靠着乡邻帮衬,孤儿寡母不得不沦为奴脾或者改嫁他家一这等事情若生在宋
朝,自不免怨声载道,或有诗人写出许多诗来,让人之泪下,油然而生同情之
心,君主不免被讥为暴君无道。但在辽国,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风俗,诗人们只会歌
颂辽主的英武,只须不搞得国内壮丁死掉一半,牲畜死掉**成,辽主想要听到点
怨恨之声,却也卖牲不容易。诸夏多昏君,蛮夷皆明主,固是理所当然之事。大辽
虽颇有华夏衣冠气象,又常以中夏正统自居,可到底还有点胡气未脱,因而这些宫
分军在为辽主霸业卖命之余,免不了也要为自己的家业打算打算。弘义宫南征分在
东路,沧州虽是富庶之地,可是他们却不曾占到多少便宜,平时在乡野之间打打草
谷,丢丢拣拣的,连南征的本钱都捞不回来,自到东光之日起,这弘义宫六千宫分
军,便眼睁睁盼着城破之日笔大财,这时候听说要落到别人后面,哪里坏拎捺得
住?
耶律孤稳抬头看看城头,只见城头的缺口越来越大,登城的将士已有数百之
众,南北两边,宋军都被杀得节节败退。其实此时他军中亦没余下几架云梯,况且
城上城下皆已十分拥挤,按理他是应当等着攻进城内的人马打开城门,再率军冲进
城中,便算正式攻陷东光东城。但他眼见着诸将皆摩拳擦掌,士气可用,这是胜局
已定之时,也不愿扫兴,当下点赞煮头,道:“留下我本部一千人马,其余听其攻
城!”
他军令既下,除去他本石烈的将士个个失望外,其余诸军,都是喜笑颜开,欢
声雷动。众人都弃了战马,争先恐后的抢了余下的云梯,朝着城墙冲去。那些未能
抢到云梯的士兵,也不甘后人,有人扛着大斧,便朝城门跑去,因耶律孤稳军中并
无冲车,还有人竟不知从哪儿弄来几根浑圆的大木头,几十人合力扛了,便打算以
此撞开城门。看得耶律孤稳提心掉胆—若然城中宋军稍有余暇,这些人不免都要
死无葬身之地,幸而守城宋军此刻早已顾不得许多,挡住云梯上的辽军,将攻上城
来的辽军赶下城去,单这两桩事情,他们便已力不从心。若非城外昊奉先先后用汉
语与契丹话喊出屠城的口号,东光通判又当着诸军给水军下过严令,即使城破,凡
见禁、厢军、巡检敢自水路逃窜者,水军便即格杀勿论,众人心知这时只要再退得
几步,便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早就要弃城逃命了。
“恭喜都护,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便下此名城。皇上闻见,必然十分欢喜,加
官晋爵,指日可待。”看见这东光城真的已经咬进了嘴里,昊奉先的眼角都眯成了
一条缝,笑着朝耶律孤稳抱拳祝贺,又临时想起一事,道:“今日所见那守城的少
年宋人,只恐有些来历。若非家世显贵,他乳臭未干,那些宋人如何肯服他?以下
官之见,不若传令诸军,务要生擒那少年,或许有意外之得,亦未可知,不知都护
意下如何?”
他堂堂监军,耶律孤稳怎能这点面子都不卖,忙道:“便听监军处分。”
昊奉先笑着点点头,举起手来,正要令,却听到有人高声喊道:“报—”
他不由一愣,转过头去,便见一骑飞奔而来,直到二人跟前,欲待翻身下马,却从
马上滚将下来。旁边几个耶律孤稳的牙兵连忙过来搀起,众人才现他后背上中了
一枝羽箭,一件战袍,已是染鲜血。
昊奉先识得这是耶律孤稳派出去的拦子马,这拦子马向来都是数人一队,此时
却只回来一个,还身负重伤,必是遇敌无疑,心中正在吃惊,耶律孤稳早已跳下马
车,打开一个皮袋,往那拦子马口里灌了一口酒,过了一小会,那拦子马悠悠醒
转,见着耶律孤稳,挣扎起来行了一礼,道:“都护,南边有宋军!”
这却是众人已然料到的,耶律孤稳沉声问道:“有多远?多少人?”
“水6并进,算不清多少人马一属下遇见之时,已至二十里外,一眼望去
河上小船不下百艘,6上马军,当有数千骑!”
这拦子马说话之时,虽然虚弱,条理却甚是清晰,众人听到耳里,都是大吃一
惊。昊奉先愕然道:“宋军如何能来得如此之快?又为何马军不走河西,反走东
岸?”
但他话音刚落,便听有人喊道:“看!”
众人抬头看时,只见那永济渠上,果真密密麻麻,有百余艘小船顺流而来。此
时正是顺风,这百余艘船,都是张满白帆,顺流而下,当真是如飞也似的,才看还
是黑点,转眼便已清晰可见—那缘船上都站了士兵,船尾还有人击鼓,船中所立
旗帜,都绣着斗大的“何”字。河西的耶律信显然也已觉这支援军,未多时,便
有火炮掉转炮口,朝着河上打*炮,只见一颗颗石弹落到水中,激起好大的水花,却
不曾有一颗能击中那些宋船,眼见着辽军只能望船兴叹,宋船的战鼓倒击得更响
了。
“这一这一太快了一绝不可能一”昊奉先一双眼睛望着永济渠上,口
里仍在喃喃念叨,一时半会,都不相信这是事实。这些宋船虽小,但百余艘船,至
少也有数千之众,一旦进入城中,那想要再攻下东光,却是难了。
耶律孤稳却依旧十分冷静,沉声道:“传令,奋力击鼓。宋人援军还远,只须
尽快打开城门,攻下东城,援军来得再多,亦无济于事。”
昊奉先这才醒悟过来,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传令,先打开城门者
赏银一千两!”
但他的传令官还不曾将他的赏格喊将出去,耶律孤稳的脸色已变了一变,低声
道:“马蹄声!”
弘义宫诸将都是马背上长大的人,耶律孤稳说话之时,众人也都已听到马蹄之
声,一人说道:“听到这声音,不过一两千骑,怕他何来?”
但这话却是无法安抚众心了,人人心里面都清楚,宋人既来救援,便断然不是
数千人马,这水6之兵,想来不过是先锋而已。那水路的先锋至少便有三四千人
马,6上如何可能只有一两千骑?后面更不知有多少主力。以一敌二,他们自然不
惧,但倘若那只是宋军先锋,一旦被纠缠上,弘义宫真可能全军覆没—耶律信的
大军虽是近在咫尺,可隔着一条永济渠,便与远在天边无异。
耶律孤稳望望着南边天空中已然可见的扬尘,又望望城头,城上宋辽两军仍然
还在苦战之中,看着援军大至,宋军已接近涣散的士气,又振奋起来,苦守在城墙
上与辽军近身搏斗,一步也不肯轻退。而辽军原本都是骑兵,若然野战,这些个教
阅厢军真是不堪一击,如今却是困在狭窄的城墙上与宋人步战,苦战许久,眼见着
就要成功,却听见宋人来了援军,众人不明状况,将信将疑,气势却是大不如前。
城上面既然一时难分胜负,再看河中,那边守城的水军,已经在打开水门了!
权衡之下,耶律孤稳心中已萌退意,但却惧怕耶律信军法,又怕昊奉先不肯
因此踌躇不决,却听昊奉先已忍不住催问道:“如何?都护,可能战胜?”
耶律孤稳倒怔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昊奉先略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都护可知南朝有甚姓何的大将?”
耶律孤稳不料他问这个,愣了一下,一时却想不起来,却是旁边一个书记说道
“久闻有个叫何畏之的大理客将。”
“啊?!”昊奉先惊叫一声,“是他?”~
耶律孤稳却不曾听过何畏之的名声,奇道:“监军知道此人?”
