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美人陵游
陵游于黑暗中醒来,对上了一双略有浑浊却慈祥的笑眼。然后,是许多双或年轻或年迈但都含着喜悦和善意的眼睛。
这是琉珖的幻境,在这里,他变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想要挣脱,却发现灵力全无,连力气都当真如婴儿一般渺小。想要说话,发出的却是声声哭喊。
阿芫呢?阿芫在哪儿?
……
楚国宰相府邸安府的小公子于大昭三年元日晨曦降世,楚皇得知称其为吉兆,将来必定成国之栋梁。遂亲笔诏书,赐名安晏,取自河清海晏。
安小公子也不负众望,三岁能诗,五岁可文,十岁列坐席间与一众名流清谈论辩而毫无怯意,自幼便以神童之名冠绝楚京。
后十二岁被当世大儒收为关门弟子,十五岁时随笔写就一首《楚京赋》被随从无意间流出,引得楚京一时纸贵。
……
大昭十八年岁末,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楚皇和皇后爱女栖梧公主十二岁生辰宴,遍邀楚京官眷入宫庆贺。
“公主,皇后殿下差人传话,各家官眷已经到齐,请您入前殿叙话。”宫人站在几步之外回禀道。
十二岁的晋楚栖梧坐在高大的妆镜前,由数名巧手宫人替她装扮。镜中的面庞有着少女独有的稚嫩,眉如翠羽,肤似羊脂,。
加上金玉钗环相衬,淡淡脂粉相加,更是明眸善睐,光华无限。
而最出彩的,是那双长却不狭的丹凤眼,眼尾的睫毛浓密卷翘,眼角微微上挑。其中所含已经偏于狡黠的灵动,直接冲破了刻意装扮出的成熟,但又掩饰了因为年纪小而现于面上的娇憨。
这是锦绣堆中长大的女孩儿,天生就该明媚张扬。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万般宠爱教养出的结果,无需众星捧月,已然凌于苍穹。
“阿弟呢?”晋楚栖梧从妆镜前起身,一边端详着衣摆上是否出现了褶皱,一边随口问道。
她口中的阿弟是楚国的太子晋楚清梧,和她一母同胞。今年刚满七岁,活泼好动到有些令人头疼。
但是他只在她面前活泼,不论是面对教子严明的父皇还是和善温柔的母后,大楚的太子永远都是稳重从容的模样。
所以二人单独在一处的时候,晋楚栖梧从不拘着他。但是换句话而言,则是有些任他胡闹的意味。
“回公主,太子方才说要去取替您准备好的生辰贺礼。”又一个宫人回答道。
“去了多久,可有宫人跟随?”晋楚栖梧停下动作。
“回公主,太子说不让旁人跟随。”宫人答道。太子年幼,按理说出行必定要有宫人跟随。但在栖梧宫中,公主一向对其不加约束,下面的宫人自然也形成了无声的默契。
“胡闹!”晋楚栖梧轻斥道:“平日里也就罢了,今日宫外之人往来众多,你们也敢放他一个人出去。”
“奴婢知罪。”
一众宫人下跪请罪的时候,晋楚栖梧已经提着裙摆快步走出殿门:“去一个人向母后回话,就说我身体有些不适,晚一些再去前殿。剩下的人迅速散到各处找寻阿弟,切记不可声张。”
……
安晏和家中一众兄弟姐妹以及叔伯婶娘来宫中赴宴,刚刚接近皇城心中便生出熟悉之感。他一阵惊喜甚至不敢对自己袒露,深怕再次希望落空。
琉珖此次所设的幻境逼真到他偶尔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身在幻境,他在此间是一个真正的尘世之人,会受伤、会生病,身躯脆弱到让他一度难以适应。
在适应自己的“新身份”的过程中,他也一直在做另一件事——找寻芫芜的踪影。可是寻觅十五年,却一无所获。
灵力修为没有了,但是找寻她的本能却依旧留在身上。过去十几年间他数次感觉到她就在自己身边,却始终难觅踪影。
今日入宫之后,那种熟悉的感觉空前强烈。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寻觅多年未得的人,极有可能在这座他一直未曾踏足的皇城中。
安晏借故离开了家人,独自凭着感觉前行。
转过一个拐角之后,于扶疏花木中看到了一池碧水和成排假山。一名幼童提着足有他身长过半的鸟笼,沿着水池走过来。
“你是哪家的……公子,是过来给阿姐祝寿的吗?”晋楚清梧看到了安晏,隔着几丈远便喊道。
“参见太子殿下。”安晏拱手俯身,向着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的小童行礼。
“我……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晋楚清梧本想否认,又想起阿姐曾说过君子坦荡荡,临到嘴边又改了口。
他好奇得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公子,自己特意穿了寻常衣裳,这人是如何认出来的?
