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三之全)
《《shuyaya》》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三之全)
十月六日晚,整个灵丘城内,包括燕希逸在内,没有人料到宋军会在这一天兵临城下。幸好这一日石邻出城巡视,及时发现了宋军——其时宋军的先锋距灵丘城已只有十五里。这个夜晚,灵丘城内,人心惶惶,当燕希逸接到檀迦的命令赶往西城之时,街面上几乎已见不到人影,每一扇门都关得紧紧的,所有的人都在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担忧。
尽管事先信心满满,但当宋军真的兵临城下之时,檀迦才发现自己对于守城,并没有多少任何经验。三千守军,大约只到了两千六百余人,战斗尚未打响,还有近四百人已不知去向。檀迦也没有什么守城的器械,床弩、抛石机……什么都没有。他唯一准备充分的,是城头城脚的滚石擂木,还有几口大油锅——但他此时才猛然发觉,他需要大量的人手去将城脚的滚石擂木搬到城墙上,还要人手搬来柴火,他的油锅才能烧得起来。
可城外的宋军,却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宋军甚至没有安营扎寨的意思,他们驱赶着城外的村民——没有人知道他们攻破了多少村庄——砍伐树木、拆掉房屋,在城外点燃了十几堆篝火,以及无数明晃晃的火矩,将城外的夜空,照得通红发亮。
还有一些宋军在紧张的忙碌着,有人在安装火炮——檀迦见过那玩意,大铁筒子,他无法相信宋军竟然将这种笨重的东西运到了灵丘城下。还有人在高声呦喝着,砍树锯木,那多半是在制作攻城工具。更让檀迦嘴唇发干的是,夜空之下,被火光映照的那一面面的吴字将旗!
吴安国!
在耶律信麾下之时,檀迦没少听到他的传闻,辽军与吴安国在河套的冲突,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家常便饭。
一瞬间,檀迦对灵丘城突然没了底气。
灵丘城北面靠山,滱水由西而南,绕城汩汩流向东南的定州,这条河流也成为灵丘天然的护城河,守护着灵丘城的西南两面,东面则被灵丘城扼断,不经过城内,就无法通往东边的灵丘古道与隘门关——这样的地形,对于防守一方非常有利。但是相应的,灵丘的农田与村庄,也主要集中在西南滱水两岸的肥沃盆地,在宋军突然来袭之后,檀迦几乎丧失了他所有的村庄,这却是檀迦事先所没有料到的——他根本没有时间将城外的百姓撤回城内。这也是大辽长期重攻轻守酿成的苦果,否则,他们理当在盆地以西再造一座关隘。虽然城外的村庄中几乎已经没什么粮食,但这个打击,再加上宋军的统兵将领是吴安国,还是令檀迦心里面有些慌乱。
但他强行抑制住了想要退往隘门天险的冲动,连夜退兵,必然会在灵丘城内引起极大的混乱,这些汉军肯定大部分会作鸟兽散。不管怎么说,也要坚持一个晚上,就算宋军打算连夜攻城,只要他坚守不出,宋人就算赶造云梯也需要造一个晚上!
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从宋军阵中跃出一骑来,朝城头大喊着劝降的话,但檀迦半句也听不进去,令弓箭手一顿乱射,当作自己的回答。宋军似乎没有多少劝降的诚意,很快就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城内城外,陷入一种奇怪的对峙中——双方在紧张的忙碌着,做着自己的准备。
但这种对峙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它就被一声炮响给打断了。
宋军试探性的朝着城中发了一炮。
这一炮打得有点低了,直接砸在城墙上,砸出一个碗大的坑来。这样的一声巨响,将灵丘城中从未见过火炮的军民都吓得不轻,一个士兵甚至直接双腿一软,摔在地上。但站在超过半里远的城墙上,檀迦都能听到宋人的怒骂——他们显然不甚满意这一次的发炮,他看见一群人拿着几块奇形怪状的木板比划着,还有人在地上飞快的划着,好象在算数,有人高声呦喝着,将火炮移到更高的小土丘上。
又过了好一会,好象终于调较好,突然,宋军又打了一炮,轰的一声,城头几个士兵正欺头欺脑的把头伸出女墙去看,这一炮过来,檀迦只听到炮响,然后便是城头传来一阵惨叫,他转身去看,却见有五六个士兵正好被这一炮打中,倒在血泊当中,其中有一个士兵一半脑袋都打得不见了。宋军的这一炮,用的却是铅子弹。
“找几个人,抬下去!”檀迦板着脸检视过这几个士兵的尸体,史香已带了十来个人过来,手忙脚乱的将尸体抬下城去。跟着檀迦身边的石邻脸色惨白,颤声问道:“令君,这要如何是好?”
“都靠在女墙后,躲好了。怕个鸟!”檀迦几乎是怒声吼叫道,“我就不信,攻城的时候,他们也能放炮!”
仿佛是在回应着檀迦,城外,宋军的六门火炮依次响起,一门接一门,有些是铅子,有些是石弹,全都向着灵丘城头倾泄。在这一声声火炮的巨响中,灵丘城仿佛都在颤抖。许多百姓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躲在屋中低声哭泣。
宋军攻城的炮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城外那六门火炮,未必真的能对灵丘城造成多大的破坏,真正让人绝望的是面对火炮的束手无策——宋军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此起彼伏,一门一门的发炮,恐怖的巨响,持续不断的敲打着夜空中的灵丘城。对于城中绝大部分从来不知道火炮为何物的居民来说,这是一个噩梦之夜。
让檀迦更加恼怒的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他去传召的那些势家豪族的族长,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前来听命。他恼怒的四下寻找,他的主簿固然已不知去向,连县尉史香也不知所踪,与他一起在城头面对宋军的,也就只有县丞石邻而已。
看见檀迦的目光投向自己,石邻怔了一下,立即猜到一脸愠色的檀迦在想什么,轻声苦笑,“令君,那些鼠辈多半是不会来了。”
“他们敢!”檀迦的右手不觉按到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眼中露出凶光。
但石邻恍若不觉,只是摇摇头,“此时纵然杀了他们,亦只会激起内乱。”他的目光扫过四周,又说道:“这些守城之卒,到时候只怕会一哄而散。”
檀迦冷着脸,咬牙切齿的看了一眼四周,半晌,却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紧握刀柄的手也松了下来,“果然是国难知忠节!这笔账,日后再算。”
石邻却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是大辽最后打赢了这场战争,收复了飞狐,而这些人依旧留在飞狐,如果皇帝不想激起叛乱与怨恨的话,这件事情,最后也会不了了之。但此时,他也不想多说无益之事,只是说道:“令君放心,家弟已经召集族人前来协助守城,下官阖族上下,男丁也有五六百口,加上城上兵丁,守个半夜,人手亦足够了。只是……”
但他话说未完,便已听到城内四处锣响,他惊讶的转过头去,一时呆住了。
灵丘城内,到处都是火光。原本无人的街上,到处都是四散逃难的百姓,哭喊声与铜锣声响起一片!
“有奸人放火!”此时,石邻也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慌乱,“令、令君,这,这要如何是好?”他惊慌的望向檀迦,却见檀迦嘴角都咬出血了,恶狠狠的说道:“撤!去隘门关!”
几乎就在同时,灵丘城外,也是角声齐鸣,上千名宋军丢下战马,簇拥着十来架简易的壕桥、云梯,朝着城墙攻了过来。
心里明明知道不妥,但此时无论是檀迦还是石邻,都已经没有了抵抗的决心。两人勉强集齐了三百名精锐守兵,弃了西城,往东城逃去。
二人离开西城不过一刻钟,吱呀一声,西城的吊桥放了下来,城门也被人缓缓打开。
十月七日,清晨。
昨天飘了一天的小雪,在后半夜时,变成了鹅毛大雪。不过半个晚上,便将灵丘一带,裹上了一层银妆,在厚厚的大雪的覆盖下,人们甚至疑心昨天晚上的那场战斗到底是否发生过。不过,当这座山区小城的居民抬头仰望时,这一切都变得现实起来——城头已经都是宋军的赤旗。
一些豪族势家富户们,一大早起来,就忙不迭的去县衙对新主人表现自己的忠心;据说还有一些去得更早,当宋军进城时,他们便已经准备好牛羊,在城门附近等候犒劳“王师”,但也有一些谨慎的人与普通的居民一样,躲在家里,忐忑不安的等待未知命运的降临——究竟是安民告示还是横征暴敛甚至是烧杀抢掠,谁也不能肯定。
但一些流言还是很快传开了。
燕家的燕希逸是献城的叛逆与昨晚纵火的元凶——尽管有老天相助,大雪扑灭了那场大火,但昨晚四处燃起的大火,至少造成两三百户的房子化为灰烬,一百多人被活活烧死——但他如今却已是灵丘县令。
原来的县令檀迦在逃往隘门关的路上被宋军追上,苦战之后不肯投降自刎殉国。仅有十余人把守,平时主要目的早已变成征守往来商旅关税的隘门关天险也告失守。县丞石邻被宋军活捉,与他一起被抓的还有石家上下数百口,昨晚的混乱之中他们想趁乱出城,却被县尉史香拦住,成为史香献给宋军的见面礼——与他一道降宋的还有那个与檀迦打得火热的马屁精主簿。但是,尽管满门被俘,石邻也不肯降宋,当天晚上便在狱中留了一首绝命诗,然后一头撞死在墙壁上。为大辽守节的还有檀迦的夫人,在宋军进城后,她便抱着三岁的幼子投井自尽。
不过,尽管人们会惋惜、同情、钦佩檀迦夫妇与石邻,甚至在若干年后当地的居民还给他们三人立了一座庙来祭祀,但是,这些生活在边郡的人们的选择,总是很现实的。尽管就算是太平中兴以后,辽国的赋税也毫无疑问一直比宋朝沉重很多;尽管宋朝的统治者与他们同族……但是,对于宋朝,他们也并无任何向往之心。而另一方面,就算成为大辽的子民已经有一两百年之久,他们也没有忠于辽朝的意思。在这方面,他们的价值观,已经与他们千百年来的那些敌人差不多——他们服从于现有的秩序,也服从强者的征服。若认同“诸夏”首先是一种文化联合体而非血缘共同体的话,他们其实已经是异族。
无人能指责他们为生存所做的一切。
事实上,在灵丘,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人们很平静的完成了心理上的转变。当县衙的安民告示贴出来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然后人们议论的话题,转移到了另一件令他们大吃一惊的事上,昨晚攻下灵丘的宋军,竟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灵丘!城中只留下了少量人马与那些恐怖的火炮。有人赌咒发誓的说,他们是往东北的直谷关去了,他看到那条路上有大量的旗帜。不过,这个时候,最被广泛关心的事情,显然已经变成了宋朝是否还会收一次秋税。
灵丘古道,隘门关前。
吴安国驻马仰视着眼前的这座天下险关,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便再没有停留,驱马踏雪出关。待吴安国走远之后,一个武官也在关前停了下来,咂了砸舌头,叹道:“侥幸!若是没能追上那檀迦……”
但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身边一个武官不以为然的打断,“十将军,你当我们昭武没有破敌之策么?区区一座隘门山!”
那个“十将军”便是陈庆远,因为这场雪比想像的更大,神卫营与火炮被留在灵丘,但是他因为同时也是第十九营最出色的博物学者,再次被委派随吴安国一道出征,任务是勘探地形、测绘地图。旁边和他说话的,是吴安国的一个行军参军,唤做徐罗,字子布。两人早已相熟,因此说话时十分随便。
尽管对吴安国十分崇拜,但是又看了一眼前的隘门关,陈庆远对徐罗的自信,还是将信将疑。这座隘门关,其实是一座两山之间的峡谷,滱水便经由此谷,往东南流向宋朝境内,变成唐河。这条峡谷,长约十三四步,宽不过六七尺,当真是两骑并行,都嫌拥挤。隘门关正扼此天险,虽然形制简陋,也不便屯兵粮久守,但果真有数百之控弦之士御守于此,却也是十分棘手的。
但陈庆远也不便当面怀疑除罗的话,只好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那除罗却似乎谈兴颇浓,又笑着说道:“十将军可见着那燕希逸见到我们昭武时的脸色?”他说到这儿,脸色古怪,仿佛是忍俊不禁,按捺一阵,终究还是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说道:“这老丈再如何也想不到,咱们昭武竟然亲自去他家中和他面谈过!”
陈庆远一直莫名其妙的望着徐罗,这时却也不禁勃然变色,惊道:“子布兄是说吴昭武去过灵丘?”
“那是自然。”徐罗笑道,“昭武常说,用兵之道,以间为先。他要攻打灵丘,若连灵丘都没见过,那谈何攻必克战必胜?”
“这似乎太……”
“太轻身犯险了?”徐罗看了陈庆远一眼,不以为意的说道:“此乃家常便饭,数年之前,我还随昭武深入草原数千里,拜会过北阻卜克列部的可汗哩。”
“北阻卜?”陈庆远完全被震住了,“子布兄是说那个阻卜诸部中最强大的部族?你们去那儿做甚?克列部不是一直对契丹忠心耿耿么?”
“十将军果然所知甚广。”徐罗笑道,“不过忠心耿耿却是未必,契丹每往西北用兵,阻卜诸部必有牵制,阻卜虽是契丹,可双方偶尔也会争夺马场,当年耶律冲哥西征,阻卜诸部便颇有牵制之心,只是耶律冲哥此人极为英武,沿途有几个部族不听号令,当即剿灭,令诸部皆十分敬畏。但这些年来,克列部依附契丹,势力越发强大,隐然已是阻卜诸部之首领,契丹以前是想以夷制夷,扶植克列部统治其余诸部,但克列部如此强盛,亦非契丹之意。他们的可汗亦是一时枭雄,岂不知自己的危险?只是这二十年间,契丹兵锋所向披靡,两耶律之名威震塞北,休说区区一个克列部,便是再加五六个这样的部族联合起来,亦不能与契丹相抗。所谓忠心耿耿云云,不过是时格势禁,便是再厉害的英雄,也不得不低头。我们昭武遣人打听过,此番契丹征召,克列部的那可汗便没有亲来,只是遣一头领率三千兵马助阵。他多半便是担心若亲自前来,那便是不死在大宋,也难以生还北阻卜。”
陈庆远细揣他言下之意,不由眼皮一跳,轻声问道:“子布兄是说他有叛辽之意么?若能煽动其反辽……”
徐罗却摇了摇头,“此事朝廷诸公岂能不知?我们也曾议过。所谓靠天天塌,靠海海枯。契丹积威已久,岂是我们说煽动便能煽动?若是个蠢货倒也动了,那可汗却也是塞北之雄……”
“若是个蠢货,那便煽动了,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来。”陈庆远不由苦笑。
“正是如此。”徐罗点头笑道:“契丹若还强大,那再如何苏张再世,他们都会做契丹的忠仆;若是契丹式微,便不要煽动,他们也会造反。不过再如何是忠仆,我们去北阻卜,也是安然无恙。虽然如今朝廷一改旧制,设立职方馆,刺探四方虚实,但职方馆能做的有限,况且那些细作再厉害,又如何能比得上我们昭武亲自去一趟?”
“但我听说辽人是严禁阻卜诸部接纳本朝人物的?”
“契丹确是十分忌讳本朝、高丽人物与阻卜诸部直接接触,便是誓约未改之时,有商旅前往阻卜,稍不小心,便会被加以贩卖禁物之罪名处死;甚而还有莫名其妙失踪者。此后契丹更有禁令,阻卜诸部敢私自接纳本朝人物者死,前往塞北草原、生女真诸部的商贩,都要至五京办理凭证,否则便是死罪。可若办凭证的话,只要发现有本朝商贩,那最后总有个别的罪名按上,也难逃一死。辽人的法典常常自相矛盾,复杂异常,治理其本国时这自然是个缺点,可要以欲加之罪来置人死地,却倒是十分容易。”徐罗笑道:“不过我们却是扮成党项人,这些年契丹和西夏好得蜜里调油。契丹垄断了对本朝的马市,可阻卜也需要马市,以往他们只能与契丹交易,那种生意,自免不了怨声载道,其后辽人便稍稍开禁,许其和西夏市马。我们军中,自昭武以下,会说党项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这徐罗显然是对那些北阻卜之行十分得意,滔滔不绝的与陈庆远说着那次阻卜之行的趣事,但是陈庆远却是不时摸着鼻子,始终觉得匪夷所思。自河套往返北阻卜至少也要几个月,想想吴安国将多少大事丢到一边,悄没声息的跑到北阻卜去了,这实是有些骇人听闻。他却不知道,徐罗没有提的是当年吴安国这件事闹出多大风波,若非石越有惜材之意,兼之田烈武托人说情,他最起码也要丢官罢职。
不过,出了隘门关之后不久,徐罗便也没有机会与陈庆远聊天了,诸军稍作休整,徐罗便接到一道让陈庆远下巴都要掉到地下的命令。
吴安国下令徐罗前往第二营——也即是河套蕃军的前锋营——随该营一道,疾驰飞狐!
十月七日,末未时分。
隘门以东约七十里,飞狐城。
飞雪越来越大,上午的时候,雪似乎是要停了,可过了午时,天突然阴沉沉的暗了下来,然后又开始下雪来,这雪飘了一个时辰后,开始变大,密密麻麻的,还伴着北风,打得人连几步之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
韩季宣冒着大雪,登上飞狐外城的南城,巡视着飞狐城防。他今年三十多岁,出身大辽最声名显赫的家族——宋辽两国,各有一个韩家,都是世代显贵,非他姓可比。但相比而言,大辽的韩家,比起宋朝的相州韩家,不仅历史更加悠久,地位也更加高贵。从仕大辽太祖皇帝的韩知古算起,直到当今辽主在位,韩家都是尊贵的名门望族,他们曾经卷入谋反与叛乱,参加宫廷政变并不小心站错队,甚至丧师辱国……但不管做了多少错事,韩家都会被原谅。在韩家最鼎盛的时候,他们几乎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宰。不过,早在先帝在位之时,韩家就已经开始衰落,尽管先帝耶律洪基看起来是昏君,可是也是在他的统治期间,大辽的科举取士有了第一次突破。而相对的,韩家这样的传统宫廷贵族受到冷落。到当今皇帝登基以后,情况变得更加恶劣,首先,韩家几乎没有卷入耶律乙辛之乱等一系列事件中,这不完全是好事,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们远离政治的中心,于是,他们顺理成章的也丧失了获得新皇帝信任的机会,比这更糟糕的是,拥有极大权力的皇后对他们也没什么兴趣;然后,尽管关于新皇帝与他的父亲之间有许多的传闻,但是这位皇帝比他的父亲更加热衷于改革用人制度。这意味着,科举进士与军功将领们一起取代了宫廷侍从,前者拥有更大的权力,甚至皇帝与萧佑丹还以轻蔑的态度对待一些古老的传统,比如北南枢密院与北南大王府,原本理应由固定氏族的人出任最高长官,但他们毫不在意的践踏这一切。原因是显而易见的,皇帝的权力基础发生了深刻的改变,几年前,一道具有浓厚象征意义的敕令几乎就成为法令——几十年来,契丹内部不断有人呼吁在耶律与萧姓之外,让每一个契丹人都拥有自己的姓,并且每个小氏族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姓氏!但每次这种建议都被拒绝。而这种呼声,在卫王萧佑丹执政的时代,更是越来越高。如果卫王不是死于那场阴谋,韩季宣毫不怀疑这道法令最终会颁布。
大辽在蜕变。
而且,这并不是从当今皇帝即位后开始的,因为早在很久以前,大辽皇帝就已经选择了汉人的服装做为隆重场合的唯一正式的服饰。而最后一件象征性事件,必然是每个契丹人都拥有汉姓。
但韩家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们依然担任着各种高官,出入皇帝与皇后的宴会,与最高贵的家族通婚,可事实上,他们远离决策圈,这二十年来,皇帝做的任何决策,都不曾咨询过韩家半句。
只有韩季宣等少数人对此感到耻辱。但他却只是一个旁支的庶子,微不足道,三十多年来,没见过任何后妃与公主。但他也耻于依靠自己的姓氏谋取一官半职,他选择了成为了军功贵族这条道路。韩季宣不到二十岁便参加了大辽的军队,参加了许多次战争,镇压过阻卜的叛乱,还曾经在东京道击败过发生摩擦的高丽人。他靠着敌人的首级获得了今日的地位。
但这一次的战争,他站在了耶律信的对立面。尽管韩季宣一向被视为是耶律信麾下的亲信将领,但他坚信这场战争极为不智。耶律信开疆拓土的野心在他看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大辽首要的事情是巩固南边与东边的边防,而不是惹事生非。然后他们应该花费几十年时间,彻底消化北部的生女直与西部的阻卜人。无论如何,这些部族拥有的自治权都太大了。甚至,他们还有一个庞大的东京道都还没有消化完毕。尽管那里已经郡县化,渤海贵族们也被迁到了中京,可是渤海国的痕迹还是太重了。萧佑丹不止一次试图继承历代那些有识之士的遗志,想要在东京道修筑系统的防洪工程,但每次都面临着强大的反对——而反对的理由一直是非常讽刺的“劳民伤财”。
宋人与西夏人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好了,大辽的情况与他们完全不同。在这一点上,他与韩拖古烈们也有极大的分歧,而是完全站在耶律冲哥一边。战争的确是不可避免的,问题是与谁的战争!
到目前为止,契丹融合得最好的就是奚人,如今这个部族几乎已被人遗忘。这其中的原因固然是因为契丹与奚人的族源相近,但在韩季宣看来,以前松散的统治方式已经过时,这个才应该是大辽的目标。将不肯融合进这个国家的部族一个一个的全部清洗掉,卖给南海那些南朝诸侯们去做奴隶。所以,如今本来应该是天予其便,这几乎是上天给大辽的一次机会——竟然有那么多人肯为奴隶出大价钱!他们能够给辽国想要的一切东西,金、银、丝绸、铜钱,还有无数的奇珍异宝。甚至连粮食与铁器他们也拿得出来!
南朝的野心固然路人皆知,可是对抗的办法未必就一定要先发制人,偶尔也应该学学后发制人的。任何一个国家若想要长久的存续下去,能屈能伸都是必修之课。
但是,不管韩季宣有多少想法,连耶律冲哥在大辽中枢都没有多少影响力,他一个小小的飞狐县令更是人微言轻。
失去耶律信的欢心后,韩季宣被打发到飞狐县来,统领这座城池中的六千余兵马。
与大部分同僚不同,韩季宣坚信飞狐迟早会成为战场。他对如今的南朝有所了解,所以,他相信,一旦河北战场失利或者无功而返,宋军很有可能发动报复性的反攻,甚至他们很可能会妄想借此机会一举“收复”幽蓟。而他对耶律信的南征一点也不看好,因此可以说,开战几个月来,他一直都在等待着从河北传来大军无功而返的消息。
时间拖得越久,韩季宣就越发的警惕。
而飞狐的敌人,当然是东南的五阮关与西南的倒马关。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在通往五阮关与倒马关的两条道路上,各部署了一个小寨,一旦有警,小寨便可以燃起狼烟,让他早做准备。
不过,此时此刻,韩季宣倒并不真的认为会有任何危险。只是长期的戎马生涯,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如果外面是冰天雪地,那么他也不应该呆在暖和的地方。他登上城墙巡视的话,守城的士兵们便也不会再有怨言。
外城的东、南两面城墙各有几十名士兵,西、北两城则更少,当韩季宣出现时,一些人在抖掉他们的斗笠和蓑衣上的积雪,一些人躲在女墙后面低声交谈着,因为大雪阻隔了视线,每次都要韩季宣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会大吃一惊,然后不知所措的站起来。不过韩季宣并没有责骂任何人,这样的鬼天气,没必要也不可能有过多的要求。他只是威严的朝他们点点头,然后便离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士兵们。
巡视完外城之后,韩季宣便回到内城的官衙中休息,他心里还在关心河北的战局,如果河北也下起这样的大雪,对于大辽来说,或许倒是一件好事。回到官衙不久,一个裨将前来求见,看守灵丘古道上的一个烽燧的几名士兵应该换班回来了,但却一直没有踪迹,他担心路上遇到什么不测,打算雪停之后,便带人去找一下。因为韩季宣已经下令关闭城门,特来请令。韩季宣知道附近多有狼群,倒也未以为意,略一思忖,便扔给他一支令箭,然后移到火炉旁边,捧起一卷《资治通鉴》津津有味的读起来——南朝司马光主持编撰的这套书,许多年前在南朝曾经完成雕版,印了千余套,分藏于南朝各州的藏书楼、图书馆,坊间难得一见,至于外国则只有大辽与高丽各获一套赠本,都被藏于两国宫廷的藏书楼上,极少人有机会见到。但南朝民间有不少读书人专门去藏书楼抄录,因此也有些残卷流传到了大辽,韩季宣偶获两卷,便视若至宝,无论去哪儿,都随身携带。
同一时间,飞狐西城城下。
五十名身着白裘的宋军,手里拿着凿子,在城墙上凿出一个个的小坑来,攀墙而上。离外城不过数十步的地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群白鹅来,正到处飞跑着乱叫,将凿城的声音完全掩盖住了。城上一个守城的士兵伸出头来看了一眼,嘟嘟嚷嚷的骂了一句,便又缩回头去,继续和同伴说着闲话。
其时不论辽宋,天下间的城池,大多都还是土城。这种土城虽然也十分坚固,但是凿个落脚的小坑,却是十分容易的事,用不了一时三刻,那五十名白裘宋军便已越城而上,待到守城的辽军发现不对,早有十来人已经丧命。
但到这个时候,余下的二十多名守城辽军也还糊里糊涂,有几个人敲响手中的铜锣,放声大喊,余下的人却是手执兵刃,惊疑的不定望着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过了一小会儿,才有人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了么?”但没有人回答他们,那些白裘宋军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便手执短刃,恶狠狠的扑了过去。
城外数里,主动申请加入前锋营的陈庆远,正怀疑的望着前方的飞狐城,他还在对方才前锋营营将所说的战术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很快,随着前方轰的一声巨响,他的怀疑也烟消云散,几乎在同时,尖锐的角声,也从飞狐城头响起。这是早已约定的号令,陈庆远不再迟疑,跃身上马,抽出马刀,跟在营将的身后,大喊着冲向飞狐。《《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四之全)
《《shuyaya》》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四之全)
当韩季宣披挂整齐,登上内城城墙之时,他愕然发现,他已经被包围了。随他一道被困在内城的,还有七八百骑契丹骑兵与近三千名汉军。外城已经陷落,宋军源源不断的冲入城中,攻击完全没有防备的守兵,因为大雪的缘故,他的弓箭手甚至都没有随身携带弓箭——因为那样会损害弓的寿命。他的士兵分散在几个军营中,仓促组织起来抵抗这些从天而降的宋军,既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心中的惊慌侵蚀着他们战斗的意志,理所当然的,大部分人选择了向内城逃跑。他最精锐的契丹骑兵就驻守内城,但为了掩护这些溃兵,他损失了几乎三百名骑兵。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他却甚至不敢肯定这些退守内城的辽兵中,有没有混入对方的奸细。此时他唯一的办法,只有让最信任的将领去看守内城的城门。
好在内城虽小,却十分坚固,储藏了不少的粮食与兵甲。他还可以在此坚守,甚而夺回外城。但宋军此时却变得十分谨慎,他们包围了内城,却并不急于进攻。韩季宣马上意识到他们是在等待援军,这只是一支先头部队,他迅速集合了麾下所有的骑兵,又挑选了五百名精锐的步兵弓箭手,打开内城城门,向宋军发动反击。
宋军果然没有想到几乎穷途末路竟然敢主动反攻,双方甫一交锋,正面的宋军兵力不足,几乎吃了个大亏,但是让韩季宣惊讶的是,这些宋军便如契丹人一样,接战不利,马上吹起了号角,原本分散的宋军立即向此汇合,猛烈的攻击辽军的侧翼,韩季宣生怕他的马军有失,连忙下令出城的辽军退回内城。
这一番试探之后,韩季宣已经可以确定,此时是他突围的最好时机,城内的宋军绝对无法阻挡。但在犹豫一小会之后,韩季宣还是决定放弃突围,宋军的兵力不可能太多,否则他们应该早有察觉,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坚守飞狐,直到援军前来。
守住飞狐,辽军就掌握着蔚州地区的主动权。
但是突围的机会也是稍纵即逝,仅仅大约申正时分,韩季宣刚刚粗略的安排好内城的防务,宋军的主力便已开拔进城。
此时风雪渐息,可以清楚的看到,最少有数千名宋军,全是头顶斗笠,穿着黑白两色裘衣,骑着各色的战马,在内护城河外约一百步的地方列阵。
韩季宣默默观察着他的敌人,赤色的战旗上看不清番号,但是可以肯定不是南朝禁军,他知道那些南朝禁军的旗帜上会很愚蠢的绣上各种标志,这一二十年来,他们甚至将此当成一种荣誉,但在韩季宣看来,那只是告诉敌人虚实而已。如果不是禁军的话,这数以千计训练有素的马军,显然只能是某支蕃军。
他招来一个小校,轻声说了两句,那小校快步走到女墙边上,高声喊道:“尔等是河东折家蕃骑还是吴将军的河套蕃骑?”
一名宋将跃马出阵,高声回道:“我军乃是大宋河套蕃军!韩将军可在城中?我家吴将军请韩将军说话。”
尽管早已猜到,但听到这些宋军是吴安国的骑兵,韩季宣还是心头微震,他走到城墙边上,看了那宋将一眼,朗声说道:“某便是韩季宣,吴将军有何话要说?”
只见一名身着白裘,骑着黑马的宋将驱马缓缓出阵数步,抬头望了城头的韩季宣一眼,沉声说道:“在下吴安国,久仰将军之名,闻将军镇守飞狐,特来会猎。今胜败已定,将军何不早降?”
韩季宣高声笑道:“吴将军此言差矣。行百里者半九十,内城犹在某手,说什么胜负已定?将军若能取此城,尽管来取。若是不能,不如早退,否则,恐怕将军一世威名,要葬送在这飞狐城下。”
城下沉默了一小会。
韩季宣看见吴安国缓缓抬头,似乎是讽刺的朝他笑了一下,“韩将军以为吴某不能克此弹丸小城么?”他方一怔,便听吴安国又说道:“在下只是听说韩将军当日以少胜多,大破粘八葛部,亦是我汉人中的英杰,故有此语。某亦不瞒将军,韩将军若是在指望着蔚州的援军,那恐怕三五日之间,是等不到了。”
韩季宣听到这话,心头一惊,却勉强笑道:“吴将军怕是把话说得太满了。”
吴安国不置可否的说道:“韩将军若是不信,便指望着蔚州的援军到了直谷关后,能早点转道飞狐口罢!总之,将军若肯降,在下敢保将军富贵;将军若不肯降,安国亦当全将军之志!”
韩季宣虽然心中惊惧,但听着吴安国这“劝降”之语,亦不由哈哈大笑,高声回道:“多谢将军美意,然你我各为其主,自当各守本份。”
吴安国似乎是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默默的退回阵中。
韩季宣也退后数步,朝左右低声吩咐道:“传令各军,打起精神来,宋军马上便要攻城。”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呜呜的角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但出乎他的意料,宋军并没有攻城,除了吴安国身边的那支宋军,其余的宋军反而往四方散去,没多久,便听到城内到处都是哭喊声与哀嚎声。
风雪几乎停了下来,天色也渐渐变黑。
韩季宣心里面突然想起什么,脸色沉了下来,快步走到城边,厉声喊道:“吴将军,你不会是想驱使这城中百姓攻城吧?”
“韩将军尽管放心!”吴安国不紧不慢的说道,“安国虽然不才,倒不至于做那种下作之事。”
韩季宣吁了一口气,但他的心还没有落下,又被吴安国狠狠的抓了起来,“在下只不过是要将城中百姓赶出城去,免得待会大火之时,受无妄之灾。”
“大火,你说什么大火?”
“还能有什么大火?”吴安国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在下兵力有限,将军既然不肯投降,我也不能在此城下白白牺牲部下性命。两全之策,当然是将这飞狐城付之一矩了。”
“你,你说什么?”韩季宣脸都白了,“你要烧城?”
吴安国没有回答他,但是,韩季宣马上亲眼看到了答案,宋军果然在到处扔掷易燃之物,显然,只要风雪稍停,吴安国便要放火烧城。
远处,飞狐外城的北门边上,陈庆远正指挥着一群士兵安放木柴,洒上各种油料、硝石,一面高声说道:“你过来,把这堆木头摆到那边去。”
陈庆远从来没有想到,他的一项“屠龙之术”,竟然有朝一日真的能派上用场。当年在朱仙镇之时,他曾经热衷于钻研如何最有效率的烧毁城门,因而孜孜不倦的寻找城门结构中的脆弱环节。他自己也知道,真到实战之时,他的研究根本不可能用得上,然而,鬼才知道为何吴安国会下达火烧飞狐城这样的命令。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只有陈庆远一下子变得兴高采烈。不容分说的便抢下了烧城门的任务。
内城。
自韩季宣以下,辽军上下,一时面面相觑。每个人都清楚的听到了吴安国所说的话,而且就算是不了解吴安国的人,也知道宋军毫无疑问并非是在虚言威胁。他们是真的打算烧掉这座城池。
每个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整个飞狐外城都陷入火海的话,内城只怕也很难保住,那条小小的内护城河,根本不可以挡住这么大的火势。而且,可以预料,宋军大约不会吝于往内城附近多扔一些木柴。
“韩将军,这……”此时,韩季宣身边的那些将领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慌乱了。
“不用慌!”韩季宣恶狠狠喝斥住部下,“飞狐城虽然不大,可也不算小,在我数千之众的眼皮底下将这座城烧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抬头看了看天,又说道:“何况现在城中到处都是雪,若再下点雪,他吴安国也是白忙一场。”
只是这话却显得有些无力。这样大规模的刻意纵火,城中的积雪又能有多少作用?而老天似乎也没有站在他们这一边,此时除了呼呼的北风,天空明净,一点雪花的影子都没有。也许会下雪,也许不会,但此时才刚入冬不久,总不会一直下雪,吴安国真要打定主意烧城,焉有烧不成的道理?为了入冬做准备,城内每个人家都备满了干柴……
但韩季宣接下来的话,总算勉强稳住了军心,“此时宋军有备,我等绝不可自乱阵脚。就算真要突围,亦要等到火起之后,趁乱突围。”
果然,正如韩季宣所言,要烧掉飞狐城,真的并非容易之事。
飞狐城内第一道火光出现的时候,已经快到酉末时分,天色已经全黑。大火自东城烧起,而吴安国一直率领他的部下驻兵内城之下,监视着内城辽军的一举一动。内城有南北两座城门,吴安国扼着北门,另有一名将领率领五六百骑扼着南门,让韩季宣也不敢轻举妄动。
紧接着点燃的是南城和东城,烧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个城区的大火,已经成为一条条火龙,映照得夜空都泛出妖艳的红色。
内城的辽军更加慌乱,韩季宣不得不亲手斩了两个大呼小叫的士兵,才镇压下来。
老天爷这时候没有半点下雪之意,而甚至在北城也接着点燃之后,吴安国也没有离开的意思,韩季宣也不知道此时时间是过得快还是过得慢,他只是站在城墙上,静静的与吴安国对峙着。
火花映照之下,吴安国简直就像个恶魔!
终于,当北城也烧出几大条火龙,火势借着北风朝着内城方向飞快的席卷而来之时,韩季宣看到从北方有一骑飞驰而来,到吴安国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宋军再次吹响号角,内城南边的宋军开始往北边撤兵。
直到那几百骑宋军尽数撤走,吴安国才终于从容拨转了马头。
*
韩季宣不由得抿紧了双唇。
又强行忍耐了两刻钟之久,直到完全看不到宋军的踪迹,他才终于下达了命令,首先下令步军往北城突围。韩季宣的军令刚一下达,内城的汉军便争先恐后的朝北门跑去,谁也不愿意这时候葬身火海,也无人考虑出城之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望着那几千汉军乱哄哄的朝北门跑去之后,韩季宣又沉吟了好一会,才终于下定决心,率领着残余的契汉近千骑骑兵,往南门驰去。
虽然站在内城之时,已经感觉到点燃一座城池的火海的可怖,但是当亲自趟入其中时,韩季宣才知道他此前看到的景象,根本不及现实之万一,说是人间地狱亦不为过。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战马,面对这熊熊大火,也变得难以驾驭,只要骑手马术稍差,战马就会发狂般的将他们掀下马来,或者载着他们横冲直撞。火势是如此之大,仿佛每个地方都在燃烧,因为有积雪,大火中还伴随着浓烟,要找到一条通往南门的道路一下子变得如此艰难。
这是韩季宣生命中最漫长最难熬的时刻。
当他九死一生终于发现那已经轰然烧塌的南门之时,跟在他身边的骑兵已经只有三百余骑。
但韩季宣甚至没有来得及吁一口气。
刚刚定下神来,抬头张望,便看见南门之外约一里处,身着黑白两色裘衣的骑兵,整整齐齐的排下了一个长蛇阵,他稍一估量,便知道至少有一千骑宋军!
那边的宋将显然也发现了韩季宣,一人驱马上前,高声喊道:“来的可是韩将军么?末将乃是吴镇卿将军麾下左营营将杨谷父,在此恭候将军多时了!”
次日,蒲阴陉。
雪后的太行山区,仿佛披上了一件白色的绒衣,闪亮、松软,空气寒冷却清新,韩季宣深吸了一口气,望望身前身后蜿蜒无尽的骑兵,又看了一眼并他并绺而行的吴安国,忽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来。
“吴将军真的要去攻打易州?”对于身边的吴安国,韩季宣变得有些敬畏,两日之内,疾行一二百里,连克两关,居然毫无休整之意,又踏雪直奔易州。此时他身边许多的骑兵都直接坐在马上睡觉,但不仅吴安国却毫不以为意,那些宋军也仿佛是习以为常,毫无怨言,这不能不令韩季宣感到骇然。
吴安国点点头,笑道:“韩将军说笑了,这条道路,不去易州,还能去哪里?”
“这是既定之策么?如此说来,吴将军是料定我飞狐不堪一击了。”想到被人如此轻视,韩季宣心头亦不觉一阵沮丧。
“韩将军言重了。吴某怎敢如此妄自尊大?”吴安国说话的声音很冷漠,但却让韩季宣多少感到一丝安慰,“若非天与其便,下了那场大雪,飞狐不会如此容易得手。不过,不管怎么说,飞狐城韩将军都是守不住的。”
韩季宣讪讪一笑,说到底,他还是被人家当成了板上的肉。
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又问道:“若非既定之策,将军攻下飞狐之后,理当北取蔚州,为何却弃蔚州不顾,反去攻打易州?飞狐这么大动静,如今易州必然有备了……”
“我正是要他有备。”吴安国冷笑道:“不瞒韩将军,原本我亦有打算取蔚州,然灵丘、飞狐如此顺利,这蔚州便让给折总管了。”
这时韩季宣才真的大吃一惊,“原来折遵道在将军之后?”
“那倒不是。他率军去攻应州了……”
“那将军何出此言?”
吴安国嘿嘿一笑,“应州那一带,我不知去了多少回,要有机可趁,我早就下手了。耶律冲哥真不愧是当世奇才,折总管此去,若是老老实实佯攻便罢,若有其他想法,少不了要吃点苦头。不过以他的能耐,大约也不会伤筋动骨,我攻下灵丘之后,便已遣人去给他送信。想来应州吃的亏,他定然盼着在蔚州找回来。”
韩季宣直他如此嘲讽上官,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讷讷说道:“飞狐口恐非那么容易攻下,况且折遵道一有动静,留守必会察觉。”
“攻不攻得下蔚州,那便是折总管要操心的事了。”吴安国事不关己的说道,“只须章质夫与种朴在河东,耶律冲哥便是察觉,最多也就是攻下几个小寨,劫掠一些村镇,河东尽可高枕无忧。章质夫虽然称不上名将,守个代州、太原,还是绰绰有余的。如今飞狐道已通,就算河东道路被切断,折总管的大军也好,我这几千人马也好,补给尽可自定州运来。定州向来是本朝重镇,军储极厚,段子介尚不至于如此小器,大不了还可以问真定府慕容谦要么……”
一时之间,韩季宣也只能苦笑。吴安国说的当然有道理,不过他语气之中,俨然他才是宋军的大总管,除了对折克行还勉强称一声“折总管”外,对其余诸人,皆毫无敬意。以前他颇闻吴安国之名,只觉得南朝不会用人,将如此名将打发在河套那种地方,此时方知,吴安国能一直在河套做他的知军,已经算是天理不公了。
“蔚州、易州……”韩季宣喃喃自语着,在心里反复掂量着,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他心中突然一个激灵,猛的转头,望着吴安国,颤声道:“吴将军,你莫非在打居庸关的主意?!”
吴安国这时才惊讶的转过头来,看了看韩季宣,淡淡笑道:“韩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章、种在雁门,若折克行能攻下蔚州,留守便只好忍痛放弃朔、应,先攻蔚州之敌,若是折克行能守住蔚州,而将军也攻下了易州,那时……”
“那时局面就会变得有意思了。”吴安国回道,“我听说歧沟关废弃已久,我若自易州北攻范阳,不知耶律信会如何应付?安国虽然不材,但想来靠着北朝太子殿下,大约是奈何我不得的。至于居庸雄关,凭折总管那点人马,九成九是打不下的,他能让耶律冲哥在山后多留一阵子,那便算不错了。但耶律信千万别叫我有机可乘,万一我绕道至幽州之后,与折总管来个里外夹击,甚至撞了大运,石丞相再给折总管增几万人马什么的,便不知这天险究竟守不守得住?若我军侥幸将居庸、易州都给塞住了……”
“将军不会得逞的。”韩季宣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突然提高了声音,但他到底有些底气不足,只要想想蔚州、易州同时失手的后果……他甚至不愿多想,“折克行便攻得下蔚州,亦断然守不住!”
“那便是他的事了。”吴安国轻描淡写的说道,“只不过恕我直言,韩将军,所谓‘飞狐天下险’,其实是要层层叠叠的设置关隘守备的,既便如此,若守备一方无重兵部署,南攻北往,皆极易攻破,是以自古以来,居庸难攻,金陂易下,就北朝这般守法,攻取蔚州,恐非难事。倒是他守不守得住,就难说了。反正能拖耶律冲哥一日,便算一日。做人不可贪得无厌,只要攻下了蔚州,山后便算大乱了;而我只要攻下易州,让范阳鸡犬不宁,大概亦足以令兰陵王如坐针毡了!”
听到吴安国如此不将飞狐诸关放在眼里,韩季宣纵是败军之将,面子上亦不由得有几分难看了,“凭将军这数千之众,要想破金陂、取易州,恐非易事。”
“我何曾说过我要取金陂?”吴安国笑道。
“不取金陂?”韩季宣一愣,然后左右张望,忽然脸色都变了,“这是去五回岭的路!”
“韩将军说的没错。”吴安国忽然停了下来,对身边一个校尉吩咐道:“这次不用太急着赶路了,让大伙歇息一会。”说完,不理那校尉接令离去,跳下马来,从马背驮着的一个口袋掏出一把生谷,一面喂着坐骑,一面又说道:“韩将军有所不知,昨晚忙着烧城,我这几千人马,快没粮草了,放那些百姓和俘虏各自逃命,亦是迫不得己。要不然我也未必那么好心,肯将蔚州让给折总管。毕竟只攻下易州亦没什么用,我此番的目的,说到底,还是打通飞狐道,将山前山后的局面搅得混乱起来。”
“混乱……何止是混乱!”韩季宣此时也只能苦笑,吴安国选择的时机实在是令他无话可说,无论是更早些或者再晚些,就算他取得更大的战果,对战局的影响,都绝对远不如此时下手。韩季宣用他的直觉,嗅到了吴安国此番行动对大辽可能造成的危害会是多么严重。不过此时他已经只是一个降将,虽然心里面还是当自己是辽人,可是对许多事情,也只能无奈的苦笑,“飞狐道,吴将军倒算是彻底打通了,如今谁想守住飞狐都不太容易了。”
吴安国却不理他的讥讽,只是轻抚坐骑,细心的喂着战马,又说道:“如今说这些亦无甚用处了,我现今已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去五阮关量借一些粮草,然后顺便走一条小道去易州。虽然人都说金陂关、易州的形势,其实已为易水所破,但要强攻金陂关,死伤必众,我便这几千人马,死一个少一个,连补充都不会有,只好干些投机取巧的勾当。想来易州守将听到我破了飞狐,就算是为防万一,也总要分一些兵力去加强金陂关的防守,我却自五回岭取间道绕过此关,正好可以插入金陂关与易州之间……”
“吴将军便不怕腹背受敌?!与其如此,将军何不干脆绕道满城?”
“那却太耗时日了。若是北朝太子殿下知道此讯,亲率留守大军前来易州,那安国的处境便尴尬了。”说话间,吴安国已喂完生谷,又从另一个袋子里掏出两块奶酪来,扔了一块给韩季宣,另一块送到嘴里咬一口,边吃边说道:“说不得,只好冒点险,再说我若不让他们觉得我腹背受敌,易州守军大约也不会肯轻易出窝……”
在吴安国身后约数十步,陈庆远远远的望着正与韩季宣说着话的吴安国,朝身边的徐罗问道:“子布兄,你不是说你们昭武脾性不好,不爱说话的么?”
“是啊。”徐罗一口酒拌一口奶酪的吃着东西,含混不清的回道。
陈庆远皱了皱眉,他实在不知道他们怎么吃得下奶酪这种东西,幸好他随身带了一袋糜饼,此时掏出几粒来,默默扔进口里嚼着,这是一种黍末做的干粮,宋军常备的行军口粮之一,难吃得要死,却被枢密院的官僚们形容为“味美不渴”的美食,陈庆远经常不切实际的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让那些官僚们一个月顿顿吃这种玩意,看他们还说不说“味美不渴”——但尽管如此,陈庆远也是宁肯吃糜饼,不愿吃在他看来膻腥味极重的奶酪,那物什他实在是难以下咽。
不过他的心思很转了回来,“那为何我见昭武与那个降将一直在说话?”
“我如何知道?”徐罗白了他一眼,回道:“昭武的脾性谁说得好?有时明明是上官来了,他爱理不理,路上遇到几个猎人,他说不定便和人家说个没完。不过,其实也没人愿意和他说话,又刻薄又傲慢,我们河套军中的将领,都是和他说完正事便赶紧走人……”说到这儿,他又瞅了陈庆远一眼,道:“你操心这种闲事做甚?快点吃完,马上便要赶路。”
“不是说不急么?”陈庆远一愣。
“不急?”徐罗嘿嘿笑道:“十将军,你还是别太当真。有次在河套和昭武赶路,他也说不急,结果那天才赶了三百里……”
“三百里?!”陈庆远吓了一跳,正要再问,已有传令官骑马从身边驰过,一面大声喊道:“都上马了,抓紧赶路!”
一天后,九日傍晚时分。
易州城西南约五十里,鲍河南岸,孔山。吕惠卿与段子介的宋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吕惠卿坐在帅位上,不动声色的聆听着麾下诸将的讨论。虽然不知不觉间,已年过六旬,但大宋朝的这位观文殿大学士、判太原府、建国公,仍然可以左牵黄右擎苍,骑马驰骋。至少在表面上,对于人生的大起大落,他毫无介怀之色。当年他曾经是一国的宰相,所能调动的兵马何止十万,而如今,他麾下的太原兵与段子介的三千定州兵合起来,亦不过八千余众,其中骑军更是不满千人,绝大部分甚至连禁军都不是。而他用以统兵的名号,竟然是可笑的太原都总管府都总管!须知此刻他是身处千里之外的辽国易州境内,离太原府隔着一座太行山!