“曾听归附的西夏贵人提过,乃与狄郡马一道守环州者。南朝平西南夷之乱
时,乃王厚手下第一大将。他既然来了,王厚必也来了一”昊奉先自顾自说道
耶律孤稳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见他沉吟一会,咬牙道:“敌众我寡,东光
既仓促不可下,都护,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耶律孤稳万万料不到昊奉先开口说要走,他心里面却还是惧怕耶律信的,犹疑
道:“恐犯兰陵王军法一”
“哼!”昊奉先不待他说完,已是冷笑一声,道:“攻不下东光,兰陵王自有
一屁股的烂事要收拾,却只怕没空来理会我等。况且是他料敌不明,不肯先用都护
良策,否则何至有今日之事?”
耶律孤稳终不过是一介武夫,这朝廷之事,他却是远不如昊奉先了。前者东光
将破,耶律信势必将威望更隆,昊奉先纵是萧岚亲信,口里也要敬重他几分:而如
今东光城已成一场泡影,耶律信闹了个灰头土脸,反害了萧阿鲁带一场惨败,倒是
萧岚、韩宝都是打了大胜仗—这于大辽固然不是好事,于萧岚却不见得不是一件
好事。此时此刻,昊奉先如何还会将耶律信放在心上?何况这又是性命效关的时
刻,他若全师而退,虽然无功,却也可将过错干干净净栽到耶律信头上。倘若打了
个大败仗,就算侥幸逃得性命,纵然辽主不加处罚,几年之内,却也难再指望有加
官晋爵的机会了。
见耶律孤稳还在犹豫,6上的宋军越来越近,昊奉先连忙又催道:“都护下
决断,若然朝廷见怪,只落在下官身上。”
耶律孤稳听他如此说,又见城上仍在苦斗,一咬牙,“罢!罢!鸣金!”
【1〕注:都护,本汉代军职,宋时常以此古称代指都部署。
【2〕注:此处包括家丁。
第三十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一之全)
冀州,信都城北门之外,数千骑具装骑兵挎大弓,持长枪,整整齐齐的布阵于
北门官道外的两旁,一面面赤红的大鹏展翅军旗与“姚”字将旗在风中猎猎飞扬
严整肃穆的军阵,绵延数里。唐康身着丧服,骑了一匹黑马,立在这军阵之中。他
的身旁,冀州知州、通判,还有自军都指挥使姚麟以下的云冀军诸将,按官阶高
低,依次而立。众文武官员,全是穿着白色的丧服。
这一天乃是绍圣七年八月十日,距离东光、冀州围解已经有半个多月。在有意
无意的一拖再拖之后,数日之前,辽主终于正式为宋朝太皇太后高滔滔丧,遣使
致哀,并向宋廷谋求和议。
经过事先的秘密交涉之后,辽国派来的致哀使,乃是辽国的北面都林牙韩拖古
烈,副使则是晋国公韩宝之子遂侯韩敌猎。因正副使节都是辽国亲贵,唐康等人早
接到宣台札子,虽处两国交战,然仍当以隆重礼节相迎:而此时驻节阜城的中军行
营都总管王厚又行文冀州,要让韩拖古烈与韩敌猎南下之时,“一观军容”。因
此,唐康和姚麟才有意排出这么大的阵仗,其意自然是向辽使示威。
但其实无需如此仗阵,辽人亦已能感受得到宋军的“军容”。
七月下旬何畏之以空船大布疑兵,水6并进,增援东光,不仅惊走耶律孤稳
攻打东城的耶律信也不曾料到宋朝援军来得如此之快,他知道东光已难攻取,而宋
军主力不久就要大举北进,次日便退兵解围,下令诸部大掠永静军诸城后,包括已
经到达信都城下的韩宝部在内,所有人马全部退回深州、河间休整,准备与宋军主
力决战。
耶律信退兵之果断,让冀州、永静诸将都大感吃惊。但其实这亦是迫于形势
不得不然。辽军南侵已经过三个月,一切粮草,全靠着国内供应,而对于缺少经
验且粮道并不安全的辽军来说,河间、深州一线,便已经是他们补给线的极致了。
这自然是辽国君臣事先所不曾想到的,然而他们到底也不可能摆脱这一条战争的铁
律—他们的运粮车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他们军队攻击范围的极限。既然
知道攻不下东光了,就算心里再如何的悔恨与不甘,耶律信也不会为了一时的脸面
与意气,莫名其妙的栽在东光城下。
事实也证明他的退兵是十分正确的决定。
一直稳居大名,即使拱圣军全军覆没、深州陷落也不曾惊院的石越,在得知神
射军溃败、东光告急之后,终于再也沉不住气,下令集结在大名府的西军主力数道
并出,提前北上。同时又急令奉调经水路前往河间府的铁林军都指挥使张整,抛下
猫重大船,轻舟急进,援救东光。仅在何畏之进入东光两日之后,铁林军也乘船抵
达。紧接其后到达东光的,还有神!营第二十营【第二十营是宋朝组建
最晚的一支纯火炮部队,配有四十门新铸克虏炮,后装子母铣的灭虏炮上百门,全
营校尉节级共六百余人,随军厢军、民夫千余人,骡马四百余匹,虽然迟至绍圣七
年六月中旬才正式成军,但因军中将士多是自各营抽调,不少武官甚至参加过宋夏
之战,经验丰富。石越原本是调其去增援仁多保忠的,因此也是走水路,并有战船
护送,行舟度,较运送铁林军的民船更快,只是不想仁多保忠先遭兵败,结果先
被遣来支援东光一倘若耶律信在东光城下再迟延两日,攻克东光固然无异于痴人
说梦,能否全身而退,只怕也是未知之数。
而只比神!第二十营晚了三天,中军行营都总管司的前锋龙!军便在种师中的
统率下,到达冀州。此后数日,姚麟的云翼军、贾岩的威远军先后抵达冀州:苗履
的宣武一军也与张整的铁林军合兵一道,大摇大摆进了河间府:连慕容谦的横山蕃
军右军也赶到了真定。到八月初,当王厚亲率雄武一军与张蕴的神!第十营抵达阜
城之时,宋军的声势,也达到了自开战而来前所未有的顶点!
仅仅王厚的中军行营都总管司辖下,不仅有包括雄武一军、镇北军、神射军残
部以及东光厢军、冀州与永静巡检在内的近三万步卒,还有包括晓胜、龙!、云
翼、威远、镇北、横山蕃骑六军将近四万骑兵!在一个战场上一次聚集近四万骑
兵,这是自宋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景象,甚至可以说上溯到晚唐五代,中原王朝
也从未有过如此盛况。如此兵威,不仅宋人没有见过,连对岸的契丹人在看见冀
州、永静之间的平原上到处都是战马之时,也深感震惊。
除此之外,王厚鹰下还拥有令辽人无法想象的火器部队。仅仅配署给雄武一军
的便有一百五十门大小火炮与数百名神!营将士:而张蕴的神!第十营在宋军神!
营中更是以精擅火炮而赫赫有名。自冀州至永静,宋军的城池、营寨中,一共有三
百多门火炮,其中克虏炮占到一百三十二门!
