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水下
“皇姐现在要跟朕论说这些吗?”晋楚清梧微微低头,“父亲母亲亡故,是皇姐带朕一路逃难,护着朕的命。有了皇姐,才有朕的今天。”
“朕从前将皇姐视作天穹,你是朕唯一的依靠。在朕心中,没有人能比得上皇姐。”
“可是皇姐,在你心中,最重要的是朕吗?”
“我……”
晋楚栖梧张口,晋楚清梧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在皇姐心中到底是谁排在第一位,朕在十一岁那年已经知道了。朕当日苦苦哀求,皇姐却连头都没有回。”
“皇姐跟朕说过,只要朕需要,皇姐会一直站在朕的身后。可若是安将军站在朕的对立面呢?皇姐还会如此选择吗?”
闻言,晋楚栖梧瞪大了双眼。
“……原来在陛下心中……你觉得我和和他一起来反你?”
“你和我是血脉至亲。”这样的话,晋楚栖梧从前觉得说出口便带着一股矫情。可是如今,却反复重述:“我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晋楚清梧不语,沉默。他没有躲避晋楚栖梧的目光,但也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出现任何涟漪。
许久之后,晋楚栖梧退回桌案旁。
“皇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缓缓抬头:“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醉……”
“不要用那些蒙骗别人的理由来搪塞我!”晋楚栖梧斥道:“你当我是三岁稚童吗?”
醉酒不慎跌落池中,溺水而亡。
她这个弟弟,大楚如今的皇帝陛下。连替自己的行为找一个遮掩的借口,都找的如此不用心。
溺水?当初遇到刺杀,在河中闭息将近一刻钟都不曾有事的人,他居然告诉她是溺水而亡?
至于醉酒……
安大将军武艺不济,每征战皆以谋取胜。随时保持清醒,是他第一次出征时便养成的习惯。以至于就算离开了战场,他也从来不会贪杯。
再高兴的事都不会让他因酒而失去清醒,即使求得心上人为妻的那次,也未见他超过第三杯。
晋楚清梧默了默,然后道:“朕让韵韵传话,说皇姐要见他。引他入宫,然后将其带到了偏殿。”
晋楚清梧没有注意到晋楚栖梧的反应,接着说道:“朕让韵韵给他送了一杯酒水,殿内提前埋伏了五十名武士。”
“五十名武士死五人,伤十人。再加上一包迷药,换来了安大将军一条命。”
“四肢筋脉被挑,最后血枯而亡。”
“为什么是韵韵?”晋楚栖梧猛地扑上前,死死抓住帝王明黄的龙袍前襟,“为什么是韵韵去传话?为什么是她?”
初雪之前,韵韵言家中有事,向她告了假。后来一连多日没有回来,她只当是其家中事务尚未理完,并不曾放在心上。
再后来……她一直没有回来,她却再没有心思去追究了。
此时算起来,韵韵告假离开栖梧宫那日,正好是初雪前的第七日。
一个念头在晋楚栖梧心中呼之欲出,若是时光倒回两月之前,她会如获新生、喜不自胜。
可是如今,她不敢去挑开。她想死死地按住它,她不要那是真的。
“朕和安将军生有隔阂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晋楚清梧一番话,却轻而易举地将她全部的努力击碎,“若不是借着皇姐的名义,他怎么可能会在轻易来到宫中,并且还是进到后宫?”
“韵韵呢?韵韵在哪儿,我要见她!”晋楚栖梧放开手中的衣裳,手足无措地想外冲去。
晋楚清梧拦住她:“皇姐,她已经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晋楚栖梧回身,双目猩红,低吼,“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说不在就不在了?”
“为什么要让韵韵过去见他?”心中的答案已经被挑破,她却仍要问个究竟,“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我从未说过要见他,从未说过!”
“若非皇姐一连五年拒而不见,安将军也不会一见到韵韵便立即放下所有防备,跟着她进到内宫。”
“啪!”
一掌落下,晋楚清梧满脸的不可置信。他身居高位多年,没有任何人敢在他面前有丝毫放肆,晋楚栖梧也不会。
而在这之前,她只会疼他爱他,连恶语相向都没有过。
“为了那个人,皇姐如今已经对朕出手了。”晋楚清梧压下本能爆发而出的怒气,格外平静地看向晋楚栖梧。
“不是他,是为了我自己。”晋楚栖梧看着眼前不能再熟悉的面庞,一股陌生感油然而生,“我谁也不为,只为我自己。”
她冷笑:“我手把手教你算计人心,没想到最后吃苦果的却是我自己。晋楚清梧,你可真是个好学生,好皇帝!”
她忽然想失去思考的能力,却发现分析事情的思维比任何时候都要敏捷。然后便是每想一下,便痛彻心扉。
……
“皇姐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晋楚清梧顿了顿,开口说道:“若是没有……”
“当日择选驸马的宴会之上,”她缓缓开口道:“他为何会忽然求娶温氏女?”
“因为在宴会开始之前,朕跟他说了一些话。”晋楚清梧回答的利落,“明确告诉他,他不能成为皇姐的驸马。”
“因为你的一句话?”
“自然不会这么容易。”晋楚清梧道:“朕还给他看了一样东西。”
……
当日。
“安将军可想清楚了?”尚且是少年的晋楚清梧容貌还没有成年男子的锐利,但那一双眼睛,却是久居上位者才能有的。
“将军若是答应,这一纸文书便是废纸。若是不应……”
“将军还记得这人吗?就是当年向父皇求娶皇姐的那位。不过当年只是他父亲觊觎大楚土地肥沃、物资充盈,蓄意挑起两国战争继而侵占我朝土地。那一仗,还是将军领兵去打的呢。”
“可是如今他登上了皇位,但朝中内乱难平。亲自发国书求娶皇姐,是‘诚意’之举。”
“她可是你姐姐!”安晏怒而上前,用手肘将晋楚清梧抵在了柱子上。
“咳咳……”少年承受不住忽然而至的冲击力,但是咳了两声之后,语气重归平静,“朕自然知道,不用将军来提醒。”
“也正是因为如此,朕才敢和将军单独站在这里。”他道:“朕是阿姐的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朕敢断定,安将军不会杀了朕。”
“你不能断定。”安晏忽然加力,“所有意图伤她的人,都必须死。”
“可我若死了,阿姐该有多伤心?”晋楚清梧开始喘不上气,“安……将军,想过……吗?”
即将窒息的前一刻,一口空气灌入胸中。少年帝王扶着身后的柱子,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
“安将军杀人无数,唯有皇姐能让他忌惮如斯。”晋楚清梧接着道:“可是人心易变,他的这份忌惮能保持多久,谁都不能保证。”
“五年可以,或许十年也可以。但是再然后呢?再然后是他忌惮皇姐,还是皇姐忌惮朕?”
“先发制人,这也是当日皇姐亲自教给朕的。”
“我累了。”亲耳听到所有真相之后,晋楚栖梧反倒平静下来,“陛下先离开吧。”
“皇姐。”离开之前,晋楚清梧最后说道:“人要向前看,而不该陷于过往。皇姐原本就打算与他死生不复相见不是吗?”
“中间的这五年没有他,皇姐不也过得十分自如吗?”
“是啊。”晋楚栖梧再次看向他:“多谢陛下劝导。”
“不过有句话要向陛下说明,从始至终,陛下都是我的忌惮。就算他没有死,就算像陛下说的那样你们站在了对立面,我也不会为了他反你。”
“就像这样,就算知道是你杀了他,我也不会对你如何。这一点,陛下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
晋楚清梧几乎落荒而逃。
……
血枯而亡……鲜血不断从体内流出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恍惚间,晋楚栖梧时隔多年又看到了那人。
他穿着绛紫衣袍站在池边,衣上有星星点点的黑色的花。
他仍旧是少年时的模样,第一次,在生辰宴上她见到他时的模样。明明是个清俊的少年郎,脸却美得让女子嫉妒。
他站在池边轻笑,压过傲雪凌霜的寒梅,灿然。瞬间冰雪消融,一颗细石掉入春水,微波漾漾。
他看着晋楚栖梧,说:“对不起。”
她道:“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不告而别,离我而去;我原谅你总是默然,不表心意;我原谅你让我多走了许多路,多受了许多苦。
我原谅你,你能原谅我吗?
第一百零六章 原谅
“皇姐现在要跟朕论说这些吗?”晋楚清梧微微低头,“父亲母亲亡故,是皇姐带朕一路逃难,护着朕的命。有了皇姐,才有朕的今天。”
“朕从前将皇姐视作天穹,你是朕唯一的依靠。在朕心中,没有人能比得上皇姐。”
“可是皇姐,在你心中,最重要的是朕吗?”
“我……”
晋楚栖梧张口,晋楚清梧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在皇姐心中到底是谁排在第一位,朕在十一岁那年已经知道了。朕当日苦苦哀求,皇姐却连头都没有回。”
“皇姐跟朕说过,只要朕需要,皇姐会一直站在朕的身后。可若是安将军站在朕的对立面呢?皇姐还会如此选择吗?”
闻言,晋楚栖梧瞪大了双眼。
“……原来在陛下心中……你觉得我和和他一起来反你?”
“你和我是血脉至亲。”这样的话,晋楚栖梧从前觉得说出口便带着一股矫情。可是如今,却反复重述:“我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晋楚清梧不语,沉默。他没有躲避晋楚栖梧的目光,但也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出现任何涟漪。
许久之后,晋楚栖梧退回桌案旁。
“皇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缓缓抬头:“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醉……”
“不要用那些蒙骗别人的理由来搪塞我!”晋楚栖梧斥道:“你当我是三岁稚童吗?”
醉酒不慎跌落池中,溺水而亡。
她这个弟弟,大楚如今的皇帝陛下。连替自己的行为找一个遮掩的借口,都找的如此不用心。
溺水?当初遇到刺杀,在河中闭息将近一刻钟都不曾有事的人,他居然告诉她是溺水而亡?
至于醉酒……
安大将军武艺不济,每征战皆以谋取胜。随时保持清醒,是他第一次出征时便养成的习惯。以至于就算离开了战场,他也从来不会贪杯。
再高兴的事都不会让他因酒而失去清醒,即使求得心上人为妻的那次,也未见他超过第三杯。
晋楚清梧默了默,然后道:“朕让韵韵传话,说皇姐要见他。引他入宫,然后将其带到了偏殿。”
晋楚清梧没有注意到晋楚栖梧的反应,接着说道:“朕让韵韵给他送了一杯酒水,殿内提前埋伏了五十名武士。”
“五十名武士死五人,伤十人。再加上一包迷药,换来了安大将军一条命。”
“四肢筋脉被挑,最后血枯而亡。”
“为什么是韵韵?”晋楚栖梧猛地扑上前,死死抓住帝王明黄的龙袍前襟,“为什么是韵韵去传话?为什么是她?”
初雪之前,韵韵言家中有事,向她告了假。后来一连多日没有回来,她只当是其家中事务尚未理完,并不曾放在心上。
再后来……她一直没有回来,她却再没有心思去追究了。
此时算起来,韵韵告假离开栖梧宫那日,正好是初雪前的第七日。
一个念头在晋楚栖梧心中呼之欲出,若是时光倒回两月之前,她会如获新生、喜不自胜。
可是如今,她不敢去挑开。她想死死地按住它,她不要那是真的。
“朕和安将军生有隔阂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晋楚清梧一番话,却轻而易举地将她全部的努力击碎,“若不是借着皇姐的名义,他怎么可能会在轻易来到宫中,并且还是进到后宫?”
“韵韵呢?韵韵在哪儿,我要见她!”晋楚栖梧放开手中的衣裳,手足无措地想外冲去。
晋楚清梧拦住她:“皇姐,她已经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晋楚栖梧回身,双目猩红,低吼,“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说不在就不在了?”
“为什么要让韵韵过去见他?”心中的答案已经被挑破,她却仍要问个究竟,“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我从未说过要见他,从未说过!”
“若非皇姐一连五年拒而不见,安将军也不会一见到韵韵便立即放下所有防备,跟着她进到内宫。”
“啪!”