但吕惠卿终于是不甘于寂寞的。就算僻处太原,纵使明知再返中枢的希望渺茫,与辽国的大战,他也不想错过。若不能在汴京运筹帷幄,那至少也希望能与契丹人决战于两阵之间。在高太后崩驾后,对于小皇帝,吕惠卿的确免不了还有几分幻想,不过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那种站在时代中央的感觉。
此时他麾下的将领分两列而座。
他左边坐的是段子介与他定州军中三名大将李浑、常铁杖、罗法——虽然此三将被人讥为“生平百战,未尝一胜”,但的的确确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李浑是从深州的修罗场中捡回一条性命,逃回定州之后,被段子介委以重任,指挥他的“神机营”,包括三百名火铳兵,三百名弩兵,三百名弓箭手,一百名刀牌手、一百名长枪兵;常铁杖与罗法则是随段子介经历过不知多少次的败仗,从唐河之败中死里逃生,常铁杖是段子介的右军主将,麾下也有一千余步军,罗法则统率着定州兵左军的三百骑马军。
而在吕惠卿的右手边,则坐着太原兵的六名主要将领,自都校衡武以下,依次是步羽、符励、杨子雄、叶角、白十二等五名指挥使,这都是他亲自简拔,即使在民风剽悍的河东路,都久负“奇士”之名的骁将。
此刻,从左右两边诸将的话语中,吕惠卿渐渐嗅到了一丝火药味。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一天前太原兵的那场惨败。
从接到宣台的文书,让段子介的定州兵听命于吕惠卿至今,不过二十余日,但两支军队之间的矛盾,便已经渐渐难以控制。这倒不是因为段子介桀骜难制,吕惠卿虽然是“逐臣”,但他官爵之高,别说区区一个段子介,就算石越,也要礼遇三分,况且段子介还是颇识大体的,而吕惠卿也知道段子介是简在帝心的人,对他也并不全以下属相待。两人虽然谈不上多么合得来,但至少也不会闹出什么问题。
问题出在两军的将领之间,太原诸将新来河北,锐气正甚,接到宣台文书,便急欲出兵,哪知道定州诸将吃败仗吃多了,远没有太原诸将来得那么热心,段子介便提出要先派小股骑兵试探一下易州虚实,衡武等人则觉得辽国大军都在深、瀛之间,这是多此一举,吕惠卿虽然最后采纳段子介的建议,但双方第一次接触,便落下了嫌隙。
此后罗法率军先进易州,与易州辽军稍稍接战,便退了回来。不过他探得辽军似乎嗅到了一点什么,在易州增加了兵力,如今辽军在易州总计大约有一万兵马,其中在金陂关有一千汉军把守,在易州则有三千契丹骑军,六千余汉军左右。
得到这个情报后,段子介便力主持重,因为宣台的命令赋予了吕惠卿极大的自主权,段子介坚称以八千之众对九千辽军,毫无胜算,既然不可能攻下易州,倒不如暂且在定州练兵,因为太原兵与定州兵从未协同作战过,连组成一个大阵都有困难,倒不如趁此机会操练,静待河北战场发生变化,再谋他策。反正宣台也不会指望他们这八千偏师能有所作为。
但这件事情,太原诸将如何肯答应?他们越过太行山来河北,当然是希望能建功立业的。不立军功,如何升迁?衡武名为“都校”,实际上只是一个致果校尉,在禁军中只算一个营将,而他做致果校尉已经做了快十年了!从三十多岁熬到了四十多岁,但由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至从六品下的振威副尉,是武官升迁路上有名的四道大坎之一,衡武又不在禁军中,若没有军功,此生也就是老死此位了。
故此太原诸将都力主进兵,以为辽兵虽多,契丹兵不过三千,其余汉军皆不足虑。双方言语不和,便争吵起来,难道便有些互相讥讽之语,虽被吕惠卿与段子介弹压下去,但嫌隙就更深了。
最终吕惠卿也以为到了定州若按兵不进,无法向小皇帝交待,终于还是决定进兵。但他心中也有疑虑,所以到了易州之后,段子介献策在孔山扎营,吕惠卿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这孔山倒谈不上多么高峻,以险峻来说远不如易州境内的狼山[1],但狼山离易州远了一点,而孔山北距易州城不过五十里,中间隔着三条河:子庄溪、易水、鲍河,背后离遂城、梁门也不过三四十里,万一大事不好,还可以往铁遂城、铜梁门逃跑。
但为了此事,双方又争吵了一次,太原诸将以为定州诸将畏敌如虎,言语间很不客气,若依他们的意思,至少要北进到易州西南三十里外的太宁山方可。
最终在孔山扎下营寨之后,衡武便要求亲自试探一下辽军虚实。于是他和步羽一道,率领太原军中六百多名骑兵,北渡易水,与辽军在易水北岸大战了一场,结果是拆损了七八十名骑兵,仓皇败走。好在几条河上都有石桥,辽军为了自己行动方便,也没有毁桥之意,衡武总算逃回了寨中。
败仗之后,歇了数日,衡武与太原诸将又谋划报仇之策,没想到没等他们去攻打易州,易州的辽军或许是觉得孔山驻扎着这么一支宋军也很难受,竟然主动出击了。辽军出动了三千马军与两千汉军,来攻打孔山,段子介与太原诸将力立扎寨山上,等着辽军来打,但衡武却以为山上寨中没有水井,必须由山下汲水,万一被辽军断了水源,后果也不堪设想,力主下山应战。双方争论不休,最终吕惠卿只得下令,由衡武率太原兵下山应战,段子介的定州兵在山上守寨。
结果衡武率五千太原兵出击,背鲍河结阵,与辽军激战,双方苦斗一个时辰,衡武的方阵被辽军冲破,双方陷入混战,若非他那五员指挥使拼命死斗,罗法又率骑兵出寨接应,五千太原兵很可能就葬送在鲍河边上了。此战宋军战死五六百人,受伤者上千人,孔山也为辽军所围。并且果真如衡武所言,辽军立即断了他们的汲水道。
然而不知为何,今日上午,辽军突然解围而去。探马来报,至少有两千汉军奔赴金陂关,这让吕惠卿与段子介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辽军的动静来看,显然是金陂关有警,但无论如何,两人也不知道那儿能出什么状况?金陂关以西的地区,都在辽人控制当中。不管怎么说,金陂关乃是防范太同的敌人攻打幽州的重要关口,辽军既然去加强防备金陂关的防备,多半便是西京道有变,或是有部族造反,或是出了兵变……但不管是出了什么事,对宋军来说,都是好事无疑。
因此,探得无误后,吕惠卿连忙召集诸将商议应变之策,但显然太原诸将与定州诸将之间的怨气,是越积越深了。定州诸将对太原诸将之前的嘲讽念念不忘,觉得他们吃了一个大败仗是不听良言咎由自取;而太原诸将则认为是定州诸将救援不力,方有此败,若能早点增援,说不定还可以击败辽军。
双方说得几句,便开始互相冷嘲暗讽,定州三将中,李浑倒还罢了,常铁杖人如其名,是个暴躁脾气,出口就要骂娘;罗法性格阴沉,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每句话都夹枪带棍,让人听了不禁火冒三丈,可恶犹过于常铁杖。而太原六将中,除了衡武外,其余五人都不擅言辞,只能干听着衡武与罗法斗嘴,一个个被罗法讥讽得额上青筋都暴出来了,却是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只能干瞪着眼睛,咬得牙齿咯嘣作响。
定州三将的这种态度,吕惠卿原本也曾疑心或是段子介有意指使,但二十来天的接触,吕惠卿很快就明白了这其实只是段子介“御下无能”,这三人对吕惠卿本人十分尊敬,必须双方身份确是天壤之别,但常铁杖与罗法可以说皆起自草莽,从军未久,更不晓官场礼仪,而段子介对二人又十分纵容,故此说话才全然不知检点,每每让段子介十分为难。相比之下,李浑就要拘谨知礼许多。若这些人真是吕惠卿麾下,他自能轻易调教得让他们规规矩矩,但他们既是段子介的部属,所谓“打狗要看主人面”,他客军远来,段子介的三分薄面还是要给的,吕惠卿只得优容一二。
但唇枪舌剑当中,双方的意见倒也分明,衡武与太原诸将主张既然形势有变,就当继续留在孔山牵制易州守军,甚至用马军主动骚扰辽军;而定州三将则认为形势不明,孔山非可久守之地,不如趁势退兵,或者转而攻打东边的容城[2]。
吕惠卿听他们争了半天,终于喝止众人,将目光转向左边的段子介,问道:“段定州以为如何?”
段子介连忙起身,正要答话,却听帐外有人高声喊道:“报!”众人都怔了一下,便见吕惠卿的一个亲信护卫掀开帐门入帐,单膝跪倒,禀道:“禀建国公,段定州派出的探子回来,称有要紧军情禀报,正在帐外候令。”
段子介朝吕惠卿欠了欠身,见吕惠卿点头答应,连忙快步出帐。
众人也不知何事,皆在帐中相候,未过多久,便见段子介回到帐中,在吕惠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递出一封书信来,交给吕惠卿。吕惠卿瞄了一眼信封,便面露讶异之色,拆开看了,点了点头,便即起身说道:“今日姑且散帐。”
众将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也无人敢问,只得行礼退出帐中,各自散去。定州三将中,李浑已经算是后来的,常铁杖与罗法却是结拜的兄弟,两边交情也是泛泛,散帐之后,常铁杖与罗法结伴离去,李浑的坐骑却是拴在另一处,他正自去取马,却见段子介已骑了马过来,见着李浑,便笑道:“李寨主速取了坐骑,随我去处地方。”
李浑微微一愣,也不多问,连忙取了马过来,却见段子介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见他过来,驾的一声,便即纵马出寨,往山下驰去。李浑吓了一跳,连忙跃身上马,紧紧跟上。
下山之后,便见段子介转而向东,朝狼山方向驰去。李浑更是纳闷,但段子介不说话,他也不问,只是跟在他后面疾驰。自孔山至狼山不过约三十里,两人快马加鞭,不过几刻钟的事。二人快到狼山之时,段子介突然又转了个弯,朝狼山后面的一个村庄驰去,其时两国交战,宋军一入境,易州境内的辽国百姓,也大都逃到易州城中避难。除了比偏僻的山区,易州城以北的村庄,大都罕见人烟。
李浑进村之时,略一打量,便知道此村多半是猎户聚居之所,他虽然不知道段子介为何至此,但见这村中居然也空无一人,正大感惊讶,却见段子介入村之后,举目四顾,瞧见村中最大的一座院子,再不迟疑,便往那院子跑去,到院子前面,翻身下马,将坐骑拴在院子外的一棵枣树上。李浑一头雾头,也跟着下马,方将马拴好,却见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着白裘男子自院中走出,见二人,抱拳问道:“来的可是段定州么?我家昭武等候多时了!”
“昭武?”李浑大吃一惊,却听段子介高声骂道:“好个吴镇卿,闹个鸟玄虚,架子倒是不小。”
“吴镇卿?!”李浑此时真的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1] 即狼牙山。
[2] 注:此容城为辽国之容城。非宋境之容城。《《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压飞狐城(五之全)
《《shuyaya》》第三十二章三更雪压飞狐城(五之全)
绍圣七年,十月十日。
天气有些阴冷,但不管怎么说,易州毕竟已经出了太行山,山区里已经下过一场大雪,但在易州,就只是飘了一些米粒大的小雪花,离真正的寒冬到来,还需要一些日子。
这几天来,易州守将耶律赤的神经都崩得紧紧的。易州居然也会成为战场,这是近百年没有出现过的事了,谁也想不到,南朝居然还有余力反击——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骚扰。孔山的那只宋军,耶律赤并没有放在眼里,真正让他担心的,是飞狐出现的变故。河东的宋军攻下了飞狐,还将那儿烧成了平地,虽然河东宋军攻取飞狐的目的肯定是北攻蔚州——不管怎么说,虽然飞狐道易守难攻,可去蔚州的话,飞狐口都比直谷关要好走得多,相对而言更适合大军行动——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耶律赤还是加强了金陂关的防守。
从飞狐至蔚州,有两三条道路,一条就是蒲阴陉,走金陂关;一条是小路,不能通车,但可以绕过金陂关,插到金陂关与易州的中间;还有一条就是远路了,南下古蒲阴陉,过五阮关,到满城,再北上,这一条,是自隋唐以来就有的官道。出于谨慎,耶律赤往前两条道路都部署了探马——最后一条道路既无必要也无可能,因为那完全在宋朝定州境内。在耶律赤的意料当中,探马没有发现宋军的踪迹,这让耶律赤稍稍松了口气,因为从飞狐逃来的军民声称攻打他们的是吴安国的河套军,耶律赤心里面还是有些忌惮的。这个麻烦能交给蔚州的辽军去处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耶律赤并不知道,他的运气实在不太好。吴安国原本的确是打算走那条间道绕过金陂关的,但到了五阮关后,他得知吕惠卿与段子介正在攻打易州,却临时改变了主意,问五阮关守将要了个向导,便率军南下古蒲阴陉,却没有走官道去满城,而是走了一条崎岖难行的道路——他沿着徐水东下,直接插到了狼山脚下。
完全不知道吴安国几乎已经到了他的眼皮底下,耶律赤此时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如何尽快解决掉孔山的宋军。若能除掉这支宋军,南朝定州便将变得兵力空虚,他也可以去定州打打草谷发点小财,当然最重要的是,万一飞狐一带又生点什么事出来,他也能全力应付。宋军在孔山驻守其实谈不上多么聪明,辽军想要仰攻自然不易,但是一旦耶律赤断了他们的水道,宋军除了下山一搏,便也无路可走。
耶律赤心里面对于昨日解围之事不免有点儿后悔,实是飞狐的变故,让他有些草木皆兵,过于谨慎了。但仿佛是老天要给他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他还没有来得及调兵重新去攻打孔山,那些宋军竟然主动弃寨下山了!
不但如此,他们还越过易水,向易州南城逼近!不过易州城南不但有自金陂关流来的子庄溪,而且大辽修葺此城,仅有东西二门,显然这些宋军的目的地,是打算越过子庄溪,至城西太宁山扎寨。
这才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怎么不到荆轲山[1]来扎营算了?耶律赤讥讽的想道。不管怎么样,既然宋军主动来送死,那他也乐得成全他们。
“传令——整军,出城迎敌!”耶律赤摘下自己那张挂在墙上的大弓,一面高声喊道。
往易州城前进的宋军,在太宁山一带渡过子庄溪后,并没有扎营,而是组成三个方阵,缓慢的向东边的易州推进。
这一次,担任前锋的,是李浑率领的一千多名定州兵,常铁杖则率领部下任策前锋,在李浑方阵的右后方策应,他们的身后是由太原兵组成的中军大阵,吕惠卿与段子介都在阵中,所有的骑兵都集合起来,在阵中保护两名主将。
在中军大阵的鼓声中,宋军有节奏的前进着。
李浑右手紧紧握住刀柄,紧张的望着前方。他的这个方阵,是段子介煞费苦心的打造的出来,这次段子介重建定州兵时,采取的是精兵策略,每个士兵都是身强力壮,并且多少都有些弓马底子,而李浑的“神机营”更加精锐——暂时在定州听令的拱圣军残部,除了一部分充入罗法的马军之外,其余的都在李浑部但任各级武官。
与宋军寻常方阵相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百名刀牌手,紧随其后的则是一百名长枪兵,而他的三百名火铳兵就跟在长枪兵之后,引人注目的走在了弩兵与弓箭手的前面。
这三百名火铳手排成六行,每行五十人,由一个什将指挥,士兵们都扛着笨重粗大的火铳,铳身为铜制,后面则接着一根长木柄,看起来倒像根狼牙棒;还有人另一只手还提着一根特制的铁叉子——这种铁叉子被打制成一个“丫”形,下方十分尖锐,便于插入地中固定,同时也可以做为武器,反过来就是一把短矛。在他们身后,另有二三十名打杂的士兵,每个人挑着两个小铁桶——在铁桶里面,都是燃烧着的木炭。
可以说,除了罗法的那几百名马军外,段子介的全部家当,都在李浑手中。常铁杖那边连一架弩都没有,除了弓箭手就是长枪兵,密密麻麻全是长枪、短枪,而且除了少数武官,他们连纸甲都没有。段子介最终搞到了不到两百副铠甲,除了分配给武官外,全部配给了神机营的刀牌手。相比定州兵的穷酸,太原兵就阔绰多了,虽然名号上只是教阅厢军,却每个士兵都披铁甲,看起来比禁军还要风光几分。但这也是没办法比的,段子介求爷爷告奶奶才能弄到的东西,对吕惠卿来说,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对太原兵,他自然也不会吝啬。
不过此时,李浑也无心羡慕太原兵们。
易州这个地方,算是太行山延伸到这一带的尽头,西南多山,而靠近易州城这一带,虽然平原之上往往突兀的冒出一座山来,但整体来说,地势还是平坦的,视野亦十分开阔。因此,易州的守军才一出城,李浑马上便看到了东边那漫天的扬尘。
但是中军大阵的战鼓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咚!咚!咚!
咚!咚!咚!
一下一下的,响得连人的血脉也仿佛随之一起跳动。
这是操练过不知多少次的战法,尽管已经感觉到一种紧张的气氛在身边散开,但是每个士兵还是一步一步的前进着。
此时的时间过得很慢,明明辽军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并没有用多久,但是李浑却感觉过去了几个时辰一般。尽管他也已经算是身经百战,对于战场厮杀已经十分习惯,但对他指挥的这支部队,他却也没有多少信心。
尤其是那三百火铳兵。他们的射程大约和弓箭手差不多,只能打到五十步开外,但是射速却可以与弩兵相“媲美”,如果是单兵作战的话,大约一名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射出八至十箭后,这些火铳兵能勉强发射第二发!而射击的精度则简直令人不忍提起。尽管每次齐射的确威力惊人,但李浑心里很清楚,训练与实战的效果,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此时他心里面真正指望的,还是那三百名弩兵。
不过这些杂念此时在他心中也是转瞬即过,他很快将注意转移到将要发生的战斗上来。
就在能肉眼看到辽军的那一刻,鼓声突然停了。
各个方阵都整齐的停了下来。
紧接着,中军大阵中,吹响起了三声清脆的角声。
“布阵!”李浑大喝一声,立刻,他的神机营便如一台钟表一样运转起来,随着都头们一声声厉声喝斥,一百名刀牌手在阵前密不透风的结成一面盾墙,然后蹲伏下来,长枪手们也做出同样的动作,要直到辽军接近大阵,他们才会架起他们的长枪。
而在他们的身后,火铳手们迅速而整齐的将一百杆铁叉分成错落的两排插入身前的地中,然后将火铳架在铁叉之上,开始熟练的给火铳填药,他们手里拿着一种像小棍子的特制工具,先将火药塞进去,然后将铅弹捅进去,塞紧,与火炮一样,每门火铳要装的药弹,都事先经过测算,用小纸袋或小瓶子装好,分开装在士兵们腰间的几个皮袋里,此时只要拆开纸袋或小瓶,就可以填进最合理的份量。而那些挑着木炭桶的士兵这时也急忙放下铁桶,从腰间的布袋中取出备好的特制线香,在桶中点燃,小跑着递到火铳手手中。然后迅速的挑起铁桶,跑向阵后。
因为具有相同的特点——尽管他们没有弩机那超远的射程,却有相似的射速,所以,顺理成章的,火铳兵的战斗方式与大宋朝的弩兵们完全相同——每三名火铳手构成一个伍,配合作战,伍长负责瞄准并下令点火,一名士兵专职给另外两杆火铳填药,另一名士兵则负责点火并协助填药。
这样的战斗方式也表示填好一杆火铳比装好一架弩还是要稍快一点的,毕竟大宋朝的弩兵们广泛采用的战术,是需要两名士兵同时填弩,以保证一名弩手的作战。在训练状态下,从冲锋的骑兵进入五十步算起,直到他们冲到阵前,每一伍的士兵足以连发三铳。
不过李浑也只是扫了一眼这些火铳兵们,然后将目光迅速的转向后面的弩手与弓箭手,看到他们都已经引弦待发,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将注意力全部转向对面的辽军。此时辽军的前阵,已经距离他们不过一里许,辽军已经开始上马。
“呜呜——”
辽军的阵中,也响起了冲锋的号角,只感觉到脚下一阵震动,便见辽军分成三列,向自己冲来。
但李浑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便在同时,在李浑部的右侧,常铁杖的策前锋部突然加速,列阵迎向试图从右翼包抄神机营的辽军,而从中军阵中也冲出数百骑马军,朝着神机营左边的辽军杀去。
尽管如此,面对着数以千计高速向着自己冲锋的骑兵,神机营的士兵们还是出现了一丝慌乱,但这种慌乱很快被平息下来,那些极有经验的都头、什将们突然不约而同的高声大吼起来:“吾皇万岁!”
士兵们只是愣了一下,也马上跟着齐声高喊:“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狂热的呐喊声,掩盖了心中的慌乱,每个人仿佛都胆气大壮。这样的呐喊声,也感染了另外的两支友军,一时之间,战场之上,所有的宋军都在同声高喊着:“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没有人注意到,神机营中的那些都头、什将们,在这一声声的呐喊中,已然热泪盈眶!
这样的呐喊声,仿佛令他们感觉到拱圣军在此刻重生了!
但李浑却始终只是盯着疾驰而来的那支辽军。
一百八十步!
一百六十步!
李浑的瞳孔骤然缩小,猛然挥动起手中一面将旗,一面厉声喊道:“弩手!”
顿时,一百支弩箭整齐的射了出去。几名骑兵从马上摔了下来,但是辽军的冲锋并没有被遏制,转瞬之间,辽军已冲到一百步之内,弓箭手们也开始对天齐射,宋军的弓弩射出一波波的箭矢,一个接一个的辽军中箭落马,然而,对于步兵方阵来说,弓弩手的多少直接决定着战阵的威力,上万人的大阵,能射出箭如蝗雨的密度,而千余人的小阵,要阻止敌骑的接近几乎就不可能做到。
也就是眨间的功夫,辽军已经冲进了五十步,开始引弓射向宋军还击。
无可奈何中,李浑向火铳兵们发出了攻击的命令,然后,刷的一声,下意识的,李浑腰间的佩刀拔出了一截。
但便在此时,只听到“砰砰”一阵铳响,阵中浓烟四散,然后便是辽军那边传来战马受惊的嘶鸣声,还有辽兵慌乱的叫喊声,有人用依稀相似的声调大喊着:“火炮!……火炮!”李浑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辽军从来没见过火铳,但却都多少耳闻目睹过火炮之事,此时猛然被火铳这么一打,慌乱之下,不免有人认错,张冠李戴。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一波的冲锋,他算是顶住了。
中军阵中。
吕惠卿望了一眼身边满脸兴奋之色的段子介,眉宇间也略有些惊讶之色,“此便是定州所说的火铳兵么?”
“正是。”段子介难掩心中的喜悦,笑道:“这真大出下官意料,这三百人下官虽然早就挑好,操练阵伍已近三个月,可这火铳到手,操练时间不过月余!建国公请看,其威力远胜于弓箭手!”
这却是让吕惠卿大吃一惊了,“不过月余?”
段子介点点头,笑道:“正是。这火铳虽然不能仰射及远,然平射射程已与普通弓箭相当,虽难射准,但若是火铳再多一点,准与不准,便没那么要紧了。”
吕惠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到底是极聪明的人,亲眼目睹火铳兵的作战,虽然段子介只是简单的介绍一二,但他也马上意识到了这个新兵种的作用,他看了一点段子介,笑道:“定州可知道君已为大宋立了大功?!”
“大功?”段子介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不论这火铳有多少不足,若果真月余便可以成军,以此器练兵,再配上本朝的方阵、城池,攻伐四方或有不足,安守疆土却已绰绰有余。介甫一生之望,便是要在大宋恢复全民皆兵的古制,以为这是富国强兵的不二法门,故此却苦心创立保甲、保马之法,要让普通的农夫亦习战斗,缓急可用。倘若早有此器,倘若早有此器……”
吕惠卿说到此处,不断的摇头,叹息不已,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段子介此时也已明白过来,倘若一个月就可以训练出来,那保甲之法还能有多扰民?甚至都不需要保甲之法,临时训练也来得及。只要操练两三个月,纵然比不上百战精兵,也却足堪一战。大宋朝有多少男丁?到时候真的可以平空生出百万兵来。不过段子介也知道此事其实并非如此简单,毕竟自古以来,中原之衰弱,从来都不是因为兵甲不精。天下万器,终究还是要看操之在何人之手。
吕惠卿有他的怀抱,段子介却不便去接他的话,只能将注意力移回到眼前的战局上来,略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这三百火铳手,终究也不可能打赢这一仗。”
战场的局势,的确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
宋军左翼的罗法所统率的定州骑兵率先抵挡不住,往大阵的后方败退;常铁杖的右翼已被辽军冲开阵形,辽军数百名马军与几千汉军与这一千余宋军混战在一处,形势十分危殆,常铁杖正被四五个辽军围攻,他手持一杆数十斤重的铁杖,舞得泼水不进,整个战场上都能听到他震天的暴喝声。他满脸的凶气,脸上的那条在唐河边上留下来的刀疤此时格外骇人,连衡武都不禁低声赞道:“真好汉也!”
还在苦苦支撑的李浑的神机营,他的阵形此时已经被冲乱,若是段子介以前所募的部队,这时纵不是溃败,也会是一片混乱,凭着血气之勇抵抗辽军,但是神机营的那些拱圣军残部此时却起到了中坚的作用,方阵变成了圆阵,刀牌手与长枪兵互相配合着,竭力阻挡着辽军的骑兵,到处都是尸体,但是火铳仍然在“砰砰”放着,硝烟之中,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但是他们依然站立在自己的铁叉后,上药、瞄准、点火。弓弩手们则默契的接管了其余的方向。
但谁都知道,不论如何英勇,定州兵已经抵抗不了一时三刻。
而辽军至少还有一千余骑马军与两千多汉军在后面虎视眈眈。
“建国公?”段子介开始变得急躁起来,望望吕惠卿。
吕惠卿沉吟一下,点点头,对衡武说道:“令步羽率马军去接应罗法将军。”
眼见着步羽领令率兵出阵,段子介这才略略放心,但马上又忍不住急道:“吴镇卿怎的还不来?!”
“定州休要着急。”吕惠卿瞥了段子介一眼,笑道:“还可以撑一阵。”然后将目光移向衡武,衡武马上会意,高声喊道:“白十二,莫叫常铁杖死了!”
“都校尽管放心。”一个阴沉着脸的高大男子大步过来,领令而去。七八百名披着铁甲、持长枪的太原兵,轰然出阵,奔向右翼。
眼见宋军开始增兵支援,辽军也毫不犹豫的加入了生力军,尚未参战的两千多名汉军分成两部,朝着神机营与宋军右翼奔来。显然辽军打的主意是一举歼灭中间的神机营,宋军自然就会变成大溃败。
看到辽军的行动,段子介已经有点坐立不安了。
但是要不要将余下的两千余人投进战场,那必须由吕惠卿来决定。此时段子介不禁有些后悔,没有力劝吕惠卿去遂城或梁门等候消息,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万一吕惠卿有个意外,那不管段子介如何简在帝心,吴安国如何战功赫赫,打完这一仗后,两人就只需要准备行李,带上家人一起去琼州之类的瘴疠之地过个五到十年就好了,做为罪臣被看管的滋味不用多想也知道,吴安国和段子介也许能熬过来,两人的妻儿子女中间,总免不了有几个人要死在那儿。至于此后的仕途,就更加不必妄想了。
别说这个责任段子介、吴安国担当不起,便是石越,也免不了要受点处分。
但是不管怎么样,段子介也劝不走吕惠卿。而此时,他心里其实也不知道是希望吕惠卿继续投入兵力好,还是不要投入兵力的好。神机营打造不易,就这么折损在此,段子介自是万分舍不得。他不断的向后方张望,望眼欲穿的盼着吴安国早点到来。
吕惠卿却根本没关心段子介在想什么。取出两面令旗,道:“杨子雄、叶角,去支援李浑将军!”
“得令。”
一直到杨、叶二人领兵离去,段子介才反应过来,神情复杂地望着吕惠卿,道:“建国公,符将军所部可只有八百人了!”
“那又如何?”吕惠卿淡淡反问道。
仿佛是在回答吕惠卿的话,杨子雄与叶角的部队方一出阵,辽军最后的一千名骑兵也突然扬鞭疾驰,而且,众人马上意识到,他们的目标,直指吕惠卿与段子介所在!
到了此时,段子介也没什么好想的了,一面摘下大弓,从箭袋中抽出一枝箭来,一面对衡武与符励说道:“事已至此,惟有决一死战!”
符励朝吕惠卿与段子介欠欠身,什么也没有说,便大步走向士兵当中,高声吼道:“结阵,护卫建国公!”
衡武也取下弓箭,有意无意的跨了一步,挡到吕惠卿身前,半真半假的笑道:“段定州,若是吴镇卿失期,这里数千忠魂,恐怕都不会放过他。”
“衡将军尽可放心!”段子介抿着嘴,冷冷的回道:“吴镇卿非爽约之人!”
“那就好。”衡武的话里,明显透着不信任。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自东边传来轰隆的响声,二人心中一喜,齐齐转头望去,便见自太宁山东边的子庄溪附近,漫天扬尘,数以千计的身着黑白两色裘衣的骑兵,手里挥舞着战刀、弓箭,朝战场奔来。
两天后。
辽国,西京道,飞狐北口。
山峰林立之间的峡谷中,到处都是断旗、尸体,还有被鲜血浸泡的土地,失去主人的战马,在战场上刨着前蹄,茫然无助的寻找着。
折克行策马驻立在这片惨烈的战场上,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身边诸将、牙兵,无人能看出这位老帅心中的悲喜。过了许久,众人才听到他冷冰冰的问道:“折损了多少人马?”
一个参军嚅嚅回道:“尚在统计,大约战死了两千余人,战马一千余匹……”
“好,好!”折克行话中的讥讽之意,让每个人都背心发寒,“若非是高永年力战,打通副道,绕到辽人身后,河东折家军的威名,大约要葬送于此地了!”
谁也不敢接折克行的话。蔚州的辽军虽然是仓促征召,但参战的本地宫分军也有三千余骑,还有数千家丁,汉军两万余人,辽军又是据险而守,他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冲锋、血战。若非是折克行亲自按剑督战,无人胆敢退后,这场战斗的胜负还真的很难说。尽管最终因为重伤难治,死在飞狐口的将士也许会超过三千骑,但他们到底还是打赢了这一仗。
不过,飞骑军与河东蕃骑加在一起,大约有一万五千余骑,一场战斗下来,战死重伤了几乎五分之一的人马,还有无数的将士负轻伤,这已让每个人都胆寒。而且还是靠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营副都指挥使,率领一千余骑飞骑军力战,打通了由一千骑宫分军扼守的副道,从背后给苦战中的辽军致命一击,才取得这场胜利。对于一向自负精锐的折家军来说,这的确也有些难以接受。
辽军虽众,但严格来说,其实也只是乌合之众。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完全是因为这该死的飞狐峪。
折家军在大宋朝,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们虽然对宋廷忠心耿耿,但实际上却是没有诸侯名号的诸侯。河东蕃骑其实是朝廷默认的折家的私兵,飞骑军虽然纳入禁军的编制,都校有时候也不一定姓折,各级将领仍由枢密、兵部来任命,但实际上也是由折家控制的——此军将士,有四五成是麟府地区的居民,其余的也主要来自苛岚、火山地区。这都是折家势力根深蒂固的地区。在这一方面,大宋的两大将门,种家与折家其实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而这一战,为保必胜,折克行更是动用了河东蕃骑做为先锋!
这战死的两三千将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折氏的亲族。
但折克行仿佛马上就已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沉声说道:“辽人虽然有一些人马逃回了蔚州,但经此一役,亦足以令其胆寒。范丘的神卫营跟上来了没有?”
“正在倍道兼程,大约明晨能至。”
“派人去告诉范丘,明日午时前,我要在蔚州城下,看见他的火炮!”折克行铁着脸说道,“速速清理战场,权且将死去的儿郎们葬了。一个时辰后,整军出发,兵围蔚州!”
“得令!”众将轰然领令,忙不迭的各自散去,忙碌起来。
远处,一个年轻的宋军将领正在跪在战场之上,给一个伤兵包扎着伤口。他身旁一名武官一面给他打着下手,一面笑道:“高将军,这次你可是立下头功了。”
“说什么头功。”那名将领正是在此战中大放异彩的高永年,他熟练的帮着伤兵扎好伤口,一面骂道:“都是吴镇卿介绍的好买卖!害咱们死了这么多人。”
提到这此事,旁边的武官也跟着痛骂起来:“我早知道这姓吴的不是好人,放着取蔚州这么大功劳不要,实是没安好心。我们拼死打下蔚州,朝廷叙起功劳来,却少不了他的份。”
“如今不急着说这个。”高永年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北方,忧心忡忡的说道:“这一场大战,辽军虽说死了四五千人,投降的也有五六千之众,估摸着还有不少人跑散了,但逃回蔚州的,总有上万人马。虽然蔚州已经门户洞开,可要在耶律冲哥的援军赶到前攻下蔚州,也没那么容易。”
一时间,旁边的武官也沉默了。此战之前,看到吴安国势如破竹,他们每个人都以为取蔚州将是易如反掌的事。但现在,每个人心头没有说出来的话却是相同的——辽人不好对付。
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若是最后连蔚州都没能打下来……
想到此处,两人的心里都变得沉重起来。
[1] 注:荆轲山距易州城不过约五六里,山上有荆轲衣冠冢,故得名。《《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一之全)
《《shuyaya》》第三十三章山河百战变陵谷(一之全)
太平中兴十二年,冬十月庚戌朔,十五日,癸亥。
这一日,正是二十四节气中所谓的小雪,大河以北已经进入朔风凛烈的孟冬,而对整个黄河流域的宋朝农民来说,这时候都是忙碌的时节,许多作物需要在此时收获,地里的小麦,也需继续好好看护。但在这一年,至少在河间府、莫州地区,却是没有多少农业存在了。到处能见到的都是荷戈持矛,腰挎大弓的士兵,偶尔能见着的平民,不是俘虏,就是被抓去服苦役的奴隶。
此时无人能精确统计宋朝在河北地区损失了多少人口。在宋廷官方的人口统计中,除非某个家庭中没有男丁,才会记录下女户主的名字,否则他们只会统计负有纳税义务的男丁,只有在需要赈济灾荒时,他们才会由地方官府临时性的统计包括妇女在内的全部人口的数量。而实际上,对客户的统计已经是一个难题,更不用说还有广泛存在的数量令人咋舌的隐户。在战争开始时宋廷对计划南撤百姓的河北八个州的人口估计是超过两百万,而事实上,虽然有些州县几乎是虚惊一场,可最终卷入战争的地区也远不止这个八州!
尽管南逃的百姓数以十万计,已经给宋廷构成沉重的压力,但是几乎可以肯定在卷入战争的百姓中那仍然只是属于少数。即使辽军谈不上格外残暴,但直接或间接的因这场战争而无辜死去的百姓也肯定远远超过二三十万这样的数字,而被辽军掳走的人口更不知道有多少。
一些百姓被辽军驱使随军承担各种劳役,临时充作家丁驱使,甚至被迫直接协助他们作战;还有更多的百姓则被陆续送往辽国国内,少数安置在上京,大部分则被送到东京道。对于辽国的君臣们来说,他们或许会选择在那儿建立起大量的直接效忠于辽国皇帝与契丹贵族的汉人州县,这不仅能带来长久而可观的收入,也无疑有助于制衡渤海人的力量。此外那边还有辽国的出海口,若想要将掳获的人口变成直接的收入,也必须在东京道进行。用最保守的估计,已经被送至辽国的百姓也肯定已经超过了十万,也许有二十万甚至更多,而这些人中,至少会有两三成死于路途之中。
但还有更多的人口没有来得及运走。因为宋军沿途的袭扰,还有被掳宋人规模虽小却持续不断的起义暴动,都大大延缓了辽人转移被掳百姓的速度。不去计算那些分散随军的被掳百姓,仅仅在肃宁、君子馆至莫州一带,就还有十几万被俘的宋朝百姓被分散看管。
或许是命运弄人,自萧阿鲁带冀州之败后,高革的任务,竟然便是负责看管、镇压这十几万“奴婢”。
尽管萧阿鲁带之败与高革其实没有多少关系,但按大辽的军法,高革也必须受连坐之罪。幸好他有袭破观津镇、缴获宋人大量辎重之功,又有同僚为他求情,才算将功折罪。但他没有任何背景,而萧阿鲁带显然也已经在皇帝那儿失宠,自顾不暇,更不能帮到他什么,顺理成章的,他便被打发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遣。对于高革来说,尽管他也不想继续对宋朝作战,可如今的这个差遣却更加令他饱受折磨。
在众多的“掳获”当中,拥有一技之长的各种工匠、身强力壮的男子、以及略通医术者,这三类人被视为相对贵重的财产,首先被挑选出来,送往东京道,于是在暂未送走的人中,女人占到很大比重,然后便是体格较差的男子——大部分情况下,辽军为了嫌麻烦,是不会掳掠老人与小孩的,而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因此掳获当中这二者很少。韩拖古烈回来后,尽管两国又已经重燃战火,但辽国皇帝为了表达投桃报李之意,又向河间府释放了数千名几近奄奄一息的老幼宋人。这件意外的事件让高革很松了一口气,虽然皇帝也许只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这些人若继续留在这边,铁定都熬不过一个月,不是被饿死也会被冻死,这样的话对辽主一点好处也没有,将他们扔给河间府,既算是还了宋人不留韩拖古烈等人之情,又多多少少给河间府的宋军增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但即使如此,如今还在高革看管之下的那些“掳获”的境况,也令人不忍目睹。他们每日只能得到一点点食物,绝大部分人也没有御寒的衣服,每天都有人死去,被随随便便挖个坑埋了。
讽刺的是,也便因为这个原因,每天都有各种高革以前想都想不到的达官贵人派人来找他,只因为他可以决定哪些“掳获”可以先行被送回辽国——谁都不希望自己的“财产”有过大的损失。为此,高革得罪了不少人,却也攀上了许多关系。其中最显赫的,则莫过于当今皇帝的堂弟郑王耶律淳殿下。
耶律淳的父亲和鲁斡是当今的皇太叔,在耶律乙辛之乱时,耶律乙辛曾经想过拥立当时还很小的耶律淳,这样他就可以与其时颇有实权的和鲁斡结成联盟,但是后者明智的拒绝了他,而是选择了站在当今皇帝一边,尽管在平叛方面,他并不积极。而事后,和鲁斡亦得到了应有的赏赐,但不幸的是,尽管本身属于汉化较深的一支宗室,又是与皇帝血缘最近的近亲,可和鲁斡在太平中兴的权力斗争中,却站在了许王萧惟信一边,结果受到萧佑丹毫不留情的打击,直到几年前,萧佑丹才原谅他,让他出任东京留守。父亲的错误也连累到耶律淳三兄弟,耶律淳虽然已晋爵为郑王,但已经三十岁的他,一直只担任一些宫廷闲职,此番他率三千私兵随皇帝南征,亦未获重用,只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但他在战场虽未立寸功,打草谷却收获颇丰,仅他私人掳掠的“奴婢”,便有两三千人,更不用说还有各种贵重财物——并且所有这些,此时都已经随他的一部分私兵一道,被安全的送回了辽国。
这其中高革自然出力不少。皇帝对这个堂弟与他一家子,既没有特别讨厌,也没有特别喜欢,但耶律淳一家的影响力,在太平中兴年间的大辽,却的确衰退得很厉害。所谓的“皇太叔”近于一种尊称,那只是契丹古老的继承传统的一种残存痕迹,而非实际上的继承顺位。因此,高革的帮忙,绝非理所当然的,而耶律淳也心知肚明。
虽然只是和鲁斡的幼子,但三十岁的耶律淳因为出色的汉学修养,被认为很有机会在朝廷中担任要职,高革曾经听到过一些传闻,若非发生战争的话,这位郑王殿下很有可能被派到南朝汴京担任驻宋正使。而另一些传闻则说倘若两朝议和成功的话,这位郑王殿下也是大辽送往南朝的质子的首选……
不过,高革肯帮耶律淳出力,原因倒很简单。他对这位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温文雅尔又显得英明能干的郑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好感。而对于他的这份差遣,高革则近于自暴自弃——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莫州,这固然是因为绝大部分的“掳获”都安置在莫州,但更重要的,却是他根本不想去肃宁——因此,得罪谁,帮助谁,高革完全是凭感觉行事。
然而,尽管高革有意无意的想要远离这场战争,但几乎战局的每一个变化,他都能很快的感受到。
虽然在大辽,高革如今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将领,麾下统率的不过三千渤海军——还是由各次战役中被打散打残的部队拼凑而成的。但莫州却正好处于重要的联系孔道之上,因此,每一点风吹草动,他马上便能有所感觉。
进入十月份以后,局势的变化是如此明显。
在萧忽古保障了官道的安全之后,辽军便加快了南北运输的节奏——这次南征,并非是大辽过往所熟悉的那种战争,他们事先也主动做出了许多的调整,比如让伤兵提前归国,让一部分家丁押运先期的掳获回国,如此可以有效的减缓补给压力。尽管如此,在战斗以外的部分,辽军仍有许多的不足,直到战争进行了半年,这些方面的运转,才看起来变得像模像样。
可这样的改变,却产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后果——在辽军中,不乏许多位高权重的人,私下里认为这是南征马上就要结束的征兆!一时之间,谣言四起,军心浮动,整个河间、雄莫地区,不仅士兵们对结束战争翘首以待,甚至传言不少重臣都在皇帝的金帐中公开议论退兵之事,对耶律信不利的言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胆。连耶律淳有一次来莫州,也私下里劝高革做好退兵的准备。
虽然高革心里对此大不以为然——上一拨押送粮车的队伍数日之前才经过莫州,押粮的将领告诉他,因为战争的缘故,五京皆提前征收秋税,如今南京道各州的秋税基本已经征完,大部分都已经运至析津府与涿州,如今两城之内,粮草堆积如山。这可丝毫看不出皇帝与耶律信有撤兵之意……然而,讽刺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似乎是坐实了这些谣言。
十二日,南京急报至金帐,易州失守。而且,宋军是自河东而来。灵丘、飞狐都已被宋人攻克!
这件事情很难被瞒住。
易州与金陂关的汉军全部降宋,耶律赤仅以身免,容城也已向吴安国投降。宋军如今已经能够抄掠辽国境内通过雄州的官道。南京道从未如此紧张,那里已经有一百年未逢兵乱了。
此事带来的震惊可想而知。不过真正让人担忧的,却是在耶律冲哥的奏章没有到来之前,无人知道西京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此时没有收到可靠的报告,但人人都能猜到,最起码飞狐一失守,蔚州多半也不会太平。
当然,此事的确也沉重的打击了耶律信——这是从信心上的致命一击,在此之前,因为一直无法取得外交上的成果,厌战的情绪本就已经在金帐内外显露出来,而易州失守的消息,让许多鼠目寸光的人再也不相信辽军能取得更大的战果,见好就收的心态甚至从皇帝身上流露出来。
至少高革听到的情况是如此。
许多人都能看出来局面对兰陵王的不利,若说耶律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皇帝终于开始动摇,这必然是其中之一。
有时候,高革都不知道自己期望发生什么。这看起来应该是个好消息,但是他却也并不感觉多么高兴。对于故国的同情始终纠缠着他,可做为一个将领,他却又有些同情耶律信。他希望辽军打败仗么?这个答案是模糊的。当他在南宫县城,看着辽军屠杀时是一种感情;但当他在黄河边上,看着他自己的袍泽,还有一些好友,一个个死在宋军的刀下、箭下之时,却又是另一种感情。
高革不知道耶律信的计划,但在有些事情上,他的感觉与众不同,至少与耶律淳不同。比如他不认为韩宝在安平有什么危险,宋军看起来咄咄逼人,但倘若他们果真有把握一战而胜,他们早就动手了!战场上的僵持,原因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双方都没有太大的把握,双方在衡量利弊得失,双方都在等待更好的机会……
而且高革也坚信耶律信只是在等待机会。不过,许多人都认为河水结冰对大辽有利,可另一方面来说,南朝的统兵将官也不蠢,他们肯定也在等待什么。
虽然很难想象他们所等的是吴安国。
要知道,倘若传言可靠的话,那个吴安国就是率数千之卒,五日之内,连下三城!
除非走投无路,大约不会有哪个主帅会将希望寄托在这种事情上面。急报传至金帐之初,大辽君臣甚至几乎无人肯信。那条道路,换上一些将领,走五天都不见得能走到易州!但也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为何耶律冲哥那儿一点消息也没有。就算是耶律冲哥,大概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总而言之,不论耶律信此前的计划是什么,也不论南朝此前是何打算,因为易州的意外,一切都开始变化。
易州失守之后,太子与陈王萧禧立即派出一支先锋南下涿州范阳——原本他们打算一鼓作气夺回易州,但很快就发现已经无此必要,宋军并未坚守易州,他们动用火药,炸毁了易州与金陂关的城墙,烧光了易州的粮草积蓄,将易州城洗劫一空——这方面宋军与辽军没有什么不同——然后就迅速转移了。定州兵与太原兵可能撤回到了定州境内,但吴安国却南撤到了易州东南与宋朝交界处的容城。
因为容城靠近范阳至雄州的官道西侧,便离雄州也是极近,一时之间,雄、莫震动。
任人都可以看出来,吴安国这数千精骑,不仅隐隐威胁着辽军的粮道,甚至对于安平的韩宝,也是一个隐患。
对于辽军来说,这等于是卧榻之侧,有个敌人持刀侍立,绝对无法容忍。
但对于高革来说,这其中却似乎有更大的迷雾。
宋军如此煞费苦心,担着风险一路攻克灵丘、飞狐、易州,难道就是为了吴安国这区区五千人马进入南京道么?倘是如此,他们早一点绕道井陉,经由定州北上,效果不也是一样的么?
高革跪坐在他的官衙之中,一面欣赏着一个宋人俘虏在他面前表演点茶的技艺,一面几乎是身不由己的想着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他所居住的官衙是南朝莫州知州府,这座建筑完全是宋人的风格,精致、色彩简单、不尚宏大。但最后一个特点或许是因为地方的财权受制所致,据说在南朝,地方官修葺官廨算是很重大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高革还是很喜欢这样的建筑。只要有可能,他便不愿意住在营帐里。
可惜的是,这样宁静的时刻无法长久,一个家丁匆匆走到门外,呈上一封密封的公文。高革只得起身离去,带着木匣回到他办公的房间,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刀,打开匣子。
木匣里面是一封简短的命令。
这道命令用契丹小字写成,上面有兰陵王耶律信的印章。耶律信命令他立即点齐两万名宋人,在十七日日落前务必亲自押送至雄州,听候萧忽古差遣。耶律信并允许他调动一千兵马,他在莫州的职责暂时交由他的副将代掌。
将这道命令反复的在心里面默读了几遍,高革心里面忽然生出一个预感。
他觉得他在莫州的职务结束了,并且,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来莫州了。
他走出房间,唤过一个亲信的家丁,沉吟了一下,最后说道:“去,即刻收拾好行李。”
“郎君,这是要回国么?”家丁试探的询问中,流露出一丝期待。
高革默默的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才简单的回道:“去雄州。”
但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回答,却让家丁的脸上立即露出欣喜之色,便见他答应一声,欢天喜地的退了下去。
同日,肃宁。辽主金帐之内。
皇帝耶律濬头戴紫皂幅巾,身穿红袄窄袍,腰间围着貂鼠扞腰,坐在一张胡床上,望着他的将军大臣们。包括耶律信、萧岚、萧阿鲁带、韩拖古烈在内,群臣十余人分成两列,肃立帐中。他们的穿着几乎都是一模一样,每个人都穿着墨绿色的左衽裘衣。这寓意着在战争之中,他们遵循契丹人古老的传统。
耶律濬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上,最后落到了萧岚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神情十分难看。
“萧岚,你是在劝朕班师么?!”
“陛下,师巫占卜,兵久不祥。”萧岚完全没有在意皇帝的怒气,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一脸愕然的耶律信,又继续说道:“南征以来,本朝屡战屡捷,兵威宣于四海,宋人震慄,万国咸知我大辽强盛,远胜汉唐。陛下用兵河北,本意不过是想对南朝略施薄惩,既已得意,自当早息兵戈,如此天下亦知我大辽非是好战逞强,只是因南宋不义,不得已方兴兵征伐,使其知罪。”
“你倒是会说话!”耶律濬冷笑一声,讥讽的说道。
“陛下!”让耶律濬意外的是,萧岚尚未回话,萧阿鲁带便迫不及待的出列,欠身说道:“臣也以为是班师的时候了。”
“萧阿鲁带!连你也怯懦了么?!”耶律濬怒声喝道,在这帝王之怒的威压下,有几个大臣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但耶律濬的怒气仿佛完全被激发出来,他猛的起身,指着萧阿鲁带,高声骂道:“你也把胆子也丢在冀州了么?区区一个吴安国,便将尔等吓成这般模样?”
冀州之败,实是萧阿鲁带生平奇耻大辱,不料此时竟被皇帝公然嘲骂,萧阿鲁带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但是他对皇帝十分耿忠,嘴上并不退让,仍然高声回道:“陛下,臣虽败军之将,然陛下既然仍委臣主南枢密院,则臣有事不敢不言!区区一吴安国何足道哉?是吾师兵久已疲,部族不安,士卒皆生归意,若不速归,恐悔之无及!”
“陛下息怒,萧老元帅乃是一片忠心。”韩拖古烈也连忙出列说道,“吴安国虽然侥幸攻破易州,却并不敢据守,可知其兵、粮皆有不足,南京尚有数万精兵,对付一吴安国,绰绰有余。然则灵丘、飞狐、易州接连失守,此事难以隐瞒,属国之兵,不免各生异心,部族之军,皆有恐惧,宫分、汉军或有家业在西、南两京者,亦不自安。人心如此,诚可虑也。”
韩拖古烈话音方落,仿佛事先商量好的,萧岚便马上接着说道:“况且用兵之道,进退以时,南朝亦天下大国,不必毕其功于一役。此番用兵,虽则南朝皇帝年幼轻率,不肯议和,然臣以为此亦不足为虑。我契丹之长,不在较一日短长,如今河北道路已熟,今岁退兵,稍作休养,明秋再来,如此方是长策。到时南朝肯和便罢,若不肯和,那点岁贡,难道我们不可自己去取么?”
耶律濬看看萧岚,又看看韩拖古烈、萧阿鲁带,抬起的手臂,终于无力的放了下来。这三个重臣一唱一和的,可他知道,萧岚的话,是给他留面子,而萧阿鲁带与韩拖古烈的话,却是正中要害。
退兵班师的事,早就应该摆上台面了。尽管耶律信还想做最后一搏,但是,大辽的大军在河北,如今的确已形同鸡肋。进取有所不能,退兵则不仅颜面无存,而且恐怕还会招致宋军的报复,再次将战火引入国内。而更麻烦的是,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有点长了,各族的将士们都已经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士气,取而代之的是思归之心。而且,就算是大辽,就算是整个草原,战马的数量也是有限的,整个夏季、秋季都在河北作战,动员的战马有数十万匹——这是他最可自傲的资本,耶律濬敢称他的治下是大辽最鼎盛的时期,这就是最主要的证据——但是,如此长时期的战争,对于保持战马的数量与健康显然不会有任何的益处。在农业方面,因为陆续征调了可观的汉军,尤其是负责后勤与运输征调的农夫,这无疑严重的损害了各地的生产,州县守令,更是怨声载道……
在这个时候,吴安国五日之内,连下三城,攻破易州,侵扰南京道,的确是立即将原来所有的矛盾激化了。
耶律濬心里面很清楚——军心不稳,既是事实,亦是借口!
他心中很难说不想退兵,但是他同时也寄最后一丝侥幸于耶律信,希望他能带给他一个奇迹。所以,在任何别的臣子面前,他仍然坚定的支持耶律信。
即使反对耶律信阵容已经如此庞大!
非止此时在金帐之中说话的这三人,南京的萧禧、西京的耶律冲哥、雄州的萧忽古……甚至连安平的韩宝,都态度暖昧。而这大帐之内,还有那些没有表态的重臣、将领们,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站在耶律信的对立面的。
这些事情,耶律濬心里比谁都清楚。
尽管如此,倘若耶律信仍然坚持不退兵,那么,他也决定继续支持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是耶律濬成功的关键。或者说,这是耶律濬自己觉得他之所以能开创中兴局面的关键!之前,他选择了萧佑丹;而现在,他选择了耶律信。
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总不可能没有考验的。
耶律濬的目光移到了耶律信的身上。
“耶律信,你以为呢?”
“陛下……”耶律信此时的神色间,闪过一丝犹豫,这让耶律濬心中生出一阵不快,但耶律信垂首欠身,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仍然稍稍迟疑了一下,才谨慎的回道:“臣以为,此时非退兵之时!”
“依兰陵王之见,那要何时才是退兵之时呢?”耶律濬未及说话,萧岚已经语带讥讽的质问道。
耶律信不理萧岚,继续对皇帝说道:“晋国公尚在安平,雄、莫、瀛州之间,尚有大批掳获未及运返国内,若仓促退兵,恐为宋人所乘……”
他的话未说完,耶律濬已经愣住了。
金帐之内,自萧岚、萧阿鲁带、韩拖古烈以下,一个个都面露惊讶之色。一时之间,他们甚至忘记了高兴——关于退兵的事,他们已经秘密谋划了许久,私下里做出了各种交换,换来彼此的支持,重新构建成一个松散的联盟。他们原本预料这将十分困难……然而,谁也不曾想到,耶律信就这么认输了!
他的话中,分明是已经同意退兵。
“那兰陵王以为何时退兵合适?”萧岚生怕耶律信还有什么花样,顾不得听他说什么,赶紧追问道。
“当在风起冰冻之日!”耶律信这次的回答,十分的明确。
他的话音落下,萧岚等人的脸上,再也掩饰不住胜利的喜悦。其他的大臣将领贵族们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也是他们期待听到的答案,而耶律信的主动让步,让他们避免了陷入公然得罪他的处境。他们还拿不准皇帝真实的心意……
耶律濬神情复杂的望着他的北枢密使耶律信,在这一刻,一种羞怒的情绪,在他心里猛的燃烧了起来。
他的南征,竟真的要变成一场虎头蛇尾的笑话了!
在他的心底里,他知道这不失为一个明智的抉择。
但这只能更让他恼怒!
突然,他抬起脚来,狠狠的将身边的一张书案踢翻,然后怒气冲冲的大声喝道:“退帐!”
熟知皇帝脾性的大辽重臣们,没有人敢在此时触犯逆鳞。一个个伏低了脑袋,装得诚惶诚恐的退出帐外。只有耶律信神情木然的留在帐中,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正是罪魁祸首。
同一天下午,深州武强县。
“吴镇卿的回文到了么?他究竟闹的甚么玄虚?!”宣台行辕之内,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石越一脸的愠色。“飞狐也烧了,易州也炸了!不遵御前会议的密令不算,连宣抚司的札子也敢不回么?”