而王厚看起来也并没有隐藏实力的想法。
便在八月五日,辽主御驾亲临深州,黄河北岸到处欢声雷动之时,早就在武邑
集结待命的神!第十营与第二十营忽然对着对岸的武强开炮,九十门克虏炮与一百
门多灭虏炮一齐开火,自清晨一直打到黄昏,炮声之大,连深州城都清晰可闻。
这一日的炮击,自然并无实际意义。克虏炮的真正有效射程,平射不过一里
仰射最多三里—实则要想形成有效杀伤,便是仰射,也只好在两里左右,打到三
里,即便击中,亦已无力。至于灭虏炮,射程更近,最大射程也不过一里有余,有
效射程不过二三百步,仅与神臂弓相当—这灭虏炮与河间府城墙上的那些后装子
母铣火炮并不完全相同,事实上后者只是灭虏炮的过渡炮型,这种由高太后亲自定
名的“灭虏炮”,牺牲了射程,换来的是可以快装填炮,每次能打出百余枚甚
至数百枚铅子,更妙的是,它方便运输,可攻可守,造价又相对适中,因而被宋朝
枢密院寄以厚望,被认为是可以一举取代抛石机与神臂弓的火器。但以它的射程
隔着黄河,自然更加不可能对武强城形成什么威胁。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
编”,何况宋军的这次炮击,甚互阵鲁镐都碰不着。因此,这完完全全只是一次示
威。
但是,这次示威却似乎真的吓到了辽主。
辽主次日便亲至武强劳军,他登上武强城楼,远眺黄河之南,亲眼目睹黄河南
岸连营数十里的兵营,遍地的战马与骑兵,还有数百门令人望而生畏的火炮,许久
默无一言。当日他便返回河间,只过了一晚,辽国便为高太后丧,遣使致哀议。
唐康原以为石越断然不会接受议和。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不仅石越欣然接收,便是王厚坐拥步骑七万余众,兵
强马壮,也无丝毫进取之意。王厚自到了阜城后,便要求诸军修缮营垒,坚壁以
待。他将晓胜军调至东光休整,改以云翼军驻冀州,龙!军与两个神!营驻武邑
他亲率威远军与雄武一军驻阜城。又夺了仁多保忠兵权,调走听命于唐康的横山蕃
骑,将神射军、横山蕃骑与镇北军混编为一军,统归何畏之统辖,驻于北望镇。如
今唐康孤身在冀州,仁多保忠孤身在武邑,两人虽然名义上仍是当地官爵最尊贵
者,但是姚麟与种师中如何会听他二人节制?
仁多保忠是败军之将,倒也罢了。他也不愿意在武邑自讨没趣,趁着韩拖古烈
与韩敌猎南来,他便讨了个差使,陪着这两位辽使,准备先回大名。伯唐康自认是
有功之臣,况又是野心勃勃,岂能甘心这么着被赶回大名府?而且他在枢府有年
固然得罪不少人,却也同样种下过不少的恩情,譬如龙!军的种师中,便与唐康是
极好的交情,威远军的贾岩,更是受石越知遇之恩,与唐康也是莫逆之交一这些
人任摊上一个,资历又浅,官职又低,又有人情在前,唐康若去了,纵不能将兵权
拱手相让,也不免要对他言听计从。只是王厚实是个厉害角色,嘴里什么也不说
却不动声色的将他按在了惟一他差使不动的姚麟身边。虽说就算念在他几次三番去
救深州的份上,姚君瑞也免不了要给他几分面子,但云翼军的事务,却是半点也不
容旁人插手。而唐康也并不敢放肆,只能暗自忍耐着在冀州继续呆下去。
便在等候韩拖古烈一行之时,唐康还忍不住朝冀州城的城楼上看了一眼。
就在两天之前,那城楼之上,还挂着武骑军都校荆岳的人头!
肯定这桌票。
宋自太祖皇帝以来,对统军将领最为严厉的处罚。
当日荆岳触敌即溃之后,不敢返回真定,一路南逃,跑到了赵州城下才停下
来。这些武骑军的溃兵,御敌无能,残民有术,竟然在南逃的过程中,烧杀抢掠
赵州百姓虽然已有许多南撒,但留守的仍然不少,却不料受过辽军几次掳掠后,竟
又遭了武骑军这道灾。幸好赵州知州与通判颇有智术,荆岳一到,二人便大开城
门,奉上酒肉牛羊劳军,温言相待,荆岳也不疑有他,只率数十亲信进城,结果当
晚被二人灌得大醉,数十人全被绑了起来,丢进牢里。然后二人紧闭城门,亲自登
城守御,城外武骑军群龙无,却也没有多少做贼的胆子,顷刻之间就作鸟兽散。
赵州知州随即遣人急报宣台,石越闻讯大怒,一面给朝廷写奏章,一面就派了一名
使者,持节至赵州,便在平棘将荆岳以下四十余将校全部斩了,并令这使者带了这
荆岳等数人的人头,在河北诸军州“传示众”。
大宋朝的统军将领们,可还真的从未想过会有如此严厉的刑罚。
荆岳的罪名不过三条:临敌怯懦、败军辱国、残害百姓。而他却是堂堂正六品
上的昭武校尉!而且还是统军大将。若依惯例,至多不过贬官流放。哪想到石越竟
然不请旨便行军法给斩了,还传诸州示众。
据说此事传到注京,亦是一片哗然。
然而自东京最后传来的救令,却是认可了宣台的处罚。皇帝不仅下旨褒奖石
越,还严厉警告诸将以此为戒。枢府在真定、赵州诸府州颁下榜文,凡武骑军溃逃
将士,至八月二十日前未至各官府良篇者,皆以通敌论。又下救令,荆岳以下至各
营主将、副将、护营虞侯,全都归案处死,家属流三千里。
不但武骑军诸将被严厉处罚,连兵败的渭州蕃骑主将刘法也受重责,刘法被降
职为从九品下陪戎副尉,戴罪军前听用,渭州蕃骑由慕容谦另行择将统领。甚至连
慕容谦也未能幸免,由游骑将军降为游击将军。
可以说束鹿之败,真正震动河北的,倒不是慕容谦的兵败,而是兵败之后朝廷
与宣台对统军诸将的重责。左军行营都总管司诸将中,只有两个人异常幸运:武骑
军副将振威校尉王瞻虽然先败,然而事后经王瞻上表自辩,被认定所部是得到慕容
谦撒兵的命令后才撒退的,他并无过错,兼之他杀敌与损失大体相当,王瞻不仅没
受责罚,反而以振威校尉权领武骑军主将之职:刘延庆更是作战勇猛,射杀辽军大
将,天子特旨,晋升为致果副尉,改任横山蕃军都行军参军。
但在这个时候,至少在中军与右军两个行营中,没有几个人去关注王瞻与刘延
庆,大概所有的统军将领,都很难忘记荆岳那颗用石灰处理过的人头。
所有的人,都在感受着时代的变化。荆岳的那颗人头,意味着五代以来中原王
朝的骄兵悍将传统,已经彻底结束。
在这样的时刻,唐康是很识趣的。他绝不会蠢到此时去触霉头。尽管他无法理
解,田烈武在河间坐拥步骑近五万大军后,斤倒坐视着辽主在半个河间府来去自
如,竟连袭扰辽军的心思都收了起来:慕容谦就更加象是被打掉了锐气,在横山蕃
军步兵抵达后,按理说他应该军势复振,有一点兴兵复仇的意思,然而他却龟缩于
镇、定之间,毫无东顾之意。
任人都看得出来,辽军已经无力继续南下了。
而大宋在河北自东至西马步十三四万之众,却在行坚壁高垒夕策,甚而堂而皇
之的与辽人议起和来。
唐康突然很想回大名府,当面问问石越,他还记不记得他的“绝不议和”之
誓!尽管他心里面也明白,凡是身居石越那个位置的人,大概都是将背誓当家常便
饭的。他若去指责他们,他们自然会有另一套大道理等着回复他。
“议和!议和!议个鸟和!”唐康在心里面啤了一口,忽然一夹马肚,掉转马
头,朝冀州城内驰去。
“都承!”“唐参谋!”冀州知州与通判万料不到他来这一手,院得在身后大
叫,伯唐康头都不回,早已驱马消失在城中。二人转头救助的望向姚麟,却见姚麟
正目无表情的望着北边,身子连动都不曾动过。
同一天。
大名府,三路宣抚使司行辕内,溪园。一座石亭之内,亭中的石桌上,摆放着
各色时鲜水果与点心,石桌两旁对坐着两位四五十来岁的白袍男子,两人身后,各
站着一位青衣侍从,都是低着头,叉手侍立。在石亭东边,离亭约五六步远的水池
之畔,还有一个中年白袍男子,正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垂钓。这年八月上旬的大名
府,炎热并未完全消退,这溪园之内,树木成荫,清风徐来,好不清凉,若非石亭
之外,到处都是身着铁甲,荷戈持矛的!士,真让人有人间仙境之叹。
“想来子明垂相当已猜到我的来意?”坐在亭内下的一个男子,端起面前的
玉杯,轻轻的哦了一口冰镇酸梅汤,又将杯子放回桌上。他说话之时,一双锐利的
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坐在他对面的石越。
“师朴一”石越回视着这位与自己同为遗诏辅政之臣的参知政事、兵部尚
书,默然一会。能让韩忠彦亲自来做钦差,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如今之事,莫
大于与辽国的议和。“是皇上不准么?”