一掌落下,晋楚清梧满脸的不可置信。他身居高位多年,没有任何人敢在他面前有丝毫放肆,晋楚栖梧也不会。
而在这之前,她只会疼他爱他,连恶语相向都没有过。
“为了那个人,皇姐如今已经对朕出手了。”晋楚清梧压下本能爆发而出的怒气,格外平静地看向晋楚栖梧。
“不是他,是为了我自己。”晋楚栖梧看着眼前不能再熟悉的面庞,一股陌生感油然而生,“我谁也不为,只为我自己。”
她冷笑:“我手把手教你算计人心,没想到最后吃苦果的却是我自己。晋楚清梧,你可真是个好学生,好皇帝!”
她忽然想失去思考的能力,却发现分析事情的思维比任何时候都要敏捷。然后便是每想一下,便痛彻心扉。
……
“皇姐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晋楚清梧顿了顿,开口说道:“若是没有……”
“当日择选驸马的宴会之上,”她缓缓开口道:“他为何会忽然求娶温氏女?”
“因为在宴会开始之前,朕跟他说了一些话。”晋楚清梧回答的利落,“明确告诉他,他不能成为皇姐的驸马。”
“因为你的一句话?”
“自然不会这么容易。”晋楚清梧道:“朕还给他看了一样东西。”
……
当日。
“安将军可想清楚了?”尚且是少年的晋楚清梧容貌还没有成年男子的锐利,但那一双眼睛,却是久居上位者才能有的。
“将军若是答应,这一纸文书便是废纸。若是不应……”
“将军还记得这人吗?就是当年向父皇求娶皇姐的那位。不过当年只是他父亲觊觎大楚土地肥沃、物资充盈,蓄意挑起两国战争继而侵占我朝土地。那一仗,还是将军领兵去打的呢。”
“可是如今他登上了皇位,但朝中内乱难平。亲自发国书求娶皇姐,是‘诚意’之举。”
“她可是你姐姐!”安晏怒而上前,用手肘将晋楚清梧抵在了柱子上。
“咳咳……”少年承受不住忽然而至的冲击力,但是咳了两声之后,语气重归平静,“朕自然知道,不用将军来提醒。”
“也正是因为如此,朕才敢和将军单独站在这里。”他道:“朕是阿姐的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朕敢断定,安将军不会杀了朕。”
“你不能断定。”安晏忽然加力,“所有意图伤她的人,都必须死。”
“可我若死了,阿姐该有多伤心?”晋楚清梧开始喘不上气,“安……将军,想过……吗?”
即将窒息的前一刻,一口空气灌入胸中。少年帝王扶着身后的柱子,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
“安将军杀人无数,唯有皇姐能让他忌惮如斯。”晋楚清梧接着道:“可是人心易变,他的这份忌惮能保持多久,谁都不能保证。”
“五年可以,或许十年也可以。但是再然后呢?再然后是他忌惮皇姐,还是皇姐忌惮朕?”
“先发制人,这也是当日皇姐亲自教给朕的。”
“我累了。”亲耳听到所有真相之后,晋楚栖梧反倒平静下来,“陛下先离开吧。”
“皇姐。”离开之前,晋楚清梧最后说道:“人要向前看,而不该陷于过往。皇姐原本就打算与他死生不复相见不是吗?”
“中间的这五年没有他,皇姐不也过得十分自如吗?”
“是啊。”晋楚栖梧再次看向他:“多谢陛下劝导。”
“不过有句话要向陛下说明,从始至终,陛下都是我的忌惮。就算他没有死,就算像陛下说的那样你们站在了对立面,我也不会为了他反你。”
“就像这样,就算知道是你杀了他,我也不会对你如何。这一点,陛下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
晋楚清梧几乎落荒而逃。
……
血枯而亡……鲜血不断从体内流出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恍惚间,晋楚栖梧时隔多年又看到了那人。
他穿着绛紫衣袍站在池边,衣上有星星点点的黑色的花。
他仍旧是少年时的模样,第一次,在生辰宴上她见到他时的模样。明明是个清俊的少年郎,脸却美得让女子嫉妒。
他站在池边轻笑,压过傲雪凌霜的寒梅,灿然。瞬间冰雪消融,一颗细石掉入春水,微波漾漾。
他看着晋楚栖梧,说:“对不起。”
她道:“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不告而别,离我而去;我原谅你总是默然,不表心意;我原谅你让我多走了许多路,多受了许多苦。
我原谅你,你能原谅我吗?
第一百零七章 反悔
“阿芫,不要!”陵游亲眼看着鲜血从晋楚栖梧的手腕汩汩流出,看着她整个人如花朵一般迅速枯萎,直至失去所有声息。
他拼命得想要上前阻止,却发现自己和她像是被搁在了两个空间。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触摸不到,接近不了。
同一时间,另一个冷静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自我安抚——这不过是琉珖设下的幻境,一切都是假的。阿芫不会有事,她不会有事。
可是看着眼前的场景,再多的安抚和理智都是徒劳。
陵游目眦欲裂。
下一瞬,眼前以及周遭的一切忽然开始消逝,除了他以外的一切人事物在一瞬间尽数化作泡影。
再然后,他回到了华胥国的那处山林中。此处的景象和他入幻境前没有分毫差别,燃尽的火堆仍静静处于原处。
而他,已经在幻境中过了二十余年。
“痛彻心扉的感觉如何?”琉珖的身影随之显现,迈着悠闲的步伐朝着陵游走过来,慨叹道:“我是第一次从一个五族之外又连妖魔都算不上的生灵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情绪,也可是说是痛苦。”
“现在可体会到了,你千辛万苦修来的灵智和情欲,带给你的就是这些。”她走到陵游面前,站定,“如何,可还觉得七情六欲是个好东西?”
“阿芫在哪儿?”陵游全然不理她的话,反应过来之后只问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琉珖闻言一笑,从手中抛出一物又接住,是那颗缘何摘回来的果子。
“你都不回答我的话话,我为何要回答你的?”她道:“一切事情都有准则,是我先发问的,自然应当先听到回答。”
陵游的面色着实算不上好看,他垂眸抿唇,片刻之后回答道:“不悔。”
“不悔?”琉珖重复一遍,然后反问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
陵游不置可否,看向她再次发问:“阿芫在哪儿?”
“她呀,”琉珖把玩着手中的果子:“她已经成了我华胥一族的子民了。”
“既如此,自然是在这国中,和我的子民一起生活。”
“你言而无信!”陵游大惊,且大怒。
“言而无信?你指的是什么?”对方却一脸无辜,“哦,是说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可是你怎么就没想想,这也是我们赌约中的一部分?”
“先前约定好的是闯过你布下的幻境。”陵游冷声道。
“是吗?”琉珖闻言,出现恍然大悟的神色。但随即又反口道:“我有说过我是个重信之人吗?”
陵游猛地冲上前,却在还未接近对方之前,她的身影已经消散。
“你现在可是修为全失,就别妄图以卵击石了。我可以告诉你,她人就在这国中,是我数十万子民中的一个。但是能不能找得到,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我们的赌约还算数,若是后悔了,可随时喊我出来。我将修为还你,你把记忆给我。然后带着那只小妖,离开我华胥国。”
……
从幻境中出来了,陵游却还是安晏。灵力皆无,连下山都只能靠一双腿。
从山林中走出来用了将近一日的时间,走到山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而华胥国子民严格遵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所以此时四周万籁俱寂,和他们刚到这里的情形格外相像。
陵游走在房舍和房舍之间的石板路上,已变成普通身躯,却仿佛不知疲累。
天色将晞未晞的时候,前方出现一女子,二人相对而行,很快走近。
女子提着一个篮子,饭菜的香气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格外明显。
“这位公子。”二人即将错肩而过之时,女子忽然出声道:“可要用些饭食?我看你形容疲累,不如停下来歇息片刻,用些食物才更好上路。”
“我没有银钱。”陵游脚步不停。
“银钱?”女子仿佛听到了什么新奇又好笑的事情,跟上来笑着道:“那是什么?你若是需要饭食,我给你便是,为何要‘银钱’?”
陵游不语,继续前行。
女子却也继续跟着,过了片刻又问道:“公子当真不要吃些东西吗?像你这样不吃不喝地走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该倒下了。”
“你是在找什么东西,还是在找什么人?”她道:“就算万分紧急,你若是自己先倒下了,这事情也是没人帮你去办的。”
陵游停下脚步:“你要什么?”
“什么?”女子不解。
“我身无长物,并没有什么可以和你交换饭菜。”陵游道。
“不是已经说过了,公子若是需要,我给你便是。”女子笑起来,将手中的篮子递向陵游。
“……多谢。”陵游思考片刻,终于伸手。但并未把篮子整个接过来,而是掀开上面的布,从中选了两张面饼。然后转身,继续前行。
被留在原处的女子面露懊恼,轻轻呼出一口气之后,重整旗鼓再次跟上。
“只是两张饼,公子能吃饱吗?”女子道:“我这里还有许多饭菜,公子不如停下来用完再上路?”
“不必。”陵游连转头的动作都没有,反倒是加快了脚步。
可奇怪的是,身旁的女子看似身形娇小玲珑,却能毫不费力地一直跟着他。
她不再问话,陵游也不会主动开口。二人就这么一直走着,听过十几遍钟声之后,华胥国的一天过去。此时,陵游再次返回了山脚下。
他打算沿着山峦前行,这样在失了灵力之后,还可以用山间野物饱腹。
那名女子,自然仍旧跟着。
……
陵游生了火,背靠着树干坐下,拿出在林间寻得的野果一口一口地咬。
“公子不给我一些来果腹吗?”女子问道:“我之前可是主动将饭菜给你了。”
陵游拿起两个果子,朝她递过去。
女子过来接,却不知为何忽然站不稳,整个人朝他倒了下来……
“多谢公子。”陵游伸手挡住她一条手臂,女子却顺势靠了过来,“要不是公子出手相救,我定是要摔在……”
“离我远一些。”女子话未说完,陵游便大力将手抽出来,同时冷声道。
“公子为何如此不解风情?”女子说着,继续靠近,“是我的容貌对公子没有任何吸引力吗?”
“公子再好好看看……”
“止步。”一节枯枝抵在了她的脖颈处。那枯枝虽不若刀剑锋利,但她再靠近半分,它必定能毫不费力地钻进她的肌肤刺出一道血线。
第一百零八章 女子
这名女子的容貌,任谁看上去都不会说出一个不好。
陵游做了二十多年的安晏,自然了解了普通人族对于美与丑的评判,对于所见到的面庞不再只是将其当作分辨不同人的符号。
而他所熟悉的这些人,在所谓美与丑的区分中,无一不是属于前者,并且还是前者中的佼佼者。
和眼前这女子相比,螺音会稍显清冷,半夏则过于艳丽。摇情容貌气质无不温柔,可站在这人身旁又会显得弱势而很容易被后者掩盖光芒。
至于芫芜……
陵游确实如这女子所言,仔细盯着她的的脸端详了许久。缘由便是,这张脸和芫芜有着七分的相似。
而剩下那三分,不论是谁来评论二人的长相,都会认为剩下的那三分是这女子弥补了芫芜面庞之上的不足。
长了这样一副面容,这女子才会有问出之前那句话的底气。不论是于情还是于理,她的长相对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陵游,一定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公子,我的面容你可还满意?”女子烟波微动,透着两分笑意、三分得意和五分挑逗。
可是,她猜错了。
“你若不怕死,大可继续上前。”枯枝在女子莹白的肌肤上刺出了一滴鲜红。
琉珖所设的幻境,同样教会了陵游判别这女子想要干什么。
这人的容貌的确世所罕见、不可方物,配得上所有赞美之词。
但他是陵游,不是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生灵。于他而言,见到的第一张面庞是不可超越更不能被替代的存在。
“不管你是何物,速速离开!”陵游收回目光,沉声道。
可是这女子却不以为意,伸手去推身前的枯枝:“公子别不承认,你应当没有见过比我更美的容颜。”
“生灵皆有七情六欲,欲念乃是自然,何须刻意压制?”