侍立在一旁的范翔与石鉴都很少看到石越发这么大的火,二人面面相觑,石鉴小心回道:“今日尚未收到吴将军的回文。”
当日吴安国连破三关的消息传来,宣台众人,都是又惊又喜,击掌相庆,不料石越拂然不悦。反倒移牒责问吴安国。石鉴与范翔虽然在宣台掌机密文字,却都不知道内情,只隐约猜到吴安国此是奉秘计行事,但结果却与原计划相差甚远,所以石越才会如此恼怒。
其实御前会议当日纵有密令,但其后石越也曾经给过吴安国便宜行事之权,虽然在石越这儿,给吴安国这等权力,自是为了他更好的实施最初的奇谋;但对吴安国来说,他临事处置,自然也可以随机应变。而他自克易州,为了避开燕京辽军的反扑,退保容城,公文回复不及时,也是常有之事。若是换了旁人,二人自然不免要为之缓颊数语,但吴安国人缘之差,便是范翔这种八面玲珑之人、石鉴这种老成好人,也不肯为他多说半句好话。二人都觉得自己此时没有落井下石,便已是十分厚道了。
不过吴安国的辩辞未至,石越虽然心中不快,却也只好先按捺下来。他信步走到行辕中厅一座刚刚做好的沙盘前,皱眉沉思。这沙盘由何去非主持制作,上面标示着河北河东粗陋的山川地貌,以及宋辽两军对峙的兵力分布。石越的目光在安平、河间两处移动,眼中露出犹疑之色。然后又看了看保州、定州一带,眉头锁得更紧了。
易州之捷,本是吴安国之功,但是自古以来,军队计功,都是官职越高,越占便宜。这桩功劳,也免不了先落到吕惠卿头上,然后是段子介,最后才轮得到吴安国。若仅仅是如此,倒还罢了,大宋立国,毕竟与汉唐不同,行的是文官政治,讲究的是所谓“职以授能,爵以赏功”,便是熙宁改制,奖励军功,赏功也是以爵不以官。军功对于文官来说,说到底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事。吕惠卿爵位已高,再立功劳,也无非是荫封,实在有了不起的大功,也不过加个三师之类的荣衔。
但石越却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否则吕惠卿就不会巴巴的从太原跑到河北来。
果然,不出石越的意料,吕惠卿还是充分的利用了这场胜利。他先是设法说服了段、吴二人,三人联名写了一封奏捷的奏章。这原本也很平常,问题是这三人联名,段、吴二人不仅地位、资历、声望,都不能望吕惠卿之项背;论及文章学问,对朝廷的了解,那也有天壤之别。在段子介的幕僚中,正巧有一位书记官是范翔的至交,因为对这篇奏章的文采十分欣赏,悄悄记了下来,抄了一份写信寄给范翔。石越一读之后,便大惊失色——这根本不是一篇奏章,而更像是一篇雄奇的散文,全文不过数百字,却字字珠玑,琅琅上口。以内容来看,这哪里是一封奏易州之捷的奏章?分明是一篇讨伐契丹的檄文!这数百字的短文,不仅介绍了宋辽战争之原由,易州之战的经过,还以雄辩的风格证明了辽人入侵之不义,论证了大宋必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石越几乎可以肯定,这篇文章必将被广为传诵!
他没听说过吕惠卿幕中有什么出名的文学之士,因此这奏章多半是吕惠卿自己所写。石越知道,吕惠卿之文学才能,虽然不及苏轼、王安石,但肯定远在司马光之上。他素来把精力放在儒学经术之上,将此视为“末学”,此时却突然写了这么一篇奏章,用意昭然若揭。
这不仅仅是一篇“相如赋”,吕惠卿不止是想借这篇奏折打动小皇帝,向小皇帝示好,而且是想借这篇奏折打动士林!
他并不曾掩段、吴之功,反而夸赞了段子介的火铳之利、吴安国的连破险关,但是,绝大部分人读了这篇奏章之后,恐怕都会将易州之功记到吕惠卿的身上,并且,许多人甚至产生这样的感觉——石越统兵十万而无寸功,只能与辽人僵持,而易州之捷却打破了战争的僵局!
若没有这篇奏折,吕惠卿便立再大的军功,石越也不放在心上。原本,吕惠卿是得罪先帝的人,一个御史一纸弹章,一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小皇帝也不会自找麻烦。更何况两府台谏之中,吕惠卿政敌林立。但石越对吕惠卿一直不放心处,也在于此——此人给他一个舞台,便能发挥至极致。他太懂得拿捏分寸,太清楚他要争取的是哪些人。
也许他终生都没有机会再重返中枢,但他有极大的机会重新获得对新党的影响力。
石越可一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出现。吕惠卿做了太久的宰相,留下的政治遗产在新党中仅次于王安石,门生故吏,不知道有多少——当他倒霉的时候,自然人人羞提,个个避之惟恐不及,甚而转投他党。但是,倘若局面发生变化,吕惠卿就有可能利用这笔遗产。
绍圣以来,七年间相对稳定的政治格局,随着高太后的去逝,小皇帝的亲政,已经变得脆弱不堪。如若吕惠卿重获对新党的影响力,便是石越,也很难判断这会带来什么。
但汴京的报纸将会写些什么,石越倒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也证明了七年以来两府诸公一直小心防范着吕惠卿,并不是杞人忧天。然而,石越再也没有想到,小心提防了七年,最后却因为他的一时不慎,还是给了吕惠卿机会。
吕惠卿是个聪明人,一击得手,便不会再图侥幸。
易州发生的事情,其实不待吴安国的回文,石越也已经知道个大概。
是吕惠卿说服段子介炸掉易州与金陂关城墙,然后便与段子介带着投降的易州汉军退回定州——精明得犹如一只成精的狐狸。他们若继续留在易州,面对辽军的反扑,困守一座敌人的城池,败亡的命运不可避免,但现在吕惠卿却可以在定州以休整为名,坐观成败,再伺机而动——谁也不能说他什么,大战之后,无论胜败,军队都是需要休整的,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件事情,吴安国纵然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他客军远来,若无段子介供给粮草箭矢,吴安国纵有三头六臂,也不会有好下场。
而段子介也有他必须要退兵的理由,易州之战,据战报来看,定州兵伤亡严重。他若继续留在易州,虽然可以为吴安国赢得更多的回旋空间,但是他自己却不免九死一生;反之退守定州,他不但毫无危险,而且仅凭着此战的俘获,他亦可坐享朝廷的重赏——易州之捷,足以令他扬眉吐气,一扫数月之耻。
只要将利害说明,除非段子介是个圣人,否则任谁都知道如何选择。
而做为对吴安国的报答,段子介许诺保证吴安国的粮草供应,但他只能将粮草送至宋辽边界处——于段子介而言,他已是尽力而为。无奈之下,吴安国亦只得退而求其次,权且在容城栖身。
石越的无明之火,至少有一半,是为此而发。
亏得段子介、吴安国二人,如今亦皆是声名赫赫的人物,竟然就如此被吕惠卿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他冰冷的目光,又从保、定移至安平。
吕惠卿如今算是安坐在定州看戏,面对着安平、河间的强敌,石越更是不能有一点的疏忽。这场戏,他必须得唱好了,绝不能让吕惠卿看了笑话!
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坐定不安的陈元凤。虽然他大概还不可能知道吕惠卿的那篇奏章,但是,自从易州之捷后,陈元凤便几乎可以用如坐针毡来形容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石越都已打定主意,除非万不得己,南面行营五万人马,一直到战争结束,都将置于他的直接控制之下。政治上的失控他尚能承受,军事上,他绝不能容许河北战场再出意外。
十月以来,宣台已经开过数次幕僚会议,御前会议、枢密院也进行了讨论,各军主将也呈交自己的意见,宋军的战略目标已然渐渐明晰。虽然石越认为最优先目标是将辽军赶出河北,并尽可能给辽军造成损失,而不必强求战果;但综合各方面的意见,众人能接受的底线,并且大部分人都认为有希望完成的战略目标,却是至少要歼灭安平的韩宝部,并择机给予河间府的辽主部以打击。
而从韩忠彦的书信,皇帝给石越的数道诏令来看,这也是皇帝能接受的底线。
事实上,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慎重保守派都占绝对少数。无人满足仅仅将辽军赶出河北之战果。反倒是主张将战略重点放在河间府,要求直接对辽主发动攻击的激进者不在少数。只是目前的战场态势,明显是要更加有利于歼灭安平的韩宝,御前会议与枢密院才没有支持他们的主张。
这个战略目标与石越此前与王厚、折可适所构想的颇有区别。他们原本期望尽可能将辽军拖在河北,消耗辽国的国力,并期待辽军自己犯错,从而以最小的损失完成对辽军最大的打击。既便辽军没有犯下明显的错误,当他们退军之时,也不可避免会露出破绽,他们可以用优势兵力,不费吹灰之力歼灭辽军的尾巴。
战争不必就此结束。
宋朝还可以有许多的选择。
例如,接下来,宋军可以尾随辽军进入南京道,纵兵四掠,破坏其农业设施,并继续屯兵河北,并断绝与辽国的贸易;而面对宋军在河北的重兵,辽国的大军,也不能轻易解散。长期维持规模在十万人以上的常备军,对于宋朝来说,完全可以承受;对于辽国来说,只要四五年,其经济即使不彻底崩溃,也会凋零残敝得不成样子。
三人都相信,这才是和大国打仗的方法。
也是对宋朝最有利的方法——小规模的冲突,耗日持久的对峙与消耗。用战争催毁辽国的主要农业区,封锁贸易打击其经济,用不了多久,辽国国内就会怨声载道,陷入内乱。
因此,歼灭安平的韩宝,此前对石越来说,只是一个可选项。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歼灭韩宝部的机会。但那不应该是一个需要勉强去完成的目标。
当日姚麟对石越所言上中下三策,姚麟口中的下策,在石越心里,其实未必不可取。
然而,进入十月后,石越心里面也终于渐渐妥协了。
要确保完成这个战略目标并不容易。
此时就主动发起进攻,胜算也就是五五之间,顶多六成。而一旦风起冰冻,辽军就更加难以对付。
辽人在等待对他们最有利的时机,就是河水结冰之时。
而宋军也在等待对他们最有利的时机,那就是辽军将要撤军之时。
为保万无一失,石越已经将折可适派往安平。
而此时,仿佛是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石越突然觉得,他与王厚都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安平。
安平的指挥权是在慕容谦与唐康手中,折可适只是一个类似于监军的身份,这让石越有些不放心。韩宝是一块硬骨头,要啃下这块硬骨头,也许让王厚亲临前线,更加合适。而他自己若去安平劳军,也必能鼓舞士气。
老天爷这一次已经算是帮了宋军一个小忙了,十月中旬了,河北诸水居然还没有一点结冰的迹象,但是,谁知道哪一天会突然大降温?
时间越往后推,石越就越有一种紧迫感。
每一件可以有助于取得胜利的事,都不应该被轻视。
原本,石越是打算在大战前再派一个谟臣去安平劳军,但这时候,他彻底改变了主意,他抬起头来,对范翔说道:“仲麟,速去请王将军过来。”《《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二之全)
《《shuyaya》》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二之全)
两天后。
黎明时分,安平城内城外,炊烟缭绕,战马嘶鸣。辽宋两军出*的号角声,此起彼伏,两边金鼓杀伐之声,更是一声赛过一声的高。韩宝一大早起来,便带着一群亲兵,骑马出营,巡视诸寨。然后,他又登上安平那低矮的土城墙,观察了西边与南边的宋军营寨好一会。
尽管处境不是很有利,但是众人从韩宝的脸上,看到的依然是坚定的自信。从城墙上下来,便见一名偏将匆匆赶来,朝他行了一礼,韩宝轻轻额首,问道:“如何了?”
那偏将欠身回道:“木刀沟、唐河仍未结冰。不过,末将问过几个当地土人,他们都称当地河水冰冻,有时不过一夜北风,河面便可行车。有老人称,数十年内,唐河十月未有不结冰者。”
韩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那偏将见他没有别的话问,又行礼退了下去。韩宝又巡视了余下的几座营寨,这才返回他的中军大帐。
他的大帐设在安平城内一块空阔地上,由他麾下最精锐的彰愍宫骑兵拱卫着。韩宝回营时,彰愍宫的士兵们正围坐成几个大圈,在喝着肉汤。昨晚韩宝下令,将军中十余匹受伤的战马杀了,又宰了几只骡子,犒赏一下将士们。他军中的士兵们,许多人有十余天没有闻过肉味了。闻着肉汤诱人的香味,韩宝身边的亲兵们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但马上,他们都被东边的喧闹声吸引——在那儿围坐着的一圈士兵中,两个高壮的士兵,正在扭抱在一起相扑。围观的士兵们,有人鼓掌,也有*声喊叫着,好不热闹。
韩宝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制止,便回到了自己的帐中。
自南征以来,韩宝屡立战功,地位日隆。如今他统率着长宁宫、永兴宫、积庆宫、彰愍宫、文忠王府等四宫一府约两万骑宫卫骑军,几乎占到河北宫分军的一半——大辽共计八万宫卫骑军,此番南征,随辽主南下者,本有五万数千余骑。但半年的战斗下来,或战死、或负伤、或染疾,十停里面,也已折损了一二停。如韩宝最倚重的彰愍宫先锋军,南征之初有三千虎贲之士,屡经恶战,如今也已只余二千余骑。
相比而言,河北的其余辽将,耶律信统率太和宫、萧岚统率弘义宫与彰愍宫一部、萧忽古统率敦睦宫、萧阿鲁带统率兴圣宫残部,四人所统宫分军皆不过万。虽然耶律信可以指挥御帐亲军,非他人可比,但在军事上,韩宝至少已经后来居上,地位已经超过萧阿鲁带与萧忽古这些老将。
这四宫一府的宫卫骑军,除了积庆宫是自萧忽古部抽调补充,其余诸军,皆先后追随韩宝经历恶战,虽然死伤颇众,实力受损,但同时却也都是百战之余,对宋军也更加了解,足堪信任。
因此士兵们便是偶尔放纵、稍违纪律,韩宝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如平时那般严厉。与瀛、莫一带的辽军不同,安平的辽军,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大战欲来的气氛,大家虽然口里不说,但心里面都明白,一场恶战,多半是不可避免了。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韩宝也愿意让士兵们稍稍放纵一点。
回到大帐之后,几个亲兵方服侍着韩宝卸了披风、宝剑,萧吼就与几名大将前来参见。与萧吼一道前来的,是长宁、永兴、积庆三宫的都辖萧垠、耶律乙辛隐、耶律雕武。这三人,再加文忠王府都辖萧吼、以及新提拔的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便是韩宝目前所能倚重的五员大将。
四人参拜已毕,韩宝坐在一张胡床上,一面喝着亲兵端上来的肉汤,一面听萧吼禀道:“晋公,累日挑战,宋人怯懦,不敢应战。末将遣拦子马四出打探,探得祁州扎了数百只草船,当是为烧我浮桥之用。唐河之上,北至定州,也探得清楚,再无桥梁。虽是如此,咱们真的只能在此等待唐河结冰么?”
“便这么点日子,你就坐耐不定了?”韩宝皱了皱眉,斥道,“为将之道,忌心浮气躁。若按捺不住,便易为敌人所乘。”
“晋公教训得是。”萧吼唯唯应道,一时竟不敢再说什么。
但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却素非韩宝部将,见萧吼不敢说话,萧垠、耶律乙辛隐也十分害怕韩宝,心中大为不满,欠身说道:“宋军这两日皆在造谣,说什么耶律冲哥将军已经兵败身死,飞狐、易州皆已失陷,河东宋军已直趋南京,军中亦颇为疑惑。众部族详稳更是四处打探,粘八葛部[1]、室韦国、五国部、迭剌葛部与萌古部尤其不安份。如今军中有粮,一切好说。只是这般僵持下去,万一哪天缺粮……”
耶律雕武说着,韩宝的脸已经沉了下去。耶律雕武所说的,正是他最大的心病——河水迟迟不冻,他的粮草却一日日耗尽,何畏之又占据着饶阳,造小船快艇,巡逡河上,令他无法补充军粮。此事虽然是军中最大的机密,旁人无法知道真相,然而粮草由配给十日,改为配给五日,到如今改为逐日发放,众将自然也能知道粮草已不宽裕。
此时他已经收到密报,得知了金帐议事的结果——但是,这个结果对他并无意义,不管那边是什么结果都好,只要风起冰冻,他都必然要退兵。事实上,他的粮草也只能勉强支用十日了。
长宁宫都辖萧垠是南征以来追随韩宝比较久的将领,他与耶律雕武又素来交好,此时觑见韩宝脸色不对,连忙说道:“萌古只是小部,不值一提。五国部素来恭顺,室韦虽偶有叛乱,大体还是忠心的,只是这两部都在东京道,互相之间免不了有些怨仇,并非真的敢生事端。惟有迭剌葛部是祖宗时所谓的‘外十部’,粘八葛部更是叛逆征平未久,这些部族,祖宗之时,也只是羁縻而已,不纳贡赋,更加不服征调,如今我大辽鼎盛,他们才不得不派出兵马,随我征战。便是偶有怨语不安,也是寻常之事,不必过于在意。”
耶律雕武却并不卖账,他生得极为凶恶,黑黝黝的脸庞,瞎了一只左眼,左边脸颊上还有一道骇人的刀疤,让人一见便以为只是个莽勇的武夫,但其实他却是韩宝帐下众将中最有学问的一个,不仅精通契汉文字,还熟知史事,擅会填词,因此对韩宝也没那么畏服,冷冷说道:“昔日符坚伐晋有淝水之败,也并非谢安辈有何了不起之处,不过输在‘众心不一’四字之上。”
这帐中倒有一大半人不知道符坚、谢安是谁,但耶律雕武知道韩宝却是听得懂的,也不管众人,又说道:“粘八葛乃是塞北最大的部族,虽被击败,却未伤根本。只不过他们知道我大辽强盛,其部族所居之地离我大辽甚远,最大的敌人又是阻卜等部,故此才甘愿降服。粘八葛部信奉十字教,如今已与西夏结盟,共同对付黑汗,其野心不问可知。有传言说还有粘八葛部的十字僧前往南朝汴京……此次南征,粘八葛部便极不爽利,征兵之使者去得最早,他们却来得最晚,道路虽远,又何至于拖至九月才至?其部控弦之士,何止十万?却只派了一千骑兵,贡马两千匹助阵。似这等部族,便得意之时,也要多加提防,如何可以共患难?”
“粘八葛南有黑汗,东有阻卜,皆其宿敌,不足为虑。”韩宝淡淡说道,粘八葛部的叛乱是他亲手*,他自然颇为了解此部,辽国其实也需要一个相对强大的粘八葛部,以此来制衡阻卜诸部,因此辽国对粘八葛,也只是要求他们纳入名义上的朝贡体系。不过耶律雕武所说的,也不可不防,因又问道:“将军说了这许多话,当是有些主张吧?”
“不敢。”耶律雕武欠欠身,余下的一只右眼中,现出狡黠的光芒,“不过末将以为,驱使这些部族属*,尤其非我契丹部族,便不能让他们太闲着。”
“将军的意思是?”
“晋公何不令其先渡过唐河抄掠博野?”
韩宝顿时愣住了。
这个办法他其实不是没有想到过,大军不到,先分出一两千骑渡过木刀沟、唐河,搅一点风浪出来,甚至还可以骚扰祁州。但最终他没有实行此策,因为此时的博野、祁州城一带,宋人都聚集在城镇堡寨当中,四野当中,往往数十里荒无人烟。派出一两千骑,若攻不下城寨,宋军大可置之不理。相反,韩宝倒有别的担心——他越来越不愿意在安平这个地方与宋军决战。甚至可以说,他也在有意避免可能招致提前决战的事情。
每日挑战不过是做做样子,他知道宋军根本不会应战。但是派兵渡河就不一样了……等到唐河结冰才是最好的选择,宋军可能会认为他一旦开始撤兵,对他们来说最为有利;但韩宝也同样认为,当唐河结冰,他才能真正发挥大辽铁骑的长处。
但此时耶律雕武又提出来这个他心里早已否决的计划,却让韩宝又有些犹豫了。
河水冰冻的日子迟迟没能到来,而军粮却一日日耗尽,吴安国又令人意外的出现在南京,飞狐、易州失守……山前山后的局势扑朔迷离,这一切,都让韩宝开始犹豫——他也许无法再从容等待了。尽管表面上他还可以公然训斥萧吼。
正沉吟着,忽然,从城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隐隐约约,仿佛有人在高呼着“万岁!万岁!”
众人惊讶的对视了一眼,韩宝腾的起身,便见一个亲兵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出何事了?!”韩宝喝问道。
“似是南朝在劳军!”
“劳军?南朝皇帝来了么?”韩宝更加惊讶,取了宝剑,大声道:“走,看看去!”
安平城外,步骑近四万的宋军,整整齐齐的列成十数个方阵,赤红的战旗,明亮的铠甲,锐利的长枪,在朝阳的照耀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大宋右丞相、三路宣抚大使石越身着紫衫窄袍戎服,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在王厚、慕容谦、唐康、折可适、姚麟、种师中诸将的簇拥下,走过阵前。在他们的前后左右,都有呼延忠所统率的数百骑班直侍卫环绕,这些“羽林孤儿”们,皆鲜衣怒马,高举着象征军中权力的五色将旗与斧钺金鼓,在十余名钧容直[2]所奏军乐的指引下,走过诸阵的跟前。
每走过一个方阵,都有宣赞官拖长了声音高声喊道:“石丞相奉天子敕劳军!”然后便有十余数洪亮嗓门的军士高声重复着:“石丞相奉天子敕劳军!”
声音响彻四野。
一时之间,四万宋军,皆士气高昂。许多将士激动得脸红脖粗,只是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须知劳军之仪,虽然古已有之,然其后却渐废,大宋军礼之中,有祃祭、阅武、受降诸般礼仪,却独无劳军之仪。劳军成了“犒军”,都吃顿美食,赏些钱帛而已。况自古以来,天子劳军也罢,天子遣使劳军,所“劳”的,其实都是统军大将,是以当年汉帝至细柳营,说的也是“皇帝敬劳将军”。
对于这四万宋军将士来说,大宋朝堂堂的右丞相,代表着大宋朝的皇帝,亲自到军前劳军,那的确能让每个人从心里面生出一种荣耀的感觉来。这也是大宋朝立国以来,武人想都没有想过的荣耀。更何况,这四万将士,全是所谓的“西军”与“蕃军”,而劳军的,却正是他们十分景仰尊敬的石越。在西军中倒还罢了,在文明较不发达的横山羌中,基于一种朴素的威权崇拜,那些百姓几乎是将石越当成神灵来传说的。
只是休说这些将士,便是宣台的幕僚当中,也无人知晓这种礼仪,更没有想到要教这四万将士如何喧泄心中的感情。只是任由他们的感情如火山的熔浆一般,在心底里面沸腾着。
终于,当石越一行走过第四个军阵之时,沸腾的熔浆猛烈的喷发出来。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万岁”,顷刻之间,十数个军阵,四万名将士,都一齐狂热的高声呼喊着:“万岁!”“万岁!”
这些发泄着心中激动的宋军将士,完全没有想到他们所作所为可能产生的后果。
但这突如其来的狂热的喊声,在一瞬间,却几乎将石越惊得从坐骑上跌将下来。他在马上一个踉跄,虽然马上就稳住了身子,恢复了神志,但如此意外之事,仍然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他紧抿双唇,脸色苍白,一时之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惊愕失措的,不止石越一人,他身边自王厚以下,众将也完全没有预料,在这一瞬间,每个人都是面面相觑,脸色大变。表情尤其难看的是走在石越身后的呼延忠与他的羽林孤儿们。几乎也在这一刻间,包括呼延忠在内,不少班直侍卫的手下意识的搭到了腰间的刀柄上。尽管他们的脸上还混杂着惊愕与不知所措。
劳军的队伍突兀的停了下来,仿佛是在接受将士们的欢呼。
但就在短短的瞬间,许多人的心中已转过无数的念头,更多人的战袍已被冷汗浸透。
“怎么办?!”“怎么办?!”石越心里面疯狂的转着,但紧张的情绪将他整个人都包了进去,此刻,他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惟一还明白的,自背心处透来的凉意——呼延忠有多少可能在此时拔刀当场置他于死地?
就在此时,在劳军的队伍中,突然响起拔刃出鞘的声音。
呼延忠下意识的也拔出了腰刀。几乎同时,他的羽林孤儿们也一齐拔刃出鞘。
“万岁!”“吾皇万岁!”“皇太后万岁!”“大宋万岁!”
从石越与呼延忠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两人几乎都是不由约而的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二人几乎是感激的看着唐康,挥舞着手中的佩刀,策马出列,从阵前驰至阵尾,不断地高声大喊着。
那近四万名心中充满着狂热的宋军将士,立时被唐康所感染、吸引,众人也马上跟着他大声喊着:“万岁!”
“吾皇万岁!”
“皇太后万岁!”
“大宋万岁!”
声音在安平的四野间回荡着,连呼延忠也情不自禁的挥舞着手中的佩刀,随着众人一道高声呼喊着。
他用这种方式来掩饰着自己心中的后怕——倘若,倘若他方才莽撞一点……
他也是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不去想像,这件事传至皇帝耳中的后果——谁都知道,这件事肯定是瞒不住的——但皇帝会如何想,呼延忠实在不愿意去多想。尽管他能肯定,皇帝最后会求证,会相信的那个人,多半是就他呼延忠。
远处。安平城墙上,韩宝一面听着几个偏将转叙着方才发生的一幕,一面饶有兴致的望着几乎狂热到极点的宋军,还有被众人簇拥,几乎无法看清的石越,良久,仿佛是自嘲般的说道:“连石子明都来了,看来,南朝是真的不打算轻易放过我韩宝了。”
“来得正好,生擒石越,方是大功一件。”在他身后,萧吼不以为然的说道。
“生擒石越?”韩宝一时愕然,旋即大声笑道:“石越便不用你*心了。”
劳军时出现的意外,彻底打乱了石越的计划。原本他打算一直留在安平军营,鼓舞军心,但是劳军之后,尽管外示镇定如常,但石越内心却是十分混乱,甚至惊愕、恐惧。他是熟知史事的人,知道这样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但至少有近二十年,他从未想过造反这样的事情。他既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从现实来说,更没有任何部署可言。况且,从唐康率众高呼“吾皇万岁”,众军景从来看,既便是这些军队,之所以高呼“万岁”,恐怕也并无任何谋反拥立之意。大概这些将士只接受过皇帝阅武礼仪的训练,遂将皇帝阅武时的口号高喊了出来。
此时,石越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悔意。这样的意外,若非是在宋朝,他除了铤而走险,就真的再无第二条道好走。
现在他最担忧的,还是小皇帝那边。既便出现如此情况,因为唐康应对得当,只要接下来他再妥善处置,他尚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这个事件,无非是基本宣告了他仕途的终结而已。这也给了皇帝更多的筹码与借口。但石越在出任宣抚使之初,心中便已萌退意,因此倒也并不十分介怀。他真正害怕的,还是年轻的皇帝可能将这件事处理得过于轻率——倘若发生临阵换帅这样的事情,那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
赵煦看起来是勇于进取的,但在他雄心勃勃的外表下,实质上却是激烈而偏执的性格。倘若他相信出现一个权臣对于他的皇位威胁更大,他比那些看起来柔弱寡断的君主,更加容易做出与辽国迅速媾和的决断。以便他腾出手来,先稳定国内的局势。
无论什么时候,攘外必先安内,对于权力者而言,都谈不上是错误的选择。
既便是石越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他身上隐藏着一种独特的性格,尽管平时温文尔雅,善于妥协,谨慎小心,但每次遇到真正的危机,他整个人反而会兴奋起来,处事远比平常果断。
为了避免出现最坏的局面,也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劳军一结束,石越便做出决断,他要马上离开安平的军营,只率宣台谟臣,在呼延忠与班直侍卫的护卫下,前往南面行营军中。
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并且会损害到自己统率大军的权威,因此这无疑是最彻底的以实际行动表达忠心的方式。
离开安平前,石越当着众将的面,将安平的四万大军,包括慕容谦部在内,全部交由王厚直接指挥。王厚直接统率的威远军与骁胜军余部,也北进至滹沱河南岸扎寨。然后,除了留下唐康,自折可适以下,所有的宣台谟臣,都随石越一道,疾驰前往东光。
便在当日,也就是十月十七日的下午,石越一行,已经回到武强。此时,贾岩与李浩甚至还没有接到北上的军令。但在武强稍作休整时,几乎是前后脚,石越又收到了来自河东的两道密札。
一道密札是报告在十月十五日,折克行已经攻下蔚州。据说一名年轻的将领高永年不畏矢石、率部先登,是宋军能攻下蔚州的关键。
另一个密札却是个坏消息。就在十六日上午,种朴在应州桑干河边遭遇耶律冲哥主力的狙击,神锐四军先锋数千人几乎全军覆没,种朴仅率数十骑突围。河东震动,雁代已是草木皆兵。章楶已经开始强行征募代州所有的成年男子,协助守卫雁门关、代州城,连太原也是风声鹤唳。
章楶、种朴的报告虽然遮遮掩掩,但石越还是可以猜到事情的原委。
这必定是耶律冲哥得知飞狐失守、蔚州告急,想要率兵援救蔚州,却又担忧章楶、种朴乘其后袭扰,腹背受敌。因此便冒了一点险,佯装率军赶援,而种朴为了策应折克行,果然率军出雁门追击,以牵制耶律冲哥,不料反而中了耶律冲哥的计谋,遂有此惨败。
但耶律冲哥也付出了代价,蔚州已被折克行攻克。
因为出现意外的变故,而石越又突然感觉到胸口发闷,他遂决定在武强多停半日,召集众谟臣商议应对之策。
此时尚跟在石越身边的核心谟臣,还有参谋官李祥,参议官折可适、游师雄,勾当公事吴从龙、高世亮、黄裳、何去非,以及主管机宜文字范翔与书写机宜文字石鉴一共九人。因为早晨在安平的意外事件,宣台的谟臣也有些人心不安。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时候这样的大风浪,最倒霉的,反而是他们这些官员。尽管从名义上来说,宣台的谟臣并非石越的私人,同样也是朝廷的官员,但是一旦被卷入*上的大风浪之后,谁又会真的来区分这些?此前对于这些谟臣来说,能加入宣台,意味着他们前程似锦;而此时,一切却变得那么不确定起来。每个人都不避免会有私心,此时心里面有些忐忑不安,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从来人情都是如此,甚至刚刚抵达武强,便有几名河朔名士扭扭捏捏的找了些借口来向石越辞行。对这些人,石越都很坦荡的礼送他们离去,但是对这些谟臣来说,他们因为是朝廷的官员,却不可能做到见事不妙,便脚底抹油。
众人——尤其是四名官阶较低的勾当公事——虽然未必都有明哲保身的念头,却也是各怀心思,心不在焉的传阅着石越递下来的密札。
传阅完后,石越的目光便投入折可适与游师雄,正要问二人意见,不料,坐在身边的李祥却先欠了欠身,示意他要说话。
这让众人都略觉吃惊。须知这李祥乃是个宦官,虽然宣台,名为谟臣,其实带点监军的味道,他平素也颇守本份,一切事务,并不插手,便是建言献策,也往往十分谦退。此时他主动要抢先说话,石越亦敬他几分,因笑道:“未知押班有何看法?”
李祥朝石越欠身为礼,尖声道:“丞相,下官以为,河东不足为虑,要担忧的,倒是蔚州的折克行。甚至折克行的胜负亦无关紧要,真正决定胜负的,始终是河北之局势。此时丞相欲往东光,下官实不敢苟同。”
石越怔了下,心中不由十分意外。他听得清楚,李祥这话,明着是反对他,实际上却是对他表示信任。但这更让他想不到,李祥虽然也参加过伐夏之役,但他毕竟是内侍,况且并非是每一个西军出身的人,都可以算做石越旧部的。二人关系,一直都有些疏远。而若非李祥对于皇室忠心耿耿,他也不会成为宣台的参谋官。石越再也想不到,李祥竟然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主动宣示信任。
方在心中感慨,却听折可适也说道:“丞相,河东不足虑——这一桩事,李押班说得确然不错。种朴虽然大败,雁代空虚,太原不安,然下官敢肯定,耶律冲哥绝不会就此冒险攻入河东,他必然是要回师去夺回蔚州。”
“这何以见得?”石越回过神来,不解的问道。
“耶律冲哥精通兵法,下官观其用兵,不重一时之得失,讲究以石击卵。是以蔚州虽然告急,但他却并不分兵驰援,反而宁可让蔚州失守,也要先解决种朴之后患。种朴既败,其必率大军,反扑蔚州。若能成功,反倒是我河东诸军为他所各个击破。”
“正是如此。”游师雄也点头同意道,“既便种朴不利,雁代城坚,太原更是城高池深,十分坚固,他就算兴兵攻入代州,没有数日之功,难以攻下代州城,要涤清代州各寨守军,更加困难,更不用说图谋太原。而蔚州却是肘腋之患,他非要尽快解除不可。此所谓‘远水不能解近渴’。下官以为,代州如今兵力空虚,以耶律冲哥之用兵,必先遣一支偏师,攻入繁畤,骚扰代境,切断折总管之粮道,而自率主力往攻蔚州。折总管虽攻取蔚州,所带粮草必然不多,又是孤军深入敌境,一旦缺粮,蔚州便无法坚守。但事已至此,蔚州恐怕也不容有失。若能坚守蔚州,不仅可以牵制耶律冲哥,蔚州在我大宋手中,更可以令辽人寝食难安。折总管老于戎行,不会不明此理。故此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蔚州的粮草供给。”
石越默然了好一会,朝石鉴唤道:“取地图来。”石鉴连忙取来一张地图,铺在石越座前的几案上,石越俯身看了许久,方才缓缓直起身来,幽幽叹了口气,道:“未知希元若还在,又当如何说?”
希元是已故枢密院都承旨刘舜卿的表字,石越当年伐夏,倚为谋主,十分信任。辽国南侵之初,石越又荐为御前会议成员。不料战争之初,便即病故。这使吴安国东出飞狐、蒲阴之策,亦是刘舜卿所定。当年刘舜卿的计划,是使吴安国为先锋,折克行随其后,而种朴固守河东。但这个计划早已走样,吴安国既然烧了飞狐城,折克行便不能再随之东出;折克行既然不能东出,北攻蔚州,也就是当然的选择;而随之而来的,则种朴亦不能不策应折克行……
石越的这声叹息,倒并非是责怪吴安国——吴安国自然有他的临机处断之权,他更多的倒是震惊于种朴的速败。也许,当初这个计划,就有点小看了耶律冲哥的能力。此时,石越对于吴安国的恼怒,反倒消减了许多。
但在座众人,却并无人知道此中原委,忽听石越提起刘舜卿,全都误以为这是责怪他们这些谟臣不力,能致令石越怀念起刘舜卿来。心中羞愧,都不敢接话。
石越却没注意他们的心情,叹息过了,旋即说道:“如今要给折克行增兵,只怕亦是远水难解近渴。除非让吴安国回去……”
“下官以为不可。”石越的话未说完,何去非已经高声反对——李祥、折可适、游师雄等人坦荡的态度,似乎是感染了何去非等人,此时他也不再去想未来个人的利害得失,而专注到眼前的战局中来。因为怀着一丝惭愧,态度也更加激奋。要知道,对于他们这四个勾当公事而言,石越于他们算是有知遇之恩的,而他们心中,也到底还是有一种士大夫的情怀的。虽然他们未必能如古时之士一样,做到对知遇之恩肝脑涂地,可对于自己的犹豫,他们心里仍然是觉得可耻的。
既便不提对石越私人的感情,以“士君子”自居的他们,难道不应该为国家而奋不顾身么?就算不是能真的做到,但至少他们还是知道对错荣耻的。
心中激荡着这样的感情,何去非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不似平时从容,但他的嗓门却也更加洪亮,“丞相,下官以为折克行必守得住蔚州,倒不如留着吴安国这一步闲棋,日后或有奇用!”
激动之下,何去非竟然直呼折克行的名讳,说完之后,被身边的吴从龙捅了一下,这才醒悟过来,尴尬的望着折可适。
折可适不满的瞥了他一眼,便转向石越,道:“下官亦以为,与其增兵,不如运粮。”
“粮草简单,可着段子介押送。”石越道。
但折可适与游师雄等人都是一阵苦笑。
游师雄小声说道:“丞相,自定州运粮至蔚州,只能靠人驮。”
石越一愣,叹了口气,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某非是不知定州百姓赋役已重,然亦只得调发民夫,除此别无他途。”
众人听石越这么说了,便也都不再说话。见在座诸人都没有别的意见,石越便叫过范翔、石鉴,让二人拟了一道给段子介的命令,让他遣使联络折克行,准备军需粮草供应。写完之后,又给李祥、折可适、游师雄看了,众人再无补充,方用印封好,着人星夜送往定州。
议妥了此事之后,自石越以下,众人都缄口不提李祥反对石越前往东光之事。石越忽又觉得胸闷有些加剧,便散了帐,自己回去歇息。
二十余来,石越身子一直颇为健朗,几乎从不得病,今日突然的不适,他也没放在心上。但石鉴却不放心,着人请了个医生来,但无论是军中还是武强,都没甚么名医,找来两个医生,把了半天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遂胡乱开了张安心养神的方子。石鉴着人熬了药来,石越却也懒得去喝,只令人煮了点肉汤送进来。
肉汤尚未喝了两口,外头便报折可适求见。石越便将肉汤丢到一边,让服侍的班直侍卫收拾了,便整了衣服,去见折可适。
折可适见着石越,行过礼,便即说道:“丞相,下官退下去又想了想,还是觉得李押班所说之事,极有道理。”
“李押班说的何事?”
“便是丞相不可能前往东光之事。”
石越却是的确没有料到折可适专程前来说的是竟然是这件事情,当时李祥所说,他也就当成一种姿态而已,并未当真。他惊讶地望了折可适一眼,见他表情十分认真,便沉默了下来。
许久,才说道:“遵正,天下之事,难以尽如人意。”
“下官并非不懂。”折可适郑重说道,“然丞相何不令南面行营移营阜城?”
石越沉吟了一下,仓促之间,他原本也不曾细思,这时不觉点了点头,道:“如此亦好。”
折可适见石越答应,又说道:“丞相去南面行营,恐怕陈元凤怕不会太乐意。”
石越冷冷的哼了一声,“这却由不得他。”
折可适轻嗯了一声,小心的说道:“依下官之见,若依圣意,南面行营当是由李都知统领的……”
石越知他之意,因笑道:“这个某自是知道。某果真硬要将陈元凤差开,也并非做不到。不过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便多生事端。”
折可适连忙抱拳说道:“是下官多言了。”
“遵正亦是一番好意。”石越摆摆手笑道,“不过遵正尽管放心,此前某是无暇理会南面行营之事。如今既然是我亲自到了那里,陈元凤也罢,李舜举也罢,却皆由不得他们……”
这话却让折可适颇吃了一惊,他本以为石越必会因为安平之事而多有顾忌,哪知道石越看来竟然似是毫不介怀。他哪里知道,石越当年也是受过富弼耳提面命的,处理这些事情,岂是寻常官员可比?若是没出这事,他或会束手束脚;出了此事,心里面,他自有分寸,可至少外表上,他是定要大张旗鼓以示无私的了。
折可适自是难以明白这些,心里既是佩服,又是松了口气。
却听石越又说道:“战场以外的事,遵正尽管放心。”
“是。”折可适连忙应道。
石越又笑道:“如今我最担心的,倒是生怕叫韩宝给逃了。唐河终究是不太可靠,若能将一支人马,神不知鬼不觉的插到博野……”
这个问题,其实非但是折可适,只怕宣台每个谟臣,河北的每个宋军将领,都曾经想过。石越以前不问,自是知道没什么良策,同时他心底里也很从容,此时虽是谈笑着说出来,却也无意中流露出他内心的想法——直到此时,对韩宝,他都没有多大的把握。而且,他比以前更加渴望能够取得一场大胜。
但折可适只能摇摇头,冷静的说道:“别说想瞒过韩宝几乎不可能。辽主与耶律信的大军便在左近,岂能容我四面包围韩宝?只能令其狗急跳墙。留出唐河这条路,又要坐等冰冻之前方与之决战,不仅是要利用辽军退兵可能露出的破绽。最要紧的,是那时辽主与耶律信也可能会同时退兵,多半还会稍早,如此可以令其救援不及。若是辽主与耶律信要等待韩宝先走,那下官还是以为,我军不妨纵韩宝北撤,以一支人马阻止其回援,而将主力移向河间,只要阳信侯能拖住辽主一日,我军便能赶到……”
“那更不可能。”石越不由笑了起来,“让辽主为韩宝断后?还有那许多的贵人?耶律信没这个能耐。真要退兵,辽主与那些贵人,肯定是要先走的。耶律信最多便是亲率一两万人马断后,策应韩宝。但那样的话,田烈武与何畏之足以牵制住他。”
“这倒是。”折可适想了想,不觉略有失望。
石越心思却仍在安平,也叹道:“看来,只能相信王厚了。”《《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三之全)
《《shuyaya》》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三之全)
十月入冬的河北,鸡鸣一遍的时候,天还是黑蒙蒙的。但环州义勇都指挥使何灌却已经从床上起来,披挂整齐。当他走到营中校场的时候,他的三百余名部下,已经牵着各自的战马,整整齐齐的在校场中列队等候。扫了一眼这些部下,何灌的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苦涩来。
当初他们从环州出发的时候,是整整一千人,到达河北的时候,实际有九百六十四人,屡经大战,一大半熟悉的面孔都已从面前消失,除去不到两百名被送往东光养伤的伤员,到如今,便只剩下了这么点人马——其中还有相当的人马,是在他们攻下饶阳之后损失的。攻取饶阳后,何畏之给了他们一个几乎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他们要靠着简单的地图,分成一个个的小队,穿过人生地不熟的河间府,往东直达君子馆,往北要渡过几条河流,深入博野。他们负责刺探辽军的情报,以便宣台可以随时掌握辽军的动向,为了完成任务,他们既要小心翼翼的避开辽军的大队人马,又免不了会与小股辽军遭遇,发生恶战。许多人就此失踪,一去不返。
直到三天前,也就是十六日,因为辽军突然侦骑四出,加强了对肃宁、君子馆周边地区的警戒,环州义勇意外折损了十余人,何畏之才不得不下令暂停行动。这让何灌暗暗松了一口气。自从与辽人作战以来,功劳薄上,没少记他的名字,几天前,雄武一军的都行军参军褚义府特意来恭喜,他打听确实,宣台叙功,他因屡立战功,升了两阶,很快就将荣迁翊麾校尉,只待朝廷批准了。大约战争一结束,他就会离开环州义勇,去某处担任军行军参军或者营副都指挥使——褚义府之意,大约是想试探他的口风,希望他去雄武一军。而仁多观国则更加直接的告诉他,不必去理会褚义府的拉拢,即使他战争结束后止于翊麾校尉,唐康也会荐他一个兵部主事的职位——由武资转文资,虽然必须要降一阶,但任谁都知道,何者更有前途。大宋的七品官不知道有多少,能在六部中谋个主事差遣的又有几何?但是,何灌却并没有很高兴的感觉。这几日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一些琐碎的杂务。自从熙宁以来,大宋朝对军队制度进行了许多的改革,有些变化是微不足道的,比如普通士兵薪俸、奖赏的发放方式——但这些细节上的完善,对于普通的士兵来说,却关系重大。环州义勇有不少士兵的薪俸是直接由家属在环州州衙支领的,但也有一部分将士却是随军支领,还有许多人的奖赏也并未支领,而只是记在账上……何灌一笔笔的将这些账目理清,以便日后能将这些钱,交到战死将士的家属手中。
领着这三百余人出了早*——这是环州义勇多年以来一直坚持的习惯——此时包括神射军在内,其余各军的将士都还没有起床。何灌让士兵们回营歇息,等着开早饭,自己则亲自带了几个人去滹沱河边取水。远远的,还没到滹沱河边,何灌忽然听到脚下“咔嚓”一声,他心中一动,弯腰低头看去,却见他的一只脚正好踩在一小块冰上。他拎起一块冰片来,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西边的滹沱河。码头一带,靠着岸边,密密麻麻停了许多运粮的小船,还有几个人正摸黑朝这边走来。
何灌连忙丢掉手中冰片,迎了过去。那几人见着何灌,都吃了一惊,慌忙朝他行礼。何灌打量他们一眼,识得有一个人是东光来督运粮草的陪戎校尉,因问道:“你们这是去哪?”
那陪戎校尉欠身回道:“回何将军,下官是去何昭武请令的。”
“请令?”
“是。昨晚刮了一夜的北风,河边的水洼都结冰了。老梢工都说这滹沱河结冰也就是一两日的事了,船若不划回东光,便要冻在这儿,哪里也去不了。”
“那你们去吧。”何灌点了点头,他才朝河边走了几步,忽听到身后有快马疾驰而来,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马上喊道:“宣节,宣节!”却是他军中的一个亲兵。那亲兵策马跑到跟前数步,便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小跑过来,禀道:“宣节,昭武召见。”
何灌不敢怠慢,连忙骑了他亲兵的战马,往饶阳城驰去。
他赶到何畏之行辕时,见行辕内外,平静如常,通传之后,进到中厅,也不见何畏之麾下其余诸将,只有何畏之一人背着双手,在看一幅画在丝绸上的地图。何灌参见已毕,便叉手侍立一旁,听何畏之问道:“仲源,来的时候,你可发现今日有何异常么?”
何灌一时也不知道何畏之问的是什么,小心回道:“下官并未发现别的异常,只是方才去到河边,发现河边的水洼已经结冰……”
“你去了河边?”何畏之赞许的点点头,道:“昨夜骤寒,非止是河边的水洼,行辕旁边的池塘也结了一层薄冰。”
“不过河水尚未冰冻……”
他话未说完,何畏之已经皱起了眉头,打断道:“仲源,为将者,切不可刻舟求剑,拘泥不化。”
何灌被何畏之突然一顿训斥,脸上羞红,一时不敢再说话。
何畏之严厉的看了他一眼,语气稍转缓和,又说道:“自从我大军与辽人对峙以来,自宣台以下,众将聚议,皆是以为辽人退兵是迟早之事,而退兵之时机,必要等待河水结冰……”
“仲源你如此想,亦不足为奇。但日后你若独领一军,便要时刻记住,所谓辽人退兵云云,不论多有道理,直到辽人真正退兵之时,这也只是我辈一厢情愿的推测。这天下并无未卜先知的神仙,只要是推测,便难免有意外。若忘了这个意外,便难免要吃大亏。你一人之死,一人之辱,不算什么,然累及国家,到时候就将你千刀万剐,亦无法弥补。”
“昭武教训,灌当牢记于心。”何灌几乎羞愧得无地自容。
何畏之这才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说道:“以仲源之材,他日必为国家大将。只盼仲源那时能记得,文官忠于朝廷,不过死谏而已,一死则名节全。然武将却不同,身为统军大将,只要兵败,便是辱国。你便战死沙场,不失大节,那也是有负国家。”
“下官一定铭记。”
“以眼前之事来说,辽人便是退兵,这河水冰冻,亦只能是大概言之。辽主与韩宝虽然相距不远,然到底已被我军分割两部,所谓约期退兵,那只能是纸上谈兵。瀛、莫一带,辽人有大批的掳获、辎重,还有数万被掳军民,辽人果真要退兵的话,瀛、莫之辽军必会先走。他既要先走,便不能坐等河水真的结冰。”
何灌已经明白何畏之话中之意,“昭武是说辽主与耶律信可能已经开始退兵?!”
“辽军突然加强警戒,绝非无因。”何畏之断然说道,“不过辽主若果真开始退兵,也瞒不了多久。某不是虑其退兵——耶律信若肯老老实实退兵,于我军倒是一件好事。以大宋如今的能耐,真能吃掉韩宝,便是肚皮也将将要撑破了。况且若真能全歼四万辽骑于唐河之畔,那便是契丹建国以来前所未有之败。如此功业,亦不让于卫霍了。”
何畏之这番话,何灌心里却不甚服气。他此时不过二十七八岁,也是年轻气盛之时,只不过他性格沉稳,又在上官面前,自是不会出言反驳。何畏之却不知他心里在腹诽,他所学虽然也算是纵横家一路,可以性格来说,却也是惜言如金的,不过对何灌怀有惜才之意,才如此多费唇舌。
又说道:“现今可虑者,一是耶律信并不肯老老实实退兵;一是辽主若退兵,章参政与阳信侯贪功追赶。”
何灌不由大感诧异,问道:“昭武是否过虑了?河间兵马精壮,阳信侯虽统兵未久,却颇得众心,纵是与辽主列阵而战,亦未必能吃多大的亏,何况是追击?”
何畏之瞥了何灌一眼,轻轻摇头,长叹一声,道:“仲源如此想,亦不足为怪。岂止是仲源,但是宣台子明丞相,亦是如此想。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阳信侯善抚部众,将士亲附,能得死力,此是阳信侯所长。然阳信侯的短处,却也正是过于仁厚,其能将兵,却不能将将。某对阳信侯知之甚深,其一生领兵,最多不过一营将,如今却统数万之众,要令众将服膺,如臂使指,非其所长。是以其在河间,自保有余,至于进取,则无能为也。”
“纵是如此,河间尚有章参政……”
“章参政虽然亦算知兵,然其为人刻薄严苛,能用法而不能用仁。剿梅山蛮或可,将数万之众,与契丹战,亦非所长。”
“二人不能取长补短么?”何灌问道。
“这二人若能合成一个人,便是一时名将。然两个人便是两个人,倘只有一人还好,二人皆在,河间众将,只会怨章参政,而轻阳信侯。此二人若仅是守成,休说是耶律信,便是韩信复生,亦奈何不得,若图进取……”说到这里,何畏之不由得摇了摇头。
何灌却是将信将疑,道:“既是如此,昭武何不谏之?”
“某劝谏便有用么?”何畏之冷笑一声,“这都总管之任,便是子明丞相,亦不能完全作主。章参政素来刚愎自用,现今又是简在帝心,我何畏之何许人也?其岂肯听我之谏?他方欲立功使皇上知道,此时劝谏,他非但听不进去,反会更加急迫。劝谏之人,亦会招致他的忌恨——旁人忌恨我,某是不怕的,然若得罪章参政,某却没有这个胆子。”
“那阳信侯……”
“阳信侯会违背章参政的命令么?只要不违背他所谓的‘忠义’,便是明知必败,他亦会不折不扣的去执行罢?”何畏之讥道,“仲源日后可莫学阳信侯。武人的大义,是要不择手段,为朝廷赢得胜利。若不能打胜仗,再如何仁义礼智信,又有何用?”