“是。”韩忠彦微微点了点头,“皇上不肯与辽人议和,想叫垂相不要接纳辽
使。”
“如此,皇上只需遣一介之使持诏前来,便足矣。”石越淡淡说道,“劳动师
朴前来,想来此事仍有转圈。”
韩忠彦不置可否的笑道:“军国大事,有时只凭着公文往来,却也说不太清
楚。故此我特意来问问垂相的本意。到底是真议和,还是假议和?”
“真议和又如何?假议和又如何?总之都是议和。”石越笑道:“苟能制侵
陵,岂在多在杀伤?所谓‘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能不动兵刀,便将
辽人赶出国土,使百姓得以重返家乡,安居乐业,又何乐而不为?”
“若是如此,只恐皇上不肯答应。”
“只须是为国家社视有利,只要我们做臣子的苦谏,皇上年岁虽小,却极圣
明,必能从谏如流。”
“若两府皆不愿意议和呢?”
“这又是为何?”石越愕然望着韩忠彦,道:“只须条款合适,持国垂相【2〕必肯议和。”
韩忠彦摇摇头,沉声道:“吾来之前,持国垂相曾让我转告子明垂相:此一
时,彼一时。”
“这又是何意?”
“攻守之势异也。”韩忠彦望着石越,他虽心里认定石越只是装傻,却也不得
不先把自己的想法交待清楚,“八月之前,官军屡败,任谁也不能保证局势会到何
种地步,议和不得不成为一个选择。但如今我军兵势复振,更胜过往,而辽人师久
必疲,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中智以上,皆知辽人兵锋已止于深州,再难进半步。
而我大宋却有十余万大军以逸待劳。他倾国而来,若是所向披靡,自然万事皆休
可既然奈何我不得,那就容不得他说战便战,想和便和!当年真宗之时,我兵甲不
修,文武多怯懦,便有千载良机也抓不住,只好忍痛议和。可如今岂是真宗时事?
御前数次会议,皆以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昔日汉武帝马邑不能击灭匈奴,最后
不得不劳师远征漠北,落了个全国户口减半的惨淡结局。我山前山后诸州沦陷已
久,朝廷久有规复之志。然与其做北伐这等事倍功半之事,倒不如抓住眼下的良
机。既然要一决胜负,在自家土地上打,胜算总大过在别人的地盘上打!”
“两府诸公果真皆如此想?”
“如此大事,我岂敢妄言?”韩忠彦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子明垂相远在北
京,不晓朝中情况,或有顾虑,亦是常情。故此我才特意前来,要讨垂相一句实
话。”
石越正容点头,笑道:“既如此,我也放心了。师朴莫要见怪,注京非是守得
了机密的地方。”
“如此说来?”
“兵者诡道也。”石越笑笑,道:“前者王厚献策,道如今之势,辽人利
我军利久。但以人情来说,辽军自南犯以来,屡战屡胜,几乎未尝败绩。他打的胜
仗,自契丹建国以来算,也都是排得上号的大胜仗。只是不料打了这许多硬仗,我
军反倒越战越强,人马越打越氮2如今马步已达十余万,他出师三个多月,人马疲
惫,士卒必生归心,明知再无力进取,可要就此退兵,如何可以甘心?况且他虽然
无力继续南犯,却只是因粮草难济,人心思归,并不是真的惧怕我军。相反他打了
这许多胜仗,更免不了有些骄气。战场上得不到的,不免便要生些痴心妄想,想要
靠使节得到一”
“所以王厚之策,便是将计就计。辽人想要议和,我便与他们议和。他在大宋
多呆一日,便要多耗一日的钱粮,士卒的战意也更加消退一分。我们一边高壁深
垒,示敌以强,既不给辽人决战的机会,亦可打消辽人谋求决战的信心:一面却又
与之虚与委蛇,派出使者交涉议和,只是这议和之事,既要令辽人相信我大宋是真
心议和,又要在条款上慢慢拖延。拖得越久,对大宋便越是有利。”
韩忠彦原本便不如何相信石越议和之心,但这时听到他亲口说明,这才总算将
一颗心彻底放回肚子里,笑道:“如此便好,我亦可回京说明一”
他话音未落,却听此前在亭畔垂钓的男子高声呼道:“参政万万不可!”韩忠
彦几乎被吓了一跳,却见那人丢了钓竿,快步走到亭边,拜倒在地,道:“下官何
去非,叩见韩参政。”
“你便是何去非?”韩忠彦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认得何
去非这样的小官,只是先前看此人在水池边悠然垂钓,他只以为是石越的什么亲信
护!,不料却是府中漠臣。韩忠彦也是很精细的人,见石越对何去非如此优容,便
已知此人在石越身边,颇受重视。因又说道:“起来说话罢。”
那何去非连忙谢过,起身又是长揖一礼,方说道:“恕下官无状,参政方才说
要回京说明,此事万万不可。”
“这又是为何?”韩忠彦笑道:“莫非你以为两府诸公尚守不住机密?”
“不敢。”何去非欠欠身,道:“只是参政断不可小瞧了辽人。”
“难道你疑心两府之内有辽人细作?”
“不敢。”何去非连忙摇摇头,道:“下官倒不相信辽人通事局如此神通广
大,只是注京之内,必有辽人细作,却是无疑的。”
“那又有甚要紧?”韩忠彦笑道:“难不成辽国的中京、上京,便没有我大宋
的细作么?”
“只因辽主与耶律信,皆是聪明睿智之辈。便除此二人之外,如今北朝朝廷
中,才俊之士,亦为数不少,断不可轻易之。参政试想,若是两府诸公,皆知道这
是假意议和,那朝中便不会有反对之声音—细作将这些传回辽主那儿,那辽人如
何肯信?”
韩忠彦这才明白何去非担忧之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不由哈哈大笑,点头
对石越道:“这倒的确不可不防。我大宋朝廷之中,事无大小,的确都免不了要有
议论不同者。这和战大事,若说众口一辞,却是说不过去。不过咱们不可以找几个
人演双簧么?”
何去非欠身道:“若是演的,便免不了会露出破绽。两府诸公,何人主战,何
人主和,终泊辽人心中都有些主意了。若是某人举止反常,便易启人疑窦。况且皇
上年幼,即便两府诸公能演好这场戏,总不便叫皇上也一”
他这话虽吞吞吐吐,但韩忠彦马上便也明白石越担心的斟十么事—他害怕皇
帝年纪太小,管不住嘴巴,泄露了机密。但这番话,石越自然不便说出来,所以要
借何去非的口来说一说。
这番担忧,亦不能说是祀人忧天。韩忠彦心下计议,又望着石越问道:“那么
子明垂相之意是如何?”