女子不知何来的力气,轻松推开了陵游前刺的枯枝。一个错步,便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缩到最短——她贴到了陵游身上。
“滚开!”陵游大怒,向着女子出手。
但是一掌打出,却被后者轻松化解。
他继续出击,一边试图摆脱女子。但是两人你来我往过了数十招,到最后还是紧紧贴在一起,看上去暧昧不清。
“你到底是谁?”一经交手,陵游便知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
这名忽然出现的女子,绝对不是普通人。
“公子一边向我询问,却还要一边对着我出手。”女子道:“我自顾不暇的时候,是没有时间给你答复的。”
她本以为这样说会让陵游停手,却没想到换来的是对方愈发凌厉的攻击。
……
二人赤手空拳打了半夜,到最后,终究是女子先没了耐心。用了灵力,将对方完全压制不得动弹。
“你果真不是普通人。”陵游被灵力缚住,浑身上下能动的只剩脖子以上。
而那名女子,则仍旧贴着他站立。
“不是普通人又怎样?你不也一样?”女子闻言反唇道。
“你是琉珖派来的?”
“琉珖是谁?我不认识。”女子矢口否认。
“那你为何要跟着我?”
“想跟着,自然就跟着了。”女子笑道:“公子长了这么一张脸,却总是绷着,不觉得有些可惜吗?多笑一笑,这世间哪还有能压过你的颜色?”
她话一出口,陵游便变了脸色:“你到底是谁?”
“公子觉得我像谁?”女子不答反问道。
怎料陵游沉默片刻,再次没了声音。
不知第几次强行压下心中不耐,女子笑着,垫脚凑近陵游的面庞。
“你做什么?”后者一惊,即可将脸扭向另一侧。
“你说我要做什么?”红唇轻启,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陵游的下颌,“公子难道不懂吗?”
“你明知道这样是没用的。”陵游不动如山。
“可是公子似乎不这么认为。”女子道:“否则,为何要避开我呢?”
“公子难道是怕了?”她的声音混着灵力,却并非带上了攻击性,而是充满了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和引导,“是怕我,还是怕你自己?”
“并非害怕。”陵游有了回应,女子的唇瓣在触碰到他的脖颈之前停下。
“那是为何?”她问道。
“不喜。”淡淡的声音传来,让女子的面容开始破裂,“排斥,厌恶……”
“还要让我再说下去吗?”
陵游用两句话,成功让二人的身体分离,胜过了一连大半夜的打斗。
……
“你的目的是什么?”他主动问道。
“呆子,石头,冥顽不灵!”女子显然被他的话挑起了怒气,再难见之前的温和。
她挥袖,解开了对陵游的束缚。却也在同一时间在周遭设下结界,然后隐匿了身形:“既然如此,你就在此处呆着吧,我看你能坚持到何时。”
……
女子离去之后,陵游立即大步前行。走出几丈远后,被无形的屏障挡住。
“琉珖!”侧身撞击被反弹回来之后,他大声喊道:“你出来!”
但是回应他的,却是不断靠近的窸窣声——一条隐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正在不断向此处靠近,不消片刻,便让陵游看清了它的身形。
那是一条身长超过一丈的大蛇,身体粗圆如柱。
而前方这层从里面怎么也撞不破的结界,却对它没有丝毫影响。
看到陵游之后,大蛇的速度慢了下来。它先是头部进入了结界观望了须臾,后面的身子才缓慢被拖进来。
与此同时,陵游无声后退,回到了原本所在的位置。从地上踢起一根燃着的木棍,接住之后挡在身前。
大蛇见状,立即停止前行,此时他的尾巴刚刚进到结界中。
可是它停下了,另外的声音又传过来。陵游转身向四周看去,一开始并不能看清所来何物,但是很快,那些东西便同大蛇一样来到了近旁。
陵游很难不怀疑先到的这条蛇是一家之长,而随后过来的已经一眼数不清数量的这些,则是它的儿孙。
……
陵游将手中的棍棒插进体型最大的那条蛇的眼睛,身体被他剧烈的动作摇晃在地。随即滚向一旁,堪堪躲过它巨尾横扫过来的一击。
但是却没能逃过另一条不起眼的小蛇,翻滚途中被它一口咬住了手臂。
他在结界边沿停下身形的同时将小蛇扯开丢向一旁,面向发狂之后再次袭来的大蛇。
蛇打七寸,他预判着这条庞然大物的“七寸”在哪儿。然后在它冲过来的瞬间翻身而起,握着从地上随手抓来的枯枝,在落身的同时用尽全力插进它的身躯……
大蛇倒下,剩下的追随者纷纷逃离。
陵游亦随之脱力,扶着树干才能勉强稳住。他背靠在树上,解开手腕处的绑带将衣袖上翻。
方才那处被蛇咬过的地方留下两个小小的血洞,血洞周遭一片乌黑。并且还有向外蔓延的趋势。
……
意识逐渐远离的时候,陵游看见逃离不久的蛇群,重新返回……
第一百零九章 夫君
“醒了?”晨光射进陵游的眼帘,同一时间一个女声传入耳中。
“你是谁?”这名女子背对着他负手站立,陵游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身形,却难辨面貌。
女子没有答话,缓缓转过身来。
“阿芫?”他大喜,连忙从地上起身,“阿芫!”
被他涌入怀中之后,芫芜面露笑意。柔声道:“你可还好?”
但是话音未落,却又被陵游一把推开。
“怎么了?”芫芜笑意止住,换上满脸疑惑。
“你是谁?”陵游的面色迅速冷下来。
“我是芫芜啊。”芫芜欲再上前,“陵游,你不认得我了吗?”
陵游却后退两步,隔开二人的距离:“你不是她,她在哪儿?”
“我就是芫芜啊,陵游,你在说什么?”须臾的怔愣过后,芫芜接着道:“你怎么了?”
“你再好好看看。”她上前去拉陵游的手,但被后者一把甩开。
“你到底是谁?阿芫在哪儿?”
芫芜险些被他甩翻在地,稳住身形之后看过来,面上仍旧挂着笑意:“你怎么就如此确定我不是芫芜?”
陵游不语。
“芫芜”则站在原地未见动作,面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换。细观之下,像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看到一株花或是一棵树生发的过程。
陵游虽然面无表情,心中却在暗暗惊讶。
生命以灵为本,灵力可化万物。只要一个人的修为足够高深,所擅长的领域便会突破界限。剑术、咒术、阵法……皆可凭借强大的灵力支撑而发挥出巨大的力量。
其中自然也包括幻术。
但是能够达到这个程度的,三界之内恐怕也屈指可数。少到他可以坚信不会在此处遇见。
那么眼前这人能够有这样的本事,则必定是后一种可能——她天生擅长幻术,并且专门钻研此道。
陵游观看了眼前这人面貌变化的整个过程,其实也只不过是眨眼之间。她从芫芜变成了另一个女子。
这名女子长相中规中矩,既不出彩也没有甚多缺陷,给人的观感便是芸芸众生中不会给人留下印象的那种。
而现实也是如此,陵游看着眼前的人,像是隔着一层薄雾。面对面明明能够看清对方的长相,但是视线离开她的脸须臾之后,脑海中便再难记起她的面容。
“琉珖。”
“琉珖是谁?”女子却反问道。
“阿芫在哪儿?”陵游直接忽视对方的回答。
“阿芫?”女子道:“我方才不是让你见了吗?是你自己将她推开的。”
“哎哎哎……”见陵游面色阴沉,女子连忙道:“有话好好说,怎么这么着急生气呢?”
“你想见她是吗?我给你见就好了。”她话落抬起手臂,下一瞬陵游忽然发觉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然后,他置身于繁华的街道之上,目之所及是华胥国并不能见到的景象。
街道、马车、茶楼、酒肆、过往行人、叫喊的摊贩……完全是一幅尘世之象。
一名过路的小童跑过来,不经意间撞倒了陵游身上。
他俯身去问询,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却在看到小童面容的瞬间卡在喉头。
“缘何?”陵游双手扶住小童的肩膀,“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儿鲁莽冲撞了公子,”此时另一双手过来将小童抱了过去,“还望公子见谅。”
陵游从恍惚中醒来,缘何的身形若是按照人族的标准来算,已经是个十一二岁的男童。而眼前这小童虽然长着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身量却只有五六岁大小。
想来,又是琉珖的幻术。
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视线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小童移动。后者从父亲怀中出去,扑进了母亲怀中。
然后,陵游定住了。
这名抱着小童正在安抚的女子,长了一张和芫芜一模一样的脸!
骤然生出的狂喜在瞬间砸下,让人险些喘不过气来。
夫妻二人抱着小童离开了,陵游明知那不是芫芜,却忍不住跟上前去。
行走途中,由于匆忙撞上了一人。他一边致歉一边想要继续前行,却在看清面前这人的容貌之后再次顿住脚步——又一个“芫芜”!
接着陵游环顾四周,每一个从他身旁经过的女子,不论老幼、高矮、胖瘦,全部长了同一张脸!
如同冬日里一同冰水兜头浇下,彻骨之寒遍及全身。
“琉珖!”十指泛白,骨节微微作响,陵游低着头,面容被阴影遮住一半。
“你不是能辨别真假吗?”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那就好好辨上一辨吧。”
“这次不骗你了,你要找的人就在此处。”
“我如何信你?”极力压制之下,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对方似乎是轻笑了一声,然后道:“不信我,你还能如何?”
“你无可奈何,只能信我。”
……
陵游当真感觉到了芫芜的存在,她就在此处,并且近在咫尺。
他看着无数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往来于城池和郊野之间。
来到此处第三日的时候,无意间在垂下来的发丝中,发现了丝丝缕缕的白。
在此间游荡三日,却像是已经过了普通人的三十年——他变成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面上满布斑点纹路,头发花白,身躯开始佝偻。
纵然心中清楚这只不过是琉珖布下的幻境,他却猛然收回身,不再去看水中的影子。
……
第五日的时候,则是须发皆白、腰背再难直立。即使拄着从山间捡来的木棍,也只能蹒跚前行。
他双目早已浑浊,有时连前方的路都看不清,只能凭着感觉前行。
芫芜就在周围,入幻境以来没有哪一刻比此时的感觉更加强烈。
陵游强撑着疲惫往前走,从清晨走到日暮。
太阳再次落下的前一刻,终于看到了想要见到的人,看着她不断走近。
……
但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侧还有有一名男子。那人绛紫衣衫,玉冠束发,一只手臂背在身后,另一只则被她拥在怀中。
二人相携而行,相视而笑。男子抬手抚向女子的鬓边,替她将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就这样,两人从他身旁走过。
“阿芫!”苍老的声音出口,老者跌倒在地。
前行的两人停下脚步转身回看,见状上前搀扶。
“老伯,您没事吧?”晋楚栖梧看着面前的老者眼中出现泪光,以为是他伤到了何处,“您伤到了哪里,要不要我们送您去医馆?”
“你……”陵游开口之后又止住,缓缓转向一旁的男子:“他是谁?”
晋楚栖梧被他问得一愣,随即笑着解释道:“他呀,他叫安晏,是我的夫君。”
……
第一百一十章 百日
大昭三十年,大楚长公主晋楚栖梧薨。帝大恸,罢朝三日,举国哀悼一年。
……
晋楚栖梧来到了一片山林之中,一名身着紫衣的貌美女子悄然现身。
“你是谁?”晋楚栖梧问道:“我为何会在此处?”
“先别管我是谁。”紫衣女子道:“我知道你叫晋楚栖梧,你心中带着极大的哀怨和难以抚平的遗憾,所以才会来到此处。”
晋楚栖梧不语,眼中连最本能地防备都不曾出现。心死之人,一切都不那么在意了,遑论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知道你的遗憾是什么,也知道你此时最想要的是什么。”紫衣女子接着道:“而且,能帮你抚平遗憾。”
晋楚栖梧缓缓抬起头,眸中的光亮有重现的趋势。
“你说什么?”她问道。
“我说,我可以替你抚平遗憾。”紫衣女子耐心回答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可以立即给你。”
“安晏。”她微微凑近,盯着晋楚栖梧的眼睛,看着它们一瞬间从死寂到粲然,“他是你的遗憾,是吗?”