何灌唯唯应着,心里却始终是将信将疑。不过他此时能肯定的是,何畏之与田烈武,的确也算是代表武人两种信念的极端。
何畏之讥讽完田烈武,这才又说道:“河间府的闲事,某管不了,只好听天由命。可耶律信若不肯老老实实退兵,某的麻烦便大了。我饶阳这数万之众,便是为了切断韩宝与耶律信之联系的。结冰之后,韩宝不仅可以北渡唐河,还可以东奔与耶律信合兵,到时候,我军便要挡住他东奔。否则,一切经营,皆成流水。阻挡韩宝还好办,若耶律信遣数千人马,自东而来,与韩宝夹击于我……”
“阳信侯当会牵制……”
“牵制!哼!”何畏之轻哼了一声,“对友军,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若完全不信任,这仗也没法打。可若太过于信任,只怕世上无后悔药可买。”
这个时候,何灌已经隐约猜到了何畏之召见自己的用意。
果然,便听何畏之问道:“仲源知道某为何要你将环州义勇全部召回来么?”不待何灌回答,他又接着说道:“因为环州义勇已经只余下三百余骑,再也损失不起了。我兵力有限,不能分兵去应付耶律信的夹击,这桩大事,便要落在仲源的环州义勇身上。”
何灌心中暗暗叫苦,极勉强的说道:“可下官麾下,已只有三百余人。”
“对环州义勇来说,足矣。”何畏之不以为意的说道,说罢示意何灌凑到地图前面来,用手指着唐河的一条支流——原来其时唐河由太行山发源,流经灵丘、定州、祁州、安平、博野,转而往北,在高阳关北部注入诸水泊与南易水,但此河的流经博野时,却又分出一条支流,连通饶阳以北的滹沱河北流[1],这一条支流,不仅分出许多的水量注入高河,而且正好便在肃宁的南面,切断了肃宁与安平之间的陆路交通。
“木刀沟几乎不可能*辽骑。”何畏之说道,“要*韩宝,能凭借之地利,惟有唐河。真宗皇帝时,为防御契丹,在河北采取层层布阵之策,重兵集于大名,前锋便在唐河。当年层层布阵其实并无不妥,只是其时骑兵太少,各阵之间,只能各自为战,凭着坚城硬寨,与辽人周旋,却不能主动出击,与辽人野战,是以到底还是被辽人避实击虚,绕道而过。是以当年唐河无甚大用。不过如今却是时移势转,这区区一道唐河,便可以让韩宝坐困穷途。”
“耶律信若要遣兵来接应韩宝,自然要从此处渡河。”何畏之指着地图上唐河的那段支流,眼中尽是寒意,“平时某遣快舟携硬弩往来巡视,防止辽人悄悄搭设浮桥,尽可能阻隔其往来联系。结冰之后,快舟便不能用了。此时便也阻隔不了辽军往来。因此某要仲源率本部人马,携数日之粮,先行潜伏至此处。”
何畏之的神色变得严峻,语气也转成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此前某已经报请宣台,令工匠在东光赶制了数千枚炸炮。这些炸炮无甚大用,然使用得当,勉强可以*住这一二十里河段。埋设炸炮需要神卫营,这十余年间,神卫营的人力物力,几乎全用于火炮,便是在各神卫营,擅长埋设炸炮的人,也不会太多,多半都是当年参加过伐夏之役,如今大小也是个校尉了,这些人某便是向宣台讨要,宣台也不会给。而除了神卫营……”
何灌露出会心的笑容,笑道:“除了神卫营,擅长炸炮的,便也只有我们环州义勇了。”
“正是。”何畏之点了点头,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不过这炸炮麻烦之极,一阵雨雪,一大半都会报废。也不能过早被辽人发觉,他们若有了准备,破解起来亦很容易。这数千枚炸炮不止是花了朝廷一大笔缗钱,而且调用这些工匠,等于少造了许多霹雳投弹。若是便这么报废了,或是被辽人轻易便破掉,这仗打完之后,只怕这没么容易撕掳清楚。”
“昭武尽管放心。”有了这数千枚炸炮,何灌此时的底气立即充足多了,心中马上想出一个计策来,笑道:“下官偶得一策,当可策万全。”
河间府。
面积并不算很大的河间城内,如今密密麻麻的,驻满了军队。除了田烈武的云骑军、苗履的宣武一军、张整的铁林军以及驻守河间的神卫第十六营四只禁军以外,还有一支所谓的“河间兵”——这只部队最初只是章惇招募的巡检,在章惇东山再起,再拜参知政事工部尚书兼宣抚副使之后,便循各地之例,改名为“河间兵”,兵力也迅速扩充到一万人,稍嫌寒碜的是,这支“河间兵”只有二百余名骑兵。
自从战争开始以来,宋朝便一直存在着一个致命的软胁——他们无法快速的补充损耗的骑兵与战马。而因为社会结构与兵制的不同,宋朝是不可能存在“家丁制”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绝大部分骑兵,都是不可能有所谓的“辅兵”的。这个特点进一步加剧了宋军的损耗。
而他们的对手——辽军传统上不仅每名正兵配备两名家丁,而且这两名家丁中,有一名是可以骑马作战的,当进行攻城作战或者重要的攻坚战时,辽军便往往使用家丁担任冲锋陷阵,因此辽人常常极为得意的自夸他们的正兵很少损失。
虽然辽军的这个传统其实早已崩坏——当萧佑丹重新整顿宫卫骑军制度之时,即意味着辽人的传统早已经不能持续——但辽军的家丁制,仍然部分的保留了下来。尽管在辽国,生活习惯与社会结构同样正在发生无法逆转的巨变,哪怕继续维持一个可以骑马作战的家丁,也已经不可能做到。事实上,萧佑丹能够成功改造宫卫骑军制度,使其重新复活,便已经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奇迹,任何人都无法要求更多。
但是,正如在历史中无数次出现过的那样,传统仍然具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生命力。在一些个别的宫分军中,仍然拥有能够骑马作战的家丁。即使在传统已经崩坏的宫分军中,家丁的意义,也不仅仅是提供骑马轻装步兵或者后勤运输人员,他们是一种更全面的辅助兵种,不仅平时可以令其主人得到更多的休息,以专注于作战,在关键时刻,家丁们还能保护他们的主人免于战死、受伤,或者更快的康复。
而对于宋朝来说,这却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军事制度,而是要求宋朝改变其骑兵部队的社会阶层——既便如此,可能也还不够。因为在宋朝普遍实行的是契约奴婢制度,除了一些例外或者是品官阶层,奴婢对主人的依附性已经普遍降低。[2]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并不在于“家丁制”,而在于宋朝有限的骑兵兵源与战马储备。尽管这方面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们都不可能达到辽国的水平,可在绍圣七年的时候,宋朝这方面的状况几乎可以称得上窘迫。
这个软胁令得短时间内,石越竟然无力补充骁胜军的兵员,更加无法重建拱圣军。
而在河间府,更是对比鲜明。
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虽然在辽军的作战中也有不小的损失,却总是能够迅速的就地补充兵员——甚至不需要降低他们对身高等等各方面的要求。一个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薪俸优渥,其最普通的士兵的收入,也已经足够维持一家五口在汴京的温饱生活,按绍圣初年最终确定的兵制,普通节级士兵十到十五年后必须退役,到时即使不愿意去朝廷安置垦田的地区,十几年下来,只要节省一点,也能攒下一笔钱来,回河北购置几亩薄田,绝不成问题。更何况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财大气粗,只要被其征募,当即便发给总价达到数十贯的粮食与财物,做为安家之费用。这对于河间府内那些朝不保夕的逃难百姓来说,简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但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因为同在河间的田烈武的云骑军想要征募新兵却困难重重。云骑军的薪俸虽然要低一些,但河间府的物价也远不及汴京,加入云骑军亦不用背井离乡,倘若云骑军只是一只步军的话,其吸引力绝不应在宣武一军与铁林军之下。可现实却是,田烈武想要补充一点兵员,比神卫营还要困难。
困难来自很多方面,而且几乎都无法解决。首先田烈武没有足够的战马。有时候,在战斗中的损失,战马的损失比骑兵更大。云骑军原本是一人两马,如今已经变成了两人三马。并且,他也不能临时征募从来未骑过马的士兵,从头训练。于是,他只能开出赏格,吸引会骑马的壮士带着自家的马来投军。同时高价收购民间马匹。
这样做并非全无效果,但对于想要重建第一营的田烈武来说,失望仍然不可避免。
最终还是章惇帮了他一把,将河间兵的几百名骑兵白送给了田烈武,田烈武这才勉强凑齐了六百人,又从其余四营中抽调了三百人,总算重建了第一营,算是给了李昭光一个交待。
但章惇的慷慨,也令得河间兵成为一只纯步兵,两百余名骑兵,对于一只上万人的军队来说,连最低要求都没有达到。
章惇自然并不在意这些,他无意控制任何一支军队,区区河间兵更加不在他心上。甚至可以说,他对是否能建立军功也并不在意,在他心里面,这些只是朝廷的“鹰犬”们该做的事,而他,却是“朝廷”的一部分,他是替皇帝控制“鹰犬”的人。他需要在河间府立下功业,只是因为他需要向皇帝,同时也需要向与他一样同为“朝廷”一部分的其余人证明,他拥有这样的能力。
他已经是皇帝的一个选择。
他当然不会满足于参知政事工部尚书,他的目标毫无疑问的是左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为主宰政事堂的那个人。
为此,章惇需要更多的筹码。
如果田烈武能够有所作为的话,他又何惜几百名骑兵?
可惜的是,章惇已经十分清楚,田烈武的才具有限。
这位阳信侯已经是河间府知府,但他却并不具备治理河间府的能力。田烈武足够勤勉,也懂得一些民情,甚至在断案上也有一些小才能,但他缺少信心,只要有同僚与他发生争执,他就会退却,往往一桩小事,也要反复讨论。他也常常识别不出官吏的奸滑险恶之处,易为人所欺。他既少威严,又缺乏智术,对于各种敕令法律,更是全然不通,单是赈济逃难百姓、维持河间府物价,他便已是焦头烂额……在章惇看来,田烈武治民的能力,勉强也就能做好一个中等县的县令而已。
幸好他总算还颇有自知之明,最终听从了章惇的劝告,将一切民政事务交由河间府通判去处理,自己专心去做他的右军行营都总管。
但既便如此,章惇也并不满意。
凭仗着田烈武的信任,都总管司内,自负谋略的张叔夜几乎无事不预。而田烈武所统诸将,苗履乃西军将门之后,其父是王韶部下先锋大将苗授,他自束发从军,屡立功勋,既有才干,出身又好,免不了跋扈刚愎,更难将田烈武、张叔夜放在眼里;张整则是侍卫出身,在东南、西南*蛮夷,屡立奇功,历任陕西、河北诸军,号称名将,章惇深知其人外谦内傲,极难统御……田烈武倘若是个文臣还好,宋朝以文制武,早已深入人心,驾御二人,或还不成问题。但田烈武少了个文进士的出身,其在军中,至战前也就刚刚做到云骑军都校——无论资历、功勋、能力,较之苗、张二人,都差得极远,虽然机缘更好,官做得更大,然而要令二人服气,却是千难万难。
右军行营之中,有了这三个人,田烈武这个都总管,也就是拱手而已。
在章惇看来,若无他在河间坐镇,右路的局势不知道会有多乱。也许真的会如当年君子馆之败时一样,诸军号令不一,招来大败。而田烈武惟一的好处,在章惇眼里,也就只有听话、好支使而已。
也因此之故,章惇这个宣抚副使,俨然便是右军行营都总管司的太上总管。河间城内本有四大衙门——宣抚副使衙门、河北路提刑使司衙门、右军行营都总管司以及河间府衙,章惇为判府事时,河间府衙便已经是第一衙门,而自他再拜执政之后,他不仅是对河间一府的军政民政,事无不统,甚而北至雄、霸、高阳关,东至沧州,章惇都视为自己的管辖范围。对高阳关的柴贵友、赵隆,他自然是严令其只能听从自己的命令;甚至对霸州的蔡京,虽然蔡京也是宣抚副使,章惇也一样视为下僚。在章惇看来,这是理当所然的,即便同为宣抚副使,然而他是宰执,蔡京不过一转运使,二人地位便是天壤之别。不要说是蔡京,便是所谓的“御前会议”,章惇也没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御前会议乃是非常机构,而宰执之重,则是祖宗之法,二者孰贵孰轻,根本不必多说。
章惇的做法,倒也合乎法理规制,大宋朝宰执之贵,是毋庸置疑的,即便是在蔡京那儿,也是的确将章惇视为上官。只是这究竟合不合乎人情,章惇就根本不曾考虑过了。即便是考虑过,他大概也不会太在乎。
章惇并不觉得自己是喜欢揽权。反而,他是认为是蔡京、田烈武辈太过无能,他才不得不亲力亲为。倘若能将两人中的一个换成何畏之,他都会省事许多。
这样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局的变化,在章惇的心里,越来越盛。
十九日的清晨,当饶阳的何畏之与何灌商议妥当,开始准备船只与各色军器,计划着何灌的“万全之策”之时,河间城内的章惇,也同样感觉到了气温的骤寒。
对于雄、莫、河间之辽军的动静,章惇可以说是了若指掌。
早在十五日,莫州的辽军便开始了一次大规模的退兵之举,数万被掳的军民在辽军的押解下北行——这是自战争开始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类似行动。因为押解人数不多,当时田烈武便想让高阳关的赵隆率兵伏击这只辽军,但是被章惇阻止。章惇认为在这个时候,在高阳关有一支对辽军具有一定威胁的兵力才是最重要的事。
但田烈武对此颇为不满,十六日两人便共同拟写了一封札子,呈送宣台——这并无实质意义,因此十七日,这几万被掳军民便抵达了雄州,根据其后探马所探知的情况,这些被掳军民在瓦桥关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北行,不行如此,自辽国南京道内,更派出了几千兵马,前至界河北岸接应。
然而,在十五日开始的这次行动之后,辽军却又安静了下来。
这证实了章惇的判断,这次行动,既是一次预演,也是一次试探,甚而可能是一个圈套。但不管怎么说,辽人的的确确开始在为退兵做准备。
紧接着,在十八日,章惇知道了安平发生的事情。
尽管他没有将此事看得过于严重,却仍然不禁要怀疑石越能否继续掌控全局——倘若石越失去这个能力,理所当然的,章惇认为自己是当然的继任者。他绝不会坐视大好局面就此崩溃。
同时,章惇又移牒蔡京,严令他一旦辽军开始退兵,霸州之宋军要尽其可给辽人制造麻烦,甚至狙击辽主。石越的胃口很小,韩宝的四万之众便可以令他满足。但若是不能从辽主与耶律信身上咬下一大块肉来,章惇却不会满意。
这与石越部署给他们的战略任务并不矛盾——宣台要求他们牵制住辽主与耶律信,绝不可令其西援韩宝,一旦击退辽主与耶律信,宣武一军与云骑军便要抛弃一切辎重,轻骑急行,分别向博野、保州穿插,从背后梯次狙击韩宝。
这是为了防止韩宝平安渡过唐河而准备的后手,从博野、保州、遂城、安肃军、最后也许还会加上意外出现在容城的吴安国……层层狙击。
但是,章惇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他兵强马壮的近五万精兵,便只能干这点打杂的事。
至少在这一点上,章惇与苗履、张整、张叔夜,还是有共识的。
尤其是张整,他吃过耶律信一个大亏,表面虽然从来不提,但骨子里面只怕是做梦都想着报此一箭之仇。铁林军每日的*练之严,连苗履都有点看不下去。
若是平日,章惇自然不会管这些将军们如何带兵之事,但这日起来,章惇喝了一碗米粥,方信步走到河间驿的后院——为了节省开支,他的行辕便暂设于驿馆——看见院内一口池塘水面结了一层薄冰之后,他便改变了主意。决定应该劝戒一下张整,如今大战在即,无论如何,铁林军都该以养精蓄锐为主,说起来,张整当年还是章惇*简拨的,对章惇一向十分敬重,自己的劝告,张整是一定会听的。
这么想着,章惇便张口唤道:“章礼。”
“小的在。”一个亲兵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个章礼跟随章惇已经有十余年,已是很熟悉他的脾性,见章惇张了张口,却又皱眉不语,当下只是躬着身子,也不敢多问。
过了好一会,才听章惇说道:“你去请阳信侯与苗履、张整两位将军过来。”
章礼应了一声,方退到后院的门口,便见一个校尉快步跑来,脸色凝重。他识得那校尉是章惇辟任的亲信之人,连忙退到一边,让那校尉进院。
那校尉也不客气,快步走到章惇面前,行了一礼,低声禀道:“参政,辽人退兵了!”
章惇愣了一下,旋即大声喊道:“章礼,快,快去备马!”
[1] 前文亦称高河。
[2] 按,在当时的时代,家丁制必须以某种奴婢制度为基础,这是不言自明的。或者也可以说,在当时的时代,一切家丁制或者类似于此的制度,最后都不可避免的会转变成为某种奴婢制度。《《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四之全)
《《shuyaya》》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四之全)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十九日辽人开始退兵的消息传至阜城之时,宣台的气氛还是马上变得紧张起来。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筹划了几个月的事情,很快就要知道结果了。而这成与败之间,不仅关系着宋辽两国几十年的国运,其影响所及,天下各国,都能感受得到。
一时之间,从安平到阜城,从饶阳到阜城,从河间府到阜城,从霸州到阜城,传递消息的士兵,快马加鞭,尘扬于道,往来不绝。
在这个时候,石越与他的谟臣们,已经根本无暇再去考虑在安平劳军时发生的事情。而让石越稍觉意外的是,李舜举自不用说,便是陈元凤,也对他十分恭谨。不过他此时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琢磨陈元凤的心思。也许陈元凤是因为石越落到了他的掌握之中而故意如此;也许他只是害怕吕惠卿而愿意暂时与石越和解;也许他有什么别的目的……但石越此时已不能在这些事情分散精力。
此时没有什么比对付辽人更重要。
辽军的退兵果然不是同时进行的,十月十九日,辽主颁布班师诏,但在安平,韩宝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每日的举动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而在河间府,辽军退兵的方式也与以往不同,他们并没有十万,甚至数十万大军同时行动,而是分批次的逐步退兵。
先行退兵的是辽主的御帐,皇帝耶律濬与一干亲贵的大臣、勋戚、重要部族首领,在黄皮室军一万铁骑的护卫下,从容归国。与之同行的,还有众多亲王、贵戚、部族首领的私兵近两万骑,以及他们掳获的财货子女——这一行人,仅装载财物的大车连接起来,便有十余里长,一眼望不到头,而随行的宋朝被掳军民也有数万之众。
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行进起来,必然缓慢,而沿途皆有宋军觑视,并不安全,为了迎接辽主的凯旋,并且防备容城的吴安国,不仅有萧阿鲁带率兴圣宫残部担任前锋,连南京的萧禧也亲自率五千骑前至归义迎接。而瓦桥的萧忽古亦派出骑兵,四散戒备,以应付霸州的蔡京、燕超与高阳关的赵隆。
据此前探到的情报,此时留在河间府的,至少还有三万骑左右的皮室军与宫分军。此外还有数量不明的渤海军、汉军、部族属国军,这一部分军队的数量,最多不会超过三万,也许只有一万左右。此外,从肃宁至君子馆、莫州,至少还有五万以上被掳的军民,以及堆积如山的粮草、财货等辎重,还有随军的牛羊——包括辽军自己带来充当食物的和他们在河北抢掠所得的,至少有数万匹。
与安平韩宝的窘迫不同,辽主与耶律信这边,因为后期粮道的畅通,粮草反而意外的充足,只是再充足也没有用,因为耶律信根本没有办法将粮草运给韩宝。而这些粮草,到最后也不可能带回国,最终只好付之一矩。这也是当时战争常有之事,大量的资源会被乱费,分配永远不可能合理,这一点,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宋军,也不能避免。
虽然石越与他的谟臣们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安平的韩宝身上,但是,若这样坐视耶律濬大援大摆的回国,便免不了要招致许多的不忿。陈元凤接连给石越写了三封札子,力谏他令河间宋军与蔡京部自东南两面出击,不可轻易纵辽主归国。李舜举也数度向石越进言,要他下令蔡京与燕超对辽主进行袭扰。
二人的官职,在宣台众谟臣中,都是极高的。陈元凤是宣抚判官、李舜举是提举一行事务,都是位在诸总管之上,可以代替宣抚使行使军事指挥权的,实权甚至更重于宣抚副使。这两人提出建议,石越也不能随便置之不理,只好邀集谟臣,连夜密议。
众人商议许久,终于勉强达成共识。既然耶律信还有大量无法抛弃的辎重,那么袭击辽主,就不是当务之急。耶律濬顺利回国,实际上反倒是削弱了耶律信的兵力,而且辽主与众多大臣勋戚归国,留下来的辽军就会更无战意。这是御驾亲征必然的弱点,皇帝亲征能激励士气,相反,皇帝若先走了,就会释放出更加强烈的信号。纵使耶律信治军有道,但是他恐怕也难以令皮室军与宫卫骑军以外的部队维持士气。况且此时辽军在瀛、莫、雄州之间,总兵力仍然雄厚,又可以互相支援,此时发动进攻,未必能占到便宜,不如继续等待,寻找机会袭击耶律信的辎重。
其实石越颇为了解章惇的为人。此公绝不是会先请示宣台再作战的人物,既然连他都沉得住气,没有此时进攻耶律信,可见他也是认为时机并不合适。即便宣台给他下了命令,也只会招致他的轻视。章惇是绝不会执行这种“乱命”的。至于蔡京就更不用说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有利可图,蔡京绝不会落人之后,但想让蔡京和辽军去拼命,那是断无可能。此君有的是办法来应付上司。
然而,陈元凤对此并不满意,但因为李舜举也被说服,他孤掌难鸣,只好作罢,转而建议让南面行营北进瀛州[1],如此宋军就能在瀛、莫一带形成对辽军的兵力优势。甚至可能获得两场胜利——无论如何,歼灭耶律信都比歼灭韩宝更有诱惑。
石越知道陈元凤的心思,他虽然有一些军事经验,但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阵,不知道战争的凶险,此时眼见有机可趁,便急于抢功——比起石越来,陈元凤可能更加嫉恨吕惠卿在易州的成功,也许他连吴安国、段子介都一并恨上了。此外,石越将宣抚使司移至南面行营,固然是向皇帝表示忠心,可对陈元凤来说,却是极不舒服的,他也急于摆脱石越。但这也是陈元凤对章惇缺少了解的缘故。
可是这些话是无法明说的。而陈元凤的这个建议,的确很有吸引力。甚至连石越都有些动摇,但他心里认定南面行营与右军行营绝对无法协同作战,总算还是抵住了诱惑,借口东光、阜城乃保证大军粮草供应的重镇,必须要有重兵护卫;又宣称必须要留一些兵力,策应各路,以备非常,拒绝了陈元凤的建议。宣台其余谟臣虽然多有心动,但众人也多知道陈元凤的心思,更不敢违逆石越,要么置身事外,缄口不语,要么就附和石越,反对陈元凤之议。
对于南面行营的这陈、李二人,石越在武强之时,心中就定下了策略,便是打压陈元凤,笼络李舜举。因此,他虽然拒绝了陈元凤之议,却为了笼络李舜举,又采纳了李舜举的建议,同意令横塞军进驻北望镇,以宣武二军驻阜城,骁骑军则进驻武强。
做出这番安排之后,时间已经是十月二十一日。在阜城,李舜举与南面行营都总管王光祖开始忙着调兵遣将,而石越每日则忙于与折可适等人处理大量的军机事务,从十九日开始,气温一日低过一日,二十日晚间更下了一场小雪,黄河水面已经结冰,只是冰面还很薄,行人无法通过,但这足以令永济渠与黄河等河北诸水的水路运输全面中断,宋军的一切粮草军需的运输,必须全部转由陆路,虽然早已经有一些准备,但真正事到临头,却仍然免不了有千头万绪的事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思,一大半要系于等待河间、黄河以及蔚州的报告。
耶律信的下一步如何行动?黄河的冰面厚度到了什么程度?还有,此时正与耶律冲哥苦战的折克行部的命运如何?
此时的几个战场,最重要的莫过于安平。但最凶险的,却是蔚州的折克行。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守卫一座刚刚夺下的敌人的城池——城内的百姓中,只有敌人,没有盟友。只能靠着定州运送粮草与箭矢、火器,因为转运艰难,这些补给永远都是杯水车薪,而且必须靠老天保佑才有可能及时送到。一旦连续下上几天的大雪,就算段子介再怎么努力,也很难将补给送至蔚州。而折克行此时却只能指望段子介——果然如折可适等人所料,耶律冲哥派出了一支偏师攻入繁畤,章楶自顾不暇,根本管不了折克行的粮草了。
而对于宋军来说,粮草就是一切。战争是不公平的,宋军的补给从来都比辽、夏这些国家的军队要更加困难,原因显而易见,若要一个宋军的士兵保持士气与战斗力,口粮的标准可能是辽军、西夏军队的数倍甚至是十倍。这样的事情整个世界上都极为平常,有一个国家的士兵曾经对此评论:我们生在富裕的地方,不可能和那些穷鬼吃一样的东西。[2]宋廷为军队制造了各种干粮,但这些干粮从来都不能也不可能成为主要的军粮供应方式。不仅士兵如此,连战马也是一样,宋军的战马不吃谷、麦就不行——这既由于饲养习惯,也因为他们承受不起战马的损失,但是辽军的战马有时候就是啃点草打发了,因为在某些时候,对辽人来说,运输战马口粮的成本甚至远远高过损失战马的成本——可对宋军来说,就算战马的来源得到极大的拓展,也无法如此计算成本。战马永远都是一种紧缺、昂贵的资源,区别只是程度上的。
在宋军中,也许只有吴安国的河套蕃军这样极少数的例外能与辽军一样吃苦耐劳。而折克行的折家军大概不能归入其中。
因此之故,宣台对折克行部的命运私下里都感到悲观。
而所有这些,都已经超出了石越的掌控之外。
他做了他能做的与该做的。
接下来的事,他必须信任别人。尽管,结果未必会如他所愿。
自从发现辽主开始撤兵开始,阳信侯田烈武便再也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为了及时察觉耶律信的行动,田烈武派了十几拨探马,都是他从云骑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骑术、武艺好,而且要聪明机灵,更重要的是,他们或是本地人,或在河间府生活已久,对本地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田烈武在汴京时,颇读过一些兵书——因为朝廷许多有识之士的不断上书,再加上石越的努力,宋廷早在熙宁年间,就已经开放了兵书之禁,虽然这导致许多古代兵书也大量流传到了辽国、西夏等地,但是普通的宋朝士人,同样也能轻易的从官立藏书楼中借到兵书研习。这个改变在宋朝的士人中带来了一种引得许多旧党人士颇为不满的风气,一些士人刻意的谈论兵法来标榜显示自己,多数人的目的也的确并不单纯,他们或者是为了迎合某些宰执权贵,或者是故意的标新立异,在旧党看来,这与他们追求的社会淳朴风气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但对田烈武,这却有明显的好处。他的悟性有限,而大部分的兵书讲的道理却都很深刻,文辞却过于典雅,若没有人细加解释,田烈武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懂的。而这些士人的出现,很好的帮田烈武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总是能很通俗易懂的解释清楚每一句话,并且还能举出无数的战例来帮助他理解。讽刺的是,田烈武并不知道,他的这些老师们,其实也只是表面上理解了这些兵书而已。当真正明白那些兵书背后所讲的道理之后,田烈武的理解便远比他的老师们要深刻。
许多兵书上都提到用间的重要性。它们反复强调,间谍是统帅最信任的人。不过,如今宋朝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枢密院亲自主管间谍,此外便只有极少数边帅可以派遣自己的间谍,但即使如此,营将以上的实际统军将领,每年都有一笔数目不菲的额外的款项,供将领们灵活使用。这笔钱的使用受到监督——但实际上难以做到,因为枢密院的条例规定,诸如在陕西、河北、河东的禁军,这笔钱的三分之一可以用于各种间谍之事——于是,例如在河朔禁军,这笔钱几乎无一例外都被贪赃了,在西军与东军中,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田烈武上任后便发现,他的前任不曾在探马身上额外花费过一文钱。
而田烈武却将每一文钱都毫不吝啬的花在了探马身上。他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庭,亲自帮解决他们无法解决的麻烦,允许他们随时向自己禀报所探知的情报,即使他在睡觉,他要求自己的亲兵随时将自己叫醒。
辽军的退兵并非一帆风顺,在这样的时刻,极容易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在辽主退兵的队伍中甚至出现过骚乱,辽国两名皇族因为白天争道大打出手,虽被制止,但晚上其中一方仍旧不忿,想派私兵悄悄去杀死对方掳夺的“奴婢”,谁知那些私兵找错了地方,误放出数千人来,结果引起一场骚乱。其时辽人骚乱的地方便在君子馆附近,苗履与张叔夜便力劝田烈武利用这次机会,趁乱夜袭辽军。但张整与颜平城等人都不以为然,而章惇又主张持重,田烈武才只好作罢。
但这些天他被叫醒的次数多得让田烈武最后干脆决定穿着内甲睡觉。
这也是为了有备无患,河间诸将至少在一件事上是有共识的,自田烈武以下,每个人都相信辽军还会有一次退兵。
耶律信治军极有法度,却也极为自负。他让辽主先走,数日之后,再让那数万俘虏走,自己亲率精兵断后。如此便能做到井井有条,虽退不乱。探马探得萧岚还在君子馆,便是证据——萧岚多半便是第二批退兵辽军的主帅。而章惇对此比田烈武等人更有信心——他的理由在田烈武看来有点匪夷所思——章惇十分肯定的宣称,将这些掳获安全的送回辽国,是耶律信最后的机会。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件事至少众人并无分歧。而对于如何应对此事,诸将的意见,便大相径庭。
章惇力主避实击虚,以主力牵制耶律信,另以轻骑追击退兵的辽军,只要解救被掳的军民即可。而苗履、张叔夜则主张以一部牵制耶律信,以主力追击辽军,务要歼灭那只辽军,甚至趁机切断耶律信的归路。张整没有什么意见,不过田烈武心里明白他其实跃跃欲试——不管执行哪种方案,最后都轮不到他的铁林军追击,他只能是面对耶律信——而这显然正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但是,客卿颜平城与田烈武最信任的一个参军刘近却从根本上反对如此做。
从心里来说,田烈武认为颜平城与刘近是对的。便如二人所说,右军行营的任务是配合宣台的既定之策,歼灭韩宝部,要达成这个目标,耶律信的实力越削弱越好。对他们来说,阻止耶律信接应韩宝,配合中军行营狙击可能渡过唐河北窜的韩宝,才是第一位的。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即便耶律信毫发无伤的退走也无所谓。而且二人也认为众将有些轻敌,耶律信并不好对付,而且辽军始终扼守君子馆要道,追击也好,牵制也好,难免会有一场恶战。若是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无论如何,终不能凭借着何畏之那点兵力来阻止耶律信接应韩宝。
但从感情上来说,田烈武做不到那么冷血无情。
纵辽主押着那么大宋军民北去,他就已经自责得吃什么东西都觉得寡然无味。如今还留在瀛、莫的数万被掳军民,无论如何,田烈武都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此生都记得石越当年在陕西对他说过的话。
他成为武人是为何事?他统兵打仗是为何事?他让自己的爱子亲上前线是为何事?
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守护的。
不能用胜负得失来计算。
田烈武相信他如此做,不算有违宣台的节制。他觉得,即使是真的如颜、刘所料,他的行动影响了宣台的大策,然而,在解救五六万被掳军民与全歼四万辽军之间做选择,石越也会同意他的选择。
所以,他也义无反顾的支持章惇之策。
随时随刻,他都与河间府中数万将士一道,兵不卸甲,等待着探马的报告。
最后一遍巡视完河间城防,自北城下来时,城内的更夫刚过敲过二更。亲兵已经牵了马在城下等候,田烈武上了马,突然感觉到手背上一点冰凉,他抬起头来,便见夜空之中,一片片比米粒还小的雪花,正在空中缓缓飘舞、落下。
“郡侯,又下雪了。”与田烈武一道巡城的参军刘近也已经上了马,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袍子,一面感慨的说道:“这场雪下下来,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停了。”
田烈武点了点头,心里却闪过一丝忧虑,他突然想到,要与辽军雪战的话,云骑军可从来没有过雪战的经验。昨日起来,田烈武发现云骑军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早操,大感惊讶,召来李昭光等人相问,才知道过去一到冰雪的天气,云骑军的将领们便借口怕损伤战马,全军放假休息,如此上下习以为常。因为前天晚上——也就是二十日晚上那场小雪,于是众人皆理所当然的睡起了懒觉。此事还招致了宣武一军与铁林军的嘲笑,其实这种事在过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自从熙宁年间颁布诸军《操典》后,如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这样的精锐禁军,还是执行甚严的,除了规定的假日,寻常雨雪天气,皆是操练如常。因此在他们眼中,云骑军已成了异类。
但刘近却不知道田烈武在想这些,二人一边按绺徐行,走了数步,又笑道:“不过如今便下雪也没什么了,冬衣早已发给各营,说起来,那位陈判官果真不凡,石丞相确是知人善用。”
田烈武不由愕然,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身兼随军转运使一职宣抚判官陈元凤。
“仁祖时,家父也曾在陕西军中做过巡检,当日下官曾听家父说过,那时将士的冬衣要从京兆府运到各边郡,往往秋天出发,来春未到。那还是太平时节,打仗时更是有时车马拥塞于道,十天半月动弹不得;有时小吏糊涂,发给延州的东西,结果送到了秦凤;有时候请的袍子,送来的却是靴子……”
这些事情,田烈武知道刘近说的并无夸张之处,确是实情,他也曾听过不少,也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有时候也不好全怪转运之人,自古以来,转运都非易事。”
“郡侯说得一点没错。”刘近笑道,“家父也曾说,若有人能将转运之事,做得一点都不出错,便是计相也做得。是以下官才觉得那位陈判官,非寻常之人。”
“这皆是因为子明丞相。”田烈武笑道:“丞相用兵,从来都是将转运放在首位的。陈判官虽是随军转运使,但这转运之事,我却敢肯定,丞相是要亲自过问的。”
“石丞相以文臣而知兵事,的确令人钦慕。”刘近点点头,突然转头望向田烈武,说道:“不过下官有一事不解——郡侯既然也颇许石相之用兵,为何明明有宣台之成令在前,却反要从章参政之令呢?”
“原来你为的是此事。”田烈武瞥了刘近一眼,笑道。
刘近在马上抱了抱拳,道:“郡侯恕罪,下官身为参军,不敢不尽言。”
“章参政虽然是宣抚副使,可郡侯才是都总管,军中之事,自当决于郡侯。而河北之事,朝廷许之石丞相,自当以宣台为尊。况且下官也曾听人议论,道章参政之策,恐怕是出于私心。狙击韩宝难,却是石丞相之功;而救此五万军民易,则是他章参政之功。还有人说,章参政用意不于此,便救了这五万军民,他还是想要对付耶律信的……”
刘近只管说着,直到田烈武的目光移过来,注视着自己,才猛然闭嘴。
田烈武淡淡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说道:“这些话,休要乱说。此皆是军中机密之事,知者寥寥,如何会有人议论?”
刘近脸上一红,却听田烈武又说道:“这些皆是无稽之谈。我同意章参政之策,并非是因为他是参政或宣抚副使。章参政亦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朝廷之事,君到底知之甚少。你可知道,朝廷的相公执政中,实以章参政最清廉?休说甚么私心,章府几位衙内,至今未有一官半职,也不敢惹事生非,只是安心读书。此是有私心者所为么?章参政不过人为严苛一点,可到底仍是个君子。”
刘近心里不以为然,却不敢反驳,他心中也并不甘心,况相处已有时日,渐渐知道田烈武的性子,也不是如何惧怕他,反又问道:“下官失言,诚非所宜。只是郡侯为何会同意此策?便能救此五万军民,亦不过一时之利;歼灭韩宝,才是真正伤到契丹的筋骨,果能获此大捷,从此契丹震动,恐怕再不敢兴南下牧马之意,这才是事关大局。若纵韩宝遁去,契丹食髓知味,日后更不知有几万军民受害。孰轻孰重,一望可知!”
田烈武沉默了下来,只是缓缓的摇了摇头,半晌没有言语。
过了许久,刘近才突然听田烈武说道:“并非如此。”
他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听田烈武又说道:“我觉得,若是对这五万百姓见死不救,便是真的全歼了韩宝,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们大宋,也非真正的强国。肯为五万百姓的性命而放弃全歼四万强敌机会的大宋,才是真正强大的大宋。”
刘近下意识的张口想要反驳,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将田烈武的话在心里慢慢咀嚼,竟不由得呆了。
二人骑着马,沉默的走了好远,夜空中的雪越下越大,落到刘近的身上,他也没有感觉。过了很久,田烈武忽然又说道:“那才是我想为之战死的大宋。”
不知怎的,这有些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狠狠的撞在了刘近的心上。
肃宁寨。
位于滹沱河北流北岸的这座小城,原是宋朝在河间府地区的军事要寨之一,在辽军南征之后,此寨被辽军攻取,又成为辽主驻跸之所。如今,辽主已经颁诏班师,御驾已经在回国途中,但肃宁寨仍有数万辽军驻扎,城垣内外,依旧是营帐相连,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对于不知底细的人来说,这成千上万的外表看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营帐,完全无法分辨,走进其中,便仿若走进一个迷宫一般。但对于任何一个辽军将士来说,这些营帐却是如泾渭一般分明。哪些是御帐亲军,哪些是宫分军,哪些是部族军,哪些又是属国军,绝对不会有人搞错。正如宋人从来都不可能分辨清楚十二宫卫,却没有一个契丹人会将此弄错。
而在这些营帐之外,肃宁城外,最引人注目的,则莫过于肃宁城东那十来座简陋的木城。肃宁的辽军营地,全都按契丹古法,不象宋军的营地一样,有木栅营墙沟壕守卫森严,而是杂乱无章的随地扎营,甚至只有部分营地用大车简单的围了一个圈权做营墙,这种扎营之法,自与大辽一向重攻轻守的传统有关,其防范敌军偷袭的方式,是四处派遣拦子马,而不是将自己围在墙垣之内。但东边那十来座临时搭建的木城,皆用一两丈高的木栅围成,木城之间并有高耸的望楼,城外还有上百骑的辽军日夜巡逻,与肃宁城外的辽军营地虽然相隔才一里左右,却显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护营,那些木城,便是辽人关押被掳军民的地方。”
这些木城北边数里的一片水泊畔,几个身着黑袍的人站在一片芦苇丛中,远眺南边的辽军营地,一面低声交谈着。在月色的冷晖之下,依稀可以看出领头之人的面容,赫然竟是武卫二军第三营护营虞侯杜台卿。
而先前说话之人,便是第三营的行军参军曲英。
杜台卿冷冷的望着南边的那些木城——辽人仿佛全不害怕发生火灾,他们总喜欢在营地中,到处生起彻夜不熄的篝火,即使在这样的雪花开始飘舞的夜晚,这些篝火也不曾熄灭。借着这些火光,他能很清楚看到那些木城的全貌。
辽人的戒备看起来并不严密,但是,从他们潜入此处的经历便可以知道,大规模的兵马行动,绝对瞒不过辽人的耳目。就算他们这几个人,若非是有夜色的掩护,曲英又精通契丹话,也断难至此。若曲英没有出错的话,他们再往前行,就算是在夜晚,也一定会被辽人发现。
杜台卿绝不会怀疑曲英的判断。
在这场战争中,他们能够生存到现在,靠的就是互相的信任。而且,武卫二军第三营营一级的武官,如今也只剩下三个人了——赵隆、杜台卿、曲英。正如曲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行军参军,杜台卿也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军法官。他这个护营虞侯,如今已经有点名符其实了——在熙宁改制之前,大宋禁军中的虞侯,可并不是所谓的军法官,而是统领着所部最精锐部队的将领。
虽然他麾下的精锐部队,如今也就只有九十余骑而已。
如果不算上高阳关的守兵的话,那便是他们如今仅有的骑兵。
也许在辽军与宣台眼中,他们第三营都已是无足轻重的一支力量。特别是他们又接连在萧忽古手里吃了几次大亏后,不过杜台卿并不会妄自菲薄。他并不关心宣台如何想他们——与宣台的联系,是由雄州知州柴贵友负责的,他与赵隆官职卑微,没有这样的资格。而柴贵友自逃至高阳关后,便蜷伏于关城,从未离开过高阳半步。但辽军若敢小视他们的话,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赵隆的步兵实际上已只有五百余人,真正列阵而战的话,他们的确已经是不堪一击。
但他们还拥有一只兵力。
辽军虽然攻占瓦桥关,控制了这条南北交通要道,但是,他们远远不能真正控制雄州。整个雄州,到处都是水泊,还有不利于骑兵通行的稻田。为了对付辽军的打草谷,雄州到处都有结寨自保的村庄。而赵隆又派出胡玄通四处联络,从高阳关借过弓箭支持,在雄、莫与高阳关之间,这样的村庄总共有数十个。若有必要,他们完全可以召集起数千人马来。
也许他们仅仅是乌合之众。
但也许,他们并不仅仅如此。
“……每座木城都关着数千人,还有一些人被锁在辽人的营帐之中,供他们随时差使。”曲英继续低声说着,“据前几日抓的那个辽人的供辞,耶律信仍在肃宁,辽主留给他两万皮室军。凭我们的兵力,难以力敌。”
“但我们仍然有机可乘。”杜台卿轻声说道。
“护营说得不错,然而也只能随机应变。”曲英的话中略有些沮丧与无奈,“宣台与阳信侯何时与辽人交战,到底不可能告诉我们。若是河水结冰后,阳信侯大举进攻肃宁,我们便可自后方偷袭。护营也看到了,他们的营地到底防范不严,运气好一点的话,我们便能攻破那十余座木城。平时肃宁与河间府之间,只有几座石桥相连,阳信侯要进攻并不容易……”
“就算结冰,阳信侯也未必敢如此。”杜台卿不由得摇了摇头,“何况耶律信一定不会等到河水结冰还不撤走这些掳获的。”
“那?护营之意?”
“萧忽古那老贼如今忙着应付辽主退兵的那拨人马,又要防范燕霸州,只要我们不去雄州,他大约是没空来理会我们了。”杜台卿忽然说了一句似乎是离题万里的话,他伸手掸了掸积在肩头的雪花,道:“走,先回高阳关罢。”
曲英默默点了点头,众人正要转身离去,便在此时,从辽军的营地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三更的梆子声,紧接着,便是一阵人马嘶鸣的喧嚣。
众人不约互相看了一眼。
过了一小会,曲英低声道:“护营,我去看看。”
杜台卿默默点了点头。
曲英见他答应,猫下身子,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大约过了几刻钟,杜台卿听到前面的芦苇中传来几声蟋蟀的叫声,很快曲英又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杜台卿望着他微有些潮红的脸,正要相问,曲英已经兴奋的说道:“辽人又开始退兵了,是木城里的俘虏。所有的木城……”
三个时辰后。
天刚刚放亮,河间府的文武官员,包括田烈武与章惇、苗履、张整、张叔夜、颜平城、刘近等人在内,都披挂整齐的登上了河间城北面的城楼。从下半夜开始飘起的小雪,越落越大,此时已将河间城裹上了一层银妆,城外眺目所极,也已变成一片苍莽的雪原。但众人却均无心欣赏这美丽的雪景,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东北方向那还依稀可见的黑点。
“田侯,斥侯说辽人有多少人马押送?”章惇的声音便同这天气一样寒冷。
“大约有一万骑左右。从旗号来看,既有宫分军,亦有部族军。”田烈武沉声回道,瞥了一眼苗履与张整,张整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苗履的黑脸上,却兴奋得透出红光。
“吾当以上驷对其下驷,以中驷对其上驷,可期必胜。”章惇望着田烈武,郑重说道:“田侯,这数万河北父老,便拜托了。”
田烈武朝章惇欠身一礼,转过身来,望向众人,沉声道:“苗将军,请你率宣武一军,北上君子馆,追击辽军,此战只求解救被掳的五万父老,不可与辽人缠斗。一击得手,即刻返回。”
“苗履领令。”苗履得意应道,但田烈武却没有立即给他将令,又转头望张叔夜,道:“张叔夜听令。”
张叔夜连忙跨出一步,躬身行礼。
“令尔与李昭光率云骑军第一营,随苗将军北上追击,听苗将军号令。”
张叔夜与苗履对望一眼,齐声领令,急步走下城楼。
田烈武又看了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冷笑的张整,说道:“张将军,待苗将军出城后,辽军一旦察觉,必当有所行动。到时便请张将军的铁林军,与本侯一起出阵,务必令苗将军无顾之忧。”
张整微微欠了欠身,也退下城楼。
章惇却有些惊讶,望了田烈武一眼,问道:“田侯如何不马上出城?”
田烈武摇了摇头,笑道:“不急。”
“如何不急?”章惇却有些急了,道:“田侯不速速出城,扼守两桥,若是耶律信先过了桥,铁林军是步军,却奈之何?”
“参政莫急,下官本就不打算扼守两桥。”
“不扼守两桥?”章惇不由愣住了。他又转过头,北眺城外,这一条滹沱河北流,逶迤穿过河间府、莫州、雄州、保定军、霸州、信安军、清州等河北七州之地,注入黄河,也将这片大地,割成两块。这河间府、君子馆、莫州,都在河的东南边,而肃宁却在河的北边。河的北边有众多的水泊稻田,根本没官道存在,并不适合骑兵与大队人马行动,而宋朝在河北地区最重要的南北官道,河间府与莫州段的绝大部分,都在滹沱河南边与东边,辽人南下北归,走的也都是这条官道。而从肃宁至君子馆,连接滹沱河北流南北两边的,便只有两座石桥。耶律信要出兵牵制河间的宋军追击,当然也要经过这两座石桥。虽然几个月来,两桥一直在辽人控制之下,但是辽人并没有在桥的两边部署兵力。只是宋军一旦靠近,就会被武力驱逐而已。因此在章惇看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抢在耶律信之前,扼守两座石桥的南边,与辽军隔桥而战。如此辽军虽然兵多,却无用武之力,而宋军擅长阵战的优势,更可得到充分发挥。对宋军更加有利的是,君子馆的辽军,此刻将无法来策应肃宁的辽军。而相反,倘若令耶律信过了石桥,铁林军乃是步军,谈何牵制辽军?耶律信想与之战便与之战,不想与之战便扬长而去。难道铁林军还能追着一支骑兵的屁股跑不成?到时候宋军反而会被各个击破。
“参政,非是下官不想去与辽人扼桥而战,而是耶律信必有准备,我军若匆忙前去,只怕反为其所乘。况且辽军离桥近而我军离桥远,要抢在耶律信的前面赶至桥边,绝非易事。”田烈武知道章惇心中想的什么,耐心解释道,“既然争之不过,不若另寻出路。参政亦不必担忧,苗将军所部,皆是骑马,只要他不好勇逞强,耶律信便过了河,也奈何他不得。”
章惇没想到田烈武会明言他做不到在耶律信之前抢先赶到桥边,心中虽然有些不满,却也只好问道:“既是如此,田侯又有何良策?”
“谈不上有何良策。”田烈武老实说道,“兵法不过两桩事,或守或攻。下官既然找不出守的好法子来,便只好去攻。”
“攻?”章惇大吃一惊。
田烈武却是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道:“正是。下官打算盛旗鼓,大举进攻肃宁。肃宁还有不少的积蓄粮草,下官觉得耶律信不至于真的会弃之不顾。”
章惇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田烈武,反反复复将田烈武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却什么也没有再说。分兵之后,田烈武已只有两万数千人马,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在与耶律信对赌。
他正准备转身下楼,忽见一人急急忙忙走来,见到章惇与田烈武二人,单膝跪倒,行礼禀道:“参政、田侯,护城河结冰了!”
“什么?!”章惇与田烈武都是一惊。
那人以为二人没听明白,又大声禀道:“方才发觉,护城河已冰厚数寸,可以行马。”
“天意……”章惇看了田烈武一眼,轻声叹道:“天意!”
稍早,天还未亮,安平。辽军大营。
“昨夜木刀沟已经冰冻,人马通行无碍。拦子马探得清楚,唐河也已经冻住,可以行人马,不过要骑马驱驰,恐怕还有些勉强。”萧吼站在韩宝面前,躬身禀报着。
“恐怕我也不能再等了。”韩宝低声说道,站起身来,走到帐内的一根火炬旁,打量着那跳跃不定的火焰,过了一小会,才又说道:“诸公都知道了,粮草已只足支数日。尤其是战马的草秣严重不足,再拖三日,马也要饿肚子。马若没力气,如何打仗?不瞒诸公,倘若两日之内,再不结冰,我便要向西突围。”
“向西?那边可是有数万宋军。”萧吼吓了一跳。
“好过坐以待毙。越过木刀沟,杀进真定、定州。”韩宝眼中露出一种野兽般的凶光。
萧吼一时不敢再多说什么,他知道那样的话,宋军一定会追击阻挡,在那片狭长的区域内,他很难想像,能否有一半人可以安全突围到定州。也许会全军覆没,也许会出其不意……那是所谓的“孤注一掷”。不过,不会有人知道若那样做的结果了。而他也不想为不会发生的事多操心。
耶律雕武显然也抱着与萧吼同样的想法,“如此说来,晋公已决定北进?”
“便在今日。”韩宝沉声说道,“早上令各军饱餐一顿,将余下的粮草全部分发下去。前日我已令各军每人准备一束稻草,也要带上。过河面时,将稻草洒在冰上,人马便不会打滑。”
众将都知道韩宝马上要下达战斗命令,齐声领令后,都屏气凝神。
“早餐之后,若无风雪,便点燃一切带不走的东西……”
[1] 注:河间府之旧称。
[2] 按:大意。此十五六世纪某欧洲国家士兵的话。参见年鉴学派之名著《菲利浦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与地中海世界》第一卷。《《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一之全)
《《shuyaya》》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一之全)
被白雪覆盖的河北平原上,日轮的光彩已经黯淡下来,东边遥远的天际,橘色、暗紫色相间的云层离地面仿佛触手可及,不知道是因为染上了太多的鲜血,还是因为这夕阳,雪原也染上了一层暗红。
田烈武伸手轻抚着身旁几近脱力的战马,一面远眺着北方似乎仍不甘心的辽军。但是,战斗已经结束了。他在心里吁了一口气。此时的战场,一片寂静,只有双方派出的小股人马,在默契的找回自己一方死伤的袍泽。
终于,双方都结束了清检战场,辽军开始了缓慢而有序的退兵。
“郡侯。”刘近走到田烈武的身边,田烈武看了他一眼,他的右肩上,绑着一块白布,“你受伤了?”
“只是小伤。”刘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低声说道:“张将军的伤只怕……”
“我去看看……”田烈武的声音也小了下来,“你先替我过去与援军打招呼,怠慢之处,请他们不要怪罪。”
“是。”田烈武望着刘近忍痛上马,疾驰离去,这才转身,大步往铁林军的军阵中走去。
仿佛是要配合着这此时的气氛,云骑军的军阵中,忽然响起了凄凉悲怆的笛声。伴随着这笛声,也不知是哪位士兵最先开口低哼,只是一会的功夫,越来越多的将士开始一齐哼唱起来。
“受降城下紫髯郎,戏马台南旧战场,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
这首云骑军的军歌,由苏轼亲自为之填词的《阳关曲》,此刻在战场上响起,就仿佛是在告慰着那些阵亡将士的英灵,令人闻之泣下。
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
今日早晨追随田烈武出战的云骑军将士,此时,已不知道有多少不能再生归故乡。
远处,颜平城倚马而立,他看见田烈武行进的方向,犹豫了一下,便牵着战马快步跟了上来。
“郡侯是要去看张将军么?”
田烈武默默点了点头。
颜平城沉默了一会,郑重说道:“张将军,真豪杰。”
田烈武转头看了一眼颜平城,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真诚。他眼前的这个胡人,虽是俘虏,却又何尝不是真豪杰?他轻声说道:“若无张将军与铁林军浴血死战,田某已成耶律信阶下之囚。”
“郡侯亦不必妄自菲薄。”颜平城淡然说道,“云骑军,亦足以令郡侯自傲。这天底下,有哪个马军将领,能以劣势之兵力,一天之内,败于耶律信三次?”