石越听到韩忠彦点了名的问自己,便不好再叫何去非来回答,当下笑道:“窃
以为此事便是师朴与持国垂相、尧夫参政知道便可。”
“那皇上那一”
“欺君乃是大罪。然事有经权,祖宗社视才是大忠,说不得,只好先瞒上一
瞒。待事后,吾辈再向皇上请罪。”石越淡淡说道:“陛下虽然年幼,然毕竟已有
贤君之象,必不责怪。若果有罪责,越一身当之。”
韩忠彦想了想,点头道:“垂相言重了。此事便依垂相的十意_既如此,我也
不急着回京,只修书一封与持国垂相、范尧夫,说明此事。皇上的诏书,便由下官
担了这个责任,就当是下官瞒了下来,垂相从不曾见过这诏书便是。然后垂相与下
官再分头上表向皇上讲明议和之利有持国垂相与范尧夫在澎乎应皇上纵小有
不愿,最后多半还是会答应。”
石越万料不到韩忠彦肯替自己分担责任,他原本还忧虑这样做法,得罪小皇帝
太深,但韩忠彦是小皇帝愿意信任的人,有他出面,他压力自也是小了许氨:因此
亦不由得大喜,抱拳谢道:“如此真要多谢师朴了。”
韩忠彦连忙抱拳回了一礼,道:“子明垂明何必见外?论公这是为赵家社视
论私你我也算是一家人。说起来,倒还有一件私事,要与垂相商量。”
“师朴请说。”
韩忠彦笑道:“是有人请我作伐,为的是我那外甥女的婚事一”
但他话未说完,便已被石越笑着打了个哈哈打断,“师朴,这事却由不得我做
主。”
韩忠彦一怔,却听石越又说道:“不瞒师朴,我与令妹膝下便只此一女,自小
便娇宠惯了,令妹更是视若掌上明珠,日夜便担心她出嫁之后与夫婿不能相得,故
此许下愿来,要让她自己择婿。只是小女顽劣,如今进士都不知看了几榜,竟没得
一个入她眼的。我与令妹,为此头都不知掉了多少。我虽不知师朴说的是哪家小
舍人,然这事还是先与令妹说去,待小女点了头,我再看不迟。要不然,我虽看了
满意,她却不答应,白白让我着急一场。”
韩忠彦看着石越愁眉苦脸的样子,又是惊讶,又觉好笑,却也不便相强,只好
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既是如此,我便回京再去找我妹子商量。只是垂相,这
事却也不好久拖。过得三年,皇上便是要选妃了,我在京时,颇听些闲话,道是皇
上看中了我那外甥女。虽说自古以来,后妃之选,都是太后做主,也由不得皇上
况且这些闲话也当不得真。但终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外甥女年岁也到了,早
该适人,不如便此釜底抽薪,免了这个后患。”
韩忠彦这番话,当真是如平地惊雷一般,石越素知韩忠彦并非胡乱说话的人
他既然提起此事,那便再也不能等闲视之。但他身居高位已久,心中虽然吃惊,脸
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只是轻描淡写的笑道:“师朴说笑了,我大宋又不是汉唐,便
是我想做皇亲国戚,也没这个福份呢。只须太后在一日,这后妃,只好向开国功臣
家寻,别家再如何痴心妄想,亦不可能。”
韩忠彦哈哈一笑,却也不再多说,笑道:“垂相说得是。听说这次辽国的致哀
使是韩拖古烈,此人亦是一时俊彦,可惜未生在我大宋。垂相可知他吹得一手好笛
子,只不知我能不能有此耳福一”
【1〕按:熙宁军制改革时,宋廷建神!营共八营,每营十指挥,每指挥2
oo人。神!营为直隶殿前司之器械部队,平时分驻四方要塞,兼受各府州长吏辖
制,战时则隶各行营主官直接调遣指挥。此详见《新宋·权柄》之相关章节。至宋
辽之战前,宋廷已增建神!营至十八营。至战争开始后,宋廷又增建两神!营,第
十九营即往河东援昊安国者。加上此处援东光者,神!营已有二十营矣。然各营所
配署器械不尽相同,有火炮者不过十之三四,兵员亦未必皆有满额十指挥,此亦古
来军队展中之常事,故者不必以为宋之神!营兵员已达四万之众。如前文所
叙,新建神!营或只有火炮数门者,其兵员自亦不过数百而已。又,战前宋朝神!
营之部署大体如下:京师9、西京1、陕西9、益州1、河东2、河北5、京东西
1。然宋时交通不便,神!营器械皆笨重难运,不仅如驻守陕西之神!营,现实上
断难支援河北之作战,便是京师、河北、河东之诸营,亦以协助守城为主,若非事
先准备筹划数月,仓促之间,亦难以机动。如河北虽有5营,然其中两营固守大名
府防线,乃大名府防线之重要构成:又有两营分守河间、真定二府,非可轻动:余
一营散布河北沿边诸城寨之中,更难声援。如此部署,宋廷非不知其弊,然河北门
户洞开,又兼平原广阔,无必经之道,无可守之险,与陕西情势大不相同,其势不
得不然,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者。故宋廷可用于机动之神!营者,若非新建
便只能是京师诸营。
【2〕注:韩维字持国。
第三十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二之全)
虽然唐康对议和颇有腹诽,以至于韩拖古烈一行途经冀州之时,竟托病不见。但命运却仿佛在故意捉弄唐康,韩拖古烈前脚刚走,从大名府又传来命令,与辽人的秘密接触,正式搬上了台面,两国使节谈判的地点,便定在武邑县。韩拖古烈是要前往汴京对高太后进行礼仪上的祭奠,并向宋朝皇帝呈上国书,辽人显然有点等不及,要求同时在冀州或者永静军对和议的条款进行交涉。而石越竟也爽快答应。辽国派来的谈判使者是耶律昭远为的三人,而宋朝这方面,因唐康有出使辽国的经验,宣台选中的使者,便是唐康与吴从龙。
唐康心里面虽然老大不乐意,却又不敢抗命,只好硬着头皮前往武邑。本欲以等待吴从龙为名在武邑多拖延几日,以待朝中生变——这在唐康看来几乎是一定会生的事情——但没想到吴从龙对这差遣十分卖命,竟是昼夜兼程赶来,还带来了宣台想要的和议条款。
在看到石越想要得到的条件之后,唐康几乎是目瞪口呆,若说此前对石越同意与辽人议和还有些许怀疑的话,此刻也是荡然无存。在唐康看来,石越提出来的条件,辽人实在没有理由不答应的。议和肯定能够成功,难怪吴从龙如此高兴与卖力——按宋朝的惯例,他办成这等重要差遣,回朝之后,必定高升。这等于是将一件天大的富贵送到他手上,他如何能不喜出望外?