“你到底是谁?”
“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这并不重要。”紫衣女子道:“不过也不是不能透露,毕竟你之后也会变成我的子民。”
“我叫琉珖。”她说道。
两人面对着面,她能捕捉到晋楚栖梧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化。
“此话何意?”晋楚栖梧发问道。
“不论人、事还是物,这世上的一切都讲究一个公平,或者说等价交换。”琉珖回答道:“我帮你带来你最想见的人,帮你抚平遗憾。而你,自然也要拿出一些东西和我交。如此,方才公平。”
闻言,晋楚栖梧却是一笑。不知是自嘲,还是在笑对面的人自不量力:“我最想见的人……他已经不在了,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你能让他重新站在我面前,替我抚平遗憾?”
“若我真的有这个本事呢?”琉珖话落,向一旁挥手。
“……安晏?”晋楚栖梧瞪大了双眼,向着那人扑过去,“安晏!”
但是在她到达之前,那人却又忽然消失。她亲眼看着,看着他在她面前消失……
“安晏,安晏,安晏……”晋楚栖梧瞬间崩溃,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你在哪儿?你为什么要走?我……我还有……许多话,没……没有跟你说,你回来,你回来啊!啊……”
“现在可相信了?”琉珖走至她身前。
晋楚栖梧抬起头一把拽住她的衣摆:“让他回来,让他回来……”
“让他回来好不好?”她用着当年乞讨都不曾出现过的祈求的语气,“求你,求你……”
“你不必如此。”琉珖俯身,将她扶起来,“我已经说过了,只要你愿意拿我想要的东西交换,我自会替你抚平所有遗憾。”
“我愿意,我愿意。”琉珖话音未落,晋楚栖梧便抢着回答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你全部拿去。”
“我要你的七情六欲,要你成为我的子民。”
“给你,全部给你。”晋楚栖梧根本没有思考琉珖说的是什么,因为不论是什么,她都愿意拿出来交换。
“很好。”琉珖柔声道:“但是还有一个条件。你先听我说完,再考虑要不要答应。”
“我虽然能将他带到你面前,但是却要有一个期限。”
晋楚栖梧点头的动作顿住:“什么期限。”
“他存在的期限。”琉珖回答道:“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道,是绝不会改变的规则。谁都不能违反,也无力违反。”
“而安晏已经死了,我确实有能力让他重新回到你身边,却没有能力左右天道的运转。”
“期限是多久?”晋楚栖梧问道。
“一百日。”琉珖道:“百日过后,他就会消失。”
“而届时你则需要回到此处,将你的七情六欲交给我,成为我华胥国的子民。这便是我们的交易,可听清楚了?”
“所以……你根本不能让他重新回来。”晋楚栖梧松开了抓着流光衣袖的手。
“可是我能让你再见到他,让你说出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琉珖道:“同样,也能让他说出尚未来得及对你说出的话。”
“我说过了,这是一个交换。要不要做,由你来决定。”
晋楚栖梧开始沉默,琉珖也不急,静静等着她的答复。
而前者并没有沉默许久,很快便给出了琉珖想要的答复。
“我愿意。”晋楚栖梧看向她,道:“我愿意。”
“那好。”琉珖一笑,“做好准备,去见你最想见的人吧。”
……
晋楚栖梧重新见到了安晏,他穿着绛紫的衣袍,衣上有星星点点的黑色的花。
这一次,他没有站在楚京宫墙之内的水池边,而是等候在一座小院的院门前。
小院群山环抱,周围是大片大片的翠绿的树木。还有流水潺潺、鸟鸣嘤嘤,有的嫩草刚刚抽芽,有的却已经能没过马蹄。
他就站在院门前,不再穿甲佩刀,而是做回了书生文人,一只手臂背在身后,看着她露出温和的笑意。
“公主。”他喊道。
晋楚栖梧从入定中醒来,疾奔向前,扑进他张开的怀抱中。
没有大声嚎啕,而是将脸埋在了他颈间,小声地哭泣,小声地倾诉。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流不完的泪。
可她也不过一直在重复同一个词汇——安晏,安晏……
……
他们有了新的家,在新家中成亲。
嫁衣是他买来了布料,她亲手缝制而成。
“公主居然还会做这些?”他看着她的的动作调侃,语气中不乏惊讶。
“等你来娶我之前,自然要先将自己的嫁衣缝好。”晋楚栖梧点到即止。
他们之间有诸多错过,有想要说与对方的说不完的话。同时也有按下不提的过往,那些没有必要再被提及的过往。
……
“曾闻你一首《楚京赋》名满天下,不如作首催妆诗来听听。”安晏替掀开晋楚栖梧的盖头之前,听她说道。
……
他们居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日出而作却不会日落而息。
白日里一起游走于山间,背着药筐,或是装偶然遇见的药草,或是装打来的野物。然后每隔几日去一趟集市,用药草还有野物的皮毛置换银两,再用银两购得所需物品。
入夜之后则秉烛夜谈,讲一些民间的奇闻趣事。或听他抚琴弄箫,然后困意袭来,相拥而眠。
……
二人谁也不提百日之期,甚至曾有段时间将其遗忘。
可是遗忘并不代表着它就会消失,日升月落,转瞬即逝。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措
老者看着那相依相携的二人背对着他走远,停在原地不知所措。
前方有一处拐角,两个连在一起的身影即将转过拐角的瞬间,老者忽然抬步上前。
可是他刚有动作,身体却再一次不受控制。
然后,便再次回到了那片山林。
“看见了吗?”琉珖现身,“你非她不可,而她似乎并非如此。”
“那人是谁?”陵游还是腰背佝偻的老者,想要冲上前去质问却险些摔倒在地,“他为何会在阿芫身边,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不会痛苦吗?不会后悔吗?也没有替自己不值?”琉珖不理他的问话,继续道:“你为了她修为尽失,九死一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你能从千万张一模一样的脸中辨认出哪个是她哪个不是她。”
“可是她呢,一个幻象足矣。”她走近两步,声音萦绕在陵游耳畔,“她将那个幻象当成了你,而真正的你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却因为带着这样一张苍老的脸,她连正眼看你一眼都不曾。”
“一切都讲求公平,你付出的何止是修为和性命,本该也换来同等价值的东西。可是没有,你在替她而活,她却并没有。”
“所以这一切,值得吗?”
陵游缓缓抬头,苍老而浑浊的双眼和琉珖对视:“……她在哪儿?”
琉珖心中一滞,面上却不显半分:“你还要找她?”
“是。”
……
她撇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放心,你马上就能如愿。”
……
百日之期已到,安晏离开了。
晨光透过窗子射进房内,晋楚栖梧睁开双眸,从榻上坐起。穿上鞋履走入院中,望着晨光下的一场幻梦。
“期限已到,你该回来了。”
声音落下,她回到了那片山林中。
紫衣女子的身侧多了一名老者,佝偻着腰背、拄着拐杖,盯着她看。
晋楚栖梧恍然,原来是几日前曾经遇到的那位老伯。
那里的人,也会出现在此处吗?
那究竟何处为幻梦,何时为醒来?
她有些迷惘,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承诺的已经做到,现在该你了。”琉珖走到她身边。
“好。”晋楚栖梧应声,“拿去吧。”
“阿芫,不可以!”老者忽然很激动,因为太过着急而摔倒在地上,“不能答应她,不要答应她!”
晋楚栖梧并未上前,看了一眼之后便再次面向琉珖:“拿走吧。”
“阿芫,不行,不能给她!”老者挣扎着想要起身而不得,便直接四肢并用向前爬行。
“阿芫,不能答应她,不能答应她啊……”
晋楚栖梧闭上了双眼,琉珖将手放在她的额头。然后淡淡的光芒开始出现,不断从她体内被抽出。
“停下,停下……”
满是斑点的手即将抓住琉珖的衣摆,而她只是轻轻挥手,便将其隔开——她在自己和晋楚栖梧周遭设下了一道屏障,任老者如何捶打呼喊,里面的二人都不会感知到。
越来越多额光芒被抽出来,晋楚栖梧眉宇之间的郁色却在缓缓散去,趋于平缓。仿佛正从苦痛和挣扎中解脱,释怀。
“阿芫,停下,停下!”本就苍老的声音开始嘶哑,拳头在无形的屏障上撞破血肉。。
陵游被没有边界的恐惧席卷——阿芫会忘了他,此后他们之间将再无瓜葛。
“停下,停下……”
“阿芫!”胸腔钝痛,鲜血自口中喷洒而出。竟然越过了结界,落在了紫色的裙摆上。
结界被人破开了!
一道剑光斩向琉珖,迫使她不得不停下动作,晋楚栖梧被一人揽入怀中。
来人白衣胜雪,黑发如瀑,清雅出尘,不染世俗。
“来者何人?”琉珖怒目,斥道。
三尺青锋回到手中,那人道:“卫落。”
“阿芫,醒醒。”她看向怀中女子,将一缕灵力注入其体内,同时温声道:“阿芫,醒醒。”
“你是她什么人?”流光见状,询问道。
卫落不理她,专心呼喊:“阿芫,醒醒。阿芫……”
在他的呼喊声中,晋楚栖梧缓缓睁开眼眸。她的反应回答了琉珖的话:“……师父?”
……
芫芜一阵迷茫,不知身处何地,更不知发生了何事。唯一知道的,是一睁眼便看到了卫落关切的面容。
“师父。”她问道:“怎么了?”
“无事,为师来接你回家。”卫落道。
芫芜闻言点头,继而看见了对面的紫衣女子,以及一位趴在地上的老者。
“跟为师回家吧。”卫落抚了抚她的头。
“好。”芫芜应声,又问道:“师父,他们是谁?发生了何事?”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名老者吸引过去,因为对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不相干的人。”卫落回答道:“不必挂心,跟为师回去吧。”
芫芜本想上前搀扶,却在听到未落的话后停下即将迈出的脚步。她收回目光,看向他,点头道:“好。”
从卫落现身开始,陵游便再无声息。
他匍匐在地,看着芫芜转身,然后和白色的身影一同消失。
浑浊的双眼一片寂寥无物,仿佛久未落雨的干涸大地。
他静静地定在那里,像一尊匍匐在地的雕像。身体趴地,脖颈直立,望向远方。
“是不是想要她转身看你一眼?”琉珖踱步来到近前,轻叹了一口气,“可惜没有,一眼都没有。”
可能是脖颈支持不住了,陵游缓缓垂下了头。
“她心中最重要的人不是你,而是卫落,是她的师父。她拼尽全力修炼,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渡界成神,去神界和卫落团聚。”
“如今卫落来了,一句话便唤回了她的记忆。”
“而你此时在她心中,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你是她不相干的人……”
陵游无言。
“痛苦吗?”琉珖蹲下身,“我能感觉到你的心在痛,这份痛已经超过了它的承受能力。”
“这是记忆在作祟,是情欲在作祟。没有了它们任何一个,你的痛苦就会立即消失。”
“所以,我来帮你解除痛苦吧。”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描述的魔力,让任何人都不能拒绝的力量,“我替你取走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你就能立即远离痛苦。”
“这些本不该你来承受,只要你点头,就能立即摆脱它们。”
“只要你轻轻点一下头……”
一滴泪终于落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出境
陵游有了动作,也有了回应:“不要……我不要。”
他艰难地从地上起身,泥土陷进指甲,气喘吁吁。
“……”得到答案之后,琉珖顿住。
看着他从地上爬起的动作,再次开口:“为什么要拒绝?留着它们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痛苦,为什么要留下?”
陵游不理。
“你的修为呢,不要了吗?”她追问道。
“不要了……”
他捡起了被丢在一旁的木棍,支撑愈发残弱的躯体。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为什么要在苦痛和欢愉中选择前者?”琉珖的声音不再带有魅惑和引导,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急切。
但是,却没有得到答案。
又一口鲜血从口中溢出,陵游刚刚站起的身体再次倒了下去……
……
清晨,一片山林中。地上的火堆刚刚燃尽,微风吹过,些微灰烬被卷起。
紫衣女子静立,对面三人两大一小,女子盘腿打坐,年长的男子用同样的姿势坐在她身边。十一二岁的漂亮小童则背靠着树,微微歪头,正在酣睡。
而那一男一女虽双目紧闭,却皆泪流满面。
“姐姐,”缘何首先转醒,伸手揉了揉眼,看着琉珖道:“你怎么站在那里?”