田烈武听到颜平城如此说,心中不由得苦笑。
是啊,一日之内,被耶律信打败三次。可是,这也值得炫耀?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到了铁林军军阵前,那边的将士大多认得田烈武,早有几个将领出来迎接,田烈武说明来意,众将忙领着他,走进一座简单搭成的大帐之内。
铁林军都校张整,此时便躺在这座大帐内。
他望见田烈武进帐,连忙挣扎着想要起来,田烈武忙快走几步,按住张整,温声道:“张将军不必如此,将军的伤势,还须好好静养。”
看着因为失血过多而精神萎靡、脸色苍白的张整,田烈武心中不由得一酸。张整是战斗中胸口肺部中箭,为了不动摇军心,他折断箭杆,隐瞒伤势,继续指挥作战。这样的伤势,又拖延这么久,就算是找遍整个大宋朝,也很难找到一个神医可以救他了。更何况,军中的医生,水平都极为有限。
张整对自己的伤情心中也十分清楚,咳了一声,勉力说道:“多谢郡侯。不过……”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下官已将遗表写好,还请郡侯替下官转呈皇上。这次……这次没有再败给耶律信……咳……下官……下官……死而无、无憾。”
“铁林军没有输给耶律信,也没有输给太和宫!”田烈武沉声答应着。
但张整的脸上,还是有一丝的遗憾,“没有败,是侥幸……不、不知道是哪里的援军,下官不能亲去致、致谢……”
“张将军放心,田某会替转将军转达心意。”田烈武连忙止住张整,又安慰几句,便领着颜平城退出帐来。
这时候,他才顾得上四下打量铁林军——这边惨烈的情形,较之云骑军,更是有过之而无及。到处都是带伤的将士,地上到处都是沾着鲜血的箭矢与武器……但是,所有的铁林军将士,见着田烈武经过,哪怕受着伤,也会挣扎着站起来,向他行礼。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与他的行营总管身份无关。
一路之上,他听得见一些铁林军将士的窃窃私语。
“不愧是阳信侯啊……”
“云骑军以前就是一群草包。家父对我说过,河北禁军的将校,尽是些钟鼎之家的无用之辈,纨绔子弟继承家业,害怕到陕西、河东去,想尽办法钻营也要来河北……”
“今日这个云骑军你敢说草包?!”
“所以才说不愧是阳信侯!听说没?阳信侯也是咱东京人,他府上离我家就隔一个坊……”
其实京畿禁军的名声,以前较之河朔禁军也好得有限,但是,自熙宁年间的整编禁军开始,殿前司诸军便已经是名符其实的精锐,在他们的眼中,瞧不起河朔禁军也是理所当然的。
田烈武与云骑军,用白天的这一场战斗,赢得了尊重。
尽管他们的的确确没有打赢这一仗,甚至便如张整所说,是完完全全靠着侥幸才有此刻这个结果,但是,经历过这场战斗的人,没有人会再瞧不起云骑军。
田烈武再次回到云骑军的临时驻地时,刘近已经回来。与他一道回来的,却是田烈武的旧识,前天武一军副都指挥使,如今的横塞军都校王襄。二人在京之时,早就相识,田烈武也知道横塞军已移驻北望镇,但却不曾料到意外出现的援军,竟然会是南面行营的部队。他此时尚不知道何畏之已经率部离开饶阳北上,心里还猜测援军多半是何畏之。
此时见到王襄,田烈武虽然惊讶之意,现于形色,但感激之情却是一般无二,见面便谢道:“此番若非王将军率军驰援,我云骑、铁林两万将士,恐有倾覆之忧。烈武在此谢过王将军。只不知横塞军何以至此?是宣台已下令南面行营诸军北上了么?那可真是雪中送炭……”
“不敢,不敢。”王襄连连谦让,脸上却露出尴尬之色,也不敢回答田烈武的话。
田烈武瞧在眼里,却以为那是因为他官阶较王襄高之故,也不以为意,不料刘近脸上也现出古怪神色,在一旁禀道:“郡侯,方才不及禀报,此番率军前来的,乃是宣抚判官陈公履善。”
田烈武却更是高兴,笑道:“原来是陈大人领兵前来。如此,令尊王老将军必也来了吧?可惜大战之后,烈武不便立即前去参谒,容明日再往请罪。”
他这么一说,二人的脸色,更加古怪了。原来陈元凤领兵来此,救了田烈武,颇有些志得意满,觉得田烈武应该对自己感激涕零了,哪知田烈武本人却没有亲去道谢,只派了个小小的参军过去,心中已是颇为不悦。陈元凤官阶高过田烈武,又是文臣、进士,怎么可能反过来先来见田烈武?只为田烈武也是当朝亲贵,这才勉强让王襄过来先拜见田烈武。以他的意思,这样一来,田烈武与张整也没什么借口可说,自然就该立即去拜见他了。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田烈武心中却实是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他倒不是故意要拿大或是如何,只是因为张整受了重伤,云骑军与铁林军都是损失惨重,他军中之事,千头万绪,这等关头,他觉得迟一天去拜见陈元凤,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但他觉得理所当然,别人却又是另外的感觉。
王襄与田烈武虽然早就认识,也却并无深交,只道田烈武是故意如此怠慢,心中亦不觉颇为恼怒。原本南面行营被宣台有意压制,急于建功立业的王襄心中便颇有不平,此时不由得也疑心起田烈武是在排斥他南面行营——这田烈武在世人看来,是石越门客出身,如今以亲贵而领重兵守重镇,也是一方诸侯,偏偏现在领兵来的陈元凤官阶高于他,又救他于危难,还是文臣,一来就将他“压制”了,倘若田烈武有意想与陈元凤分庭抗礼的话,这般有意怠慢那也是寻常之事了……
王襄如此以己度人,不免暗怒田烈武忘恩负义。至于他们这次救了田烈武,其实完全是个意外,他自然却不会去多想。
田烈武与刘近都不知道的是,此次陈元凤与王襄引兵前来,根本不曾奉宣台的将令。因此,不仅南面行营三支大军,只来了两支,连李舜举与总管王光祖,也都被瞒在鼓里。
对于外人来说,是很难真正理解在吕惠卿易州大捷后,陈元凤心中的那种恐慌的。即便石越能料到他的不安,却仍旧低估了陈元凤对此的忧虑,以及随之而来那种越来越强烈的冒险情绪。在表面上,他故意对石越表示恭顺,但暗地里,当石越同意将南面行营的三支军队向前推进,并分三处驻扎后,他便找到了机会,不断的挑拨、拉拢、引诱南面行营的将领们。
除了阜城的宣武二军在石越的眼皮底下,他不敢有所动作外,陈元凤利用南面行营诸将中普遍存在的不满情绪,顺利的得到了北望镇的横塞军与武强的骁骑军的支持。
不得不说,安平的劳军事件,还是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石越的威信,冲击了他对军队的控制力。尤其是在南面行营诸军中,许多将领与石越本无太多的渊源,而一直以来,他们所处的环境又让他们以为辽人其实很好对付——许多人来到河北,为的就是想捞点战功,日后才能飞黄腾达,然而,自到河北之后,他们却被宣台压制着,未立寸功。因此,很多人都不免暗自猜测,认为石越是故意要让与他关系亲厚的将领立功,他们这些非嫡系的将领,便是连汤也没得喝一口……
但尽管如此,对王襄这些武将来说,仍然是不敢公然违抗宣台节制的。
大宋朝已非过去的大宋朝。谁也不敢拿着自己的人头去开玩笑。
只是,这种积威,也只能阻止王襄这些武将,却阻止不了陈元凤这样的文臣。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武臣动辄不服从上司,文臣只知道服从上司,皆为亡国之兆。是以自来都是武臣守纪律,文臣守道义。而陈元凤对于所谓的军法,更无敬畏。从现实来说,石越能杀掉荆岳,但没有皇帝的诏令,却断然是不可能杀得了陈元凤的。
况且陈元凤还是个聪明人。
他不会给石越把柄。
这也是王襄们敢和他一道冒险的原因。
他们虽然不曾奉得宣台的命令,却也不曾违背将令。
陈元凤事先便找了个借口到了武强,他与王襄约好,黄河冰冻之日,便以探马报告发现友军被辽军攻击的名义,一面派人报告宣台,一面先斩后奏,北进河间府“增援”。探马探错情况也是有的,查明清楚,也不过是军棍杖罚。至于他们,宣台总不能说去救援危急中的友军也不行吧?石越不是总说,大军在外,将领有事急从权的处置之权么?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立下了功劳,陈元凤就有信心皇帝一定会保他。
熙宁以来,因为高宗皇帝的关系,大宋朝军中最推崇的是两个人,一是大唐的李卫公,一是仁宗朝的狄武襄公,二人的治军之道一直被宋军奉为圭臬。狄青的那句名言——“违令而胜,权也,何罪之有?”便是连陈元凤,也是耳熟能详了。说起来,这其中也颇多石越的“功劳”。对于大宋的这些将领们来说,一方面,宋廷要防他们专权跋扈,不守纪律;可以另一方面,自太宗朝以来,将领们谨小慎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也是军事改革的重点。以宋军的历史来说,不管现实的战局如何变化,刻板的执行枢府与上级的命令,结果导致大败,这一类惨痛的教训,实在是要远远多于因为将领们不遵命令造成的败仗。
鼓励将领们进行一定程度的冒险,但风险必须由将领本人承担,便如狄武襄公说的,违令而胜,当然无罪,甚至有功。但若是违令而败,那就要罪加一等。这就是军队的法则,以成败论英雄。对于军队来说,这也是必要的吧?如若一支军队中,全部都是唯唯诺诺守令不苟的将领,这样的军队,总是会让人觉得少了点虎狼之气。
从某个方面来说,高宗皇帝与石越算是成功了。甚至有点成功得过头了……
至少绍圣七年的战争开始以来,陈元凤与王襄绝非第一群打擦边球的人。
不过,无论是陈元凤还是王襄,都不曾想到,他们的运气竟然好到这个地步。
他们居然误打误撞中,救了田烈武!
清晨起,横塞军与骁骑军便分头北进,原本陈元凤想的是先去饶阳,再见机行事,但骁骑军几名将领,死也不敢去何畏之的地盘招惹是非,不得已,陈元凤才改道前来河间府,打的是与章惇合兵的主意——对章惇,陈元凤也有几分忌惮,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委曲求全,先笼络章惇。他打的如意算盘是,若能利用章惇的野心,两人合兵一处,兵力便十分雄厚,足以干出点动静来了……甚至还可以借章惇之力,来对付石越。
只是,陈元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上天会对他如此关照。
当有探马发现有两只大军在这一带大战后,陈元凤与王襄等人一商议,便决定丢下辎重,轻兵急进,想要打辽军一个措手不及。也不知道他们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坏,很快,因为发现横塞军根本承受不了这种急行军,而探马又探得辽军兵力有两三万之众——骁骑军诸将虽然在武强的时候嘴巴上豪气干云,但此时却突然知道临战而惧了,他们也不敢单独前来,于是便放慢速度,与横塞军一道“缓进”。
若非如此,冒然加入战斗的他们,恐怕只是给耶律信送上一份功勋,说不定还会害了田烈武与张整。在这个时代的战斗中,无用的友军带来的作用,并非只是不起作用,而往往是灾难性的。总之,这一次意料之外的变故,既救了他们自己,也救了田烈武与张整。
终于接近战场,已是接近黄昏,王襄与骁骑军那几名大将,总算没有将在朱仙镇学到的东西忘光,几个人冒了点“险”,悄悄接近战场,观看了一小会的战斗。
就看了这么一小会的战斗,便如同在王襄火热的心里,泼上了一盆冰水。或是因为天气太冷,骁骑军那几名大将,脸色也是不太好看。发了半天的呆,总算王襄还有几分智术,回来之后,便禀报陈元凤,虽然他们很想一举击溃辽军,但奈何天色已晚,此时加入战斗,已无意义。不如厚张兵势,摆出架势来,先在气势上威慑住辽人,待明日再战,辽人就会未战先怯。
陈元凤虽然将信将疑,但行军打仗,他到底是个外行,况王襄素负智名,他也只好依计行事。
谁知此计一出,果然奏效。辽人一见着这边的旗鼓,立时便鸣金收兵。
“牛刀”小试,不仅“惊走”耶律信,立下偌大功劳。而且救的还是田烈武,而且云骑军与铁林军还伤亡惨重……如此一来,在河间府,更是要主客易势了。陈元凤立即意识到,他与南面行营可以压过章惇与右军行营一头了。若能拉拢到田烈武,就更可架空章惇,河间战场的战勋,全得算在他陈元凤头上。
因此虽然田烈武有些无礼,陈元凤还是让王襄前来拜会。
王襄当然不知道陈元凤心中的算盘,但在他的心中,对这些礼节性的东西,却是十分看重的。王襄的祖父,是当年赫赫有名的“王铁鞭”,他家虽不能与种、折这种将门相比,但也是世代忠良,其出身较之田烈武,不知高贵多少。虽然束发从军,但自小的耳濡目染中,一些礼仪规矩,已是深入骨髓。在他看来,如田烈武这样骤贵的新贵,实是没什么了不起的,朝廷委以重任,田烈武本应该更加战战兢兢,谨慎小心。似这般恃宠而骄,居然敢对陈元凤这样的朝廷重臣失礼,更妄想分庭抗礼,已属可恶。再加上田烈武在京师时还颇有贤名,更可见此人之虚伪——权贵们在京师便扮贤良,出镇地方就飞扬跋扈,无所不为,这种事情,王襄可是见过不少,他心里立时便将田烈武划入了这类人当中。
况且,他自领兵离开北望镇起,便算是与陈元凤牢牢的绑在了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不过,王襄虽然心中愠怒,田烈武的地位却比他高出不少,他也只能强忍心中不快,欠身问道:“既是如此,却不知定远[1]打算几时下令班师回河间府?下官也好回去禀报,与定远大军一道回师。”
田烈武怔了一下,不觉讶然:“回师?不,我们不走。”
“不走?”王襄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已经打了“胜仗”,却不见好就收,况且这冰天雪地的,不回河间府,却在这外头扎营,这田烈武莫非有病不成?
田烈武却是不解的看了王襄一眼,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惊讶,只是淡淡点点头,说道:“方才我已经接到饶阳何将军遣使送来的战报,韩宝正率军向东而来,我军要牵制住耶律信,不能让他去接应。原本我还担忧兵少,既然陈大人与王将军领兵来此,那正是天助我大宋,务请将军回报陈大人,今晚我军便在此扎营,明日再整军去攻打肃宁。”
“攻打肃宁……”王襄嘴角不由得抽搐一下。他并非无能之辈,黄昏前那短暂的观战,他便已经看出来,田烈武手下的这些军队,绝非耶律信的对手。他的横塞军与同来的骁骑军,更加休提。今日能有如此结果,已属侥幸,再去挑衅,不是自寻死路么?
田烈武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打着退堂鼓,见他语气迟疑,不由问道:“怎么?王将军……”
“无事,无事。”王襄心中虽然算计,却生怕别瞧出自己的怯懦,连忙摆手,抱拳笑道:“既是如此,下官便先去回禀陈大人。若是确定便在此扎营,下官会遣人将营阵图[2]送来给定远过目。”
目送着王襄匆忙离去,刘近才纳闷的问道:“郡侯,韩宝怎的会突然往东而来?”
“详细的情况,我亦不知道。”田烈武心中也很奇怪,“不过,若非走投无路……”
“郡侯是说韩宝是被撵到东边来的?那……”刘近心中一转,几乎兴奋得叫起来:“那他岂非是被围起来了?”
“此时不必妄加猜测。”田烈武淡淡说道,“何畏之是靠得住的。眼下当务之急,先是要将张将军送回河间府养伤,然后将云骑与铁林,暂时混编成一军,明日才好列阵对敌。咱们云骑军以前操练过李卫公的六花阵法,我知道铁林军也操练过此阵,稍后扎营之时,便以六花阵法为营阵,重新编制一下两军,也是将阵法先熟悉一下。”
“是。”刘近答应着,心中却十分震惊。此时镇定自若的田烈武,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田烈武连明日要使用的阵法,都已经考虑妥当。他不由心悦诚服的点头赞道:“六花阵法攻守兼备,且正好分为七阵,将云骑军暂并为两营,铁林军仍分五营,正好七阵,亦不必打乱各营编制,简单易行。”
“只是此事到底不好独断,以免铁林军诸将心中有芥蒂。”田烈武继续说道,“待会便召集两军护营虞侯以上将领,至我帐中会议。”
待刘近答应记下,田烈武又接着说道:“接下来还有两件紧要事,一是宣武一军到底怎么回事?此时仍是音讯全无。”
说到这里,田烈武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刘近心中也是一沉,他心中同样疑惑,却只能安慰道:“宣武一军号称‘天下第一军’……”
“那是以前。”田烈武打断刘近,沉声说道:“宣武一军是殿前司精锐不假,但要说‘天下第一军’,那也是熙宁间禁军整编不久的事。这名号是一直沿袭下来了,但是今日之拱圣军,非当年之拱圣军;今日之宣武一军,又如何会是当年之宣武一军?军队的荣誉是靠战功累积的,辽人可不会因为这个虚名便故意败他们。要说如今真正的是天下第一军,以我之见,恐怕惟有姚武之的拱圣军方能当此称号而无愧。”
刘近不由默然。田烈武说的,他当然也明白。十余年的时间,一切都在变化。宣武一军当年借整编禁军之力,网罗了大量的军中精英,但经历过熙宁西讨之后,不知有多少禁军都有了自己的骄傲与向心力。以战斗力而言,别说当时如日中天的云翼军,他们甚至未必打得过振武一军。战火的洗礼,是淬炼一只精兵的关键。一场恶战,能令一支军队脱胎换骨;十年的和平,也可以令一支军队彻底改变。在当时来说,一支军队的强大与否,主将的个人能力与军中有多少曾经经历过实战的校尉仍是至关重要的两大因素。而以主将的能力来说,苗履恐怕要远逊于姚兕;至于军中保存的经历过实战的校尉,殿前司诸军都是远远无法与西军相比的。原因是很简单的,象宣武一军这样的军队,其中的武官如果有过切实的军功,自然远比西军的同僚更容易升迁,他们早就到各地当官去了,有几个人会傻乎乎留在军中?
但不管怎么说,宣武一军的表现,仍然是当得起“精锐”之称的。刘近并不相信他们会出什么岔子。
他看了一眼田烈武,还是依照本心回道:“郡侯所言固然有理,但下官以为,苗将军还是值得信赖的。”
“我非是不信任苗将军。”田烈武叹了口气,道:“还是找两个精干的探马,一个去君子馆,一个是河间府找章参政,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才能放心。”
“是。下官即刻便去安排。”
“做完此事,你还要派几个人,趁夜去探探肃宁寨。”
刘近心中一震,“肃宁寨?今夜耶律信防备必然森严……”
“这我也知道。”田烈武转头眺目北方,过了一会,才说道:“只是我觉得耶律信突然鸣金收兵……”
“不是因为南面行营么?”
“那自然也是个原因。”田烈武心中也没什么底,“不过作战之时,有那么一小会,我发觉耶律信的中军那儿有点不对劲……”
“莫非是知道了韩宝之事?”
“也许罢。”田烈武怀疑的说道,“但平时尚好,这等大战爆发后,辽人的信使,要轻易通过何畏之的防区……”他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是肃宁寨出了什么变故……”
“既是如此,下官立即去安排人手,总要查探清楚。”田烈武这么说了,刘近心里即便仍是不以为然,但他也明白许多时候,将领看起来莫名其妙的直觉,可能反而是最靠谱的。打探一下,总是小心无大错。但他虽然口中答应,却并没有马上离去,站在那儿,抬头看了一眼田烈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田烈武知道他定然是有什么话想说,对于刘近,他本就颇为信任,此番与耶律信大战,他麾下的诸参军,也是死伤不少,刘近能在这场恶战中活下来,田烈武自不免对他更加倚重,不以寻常部属待之。因笑道:“君若有事,尽管直言。”
但刘近却仍旧是低头踌躇,这时田烈武心中也有些惊讶了。原本以他对刘近的了解,此人本就是颇为敢言的,此时他出言鼓励,刘近却还是如此犹疑,那显见他对想要说的事情,是有极大顾虑的了。不过田烈武亦不催促,只是静静地望着刘近,等待他自己开口。
又过了一小会儿,刘近才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再次抬起头来,望向田烈武,字斟句酌的说道:“郡侯,此事本非下官所当言,只是……”
田烈武仍是默不作声,只是沉静的看着刘近。
刘近咬了一下嘴唇,又说道:“下官以为,骁骑军与横塞军,恐怕不堪倚重。”
“横塞军固不待言,便是骁骑军,虽然隶属殿前司,但想来郡侯也听说过西京的一句口号——‘铁林似铁,骁骑不骁’——绍圣以来,世家子弟要想由军中谋个出身,又进不了诸班直、捧日与天武衣,首选便是骁骑军。这骁骑军有这个名声,也不算冤枉的……”
刘近所说的“世家子弟”,指的是宋朝成千上万名在任或卸任武官家的子弟,这些武将之后,虽然是官宦之后,可大部分人的人生道路,还是只能从军中谋个前程。而对绝大部分的将门子弟来说,班直侍卫、捧日军、天武衣,都是可望而不可及,讲武学堂也是需要真材实料的,而在承平之世,他们最想去的地方,当然是两京的禁军,而其中待遇更加优渥的马军,自是最受青睐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宁肯在汴京做个普通人,也不愿意到外地去当官。汴京的繁华,在那个时代,实在是别处所无法比拟的。而对世间绝大多数的人们来说,他们追求的,其实也就是这些东西。殿前司辖下共有四支马军,捧日军高高在上,拱圣军声名不佳,骁胜军是教导马军,进入的难度不逊于讲武学堂,骁骑军不免便成为众多官宦子弟钻营的首选。便是说骁骑军中的每一个官职,都有一个“将门子弟”把持占据,也不算夸张。
公平的说,这些“将门子弟”,绝非无能的代名词,他们往往自小便受到更好的家教,不仅见识更广,这时代的大宋朝,也还谈不上腐朽,这些愿意到军中来谋出身的将门子弟,在骑术、箭法、武艺上面,较之寻常士兵,也多少都是强一点的。骁骑军的问题,是军中经历过伐夏之役的校尉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这些新校尉,大部分未有实战经历,更麻烦的是,一军之中,将门子弟过多,便免不了要分帮结派。而一旦局面形成之后,便是枢府想要整顿,也是千难万难了。
更何况无论是考核训练成绩、还是禁军的演习战绩,骁骑军其实也并不算差。
想找个下手的借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大部人的眼里,这支曾经在伐夏之役中立下过赫赫战功的禁军,仍然是殿前司精锐。
不过这些事情,瞒不过西京洛阳的百姓,而田烈武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他也清楚,刘近想的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果然,刘近停了一会,便又继续说道:“以下官之见,要想继续与耶律信抗衡,只能依靠我右军行营诸军……而且……”
田烈武眼角微微动了一下。
“而且,郡侯必须真正掌控住右军行营。”
“真正掌控?”田烈武心中不由一震。
“不错。”虽然左右并无旁人,刘近还是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但言辞却更加犀利,“恕下官直言,今日之战,郡侯不过一军之将,而非两军统帅。我军不是一支军队在与耶律信打仗,而是两支军队在耶律信打仗。若非张将军配合默契,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张将军受伤,郡侯不能指望铁林军出现第二个张将军。”
田烈武已经听明白刘近的意思,神情变得沉重起来。
但刘近并没有就此打住,说到这里,他已经无所顾忌,“郡侯必须彻底接掌铁林军。不仅如此,待宣武一军回归,郡侯亦要更加果断,真正控制宣武一军。若郡侯能牢牢控制我右军行营诸军,南面行营亦只能惟郡侯马首是瞻,如此,我军兵强马壮,足与耶律信周旋。”
说到最后,刘近的目光都变得炽热起来。
但田烈武却只是轻轻唔了一声。
差不多的时间,回肃宁寨的路上。
半天的苦战,相比起宋军来说,辽军的伤亡并不算大,但是自耶律信以下,几乎所有的辽军将领,神情都很沮丧,便仿若打了一场败仗一般。沉闷的气氛,令得战斗之后的疲惫更加倦人,每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甚而有不少将领心底里已经生出对耶律信的不满,这些人战前十分的轻视田烈武,当发现事实并非如其想象后,却变得恼羞成怒,又将这股无明之火,转移到了下令撤兵的耶律信身上。
“再给我半个时辰,必能取下田烈武的首级!”左皮室军主将“小韩宝”萧春在回肃宁的路上,便向左右公然口出狂言,他似乎已经忘记,主攻云骑军的,正是他的左皮室军。
但是,这样的言论,还是在辽军将领中引起了不少的共鸣。
便是连耶律密,也不理解耶律信为何放弃。萧春所说的,并不全是大言,如果没有那只意料之外的宋军赶到的话,在天黑之前一举击溃田烈武部,是极有可能的。但即便宋人来了援军,耶律密也觉得放弃得太快。
“我已经给了萧春足够的时间。这么久时间内他没能做到的事,再拖到天黑,结果也不会改变。”耶律信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冷漠。“错已铸成,不可一错再错。”
谨慎的耶律密小心藏起了心中的疑惑,不再多问。他并不如萧春一样信心十足,只要回想起白天战斗的情形,耶律密就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别扭。
云骑军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善战,雪战给双方都带来了麻烦,双方都有一些将士是在骑马冲杀时,因坐骑失了前蹄而受伤,但云骑军看起来与辽军同样适应雪战。尽管如此,左皮室军与云骑军的第一次交锋,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击溃了云骑军。
但接下来,得意忘形的萧春以为胜券在握,竟然借着追杀云骑军的机会,杀向尚未列好阵的铁林军,岂料张整的铁林军竟然守住了防线,而败退的云骑军也并未被打乱编制,他们没有逃向铁林军的大阵,而是绕到了铁林军大阵的后方。
此时便连耶律信也出现了致命的判断失误。
没有人想到被击溃的云骑军还会有战斗力,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耶律信开始重新布阵,以优势兵力,三面围攻背靠村庄布阵的铁林军。耶律信对他的太和宫骑兵极其自信,这些手握超长长枪的骑兵,是耶律信训练出来冲阵的奇兵,对于步兵方阵极具威胁。
然而,曾经是太和宫手下败将的铁林军,这一次却守住了他们的方阵。
那是耶律密此生所见过的最惨烈的步骑决战。双方的攻防几乎都无可挑剔,而令人气结的是,仅仅只是靠着霹雳投弹的帮助,铁林军竟然稳若磐石,在太和宫令人窒息的冲锋中,一次一次的屹立不倒。尽管因为下雪的缘故,耶律信没能把火炮运来,但是太和宫在冲击铁林军的防线时,也使用了辽国自己仿制的霹雳投弹,然而火器也未能炸乱铁林军的阵形。即使是霹雳投弹就在脚边爆炸,那些铁林军的士兵,也绝不肯离开自己的位置去躲避。而这该死的天气,又一次帮了宋人的忙——尽管已经妥善保管,但是辽军的火器仍然大量受潮,原本数量就不算太多的霹雳投弹,许多点火扔出去后,竟然根本不爆炸。
铁林军的顽强,对于被击败的云骑军来说,不仅仅是一场活生生的教材,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只用了一个时辰,田烈武奇迹般的再次聚拢了羞愧交加的云骑军,这一次,云骑军不仅出现在辽军的侧翼,而且他们还采用一种新的战术。
很宽的横队,但是横队的纵深却只有三个横列,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驱使战马奔跑,待到靠近辽军之时,战马便已经进入全速冲锋的状态,这样一来,骑兵便可以冲进辽军的箭雨当中,先用霹雳投弹开道,然后是手弩,最后挥舞着兵器开始冲杀。
而最让辽军不适用的,是云骑军使用的另一种霹雳投弹——这种投弹,并不会爆炸造成杀伤,但点燃扔到地上后,却会释放出刺鼻呛目的浓烟,不仅仅令骑兵们感到不适,连战马都会受影响。这种投弹并非是什么新式武器,便连耶律密也知道,宋人在发明爆炸性的震天雷之前,所使用的火器大多便是这种功能。但是,云骑军所使用的这种投弹,明显经过改良,而且多半是辽宋战争开始后,在河间府制造的。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听说过宋军装备了此种火器。
借着浓烟的掩护,云骑军巧妙的变换着队形,一次又一次的将他们的兵力调动到辽军的侧翼,然后突然的集中优势密集的兵力,发起冲锋,给辽军造成混乱与杀伤。
可以说,面对着远比自己强大的辽军,云骑军打得十分的聪明。这大概也是萧春至今并不服气的原因。云骑军每次组织进攻,都是分成许多个横队,从不同的地方发动。甚至他们连投掷能爆炸的霹雳投弹的骑兵,大概都是特别挑选出来的,并非每个人都有那样的臂力。可是他们却能依靠小队之间的默契配合,互相掩护,借着那该死的浓烟,一次次成功脱离战场,重新组织进攻。面对这样的宋军,辽军虽然强大,却如同恶狼在水田中抓泥鳅,总是用不上力。
尽量此后又有两次被耶律信发现破绽,甚至有一次还出动了黑衣军,给了云骑军一次痛击——几乎全歼了一个营的骑兵,但是越打越顺手的宋军,还是再次聚集起来,又一次出现在辽军的侧翼。
耶律密是个老行伍,数十年戎马生涯,也经历过不少大战,他心里十分清楚,若非辽军的主帅是耶律信,若非云骑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实在无法与精锐的皮室军、宫分军相提并论,他们的战术,极可能给他们创造一次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利用顽强的步军方阵牵制住敌军,然后骑兵通过变化队形,巧妙的出现在敌军的薄弱点——从侧翼的进攻,对于任何一支军队来说,都是极大的威胁。再加上对火器的巧妙使用,队列上的创新……在此之前,大概很难想象,那么薄的纵深,竟然也能造成巨大的杀伤吧?
此时回过头来再细想,耶律密也承认,如果在骑兵对战中要使用霹雳投弹这一类的火器,采用较浅的纵深可能是最好的办法,这样才能真正有效的避免误伤到自己。
耶律密没有想明白的是,为什么宋军的霹雳投弹看起来便很少出现受潮不能点火爆炸的情形呢?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田烈武这个“公人将军”,耶律密心中是再无半点的轻视。他甚至觉得田烈武是个天才的骑兵将领——此时的耶律密,当然不可能知道,云骑军所采用的这些新的战术,以及运用这些新战术的能力,一大半的功劳,倒要记在完颜阿骨打、张叔夜与刘近身上。
而他们最终能将这些战术发挥出来,则不能不说拥有不小的运气成份。别的不说,虽然临战之前士气高昂,热血沸腾,可是真正与左皮室军交手之后,云骑军竟然就那么被击溃了。若非是辽军轻敌,兼之铁林军浴血苦战,他们根本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
不过耶律密是并不会因此而又瞧不起田烈武与云骑军的,因为,即便是如此,但这世上能抓住第二次机会的军队,恐怕也是屈指可数的。
况且,那数以千计的释放浓烟的霹雳投弹造成的战场烟雾,不仅仅干扰了辽军,对于使用这种精妙的战术的宋军,也有极高的要求。宋军只能依靠事先约定的号角声进行联络,而田烈武的指挥几乎可以忽略,这对宋军营与指挥一级将领的能力是极大的考验。
而这可是在耶律信的面前取得的。
便如耶律信所说的,他们因为轻敌而出战,也因此付出了代价。
这个时刻,他们不会找任何的借口。
他们也没有时间后悔,犯下错误之后,必须设法弥补错误,最起码,也要竭力减少错误带来的损害。
在这个时候,再去纠缠于过去的事情,又有何意义?
这样一想,耶律密心中便冷静多了。他比萧春要大上二十岁,与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将领不同,耶律密是真正明白战争并不总是会顺心如意的。他只要看到耶律信还是很从容镇定,心中便觉安心。有没有击败田烈武,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说到底,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挫折而已。
河间府有多少宋军,那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今日的大战,宣武一军没有参加,那多半便是去君子馆追击萧岚去了。田烈武这边若算是平手的话,那宣武一军那边,兰陵王可是准备好了一份好礼物招待的。
正自己安慰着自己,突然,从队伍的前方传来一阵喧嚣声。耶律密一惊,不知怎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怎么回事?”他连忙派出亲兵前去打听,一面忐忑不安的坐在马上,等待着回报。
未多时,去打探的亲兵更已疾驰而来,几乎是有些慌张的跑到耶律密耳边,低声禀道:“都统,肃宁寨……肃宁寨烧……烧了……”
“你说什么?”耶律密的眼珠都瞪大了。听到亲兵又用颤抖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耶律密二话不说,一夹马腹,纵马便朝耶律信的中军跑去。
“兰陵王,这……这是……”见着耶律信,耶律密也顾不了什么风度,急忙问道。
“没甚么大不了的。被赵隆钻了个空子而已。”耶律信只是斜着眼睛瞥了耶律密一眼,便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还没甚么大不了的!”耶律密心里几乎是吼叫起来,但是看着耶律信的表情,他便知道,这件事,大概耶律信早就已经知道了。“还真是沉得住气,看来这才是退兵的原因。”耶律密心里讽刺道,口里却已经无力再说些什么。
他哪里知道,肃宁寨被偷袭的消息,耶律信至少知道一个时辰了。而耶律信退兵的原因,还真的是因为陈元凤那几万大军。得知突然有两三万大军出现在自己的侧翼,一向冷静的耶律信差点没吓个半死,还以为中了宋人的计。他久攻田烈武不下,人马疲惫,肃宁又传来被偷袭的消息,让他不得不疑心宋人是故意让田烈武部来消耗他,然后趁他虚弱之际,将他一举击败。只是战前他拦子马派出不少,知道这河间府附近,也就是何畏之在饶阳那些人马,但何畏之部只有战车,却没有那许多穿得光鲜亮丽的骑兵……这人马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如从天降。一念及此,他哪还敢再战?何况当初来打田烈武,为了就是可以轻易全歼,此时眼见无望,再不退兵,更待何时?
尽管如此,耶律信倒也不至于便惊慌失措。
这些,说到底,都只是小小的不利而已。
他懒得与耶律密多说什么,派了几个得力的将领去弹压军中出现的慌乱,稳定军心,便照旧驱马前进。
耶律密见他如此,又是恼怒,又是尴尬,正待回自己本队,却见一骑白马自东边疾驰而来,他猜测多半是萧岚派来的使者,想了一下,到底还是担心萧岚那边的战况——与耶律信不同,少年得志的萧岚,却是颇为做人的,大辽军中的主要将领,抛开政见之类的不谈,至少在私交上,与萧岚都是不错的——而耶律密能够统领右皮室军,除去军功、能力、家世,最重要的,还是他对辽主的绝对忠心,以及那与世无争的随和性格。一般的将领,多少会有些桀骜不驯,对萧岚这样的年轻新贵多少还有些轻视、排斥,但耶律密和萧岚的关系却一直极好,因此,便以两人的私交,他也很关心那边的情况。这时心里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耶律密便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以他的身份,既然腼着脸不走,耶律信再如何也不至于赶他走。只见这边早有几名小校翻身上马,迎了出去,不多时,便领着一名黑袍男子来到耶律信身边。
这男子过来之时,耶律密老远便开始留神打量,见他神色从容,衣袍也甚为整洁,心中已是大定,果然,便见那男子见着耶律信,单膝跪倒,用契丹话禀道:“小人签书府中家奴萧若统,拜见大王,奉我家主人之命,有书信一封呈上。”说罢,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递上。
耶律信点了点头,一名亲兵走过去,接过书信,递了过来,耶律信验了火漆,撕开信封,取出一张纸来,却是用契丹小字写成,他识得是萧岚的笔迹,扫了一眼读完,便递给身边的一名随从收了,朝萧若统说了句:“回禀你家签书,辛苦了。”便又要催马前行。
眼见着那萧若统告辞离去,耶律密看着耶律信并无主动告诉自己的意思,只好催马凑过去,问道:“兰陵王,萧签书那边如何了?”
“已然击退苗履。”耶律信轻描淡写的从嘴里吐出了六个字。
耶律密顿时大喜,他却做不到耶律信那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喜滋滋的笑道:“这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话音刚落,却见一骑探马自西方疾驰而来,那探马浑身是血,被引至耶律信跟前,刚刚跪倒行礼,便听扑腾一声,摔倒在雪地上,人事不知。
耶律密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转头去看耶律信,却见连耶律信,脸色也突然变得苍白。二人紧张的看着几个亲兵用小刀麻利的划开那名探马的裤子,又割开大腿内侧,取出一颗蜡丸来,呈给耶律信。
耶律密转头望着耶律信一把剥开蜡丸,取出一张小纸,扫了一眼,脸色立时大变。他心中一惊,正待出言相问,却见耶律信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那张小纸,突然,身子往前一倾,噗的一声,竟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1]注:田烈武时为定远将军。
[2]按,宋军行军扎营,皆有阵法、阵图。两支军队在一道扎营,地形要能互相配合,也要交换营阵图,以了解对方的情况。《《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二之全)
《《shuyaya》》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二之全)
绍圣七年十月廿三日的晚上,注定是一个让人难以安睡的夜晚。
这一天的傍晚,在唐康率领步军与火炮,最后一个赶到战场时,辽国先锋都统韩宝的三四万大军,就在深州与河间府的州界不远处,被宋军彻底逼入绝境。
西面从北到南,狭窄的战场上分布着慕容谦、唐康、王厚的三支大军,北、东、南三面都有河流隔绝,不仅如此,何畏之的大军还横隔在韩宝的东南方向,而在东面更远一些的地区,还有环州义勇布下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真假炸炮,以及已经与环州义勇合兵一处的仁多观国部——而这两只部队与那些炸炮,韩宝甚至没有机会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是一片狭窄的区域,无论向哪个方向,辽军最多都只有三四十里的空间,最窄处可能只有二十里。
西面有王厚与慕容谦的数万骑兵保持着压力,东南面的何畏之,在傍晚来临之前,韩宝也曾经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但何畏之只是将他的环营车环摆开架势,然后对着辽军示威性的一轮火炮齐轰,韩宝便已经知道,何畏之到底还是把火炮给运过来了,他已经无法再往东边转进。雄武一军与镇北军表现出来的素质,打破了韩宝的幻想,在王厚与慕容谦数万骑兵的威压下,想要正面击败何畏之绝非易事。
但他同样也不敢冒着被何畏之夹击的风险,回过头正面迎击王厚与慕容谦。
绕开何畏之继续东进更不可能——何畏之那些笨重的战车与火炮的确不可能追得上韩宝的骑兵,但那意味着辽军必须抛弃作战队形,骑马疾驰!否则的话,何畏之再慢,也足够牵制住他们了——这样小的战场,极大的削弱了骑兵的机动性。在王厚与慕容谦的数万骑兵紧随其后、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情,而前面还有河流隔断,这和自杀没有任何区别。
事实上,如若韩宝真的这么做了,即便他冒险成功,甩掉了何畏之,前面还有何畏之早就安排好的伏兵等他——发现河面开始结冰,何灌率领的环州义勇立即沿着唐河到滹沱河的那条支流,开始大布炸炮迷阵,这是手中炸炮不多的何灌想出来的一条计谋,他让何畏之帮他造了数万面各色小旗帜,然后将这些小旗帜插得到处都是,旗帜下面,可能是密集的炸炮阵,也可能是环州义勇事先挖好的陷马坑、铁蒺藜之类,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在短时间内,要通过这个炸炮迷阵,除了无畏的勇气外,大概还需要被上天眷顾的运气。而就算辽军真有这样的幸运,前面还有无意中路过此地的仁多观国部,近三千镇北军骑兵加上神射军残部,虽然兵马不多,但在何灌的配合下,稍作牵制,还是行有余力的。
倘若韩宝真的那样做了,辽军此时可能早已经崩溃。
幸好韩宝还保持着冷静。
如果实在无路可走,韩宝也宁可掉过头去,冒着被夹击的危险,与王厚、慕容谦决一死战。这样虽然不免于全军覆没的命运,但至少能给宋军造成更大的损失,而且,多少也会有些部队能突围成功。
不过,生机也未必没有,只是比较渺茫而已。
发现何畏之的环营车阵不好惹后,韩宝麾下的五员大将,对接下来的作战方案,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永兴宫都辖耶律乙辛隐主张固守,等待耶律信的接应。大辽军中,不少将领对于耶律信的能力有着近乎迷信的态度,直到此时,耶律亨与耶律乙辛隐仍然相信,耶律信能够帮他们打开一条生路。若耶律信能击退河间府的宋军,率军前来接应的话,这也未必不可能。事实上,这也是韩宝率领他们东进的初衷。
但是另外两员大将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与文忠王府都辖萧吼却力主另一个方案——趁夜突围。夜战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得已的选择。但对于突围来说,却也有有利的一面。耶律雕武与萧吼有他们的自己的理由,军中已然要粮尽,而他们却处于被四面围困的状态,局势已经比韩宝决定改道东进时所想的要恶劣不知道多少倍,这个时候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管向哪个方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总之趁着还有再战之力,先突围出去,再想办法。
连长宁宫都辖萧垠也倾向这个方案。只不过萧垠的担忧来自于那些部族属*。此时就算是再蠢的人,也知道辽军的处境有多绝望。而那些“蛮夷胡狄”,都是些可以共富贵但不能共患难的。这个时候,不能给他们过多时间停下来思考,只有带着他们不断的打仗,这样,他们才会因为习惯而跟着辽军作战。这样的局面,一但让他们好好想一想,甚至是几个部族之间稍微交流一下,后果就将不堪设想。趁夜突围也许过于孤注一掷,但在萧垠看来,若无更好的选择,冒险也是值得的。
问题在于这件事并不是如说的那么容易。
宋军便近在咫尺,辽军一举一动,都在宋军眼皮底下。王厚追上他们之后,并没有急于发动进攻,而是停了下来,再次结阵相持,一面等待慕容谦与唐康,一面将骁胜军当成了拦子马部队使用,在辽军四面八方,一二十里内,宋军有数千名骑兵四处活动,邀击韩宝派出的拦子马,小规模的战斗不断发生,这给辽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情报传递异常困难,极难清楚掌握战场外围的情况,而相反,对于宋军来说,辽军的任何行动他们都能很快察觉。
虽说入夜之后,双方都已经收回了大部分的游骑,但王厚、慕容谦、何畏之都是老于行伍,一定都会有所警惕,丧失了突然性的话,趁夜突围就不过是挑起一场夜战。这未必明智,韩宝麾下有三四万的大军,如果列成一个方阵的话,随随便便也是正面宽度超过七八里——这等重兵集团,极其依赖于旗鼓的指挥,特别是旗帜,而在夜晚,即便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士兵们多执火矩,也最多能看得见有一面面旗帜,至于旗帜的颜色、形制,在战斗当中,绝大部分将士都是很难分辨清楚的。因此,对夜战来说,人马越多,就越是容易混乱,无法指挥,一旦发生混战,自相攻击也屡见不鲜。[1]尤其是韩宝的麾下,还有大量的部族属*。在夜战当中,这些军队的存在,绝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这个时候,韩宝想抛下这些部族属*带着宫分军突围也已经不可能,否则的话只怕不用宋军动手,辽军内部立即就会内讧。
当然,这种混乱是双方的,除非宋军固守不出,否则他们一样也要接受夜战的考验。这也是耶律雕武与萧吼觉得值得冒险的理由之一。占扰优势的宋军有可能害怕混乱而不敢出战,即便出战,这种混乱也将让胜负变得难以预料。但南下以来交战的经验,却让韩宝隐隐觉得,他所面对的宋军,应对混战的能力,可能要更强于大辽的军队。
此外,突围的方向也是个问题。虽然萧吼与耶律雕武觉得此事如今已不重要,但是,对于众多的普通将领,还有部族属*的众首领来说,这可是至关重要的。向西突围?就算成功了,前面还不照旧是绝地?在这个军心已经十分脆弱的时候,这样的计划,就算在军事上真有可行性,可要说服众将追随,却几近不可能。真正的选择只有两个方向,是一个向东,直奔肃宁;一是向南,取道饶阳。
无论如何选择,都必须跨过何畏之这道坎。
然后,还要在夜间渡河!
耶律亨与耶律乙辛隐有足够的理由反对这个极端冒险的方案,他们觉得这是不可能成功的。单说渡河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河面虽然结冰,但情况十分复杂,这么多人马就算白日渡河,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况且现在滹沱河的情况他们并不了解,若在他们渡河时被宋军追上,火炮齐轰,很容易就会造成人马自相践踏,形成溃败之势。
便连一向果决的韩宝,此时也不免于犹疑难决。
而宋军那边,王厚的表现几乎可以用“厚颜无耻”来形容。做为追击的一方,在慕容谦、唐康等部相继赶到,而发现辽军并无动静之后,他立即下令诸军扎硬寨——这个晚上,天色刚刚变黑,空中便又飘起雪来,同时还刮起了北风,风夹着雪,雪夹着风,这样的气候,宋军居然还出动了不少人马,在营寨外面挖陷马坑!
不仅如此,入夜时分,宋军还调来了数千名随军脚夫,在他们的大营前面垒起土墙来。
王厚的意图十分露骨,即便满手的筹码,他也根本不想主动进攻,而是打着等着辽军不战自溃的主意。如若辽军在此再多耗一些时日,大概王厚还会调动更多的民夫来,围着辽军的营地筑出一圈土墙来,生生困死他们。
尽管麾下将领们不住的嘲笑、咒骂王厚的“懦弱”、“无耻”,而且倘若易地而处,韩宝本人也绝不会选择这样的战法,但他心里却也不能不佩服王厚真的沉得住气。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世上绝大部分人,在这种时候,不得意忘形就算不错了。
但时间的确站在王厚一边,而且到了此时,每过一个时辰,宋军的优势都要增加一分,而辽军的处境就要更加困难一分。只要辽军不找上门来,他又有何必要主动进攻?
苦涩的是,王厚的从容,就意味着他韩宝的困窘。
而且,理智上理解王厚的战术是一回事;感情上,却又是另一回事。内心深处,韩宝更喜欢堂堂正正的一决胜负,如果是那样的战败,他绝对会心服口服,但是,他自南征以来,几乎没有打过败仗,怎么竟也会落到这般田地?
这是韩宝心里所不甘、不服的。
只是他也明白,他无论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都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对手,仿佛一尊不动如山的石佛,丝毫不会在乎这些事情。
他大概还有最后一次抉择的机会。
不是选择更好的一个作战方案,而是去选择不是最坏的那个方案。
而这次的决定,将直接决定他的命运。
尽管心里面波澜起伏,前所未有的犹豫不决,但是,从外表上看,韩宝仍是显得从容镇定。他坐在胡床上,用绢布仔细擦拭着他的佩剑——他身边的人都很熟悉他的这个习惯,每一天,韩宝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来,擦拭着他的这柄宝剑,却极少有人知道他的这个习惯是怎么样形成的。
这个习惯已经有十余年了,每次擦拭这柄佩剑,韩宝就会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次战败,那是辽国重归统一后的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规模战斗,对手只是一个不服王化的小部落,但是,那个时候,作战只知道勇往直前的韩宝,却被敌人算计了,和三百余名骑兵落入敌人的陷阱,全靠着部下拼死冲杀,韩宝才侥幸保住一条性命,但三百多名部下,最终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后来他重整旗鼓,报了一箭之仇,干净利落的击败了这个部落,杀掉那个部族的头领,这柄宝剑,原本便是那个头领的佩剑。也因此之故,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韩宝曾经打过那场败仗,人们记住的,是他最后的胜利。
但韩宝自己却始终记得那场战斗。
他每天都要擦拭这把宝剑,提醒自己,要多依靠自己的智慧,而不是勇猛。通常,这柄宝剑都能让他平静下来,冷静的审时度势,压制住心中的得意忘形——这十余年来,韩宝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主要提防的,都是胜利在望与胜利之后的头脑发热。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次,当他手中的绢布触碰到剑身时,韩宝并没有感觉以往心中的那种警醒,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燃烧起来。这前所未有的困境,仿佛也激发了韩宝心中沉寂已久的那种斗志。
王厚以为这样便能困住他了么?
他心中有两个声音激烈的交战着。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要将这三四万将士平安的带回去,尤其是两万宫分军,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关系到大辽的国运。但在心底里,更深处,韩宝却前所未有的渴望战斗!
他几乎能感觉到手中的宝剑,饥渴欲饮,它渴望数不清的鲜血!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韩宝自己不愿意面对的声音,也会时不时的冒出来,让韩宝冷不丁的打上一个寒战,又赶紧立即压制下去,可这声音,越是压制,却越是响亮——隐隐的,韩宝也意识到,若无耶律信的接应,突围什么的,不可能成功。也许,所有的算计,皆已无意义,他与他的三万数千名将士,所能选择的,只是一种死法而已。
这就是英雄末路的感觉么?
为何仔细品味,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不知道静坐了多久,韩宝终于起身,将锃锃发亮的佩剑小心的*剑鞘,一直守候在帐外的萧吼、耶律亨、耶律雕武、萧垠、耶律乙辛隐,仿佛是感觉到什么,也在这一刻,揭开帘门,鱼贯进到帐中。
五人看到韩宝高大的背影,立即欠身行礼:“晋公。”
“吾意已决。”韩宝将宝剑轻轻搁到剑架上,缓缓转过身来,眼睛中闪烁着慑人的寒光,“我大辽铁骑,绝不能任人鱼肉!”
“晋公是决意突围了么?”五人之中,耶律雕武率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韩宝摇了摇头,“趁夜突围,难以成功,最后恐不免于溃败。然固守待援又过于消极。”他说到这儿,扫视了五人一眼,看着四人眼中的疑惑,沉声说道:“我要反客为主!”
此话一出,其余四人也不由得抬起头来,脸上皆有期盼之色。
韩宝沉默一会,凝视众人,又说道:“君等五人,有追随韩某十数年者,亦有素非韩某部属者,然不论如何,君等皆为我大辽忠贞肱骨之臣,故某不肯以诈术待诸君。”
“如今我军局势,亦不必讳言,实可谓危若累卵。宋人合兵七八万之众,兼山川地利,成四面合围之势。而我可战之兵,实不足两万,兼以人马疲惫,粮草渐磬,惟一的生机,便是指望兰陵王来救。然河间之地,章惇、田烈武坐拥数万精兵,宣武、铁林,皆南朝精锐,兰陵王未必来得了。”
韩宝如此直言不讳,众人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韩宝举手止住想要说话的耶律乙辛隐,又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岂可讳病忌医。自南征以来,某兵锋所向,无不披靡,不料一朝失算,竟至于此。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韩某之罪,实不容诛。”
“晋公……”
韩宝摆摆手,又止住萧吼,笑道:“你不必担心,某只不过是反躬自身,非是志气消沉。君等可知猛虎何时最危险最可怕么?”
他冷不丁的一问,众人皆是一怔,只有耶律雕武沉声回道:“自是它被逼入绝境之时。”
韩宝赞许的瞥了耶律雕武一眼,“身处绝境,心无妄想,才是决一死战之时。”
“君等不必再去想兰陵王的接应,我两万宫卫将士的血与刀,足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君等亦不必再去想甚么突围,北、南、西三面,皆是死路,就算杀出重围,宋军依旧会穷追不舍;东边亦不是退路,纵使我军能击败何畏之,要渡河亦非易事。久战之后,人马疲惫,到时只要被王厚追上,滹沱河边,便是我等葬身之所。十停人马,至多能有二三停突围成功,而宋人甚至不会有多少损伤。我军实是已经无路可退!”
“与其如此,不如死中求生!”
“存必死之心,以寡击众,与王厚的主力决一死战,我大辽铁骑,就算要死,亦不能毫无意义的去死!王厚所部,皆是南朝精华,倘能将之重创,纵是全军覆没,亦可为我大辽赢得十年平安。倘得苍天庇佑,转祸为福,才是我两万将士真正的一丝生机!”