然而唐康对这桩“富贵”却是没什么兴致,若非是石越的亲笔札子,他多半会托病拒绝,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想到石越要求的条件——辽国退兵并归还一切被掳百姓财物,罢免耶律信,两国重申熙宁年间之誓书,永为兄弟之国?并互遣皇子为一名为质——唐康心里面便平生满腹的怨气。
因此,当唐康与吴从龙在武邑见着渡河而来的耶律昭远之时,他心里面想的尽是战事结束之后,便要辞官去国,到南海诸国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是,让唐康无论如何都意料不到的是,看起来几乎是可以一拍即合的两国议和之事,在头一日,却是当场便闹了个不欢而散。
如此结局,吴从龙固然有些呆若木鸡,仿若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冰水;而唐康也是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暗喜。
辽人不仅完全无法接受石越那在唐康看来几乎是委曲求全的开价,而且还开出了一份让唐康觉得简直是荒谬之极的要价——辽国要求宋朝放弃对高丽的宗主权、并“赠送”辽主黄金五万两、白银五十万两、缗钱二百万缗、精绢两百万匹——比起之前唐康曾风闻的要价,更高出了一百万缗缗钱。
唐康过文书,当时便拂然大怒,将文书掷还耶律昭远,转身就走。而那边三个使节,除了耶律昭远外,另外两人看过宋朝要求的条款,同样都是满脸怒容,并出言不善——为着谈判的需要,唐康与吴从龙商议之后,交给耶律昭远的条款,除石越的要求之外,又加了好些条,诸如:辽国赔偿宋朝损失计黄金一万两、白银一百万两,许以马匹牛羊折价偿付;沿界河以北五十里不得驻军耕种放牧渔猎;辽国放弃对高丽之宗主权:割让辽国占领之河套地区予宋朝……
在唐康看来,这都已经是让辽人占了极大的便宜。然而在辽国的使者眼中,这却无异于羞辱。
若非吴从龙与耶律昭远从中竭力转寰,和议几乎就此夭折。
最终,双方的初次正式交涉,由吴从龙与耶律昭远做主,双方勉强达成一致,各自回去酌情让步,次日再议。
然而第二天的谈判,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辽国做出让步,愿意重新接受熙宁之盟,互遣皇子为质,并将“赠送”辽主的钱帛削减一百万缗。但其余诸条,一条也不肯答应。吴从龙则和唐康商议之后,不再要求辽国放弃对高丽之宗主权,同意将辽国的赔偿削减五十万两。
双方分歧之大,看起来根本无法弥合。
只是因为吴从龙与耶律昭远仍然在竭尽全力的努力,这谈判才勉强维持了下去。
但从第三日起,唐康便干脆不直接参预谈判了。而辽国那边的情况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从这天开始,便只有耶律昭远一个人过来,与吴从龙交涉。唐康知道,对于吴从龙来说,是战是和都是无所谓的,就算他心里有什么主张,那也是次要的。他此时大概也已经渐渐熄了做“和议功臣”的心思,只是能够参与甚至主持对辽国的谈判,这对于吴从龙来说,依然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把握,即使和谈不成,若他表现突出,日后仍是极重要的资历。而耶律昭远,唐康也早就认识,在辽国朝廷之中,他是主张与宋朝维持和平通好的文官阶层的代表之一。仅以谈判的这两个人来说,他们都是抱着想要达成和议的期望的。只是,仅仅靠着谈判者的诚意,是无法拉拢宋辽两国之间的巨大分歧的。
每天晚上吴从龙都会来找唐康商议,汇报白天的进展,认真的讨论哪一条可以继续让步,分析辽国君臣的心思,猜测他们真正的底线,撰写报告宣台的节略……谈判本来就是十分艰苦的事,尤其是自熙宁以来,宋辽两国之间的大小谈判数不胜数,双方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尽管分歧很大,而且事实上二人主持的谈判还要受到远在大名府的石越的遥控指挥,他们的实际权力小得可怜,但吴从龙并无半点抱怨,仍然假设辽国只是漫天要价,双方最终终可达成一致。
这种克尽职守的态度让唐康都不禁动容,想来耶律昭远或许也是抱着与吴从龙差不多的心思……但唐康自认为自己是无法做到这一点,他每天都在武邑的诸军营寨中流连,整日的与龙卫军、两个神卫营的大小武官厮混。不是与种师中喝酒,便是找张蕴下棋,又或是在军中打马球、看相扑——这都是绍圣时大宋军中最时兴的娱乐活动之一。自从辽军渡河攻入永静军,当地百姓许多逃难不及,都被辽军掳走,如今武邑一带,几乎是十室九空,因此当地除了驻军便是随军的民夫,唐康也别无他乐,只好和一帮禁军校尉混得厮熟。以唐康的身份,武邑的禁军,自种师中、张蕴以下,谁不巴结?他既肯折节下交,出手又十分阔绰,众人自然更加拼命奉承,因此自到武邑,唐康倒也自得其乐,竟比在信都更快活十分。
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之间,唐康便已在武邑过了七天的太平日子。这一年的秋分也已经过去了十天,在深、冀、河间一带,一年之间那为数不多的秋高气爽的日子,眼见着就要结束,再过四天,便是寒露,天气便要开始渐渐转冷。掐指一算,至立冬也就是一个月多点了。
从气候来说,天气转冷,其实对于辽军要更加有利。而且战争的僵持不决,对于宋朝最不利的,还不在军事方面,而是在生产上——秋分前后原本是种植冬小麦的时间,然而受到战乱的影响,差不多有半个河北,田地完全荒芜。如此广大的产粮区整整一年没有收成,宋廷要面临多么沉重的赈济压力,是可想而知的。处置稍有不当,便会形成群寇蜂起的局面。尽管不能说辽国便不受影响,数十万的壮年男子长年征战不归,即使是纯游牧民族,在生产方面也是一个灾难,更何况辽国已经并非纯粹的游牧之国。然而相对来说,仍然是宋朝蒙受的损失更加巨大。毕竟战争是在宋朝的国土上进行,而辽军又是出了名的所过之处,砖瓦无存。
不过,看起来这些牺牲宋廷已经做好了承受的准备。从后方,开始源源不断的运来秋冬的棉衣与鞋子,宋廷以各种利益为诱饵,鼓励商人将棉花、秋冬衣鞋运往汴京与河北,以保障军队与灾民的供应,但即便如此,过冬物资仍是供不应求。此事还导致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因为宋廷从各地半强迫性的采购了大量的棉花,更导致了全国性的棉花紧缺,皇帝被迫颁布“种棉诏”,下诏全国各州县强制推广种植棉花,形成自熙宁以后的第二次种棉潮,从此彻底改变了宋朝的纺织品供应结构。
但在绍圣七年八月二十一日的武邑,唐康对于这些事情,都没有太深的感受。他只知道,托石越极度重视后勤补给的福,武邑的驻军居然在八月中旬便全部领到了秋衣,而为了赶在河水结冰前运送更多的粮草,御河的运能更是几乎被宋军使用到了极限——如今的大宋,已非熙宁之时,更不似绍圣初年,现今决定前线粮草供应的,不是产量,而是宋朝的运输能力。
因为十几万人马能穿暖喝足,王厚又更加变本加厉的推行着他的高垒深壕之策,各军的营寨,都扎得象一座座堡垒似的,寨门都是用合围粗的大木造成,其间偶有辽军小队人马过河挑衅,宋军虽然也出动骑兵驱逐,但王厚严令各军追击不得渡河。龙卫军有一个副指挥使率兵追击辽军,深入深州地界十余里,带了十几个级得胜而回,结果刚到营门口,便被王厚遣人全部逮捕问罪,自那副指挥使一下,所有军官全部处斩,传檄各军示众,连普通的百余名节级士兵,亦被杖责。更令诸军愤怒的是,王厚还将那个副指挥使的人头遣使送至深州韩宝帐中,申明宋廷愿谋求和好之意。虽然次日韩宝便也立即投桃报李,送了个人头过来,声称是率军渡河骚扰的辽将级,然这边宋军之中却是无人肯信,众将校全部憋了一肚子气,只是畏于军法,敢怒而不敢言。唐康曾将此事详细禀报石越,不料换来的却是一顿极严厉的训斥,石越亲笔回信,警告唐康,除非王厚有谋反之心,否则他纵是阵前斩了姚麟、种师中、贾岩,唐康亦不必向他报告。并称他已给王厚下令,若唐康敢有违王厚节制,便让王厚先将他斩于军中,然后再上报。更让他尴尬的是,石越还将这封信分别抄送给了王厚以下诸统军大将,并令王厚宣示诸军,“咸使知闻”。
这个令人不快的插曲,更进一步巩固了王厚在军中的地位。各军将领不料石越如此信任王厚,自姚麟以下,见着王厚都不敢抬头。
而王厚也更加恣意自得,每天在军中置酒高会,以犒劳诸军为名,往来冀州、永静各军之中,所到之处,必宰杀猪羊,赐酒军中,每天仅要杀掉的羊,就多达上千头。诸将凡言及攻战之策,他就只管用大话搪塞了过去:喝到高了,更会时不时漏出几句“归期不远”之类的话来;又常说什么“大事自有两府诸公安排”;甚至连提到辽国,也只称“北朝”,连句“胡虏”都不曾说过……
可石越与王厚纵是如此忍气吞声,辽军不耐烦的情绪仍是越来越明显,过河挑衅的小股骑兵,也越来越多。因为每次这些挑衅的辽军都很容易被宋军击败,而且他们的所乘之战马也有瘦弱疲劳之态,宋军中许多的中级武官也越来越看不起辽军,许多人都相信辽军已然“师老”,宋军绝对有能力击而破之。若非西军自熙宁以来,极重纪律,军中阶级鲜明,无人敢犯,又有一个前车之鉴摆在面前,只怕已不知是什么局面。
唐康也是个极聪明的人,这七天之中,他外表无所事事,但是心里不知多少次怀疑石越与王厚是假议和、真拖延,然而唐康心里也很清楚,他能猜到的事情,绝对瞒不过耶律信,不管宋朝是真议和假议和,辽国君臣绝不会傻傻的被石越与王厚牵着鼻子走,他们心里面必然也有几个时间点,如若到了那个时间,仍然议和不成,辽军必然也会有所举动。而宋廷这一边,涉及和战大事,朝廷中更不可能没有半点争端。但是,尽管有这些怀疑,让唐康始终弄不明白的是,石越与王厚,以及宣抚的众谟臣,同样也是一时人杰,他们同样不可能不知道辽国君臣绝不肯被他们轻易牵着鼻子走这件事……
既然无论如何都难辨真假,唐康便干脆耐心的等待。
等待该生的事情。
在某一天,就算是耶律昭远,也会彻底失去耐心。
在某一天,他收到的邸抄中,会报道朝廷中关于和战的争论,以及最关键的,皇帝与御前会议其他成员的态度!