“你醒了,小家伙。”后者温声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缘何看向尚在打坐的芫芜和陵游,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正想说话,却见陵游忽然睁开了双眼。那眼中顷刻间涌出的悲戚,冻住了缘何所有的话语和动作。
“陵游哥哥……”他试着开口,“你怎么了?”
后者却来不及回应他,立即向另一侧转头。看到芫芜的瞬间,那将缘何吓住的气息才开始消散。
然后在缘何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见他纵身飞起,攻向琉珖。
二人打作一团,让什么都不知道的缘何看得目瞪口呆。
他连忙起身跑到芫芜身边,既想立刻将她唤醒又怕扰了她的修炼。左右为难之下却只能半蹲半跪在她身边,视线在她和另一边对战的两人之间来回转换。
……
不久之后,芫芜也醒了。
“阿姐,阿姐。”缘何见她睁开双眼,立即道:“阿姐,陵游哥哥和人打起来了,你快看看。”
芫芜看向他,却是一脸茫然:“……你是谁?”
话一出口,缘何愣住:“……阿姐,你怎么了?我是缘何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快看看,陵游哥哥和那个紫衣姐姐忽然打起来了。”
芫芜脑中一片空白,顺着缘何的动作看过去,果见一男一女打得难解难分。
在她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时候,被放置在身旁的上邪已经自动出鞘,袭向琉珖。
……
“你醒了?”芫芜加入战局,换得陵游面上喜色。
后者将上邪握在了手中,却没有做出回应。因为她脑海中仍旧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而决定加入战局,一方面是因为上邪的指引,另一方面则似乎是出于本能。
从幻境中彻底出来,陵游的修为也尽数归来。他招招狠厉,每一击都想要置对手于死地。
“你若是再不控制,身上的禁制很快就会被冲破。”陵游似乎要同归于尽的打法,让琉珖不得不全力应对。
再则她因为之前施用幻术颇费灵力心神,但陵游却仿佛愈战愈勇,有着消耗不尽力量。
“你身上既然被下了禁制,想必是在躲避什么人。”她继续劝说:“为了一时的怒气将它破坏掉,岂不得不偿失?”
她的在声音混入了灵力,能起到惑人心神的作用。可是就和之前在幻境中一样,这种力量在陵游身上起不到丝毫效果。
“那她的记忆呢,你也不要了吗?”琉珖躲过陵游一掌,又迎来上邪。
话落之后,陵游的攻势明显减缓。
“交出来。”他额间一抹模糊的黑印若隐若现。
“你们不停手,要我如何拿出来?”琉珖脚尖点地,飞身跃到战圈之外。
芫芜欲追上前去,被陵游拦住:“阿芫,先停下。”
芫芜没有回应,默默地将上邪收入鞘中。
“还回来。”陵游看向琉珖道。
后者走过来,在芫芜面前站定。将手伸向她的额头,芫芜却本能地后退。
“别怕。”陵游扶住她的手臂,温声道:“她要把你的记忆还给你。”
琉珖在一旁静静地等着,见芫芜和陵游对视一眼之后看向她,方再次抬手。
淡淡地光芒自她指尖流出,呈现出五光十色。
……
“好了。”结束之后,琉珖把手收回来。
陵游看向芫芜,却见她眉头紧皱,面色痛苦。
“她怎么了?”
“别急。”琉珖深怕他一言不合再次动手,立即解释道:“这么多的记忆一下子注入,她也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稍后便好,不会有大碍的。”
“阿姐怎么了?”陵游扶着芫芜坐下调息,缘何凑了过来,看向他,“陵游哥哥,她没事吧?”
“自然不会有事。”琉珖回答道:“小家伙儿,不必担心。”
她语气神态皆温和,谁料却接到了缘何的怒目而视:“你是坏人,罔我还把你当成好人,骗子!”
琉珖愣了愣,随即解释道:“小家伙儿,我不是坏人。”
“就是!”缘何怒道:“你伤害我阿姐,就是坏人!”
“小家伙儿,我真的不是坏人。”琉珖极为认真地同缘何分辩,“你阿姐她没事。”
“可是……”
“闭嘴。”陵游皱眉,缘何欲再还口,闻言乖乖将嘴巴闭上。
然后蹲在芫芜另一侧,不再去管琉珖。
……
打坐调息期间,又有泪水从芫芜的眼中溢出来。缘何见状欲开口询问,却在看到陵游的神态后将满腹疑问打结放好。伸手替芫芜拭去了脸上的泪水,然后静静在一边坐好,等着阿姐转醒。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芫芜终于睁开了双眼。
“阿芫,”陵游问得小心翼翼,“你醒了?”
一双眼眸,却像承载了数个浮生。
芫芜看着陵游笑,笑出了泪水。
她伸手拥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对不起。”
第一百一十三章 空中
“你那是什么眼神?”忽然接到芫芜转过来的视线,琉珖反应极为迅速,“先说好啊,我今天不想再打架了。有话好好说,但是不能动手。”
“可是一开始是谁先不好好说的?”芫芜握紧了上邪。
“我没有恶意,真的没有恶意。”琉珖解释道。
芫芜嗤笑一声,意思很是明了。
“要怎么说你们才能相信我?”琉珖又看向陵游:“我真的没有恶意,是你们主动到这里来的,又不是我强迫你们过来的。”
“这么说,反倒是我们的错了?”
“也不算错。”见回话的还是芫芜,她又将视线转回来,“可是这是这里的规矩,在华胥国中生活的子民,都要将七情六欲交给我。”
“这是什么古怪规矩,谁定下的?”闻言,芫芜皱起眉头,“况且我们不过是途经此处,谁说要长久留在这里了?你若是不欢迎,直接赶人即可。”
“我不是把记忆还给你了嘛?”她眸色纯净,神态无尘,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懵懂无邪的少女,哪里还有之前施展幻术时的模样?跟最初端庄清冷的模样也大相径庭。
“我要因此感谢你吗?”芫芜反问。
“这……这倒也不用。”琉珖略有些不好意思,见芫芜没有了动手的意思,随即又道:“我有个疑问,你能替我解答吗?”
她问的时陵游。
但是自芫芜醒来,这人就像是哑巴了一样。虽说之前也不见得多爱说话,但也没有如此沉默,一言不发。
“我们和你很熟吗?”芫芜错步,挡在了陵游身前。
“那熟悉之后就能回答我了吗?”怎料对方的反应或者说思考方式如此不走寻常路,“那你们来说,怎么我们才能算是熟人?”
“骗子,我们跟你才不是熟人。”被忽略在一旁的缘何开口道。
“缘何。”见他又要和人吵起来的态势,芫芜以眼神制止。
然后又看向琉珖:“我们不过是途经此处,并未怀有任何恶意,为什么要这么做?”
琉珖反应片刻,才明白对方说的是她要夺取其七情六欲的事:“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这是这里的规矩。只要在华胥国生存的人,都要将七情六欲交给我。”
“这么长时间不止你一人自海外而来,皆是如此。”
“谁定的规矩?”
“我。”
“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不是权利,这是我的职责。”琉珖回答道:“守护这片国土的安稳,让华胥一族不断延续下去,是我的职责。”
“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幻术大成,窥人内心是能力,也是天赋。
芫芜不语,她接着道:“我已经回答你这么多问题了,现在该你们来回答我了吧……不好!”
芫芜正欲开口,却见对方神色骤变。紧接着,身影便消失在三人面前。
她和陵游对视一眼,随即带着缘何一同也隐了身形。
……
三人远远地跟在琉珖后面,看着她来到整片国土最中心的上空。然后,便没了踪迹。
三人于下方现身,仰头看向上方。仔细盯了片刻,在一片虚无的半空中捕捉到丝丝缕缕地光芒。光芒呈现各种颜色,七彩有之,黑白亦有之。
“那里有蹊跷?”芫芜看向陵游。
“应当是设了结界。”后者回答道。
“在半空中设结界?”芫芜十分不解,但是想起琉珖种种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和想法,却又觉得没有那么难以理解了。
“我去看看。”
陵游话落欲动身,手臂却被芫芜拉住。
“小心。”
“好。”他点头,然后才离开。
“阿姐。”
“怎么了?”芫芜回应着,眼睛却朝向上空。
“我总觉得你有些不一样。”缘何道。
“……哪里不一样?”视线仍旧盯在一处。
闻言,缘何却挠了挠后脑勺:“我也说不出来,但是……就是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还怕我是假的不成?”芫芜拍了拍他的脑袋,转过来笑了一下又将视线转回去。
缘何不再纠结,而陵游正好回来。
“怎么样?”芫芜问道。
“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回答道。
“你打开了结界?”
……
“这里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结界被一些东西从里面冲出了裂缝。”三人进到结界之内后,陵游解释道。
“她这是……将一座山搬到了空中?”芫芜看着眼前的景象,略有些瞠目结舌的意味。
若非明确地知道自己是上到了半空中,她绝不会想到一座山居然也能离开地面,漂浮在虚空。
这是有多少灵力,让她敢这样浪费?
“阿姐,这些不是方才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光吗?”缘何抬头,见上方越来越多的光芒飘过来,一缕一缕逐渐汇集成片,然后向着结界不断冲撞。
而这些光芒的源头,则是他们脚下这座山的山顶。
“去看看就知道了。”
……
山顶建有一处宫殿,处于云雾缭绕间。宫殿前方则有一池碧水,池边有一紫衣女子盘腿而坐。
不是琉珖,又是谁?
三人走近,她却没有丝毫反应。
芫芜看向陵游,后者解释道:“她在施法,安抚水下的东西。”
“水下的东西?”
“你看。”他抬手指向水面一处。
芫芜顺着看过去,见池水碧如翡翠,整片水面波纹不断,显然有什么东西在水中游动。
但是仔细看过去,又看不到一条游鱼。
而在陵游所指的那一处,一缕呈现玄色的光芒从水中冲出来。像是一条游鱼跃出水面,带起了水花。
和之前所见的那些光芒一样,它也立即想要往外逃窜。
但是它的运气不太好,为满足芫芜的好奇心,它刚刚开始逃跑,便被陵游收入掌中。
“这是……浊息?”陵游看着那仿佛一个被困的小人儿一样在陵游掌上跳动的光芒,发问道。
“不是。”陵游却摇头。
“那是什么?”
“贪欲。”陵游解释道:“浊息由意念生出,所以和生成它的意念颜色一样,形态也相似。”
芫芜闻言点了点头,又看向不远处的琉珖:“她这是控制不住它们了?”
陵游将掌上的欲念送回池中:“若是我猜测没有出错,这片水下囚禁着华胥国所有子民的七情六欲。她需要不断输入灵力,加以禁锢。”
“应该是禁制松动了,所以它们才跑了出来。”
以一己之身,承担万千子民的七情六欲。
芫芜想起方才和她对话的少女,又想起幻境中诱她交出七情六欲的女子,只剩下深深慨叹。琉珖修为之深,远非她所能想象。
第一百一十四章 雷泽华胥
三人在池边站到天色暗下来,忽闻一阵钟鸣。
“原来钟声是从这里传出去的。”芫芜循着声音看过去,在后方大殿的旁边看到了一座钟楼,一口巨大的青铜钟悬挂其中,不敲自鸣。
并且他们站在此处所听到的声音和之前在下方听到的没有任何差别,这钟声显然也是受灵力控制。
琉珖有了动作,趁着天色没有完全暗下去,芫芜从她脸上看到了疲惫。
“你们怎么过来了?”