韩宝慨然而语,听得五人皆是热血沸腾。其实辽军将领中,从来没有几个人认为大辽铁骑会打不过宋军,然而自从在安平被慕容谦牵制以来,这仗便打得极其憋气,宋军聚集重兵,却始终躲在营寨里面,就是不肯出寨一决胜负,偏偏他们还无可奈何。加上二十三日白天这一仗,三四万大军,几乎是莫名其妙就落到这般困境,众人心中都不免憋着一股鸟气。甚至颇多将领已然有些腹诽,以为与其如此,不如白天就拉开阵势,与王厚、慕容谦在木刀沟一带一决生死。此时若以局外人看来,韩宝所感觉的困境,自不算是矫揉造作;可对他麾下的众多将领来说,现实的困境与过往的骄傲夹杂在一起,哪怕理智上明明白白的知道处境有多么危险,在心底里,却不免总会觉得这一次的结果,仍然会和过去一样。战败似乎一直是很遥远的事情。
这样的心态下,此时韩宝“改变”主意,马上便得到众将的衷心拥戴。
萧吼昂着脖子,高声说道:“末将就怕王厚那老乌龟不肯出壳,平原野战,就算以寡敌众,我契丹铁骑,又有何惧?!”耶律亨也大声说道:“萧将军说得极是,末将也以为这么窝窝囊囊,被人跟着屁股后面想捡便宜,倒不如拉开阵仗,好好干一仗。”便连素来用兵谨慎的永兴宫都辖耶律乙辛隐也说道:“末将也以为,奋力一战,未必不能转危为安。”
耶律雕武与萧垠倒还算保持着冷静,二人对视一眼,问道:“然不知晋公有何良策?自我军与之在安平相持以来,王厚那个老乌龟,一直都是坚守不出,绝不肯与我军堂堂正正决战的。末将等看他今日这个打算,实与安平时无异……”
两人这么一问,耶律乙辛隐也清醒了几分,也说道:“要想与王厚主力决战,何畏之部的夹击亦不可不虑……”
韩宝看了三人一眼,又看了一眼萧吼与耶律亨,二人嘴上虽然不说,但眼中所流露的神色,显然也是极关心这两件事。他并不马上回答,而是转过身去,在案几上铺开一幅地图,一面朝五人招了招手。萧吼诸人不敢怠慢,告了罪凑上前去,却见韩宝手指落在一处,淡淡说道:“吾意便在此处与宋人决战!”
五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到韩宝手指所指之处,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掩饰不住的惊骇之色。
韩宝指向的地方,竟然是滹沱河边!
“背水一战……”过了好一会,耶律雕武才颤声说道:“晋公,这可非同小可。”
“置之死地而后生。”韩宝的声音,如钢铁一般,“明日一早,我军便兵分三路,假作突围,绕开东南何畏之部,向南边滹沱河集结,让王厚以为我军是想要取道饶阳进入河间。如此其必然要调兵追击,以配合何畏之的步军阻击、迟缓我军,因其绝对想不到,我军突围之意,不为渡河,故此,以王厚的用兵,他不会逼得太急,而是会缓缓调动各部,待我军到达滹沱河边,阵脚未稳,数万人马急于渡河之时,才会是他最好的进攻时间——利用好这一点,我军便有足够的时间,摆脱何畏之部,至滹沱河边列阵,狠狠的杀个回马枪。”
“如此一来,王厚、慕容谦、何畏之部,便全部到了我军的北面。”耶律雕武低声说道,突然打了个寒战,“背面是滹沱河,北边是至少六七万宋军……死地……”
“以兵法而言,这是不折不扣的死地。”韩宝声音中不带半点感情,“然而我军也不用再担心腹背受敌。宋军兵马虽多,战场却只有这么大,他们同样展开不了,能同时与我军作战的兵马,也就是那么多。以今晚风雪之势,明日积雪更厚,宋军步兵大量辎重,行动更加艰难,其骑兵也定然会比步军先赶到战场。我军能有六成的机会,达偿所愿。”
“只不过,这既然是死地。若是做不到死中求生,那就必然会全军覆没!”
大帐之内,突然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此时,萧吼等人才真正意识到,韩宝制定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计划。
说得不祥一点,这就是所谓的“困兽之斗”。
过了好一会,才听萧吼咬牙说道:“直娘贼,拼了!”
此时,数十里外,东北面的肃宁寨,同样也是营火通明。
白天赵隆对肃宁寨的偷袭,给辽军造成的损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大军回寨清点之后,发现不过是一些营帐、木城被烧毁,此外就是死伤了近百名留守的老弱士兵,但赵隆的主攻目标——辽军的粮草积蓄,安然无恙。也因此,肃宁辽军的军心,迅速稳定下来。
只要粮草无事,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从留守辽军的回忆来看,赵隆的这次偷袭,看起来也不是蓄谋已久,而是属于临时起意。他们的兵马不多,大概只有两千人左右,骑兵不足百骑,对木城、营帐的袭击,只是声东击西,因为耶律信几乎是倾巢而出,只留下两千兵马看守粮草,其他的地方几乎没有兵马守护,再加上也没有人想到赵隆居然敢袭击肃宁寨,所以他才能出其不意。但守卫粮草的将领是个谨慎老成的老将,肃宁寨虽然乱成一团,他始终坚守不动,赵隆眼看占不到便宜,也不敢久留,放了几把火,便即呼啸而去。
然而,肃宁寨并没有因此而真正平静下来。
赵隆偷袭肃宁寨留下的断瓦残垣,特别是到处可见的烧得焦黑的木头,触目惊心,南征以来,肃宁差不多都是辽军在宋朝境内的大本营,在一般辽军将士的心中,这里是绝对安全的。然而,这种信念如今轰然倒塌,再加上白天与铁林军、云骑军作战时所感受到的宋军那种顽强,让许多人心里都生出不好的感觉来。对于归国的期望,也愈发的迫切。官阶较高的将领,更是听到了关于兰陵王咯血的各种传闻,关于宋军援军,关于安平韩宝部的……他们虽然不敢公开讨论这些话题,但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显得比平时更加紧张。
尤其是那些能参预军机的高级将领,西方几十里外韩宝部的战况,有如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的心上,让人感到窒息。
自从何畏之占扰饶阳后,宋辽两军对于战区的*与反*便渐渐白热化,何畏之一面派出何灌的环州义勇肆无忌惮的四处出击,刺探情报;一面又加强对安平与肃宁之间联系通道的*,先是用快艇小船*河道,其后又从军中挑选豪杰之士,在安平与肃宁之间四散巡逻,邀击辽军的拦子马与信使,企图彻底切断耶律信与韩宝的联系。辽军并不十分习惯这种战争方式,不过,做为回应,每当辽军有重要行动,耶律信都会派出大量的拦子马部队,清剿四周的宋军探马。总体来说,这场*战,在河间、肃宁、君子馆之间,辽军是占据优势的,只是他们因为不习惯这样的战法,而很难持续的保持强度;而在安平与肃宁之间的那片地区,何畏之却掌握着绝对的主动,耶律信付了不小的代价,也就是能勉强保持和韩宝最基本的联系而已。
尽管如此,对于安平战场双方的部署,肃宁的这些辽军将领们掌握的情报,可能比身陷包围的韩宝还要多。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的士气更加低落。
傍晚时那名探马,用自己的生命带回了宝贵的情报,让他们得以知道韩宝已经被迫东进,而在肃宁的西南方,唐河与滹沱河北流之间的那条支流[2]的南岸,在一夜之间,地面上忽然出现了数不清的小旗帜,那名探马所在的小队,付了数人死亡的代价,才探清楚那是一个炸炮阵。
那些探马,以及收到情报的耶律信与他麾下的将领们,并不知道那只是一个炸炮迷阵。对于在炸炮上还故意插上小旗的行为,是可以有很多解释的,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本就难说得很。也许宋人这样做,只是故意引辽军进阵的把戏呢?至于接近真相的猜测,认为宋人没有足够的炸炮布阵,反而是最不可信的。辽军中没有人会怀疑宋朝的生产能力,仅仅是那几十里的炸炮带,对辽国来说也许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如果宋人想做,他们就可以找到足够的工匠,做出那么多炸炮来。尽管这对宋朝来说,也不免会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可是,这只能让他们觉得宋人是蓄谋已久、煞费苦心,而正这好说明韩宝已经彻底落入宋军的圈套。
这数十里的炸炮阵,若是事先有所准备,自然不足为惧。但是突然出现在关键时刻,配合着王厚、慕容谦的数万大军,便足以抵数万甲兵。它割断了肃宁辽军接应韩宝的首选路径,通过那条唐河支流,原本是路程最近,而且宋军防守也最薄弱的一条道路。
如此一来,接应韩宝部便只能取道饶阳以北的滹沱河北流,那里不仅河面更宽,冰情更加复杂,渡河难度倍增,而且,北有何畏之部的狙击,南有河间宋军的配合!
耶律信要走这条路去接应,几乎就得在田烈武的眼皮底下通过。
白天一战,辽军已知田烈武绝非是可以轻视的“公人将军”,铁林、云骑之韧性,颇令人无可奈何。更何况,战场上宋军还意外出现了一只数万人马的援军!
将这所有的一切联系起来,若说这不是宋人苦心经营、步步设套,谁人肯信?此时再去想出现在北边的吴安国部,考虑到该部如今所在的位置,有人甚至坚信,吴安国部可能是南朝事先部署的,那是防止韩宝部万一北渡唐河后的最后一道防线。
南朝处心积虑的想要围歼韩宝的四万大军,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而,可怕的是,南朝的这个战略,可能是很早就已经制定,而非战局自然发展的结果,而大辽事先竟然无人觉察,而是始终都觉得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真让人不寒而慄。
只要想想四万铁骑竟要被南朝围歼,而堂堂兰陵王耶律信就在数十里外眼睁睁的束手无策……只要早几个时辰,任何人说这种话,都会被当成最拙劣的笑话来看待。而如今,这些将军们突然发现,这竟然将成为现实。
这已经不止损失两万宫分军的问题,此事对于大辽的士气、民心,都会是致命的打击。每个人都意识到,这可能将是彻底葬送辽军对南朝心理优势的一战。契丹铁骑的骄傲,与他们最优秀的将军之一,将一同被埋葬在滹沱河畔。
而他们却在几十里外,什么事都做不了。
相比之下,萧岚在君子馆击退宣武一军的追击,成功保护大批的掳获踏上归程,成了根本不值一提的胜利。
挫败感在兰陵郡王耶律信的大帐内弥漫,越是骄傲的将军,此刻越是气急败坏。许多人因为根本无法接受中兴的大辽军队,南征北战所向披靡的大辽军队,让无数塞北部族闻名变色的大辽军队,在他们最出色的将军的统率下,竟然可能会有四万铁骑被人围歼的事情发生,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
因此,当耶律信说出他的抉择时,素有几分桀骜不驯的左皮室军都统萧春立时便跳了出来。
“班师?!”他的声音震得大帐上面的积雪都簌簌直落,一双大眼凶狠的瞪着坐在帅座上的耶律信,仿佛要把耶律信吃了一般,“兰陵王,你的意思是要将晋国公与两万将士扔给宋人,自己逃回国内么?”
“萧春,尔焉敢无礼?!”
耶律信还未及答话,听到萧春言语不敬,几名忠于耶律信的部将马上站了出来,朝着萧春厉声喝斥,他们的手已习惯伸向腰间——若非所有将领进帐议事前,都必须卸下武器,只怕早已兵刃相向。
但萧春却只是恶狠狠的瞥了他们一眼,旋即转头望向右皮室军都统耶律密,高声问道:“右都统[3],莫非你也同意班师么?”
耶律密避开萧春凌厉的目光,嚅嚅不应,转头望向耶律信,却见后者脸色苍白,但神情冷漠,眼神之间,仍然是那种万年不变的镇定,或者说倔强。一时之间,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辽的新军制,皮室军五都统,只直接听命大辽皇帝与皇后陛下,如耶律密、萧春等人,在军中的名声、地位,固然无法与两耶律、韩宝等人相提并论,却也是地位超然。能够出任五都统的人,不仅都要在军中有一定声望,立过战功,而且一定出自耶律与萧氏二族,是大辽皇帝与皇后十分信任的心腹之臣——这也是因为当今辽主靠着兵变夺得帝位,惩前毖后,自己当然不愿意重蹈他父亲耶律洪基的覆辙,故而定下这般制度。因此在南征的辽军中,如萧春与耶律密,其虽然要听耶律信的指挥,但地位是与韩宝等各路主帅相当的,非寻常将领可比。
因为这个原因,萧春自然也不可能象一般的辽军将领那样,对耶律信惟命是从。耶律密更是知道他少年得志,一向野心勃勃,尽管其资历名望,远逊于两耶律、韩宝等大辽名将,但这反而更加激励萧春,此次辽军南征,萧春便是一个狂热支持者。甚至当辽主以久战无功,决意班师回朝之时,萧春也是曾经极力反对的,他认为战况不尽如人意的原因是大辽投入兵力过少,狮子搏兔,必出全力,何况是对付庞然大物的南朝,因此他力谏辽主,宣称只要大辽敢于扩大战争规模,征调国内所有适龄青壮男子参战,以契丹人充骑兵野战,以其余各族士兵充步兵攻城,就一定能够彻底击败宋朝,逼迫宋朝议和。
故此,当萧春得知韩宝的处境之时,整个人已接近于狂怒。他虽然外号“小韩宝”,不过与韩宝并无多少私交可言,只是与这帐中的其他辽军将领一样,在此之前,虽然也知道宋军的企图,并且知道有所谓的“危险”——但这就如同看一个伎艺高超的人缘杆[4],人人都知道那种表演其实是命悬一线,可实际上,也不会有几个人会杞人忧天的担心缘杆的人会真的摔下来。而一旦这种“危险”突然真的就要变成现实,对于萧春这种极度崇信大辽武力的人来说,打击之重,不免又要远过于旁人。
耶律密相信,萧春此时惟一想的,就是不惜代价的接应韩宝突出重围,最好是重创宋军,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宋军一个教训。
而耶律信竟然说出要在这个时候撤兵的话,萧春岂能接受?
甚至连耶律密都觉得接受不了。
难道局势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撤兵对韩宝的那几万人马意味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相应的,这对于耶律信意味着什么,也是可以想象的。耶律密看着耶律信的神色,便知道那一定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心里明白,倘若还有一线希望,耶律信就断不至于弃韩宝于不顾。因为,救韩宝,就是救他自己。
他做出这般决断,就意味着,在耶律信看来,韩宝的那几万人马,已经没有生路,任何行动都只是徒劳,还可能将河间的辽军也置于更大的危险中。而这也意味着,大辽的这次南征的彻底失败,这场对大辽来说虎头蛇尾的战争,不过是如同元嘉北伐那样的笑柄……
耶律密无法想象,耶律信竟然甘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在理智上,如果耶律信认为已经是该班师的时候,那么耶律密便相信,这的确是已经该班师的时候。但是,这样的决定,在军事上也许是明智的,但在政治上明智么?
至少也应该做一个接应的姿态,等到韩宝那边尘埃落定,再迫不得己班师回国——这样,当他们回到大辽之后,才能少受一些责难吧?越是失败无可避免,就越是需要借口,越多越好。
耶律密也很难分辨得了,耶律信这时候就决定班师,是一种果断,避免肃宁的辽军也陷入更大的危险中;还是一种内疚,或者说是骄傲,既然怎么样也没用了,他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天下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无能……
他不愿意或者不屑于逃避责任,那么,见死不救,自顾北撤,的确是可以保全败军之将韩宝的名声。
虽然,那样的话,兰陵郡王耶律信,将掉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兰陵王。”耶律密沉吟再三,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是否再遣一员大将,再去探探那个炸炮阵……”
“不必了。”耶律信的语气仍然是那么冷淡,或许是明白耶律密是好意,他又难得的多解释了几句:“本王早已派出一支人马再去打探,在河岸还发现了一支南朝骑兵,以营寨数量来看,当有三四千骑,南朝既然已有防范,渡河殊为不易。”
他刚刚说完,萧春便又叫了起来:“区区三四千骑,有甚好怕的?!萧某愿率本部兵马,只要一个时辰,定然攻过河去。”
耶律密不满的皱了皱眉。白日一战,连云骑军都不可以小觑,宋人又是据河而守,占尽地利,萧春此言,未免有些托大。他攻过河去虽然是可以做到,然损失恐怕也不会小。而过河之后,宋人恐怕也不会干坐着等他们去破坏炸炮阵。不过这些还是次要的,最大的麻烦是,他们兵马一动,田烈武必不会坐视——他们已经知道,田烈武部的宋军与那数万援军,并没有回河间府,而是在野外扎营,其意叵测。
他心里计算着,却听耶律信已经冷冰冰的否决:“不许!”
萧春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尚未及说话,又听耶律信已沉声下令:“军中若有人敢违本王节度,军法从事!”
便见萧春的脸色由赤红又转为铁青,他恶狠狠的昂然望着耶律信,怒极反笑,高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末将遵令!”
耶律信却连正眼都不去看他,只转头看了一眼耶律密,道:“右都统,本王知道你要问甚么。”
耶律密连忙欠身,便听耶律信长叹了口气,说道:“王厚、慕容谦不会让晋国公突破炸炮阵。本王并非不想去接应晋国公,只是,田烈武既得强援,明日一早,恐怕便会大举进攻肃宁!”
他此言一出,大帐之内,顿时一片沉寂。连萧春脸色都是一变。耶律密讶声道:“今日之战,宋军伤亡亦不小……”
“战局变化至此,我若是南朝主帅,就算事先并无此意,此时也必然要急令田烈武猛攻肃宁。”耶律信沉声说道:“田烈武麾下有云骑、宣武、铁林三军,再加上今日出现的那两三万宋军,兵马雄厚,虽不能取胜,然我军若要想守住肃宁,便无力再分兵;若是放弃肃宁……”
耶律信说到这儿,便不再多说。众将心中都明白,倘若放弃肃宁,那就更加不可能自唐河支流这个方向接应韩宝,那儿离肃宁太近,根本不可能摆脱田烈武。他们只能选择南下饶阳方向,走滹沱河北流——然而,那样的话,他们又不可避免的要遭遇田烈武部,甚至还不需要田烈武来主动攻打肃宁。
这是事先料想不到的,原本以为只需要小股兵力就足以牵制河间宋军,而现在,不仅田烈武居然有能力来攻打肃宁,而他们竟然还必须全力应付。
在二十三日之前,大概也没有谁会相信这样的事。然而此时,帐内的辽军将领们,都不得不默认田烈武有此能力。若辽军全力以赴,田烈武当然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却至少能坚持数日不败,也许时间会更长一些——那样的话,韩宝部可能已经败亡。而安平的宋军若腾出手来……想到这里,每个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耶律信扫视众将一眼,知道已经压制住不满的情绪,当下站起身来,寒声说道:“诸公只需听令行事。回国之后,本王自会向皇上领罪。”
[1]按:对古代之夜战,常见所谓古人多“夜盲症”之说,甚至有进一步想当然以为古代军队几无夜战,或者否定偷营劫寨之战法等等,其实皆为无稽之谈,不说夜战战例史不绝书,绝非演义小说流,便兵书中亦对此颇为重视,《武经总要》卷六便有专节“备夜战法”,叙攻守战法,若诟《武经总要》乃文人所著,则《练兵实纪》卷七有多节叙及夜间战守事宜,如偷营劫寨,攻城守城,正是古代夜战的主要形式。诸君可自翻查。又,如《武经总要》所言,其时“夜黑之后,必无与敌列阵克期而战”,所言虽是北宋一代之事,然亦庶几近于事实,至于原因,该书说得清楚,“昼战多旌旗,夜战多火鼓”,参见本书第二卷附录《攻战志》对于宋朝兵阵之介绍,当可理解旗帜对于当时阵战之重要。夜战之时,军队之指挥行动,多赖于火鼓,而不能依靠旌旗,对当时的军队,实是极大的考验。至于“夜盲症”之说,恐为以讹传讹,本书不取。然以其流毒甚广,故稍加辨析。是非可否,诸君可自行分辨,然阿越断不能视景德元年瀛州城下昼夜攻城的十余万辽军为夜盲症患者。
[2]注:此处之滹沱河,有时文中亦称高河,见前注。而文中有时将此支流亦直接称为滹沱河。
[3]注:辽军重定军制后,对五皮室军主将的简称,其中“黄皮室军”主将则称“上都统”。
[4]注:当时颇为流行的一种极具危险性的高难度杂技。表演者要爬上一根数丈长的固定细长杆,并在杆上做出各种惊险优美的动作。《《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三之全)
《《shuyaya》》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三之全)
十月廿四日。
一夜风雪过后的河北平原,显得格外的空旷、辽阔。北风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呼啸而过,偶尔从雪地上露出的箭簇,让这冬日的清晨,更多了几分寒意。
骁胜军第二营都指挥使刘仲武亲自率领着麾下一个都的骑兵近九十名将士,在辽军的东南边巡逡着。按照大总管王厚的将令,五更时分,刘仲武便已离营,此时已有小半个时辰,他们走了快十里路,却连一个辽军的拦子马也不曾见着。
“没有辽人更好。”刘仲武在心里说道。他麾下第二营所负责的区域,是辽军最有可能突围的方向之一。刘仲武并非寻常武夫,他知道倘若辽军不肯突围的话,再困守数日,王厚便能将他们围得个铁桶似的。到时候辽军粮尽援绝,天寒地冻,纵然人能作战,战马没有吃的,那便是任人宰割的结局。因此,他也并不计较那区区几个首级。
但跟随他的将士却并不如此想法。骁胜军是大宋朝的骑兵教导军,军中将士,尽皆精锐;而刘仲武的第二营,是突骑营,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突袭、侦察,是他们平日训练不知多少次的,此番被派出来充当探马,正是一展其所长,昨日牛刀小试,全军斩下辽军的拦子马首级二十余颗,因此人人都盼着再发些利市。
将士们的士气十分高昂。就在昨天下午,当大军追上辽军之后,王厚突然公布了枢府对开战以来有功将士的奖赏命令,行营诸军中,便以骁胜军的奖赏最引人侧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自辽国南侵以来,骁胜军是除拱圣军外与辽军打硬仗最多的部队,而且还有过大败萧阿鲁带那样的大捷。虽然数番大战下来,骁胜军伤亡惨重,似刘仲武的第二营这样伤亡较小的部队,每个都一百多人,至少都有十余人的伤亡,但对于他们这些最终在战场下生存下来的人,朝廷的确是做到了不吝爵赏。
如刘仲武本人,便终于如愿晋升为正六品下的昭武副尉,放在旧时,便算正式步入“横行正使”之列,他日离开骁胜军,不仅可以独领一军,甚至有机会转任亲民官,担任边州知州、知军。除此之外,计算他的战功,他还可以奏请朝廷,荫封一名亲属。
而这种加官晋爵的喜悦,对于普通将士来说,可能更加意义非凡。带队的都头赵全,因为终于晋升为仁勇校尉,从昨日起便一直笑着嘴巴都合不拢来。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大约相当于改制前的左、右侍禁,虽只是所谓的“小使臣”,然而由仁勇副尉至仁勇校尉,仅每个月的俸钱便足足多了两千文,这足以令一个家庭的生活,由拮据转为宽裕。
更何况还有大量的钱物赏赐。一改往日的陋习,这些钱物并不直接发到士兵手中,而是发给将士们一张由枢府与太府寺共同签发的“文历”[1],上面注明赏赐的对象与钱物多少,士兵们可以拿着这张“文历”,去钱庄总社下属的任何一家钱庄领取赏赐,而无需去粮料院[2]等官方机构去领取,断无克扣之弊。朝廷采取这种方式进行赏赐,虽然有些出人意料,其目的当然是为了节省运输开销,并且防止过往那种弓手齐射一次便要发赏钱的陋习死灰复燃,但对一般将士来说,却也是十分方便的。亲眼看着一串的铜钱,一匹匹的绢布,当然感觉很好,但是行军打仗的时候一直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却也是沉重的负担,随时都要担心遗失、损坏。钱庄总社这些年来,在普通百姓心目中,已经建立了良好的声誉,这些“文历”,在众将士的眼中,实与交钞并无区别。不少士兵更是拿着到手的“文历”翻来覆去的看,一个个乐得眉开眼笑。其中获得赏赐较多的士兵,各种赏赐折合起,差不多有五六十贯之巨,一时人人艳羡。
王厚更是在三军面前宣布朝廷新颁的赏格,不说获韩宝首级者,即可封侯,赏银一万两,便是一个普遍的辽兵首级,朝廷亦赏钱一万文,生得战马一匹,赏钱也有三千文!
一面看着那些有功将士升官发财,兴奋的炫耀着自己的收获,一面是诱人的赏格,许多人的眼睛都是红的。没有立功的将士想要立功,立过功的将士眼睛里看的却是比自己功劳更大的同袍……
刘仲武麾下的这些突骑兵,昨天才一放出去,看见辽兵便象恶狗看见了肉骨头一般,若非畏惧军法,恐怕他们会为争抢首级而自己打起来。
因此,转了小半个时辰却一无所获,不免让众将兵都有些沮丧,尤其是赵全的副手张升,眼神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二人同是绍圣二年选调进骁胜军,与辽国开战以来也是一同并肩杀敌,而如今,赵全已经高升,他所立的功勋却不够,仍旧只是个从九品陪戎校尉,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如今宋军已是将韩宝部团团围困,这是获取军功的最好机会,一旦错过,日后二人的地位差距便可能越来越大。军中已经风闻,枢府决定重建拱圣军,禁军诸马军损失的兵马,也要重新补上,重建这些马军,需要大量的军官,而骁胜军的校尉便是首选,到时候,赵全已贵为副指挥使,而且很快就有机会出任营一级的参军、*,真正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声誉,打下仕途的基础,有极大的机会在十年内做到指挥使;而他却只能做个都头,慢慢磨勘的话,按照绍圣元年的诏令,他们这些低级武官,要七年才能熬够资历磨勘一次,倘若中间犯点什么过错,甚至可能要熬上十年。虽然大宋朝的绝大部分武官终身都没有机会升至致果校尉,对赵全、张升这等普通军官来说,终身的奋斗目标其实也就是个营副都指挥使、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甚至可能只是个指挥使、御武校尉,但人生苦短,倘若熬年资磨勘,自从九品陪戎校尉熬到御武校尉,极可能要熬上近三十年才能有希望——要熬到那个时候,他已经垂垂老矣,而禁军大概也不会再接纳他。
张升当然知道要改变这一切,他就需要抓住眼下的机会。纵使做不到赵全那样直接升一阶,也要尽量拼个“磨勘减年”[3]的功绩。根据新立赏格,八颗辽兵首级,得减磨勘三年,张升的功劳薄上,已记了四颗首级,眼见着还差了四颗之多,不能不让他心里焦急。
对于这些部将的心理,刘仲武一向都了若指掌。他自己同样也有这方面的算计,好巧不巧,也就在昨天,他意外收到兵部侍郎司马梦求的一封私函,询问他有否愿意出任职方司员外郎,兵部的员外郎,虽然只是从六品下的差遣,但是武臣照例要从六品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充任,如今刘仲武已是昭武副尉,阶官稍高,但仍然是机会难得,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昭武校尉都谋不到这个差使。难得云阳侯居然主动愿意举荐他,若要拒绝,倒有些不知好歹了。况且司马梦求给他写这封信,应该是他在朱仙镇时,给这位云阳侯留下了好印象,二人并无其他的交情可言——司马梦求贵为兵部侍郎、云阳侯,也不是他高攀得起的。倘若他真的拒绝的话,虽然不至于就此得罪司马梦求,但此前的好印象,肯定也是荡然无存了。
但刘仲武仍然有些犹疑,骁胜军的中高级将领中,不乏消息灵通之辈,他此前也听到过一些风声,前任职方司员外郎是受了御史弹劾而坏事,但其真正原因,颇有些蹊跷,他远在河北,当然不可能知道真假,可是直觉的,刘仲武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而一旦接受司马梦求的这番美意,他可能就要进入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可能改变人生轨迹的重大抉择。刘仲武的旧识种建中就是一个例子,自从入主枢府职方馆,他整个人都变得阴沉许多,若他不去职方馆,早就已经独掌一军,成为声名赫赫的统军大将,但如今,种建中与昔日军中袍泽,已经有了一种很难说清的区别,即使是刘仲武,也很难想象种建中有朝一日,还可以重返军中,统领上万兵马。
可是他的选择不能说是错的。如果种建中继续留在军中,他如今怎么也不可能位列枢密会议。职方馆知事能让他迅速的进入中枢,有朝一日,种建中能做到枢府都承旨、兵部侍郎,甚至是枢密副使。
有过在职方馆、职方司任职的经历,对于日后的升迁大有好处,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两个部门事涉军国机密,平日打交道的上司,最小也是个枢密院都承旨,更有大量的机会在两府宰执面前表现自己,让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解自己的才具,甚至还有不少面圣的机会。这些是外任将官无法相比的。
这些诱惑,让刘仲武觉得实是极难抗拒。只是成为独领一军的统兵大将,一直是刘仲武的梦想,眼见着离达成梦想只有一步之遥,此时放弃,却也难以轻易下此决心。而且刘仲武已经预料到,与辽国的战争,不会在河北结束。大宋已经取得战略上的优势,击退辽军之后,朝廷恐怕也不会善罢干休。宋辽两国的新仇旧恨,百年恩怨,真要清算起来,正是武*有作为的时候。观兵幽蓟,是无数大宋将领的梦想,自己真的要就此错过么?
不过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去权衡利弊得失。眼下来说,再也没有比能够围歼韩宝这四万大军更令人兴奋的事了。骁胜军与韩宝实是打过不少硬仗,那些战死的袍泽,大部分要算到韩宝帐上,想想韩宝帐下辽军的凶狠善战,在刘仲武看来,实为平生所仅见。然而,这样强大的对手,还不是照样被大宋的军队逼至穷途末路?!
但他也清楚行百里半九十的道理,大总管王厚已经对诸军将领说得很清楚,这一次就是要不惜代价,彻底歼灭这四万辽军,绝不纵虎归山,否则后患无穷。
想到这里,刘仲武连忙打起精神来,这当节时,倘若出得半点岔错,那就别说什么职方司员外郎了,小阎王要阵斩一个新晋的昭武副尉给各军将领提提神,只怕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念这些厉害处,刘仲武不由得浑身一激灵,正在此时,便听到西北边嘭的一声,一个烟花腾空而起,在云宵中炸散开来。
众人都吃了一惊,正面面相觑——这是事先约定的通讯手段,发现千骑以上,三千骑以下的辽军,便放一个烟花,三千骑到一万骑,放两个烟花,一万骑以上,放三个烟花。众人方抬头仰望,只听得嘭嘭嘭的声音接连响起,天空之中,这边才三筒烟花放出,那边又是三筒响起。
“辽人这是要大举突围了!”刘仲武脸白了一下,转头对赵全、张升说道:“快,速去通知本营人马,来此集合。”
宋军很快打探清楚,辽军是兵分三路突围。一路从东边绕过何畏之的大营,一路自西边绕过何畏之大营,还有一路随在东路后面,看起来是负责断后。三路各有万余人马。但这点情报,显然无法交差,骁胜军都校李浩立即调集人马,迫近辽军,加强刺探。没过多久,陆续汇总的情报让辽军这次突围计划变得清晰起来。东边的两支辽军,前面是由韩宝亲自统率,一万余骑,皆以宫分军为主;后面的由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率领,其中宫分军不下六七千骑,其余部族属*也约有此数,总兵力超过万骑;而西路的辽军,则是由长宁宫都辖萧垠率领,除了其本部人马外,全是部族属*,但兵力也有一万余骑。三路辽军,皆向东南饶阳以北的滹沱河北流方向急行。
辽军这次突围,全部远远绕开何畏之的大营,显是不愿与宋军纠缠,同时也抛下了不少难以带走的辎重,但是并没有全军上马疾驰,大军在雪地上牵马跋涉,只有少量骑兵在四周警戒,不让骁胜军靠得过近——这是可以理解的,若其一直驱马疾驰,不见得就能甩下宋军,倒可以肯定要把自己的战马给累死不少。这也表明韩宝仍然很镇定,并未惊慌失措。
而饶是如此,丢下一部分辎重的辽军,行军速度也提高了不少。
辽军选择向滹沱河北流突围,让宋军略有些意外。但很快他们判断,韩宝这是为了尽快渡河——若走唐河支流,到达河边之前,留给宋军的时间就太多了。这不失为一招妙棋。而让宋军无奈的是,原本正当其冲的何畏之部,却被一夜的大雪困得动弹不得。
积雪数寸之后,雄武一军的环营车阵,行动起来格外困难,根本不可能跟上辽军。而何畏之也深知雄武一军与镇北军的战斗力,不敢扔掉火炮,率此步军阻挡辽军。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辽军绕过自己,扬长而去。
如此局面,让一直率军紧跟在韩宝那一路辽军附近游荡的刘仲武有些始料不及,他几乎急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他几次试图靠近骚扰辽军,但辽军有一个千人队始终紧紧盯着他们,只要他一率兵靠近,便会受到箭雨攻击,而他离远之后,辽军却也听之任之,并不穷追。而且他仔细观察,辽军的大队,虽然是急行军,却也隐隐保持着作战队形,一旦有变,便可以迅速全军上马列阵迎敌。他的突骑兵行动迅速,来去如风,但是都是披轻甲,易被弓箭所伤,几次试探,他已伤亡了十余名部下,这让他不得不更加谨慎。至于率领这千余骑冲阵的想法,他是绝对不敢有的……韩宝部宫分军的战斗力,他是领教过的,以这千余骑去进攻万余人马的辽军,和送死没有区别。
刘仲武只能暗暗祈祷王厚赶紧派兵追来。
王厚没有让他失望。
二十三日晚上的大雪,对宋军颇为不利。而韩宝竟然立即很好的利用了这天时的变化,这让王厚不由不心生钦佩。他本来计划倘若韩宝向滹沱河北流突围,何畏之部足以牵制一时,而他便可以不急不徐,从容追来。如果一定要与韩宝决战,他更希望以横山蕃军的步军、火炮为中阵,而将骑兵部署在两翼与后方,先利用火炮破坏辽军的阵形,然后用骑兵从两翼冲击,步军方阵再自正面碾压。而一旦辽军动摇,出现后退的情况,后方的骑兵就可以借势冲杀。
然而一夜之间,这个完美的作战计划便变成了一张废纸。
在积雪数寸的天气里,动弹不得的,不止是雄武一军的火炮,也包括唐康和刘延庆的那约两百门的火炮。而且,不用何畏之报告,他也知道,除非是协同强大友军作战,否则雄武一军与镇北军没有能力独挡一面——那只能带来灾难性的溃败。
因此,一接到烟花警讯,王厚便立即调整了自己的方案。
当李浩较详细的情报一到,王厚的将令便接连发出,一支支宋军立即领兵出营,朝着辽军追去。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王厚命令以唐康与刘延庆的横山蕃军步军果断丢弃火炮,轻兵疾进,担任前军,追击东路的辽军。而他自率云翼、威远二军紧随其后。慕容谦则率横山蕃军马军、武骑军、渭州蕃骑与种师中的龙卫军余部一道,追击西路的辽军。同时又派人知会何畏之,命其部整装以待,待他的大军一到,即随中军行动,一道追击辽军。
虽然对以横山蕃军右军为前锋颇有怀疑,但王厚的命令,还是让宋军尽皆摩拳擦掌。他的这数道命令,意思十分明白。就是要以重兵围歼韩宝,但对于这四万辽军,一个都不肯放走!
王厚用兵向以沉稳著称,十月廿四日的追击战,却展现了他指挥的另一面。
因为对于滹沱河北流的冰情也不尽了解,担心辽军渡河逃去——虽然滹沱河北流的冰情肯定要远比唐河复杂,但是这一夜的大雪,却让王厚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宋军的追击,一改前一日的不急不徐之态,在王厚的命令下,宋军尽弃辎重、老弱病残在营,数万大军,全部轻装疾进。
而他以横山蕃军步军为前军的决定,也立竿见影的起到了效果。
这支轻装步兵习惯于艰苦环境,而且其作战方式与其他的宋朝步军不同,不依赖于繁多的辎重装备,只要辽军不骑马逃跑,横山蕃军步军的行军速度,就能走得比骑兵还快。不到一个时辰,唐康与刘延庆竟然追了近二十里,已经可以看见耶律雕武的尾巴了。不过以这样的速度行军,作战队形自然是无法保持了,而且掉队的士兵也不少,短短的时间内,至少有近千人掉队。这让唐康与刘延庆一路都追得提心掉胆,不过那右军都校在唐康面前拍着胸膛力保无事,唐康追敌心切,加之身后的王厚并未派人来阻止,而是默认此事,所以他仍是咬牙答应。但他与刘延庆自然是骑马随行,唐康至少带了十余匹好马轮流乘坐,倒是半点疲态都没有。
眼见着已经追上耶律雕武,唐康却不敢怠慢,立即下令结阵。然而辽军似乎是毫无战意,耶律雕武根本不理会身后不过一两里正在结阵的宋军,反而加快了行军速度,摆出一副想要摆脱宋军的架式。而且唐康登高而望,发现辽军行军队伍严整有序,一点乱象都没有,完全无机可乘。因为宋军原本判断耶律雕武是负责断后的,可此时却没有一点断后的样子,自不免令人纳闷。
不过此刻也不容多想,就算辽军在前面设有埋伏,唐康也会毫不迟疑的钻进去。他后面不远,就有王厚的主力跟随,这一次,云翼、威远二军再也不象昨日那样慢腾腾,横山蕃军走得虽然快,却也没把他们甩得太远。两军相隔,不过两三里之遥,因为前有横山蕃军担任前军,骁胜军的探马又四处散布,王厚遂命令云翼、威远二军不管什么行军队列,只顾埋头疾行,如此追击起来,自是极为迅捷。而在云翼、威远二军后面数里,又有何畏之的雄武一军与镇北军紧跟。
唐康胆子原本就很大,身后又有两万精锐骑兵为倚仗,胆气不免更要壮上几分,一时也顾不上再结阵,只管纵兵穷追不舍。
此时前面骁胜军游骑送回的情报,让宋军众将,更是喜笑颜开。原来前面韩宝所率的万余辽军,离耶律雕武也并不远,只不过比耶律雕武快得三四里许。如此一来,宋军众将也尽皆放下心来,原本多少还有些担心韩宝会不会逃掉,但此时看来,辽军毕竟也只是人而已,胁下并未生得双翅,韩宝除非抛弃军队逃命,否则终究还是跑不远的。
不过,离滹沱河越近,唐康就越是谨慎,跟着耶律雕武屁股后面跑了一阵,不止是唐康,连刘延庆都看出辽军行动的诡异来——似辽军这般跑法,肯定无法甩脱宋军的追击,就算到了滹沱河边,也不可能安然渡河。但辽军却一点着急的意思也没有,仿佛是在刻意引着宋军前往滹沱河边一般,虽然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二人心中也不能不生警惕之心。
刘延庆不必多说,那是素以“小心使得万年船”为座右铭的。而唐康也是屡次与韩宝交手,对韩宝也颇为忌惮,当日他与李浩领着骁胜军那种精锐,尚且不能占到便宜,何况这次只是一支步军。他自是不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
先是停下脚步,结成行军立成方阵,放缓追击速度。眼见着滹沱河在望,远远望见辽军似乎停了下来,唐康更不敢怠慢,急令大军停止追击,一面整齐阵形,等待王厚的主力。
首先赶到的是,是姚麟的云翼军。先听唐康、刘延庆简单介绍了辽军的情况,又在唐康陪同下找了块高地观察一阵,连老于戎行的姚麟一时也弄不清韩宝打的什么算盘,此时骁胜军的游骑已经很难接近辽军,而登高远眺,可以发现辽军似乎正在滹沱河边布阵,从其兵马调动的频率来看,显然是在摆个大阵仗,若换在他处,姚麟等人马上便会知道,这是辽军要和自己决一死战了。但在此时、此处,看了半晌,姚麟都不敢遂下断语。非止姚麟,宋军众将皆已认定韩宝是突围逃窜,此时脑子里虽然都不约而同的冒出“背水一战”四个字,却都不敢相信,只是疑心韩宝必是在闹什么玄虚。
其时宋朝中兴,高宗赵顼与当今右丞相石越君臣整军经武,其功最大。而这君臣二人的军事思想,颇有相合之处,二人皆奉为至理名言的,便是诸葛武侯的那段话——“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意思便是,若士卒训练得法,制度严明,即便由庸将统率,也不会战败;反之,士卒若无严明的制度,便有名将统率,也难打胜仗。这一段话,还曾经受到赵顼最为推崇的大唐名将李靖的肯定,可说是熙宁兵制改革一个核心思想,赵顼下令枢府编辑整理李靖兵法,颁布诸武学、讲武学堂,成为武将必读之书[4]。这种军事思想强调“制”的重要性,贬低将领“能”否对战争成败的影响,也极符合宋朝文官政治之需要,这也是为何石越同时又要大力鼓励武将专断用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原因之一,盖因这种思想之下,绝大部分将领,不免会本能的教条化,军中将领,多是李靖口中的“守将”,如吴安国这种偏于“斗将”的将领,便已是军中另类,至于所谓“国之辅者”,那更是百中无一了。[5]
姚麟、唐康等人,在宋朝其实已远非因循守旧之辈,二人胆子也大,亦颇有智术,敢于冒险,然而,比起没什么束缚的韩宝来,却还是要稍逊一筹。对于韩宝在这种形势下,竟然还敢悍然谋求与宋军背水一战,二人连都想不敢多想——这得犯上多少条兵家大忌?
二人沉默着下了高地,简单的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以不变应万变。不管韩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至少他在两只大军的眼皮底下,终不可能变戏法将这几万辽军变没了,守住这条底线,其他就无需担心,倘若韩宝真的疯了想要背水一战,那么这等规模的大会战,排兵布阵,也不是二人能做主的。这种涉及到数支大军,不同兵种的配合的大战,布阵是一项极复杂的专业性工作,若在国初,还需要有个排阵使,专管布阵之事,如今大宋朝已不设这一军职,当然须得王厚亲自来决定。而二人只要暂时谨守各自的阵脚,不给辽军可乘之机便是。
商议妥当,姚麟随即回到云翼军,率领大军前往唐康所部东面的一处小高坡上列阵。而唐康也吩咐下去,令横山蕃军严阵以待,弓箭手检查自己的弓箭,若有辽军冲阵,只管以弓箭射退。
没过多久,在云翼军之后赶到战场的,是辽军的另一路骑兵,由长宁宫都辖萧垠率领的一万余部族属*,这万余人马一到,辽军的阵地上就变得热闹起来,这些军队真以个人的战斗技能而言,可能未必逊色于宫分军,甚至可能更强也说不定,但是战斗意志与战场纪律,却是远远不如宫分军。尤其是战场纪律,之前韩宝和耶律雕武的两万大军,因以宫分军为主,虽然人马调动,一切都行动有序,两万余骑,除了战马发出的声响,几乎是寂静无声。而这些部族属*一到,立时各自声响都有,有人高声大叫,还有人似乎是在本族语言咒骂,也有人在大笑,这倒有些象横山蕃军的风格,但对于更加习惯宋朝禁军那种整齐肃穆的唐康来说,见到此景,心中仍不免产生轻视之意。
紧随这些部族属*而来的,则是慕容谦所率领的骑兵。他的麾下,其实就是个大拼盘,其中主力自当以横山蕃军马军与龙卫军余部为主,但龙卫军主将种师中受了重伤,昨日已被王厚下令连夜送往冀州疗伤,龙卫军群龙无首,众心不安,慕容谦能让他们发挥出多少战斗力,仍是未知之数。这从慕容谦竟然让萧垠那一万余辽军安然抵达滹沱河边,便可以看出一二,唐康知道慕容谦用兵的风格,轻兵疾进,击敌不备,正是其拿手好戏,若他麾下得力,譬如将他所统率的横山蕃军步军交给慕容谦,萧垠不经过一番苦战,断不能轻易至此。这等胜利在望之际,便连慕容谦这样的名宿,也不免变得谨慎几分。
慕容谦一率兵抵达战场,便自在西边挑了处地方列阵。唐康不敢离阵,正待派刘延庆去参见,便听到探马来报,王厚、贾岩率威远军也到了。不仅威远军到了,让众将都觉得意外的是,何畏之率雄武一军与镇北军也赶到了。
唐康看了看天空中那轮冷日所处的位置,推算此时,大约是巳正时分。
因为唐康所部所处的位置正好正对着辽军,观察辽军行动也最为方便,很快,便见王厚领着李浩、何畏之、贾岩、和诜诸将过来,而慕容谦、姚麟、王瞻等将也从各自军中骑马赶来,随着王厚一道登上不久前唐康才和姚麟去过的高坡,观察辽军的动静。
只是瞧了一小会,便见王厚与慕容谦相视一笑,王厚轻吁了一口气,说了句:“原来如此!”然后便转头望向众将,淡淡说道:“韩宝背水列阵,欲为困兽之斗尔。”
[1]注:一种官方文书名。常用于官员请给俸禄。
[2]注:宋朝给官员支给俸禄的机构。
[3]注:宋朝对官员的一种奖励,对于立下相应功劳的文武官员,特别减少其磨勘的年数。比如陪戎校尉按规定需要做满七年不犯过错,才有机会进行考核,升为仁勇副尉,倘得磨勘减年,可能只需做满四年,就可以获此资格。而所减磨勘年数,对应着不同的功绩。
[4]按,此语出自《李卫公问对》,此书一般认为是伪书,但正是北宋人所作伪,且书伪,其内容未必伪。因其源流,正可能是出自赵顼下令枢府整理李靖兵法。
[5]按,此《李卫公问对》中,李靖对将领的三个层次的划分。能用正而不能奇者,为守将;能用奇而不善于用正者,是斗将;二者皆备,便是“国之辅者”。《《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四之全)
《《shuyaya》》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四之全)
4.
滹沱河北。
除去在急行军中掉队的人马,约有三万两千骑辽军,背靠河面几乎已经全部结冰的滹沱河,布成一个正面宽度长达五里多的大阵。这三万两千余骑,又分成四个小阵。左翼是由长宁宫都辖萧垠统率,除去他长宁宫本部兵马外,更有挑拣出来的数千名部族属*中的善射者,共统兵五千。右翼则由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统率本部兵马,清点人马,仍不下六千骑,积庆宫此时也是韩宝部下宫分军中家丁较多的,虽非人人皆有,合计也有四千人左右[1],这些人马,虽然不能骑马作战,但此时已是最后决战,也手执短刀,追随各自主人列阵。前阵则由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统率,除去彰愍宫宫分军外,又自永兴、文忠王府二宫中,临时抽调了近千名精锐宫分军,外加两千名部族属*精锐,亦是五千大军。韩宝则自统文忠王府宫分军约两千骑为亲军,加上耶律乙辛隐统余下永兴宫宫分军约三千骑护卫,以及约一万一千骑左右的部族属*,组成中军。
如此布阵,正是尽起精锐,一决生死之意。
而为了利用部族属*的战斗力,韩宝一面晓以大义,令诸部知道此时已是生死关头,必须同舟同济,方有生路;一面又诱以重利,许下重赏。尽管如此,对这些异族,他仍不放心,又恩威并施,利用自己的威望,迫使各部同意他挑拣精兵,打乱编制,与宫分军混编,以便于控制。同时将其余部族属*全部编入中军,自己亲自坐阵,令其不敢轻易生异心。
虽然口中贬称“困兽之斗”,但辽军布阵之后的军容,令宋军主帅王厚也不由露出赞赏之色。但是,倘若他能细看辽军的布阵,却也一定会生出疑惑——韩宝麾下第一猛将,大辽文忠王府都辖萧吼,此刻竟然不在辽军阵中。
然而这是宋军此时所无法知道的。
在宋军这边,哪怕除去大量掉队或因其余原因不及赶到的人马、留守的老弱病残、随军民夫,此时汇集于战场的宋军,马步合计,也已接近六万人马,其中骑兵合云翼、威远、骁胜、横山蕃军、龙卫、武骑、渭州蕃骑之数,更是多达三万三千余骑,已与辽军兵力相当。步军则有横山蕃军步军七千余,雄武一军约一万三千、镇北军约五千,合超过两万五千之众。
如此众多的兵马汇聚在一个战场,即使步军布阵紧密,但宋军正面的宽度,也是长达七里有余。
双方合计十万大军,每只军队都携带着数不清的旌旗,远远望去,整个滹沱河北岸,旌旗密布,战云蔽日。
韩宝骑了一匹黑色的母马,停在一面巨大的绣着“韩”字的帅旗下,在他的身后,有四名身披轻甲的精壮契丹汉子,也各自骑着高头大马,分执黄、黑、白、青四色大旗,笔直的矗立着。这就是所谓的五色五方旗,这种数万人马的阵战指挥,无论宋辽,主帅都不免要建五色五方旗指挥诸军。不过,辽军此战只设四阵,便亦只设四旗,黄旗代表中军、黑旗代表前军、白旗代表左翼、青旗则代表右翼。而这四色大旗所在,也代表着他韩宝之所在,三万两千名辽军将士的统帅之所在。
此四旗之外,则有辽主所赐,大辽晋国公的全套仪仗、大辽先锋都统的全套仪仗,金鼓斧钺,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绣着各种纹饰的旗帜,闪烁着冬日冷光的各色仪仗用兵器,捧旗持刃的骑士,全部身着金银甲胄,仿若天人。被这些骑士簇拥的韩宝,虽然在盔甲外只穿了一件普通的黑色圆领窄袖长袍,却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威压,让那些部族属*的首领,打心里生出一种敬畏感来。
但韩宝却似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
辽军中军所在的位置极佳,韩宝与四色大旗所在之处,正好是滹沱河边的一块坡地,虽不甚高,却可以清楚的看到整个战场的形势,也便于各军观察中军的旗令。抢先一步布好阵之后,韩宝便开始冷眼观察宋军的布阵。宋军人马倍于辽军,兵种复杂,布成大阵,要花的时间更多。
看了一会,韩宝便不由得皱起眉来。
王厚将这近六万大军,结成了三个大阵。在中军,王厚将步军推在前面,借雄武一军带来的数百辆没装火炮的空载战车,以雄武一军与镇北军布成一个传统而简单的却月阵,而自率威远、骁胜二军居后。同时,王厚竟大费周章,正将横山蕃军步军调至其右翼,欲与慕容谦的骑兵此前所统骑兵一道,组成右军。而相比宋军中军与右军的厚实,其左翼却显得极单薄,仅以云翼军一军独立布阵。
宋军的古怪之处,不止韩宝看出来了,随在韩宝身边的耶律乙辛隐也看了出来。“晋公,这王厚到底在搞何古怪?怎的将步军在前,马军在后?”
韩宝一声冷笑,“这便是王厚的用兵之道。”他哼了一声,见耶律乙辛隐一脸不解,又说道:“不管对手想做甚么,便只管反着来。此前如是,今日亦是如此。初见我军欲走,他便着急赶来,欲与我军决一死战;如今见我军并非真的想走,而是想诱他决战,他便不肯顺顺当当和咱们打了。”
“现在王厚是欺我们在他眼皮底下,不可能顺当渡河。并且除与其决死一战之外,更无出路,他便不肯主动进攻,反而摆出守势。他以步军结阵在前,马军在后,逼我去冲他的步军大阵,待我军疲惫之时,再以马军出战,这是想用那几万步军来消耗我军,尽量减少他马军的损耗。”
听韩宝这么一说,耶律乙辛隐不禁大起鄙夷之色,宋军以优势兵力,追杀而来,竟然还不敢主动进攻,委实无耻。但是同时他又不由得有些忧虑,他们已经宋人如愿诱至此处,已是不得不战之势,宋军大可以这么僵持下去,可辽军却不能如此。而宋人如此部署,对他们进攻,自是颇为不利。
韩宝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看了宋军一眼,又冷哼一声,道:“世上哪有如此便宜事?”说罢,他挥鞭指向西边,寒声说道:“今日之战,若要成功,便要落到宋军右翼身上!”
耶律乙辛隐循鞭望去,却见宋军骑兵之多,倒还以右翼为盛,而且更有横山蕃军七千步卒正向其靠拢。而本方左翼,却是萧垠所部,兵马少不说,战斗力也最弱。惟一的机会,大概就是宋军那七千步卒尚未至阵中,但那些宋军步军是以作战阵形移动,却也没露出多大的破绽,因不由一怔,说道:“晋公是想趁其阵势未成而攻其无备么?”