他仍然有一个让王厚可望而不可及的身份——他也是御前会议成员。总有一日,朝廷会问到他的意见。
而且,这些应当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在这七天的谈判之中,他和吴从龙不断的接到宣台的指示,吴从龙几乎每天都会奉命向耶律昭远做出或大或小的让步,到八月二十日时,他们就已经退到了最初石越所划定的底线了。而辽人的让步却极小,数日之内,双方其实只达成两个共识——“熙宁誓书”为日后两国关系之基础;不将对高丽国的宗主权问题归入和议之中。但分歧却是根本性的,尽管耶律昭远松口表态,辽国要求宋朝“赠送”辽主的钱帛数目仍可商议,表面上看双方达成和议的障碍越来越少,可唐康心里面却也看得越来越清楚。
双方的分歧并非几个条款那么简单,而是关系到谁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石越的开价看起来诚意十足,但摆明了是以潜在的胜利者自居。而辽国表面上看起来咄咄逼人,其实却也只是想要宋廷承认他们是胜利的一方而已。
大宋自恃有十余万精兵严阵以待,但辽人亦同样自恃有十万战无不胜的铁骑。并且,将来若有决战,必是野战,这更是辽军之长,况且又是在一个极合适骑兵作战的地区,辽人是相信自己占据优势的——至少从辽人的作派中,从吴从龙所转叙的耶律昭远的言谈举止中,唐康是如此判断的。这是他在和议之初所完全没有想到的——辽主愿意议和,只不过是因为觉得宋军也不可小觑,再打下去,为了这种胜利,他要付出的代价与风险都太大了一点。辽军虽然丧失了一些主动权,然而另一个层面上的主动权,辽主仍然有理由相信还握在他手中,以耶律信、韩宝治军之能,在河北平原之上。辽主依旧可以想打就打,想走便走,大不了,退兵回国,明年再来!
尽管唐康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辽人还有啥本事“明年再来”,但他至少已经看得明白,辽主麾下十万铁骑,断不会当真被宋军区区几百门火炮所吓到。火炮对于骑兵究竟有多大的威胁,是谁也拿不准的事。唐康虽然认为火炮对于扭转宋军的战略劣势意义重大,却也并不相信几百门对数以万骑的契丹铁骑能有多大作用。
真正对辽主产生威慑的,应该是那几百门火炮背后所展示出来的国力。大宋朝有多少火炮,仅仅取决于火炮在财政支出中的优先等级而已。大宋不是一个穷兵黩武的国家,和平之时国库开支要优先满足的事情太多,未真正经过实战检验的火炮如果能排在优先事项前五十名之内,大概所有支持展火炮的文武大臣们都要欢呼雀跃了——而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从熙宁中后期至绍圣初年的具体情况来看,若非是司马光、石越全力经营两北塞防,构筑大名府防线,再加上受到耶律冲哥成功使用火炮的刺激,装备火炮的事能排进前一百名就相当不错了。这是宋朝与辽国完全不同的地方之一,在辽国,如果辽主想要全力造火炮,他就可以全力造火炮;在宋朝,就算赵顼死而复生,若他不想激起朝廷之内的严重对立,最终搞得半个国家无法运转的话,那他最好还是要多多关心一下他的国库开支情况,以及各位大臣们的好恶取向。若单以绍圣初年的那几年窘状来说,他每往军费开支上增加一文钱,大概都得事先准备好几十个重要大臣的职位该由谁来顶缺……
但是,当真正的面对战争威胁之时,那就全然不同了。
这些事情,辽主自然也是明白的。只不过,在此之前,宋朝从没有成功向辽人展示过将国力转变为军力的事例。相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个国家只是一直在用军队来消耗自己的国力,然后一无所得。在最极端的一个时期,他们每年花费了七八成的财政收入在军队上,结果举国上下,却只有一只临时整编的军队能够野战!
宋人趁辽国衰弱之机,一举击败西夏,收复河西之地,实现中兴,这的确让人印象深刻,但若从事后来分析,西夏内乱不已,许多贵人被宋人分化收买,而之前又穷兵默武,一而再、再而三的分兵与宋军战于坚城硬寨之下,白白损耗实力……如此种种,恐怕也是重要的原因。从职方馆获取的情报中,唐康知道辽国君臣之间不乏这样的议论,尤其是在受挫于西南夷之后,这种议论就更多——宋朝整军经武是一个方面,但西夏其实更是自取败亡……
总而言之,国力是一回事,军力又是另一回事。宋朝国力远胜于辽,大概辽国君臣都是承认的,但是论及将国力转为军力的能力,尤其是度,那只怕最乐观的人也会有所保留。
更遑论是直观的“感受”。
火炮其实仅仅只是一个方面而已。如今想来,辽主站在武强城上看到的,当不仅仅是那几百门火炮,还有冀州、永静之间七万余众连绵数十里的宋军营寨!
而王厚在武邑的火炮齐轰,只不过是让辽人直观的“感受”一下宋朝的实力而已。
许多事情,光道理明白有时候是没用的,必须要让他“感受”一下。
辽主想必“感受”已经很深刻,但即使他已经知道了宋朝将战争潜力变成现实的能力,这场战争的胜利者的归属,哪怕是名义上的,他也不可能拱手让出。辽人是自居大国的,并非历史上的那些胡狄蛮夷可比,因此,他们也是要面子的。更何况,不管未来如何,至少此刻辽军是真正的胜利者。辽主顶多是觉得宋军远比想象的难对付,生了些畏难之心,尚不至于有何惧怕之意。
而大宋,若连个和议条款上的“胜利者”都争取不到,石越的相位,大约也到头了。
这些个利害细节,都是唐康这六七日间才慢慢想明白过来的。所谓“当局者迷,旁者观清”,他身在局中之时,不免觉得宋军已熬过最困难的时期,击败辽军,那只是顺理成章的事,却忘记站在辽国君臣一方来看待战局的变化。但这数日间,他每日里飞鹰走马,反倒想明白不少事情。辽国君臣之间,定然也有许多人觉察到这个问题。只不过,辽人不管有多么了解宋朝,有些事情,他们也难以感同身受——譬如要让宋朝再一次接受一份身为战败方的和议,没有过这类历史经历的辽人,总是会想得容易很多。能够明白这种心情的人,大约只有韩拖古烈等廖廖数人吧?可这些人却很可能将接下来可能生的战争视为对辽国更大的威胁,而寄希望于通过外交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在言辞上润色一下,细节上周全一下,同时照顾到双方的脸面,也是可以办到的。
但惟有在这一点上,唐康却坚信不可能。若非是石越与王厚的种种行为,让唐康都觉得他们的确是真心实意想要议和,仅凭这一点,唐康就要认定石越在玩什么计谋。
因此,在八月二十一日的上午,唐康就几乎以为谈判破裂便是这一两日之内的事了。当吴从龙意外出现在他的营帐之外时,他心里还不由一阵高兴。这一天他特意留在营中书,等的便可能突然出现的变化,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但当他笑容满面的吩咐护卫将吴从龙请进帐中,看见吴从龙的脸色之后,却忽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康时。”吴从龙落座之后,欲言又止的望了唐康一眼,脸色几乎是有些尴尬,但犹豫了一会,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方才耶律昭远带来一个消息。”
一听到这话,唐康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们要翻脸了么?”