“你这样说,让我忽然有了些遗憾,方才不该讲究道义,而是该趁火打劫。”芫芜闻言道。
“明明心中没有杀意,为何嘴上却不饶人?”琉珖起身,“来者是客,随我进来歇息片刻吧。”
三人跟着她拾阶而上,在宫殿的墙壁上看到了占满整张墙的壁画。画中人为正常的一男一女和一个体型巨大、身如山峰、相貌怪异的人。
数十个场景连成一卷,铺展在宫殿宽敞的墙壁上,应该是在讲述一个故事。
开卷第一幅上面是一个巨大的脚印和一个妙龄少女,芫芜忽然将其和从前听闻过的一个传说联系起来。走上台阶途中将壁画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发现这上面所说的故事和她所想的愈发契合。
“这壁画上说的是什么故事?”她出言问道。
“我父亲和我母亲的故事。”琉珖回答道:“这座宫殿是我父亲为我母亲所建,上面的画也都是他亲手为母亲所画。”
此时四人已经将台阶走完,经过一片空地之后进入主殿。外面那些壁画的规模已经算是宏大,可是和殿内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
这间宫殿比青衿门能容纳数千弟子的殿堂还要宽敞,四壁以及房顶都画满了画。成百上千幅,每一幅的场景都不同。和外面不同的是,这里面的主角只剩下两人。
女子大多穿紫衣,容貌和琉珖有着七分像。男子则总是一身玄衣,画上的每一个场景,他的视线都落在女子身上。
“他们是你的父亲和母亲?”芫芜又问道。
“是啊。”琉珖应当是真的累了,进到殿内之后便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你们也随意坐吧。”
“你为什么是这幅表情?”她又看向芫芜。
“没事。”后者将目光从壁画上收回来,和陵游缘何一起在琉珖对面落座,“我从前听过一个传说,本来觉得不像真的,但是这些画上面的内容,却又和那个传说十分接近。”
“什么传说,说来听听。”
“一位上神和一名人族女子的故事。”
闻言,琉珖眉头微动,示意芫芜继续说下去。
“传闻古时尘世有一古国,名为华胥国。国中有圣女华胥氏,得雷泽神垂青。”
“在其必经之路上,雷泽神有意留下自己的脚印。华胥圣女踏进雷泽神留下的脚印中,爱上了脚印的主人。”
芫芜说完之后看向琉珖,等着她的回应或是评价。
如实而言,她一开始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也只是将其当作一个传说而已。对于华胥国是否存暂且不说,只说人神之恋,听上去便像是无稽之谈。
大洪荒时期之后,三界分立,人神不通。两界之间唯一的通道是长在蛮荒的建木神树,人族中只有入得化境者才能寻到。
就算神族可随意通过往返于两界之间,但是和人族相恋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首当其冲的阻碍,便是两族生灵之间寿命长短上的巨大差距。
神族天生灵根,不必修炼便可获得人族望尘莫及的长久寿命。而人族即使是玄门中人,除非能入得化境渡界成神者,否则汲汲一生积累下来的修为和灵力,能将寿命增长到两三百年都算是长了。
至于普通人族,一生更是只有短短数十年。人活七十古来稀,上到百岁的都极其少见。对于神族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更何况传闻语焉不详,连故事都没有编完整。首先,故事并未说明那名叫做雷泽的神为何喜欢上了一个人族女子,是一见钟情还是另有机缘?
再则,一名女子踩到了另一人的脚印便爱上了他,难免太过草率荒谬。
可是来到传闻中的华胥国,踏上这座飘在半空中山,看到遍及大殿内外的画作之后,她又忽然觉得这种荒谬的故事其实真的可能存在过。
“你看到外面的第一幅画了?”芫芜话落,琉珖出言道:“那就是我父亲和母亲初次相识的场景。”
外面的第一幅画,画的正是一名紫衣少女和一个巨大的脚印。
“阿姐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缘何惊讶的嘴巴微张。
对于这个小家伙主动跟自己说话,琉珖显然心情明朗了些许。她回答道:“是真的。”
“她方才所说的故事,正是我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那你也是神?”缘何不是认同了琉珖的辩解,而是显然已经将方才的事情尽数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听故事的兴奋。
“不是。”琉珖替其解疑:“我虽然继承了父亲的灵根,生来算是神胎,但却不属于神族。”
“为什么?”缘何接着问道。
“我的母亲是是人族,而且父亲为了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已经脱离神族。所以我也算是人族,而不属于神族。”
“那你父亲和母亲呢?”缘何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琉珖一顿,然后道:“他们已经离世很久了。”
缘何意识到自己似乎问错了话,微微低头不再开口。
琉珖却一笑,并未在意。
“我回答了你们这么多问题,”她接着道:“现在该你们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你有什么要问的?”
“我要问他。”琉珖看向陵游,后者不再如一开始那样面无表情,此时更是带上了几分冷意。从幻境中出来,他对她就再也没有过好脸色。
琉珖却和没看到一样,接着问道:“你为什么要选择不要修为也不同意把七情六欲或者是记忆交给我?”
话落,芫芜尚算正常的脸色也瞬间难看起来,“……你知不知道尘世有句话,叫做哪壶不开提哪壶?”
“从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琉珖坦然道,然后继续看向陵游,等着他的回答。
芫芜气急,这人能轻易窥得旁人内心所想,她就不信此时她是真的没有眼色。
而陵游显然没有回答的意思,琉珖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真的十分想要知道答案,究竟要怎样你才能替我解答疑惑?”
第一百一十五章 缘由
两方“对峙”许久之后,终是芫芜首先打破僵局。
“那你为何要抢夺我们的记忆和七情六欲?”她对此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之前已经说过了,要你交出七情六欲是每个来到华胥国的人所要遵从的规矩。”她无奈,只能回答道:“而他并非人族,又不能成为我的子民,我要他的记忆有何用?”
“这么说将我们困在幻境中的不是你?”芫芜不客气的反口。
“我要他的记忆,不过是忽然生出了兴趣。他能破了我的幻境找到你,我却清楚他的修为远不及我,所以很好奇,就想看看他是怎么做到的。”
“后来见他在更深的幻境中修为完全丧失,明显是没能破解我的术法。”
“可是他还是能找到你。”
“我能窥透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秘密和最大的恐惧,却看不出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芫芜算是听明白了,这人想要夺走陵游最不肯给她的东西,完全就是出于胜负心。
“你说的‘规矩’又是什么?”芫芜追问道:“谁定下的只要来到这里的人就一定要把七情六欲交出来?”
若非青衿门良好的教养,芫芜恐怕一早在听到“规矩”二字的时候就已经破口大骂了。
“我定的。”琉珖说到此处却丝毫不见愧疚,信誓旦旦、坦然自若,“人生而有欲,**乃万恶之源。想要获得安宁和稳定,只有从根源上将其消除。”
饶是离经叛道如芫芜,也被她这一番论断惊得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所以,你就直接夺了所有人的**?”
卫落常常告诫她要修身养性,凡事不可鲁莽武断。芫芜虽不以为然,却也深知自身确实有这方面的劣处。
却不知道,原来“雷厉风行”的祖宗在这儿。和眼前这位看似单纯无害的女子相比,她从前那些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
琉珖泰然点头。
对面三人想到了外面那方水池中不断涌动的光芒,一时间纷纷无言。
“是谁告诉你这么做是对的?”芫芜问道。
“没有谁告诉我,我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琉珖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我凭借强大的力量妄图操控数十万生灵,太过……无道?”
“还有便是认为我随随便便就替他们做了选择,从未征求过他们愿不愿意,这不公平。”
芫芜不置可否。
“我来告诉你答案。”琉珖道。
—————
“我的母亲是华胥圣女,以守护华胥国为己任。后来父亲追随母亲一起来到华胥国,并且开始和她一起守护国中子民。”
“但是起初华胥国位于尘世,只是那片土地上诸多国家的其中一个。并且地处贫瘠、人口稀少,时长受到周遭强国的欺辱和掠夺。”
“父亲为了母亲,耗费半生修为将整个华胥国搬离尘世,在茫茫无际的海上寻到了下方这片土地。原意是给华胥子民一片没有纷争的乐土,让国中子民皆安乐无忧。”
“初时尚可,国中人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宁,从上到下皆安分守己。可是时间长了之后,原本的安宁便逐渐被打破。没有了外部的纷扰,这个国家开始从里面乱起来了。”
“华胥虽是一族,但却分为多个部落。没有了需要共同抵抗的外敌,这些部落之间的争斗却越来越多。”
“后来母亲和父亲相继身归混沌,守护下方这万千子民则变成了我的责任。我从这座宫殿中出去,看到的是各个部落为了利益不断发生争端、战乱,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琉珖开始用幻术阻止战争,却很快发现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有欲念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争端。
“再后来,我暗中推动整个国度的统一,想着只有一个首领便不会再发生部落相争的事情。我用了五十年的时间,终于让所有部落在尽量不发生战乱的情况下融合成一个,然后选出了一位最仁爱的首领。”
可是她再一次失败了,只有一个首领,却人人都想要当这个首领。第一位首领以仁爱之道治理国家,以包容之心宽宥子民。
可他的子民并没有以善意和善心来回报他,而是用卑劣手段夺走他的位置,且取了他的性命。
“我五百岁的时候幻术大成,在整个国度设下结界。不断向其中注入灵力,期望整片土地得到净化,消减子民心中的贪欲、恶欲。”
流光耗费了无数心力,结果却仍旧不如人意。
“他们欲念生发的速度远比我修为增长快得多,按照当时的情态,即便我力竭而亡,也断然没有成功的可能。”
“又过了许多年,我才想出了一个能根本解决的办法。”说到此处,她面上生出了孩童般的得意。
最后,她索性一举剥夺了全部子民的七情六欲,让贪念在下方这片土地上荡然无存。让这个国家再也没有首领,每个生灵都获得同等的权利。
他们没有高低之分,每个人都要付出相同的劳动,然后获得相同的回报。有着完全相同的作息,过着一模一样的生活。
“他们没有贪欲,就不会发生争端。每个人获得同样的权利,就不会丧失公平。”琉珖语气轻快,“如今的华胥国,应当才是父亲和母亲想要看到的样子。”
“你为何发笑?”她看向芫芜,“你不认同?”
芫芜听后没有来得及控制,便发出了一声嗤笑。本来想着这事和自己无关,权当听了一个故事罢了。不欲再继续理会。
可是琉珖这么一发问,她又觉得有些憋在胸口,不吐不快。
遂沉默了须臾,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
但看到琉珖那双眼睛,又想起她能窥透每个人心中所想,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憋着?
“我发笑,无关认同或是不认同。”她开口道:“只是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我是这华胥国的子民,断然不会同意有人将我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你想要夺我的七情六欲的时候,先是抢了我的记忆,然后又不断诱导。那面对你的子民的时候,也全部经过了他们的同意吗?”
“自然不会,他们是**凡胎,没有灵力修为护体。”琉珖道:“拿走他们的七情六欲无需经过同意,不过是耗费些灵力罢了。”
听她语气轻缓,像是在寻常寒暄,芫芜又笑了一声。
“为何又发笑?”琉珖再次问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争辩
“我无意评论你的做法是对是错,但是却相信那些被你夺取七情六欲的生灵,其中心甘情愿的绝对屈指可数。”芫芜道。
“拥有灵智的生灵和那些灵智未开的生灵最大的不同,便是他们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没有谁愿意被他人左右,否则倒不如灵智未开。”
“随心而行,这是每个人应当有的自由和权利。”
“你错了。”琉珖反驳,“是每个降生于三界之内的生灵,都该受到约束。因为只要有情欲便会有欲念,而这些欲念大多数都是在利己而损人。”
“若是不加以约束,便会贪欲不止。届时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岂还有公平可言?”
“我拿走了他们的七情六欲,华胥国才能维持一千多年的安宁。而在那之前,这片土地因为纷争处处焦土,死在位高权重者欲望之下的无辜生灵不计其数。”
“可是你这么做,不也是出于你自己的欲望吗?”芫芜反问。
“……是。”流管先是顿了顿,然后坦然承认,又道:“但是结果是好的,我并不会去和他们争抢什么,我不是他们的敌人。反之,我是这个国度的守护者,是最希望给他们公平和安宁的人。”琉珖说道激动之处,原本放松的身子瞬间变得直挺。
“可你怎么知道这些就是他们想要的?”芫芜接着反问。
“你这话说得可笑。”她学着芫芜方才的模样,嗤笑一声,“不想要安宁,难道还期望生活在乱世不成?”