却见韩宝摇摇头,沉声道:“非止如此。宋军中军是却月阵,看旗号是双戟熊旗,那便是雄武一军,其无火炮之利,便不可足为惧,不过是靠以战车充当营墙,我军只要冲近,破之不难。只是其后便是王厚帅旗所在,宋骑估摸不下万骑,一旦雄武一军支撑不住,这些宋骑便会加入战斗。而其左翼,看旗号是云翼军,兵马当只有六七千骑,王厚敢以此军独挡一面,那必是相信其乃南朝精锐,且欺我军兵少。此军名为左翼,实为无地分马[2],随时可以支援中军,是与中军那万余骑宋骑互为犄角之意。”
“宋军此两军,阵势已成,绝少破绽。然惟有其右翼,不仅阵势未成,且其兵马虽多,旗号却颇为混杂,显是多只宋军混编而成。我素知南朝诸军,平时各居一地,素不相识,仓促编为一军,岂有配合可言?反而只会互相掣肘。而且你可瞧得仔细——宋军三阵,其左翼与中军较近,右翼与中军较远,互相支援,亦不免更加困难……或是王厚亦已察知此中情弊,才一定要将那七千步卒派过去……”
耶律乙辛隐仔细观察,果然如此,原来便在宋军中军与右翼之间,有一条浅河,此时冰雪覆盖,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但也是这点地形改变,让这两军之间,有一段地区不适合列阵,这两军相隔,便要远了一些。
若能一举击败宋军右翼,逼迫宋军中军的骑兵去支援,这一场会战,辽军便还有胜机。一念及此,耶律乙辛隐的血不由得热了起来。
他不由佩服的看了一眼韩宝,但韩宝却浑然不顾,正目不转瞬的望着宋军那边。显是正在找一个最好的进攻时机。
突然,耶律乙辛隐看到韩宝的眼睛睁大了,他心猛的跳了一下,便听到一声角响,耶律乙辛隐连忙转过头去——却见宋军刚刚还在缓慢移动的那七千步卒突然停了下来,队形突变,其大阵转而向南,而此刻这支宋军与宋军右翼骑兵间,至少还有里许的距离。
便在此时,又是数声角声响起,宋军右翼骑兵,约有四千骑左右的骑兵,也突然出阵,与那七千步卒一左一右,竟是一齐向着辽军左翼的萧垠部缓缓逼近。此时宋辽两军相距,约有三里左右,那四千骑兵虽未驰骋起来,却也尽皆上马,按绺缓行。
这一步一骑两只宋军,渐渐靠近,所举战旗也渐渐看得清楚,却见上面竟然都绣着红底白尾鹞。
“横山蕃军!”耶律乙辛隐轻呼一声。他虽然一时不明白为何明明是同一支军队,却被宋军分成两路追赶,但却也知道红底白尾鹞战旗,正是横山蕃军军旗,而这支蕃军,的确是下隶一步一骑两支军队。
而最重要的是,这支横山蕃军逼得虽然不急,但摆出来的,却分明是进攻之势。
出乎他们的意料,宋军竟然决定采取攻势!
这正是他们所斯待的,耶律乙辛隐脸上露出喜色,转头去看韩宝,却见韩宝脸上肌肉急速的抽搐着,眼里充盈着他从未见过的狂热之色。
横山蕃军右军列着整齐的方阵,朝着辽军又走了约五十步许,便见那右军都校斜睥了一眼西边姚雄的旗令,突然将手一举,七千步卒整齐的停了下来。
阵中,唐康与刘延庆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惊诧之色。
名义上,这七千步卒,此时是归唐康节制的,但唐康此人,端得的是既有一股狠劲,又拿得起放得下,出阵之前,王厚邀他至中军自己一道观战,他断然谢绝。而一听说是要与横山蕃军左军协同作战后,唐康立即唤来右军都校,当着众人之面,将作战指挥权果断移交,自己只任监军之责。这让王厚十分满意。他其实也不是真的有多关心唐康的安危,只不过担心唐康碍事而已,但唐康也颇知进退,主动交出指挥权,这让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的王厚松了一口气,对唐康也不禁又要高看一眼。
是人都知道唐康心中必然有不满的。这是赤裸裸的质疑他的能力。但唐康的确做到了言出必诺。对那右军都校的指挥绝不干涉。
这也成全了横山蕃军步骑两军的默契配合。慕容谦指挥方面,当然不会轻易上阵冲杀,但左军都校姚雄原本就身兼横山蕃军副都指挥使,那步军都校听他指挥也听惯了,横山蕃军平时看起来懒懒散散,但此时才显出来,慕容谦将这一万数千名蕃汉将士的确操练得令人叹服,一切命行进止,姚雄那边旗号一动,这边立即感觉得到,而那右军都校一声令下,这七千步卒之动作严整,堪与振武一军那种强军相媲美。这等风范,便在左军那些不可一世的骑兵那儿,唐康等人也不曾感觉到过。
说起来,唐康与这七千步卒,也相处有时,但是,此前他也曾未想过,自己一直节制的,竟然是如此强悍的力量。这种力量平时深藏不露,即使在安平与辽人僵持之时,偶有战事,唐康也只是觉得不错而已。直到此时,当真正大战来临,面对着强敌,唐康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此乃虎狼之师!
王厚定然是知道这七千步卒真正实力的,所以他才敢如此重用。此时唐康才想到,这横山蕃军右军虽然减员颇多,但战斗损伤并不多,大部分不是自陕西长途行军前来时已经掉队,便是到了河北后染上疾病——陕西至河北,当然谈不上什么水土不服,天知道他们是吃了什么鬼东西还是走了什么霉运?
唐康心中颇有些百感交集,但他的目光,却更加阴沉。如此力量,为大宋所用固然好,但是……
“好蕃儿!”身后传来的轻赞声打断了唐康的思绪,唐康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仁多观明,他一直将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带在身边,自从今日一早接到追击之令时起,田宗铠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神情,连唐康看了都有些害怕,但是他一直没有多说什么。
“确是好蕃儿!”刘延庆也忍不住跟着赞了句,他此刻心情的喜悦,实在无法用言辞来形容。就是刚才,他还在心里抱怨唐康不该不识好歹,非要跟随这七千步卒冲锋陷阱,这可是步军啊!瞧瞧这些蕃儿身上寒碜的甲胄,而王厚居然打算让他们打头阵,刘延庆几乎怀疑王厚肯定与慕容谦有什么深仇大恨,隐忍至今,才出手报复。但此刻,刘延庆看到了希望!
而且还不止是希望!
第一功啊!打前阵的功劳,总是很大的,他从未幻想过韩宝的首级什么的,这个功劳,已足以令他心满意足。果然,还是跟着唐康这样的衙内好混呀,总能站在看似危险实则安全的地方……
脸上虽然还保持镇定,但在心里,刘延庆已经乐得要不会说话了。
而且,看样子,姚雄是打算率骑兵去先冲一阵……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但他的念头还未转完,却见那右军都校朝他笑了一下,那是个羌化的横山汉人,身材并不高大,中等个头,一个黝黑的汉子,会说一口带着浓重陕西腔的官话,奇怪的是,他却没有汉名。也没人耐心去记他的本名,不论是唐康还是刘延庆,平时都叫他“蕃将军”。不知道为何,此时这蕃将军朝他一笑,刘延庆虽然明知道那笑中带着善意,心里却是一沉。
他下意识转头,果然,这感觉没错!
南边,至少有数百枚号角,突然同时吹响。
摄人心魄的呜呜之声,响彻滹沱河岸。
辽军左翼数千名骑兵,纷纷上马,朝着自己这边,缓缓逼来。
而更让刘延庆大惊失色的是,姚雄那边,也突然停下了脚步。而他身边的这位“蕃将军”,却突然翻身上马。
只见他神情突然一凛,冷冷的扫视麾下这七千之众一眼,刷地一声,拔出佩刀,用横山羌话高声吼道:“吾辈何人?!”
便听七千之众,一齐狂呼:“横山蕃军!”
“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这种七千人的猛然山呼,真有排山倒海之势,惊得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刘延庆差点从马上跌下来。但那蕃将军的声音却更大了。
“吾辈何人?!”
“横山蕃军!”
“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吾辈何人?!”
“横山蕃军!”
“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每一声的呼吼,必换来响彻原野的回应。横山蕃军右军方阵之内,每个人都在这种呼喊声中,眼神变得狂热而危险。
连唐康与仁多观明、田宗铠等人,虽听不懂这几句横山羌话,却也被这种气势所感染,跟着一齐仰天长啸。
南边,五千辽骑开始缓缓接近。
那七千宋卒的疯狂,萧垠一句也听不懂。他也不关心那些宋卒在发什么疯,他只看到,在疯狂之后,那七千步卒,正踏雪列阵,朝自己这边一步一步逼来。
而宋人的骑兵,却停在了后方侧翼。
这是看出了我大辽铁骑的战马疲惫,先用这些步军来消耗我们的体力,再想捡便宜么?萧垠在心里冷哼道。
区区七千步卒,列阵而守或还要费些手脚,居然敢与骑兵对攻!
既然想死,萧某便成全你们!
萧垠冷静的看了一眼四周,麾下虽然不是熟悉可靠的宫分军,却也皆是草原的雄鹰,足堪一战。
“胡沙虎!”
“属下在!”一名高大的骑将凛然出列,在马上朝萧垠欠身一礼。
萧垠冷冷的看着这名部下,室韦国有名的勇士,他临时任命的五名骑将之一,每人皆统千骑。千夫长之任,这些人可以信任么?
但如今亦别无选择。
他抿嘴发令:“你见着那些宋卒了么?”
胡沙虎别过头去,不屑的看了一眼正列阵而来的横山蕃军步军,哼道:“属下只率千骑冲阵,便可踏平。”
“若是那般,我只能替你收尸!”萧垠脸上冷峻得似冰一般。
“你仔细听清楚了,这些宋军不可一世,我要你率本部兵马,散开靠近那些宋军,却不可靠得太近,宋人步弓厉害,过近则损伤太大,只要进一箭之地[3],如此宋人箭雨,便易格挡射闪。你不论有何损伤,皆不可冲阵,只管射箭,且射且退,引他来追,便是你首功!若违此令,虽胜亦斩!”
“接令!”胡沙虎撇撇嘴,领令退下。
萧垠却不管他,又叫过其他四名骑将,厉声吩咐:“君等各自约束部属,待胡沙虎引得宋*阵一乱,便听我号令,随我一道冲阵。击破这些宋人,便可回家!”
在蕃将军的指挥下,横山蕃军七千步卒踏着整齐的步伐,一步步的向着辽军挺进。但在这雪地上列阵而行,想要长时间的保持队列的齐整,却是十分艰难。但那蕃将军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只要阵形没乱到一定程度,他便视而不见。这不免让唐康与刘延庆又开始有些提心掉胆。仁多观明则是仿佛碰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一直笑嘻嘻的。只有田宗铠,似乎完全融入了这横山蕃军的气氛当中,他双目通红,连大弓都没有摘,手中紧紧握着那杆长枪,握枪的手背,指节泛白。
甚至这只蕃军的行军方式也和一般宋朝禁军不同。
鼓声,一种有节奏的鼓点声,在他们行军之时,一直敲响着。
嘭嘭嘭,嘭嘭嘭……
这些蕃军,便是依靠踩着鼓点,来保持他们行军步伐统一。而这种行军鼓,更有一种激动人心的作用,每走一步,都能让人感觉到心脏的剧烈跳动。
这鼓声,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它能保持并且继续酝酿、发酵刚才这七千步卒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狂热。
这给刘延庆一种不详的感觉,他的脸色再次变白了。
他们在做什么?
为什么还要继续向前?
远处,清晰可见,至少有上千骑辽军,正分成一个扇形,缓缓向着他们靠近。
而他们的阵形越来越不严密。
刘延庆下意识的四处张望。
脸色却更加惊疑。
大盾牌呢?铁甲兵呢?弩兵呢?
没有神臂弓,没有钢弩,甚至没有普通的弩!除了少量校尉有铁甲,士卒们全是皮甲,甚至是纸甲。连结阵的长盾都没有,这些步卒只有单手小圆盾。
这是只什么样的怪胎?
身边唯一让他熟悉的是,是那些步卒们手里还是拿着弓箭的。
但那些弓……
别的不说,刘延庆用弓却是行家。
那些破弓!
在他眼里,那全是破弓。绝对射不到一百五十步!
朝廷对这些蕃军也太吝啬了吧?
一旦再度明白身边的形势,刘延庆心中一种无助感油然而生,下意识的紧紧握着了手中的那张大弓。他转头想要提醒下唐康,却见唐康也正好朝他转过头。
只是一瞬间,他就从唐康的眼神中知道,这位枢密院副都承旨,也已经感觉到了不对。但是,刘延庆从唐康眼中,看到的只有兴奋。
他能听到唐康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在低声喃喃自语:“这便是慕容谦训练出来的大宋步跋子么?”
疯子!他不由得在心里恨恨的骂道。
胡沙虎的一千骑辽军,小心翼翼的接近这支宋军,双方的靠近,不过是几分钟的事。这位对宋朝步军没什么了解的室韦国勇士完全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也完全不知道,便在当他率军靠近宋军一百五十步的那一瞬,辽军大阵之中,中军的韩宝、耶律乙辛隐,还有他的直属上司萧垠,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而在宋军当中,仁多观明兴奋的怪叫了一声,刘延庆则恶狠狠的骂出声来。
宋军没有放箭。
然后,他懵然不觉,安安稳稳的进入到一百步的距离。
还是没有放箭。
此时,远处韩宝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眼神中闪烁着与仁多观明一般无二的光芒,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般。而宋军当中,仁多观明却已是高声怪叫起来。至于刘延庆,则根本连骂都懒得骂了。
胡沙虎也已经感觉到了不对。
一百步,步弓完全可以射到了。
但数十步的距离,对轻骑兵来说,只是眨眼间的事,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便已率军攻近七十步。
终于,宋军的第一轮齐射嗖嗖破空而来。望着数千枝箭矢,遮天蔽日的如蝗虫一般从天空朝着自己落下,不知道为何,胡沙虎反而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轻松。
顷刻之间,至少有数十名骑兵中箭。宋军的这波箭雨并不厉害,几乎伤不到那些披甲的骑士,受伤的都一些贫穷部族的骑士。这丝毫不能阻止胡沙虎的接近,迎着箭雨,胡沙虎的骑兵便冲到五十步的距离,不待吩咐,辽军也开始引弓还射。
这一千骑辽军,皆是各部精锐之士,这波五十步内的近射立即给这些甲胄简陋的宋军造成数以十计的伤亡。
身边袍泽的死伤,立即激怒了那些横山步卒。那些步卒开始一边放箭,一边用蕃话大高咒骂,原本便松散的队列开始出现混乱。
这正是胡沙虎所乐见的。他还记得萧垠的吩咐,抓起号角,吹响约定的号声,马上,所有的骑兵开始且战且退。那些横山步卒眼见着辽军被击退,甚至不断有辽兵中箭落马,士气更加高涨,追击得更加猛烈。为了追上辽军,方阵前面数排的步卒甚至甩下后面的步卒十来步之远。而且因为胡沙虎的骑兵是呈扇形后退,宋军的正面,此时甚至已经不呈一条直线。
那蕃将军仿佛这时候才终于意识到,再般下去,他的方阵将不复存在,这才姗姗来迟的吹响了号角,想要重新收拢队形。
但胡沙虎哪能容宋军再次聚拢,宋军刚露出停止追击之势,他立即唿哨一声,率领大军反扑过来。被辽军的箭雨骚扰得无法顺利聚拢队形的那些宋军很快便丧失了耐心,他们一边躲避着辽军的箭矢,一边急切的寻找目标引弓还击,射杀眼前所能看到的辽军,根本没有精力再考虑身后的方阵。
这一次,宋军的步兵方阵甚至变得更混乱。
几百步外,萧垠统率着辽军左翼余下的四千名骑兵,冷冰冰的看着这一切。
身边的将领们脸上,都露出不屑之色。
谁也没想到,胡沙虎的骚扰会如此顺利,但萧垠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普天之下,任何步兵方阵,只要它还是移动的,面对轻骑兵的骚扰,都不可能始终保持完好的队列。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会出现破绽。然而,在传闻中,宋军的步兵方阵可没这么好对付。以神臂弓、弩、弓相配合,轻装骑兵从正面根本不可能靠近他们,而宋军也是宁可牺牲机动性,包括方阵的移动速度,亦要将阵容严整放在首位的。
他曾经听说过一个宋军的战例,虽记不清是宋军与西夏人作战时的战例,还只是南朝西军的一次演习,据说当时宋军一个步军方阵被数倍的骑兵包围,主将决定突围,那只步军结阵而行,一面行军,一面以弓弩射杀敌人,结果,整整一个上午,那数倍的骑兵都无可奈何,完全无法接近,只能远远围着这只步军——最终,直到那只步军退到了一条河边,而骑兵的主将先派人毁掉了步军提前架设的壕桥,河上只余一座石桥,步军再也无法维持列阵渡河,这才终于被击败。
当然,传闻中的那些南朝步军,是他们精锐的西军。而眼前的这支宋军,不过是南朝的蕃军,只看他们的装备,甚至连弩都不曾有几架,自然无法与那些精锐的西军相提并论。
但饶是如此,他们在胡沙虎的骚扰下,所露出的破绽也未免太大了。
便仿佛他们根本不在意队形一般。
此时,萧垠脑子里还有无数的疑问……
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即便他瞧不起这些蕃军,也不敢瞧不起王厚与慕容谦。
如若不在此时,不在此处,萧垠甚至会选择防守。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直觉告诉他的。虽然防守一支步兵的进攻未免匪夷所思。
而在此时,此处,他根本没有更多的时间,如果他要冲阵,进攻那只宋军,最近五百步时,他就应该吹响号角。这五百步的距离内,雪地早已被数万人马践踏过一次,不对会冲阵造成阻碍。更重要的,最起码要有五百步,战马才能真正驰骋起来。
因此,当那只宋军靠近他五百步时,他就必须做出选择。而此时宋辽两军的大阵之间,相隔也不过千余步。
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他们到这里,便是拼命来的。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在这样的战斗中,锐气是至关重要的。
宋军选择在右翼与他对攻,分明是想彻底击溃辽军的锐气。
背水一战中,一旦锐气受挫,恐惧就会蔓延。
他们不能丧失进攻的勇气。
必须不断的进攻,进攻!
只有进攻,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大不了一死。但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进攻当中!
没什么好犹豫的。
萧垠俯*子,轻轻的摸了下坐骑的鬃毛,眼睛却终始终凝视着那只宋军。突然,他瞳孔急骤缩小,猛的拔出了马刀,高声吼道:“大辽万岁!”
四千名骑兵,似离弦之箭般,冲向横山步卒。
四千……不,是近五千名骑兵——胡沙虎的那一千名骑兵,也一同加入到了冲锋之中,这么多骑兵一同高速冲锋,那是一种席卷一切的力量,仿佛能将大地都踩得翻个个的感觉。
这种感觉,刘延庆一点也不陌生。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处在一个步军方阵中,这和在拱圣军时完全不同,望着五千骑兵以一种摧毁一切之势,向着自己冲来,那种压迫感令人窒息。
而此时,这个所谓的“步兵方阵”,委实没有半点可靠的感觉。
五百步的距离,一分钟便可冲到。
刘延庆本能的想要逃跑。
但是,就在辽军开始冲锋的那一刻,令他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仿佛等待这一刻已久,那七千步卒毫不犹豫的扔掉了手中的弓箭,拔出随身佩带的兵刃,刀、枪、剑、锏,便见他们高举着五花八门的兵刃,齐声高吼着“大宋万岁”,毫无畏色的冲向辽军!
这是令无数人永生难忘的震撼一幕。
七千横山步卒,用不甚标准的官话高呼着“大宋万岁”,向五千大辽骑兵,发起了反冲锋!
这一刻,受到震撼的绝不止辽军。
有短短一瞬,整个战场,除了这七千横山蕃军所在,仿佛顷刻静止。
然后,整个战场都沸腾起来。
宋军所有的将领、士兵,不约而同的同时振臂高呼:“大宋万岁!大宋万岁!”
山呼之声,响彻滹沱河岸。
在这排山倒海的山呼声中,策马而立的宋朝左军行营都总管慕容谦轻轻举起右手。片刻,一直不紧不慢的跟在步军后面的横山蕃军左军军中,也吹响了呜呜的号角声。
辽军中军阵中。
耶律乙辛隐收回自己的目光,喃喃问道:“这究竟是勇气,还是愚蠢?”
韩宝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论是什么,这些横山步卒,对王厚来说,不过填沟壑者而已,即便尽数送死,亦不足道。然于我军来说……”
“晋公,是否要改变计划?令前军支援?”
韩宝低头沉默了一下,待再次抬头,脸上重又露出坚毅之色,他缓缓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今日之战,本就是破釜沉舟,虽有意外,然谋既定,便不可轻易改变!”
他目光投向西边的战场上,从容镇定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惋惜之色。
[1]按,本文中凡涉及辽军兵马数目,除非特别说明,否则皆不包括家丁。此时辽军除非皮室军无家丁外,大部分宫分军家丁或死,或已护送掳获回国,或承担后勤劳役任务,韩宝麾下辽军中,惟积庆宫在诸军中不仅较少损伤,且经历恶战亦少,实属特例。
[2]注:宋军布阵中的机动骑兵。
[3]注:此处是指辽国骑兵的马弓射程之内。《《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五之全)
《《shuyaya》》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五之全)
雪红如血。
刘延庆奋力格开左侧那个辽人迎面而来的一刀,大吼一声,左手用力,猛的拔出一枝嵌进铠甲里的箭矢,朝那辽人狠狠的掷了过去,但箭矢却无力的掉在了已践成泥泞的雪地上,刚才那个与他交手的辽人,一击不中,便即拖刀而走,而刘延庆却也根本无力追赶,不过喘息之间,便又有另一名辽人朝他冲来。但这名辽兵却不太幸运,他没能冲到刘延庆跟前,便被一个横山步卒一锏捅进马腹,只见一股热血从那匹战马的肚子里猛烈的喷洒而出,那牲畜负痛发狂,凄声厮叫,前蹄高扬,将那名倒霉的辽兵掀下马来,重重摔到地上,他尚未及起身,早已准备在一旁的两名横山步卒一个箭步窜了过去,一柄斧头已狠狠的砍进他背部,他才发出一声惨叫,另一名步卒手执马刀,又朝着他后颈劈了下去,这边马刀落下,使锏的那名步卒已跟了过来,一手抓起那名辽人首级上的辫子,熟练的往腰间一扎……但就在这一瞬间,又有两名辽军骑兵挥舞着长刀,朝这边疾冲而来,使马刀的那名步卒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只手臂已经离开身体飞出数丈之外;那使斧的步卒虽然堪堪架住迎面而来的一击,也根本无法抵御战马高速奔跑时那种巨大的冲击力,手中的长斧立即脱手,飞天而起。亏得那人极有经验,兵刃脱手,便即翻身一滚,堪堪避开后面紧跟而来的一名骑兵的马刀。
血腥而疯狂的野战,将这些蕃人血管里的野性全部激发了出来,他们口里高吼着“大宋万岁”,然后义无反顾冲向骑在马上的辽军,几乎每一次搏斗,都是以命易命,而四溅的鲜血,让他们变得更加疯狂。
刘延庆很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在乎大宋?那句“大宋万岁”,于他们,也许与“菩萨保佑”也无甚区别,那听起来,更象是一种自我催眠的咒语。只不过这咒语,催眠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还有整个战场上的宋军将士。
不过那后半段的战斗,刘延庆却已经无暇关注。只是稍一分神,一名辽兵便冲到他面前,这个辽兵与那些契丹宫分军战法颇有不同,见他甲胄精良,刀锋一挑,竟然朝着他脖子处砍来,亏得刘延庆这半年间迭经恶战,身法较前精湛不少,一个后仰,才险险避开这一刀,但脸颊仍被刀刃割到,立时血流满面。
那辽人见刘延庆竟能避开自己那一刀,惊讶的“噫”了一声,此时二人跨下战马虽已错身而过,可他马术十分了得,轻轻一拨,坐骑已绕到刘延庆右侧,反手挥刀,朝着刘延庆一刀劈下。此时刘延庆刚刚直起身来,惊魂未定,便见一柄明晃晃的马刀朝着自己砍来,眼见着无论如何都躲开不了,真真吓得魂飞魄散,他方暗叫“苦矣”,却见那马刀好一会都没有落下,倒是那辽人身子在马上摇了一下,扑通一声,栽下马去。
死里逃生,刘延庆再不敢怠慢,手提马刀,小心戒备了四周,见一时没有辽人,才俯身去看,却见那辽人背上插着一枝羽箭,那枝羽箭穿甲而过,几乎透胸。
“贼厮鸟!活该!叫你绕老子右边,叫你绕老子右边,贼厮鸟!死了活该!直娘贼!”刘延庆朝那辽人的尸体愤愤的咒骂半晌,这才举目四顾,寻找救自己的人,却见便在离自己不远处,蕃将军左手拿了一张大弓,正朝自己乐呵呵的笑,他脸上、身上尽是鲜血,便如一个血人一般,那笑容格外的狰狞。刘延庆虽然明知道他是自己救命恩人,却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转过头来,不敢多看。只是心中不免暗叫一声“悍将”。
刘延庆擅使弓箭,知道箭能透甲如此之深,那蕃将军所使的大弓,至少当如阳信侯田烈武一般能达到一石五斗甚至更强,这臂力实远在刘延庆之上。如他与唐康,虽然善射,也不过是比寻常将士的六斗弓、七斗弓强一些,也就能使个一石弓左右,靠的是百发百中。只是想到这些,刘延庆心中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弓箭之术,自古以来,便是诸夏立国之本。在大宋朝中,神射手可以说数不胜数,甚至连朝中那些士丈夫,也颇有善射者。而在这众多的神射手当中,虽然也有如已故的狄詠,还有环州义勇的何灌者,军中传说,他们皆能开三石之弓,但一般来说,如刘延庆这等,能开一石弓左右,射法精准,在军中便是赫赫有名了,而能开一石五斗弓如阳信侯田烈武者,实已是顶尖的高手。这样的人物,按说只要投身军中,声名便很难掩盖,可是刘延庆此前却从未听说过这蕃将军之名——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是一个蕃将,并且又在横山蕃军之故。
哎!横山蕃军!
刘延庆禁不住长叹一声。
身边的战斗还在继续,即使以刘延庆的经历,这场战斗,也堪称血腥。
以步卒与骑兵对攻,便如河水冲击海潮,二者的冲击力,实不可同日而语。但令人讶异的是,这些横山步卒看似不自量力之举,竟生生抵住了辽军的第一波冲锋,没有在辽军骑兵的第一波冲锋下,便告崩溃。
未能在第一次冲锋击垮横山步卒的辽军,却不得不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宋军中军大阵中,王厚眯着眼睛观察着右翼的这场战斗,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这些横山步卒没有令他失望。
大概除了慕容谦,没有人会料到他竟然会令这七千横山步卒主攻,与辽人的骑兵野战。而这七千装备简陋得可称为寒碜的横山步卒,竟然能顶住五千辽骑的冲锋。
这种事情,虽然心中早已料到这些蕃兵能做到这个地步,但当它真的发生在眼前,即使是王厚自己,也依然觉得震惊。
能做到这一点,与横山步卒的主动冲锋,自是不无关系的。辽军左军的那个大将,应该是个经验丰富的宿将,所以,他一早算定,大约五百步外开始冲锋,接触到宋军之时,战马正好能接近颠峰状态,那时候飞驰起来的战马,正好能将其冲击力发挥到极致。但他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七千步卒,居然发起了反冲锋,如此一来,当两军接刃之时,辽军的战马,反而未能完全跑将起来——这反向冲锋,看似凶险,但倘若已决意野战的话,反倒是最上之策。
不过这当然也只是说得轻巧。
大宋的步军不知道有多少支,精锐之师也不在少数,但除了慕容谦的横山步卒,不会有第二支步军会做到这个程度。
因为,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些横山步卒并非不想阵战,而根本是没有条件阵战。这是对面的辽军将领怎么也想不到的!不仅辽人想不到,大概就算在大宋这边,对大部分将领来说,也是十分意外吧?!
王厚远远瞥了一眼西边右军大阵中慕容谦的将旗,心里亦不由慨叹了一声,大宋的众多将领中,若说有人能令他佩服,也就只有这个慕容谦了吧?
横山蕃军的事,旁人或者不知道,但王厚是很清楚的。
想当年,王厚还曾经竭力反对创建此军。
因为与大宋朝其他的蕃军不同,这横山羌人,原本是为大宋死敌西夏人效力的,一直到熙宁年间,先是种谔用兵,其后便是当今右丞相、宣帅石越,费尽心机,恩威并施,对其进行拉拢,但饶是如此,也是直至西夏被攻灭,被迫西迁之后,这些横山羌人,才终于为大宋所用。也因为这个原因,由慕容谦组建的横山蕃军,虽然在外人眼里也是“西军”,可在西军之内,却是一个异端,正经西军对之都是颇为排斥,包括王厚在内,当年不少西军将领都反对组建这只军队,除了过去的宿怨外,最光明正大的理由便是担忧重蹈唐朝覆辙——大宋一直以唐之衰落、灭亡为鉴,对于军队必须以汉人为主这一点,是十分警惕的。而且,一般来说,组建蕃军,无非是想借助蕃人的骑兵,而横山蕃军中居然有步军的编制,且兵额不少,更是颇致争议。
但朝廷最然仍然排除众议,创建此军,这其中原因,旁人不知,但当年密院却是曾经下过札子,专门给王厚等西军高级将领解释过的。
札子里说得清楚,朝廷组建这支横山蕃军,目的并非是想要借助横山羌人的武力——此军草创之时,西夏已经西迁,大宋在陕西的兵力,无论对内对外,皆足敷使用,况且绍圣以来,司马君实相公在世时,大宋一直都在执行战略收缩之策,在这般环境下,还保有这支军队,原因其实很简单,和朝廷维持某些厢军是一个理由——朝廷不过是担心一些横山羌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营生,惹事生非,故此才创立此军,将其中桀骜之辈,统统养起来。蕃军兵俸极少,一切兵甲攻守战具,皆可从简,于朝廷来说,每年所费有限,但这点兵俸,在当地却足以令横山羌人中的桀骜难制之辈养家糊口,不至于反对朝廷,而其他羌人纵偶有不轨之心,部族中的勇士大多从军,想要造反,也无能力。总而言之,便是军队,或者是可能构成军队的那些人,由朝廷控制,总比由各部族自己控制来得放心。
甚至可以说,对于因为这个理由而创建、维持至今的横山蕃军,政事堂一直比枢密院更加热心。若是按枢密院最初的想法,大概是连最廉价的纸甲都不打算给他们配置的——大宋朝随便一个边境州的乡兵,都有数万副纸甲!最后还是慕容谦求爷爷告奶奶,才勉强让朝廷同意给他们配上了皮甲与纸甲,还全是教阅厢军淘汰的货色。
所以,并非是这些横山步卒要逞血气之勇,不肯列阵而战,而是他们的装备却根本不足以布成宋军引以为傲的重兵方阵!
不要说神臂弓、钢臂弩这等利器,横山蕃军步军中,整个军连铁甲都没有几副,还去列什么方阵,让辽军笑掉大牙么?
而慕容谦,竟然生生将这样的一只军队,带成了虎狼之师!
人所共知的是,横山蕃部,风俗轻生乐死、悍勇善斗,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不喜欢用弓箭对射,而更热衷于白刃格斗,因此,横山蕃人往往精于技击而短于射术。
王厚不知道慕容谦是如何做到的,但慕容谦的确将横山步卒的长处与他们世代相传的风俗结合起来,以一种淋漓尽致的方式,发挥出来。
而这样的横山步卒,便是今日王厚手上最好的一枚棋子。
辽军背水列阵,靠的就是一股气。对付这种敌人,有两种办法,一种是以极大的韧性慢慢磨掉敌人的锐气,一种就是你展露出比之更为强大的气势,一举将之击垮。
韩宝大概是以为他要采取第一种方式,但王厚却出人意料的采取了第二种。这其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王厚既担心河间府的战局,他还不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对于耶律信的几万大军,王厚也始终颇为忌惮。另一方面,王厚也并非完全没有私心,在这儿慢腾腾的打,万一河间府那边,章惇、田烈武不去管耶律信了,跑过来分一杯羹,那才是如同吃了苍蝇呢。
王厚也不是圣人,当胜券在握时,全歼韩宝的功劳,当然是越少人分享越好。
既然决定不给章惇、田烈武抢功的机会,那么,不做则己,一做便做到极致。王厚要做的,不仅是要在气势上彻底压倒辽军,还要一举挫伤辽军的锐气。一旦士气、锐气尽皆受挫,身处绝境的辽军,立即就会陷入崩溃,只要轻轻一击,就可大获全胜。
那么,有什么能比一支步军向骑兵冲锋更能彻底的打击辽人的骄傲?有什么能比一支步军向骑兵冲锋更能彻底的表现宋军的决死之意?!
此时此刻,在双方十几万战士的眼中,战场西侧的这次战斗,他们看到的只是七千宋军步卒无畏的向着五千骑兵发起了冲锋。这样一个画面,将深深的印在他们的脑海里,让他们永生难忘!
这正是王厚想要达到的目的。
尽管这并非事实。
王厚所要的,其实只是这七千横山步卒顶住辽军的第一波冲锋。
这就足够了。
他并非怀疑横山步卒的战斗力,若是在山地之上,他敢说横山步卒不惧怕任何骑兵;但这是在河北平原上!
面对辽军五千精骑,仅仅靠着七千步卒野战,哪怕他们再如何勇气百倍、悍不畏死,最终恐怕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
即便王厚根本不在乎横山蕃军的伤亡,却也绝不会愚蠢的弄巧成拙。
打不赢不要紧。王厚手中的筹码远比韩宝丰厚——即便牺牲掉横山步卒,若能换来保全大宋精锐马军的实力,对于王厚来说,是根本不需要犹豫的决定。不仅仅是横山步卒,大宋朝所有的步军都一样,在王厚看来,只要对保存精锐马军有利,步军牺牲多少都是可以的。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利益取舍——步军可以很快重建,但马军不能。有人、有器甲、有武官,就有步军;但马军并非如此,即便有足够的战马,有战斗力的马军,也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
王厚看得很清楚,辽军拿出来打头阵的,虽然明显不全是宫分军,也一样是它精锐的力量。他就是要用横山蕃军来消耗掉辽军的精锐战力,打击辽军的士气。这七千横山步卒,说是“填沟壑者”亦不为过。
但他一样明白,韩宝打的主意与他差不多。
只不过,韩宝的处境比他要艰难。所以,韩宝派出来的“填沟壑者”,只能是五千精锐的骑兵!韩宝也未必指望这五千精兵打赢,他的目的,主要是消耗宋军右军的实力。这自然不是说韩宝想拿五千精兵与七千横山步卒兑子,在韩宝的心里,除了这七千步卒,宋军至少还要饶上几千骑兵——如此一来,他就有机会集中力量,对宋军薄弱的右翼,发动雷霆一击。
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当韩宝一出招,王厚立即便明白,他看出了宋军的罩门在哪里——慕容谦统领的右翼,兵马虽多,但却是各支不同的部队临时拼凑而成的。不要说配合默契,如武骑军与龙卫军之间,只怕是连彼此的旗号都不太熟悉。而韩宝想利用的,正是宋军的这个弱点。
而倘若能击溃慕容谦那由数支部队拼凑而成的右翼,那么韩宝就能得到一个翻盘的机会——从容退入河间府自然不在话下,王厚亲领的中军与姚麟的左翼,亦难以独善其身。
韩宝的意图虽然清楚,但王厚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他若事先加强慕容谦的右翼,那其他的地方就一定会削弱,韩宝就可能随之改变主攻的方向。这是临阵决战,讲究的是随机应变,很难事先准备得面面俱到的——所谓的面面俱到,就等于处处皆破绽,反而更加不利。因此,对于布阵的大将来说,关键不在于大阵某一处的薄弱,而在于知己知彼,从而掌握那个度,要薄弱到恰到好处。只是这个“度”,便完全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绝大多数人最后都不免于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以王厚的能力来说,若放在周秦以来的名将中,他大概是排不上号的。即便勉强排得上号,他也绝对不是那种以巧妙运用兵力而出名的类型。远的不说,这方面他的能力,只怕还在对面的韩宝之下。
但他的长处,却在颇有自知之明。而他的筹码,又实在比韩宝多太多。
横山步卒打不赢当然不要紧,但若一战而溃,那他王厚从此就真要如宋襄公一般贻笑万年了。只是这种事却不可能发生,因为如王厚这样的将领,也许永远都打不出李靖、侯君集一样的经典战例,但同样的,他们永远也不会如宋襄公、符坚们一样,成为后世的笑柄。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当这七千横山步卒开始冲锋的同时,姚雄亦率四千蕃骑扑向辽军侧翼。
从一开始,王厚打的,便是拿横山蕃军步骑一万一千人打前阵的主意。
只不过,区区四千蕃骑的进攻,又如何会有七千步卒向骑兵的冲锋来得让人震撼?尤其是在宋军中!这个时候,每个人聚精会神关注的,都是那七千步卒的命运。
对于辽军来说,萧垠并非没有注意到这四千宋骑,在中军指挥的韩宝肯定也早已注意到了。
但整个战场上,宋军兵力占优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萧垠不可能指望从韩宝那儿得到援军——他所处的位置虽然至关重要,却也只是战场的局部,倘若韩宝便为此临时增加兵力,不仅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还会让辽军的局面更加被动。
而萧垠心里是知道自己这五千人马的使命的。
即便不能取胜,也要用这五千人的生命,去削弱宋军的右翼,为全军赢得一个翻盘的机会。这些话,韩宝没有说出来,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对于萧垠来说,能追随韩宝这样的主帅,他愿意一死以报韩宝。一切毋须多言。
因此,他只能先不去管那四千宋骑,而寄希望于用一次冲锋击垮面前的南朝步军,他们看起来阵形散乱,完全经不起一击之威,然后再去对付那四千骑兵。
但是,这些南朝步卒的冲锋,的的确确将萧垠都吓了一跳。
而第一次冲锋,虽然给宋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却完全没能击垮他们,看起来反而让那些蛮子更加疯狂。
有几分狼狈的萧垠被迫分出了近一半的兵力去拦截姚雄的四千蕃骑,以防受到宋军的侧击——而他麾下的辽军,统共也不足五千骑。
如此一来,七千横山步卒的当面之敌,实已不过两千数百骑。
尽管如此,却仍然很难说哪一方更有优势。
纵然有三倍兵力,不能结阵而战的步兵,依旧未必能战胜骑兵。更何况,辽军也到了非破釜沉舟不能杀出一出生路的绝境,在绝望之下,他们同样展现出了自己最可怕的一面。
交手之后,刘延庆很快便明白,他面前的敌人,每个人都有着丰富的战斗技巧与实战经验,而且有着不逊于宋军的绝死的勇气,惟一的弱点,便是此前他们明显不是属于同一支军队,配合生疏,因此,虽然他们懂得要十余人、数十人的聚集起来反复冲杀,可这两千数百余骑,却终究不能形成一种力量,在辽军分兵之后,他们便完全陷入了与横山蕃军的混战当中。
而在刘延庆四周,那些横山步卒看起来全都进入了一种狂热的状态。仿佛从敌人的颈部、胸膛激喷出来的热血,能加剧他们的兴奋,尽管己方死伤累累,但从他们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惧意。
砍倒一个辽人,转瞬之间,便被另一个辽人杀死。
余下的人却仍然在继续战斗,他们将长弓与箭筒扔在地上,手中紧握着刀斧剑锏,大吼着冲向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辽兵。他们的战术十分简单,一个人吸引辽兵的注意,另外一个或者两个人趁机杀伤辽人的战马,并非每次都能成功,即便成功,吸引辽兵注意力的那名步卒往往也难以全身而退。每击倒一名辽兵,都有两到三名横山步卒战死或重伤。
地面,残雪和着鲜血,被人马践踏成泥,泥浆都成殷红。
在战场的另一处。
仁多观明与田宗铠各骑大马,一人一杆长枪,正被五个辽兵围攻着。
从横山步卒冲向辽军的那一刻起,田宗铠整个人便似燃烧起来一般,因为横山步卒的阵线比较松散,放开胯下战马任其疾驰的田宗铠很快便超过了前面的步卒,竟冲到了最前头,和辽军厮杀在一处。他这举动,却将唐康吓得不轻,连忙叫了仁多观明,带了十来人去策应田宗铠。
唐康本来自带了一些亲兵,昨日分兵之前,慕容谦又从自己牙兵中,挑了十个好手,借给唐康,战斗之前,那蕃将军又拨了五十名精锐之士,暂充唐康亲卫,如此凑下来,他身边也有百来人马——这等恶战,自然不能说什么万无一失的话,但身边有百来名精锐死死护卫,仍是要安全许多。而田宗铠又是唐康部将,留在他身边作战,是天经地义的,谁曾想他自己便这么冲了出去,拉都来不及。倒是一心想留在唐康身边的刘延庆命苦,几波辽兵冲荡,他竟然也与唐康失散了,只能自己拼命。
此时仁多观明、田宗铠二人与唐康之间,在一片混战之中也早已互相找不到对方。唐康拨给仁多观明的十名亲兵,不是被打散,便是已经战死,两人披的铠甲上,至少都插了十来枝箭矢,铠甲外的战袍,血迹斑斑,身上挂彩之处,更不知道有多少,脸上也是鲜血和着汗水,面目全非。
不过二人也着实勇猛,两杆长枪,合计已挑落了七八个辽兵,而田宗铠更是越战越勇,乱战之中,竟叫他盯上了萧垠麾下五骑将之一的胡沙虎。胡沙虎此前率一个千人队来袭扰横山蕃军,田宗铠那时候便已记下他身形,此时混战之中,远远看到他在宋军中纵横驰骋,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他也不管身边已只有仁多观明一人,一拨马头,便朝胡沙虎奔去。哪里料到,虽在混战之中,但横山步卒中,骑马者本来就少,二人风头又太劲,早被一些辽军盯上。那些辽军都以为他二人必是横山蕃军中的大将,田宗铠还未及靠近胡沙虎,便被五名辽兵一齐攻了上来,团团围住,仁多观明见势不妙,连忙驱马过来解围,谁知这五名辽兵都是好手,而且都是出自一个部落,配合默契,将二人杀得左支右绌,几乎招架不住。两人眼见敌众我寡,占不到便宜,便不欲与之纠缠,不想这五人经验也非常丰富,田、仁往东奔,五人便跟着往东奔,田、仁往西驰,五人也跟着往西驰,端得是如影随行,怎么也甩不脱,凑得空隙,那五人摘了大弓,还嗖嗖射几枝冷箭,让人防不胜防。
这七人在战场上左突右驰,从东杀到西,从西杀到东,七人所至之处,无论宋辽,众将士纷纷避让,久战之下,眼见胡沙虎早已踪迹不见,田宗铠心头火起,朝仁多观明打个眼色,突然勒马停住,大吼一声,手中长枪抖了个枪花,反身杀向五人。那五名辽军也有些追得不太耐烦,见田、仁多二人停下来邀战,顿时大喜,唿哨一声,五人五骑,又忽的围了上来,七人再次战到一起。
这一番恶战,不知道又杀了多久。仁多观明虽然此前也颇经过几次恶战,却到底年少,耐力不足,开始时随田宗铠杀得痛快,但先前用力过甚,久战下来,终于渐觉双臂疲惫,长枪舞动,已不似先时灵动。而田宗铠虽是每出一枪,必大吼一声,一声更高过一声,仿佛完全不知疲倦一般,然仁多观明抽空细看,见田宗铠双目通红,手中每一枪刺出,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亏得那五名辽军自觉胜券在握,断不肯和他拼命,才未受重伤,但他心里清楚,田宗铠这般打下去,实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仁多观明举目四顾,目光所及,战场之上,每名宋军将士都在与辽军苦苦厮杀着,谁也分不出手来支援他们,在远处,王厚与慕容谦的将旗,依然不如动山。
事已至此,仁多观明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咬牙强撑。
无论如何,倘若就这么死在这儿,死在五个无名之辈手中,仁多观明是绝不甘心的。但是战争就是如此,在这战场之上,没有因为他叫仁多观明,便必须有一种格外的死法的道理。若是真的不甘心,便只能咬紧牙关,努力的活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先前因为横山步卒主动向辽军冲锋而带来的那种兴奋与刺激,在仁多观明的心中,早已荡然无存,心中余下的,便只有一种求生的渴望。
绝不能死在这儿!
耳边依然不时的响起那些横山步卒“大宋万岁”的呼喊声,还有田宗铠一声声的怒吼,但仁多观明完全无法理解他们哪来的力量,他只觉得自己每一次劈封、闪赚、吃枪、还枪,都让体力急速的从身体中流失,渐渐的,他开始有一种臂似千钧的感觉,手臂变得沉重,完全是靠着从小训练的本能,勉强躲开那些辽人的攻击。
差不多的时间。
唐康接过一个亲兵递过来的箭袋,抽出一枝羽箭来,张弓搭箭,冷静的瞄准不到二十步外的一个辽兵,弓弦轻响,利箭破空而出,但却无人应声落马——这枝羽箭意外的射偏了。
唐康紧抿双唇,冷冷的又抽出一枚羽箭来。
虽然身边仍超过百名精锐兵士护卫,但在这混战的战场上,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却同样也会成为更显眼的目标。那些辽军只需看到见唐康,便知道这儿有南朝的重要将领,一波波的辽军,如飞蛾扑火一般,前仆后继的向着这里冲杀。
同样,率领着这么多的人马,唐康也是四处寻找着辽军的骑将。
不约而同的,双方都是对手眼中上等的猎物。
慕容谦借给他的那十名牙兵十分忠心的将唐康围在中间,用身体构成一道盾牌。他们每个人都披着精良的甲胄,一般骑兵射出的箭矢,穿不透他们的盔甲,但他们的这种保护,让唐康也颇为无奈——在这十人的护卫下,他只能选择用弓箭作战。唐康并非不知好歹的人,但这的确不合他的心意。
不过,此时唐康已经完全明了慕容谦的先见之明。
他已经连续射出了六十多枝箭。而在一般的战斗中,六十枝箭够弓手们射上整整一天——实际上,这样的机会也极少,大宋禁军步军的弓箭手们,便根本不会随身携带六十枝箭。
开始时,五十步外,唐康都能百发百中,现在,二十步外,他都能射偏。
与之相对的,战斗开始时,他身边的护卫超过一百名,而此刻,他身边只有不到三十名将士,人人带伤,疲惫不堪。连慕容谦派来的十名牙兵,也已经战死三人。
这不足三十名护卫,正和十几名辽军,拼死苦战着。
这十余骑辽军,应该是辽军某个骑将与他的亲兵卫队,其骁勇善战,至少不下于拱圣军。而唐康身边,除了他自己,也就是慕容谦派来的那七名牙兵有马,其余都是步兵。到了这个时候,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投入了战斗,再也没有人用身体挡在他身前,但唐康心里也很清楚,他已经没多少力气拿起武器来格斗了。
这场战斗的时间并非很长,打到现在,也应该只有一个时辰左右,但双方从一开始,都是用尽全力,想要一举致对方于死地,也许是绝境之下的爆发,也许是被横山步卒激起了骨子里的悍勇之气,混战之中的辽军,竟然也经常使用同归于尽的战法。一个时辰的激战,双方连一点喘息之机都没有,往往刚刚侥幸杀死前一个敌人,后一个敌人便接踵而至,稍一松懈,便是死亡。
唐康已经亲历过各种激烈的战斗,从苦河到滹沱河,转战深、冀、瀛三州之地,何等恶战没有见过?但如今日这样的战斗,却仍是头一次遭遇。横山蕃军的疯狂、辽人在绝境之下的拼命,让这场战斗,考验的不仅仅是双方的武勇与决死之心,更是双方的体力与意志。
战场之上,不止是横山蕃军不断的高呼着“大宋万岁”;辽军也在不断的大声吼叫着,他们吼的什么,唐康完全听不懂。也许,倘若他能听得懂的话,那他便会更加清楚为何这场战斗如此艰难——那些辽人,用不同的语言呼吼的,都是同一句话——“惟胜可归!”
只有打赢,才有可能回家!
宋军前军。
迎风飘扬的双戟熊战旗下,和诜与褚义府默默的注视着西方的战场,两人的脸上,最初的震惊之色早能褪去,神色也变得平静。但眼神之中,又多了一些更加复杂的东西。
“有一个多时辰了吧?”和诜突然说道。
“一个多时辰了!”褚义府感叹的回了一句。
和诜看了一眼四周的雄武一军将士,又将目光移向褚义府,却没有说话。但这其实也不用多说,褚义府也明白他想说什么。他嘴唇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了句:“咱们做不到。”
和诜也苦笑着点了点头,自从雄武一军装备火炮以来,脸上头一次出现落寞的神色。仿佛不想让这个问题影响自己,和诜生硬的移开了话题,突兀的说道:“应该都是强弩之末了……王大总管也该……”
但他说到这儿,却突然自觉失言,赶紧闭上了嘴巴,只是下意识的,他仍是转头向后方的高地看了一眼。只要想想战场西侧正在发生的那些恶战中,居然有唐康这样的重要人物存在——不必提他的背景,便是他此时的官职,在大宋朝禁军中,也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比王厚更有权势——而这样一个人物,很可能王厚事先根本不曾告诉他横山蕃军的实情……这般手段,只要想想,便足以令和诜打个寒战。
他不知道唐康以后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但有一点和诜是清楚的,王厚也罢,唐康也罢,这两个人,他谁也招惹不起。
雄武一军后方的一块高地上,宋军中军。
王厚的身后,一左一右并立的,分别是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与威远军都指挥使贾岩。两人皆目不转睛的眺望着右翼的战场。
贾岩披着一袭黑色的披风,裹着绯红色的战袍,战袍里面是先帝高宗皇帝亲赐的一副内甲。他身体略有些发福,脸色也较年青时要白润了几分——单从面貌上,很少有人会想到,贾岩竟然是以铁腕治军而闻名陕西的。中军行营诸将,大抵都听说过贾岩的一些事迹,特别是他当年年纪轻轻,便受当今右相石越之命,守卫庆州,甚至敢于反对石越的命令……这些在军中,如今皆已成为传奇。
但当众将,特别是许多年轻的校尉终于见着贾岩本人时,却不免都有些失望。贾岩看起来谨慎寡言,完全不象那种会为了胜利,为了大义而挺直腰板着脸与上司争论,甚至抗命而行的人。许多人甚至会奇怪威远军诸将对贾岩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形于颜色的敬畏。
宋军中也有不少人知道贾岩与唐康是莫逆之交,这些人开始还担心贾岩会跟王厚翻脸,至少是会有所表示——在横山步卒那惊世骇俗的举动之后,甚至连李浩都跟王厚唠叨了半天,其不满之情,溢于言表。这让众人都颇觉意外,李浩与唐康此前虽然是搭挡,但众将都以为那只是利益之交,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却不想骁胜军诸将,自李浩以下,不少人对唐康竟然都颇为维护——但是,贾岩一直都只是默默的观察着右翼的战局,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
众人也很难知道,究竟是军中那些流传的故事原本就不尽不实,还是十几年的身份地位的巨变,让贾岩发生了改变?