吴从龙摇摇头,抿着嘴,道:“这倒不是。算着日子,韩拖古烈该到东京有一两日了。不过耶律昭远大约也早就知道凭着吾辈,是难以谈成什么了,就算要翻脸,肯定要等等韩拖古烈的消息。他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兴师问罪?问什么罪?”唐康也糊涂了。
“他说数日之前,有三百余骑宋军偷渡白沟,在辽国境内袭击了一支运送财物回国的辽军,杀死五百余伤兵、家丁,抢走了几十车物什……”吴从龙苦笑一声,“这些宋军还留了一面旗帜在那儿,自称是致果棱尉赵隆所为。”
“这等事,子云理他做甚?实不足挂怀。”唐康听得眉开眼笑,又笑问道:“子云如何回他?”
“我只得说,虽属两国议和,然他契丹兵马,亦不曾停止在我河北州县劫掠。我大宋议和的条件,便有要他们归还所劫财物一条,契丹果有诚意,便不当趁着议和之机会,偷运财物回国。这本是他契丹不是,如何能怪我大宋?况且如今我军与雄州、高阳关全为辽军隔绝,我们虽在这儿议和,赵隆又如何知道端的?若要他收兵,还须请辽军从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好让我们的使者通过。”
“说得极好!子云真有苏、张之才。”唐康笑道。
吴从龙却有些无精打采,道:“康时说笑了。况就算真是苏秦、张仪在此,又有何用?这军戎之事,我不敢妄议,然既是要在下来此和议,打仗之前不知会也罢了,仗打完了,总该让你我知晓罢?如今却要耶律昭远问上门来,在下还揣着糊涂当明白……”
唐康听他满腹怨气,正想开解几句,又听他抱怨道:“这差遣实是难做。议和也是他王大总管赞同的,可这些事情,不论你如何行文过去问他,结果总是一纸回了。我难道便是契丹细作,他大总管府的事,到了咱们这边,就会泄露给契丹人了?最可笑是两头不讨好,康时可知道朝中出了变故?”
唐康闻言不由一愣,“出甚变故?”
吴从龙狐疑的望了唐康一会,确认他神色不似作伪,方才说道:“原来康时竟不知道。我方才与耶律昭远议完,因为中午要陪宴,便回营换件衣服,才听小厮说收到好几封东京的书信。我也是匆匆过,这才来急急忙忙来找康时……这回可非小事。”
“究竟是出了甚事?”唐康更加糊涂,追问道。
吴从龙转头望望左右,见帐中再无外人,这才向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沉声道:“为这议和事,朝中已是乱成一团了。谏章交攻,两位丞相以下,两府诸公,皆被弹劾。听说皇帝奏折才知道韩拖古烈已至大名府,召开了几次御前会议,痛骂诸公,扬言要召回章惇做枢密使,还……还在内廷对太后说子明丞相与韩参政是霍光!”
吴从龙说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唐康却几乎笑出声来,装傻笑道:“霍光是汉朝的忠臣,皇上说得没错呀,家兄丞相与韩参政皆受托孤之任,确是本朝的霍光。”
“这……这恐怕不是甚好话……”吴从龙却急了,“康时,皇上年纪轻,颇欲有所作为,而两位丞相与两府诸公为国家社稷计,不免每每要从中谏阻,皇上自即位以来,几乎是无一事得快意行之,皇上又是有名的聪明天成,这心里面,只怕是有许多不满郁积了。平时倒也罢了,两府没有差错,朝中大臣都服气,皇上也不好说什么。可如今朝中不欲议和者甚众,朱紫以上,上章弹劾、反对者,据说已有六七十余人!尤其是还有个陈元凤从中撺掇,皇上不晓得为何,偏又十分信任他,不但留他在京中,每日召见;还用他荐举,又拔擢了许多新党中的能干人物——更邪门的是,尧夫相公对他亦十分包容。持国丞相老了,子明丞相在外,皇上身边有个陈元凤,诸事难料得紧。”
吴从龙的这番话,虽然仍有些遮遮掩掩不敢直说之处,但唐康心里面却已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这必是开封有人写信给他——或是真是他着想,或是想给他施加压力。其实说皇帝奏折才知道韩拖古烈一行己至大名府云云,唐康自然是绝不肯信的。那必是谣传无疑,他虽不知实情,却也能猜十**不离十,那多半又是两府相公逼迫皇上勉强答应接纳辽使,他开始不情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待到看到有人上章弹劾,便有意无意放出这些话来,那自然是为了鼓励朝中大臣出来上表,增加声势,然后皇帝便可以挟此以对抗两府。皇帝年纪还小,未必想得出这样的办法来,其中有陈元凤做谋主,亦未可知。但若说这便要“诸事难料”,那当然是夸大其辞。
因笑道:“这朝廷是要议和还是要继续打仗,轮不着你**心。然子云尽管放心,便是最后又不肯议和了,朝廷亦断不至于追究到你我的责任……”
吴从龙被他一语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却仍忍不住继续问道:“康时如何敢下此断言?听说如今弹劾的奏折之上,连在下的名字,都赫然在列呢。如康时、王厚,都是朝廷重臣,现今用人之际,或许不会有事,然在下又何德何能?如此许多大臣交章论列,若果然扳了过来,却一个官员也不贬责,本朝无此先例!”
唐康见他仍是忧心忡忡,忍不住笑道:“休管他扳不扳得过来,我只问子云一句话,我唐康可还说话算话否?”
“那是自然。”吴从龙莫名其妙望着唐康。
“那便好。”唐康笑道:“那我便向子云保证,倘若子云因此事受责,我唐康也绝不独善其身。我也便辞了官,回家做官家翁去。”
“这……在下并非此意……”
吴从龙正不知道要说什么,帐外忽然有人高声禀报,原来却是送宣台札子的差官到了。二人不敢怠慢,连忙见过差官,收了札子。自大名府至武邑虽有四五百里,但两地之间有官道相连,又在宋军控制区内,采用换人换马的接力传递方式,宣台公文,仍是一日多几个时辰便可送到。因此自议和以来,唐康和吴从龙收到的宣台札子每日少则一封,多则三四封,早就习以为常。只是此刻二人各怀心思,各有担心的事情,当下连忙一起将装札子的匣子打开,取出札子,摊在案上,二人一道览。
这札子上的内容却是极短,二人几眼便已看完,然后都是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唐康先前的脸上的高兴之色,早已一扫而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便是吴从龙的脸上,也是忧形于色。
过了好一会,唐康才冷笑着对吴从龙说道:“看来待会宴会之上,子云可以给耶律昭远送件大礼了。”
但吴从龙的心思,却似乎全不在此,喃喃回道:“这……这……皇上果真肯答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