“不是战乱,是自由。”芫芜道:“生而为人的自由,拥有灵智的自由。”
“况且你如今能以灵力约束万千子民,那是因为你的力量过于强大,没有人具有反抗的能力。”
“但若是有一日一个修为比你更高的人来到此处,又恰巧和你意见相左呢?”她问道:“届时他是这里的最强者,岂不是你也要受他的控制?”
“不会有这么一天。”琉珖立即否定,“你说的这中情况不会出现。”
“看来你对自己的修为格外自信呀。”芫芜仿佛从琉珖身上看得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可是按照她方才的话推断,这人虽然看上去还是少女姿态,却起码已经有近两千岁了。活了这么多年,心性居然和她十几岁时一模一样。
芫芜有意再呛上一呛,遂道:“那若是另一个可能呢?”
“你虽然生有灵根,但万物皆有身归混沌的一日。你离开之后,那些被你抢夺过来的七情六欲又由谁来控制?”
“到时候你的国度会变成何种模样?那些被你掩藏起来的血腥、杀戮、脏污会像决堤的洪水,将下面这片纤尘不染的土地淹没。”
“你还能保证自己与光阴同寿,永生不灭不成?”
“……你这是在硬辩!”没能立即回击,琉珖因为激动直接站了起来。
“这是事实。”见她如此,芫芜反而愈发放松,“而且方才在外面观你用灵力禁锢那些光芒,似乎也没有那么轻而易举吧?”
那片碧水之下,封印的何止数十万子民的七情六欲。她方才想起,华胥国的百姓都是普通人,他们现在总数为几十万,但是一千多年下来,又有多少个几十万?
琉珖即使生来神胎、超脱凡俗,终究只有一人之力。
“我……我那是因为在外过夜,没能及时回来罢了。”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见对方怒目圆睁,芫芜却忽然一笑,道:“这是你华胥国的事,我绝对不会插手。方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个人之见。你若爱听就听,若不爱听大可过耳即忘。”
她既没有拯救苍生的慈悲胸怀,也没有做下一番惊世功业的宏图伟愿。只要不牵连到她在意的人,她又哪里能生起去插手的闲情雅致?
浮世苍茫,能做到独善其身就不错了。
“可是你方才说……”
“我方才说了什么那是我的事,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芫芜道:“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这么在意做什么?”
“话说回来,若不是你无缘无故地发难,我们或许如今已经离开了。”她道:“一整个国度的行尸走肉,有什么好看的?”
“你……你……”琉珖气急,但也愈加词穷。她也算是明白过来了,芫芜颇费口舌说这么多,为的就是让她不痛快。
“小肚鸡肠!”芫芜如此,绝对是报复。
“睚眦必报这个词或许更合适。”琉珖哪能料到,对手是个厚脸皮的。
“噗……”
缘何一声没来得及忍住的笑声,让琉珖更加气闷,搜肠刮肚地想回击的话。但她本就不善与人争辩,所以想了半日也没能想出来。
而这片刻的停顿,却让她从气愤中清醒过来。同时有瞬间的恍然,自己居然也会被人牵引情绪的一日。
“我已经说了这么多,可是你们还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她瞬间敛容,看向陵游,“你为什么能一直找到她?还有,最后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选择?”
而陵游,自然是没有回应。
“你让他回答。”琉珖心知无望,遂又看向芫芜,“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这句话似乎有些耳熟。”陵游终于开了金口,但说出话却没有让琉珖感受到多少高兴。
这句话她也耳熟,因为就在不久前,她是这句话的聆听者。
“我从未说过我是个重信之人。”陵游淡淡道。
“……”这句话,她也耳熟。
芫芜看着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但明显能看出是谁落了下风。
所以看戏的心情十分愉悦,并且将这份愉悦全部摆在了脸上。
“笑够了没有?”琉珖这回倒是不再介意,等芫芜笑的差不多了,才接着道:“若是笑够了,就回答我的话。”
芫芜转头和陵游对视一眼,然后道:“你问了两个问题,可是陵游只想回答一个。”
“所以你自己做选择,要听哪个?”
芫芜说话期间缘何一直看着琉珖的表情,可谓十分精彩。
“我看到了你心中所想,却没看出你如此无赖。”琉珖道。
“多谢夸奖。”对方油盐不进。
“……后一个。”最终,还是落于下风的人妥协。
第一百一十七章 脚印
琉珖所居住的这座山,到处都是雷泽神和华胥圣女的影子。宫殿内外的壁画乃是彩绘,遍及山体的石壁上、山洞中则是内容各不相同的雕刻。
“雷泽神和华胥圣女,是真的很相爱。”二人用了一日的时间在这座山中逛了一遍,此时并肩从山脚处的一个洞穴中出来。
“嗯。”陵游轻声应和。
“陵游。”又走了一会儿,芫芜开口道。
“你说。”
“幻境中的人……”她微微低头,视线和缓缓前行的脚尖连在一起:“安晏,是你吗?”
“是。”
“那后来的那个人呢?”她接着问道:“我……晋楚栖梧死了之后,琉珖承诺给她看的那个。”
“……不是。”
她忽然停下,陵游也随之顿住脚步。
“其实我也知道,那不是你。”芫芜仍旧低着头,“琉珖和晋楚栖梧做交易,那不过是她给她造出的幻象。”
即使知道,也仍旧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后来你去哪儿了?”她问道:“离开大楚之后。”
“你不知道?”陵游反问,有些惊讶。
芫芜闻言抬起头,摇头道:“不知道。”
陵游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在幻境中最终走到了何处?”
“什么意思?”芫芜不解。
“将你在幻境中的事情说与我听。”陵游道:“从开始到结束,全部告诉我。”
“……好。”芫芜点头,然后开始讲述:“我在那片山林中醒来,发现你和缘何都不见踪影。”
“我试图开启至华境,却无论如何也开启不了。我一直留在那里,记忆开始变得模糊,感觉时间过了很久。”
“等到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琉珖出现在我面前。她蛊惑我交出七情六欲,然后被你阻止。”
“后来我就成了晋楚栖梧……”
“……在栖梧宫失去意识之后,琉珖再次现身。她说她能让安晏重新出现,代价是用七情六欲交换,期限是百日。”
“百日过去之后,‘安晏’消失了。”可是说到此处,芫芜心头一颤。
她顿了顿,接着道:“琉珖把她从幻境中接了出来,她却突然反悔了。”
听到此处,陵游眉头一动:“反悔了?”
“是。”芫芜点头:“她违背了二人一开始的约定。”
“然后呢?”他接着问道。
“然后……”芫芜再次顿住。
“阿芫,后来发生了什么?”陵游的声音微微下沉。
“晋楚栖梧备好了一把匕首。”芫芜微微避开他的目光,“在琉珖取走她的情欲之前,她自杀了。”
“阿芫,你……”陵游一把抓住了芫芜的肩膀。
“那不是我。”后者紧接着出声道:“陵游,我是芫芜,不是晋楚栖梧。”
她不会让自己陷于那样无措的境地,更不会像她那么脆弱。
“你别紧张。”感受到抓着自己肩膀的手在微微发抖,芫芜抬手覆上去,安抚道:“我此时好好地站在你面前,那不过是琉珖设下的幻境,都是假的。”
而她不知道的是,让陵游激动的原因不止是晋楚栖梧两次走向绝境。
所以后来他看到的那些场景,忽然出现的卫落、转身离开的芫芜也都是幻象。
琉珖看透了他最害怕的是什么,那些都是她根据他内心所想制造出来的幻象……
心疼、愤怒、激动、窃喜同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饶是陵游自制力再强,也再难平稳如初。
芫芜见他神色不对,正欲继续安抚,却被他一把拥入怀中。
此时正在西垂的太阳正好和山脚齐平,二人脚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
“你看,我就说他们丢不了。”琉珖带着缘何在高处现身,看着山下相拥的人影说道。
不知是不是所有的牡丹花妖都这样还是缘何这株格外不同,明明有灵力傍身不必像普通人一样入夜即睡,他却不仅每到夜间都会入睡且比一般人入睡的时间还要长上许多。
所以陵游和芫芜晨起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梦中。
而等他一觉睡醒,找遍了整个山顶却只看见了在水池边打坐的琉珖。
缘何要出来寻人,后者便毛遂自荐做了向导。
别说这座山,整个华胥国都在她的控制中。这片区域每时每刻在发生着什么,皆在她的感知之下。寻找两个人,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哎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看清下方的场景之后,缘何连忙伸手捂住了眼睛。
“这有什么非礼勿视的?”琉珖见状笑道:“小家伙儿,你好歹也是一只一百多岁的妖了,别说连这些也没见过。”
“见过也是非礼勿视。”缘何腾出一只手去拽她,“快别看了。”
却听琉珖道:“想看也看不了了。”
“嗯?”缘何的动作顿住。
琉珖拿下他挡在眼前的手,道:“你再看看,哪里还有人影?”
缘何依言看过去,下方确实已经空无一人:“阿姐和陵游哥哥呢?”
“你方才若没有发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们说不定还能多停一会儿。”琉珖道:“这下好了,被你吓跑了。”
“他们去哪儿了?”缘何问道。
“出结界了。”琉珖感知片刻,接着道:“现在在海滨。”
她话音刚落,钟声从山顶传来,覆盖向下方的土地。在外劳作的人们纷纷离开田野或是海滩,向共进晚餐的地方聚集。
“哎,你干什么?”琉珖拉住缘何的手臂,问道。
“去找他们呀。”
“笨不笨?”她道:“他们就是发现了我们在这里才离开的,你还要再跟上去?”
“跟我回去吧,我教你一些简单的幻术。”
“幻术?”缘何扭头,纳罕道:“为什么要教我?”
“见你根骨不错,兴许有修炼的天分。”琉珖道:“如今又遇到了我,更加说明你和幻术有缘分。”
“可是阿姐说我惫懒,修为进步慢得出奇。”缘何道:“幻术是不是很难学啊?我看还是算了。”
“怎么就算了呢?”琉珖闻言连忙反驳,“修炼第一靠的的天赋,其次才是勤奋。我看你天资就极佳,幻术也不是谁都能修习的,这么得天独厚的条件,你应当珍惜才对。”
“可是我懒得很……”
“都说了勤奋不重要,天分才重要。”琉珖显然已经下了决断,“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行?”
“哎,我没说不行……”缘何一句话未说完,已经被琉珖带着离开此处返回山顶。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懒得很,不想劳心又劳力去修习一门连阿姐都说难的术法。
……
日光只留一线的时候,海滩之上只剩下两人。
芫芜走在前面,而原本和她并肩的陵游,此时落后几步跟在其身后。
“你在做什么?”这样一前一后走了一段之后,芫芜转过身问道。
问话的同时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对方脚上。
海滨的沙地松软,走过之后会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而陵游此时停下,双脚一前一后分开,正踏在她的脚印上。他的鞋大,将她的脚印全部覆盖。
不用对方回答,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但是却压下笑意,缓缓抬头看向他,示意她正等他回答。
陵游微笑,缓声道:“顺着你的脚印前行。”
“效仿雷泽神和华胥圣女?”她问道。
“是。”他点头。
芫芜不再刻意压制,任由嘴角上扬:“那似乎是反了,应该是你走在前面,我来踩你的脚印才对吧。”
……
最后一丝日光隐没,他们在缓缓笼罩而下的夜色中拥吻。
第一百一十八章 收徒
“你说什么?”二人回到山顶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芫芜再次被琉珖“随性而为”的性子惊了一惊。
“我说我要收这个小家伙儿做弟子。”琉珖耐心地重复一遍。
“我不要!”未及芫芜做出反应,缘何首先表示反对。
他从琉珖身旁跑到芫芜和陵游中间,一手抓住一个人的手臂:“阿姐,陵游哥哥,我不要做她徒弟,你们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急什么?”见他着急紧张的模样,芫芜笑道:“谁说要把你丢下了?”