众人所能确信的,只是大总管王厚对贾岩的确颇为信任,王厚甚至经常会主动询问贾岩的意见——如此待遇,是其他诸校很少享受的。而自宋辽开战以来,威远军几乎完全没有参加过任何重要的战斗,但王厚却一直将之当成自己的中军。在西军中,威远军声名一直远逊于龙卫、云翼诸军,而奇怪的是,高傲如姚麟、种师中,对此却似乎从无异议。
不过此刻所有人的目光,与贾岩、李浩一样,都集中在右翼的战场上。
整个右翼的战场,泾渭分明的分成两块。
西边是姚雄率领的横山蕃骑与萧垠亲自统率的两千多人马的战斗;东部则是两千多辽骑与七千横山步卒的战斗。仿佛有什么人在两个战场之间划出了一条无形的鸿沟,无论是萧垠还是姚雄,都小心翼翼的,远离着横山步卒的战场。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在两支骑兵的对战中,兵力占优的姚雄同时占据着明显的优势,但离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还遥遥无期。而在横山步卒的战场上,经过一个时辰的血战之后,横山步卒的死伤至少已经超过两千人,虽然辽军也有六七百人的伤亡,但胜利的天秤,已经渐渐开始向辽军倾斜。
横山步卒的确勇悍,但巨大的伤亡一样会打击到他们的士气,而且他们的体力也终会消耗殆尽。此外,随着伤亡的增大,对于横山步卒战斗力的削弱,也更甚于对辽军的损害。
“民瞻以为如何?”突然,观战的王厚回过头来,望着贾岩,有些突兀的问了一句。
所有人的耳根都不约而同的一跳,转头望向贾岩。
贾岩却没有马上回答,又远眺了一会右翼战场,才缓缓回道:“慕容总管将姚毅夫调教得不错,姚武之该多谢他……”
辽军中军。
一直面色凝重的耶律乙辛隐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晋公,那些蛮子到底是要撑不住了……”
但他的话未说完,笑容却凝在了脸上。他看到韩宝脸上的神色,比之前更加沉重了。
“晋公?”耶律乙辛隐小心翼翼的又唤了一声。
韩宝转头看了他一眼,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说道:“倘若换一个战场,那些横山步卒,已经是赢了这一仗了。”
听韩宝说起这个,耶律乙辛隐亦不由黯然,韩宝的意思他当然明白。此时与横山步卒的那两千多骑兵,简单的目测,也知道伤亡接近三成,在一般的战斗中,这样的伤亡是很难承受的。
他又远眺一眼西边战场,忍不住叹道:“晋公,我军背水一战,退无可退,即便伤亡惨重,为求一条生路,将士仍自奋战。此是兵法上所谓的‘哀兵’,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亦是不足为奇的。然南朝如今不说胜券在握,亦是暂时占据上风,末将看那些横山蛮子,伤亡亦近三成,将士犹无退兵之意,若南朝军队尽是如此,委实可惧。”
“那倒是你多虑了。”韩宝目光移至对面宋军中军所在,淡淡说道:“治军不过治心,这天底之下,不管大辽、大宋,还是党项、高丽,人心是一样的。两军对垒,处于相对弱势的一方,总是能承受更大伤亡,否则便只能怪那统军之将,治军无方。而占据优势的一方,不管将领多么能干,将士们也总是要更惜命一些。所以兵法才有所谓‘骄兵必败,哀兵必胜’之说。这亦不过是人之常情,无法算计的,上位者或许以为普通将士不过蝼蚁,哪怕与敌人同归于尽也无所谓,然对于普通将士来说,他们自己的性命总是最珍贵的,处于劣势时,可能无暇计较,或者身不由己,但自己这一方居于优势时,不论上位者如何计算,他们总不免会有意无意的有所保留。这种人心的变化,不论何时,都是不会变的。”
“那为何?”
“南朝那些横山步卒亦能承受如此伤亡,绝非因为他们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便不知珍惜生命,只不过因为他们是步军,当他们主动向骑兵冲锋,与骑兵野战之时,他们是同样将自己置于了‘哀兵’的位置。当然,这也是慕容谦治军有方……但不管慕容谦再如何有能耐,亦不可能令得横山蕃骑与横山步卒一样拼命。”
耶律乙辛隐细细咀嚼着韩宝这番话,又看看西边的战局,心中突然一阵明悟。他突然整了整衣服,朝韩宝恭恭敬敬抱拳施一礼,郑重说道:“末将今日得闻兵法之道,请晋公受末将一拜。”
韩宝诧异的看了一眼,却也坦然受了这一礼,沉默了一会,才惋惜的叹道:“将军虽有明悟,然恐怕……”
耶律乙辛隐淡然一笑,打断韩宝,笑道:“朝闻道,夕死可也。”
韩宝此前从未想过这耶律乙辛隐竟有如此气度,不由微微一怔,过了一小会,才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横山蕃骑的骑将乃是姚雄姚毅夫,此人乃是南朝将门后起之秀,闻其用将,刚猛凶悍,胆大包天,有乃父之风,当日慕容提婆便败于他手。然以今日所见,他在慕容谦麾下,恐怕学了不少在他父亲那学不到的东西。他今日虽官爵不高,然他日必成我大辽劲敌。”
“他率四千蕃骑,被萧垠二千余骑纠缠了一个时辰,却始终能不急不躁,耐心周旋;七千横山步卒近在眼前,形势岌岌可危,他却能一直忍住不冲过去……在局外观战,大概多数将领都能看出来,那七千步卒便是一个大泥潭,姚毅夫这四千蕃骑只要冲进去,便等于陷入一个泥潭中,虽然能令友军立即转危为安,他这四千骑兵,必然陷入混战当中,散乱难聚。而萧垠苦苦支撑,也便是为了这一个机会,那七千步卒乃是友军,姚毅夫除非是敌我不分的乱杀,否则一冲之下,必然泥足深陷,但萧垠却可以尾随其后,来一次完美的侧击,一锤定音。然而身在局中,纵然是明知这些结局,便换上我,若年轻二十岁,我亦不可能有如此耐性。此时早就不管不顾,杀了过去,先替友军解了眼前之厄再说,反正即便是陷入混战,兵力也仍然占优,而萧垠纵然侧击,略有防备,亦未必便能得逞……”
韩宝有些象自言自语,也有些象是对耶律乙辛隐分析,他脸色没有任何的变化,语气平淡的说着这些话,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
耶律乙辛隐不安的看着韩宝,韩宝的话思路清晰,一针见血,然而,这正是极大的反常,在平时,韩宝是不会与他们如此详细分析什么的。
这让他感到有些不习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韩宝说道:“不管怎么说,只要那些蛮子撑不住……”
但他话未说完,便韩宝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心头仿佛有一道闪电霹下,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转头,死死的盯着西边的战场。
横山蕃骑的战马……
萧垠麾下辽军的战马……
正在激战的辽宋两军将士,他们胯下的战马,在此刻,竟是如此的触目惊心。他移目四顾,这才赫然发觉,宋军的战马,一匹匹都是高大肥壮,而辽军,绝大部分的战马,比宋人的马都要瘦上一圈。
这是长期征战兼粮草不足造成的结果,按理说,包括耶律乙辛隐在内,所有的辽军将领,都早已知晓,但这个问题虽然是一个隐忧,却似乎并不是一种十分明显的严重威胁。因为一直以为,它没有真正成为一个问题。
但此刻,这个问题突然变得致命!
在冰天雪地中,先是昨日整整一天的奔跑、战斗,然后是今日一大早的雪地行军,再加上一个时辰的激烈战斗,这已经让战马开始显出疲态来。而辽军削瘦的战马,比之宋军肥壮的战马,这个问题明显更加严重。这半年多的仗打下来,韩宝麾下的这几万辽军,虽然名义上可能还有一人两马,甚至有些人还有三马,但实际上,因为粮草不足,加上战死、受伤、疾病,各种损失下来,所谓的“一人两马”,其中的一匹战马,也多半是已经被暂时当成驮马使用,如今已没有几个人还能奢侈的带着两三匹战马冲锋,在战斗中换马……即便要换马,也要先退回阵中。但宋军岂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因此,究竟是那些横山步卒先支撑不住,还是辽军的战马先支撑不住,这已成了一件谁也预料不到的事。
如此一来,形势对于辽军,可以说是变得极为不利。
萧垠部击败横山蕃军的希望早已破灭,而此刻,用萧垠部将横山蕃军一万一千余人马消耗、拖成强弩之末的希望,也同样变得遥不可及。那七千步卒倒的确已是强弩之末,但那根本无关紧要。姚雄的四千蕃骑尚还生龙活虎,反倒是萧垠部已然可能突然崩溃。
那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是绝对不能被允许发生的。
意识到这些,耶律乙辛隐便已经明白,韩宝几乎已经没有选择,他将不得不提前投入兵力,但如此一来——结果同样是绝望。若然萧垠能将横山蕃军,特别是那四千蕃骑,拖到强弩之末,那辽军便将拥有一个机会,只要韩宝能抓住那个时机,突然令耶律亨率部猛攻,宋军将立刻形成溃败之势,这种溃败一旦发生,不可避免会波及到宋军整个右翼,这种情况一旦发生,越是临时拼凑的部队越是难以收拾,哪怕其中有一些精锐的军队,也一样会被友军拖累……
然而,这一切的希望,如今皆成泡影。
宋军没有给他们任何的机会。甚至他们都没能迫使王厚、慕容谦出招。
反而,他们必须先防止萧垠的崩溃,避免顷刻之间全线溃败的结局出现。
现在,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为了胜利而战。
尽管此前他们战胜的机会也不大,但是,机会不大,与没有机会,依然是截然不同的!
耶律乙辛隐默默的转过头来,望着韩宝。
韩宝也正好转过头来,朝他微微点头,旋即坐直了身子,冷声喊道:“挥黑旗!”
顷刻之间,便听到角声大作,前军主将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跃身上马,高声大吼,麾下五千铁骑,朝着左边的战场急涌而去。
这边辽军号角未歇,对面的宋军也是鼓角长鸣,五色旗舞。先是宋军右翼中,武骑、龙卫兵分两路,气势汹汹朝着萧垠、耶律亨部扑来;紧接着,宋军左翼的云翼军也吹响了号角,数千骑兵,朝着耶律雕武部缓缓逼近。在云翼军出动的同时,宋军中军之中,也是号角齐鸣,宋军的却月车阵阵门大开,贾岩披挂上马,率领着威远军近万骑兵,自阵门鱼贯而出,朝着韩宝的中军逼来。
便连韩宝也没想到,王厚竟然会选择这个时机决战。《《shuyaya》》
最新 第三卷 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六之全)
《《shuyaya》》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六之全)
超过两万五千名骑兵,从正面宽达七里的战阵中,左中右三翼几乎同时出战,那种骇人的声势,即便是见惯大场面的大辽宫分军,也要为之震怖。数以百计的号角手在同时吹响手中的牛角,上千面各色军旗猎猎飞舞,数万匹战马同时践踏着大地,一瞬间,仿佛整个滹沱河北岸都在颤抖。
当响彻云霄的号角声响起,正在与辽军苦战的横山步卒,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仰天长啸,在那一瞬间,疲惫不堪的身体中,仿佛又注入了莫名的力量,每个人都疯狂的大吼着“大宋万岁”,挥舞着兵器,再度杀向面前的敌人。
姚雄统率的那四千横山蕃骑,也仿佛在这一刻听到了号召,所有人一齐振臂高吼:
“横山!”
“横山!”
四千名将士,反复的齐声高喊着自己家乡的名字,恶狠狠的抽打着胯下的坐骑,如狼似虎的冲向面前的纠缠已久的辽军。
在这一刻,仿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从后方插上的两支骑兵,不约而同的绕过了横山蕃骑的战场,王瞻率领的武骑军杀向了横山步卒的战场,而暂时失去主将的龙卫军,风驰电骋一般穿过两个战场,正面迎头撞上耶律亨的辽军前军。
右翼的战斗迅猛而刚硬,便如两辆高速疾驰的马车,恶狠狠的撞到一处,立时火星四溅。在左翼,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姚麟的云翼军不疾不徐的列阵缓缓前进,耶律雕武的积庆宫宫分军同样也是不急不躁的缓慢向前。两只大军各自行进了百步左右,然后又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重整队列。然后,突然之间,双方几乎同时吹响进攻的号角,一时间,只见两军边驰边射,箭如雨下。然后,在一片箭雨中,又几乎在同时,双方都怒吼着拔出了马战的各色兵器,猛烈的碰撞到一起。
宋军中军大阵所在的高地上。
骁胜军都校李浩羡慕的看着下方的战斗,一张老脸因为激动而胀得通红,他几次将目光投向王厚,却终是欲言又止。这是前所未有的骑兵会战,当两翼开战之后,整个战场宽度,绵延逾十里,即便在中军大阵所在高地上,两翼不少人马的战斗,也已不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这是何等的壮观?!
李浩戎马一生,亦是第一次见过如此规模的骑兵会战。此前,莫说见,便是听也不曾听过;莫说听,便是做梦,他亦不敢想像有这样的战斗!
是啊,哪怕早个几年,谁又敢想像,大宋朝有朝一日,竟然能调集数以万计的精锐骑兵,与契丹人一决高下?!
两翼的战斗已经令人热血沸腾,不能自已,而战场正中的情形,更让李浩激动得热泪盈眶,老泪纵横。
近万骑威远军。
近万匹枣红马!
是的,近万匹枣红马!所有威远军的将士,自都校贾岩以下,到最底层的节级士兵,每个人,都骑着同一花色的枣红马!
赤色的战旗,赤色的战袍,赤色的枣红马!
那是赤色的海洋。
即使是统领着大宋朝骑兵教导军骁胜军的李浩,也从未意识到,原来如今大宋朝的国力,已经可以达到如此程度。
他心里恨不能与姚麟、贾岩一道出战,虽然他知道这已是不可能的事——大总管王厚的身边,总不能没有一支骑兵保护。不过,即使如此,即使不能亲自出战,能亲眼目睹这场战斗,李浩也觉得自己已经死而无憾。
在李浩的身前,王厚的神色依然平静,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将冷酷的眼神投向南边河岸辽军阵中韩宝的帅旗所在,只有当他的目光掠过贾岩的威远军时,王厚的眼中,才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这算是一个小计谋。
威远军拥有两万余匹战马、数千匹驮马,所以,如果贾岩不是想特意展现出来,很少有人会注意到,每个威远军的将士,都有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在平时,他们的战马也是花色斑杂的,哪怕是刚才,在列阵对峙之时,亦是如此。
此刻,是威远军抵达河北以来,头一次展示他们的“枣红万马阵”。
这其实就是一种赤祼祼的炫耀。
丝毫的不加掩饰。
王厚仿佛能看到数里之外,在辽军的军阵中,自韩宝以下,那些辽人的震惊与畏惧!
愈是骑马的种族,愈是能明白这“枣红万马阵”的份量!
两翼的战斗如同暴风骤雨一般,左翼的云翼军兵力还要略逊于辽军,大约只能战个旗鼓相当,短时间内无法分出胜负,但在右翼,大宋军队转而占据了几乎是压倒性的优势。这种局面的转换是如此的剧烈,此前王厚与韩宝都还将右翼视为最大的破绽,但一旦辽军的进攻未能得逞,最弱点便转而可以成为最强点。
不管是因为慕容谦的调教,又或是屡经战火的洗礼,或者是因为受到横山步卒那昂扬战意的鼓舞,甚至可能仅仅只是因为这是打上风仗……不管是什么原因,连不太成器的武骑军,也显得斗志高昂。这数千骑河朔骑兵,突入横山步卒的混战战场后,立时便缓解了横山步卒的压力,转瞬之间,宋军便对那不足两千的辽骑形成围歼之势。
缺少种师中的龙卫军尽管减员严重,但种师中的受伤,似乎更加激起了这支西军精锐的复仇之火,慕容谦临时任命皇甫璋代理主将之职,事实证明慕容谦颇有识人之明,这位“龙壁营”的营将,面对着辽军最精锐的先锋军部队,竟然出人意料的也打得有声有色,虽然场面上略占下风,但皇甫璋仿佛是将“龙壁营”的韧性带给了一向以善攻著称的整只龙卫军,辽军几次楔入龙卫军的阵列,差点便将龙卫军的军阵撕破,但每一次,在最危急的关头,皇甫璋都将大阵弥缝起来,有惊无险的稳住了阵脚。
在另一处小战场,姚雄终于可以毫不掩饰的向萧垠露出他的爪牙。十八岁便随父征战,屠横山、战韦州,每战必然冲锋在前;也曾经在王厚、慕容谦麾下征战西南,每有拔寨之战,必有先登之功;转战河朔,宴城一战,以少胜多,天下震动……虽然人马久战疲惫,但是比起更加疲惫而且兵力远逊的萧垠,胜利已是唾手可得。
只等横山蕃军与武骑军合力解决自己的敌人,便可以与龙卫军合兵一处,到那时,耶律亨纵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
一旦右翼溃败,那溃败就将如瘟疫一般蔓延。
两翼战斗的细节,王厚无法掌握,也无此必要。尤其是右翼的指挥权,战斗一旦开始,他便放心的完全交给慕容谦。此刻王厚所关注的,是辽军的中军。
凭着目测,那儿还有一万六千骑以上的辽军,但简单的推算,王厚亦可以知道,此时韩宝身边的宫分军,只有三千到五千骑。
其余的都是部族属*。
韩宝打的主意,有些冒险,但王厚易地而处,大约也会与韩宝做同样的选择。
亲自坐阵,用自己的威望镇压这些容易动摇的首鼠两端之辈,稳住他们的军心,迫使他们同舟共济。
如果一万多骑部族属*果真在韩宝的控制下,为了生存而背水一战的话,那么宋军即使取胜,代价也一定异常高昂。
但是,韩宝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背后的滹沱河已经结冰,如果什么都不要的话,有契丹人在前面死战,还是有机会逃过河去的……虽然逃过河去,也只是苟延残喘,但总比马上死在此地要强吧?只要逃过眼前之劫,不管是设法逃回北方,还是干脆向大宋投诚,都还有机会。是的,哪怕是要降宋,逃到河间府去向章惇、田烈武投降,也比在这里成为俘虏要好吧?
宫分军不说,对于这些部族属*,横山步卒的决死,应该足以摧毁他们的斗志了;从右翼到整个战场的战况,亦足够令他们对胜利绝望;而威远军的“枣红万马阵”,则是一次国力的示威,这应该是他们最容易理解的语言了!
谁才是这个天下真正的强者!
王厚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蔑视。匈奴强大他们便叫匈奴,鲜卑强大他们便叫鲜卑,突厥强大他们便叫突厥,契丹强大他们便叫契丹,甚至当汉朝强大之时,他们也曾经一样争着姓刘……这些胡狄之属,他们生存的法则便是依附强者。这世界上,真正的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契丹人,又有几个?那些自称为匈奴、鲜卑、突厥、契丹人的,十之*,不过都是依附强者,连祖宗的名号都可以放弃的杂种而已。
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王厚绝对不相信,韩宝能令这些胡狄,改变他们见风使舵、朝秦暮楚的本性。
他要真能做到这个地步,那他就不是韩宝,而是韩信了。
太阳挂在西南的天空上,但冬天冷日的光芒,对由北向南进攻的宋军,并未造成任何不利的影响,只是令得正缓缓逼近辽军中军大阵的威远军,更加刺眼。
一色的枣红马,偏暗红色的战袍,还有那火红色的战旗,在韩宝的眼中,那全是不祥的鲜血凝固后的颜色。身边那些部族属*的大小头领,脸上的惊疑惧怕之色,完全不加掩饰,这让韩宝心中更加忧虑。
真正到了这一刻,韩宝发觉自己心中比预想的要平静。
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竭尽所能的做过了所有的尝试,此刻,韩宝心中,甚至没有多少苦涩的感觉。更不用提失落、绝望。
他依然从容的调动着兵马,在耶律乙辛隐的协助下,组织齐射。他冷静的下达命令,严令前排的骑兵们稳住阵脚与宋军对射。一面又安排兵马,准备从两翼包抄。
即便结果无法改变,但韩宝也绝不会放弃。
如果终究要输,那也要尽其可能,令宋军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然而,他身边并非全是值得信赖的袍泽。
当他的命令下达时,虽然那些部族属*都勉强领命行事,但拖拖拉拉的消极抗命,离开韩宝之后嘴里的抱怨,已经开始出现。每个人都用一种抱怨、提防甚至敌视的目光看着别的部族,有些目光中的意思是很明显的,为何是让我们去送死,而不是他们?有一些不那么明显,但却更加阴险叵测——这一万多人马中,也有不少过去颇有宿怨的部族。
这些蛮夷的鼠目寸光,有时候是无可救药的。
明明同在一条船上,当这条船即将沉没时,他们想的往往不是同舟共济,反而是趁机对过去的仇家落井下石。
为了镇压他们蠢蠢欲动的愚行,自耶律乙辛隐以下的辽军将领,不得不大声严厉的喝斥他们,而这换来的,却是更加怨恨的眼神。
这一切都收在韩宝的眼底,但是,即便明知是饮鸠止渴,他也别无良策。这个时候,任何言语,皆无意义,利诱威胁,反而只能招致轻视。
但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些部族属*靠不住是早已知道的事,若非如此,宋军兵力也不过只是略占上风而已,他麾下要是有三四万契丹骑兵,就王厚那点兵力,岂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追击,甚至主动进攻?
所以,事到如今,也惟有这个办法。
中军之中,他与耶律乙辛隐合计起来,还有五千宫分军,部族属*虽多,却是一盘散沙,有这五千人马押阵,足以震慑住他们,令他们暂时不敢有所异动。不过,韩宝却已经没有兵力去支持左翼的耶律亨、萧垠。调部族属*不仅成不了事,反而可能会引发祸变;若从手中仅有的五千宫分军中再抽调人马,兵马少了无济于事,兵马多了,中军便会镇压不住。
两害相权取其轻,耶律亨与萧垠只能靠自己了。而他能做的,便是在左翼战败之前,驱使这些蛮夷与宋人战斗,让他们尽可能多的流血。
因此,此刻韩宝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投到了战场的中部。
威远军采用的是一种常见的骑兵战术。
骑兵以三列冲锋!
贾岩将要冲锋的数千骑兵排成三列,率先向辽军发起了冲锋。
骑兵之间的对决,战法万变,非止一种,但若两支骑兵确定在一个固定的战场对战,尤其是眼下这种缺少回旋空间的战场,那么率先发动冲锋的一方,不免便要占到一些便宜——战马先跑起来,自然能先达到较高的速度,而这速度又会转化成冲击力,虽然这点优势远谈不上决定性的,但两军交战之时,总是能占一点便宜,便要想方设法去占这一点便宜,这不仅是因为胜势往往是由一点点的小便宜累积而成,也是因为这种小便宜,会对交战的将士,形成强烈的心理暗示,从而影响到士气。
道理是易于明白的,但无论是耶律乙辛隐还是韩宝,此时都无法令那些部族属*先于宋军发起冲锋。
“杀!”
宋军喊杀声震天响起,近万骑身着红色战袍、骑着枣红战马的骑兵,仿若在雪地上蔓延的烈火地狱,以一种令人疯狂的速度,向着背水列阵的辽军燃烧了过来。过了一小会儿,在身后数千宫分军刀箭的威胁之下,辽军中军大阵中的部族属*,才终于催动着坐骑,张弓搭箭,冲上去迎战。
“杀!”
威远军第一营都指挥使黎尧臣侧身一捞,从身旁中箭落马的挚旗手中,接过战旗,顺手递到另一名挚旗手中,霍地拔刃出鞘,高举过顶,瞠目大吼,战刀所向,雪尘飞溅,跨下战马奔驰的速度,由缓而疾,渐渐的,黎尧臣耳中所能听到的,已是一种大地摇动的轰隆声。
三列冲锋战术,伤亡最大的永远都是第一列。
而第一列,在贾岩的威远军,永远由第一营来担当。所以,在贾岩的这支威远军中,第一营通常就叫“先锋营”。
这个营中,聚集着全威远军中最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他们平时优先挑选兵甲、获得补给,战后得最大的功勋,拿最多的战利品,优先受到拔擢,受最优的抚恤。却无人敢有怨言。
西军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威远军先锋营开始冲锋之后,除非贾岩鸣金收兵,这世间便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这帮亡命徒停下来。
而黎尧臣,正是贾岩亲自简拔的,威远军中最大的亡命徒。
在他的头顶,辽军的箭雨如蝗虫一般的落下,身边也不断有袍泽中箭落马,但他心中非但没有半点的恐惧,反而感觉浑身的热血开始沸腾。这种感觉……连勾栏的女人,都不能令他如此兴奋。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灵州城下,那时候,他还不到三十岁,在刘昌祚手下,报名充当了敢死之士——那种命悬一线,提头搏功名的感觉,让他感觉浑身兴奋得颤抖,连手中的长刀,也似乎在泣鸣。
他根本不在乎那漫天落下的箭雨,在他的眼中,只有前面的辽军。
越来越接近的辽军。
“忠烈祠见!”
“忠烈祠见!”
就在与迎面而来的辽军轰然相撞的一刹那,自黎尧臣以下,数千骑的威远军将士,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纵声高呼,咆哮着杀向辽军。
战马交错而过,手中长刀挥落,砍在一名正当其冲的辽兵手臂上,巨大的冲击力附在锐利的战刀上,竟将那辽兵的右臂瞬间斫飞,带着体温的鲜血喷满黎尧臣的战袍。黎尧臣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又熟练的挥起长刀,劈向第二个敌人。当他将马刀从这个辽兵的胸膛拔出,格开来自背后的一击之时,黎尧臣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个偷袭他的辽军的慌乱。
的确是慌乱!他顺势拨转马头,目光刚一接触那辽兵的眼睛,更加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辽兵慌张的大喊一声,狠狠的一抽战马,朝着南边逃去。
黎尧臣惊讶的望着那个逃走的辽兵,忽然,嘴角流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仰首大吼。
几乎同时,黎尧臣的身后,战鼓的声音,更加响了。
辽军中军。
韩宝骑在马上,一手紧握着狼牙棒,脸色铁青的望着眼前一切。
在他面前,近万骑被赶鸭子上架的部族属*,完全可以用不堪一击来形容。宋军仅仅是一波冲锋,就彻底击垮了他们那点可怜的斗志,几乎是转眼之间,宋军就取得了明显的优势,近两万人混战在一起,但大部分的部族属*仅仅是为了保命而勉强战斗,还有不少人干脆转身逃跑。
战场之上,逃跑是一种疾速的传染病。
韩宝原本计划以部族属*在正面迎敌,待宋军兵力稍疲,他与耶律乙辛隐各率宫分军自两翼包抄。但是那些部族属*的士气,比他预想的还要低落,战局几乎是迅速的急转直下。韩宝立即就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不敢有丝毫的迟疑,只能取消原定战术,挥动旗帜,命令耶律乙辛隐率所部三千永兴宫宫分军,从右翼杀入战场。
而韩宝自己,则亲自率领仅余的两千骑宫分军,在正后方押阵,射杀一切胆敢后退的人。
一群群的部族属*胆战心寒的从战场上落荒而逃,但他们才脱离与宋军的战斗,立即被身后两千骑严阵以待的宫分军无情的射杀。跑在后面的人眼见着情势不妙,只好又硬着头皮杀回战场,与宋军厮杀。
但是,任谁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没有人愿意为了不相干的大辽战死在异国他乡。他们兵马虽多,但宋军铁蹄所向,却莫不纷纷避让,自右翼侧击的耶律乙辛隐部,虽然稍稍稳定了战局,却因为过早投入战斗,又缺乏正面友军的配合,根本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反而将自己陷入了泥潭之中。
很快,这三千人马成为宋军围歼的目标。兵马众多的部族属*,虽然惧于韩宝的余威,不敢逃跑,却各自以族落为单位聚集在一起,虽也在战场上东驰西骋,却只是远远与宋军往来放箭,偶尔刀剑相交,也是一击即走,不肯与宋军拼命。即便是一些倒霉被宋军缠上不放的族落,也毫无战斗的勇气,轻易的被宋军击溃,莫名其妙的死去。
这种情况,的确是无法解释的。
同样的是这些人,也许在别的场合,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勇气,不会逊于任何人。但是,此时,纵使是死到临头,他们也不愿意去拼死战斗。没有人愿意挡在友军的前面,每个人都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是可以逃得性命的那一个,人人都害怕成为别人的挡箭牌……
也有少数死忠于大辽的部族殊死苦战,但是,面对着身边各自心怀鬼胎的友军,他们不仅仅是独木难支,而且连一般将士的心态也受到影响。他们与得势不饶人、越打越兴奋的宋军苦苦周旋着,一面愤怒的咒骂着、诅咒着,一个个战袍几被鲜血与汗水浸透,然而,他们的处境却越来越艰难,身边不断的有袍泽战死,这让他们更加的愤怒与不甘。
站在战场之外,可以看见,两军中军交战的战场,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而耶律乙辛隐的三千宫分军,便是漩涡的中心。在这个漩涡中,双方不断的冲杀,彼此纠缠在一起,不断的有人战死,鲜血混入已被踏成泥浆的雪地里,驮着主人尸体的战马在如修罗场一般的战场上,怆然悲鸣……
在漩涡中心,辽军兵马越来越少,而赤红色的宋军,却仿佛越来越多。
此时,辽军中军大旗之下,自韩宝以下,两千骑文忠王府宫卫骑军,每个人都知道,败局已定。
他们已是这片战场上,大辽最后的生力军。
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一个人动摇。
暂时已经没有人敢从战场上逃跑,这两千契丹铁骑,大都已经下马,整齐肃穆的倚马列阵而立,许多人在默默的擦拭着自己的武器。
不知从何时起,韩宝的脸色也舒缓了许多。他一面观察着前面的战斗,突然抬起手中的狼牙棒,指向混战之中一个左突右驰,勇不可当的宋将,向左右问道:“诸公,可识得那个宋将是何人?”
他身边已经没有大将,只剩十余名偏袏将领,还有几名文忠王府宫分军骑将,这些人,没有人认得几个宋军将领。众将尽皆瞠目望着韩宝,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
韩宝扫视众人一眼,却也并无责怪之意,只是转头对身边持角的骑士说道:“吹号角罢!”
那骑士躬身领命,立刻,“呜呜——”的角声,再次在滹沱河的北岸响起,两千宫卫骑军,开始迅速的骑上战马,取出大弓,拔出长刀。
一阵凛烈的朔风刮过大地,韩宝看了众人一眼,挥起手中狼牙棒,厉声喝道:“诸公,且看韩某取宋将首级!”说罢,大吼一声,一骑当先,冲向战场。
“杀!”“嗷!”“嗷!”“嗷!”“取宋将首级!”“取宋将首级!”“杀!”
顷刻间,两千契丹铁骑吼叫着、喊杀着,紧随着韩宝,杀进战场。
紧接着,宋军中军大阵的高地上,所有各色大旗,突然一齐挥动,所有的战鼓全部被敲响。
立时,宋军右翼,慕容谦拔出佩刀,率领余下的骑兵,杀向战场;宋军中军,贾岩接过部将递来的长枪,率领直属亲兵,大吼着杀进战场;宋军中军步军却月阵,在战鼓声中,阵门全开,何畏之、和诜、褚义府诸将,纷纷自阵中杀出,在他们身后,是雄武一军与镇北军一万八千余名步军……不复列阵,漫山遍野的杀向战场。
此时,战术已经没有意义。
首先覆没的是萧垠部。
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萧垠一部,在武骑军与横山步卒的夹击之下,虽然拼死力战,但终究是寡不敌众,最终被宋军淹没。然后武骑军与横山步卒立即合兵一处,与姚雄横山蕃骑合击萧垠。可怜萧垠,在大辽也是赫赫名将,却战殁于乱军之中,杀死他的,不过是武骑军与横山步军的几个无名小卒。为了争抢萧垠的首级,十几名宋军大打出手,最终,萧垠的首级落入一个叫李威的武骑军守阙忠士之手——战后*行赏,凭此首级之功,李威竟被超擢九级,由一个不入流品的节级,一举升至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
数万宋军将士都已经意识到,他们将收获一场自大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
各种各样的得意忘形,为了争功而引发的混乱……战斗还没有结束,这样的事件,便到处发生。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这场大胜的到来。
几近彻底歼灭萧垠部后,武骑军与横山横军再次合兵,在慕容谦亲自率领下,杀向耶律享部。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与耶律享部接触,辽军的中军已经先崩溃了。
眼见着雄武一军与镇北军近两万名步军如狼似虎的杀入战场,早就没了斗志的部族属*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别说此时他们后面已经没有他们畏惧的韩宝押阵,纵使韩宝仍然在后方,他们多半也会落荒而逃。没有人知道是哪个部族最先逃跑,但溃败便如同瘟疫一般迅速的扩散开来。至少七八千骑部族属*,争先恐后的向着身后的滹沱河逃去,人马自相践踏。这些部族属*,在与宋军战斗时毫无战意,但当前面有挡着自己逃命的友军时,却顿时变得凶残悍勇,毫不犹豫的拔刃相向。
多达七八千骑的人马乱糟糟的涌到滹沱河的冰面上,还没有完全冻实的河面很快便支撑不住,河冰在众多人马混乱的踩踏下裂开,河面不断传来危险的喀嚓声,但是,一片人吼马厮的混乱中,别说根本无人注意,便是注意到了,也没人有办法。
当这些溃兵到逃到滹沱河的中央时,只听到几声沉闷的冰裂声,河面之上,一块接一块的河冰被踩沉,数以百计的溃兵,连人带马,咕隆着沉了下去。顿时,人群之中,到处都是呼喊救命声、惨叫声,还混杂着落水的辽兵在冰水中拍打挣扎的声音,数千人马互相推攘,打骂,一片混乱。
辽军中军的溃败同时向两翼蔓延,在左翼苦战的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眼见中军大败,韩宝陷入宋军的重围当之中,立即抛下所部的部族属*,率领麾下仅余的两千余宫分军,红着眼睛向中间战场杀来。
而在右翼与姚麟的云翼军陷入混战的耶律雕武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尽管面对云翼军,他的积庆宫宫分军并未露出败象,但是,一看到中军溃败,耶律雕武立即果断的丢下了他的部队与将旗,率领数百骑亲信,向着东北方向突围而去。
五六千名积庆宫宫卫骑军,许多人一开始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主将已经丢下他们逃跑,尤在奋力死战,但当这个消息很快传开之后,辽军右翼立即也崩溃了,有人直接向后方向逃跑;有忠心的将领率领着亲信拼命杀向中间,试图与韩宝会合,也有人干脆向宋军投降……
此刻,在宋军这一方,虽然早有预感,他们也一直占据着主动,并不能算毫无心理准备,但是,当这样一场大胜真的出现时,即便是姚麟这样的宿将,也激动得无法自己。眼见着辽军败局已定,姚麟一把抓住自己的副将,匆匆将指挥之权移交,然后自己率领着身边数百名亲兵、亲信,拍马一头杀向威远军的战场。
没有几个人可以拒绝封侯的诱惑。纵使是已有爵位者,也一样为之疯狂——按着大宋熙宁、绍圣间新定的法令,已经封侯者再立可封侯的大功,也可以选择推恩给自己的直系亲属。
韩宝的首级,意味着封侯与白银一万两。
至少半数以上的宋军中高级将领,此刻眼中唯一能看见的,只有韩宝的首级。
而绝大多数的宋军将士,则争先恐后的四散追杀着向着滹沱河溃逃的辽军,一个普遍的辽兵首级值一万文,生得战马一匹值三千文。面对着只想夺路逃命,完全丧失了抵抗力的辽军,这几乎已成一场盛宴狂欢。
在追杀当中,数以千计的辽军在滹沱河的冰面上,挤踏淹死,河冰之上,到处都是尸体。
战斗唯一还没有结束的地方,在战场的中央。
依然还有五六千骑的宫分军,在拼死战斗。他们四周,是数不清的宋军,有骑兵,也有步兵,密密麻麻。宋军将他们割裂开来,迫使他们分成数支部队各自为战,每一支辽军,多者不足两千,少者不过数十骑。
这是绝望的战斗。但是,这些契丹的战士,不肯选择逃命。
并非是为了所谓的“荣誉”。
这样的大败之中,他们已经没有荣誉可言。
他们战斗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个骑着黑色战马,挥舞着狼牙棒的男人,还在战场上驰骋!
此刻,韩宝的狼牙棒上,沾满了鲜血、脑浆。他这般在乱军之中,不知道反复冲荡了多少次,死在他棒下的宋军大小将领,至少也有十多个。尽管如此,依然有数不清的宋军将领,从四面八方,前赴后继的向他杀来。
混战当中,他与耶律乙辛隐、耶律亨都曾经短暂的会合,但很快又被冲散。宋军中,依然还有头脑冷静的将领存在,或许,这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战术素养,数量占据优势的宋军,有意识的将这些犹在抵抗的辽军分割,重重围困,各个击破。
深陷在宋军的兵海泥淖中,尽管不断有辽军杀进来,与韩宝会合,但每一次冲荡,都又有人战死、被分割,在韩宝的身边,追随的将士,已不足千骑。
但这千骑战士,奋起余勇,仍可以在宋军的重重包围中,所向披靡。
这个时候,韩宝也真正的将一切置之度外。
耶律乙辛隐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请他突围;耶律亨拼命杀进重围,身中十余创,浑身是血,见着他,第一句话,也是请他突围。
但韩宝都拒绝了。
尽管宋军皆欲取他首级而甘心,但如果只是率数十骑亲信突围保命,仍然是很大机会的。只是,败军辱国,他有何面目回去见他的皇帝?!有何面目回去见战死在滹沱河的数万契丹战士的家人?!
三军将士,皆可突围,为大辽多保存一个人材,便是一个。
为了令耶律乙辛隐保住性命,韩宝便在乱军之中、战马之上,扯了一块白布,蘸着鲜血,匆匆写了一封只有几行字的遗表,令耶律乙辛隐带回大辽,代呈大辽皇帝。耶律乙辛隐这才含泪答应突围,此刻他已经看不见耶律乙辛隐的身影,大约已经溃围而去。这让他心中安慰几分。
他也知道耶律雕武已经丢下军队,突围逃走。对此韩宝并无责怪之意。当年汉高祖刘邦,也曾经抛下军队仓皇逃命,历史上的名君名将,也常有遭逢挫折之时,单骑逃命,乃是常见之事。或者,正因为他们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他们最后才能成就一番霸业。同是抛下军队逃命,也是有区别的。于有些人,是怯懦、无能,但于另一些人,却是明悉利害、隐忍果断。耶律雕武并非怯懦无能之徒,他能够如此果决的丢下军队逃命,反而令韩宝相信,若他与耶律乙辛隐能逃得性命,回到大辽,他们都会是大辽的未来。
但是,韩宝自己,却已不愿意做那样的选择。
他心中已做决定——
此处,便是他最后的战场。
他听到了战场上宋军铺天盖地的喊叫声,知道了自己的首级值价几何。
想取韩某之首级,那就看看是谁有这个本事罢!
“大辽!”
抱着决死之意的韩宝,高喊着,再一次举起狼牙棒,杀向挡在他前面的宋军。
“大辽!”
在韩宝的身后,那不足千骑的骑士,一齐拔刃高呼。他们兵马虽少,又身处重重包围之中,谁都知道他们几无任何胜利的可能,但这简单的两个字,从他们的口中喊出,仍然有一种令三军夺气的悲壮,在这一片战场上,竟然短暂的压倒了宋军的气势。
紧随着他们的呼吼声,四周仍在战斗着的数支宫分军,亦一齐高喊:“大辽!”
“大辽!”
“大辽!”
简单的两个字,转瞬之间,传遍了仍在战斗的宫卫骑军之中,激起了他们心中无限的斗志。
方圆十里的战场上,出现两副截然不同的画面。
一边是胆战心惊肝胆俱碎的溃兵,为了逃命而自相践踏、互相残杀,无数的尸体,在宽达七八里的战场上,由从滹沱河的北岸,一直铺到河面,令人触目惊心。这根本已不是战斗,而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大部分的辽军都不是由宋军杀死,数以千计的辽军掉进河冰裂开的滹沱河中,被冰水淹死,只有极少数的辽军侥幸逃过河去,落荒而逃。宋军甚至并不过河追赶,他们只是将失魂落魄胆战心惊的辽军赶到滹沱河上,然后便用弓弩、霹雳投弹杀伤辽军,加剧他们的混乱……
在这样混乱的状况下,绝大部分的辽军,根本无法平安渡过滹沱河。此时,即便宋军想要过河追赶,也是极为危险,但在一片混乱之中,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去思考这些,为了逃命,不少辽军甚至扔掉手中的武器、脱掉盔甲,以为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渡过冰面。至于过了河以后该如何是好,这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去想。
另一边,却是数千勇士最后的一往无前。
他们展露出来的决死之志,令占据优势的宋军,也一时为之气短。
面对韩宝的冲荡,连姚麟都不敢正面撄其锋,当他看着韩宝率兵向自己冲来之时,这位西军名宿,竟然本能般的避开了。直到韩宝闯了过去,姚麟才反应过来,老脸一红,有点恼羞成怒的率兵紧追不舍。
韩宝最后爆发出来的这股威势,令宋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贾岩不断的用旗帜调动部下来阻截,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威远军中不少声名素著的勇将,竟因此接连陨落。
第二营的营将战死……
紧接着,第三营一个营副都指挥使、一个护营虞侯也相继战死……
这样的损失,令贾岩脸色发青。
没有几个人敢硬挡在韩宝的前面,却没有几个人甘心看着韩宝死在别人手中。包括姚麟、姚雄叔侄,唐康、刘延庆、田宗铠、仁多观明诸将,以及何畏之、和诜、王瞻……数不清的宋军将领,聚集在韩宝的周围,觊觎着那封侯的不世之功。但这些人,有些已经人疲马乏,有些势单力孤,无部属相助,都不敢轻易上前邀战。更多的将领,则是不免于心中暗生怯意——胜利就在眼前时,即使是再不怕死的人,也不免于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更何况,每一个参加了这场会战的将领,都心知肚明:只要他们能活过这场战争,即使没有韩宝的首级,他们的前途也将一片光明。
他们紧紧跟在韩宝左近,都怀着同样的心思——耐心等待韩宝力衰气竭的那一刻。
这是迟早的事,纵然韩宝再怎么厉害,他的战马也有疲惫不堪一战之时。
即便连贾岩也打着同样的主意,旁边这么多人虎视眈眈,他却只令第二营、三营围堵,坚持不肯调动麾下最精锐的第一营,而是令黎尧臣加紧围歼其余被分割开的辽军。
似乎无人敢当韩宝锋芒。
真正拨刃见红的血战,发生在其余的数支辽军那儿。
而其中最激烈的战斗,竟与威远军无关。而是龙卫军与耶律亨部的血拼。
谁也不知道皇甫璋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在中间这一片战场,除了雄武一军与镇北军有一部分步军留了下来协助威远军作战外,其余杀进这片战场的宋军,目标几乎都是韩宝,对于另外几支辽军,除非恰巧碰上,没有人会去和他们拼命。他们大都认为那是威远军的本份。然而皇甫璋却是个另类。当他率数千龙卫军追着耶律亨杀过来时,每个人都认为他也是来抢韩宝首级的。但谁也没有想到,皇甫璋的目标竟然是耶律亨部。
耶律亨没有听从韩宝的命令突围,他与麾下的彰愍宫宫卫骑军,对韩宝忠心耿耿,尽管韩宝已萌殉死之志,他却仍然屡次三番想要再次杀到韩宝身边,拼了一条命护着韩宝杀出一条生路。然而,他怎么也摆脱不了皇甫璋纠缠。
此时的战场上,宋军中,绝没有第二支如皇甫璋的龙卫军一样疯狂的部队。他们仿佛完全不知道他们正占据着巨大的优势,根本不需要如此拼命。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疯狂的攻击着耶律亨的彰愍宫。
而耶律亨统率着韩宝麾下最精锐的彰愍宫宫卫骑军,在这种绝境之中爆发出来的战斗力,也令人胆寒。
这两支人马的战斗,实是地动山摇,令人望之色变。这两支骑兵拼杀之处,没有人胆敢接近,生怕不一小心就被交战的双方给碾碎。
这是一场只有龙卫军的将士才能理解的战斗。耶律亨在之前的战斗中,打得他们无还手之力,旁人或会称赞皇甫璋指挥有方,却不知这于龙卫军实乃奇耻大辱,惟有亲自击败耶律亨才能雪耻。在种师中的龙卫军,即使是皇甫璋这样以韧性著称的将领,也奉行着这样的信念:任何防守皆为未来之反击,龙卫军进攻天下第一,世间绝不容许存在比龙卫军更加锐利的矛。他们尤其无法容忍曾经打得他们没有还手之力的耶律亨部,最后被威远军击败。西军云翼、龙卫、威远三支马军,素来都自认惟有自己才是西军中最精锐的骑军。单单这个面子,也是龙卫军无论如何都丢不起的。
因此,若他们想要雪耻的话,这是惟一的机会。一旦耶律亨被威远军击败,他们就永无报仇的机会了。
尽管贾岩与威远军诸将一点也不清楚皇甫璋与龙卫军诸将脑子里的想法,甚至还有人对龙卫军多管闲事颇为不满,但他们还是很好的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们果断的将耶律亨部让给了皇甫璋,集中兵力,一股股的歼灭其余几支各自为战的辽军。此刻,宋军之中,没有人比威远军诸将更有危机感,他们人人皆知此时非与龙卫军争斗之时,况且龙卫军抢去的耶律亨,原本也是龙卫军的对手。对他们来说,群雄虎视,力保韩宝的首级落入自己手中,才是最重要之事。而若要万无一失,自然要尽可能快的歼灭其余的辽军,如此威远军才有绝对的优势——不止是对韩宝,也是针对众多想要争夺韩宝首级的友军。
但事情并没有按照贾岩与威远军诸将所设想的方向发展。
韩宝一眼就能看透宋军的疲敌之计,而宋军诸将,心中亦各有算盘。
几次冲荡,眼见着宋军一直避免正面接战,韩宝立即便明白了宋军的打算,他在心中冷笑一声,挥棒将一个躲闪不及的宋军打下马去,突然连声高呼:“南朝无人乎?可有宋将敢与韩某一战?!”“南朝无人乎?可有宋将敢与韩某一战?!”
他声如洪钟,在战场之上接连大喊,周边半里的宋军,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种赤裸裸的挑衅,顿时令宋军诸将尽皆变色。即便明知他这是激将之计,但是,正自觉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宋军诸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甘愿受此羞辱。
贾岩与威远军诸将正暗暗叫苦,姚雄已最先按捺不住,大吼回骂:“老贼欲速死么?!还敢大言!”提枪纵马,率领麾下人马,朝着韩宝杀了过去。
顿时,便如捅了马蜂窝一般,宋军诸将都知道姚雄素有勇武之名,他带过来的人马,又是除威远军外最多的,全都生怕被姚雄抢了大功,悔之无及,再也不敢留力,一齐呐喊着杀上前去。便连贾岩也不敢再多想,大旗一挥,率领一众参军、亲兵,一齐杀了过去。
这正韩宝所期待的。
他已怀殉死之志,更不指望有奇迹发生,只想在临死之前,轰轰烈烈的战斗一场。眼见着各路宋军自四面八方冲来,韩宝不仅毫无惧色,反而仰天长啸,高举大棒,大吼着催马迎战。
冲在最前面的是横山蕃骑的两员骑将。二人立功心切,拖着大刀朝韩宝冲去,刚到韩宝跟前,便听韩宝突然一声大吼,驱马疾冲,手中的狼牙棒朝其中一人狠狠砸去,那宋将被他吼声吓得一惊,待回过神来,只见一根狼牙棒带着刺骨的寒风朝面门砸来,慌忙举刀招架,但长刀刚一碰到韩宝的狼牙棒,便被砸飞了去。他不料韩宝激战许久,还有这么大力气,不由大惊失色,见狼牙棒砸飞长刀后,来势不减,慌忙一个后仰,使了个铁板桥的功夫,堪堪避开这一棒,但惊魂未定之际,刚想起身,便觉胸口被重物击中,整个人竟从马上被击飞了出去——原来却是韩宝身后一名亲兵用狼牙棒给补了一下。
韩宝这一棒击出,虽然并未击中那员宋将,却是头都不回,又一棒,砸向另一名宋将,那宋将完全被韩宝的威势吓傻了,竟然呆立在那儿,眼睁睁看着狼牙棒砸向自己的脑袋,连都躲闪都不会。亏得此时从他身后又冲出两骑宋将来,两杆长枪递出,一枪刺向韩宝的面部,一枪却刺向韩宝的坐骑,皆是攻其必救,迫得韩宝收棒招架,几名横山蕃骑才慌忙冲过来,将他拉了回去。
韩宝冷哼一声,身后早有几名宫分军涌出,护在他身前,与那两名宋将厮杀在一处。这两名宋将,正是田宗铠与仁多观明,二人早经一番苦战,这时虽休息了一阵,气力也没有完全恢复,出奇不意的击退韩宝之后,便觉胳膊酸痛,二人也不敢恋战,虚晃一枪,将几名杀过来的宫分军让给身后的几名威远军,退入人群之中。
而韩宝也不与宋军缠斗,击毙一名宋将后,眼见前面宋军势厚,突然拨转马头,向着另一个方向杀去。那个方向却是王瞻的武骑军与数百骑威远军为主,冷不丁辽军变向杀来,立时阻挡不住,顷刻之间便被韩宝杀出一条血路来,武骑、威远之中,又各有几名宋将,被韩宝打得脑浆迸裂。
不过数合之间,宋军便接连损兵折将。围攻韩宝的宋军中,多的是宋军一时名将,一个个气得脸色发青。一时间,在韩宝的身后、两侧,一拨拨的宋军呼喊着紧追不舍,前方更有不知道多少的宋军,从各个方向杀来,试图阻截他。但这一战,韩宝的目的,不过是要在千军万马之中,杀个痛快,并无固定的冲杀方向,因此只要发觉前方阻挡的宋军变得难以对付,他便立即改变方向,并准确的找到另一个薄弱点突破……而宋军兵马虽多,却缺乏默契,互相之间,更不免于勾心斗角,各怀争功的心思,竟被韩宝这不足千骑的人马,在重重围追堵截中,荡进荡出,所向披靡。
倘若只看这不足千骑辽军的战斗,没有人敢相信,这是一场宋军大胜的会战。
刀剑相交,箭矢如蝗,千军万马之中,纵马驰骋,快意纵横,无人敢当一棒之威。但战至酣时,韩宝却突然仰天发出一声长叹,老泪盈眶。
身经大小百余战,一剑曾当百万师。
但那又能如何?
败军辱国,他韩宝,终是大辽的罪人。
他眺目四顾,日落斗兵稀,战场之上,其余诸支被分割的辽军,已经渐渐被宋军歼灭,好几处地方,只余一两骑浑身是血的血人,犹在大呼酣斗。他四处寻找,也找不到耶律亨的身影,又是几次冲荡,他才在一个宋将的马上,看到耶律亨的人头——他满脸是血,双目圆睁,似乎在告诉每一个人,心中的不甘。
韩宝心中一阵绞痛。
他别过头去,不记得多少次的冲荡,他的身后,追随他的将士,也愈来愈少。他这一支人马,虽然勇不可当,但宋军却是人多势众。每一次的冲荡战斗,令宋军损伤惨重,但一样也会有许多的大辽将士战死,此刻,整个战场上,犹在战斗的大辽将士,已然不足三百骑。
一切都将结束了。
“大辽!”
韩宝再次挥起狼牙棒,杀向前面的宋军。
“大辽!”
他的身后,不足三百骑的将士,也一齐高呼着,催马杀向宋军。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冲锋。
宋军中军所在高地上,王厚静静的望着下面的战场,从容平静的外表之下,难掩心中的志得意满。大局已定!这样一场大胜,封万户侯、拜枢密副使,自不在话下,更加重要的是,这场胜利,足以让他超过他的父亲王韶,甚至跻身于曹彬、狄青诸前辈之前,成为大宋诸朝战功首屈一指的名将。他心中反复的响起李白咏谢安的名句:“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在这一刻,王厚仿佛看见了谢安听到淝水大捷的捷报时,口里说着“小儿辈遂已破贼”,但心中实已激动得连屐齿折断都没有发觉的情形。今日,王厚终于明白了谢安当日的心情。《《shuya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