闻言,缘何才放下心来。
“你不同意?”琉珖看向芫芜问道。
“你先说说,你这份奇思妙想又是因何发出的?”芫芜牵着缘何落座,不答反问。
“他的资质极其适合修习幻术。”琉珖道:“是极难得的好苗子。”
“哦?”芫芜看了一眼缘何,又看向琉珖,“有多难得,和你相比呢?”
她本是半开玩笑地发问,对方却很是认真地回答。
“不相上下。”琉珖斟酌片刻,给出了这个回答。
闻言,芫芜和陵游都不可谓不惊讶。
于修玄之人而言,灵力乃是根本。而在根本之上,又分出许多不同类型的术法。
人族修士最常修的是剑道,卫落和芫芜修习的皆是此道。此外还有医道、阵法、幻术、咒术等,理论上而言,虽说想要在任何一个领域得以大成,天赋和勤奋缺一不可。
但是其中剑道、医道和阵法这些术法只要愿意任何修士皆可入门,而幻术和咒术却是非资质适合者,连门槛都找不到。是以能够修习之人数量之少,堪比凤毛麟角
以青衿门举例,数千修士绝大多数修剑道、少数修习医道和阵法,芫芜却从未没有听说过谁具有修习咒术或是幻术的天赋。
若是再扩大一些范围,箕尾山的文元在所设的阵法中似乎融入了一些幻术。不过在见识了琉珖的幻术之后,她便不这么认为了。
两相对比之下,前者只能说颇为擅长阵法,达到了能够设下幻阵的程度。那是幻阵,而并非幻术。
修习幻术的资质,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琉珖可以说是她目前为止见到的唯一一个有天赋同时也极擅此术的人。能够得她一句赞赏,缘何的天资可见一斑。
“他的天赋有多难得,就不用我再三赘述了吧。”琉珖接着道:“我向你保证,必定倾囊相授,百年之内一定让他小有所成。”
“我修习此道皆为独自摸索,而他却有我引导,所以可以避免许多弯路,进益必定要比我快。四百年……不,三百年,三百年之内他就能达到我如今的成就。”
“第一,你只看到了缘何的天资,却没有问问他将几分心思放到了修炼上。”见琉珖说的差不多了,芫芜才开口道:“他连最基本的修炼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三百岁的时候能有自保的能力就不错了。”
“可是……”琉珖欲反驳,被芫芜打断。
“其次,你想要收为弟子的人是缘何,却一直在想法设法地说服我,岂不是本末倒置。”
“就是。”缘何应和道:“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愿意,我不想拜师父。”
“你当真想看到他白白浪费这么好的天资吗?”琉珖继续看向芫芜。
“这事不是我能决定的。”芫芜道:“天资长在缘何身上,要浪费还是要利用只能由他自己来决定。”
“他不是什么都听你的吗?”
“可我不想替他做决定。”
琉珖语塞。
“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你为何这么急着想要收他为徒?”这次轮到芫芜发问。
“阿姐我知道。”缘何抢着答道:“她想让我帮她守着水池里那些东西。我听见了,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果真事出有因,芫芜心道。
琉珖瞪了一眼揭短的小家伙儿,被芫芜回瞪过去:“看什么,你看中的不就是他这份天资吗?”
“是又如何。”既然已经被说穿,她索性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你不是说我身归混沌之后那些情欲会因为无人看管而外出作乱吗?只要有人能继续压制它们,这种情况就不会发生。”
“所以我就打算收个弟子,将一身本事悉数传授。待我离开之后,便由他接替我守护华胥国。”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闻言,芫芜应声道:“不过这个人选不会是缘何,你另择有缘人吧。”
“你再仔细考虑考虑,他的天资确实难得。”琉珖从对方并不激烈的语气中听到了决断,却仍旧想斡旋一番。
“不必了。”芫芜直接回绝,“我们本已打算离开此处,现在便当做辞别吧。虽说初次相识不太愉快,但还是要多谢你这两日的收留。”
“我若是不想放你们离开呢?”琉珖忽然一改之前轻快的语气。
陵游放在身侧的手瞬间收紧。
芫芜和他挨着,自然最先感受到,于是将手附上他的手臂,然后对着琉珖道:“以你的本事,想要将我们三个困在此处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收徒这种你情我愿的事,缘何不愿意,你还能强迫他跟你学习幻术不成?”
“也不是不可能。”琉珖道:“我不光能收一个人记忆,还能将其修改然后再放回去。”
“你敢。”陵游周身戾气顿现,起身错步挡在芫芜和缘何身前。
“我有什么不敢的?”琉珖仍旧安坐于原处,“凭你现在的修为,还不能奈我何。”
“缘何!”琉珖话音刚落,缘何忽然从陵游身后冲出去,去到对方身旁。
“回来!”芫芜也大惊,呼喊的同时脚步已经跟了上去。
她拉住了缘何一条手臂,而缘何的另一只手却放在了琉珖肩膀上。
“你不是这样想的。”芫芜正欲发力,缘何一句话阻止了她的动作。陵游也停下攻势。
琉珖起身,甩开缘何放在她肩膀上的手。
后者却又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臂,接着道:“阿姐她不是这样想的,她在骗人。”
“谁在骗人?”琉珖再次甩开他,“你这点儿小伎俩,居然敢在我面前显摆。”
她虽然现出了愠怒,却也恰恰让芫芜看出了被揭穿后的底气不足。
“既然没有强迫我们的打算,那你演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她放松下来,问道。
“谁演……”琉珖下意识地反驳,却在看见对方眼中期待好戏上演的意图时停下。
“你若是打算靠着恐吓逼我们妥协,那真是打错了算盘。”芫芜道。
再次被人戳中心思,琉珖不语。而从芫芜的角度看上去,她就像是一个没能得到心爱之物而在生闷气的小姑娘。
本以为天真无邪的一面只不过是她假装出来的幻象,如今芫芜倒是有几分信了。
随即心中又纳罕:这人活了近两千岁,修的是能惑人心神的幻术,最擅蛊惑人心、诱人情欲。更是以一己之身承载万千子民七情六欲,本身却不染分毫尘世之情,素白冰清,单纯至极。
实在是奇哉,怪哉。
第一百一十九 同行
三人回到上岸的地方,来时的船只仍旧停在原处。天色未晞,华胥国的子民自然不会外出。
上船、离岸,等到今日的第一声钟鸣响起的时候,从海滨远望三人所乘的船只已经变成豆点般大小。
当然,也不会有人去注意他们。这个国度仍旧在按照它的规则运行,他们于它而言不过是匆匆一瞥的过客,短短数日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阿姐,咱们这一次离开得这么快。”缘何一边钻进船舱,一边说道。上次在无启国,可是停留了一年有余。
“这片国土就像是一个布局规整的棋盘,每一处的景色都一样,继续留下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芫芜将上邪放到一旁,准备打坐调息。
“就是觉得太快了,总共在里面才停留了三个日夜。”缘何坐下,拿出一个玉盘端详。
“那是什么?”芫芜问道。
“我也不清楚。”缘何摇了摇头,又道:“咱们从山顶离开的时候琉珖姐姐给的,说是能指引我找到华胥国的所在。”
芫芜闻言了然,原来是还存着缘何回心转意回去拜她为师的心思。她摇头笑了笑,不予理会。
又见缘何聚灵力于指尖,然后注入玉盘。下一刻,原本平平无奇的玉盘顿生光辉,然后从缘何指尖出来的那一缕灵力在盘中化作一道光线。
光线一头指向玉盘中心,另一头则顺着盘体偏向某处。所指之处正和船只的航向相反,即华胥国所在的方向。
“即然是特意送你的,就好好收着吧。”芫芜道:“说不定日后能有用的着的时候。”
她本是玩笑似地调侃,却不会料到日后当真会有这么一天。不过也确实是在很久之后,所幸那时是人是物非而非物是人非。
缘何听话地将玉盘收起来,再看过去芫芜已经闭目开始调息,陵游则坐在一旁替她护法。
他看着那二人,觉得他们之间有些不同的感觉再次出现。可到底是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他之前当着芫芜的面提过一次,却没有得到回应。
看了片刻还是没有任何头绪,缘何索性不再去纠结。从船舱的另一侧拿出摇情替他准备的各式各样的香料,一样一样地打开研究,然后在脑海中构思如何使用搭配能做出最美味的菜肴。
……
船只在海面上平稳地前行,芫芜专注修炼,陵游专注护法,缘何则是专注捕鱼、烹饪和睡觉,每过几日想起来了便修炼一会儿。
三人的日子过得单调却不乏味,只觉时光流逝飞快,月余时间转瞬即逝。
离开华胥国的第五十多日,他们在海上碰到了同行之人。
对方是一男一女,皆是素朴打扮,看上去和青衿门的修士有几分相像。他们看到了出去捕鱼的缘何,主动将船只靠了过来。
“几日前就看到了你家的船,但是却一直没有看到主人。”站在对面船只甲板上的男子外表看上去约莫而立,对着缘何道:“小公子,你家尊长可在?”
缘何进舱将芫芜与陵游叫了出来。
“在下见小公子已经十来岁的模样,没想到二位如此年轻。”对面的男子看清芫芜和陵游的模样之后,说道。
芫芜一听便知是误会了,遂道:“这是我阿弟缘何,我叫芫芜。”
“陵游。”陵游跟着道,并且学着芫芜的模样向着对方拱了拱手。
“敢问道友有何事?”大约是对方二人的打扮让她产生了亲切之感,所以芫芜的态度十分和煦。
“在下鄢见月。”男子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接着道:“这位是我师妹,宋览星,我们自睢阳而来。”
“海上难遇同伴,所以看到小公子出来我们便靠了过来。姑娘称我二人为道友,难道几位也是修士?”
“正是。”芫芜回答着,心中想的却是普通人族谁会没事跑到这里来。
“那敢问几位要去往何处?”对方倒是格外热情,“若是同路,不如结伴同行?”
“我们没有确定的去处。”芫芜如实道:“十分随缘,船只漂到何处便是何处。”
“哈哈哈……”此话引得对方大笑,鄢见月道:“在下最初从师之时便被教导修玄之人要万事随心,心意自由方能有助于修为进益。”
“本以为我师兄妹二人已经算是旷达不羁,今日得见阁下,才是自叹弗如。”
“阿姐,他说话怎么这么别扭。”鄢见月话落,缘何在芫芜身旁小声道。
芫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是人家的习惯。”
其实像鄢见月这样客套斯文的说话方式,她在青衿门中见得多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在下和师妹要前往沃野之国。”又听对方继续道:“三位既然没有既定的去处,可愿意同行?”
“沃野国?”芫芜问道:“那是哪里?”
“是在下在古籍中看到的一个国度。”鄢见月解释道:“书中记载那里乃是一片世外桃源,国中既无尘世的纷杂,又没有礼教的束缚。并且灵气充足,极其适合修炼。”
“竟有这样的好去处。”芫芜笑道。
世外桃源,理想国度,这些词也被人用来形容华胥国。那里的确没有纷争,子民也都无忧无虑,因为每个人都没有七情六欲。
连最基本的感知能力都被剥夺了,怎么可能发生争端?
“在下也是从古籍上找到的,并未亲眼见过。”鄢见月如实道:“所以此次和师妹一起出海寻找,也是抱着一试的打算。”
“不知二位所看的是哪本古籍?”芫芜问道:“连沃野国的所在也一并记载了吗?”
“是一本残卷。”这次应声的是宋览星,“家父早年无意间所得,书中附有一张路线图,标注了沃野国的所在。”
“还有这样的奇人异事。”芫芜应声道:“既然如此,那便同行吧。二位在前方引路,我们随后跟上。”
……
“阿姐,咱们要和他们一起走吗?”进到船舱之后,缘何问道。
“本来就无所谓去哪里,既然他们说知道沃野国在何处,那就跟他们一起走吧。”芫芜在舱中落座。
“近日进步很快。”陵游开口道。
“你也察觉到了?”芫芜看向他,难掩喜色,“你说我会不会比师父还要早一步进入化境?”
“会的。”
芫芜喜上眉梢,其实这句话无需询问他人,修炼到了何种程度自己才最清楚。她只是想要听到对方回答,所以才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