“殿下腰间的盘龙纹玉佩很是精致。”安晏淡淡地道了句,便不再开口。静静立在那里,等着这位贵人离开然后继续前行。
“你来此处作甚?”哪料这小童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宾客不是应该都在前殿吗?再靠近一些便是内宫了。”
安晏正欲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便听到一声呼喊:“清梧。”
“阿姐?”晋楚清梧再顾不得盘问安晏,提着鸟笼向前走去,“你看这只七彩鹦鹉,是我特意给阿姐准备的礼物。”
安晏心头微颤,立即转过身……
他只见过阿芫十五岁之后的模样,原来她再小一些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安晏看得呆了,直到对方走到近前,他方如梦初醒,却仍旧未醒:“阿芫……”
“阿芫是谁?”晋楚栖梧毫无遮掩地将目光投射在安晏的脸上,端详半日之后道:“你是女扮男装,还是男扮女装?”
“哈哈哈……”晋楚清梧忍不住笑出了声。
宰相幼子安晏,自幼男生女相,容色压过族中一众姐妹。一曲《楚京赋》引得楚京纸贵,但是相较于他那锦绣才华,更能吸引满城百姓的却是那如花颜色,如月精神。每每出行,掷果盈车。
如今面对大楚的公主,这花朵般的容颜顿时红了。
狂喜和错愕共同搅弄下,心绪在极短的时间内起伏过甚。安晏立在原处,不知所措。
见故意调侃得逞,晋楚栖梧嘴角眉梢泄露出狡黠——眼前这人虽说长得太过出挑,但身姿却是少年人独有的清俊。她又不傻,如何能认错?
只是首次见到能一下子将自己吸住的容颜,好奇、羡慕和玩闹共同作祟罢了。
“……拜见公主……殿下。”安晏终于找回神识,恢复了从容得体。
“你叫什么名字?”晋楚栖梧问道。
“陵游。”话一出口,安晏便顿住。
“陵游。”晋楚栖梧紧接着道:“美人陵游,我记住你了。”
第九十二章 猎场
名满楚京的少年才子安晏忽然传出了要弃文从武的消息,随即又有了宰相大人惊怒染病的传闻。
后来经证实,这两则传闻皆是真的。
其后几年间,楚京百姓感叹再也难见锦绣华章,名流隐士的曲水流觞宴上也缺了那一颗本在冉冉升起的新星。
大昭二十一年,初春。
烛光将宽敞的大殿照得亮如白昼,琉璃几两旁的两道身影被映射到地上。楚皇嗜棋,每与人对弈大殿彻夜灯火。
从前遍邀天下棋手入宫对弈,但是近两年来,琉璃几对面的人只有一个。
这人穿着皇室近卫的制服,身旁陪着刀。执棋之手也是握刀之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莹白清瘦,掌心却布满硬茧。
他身姿如松,容颜如玉,才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
“阿晏呐。”刚过不惑之年却已显苍老的楚皇落下一枚棋子,道:“当初因为你固执己见,直接将你父亲气倒在床多日。”
“他病愈之后来向朕哭诉,言家中出了不孝子。说实话,朕当时也是有些生气的,你少有所成,将来必定是我大楚的股肱之臣。半途而废,实在可惜。”
“晏胸无大志,罔顾陛下寄予厚望。”这少年正是安晏,成为天子近卫已近两年。
“哈哈……”楚皇闻言却笑了,“可是朕如今却不这么想了。自你来到身侧,朕以往从未如此安心。可见阿晏大才,放到何处都能堪大用。”
“陛下谬赞。”安晏颔首,落下一子。
“朕输了。”楚皇看清棋盘上方的局势,将捻在指尖的棋子放了回去。
“明日还要围猎,陛下早些歇息。”安晏起身,“皇后殿下已经差人问过数次了。”
“好,好……”楚皇起身,负手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猎场人多眼杂,明日栖梧和清梧姐弟两个,阿晏多照看着些。”
“晏明白。”安晏拱手。
“尤其是栖梧。”楚皇停下脚步,转身吩咐道:“眼看着就要及笄了却愈发没有女儿家的样子,宫规宫训一律不遵,骑马射箭却样样在行。这样的性子到了猎场之上,必定要玩疯了不可。”
“你带人留意着些,莫要让她太过失仪,毕竟还是我大楚的公主,皇室的面子还是要顾忌着一些的。”
“晏明白。”
……
翌日,皇家猎场。
“阿姐好厉害!”晋楚清梧欢呼,比自己射中靶心还要兴奋。
晋楚栖梧却兴致寥寥:“来了猎场却只能在这里射靶子,那和不来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母后说了,跑马围猎太过危险,不是女儿家该做的事情。”晋楚清梧像个侍箭的小童,又拿过一支箭递给阿姐。
晋楚栖梧接箭的空隙余光向后瞟了瞟,果见他们的母后正和几位重臣家眷一起,坐在后方一边叙话一边看着他们。
“清梧,帮阿姐一个忙。”她心上一计,并未急着将手中的箭上弦。
“什么忙?”
晋楚栖梧面向前方,将箭搭在弓弦上,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道:“你就说身体突感不适,设法将母后引开。”
“阿姐你要做什么?”晋楚清梧警惕道。
“自然是离开此处,和父皇他们一样去猎场狩猎。”
“可是……”晋楚清梧想要反驳,却被打断。
“没有可是,就说你帮不帮?”又一箭正中靶心。
……
晋楚栖梧一人一骑跑进林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环视四周,发现周遭并未有皇室近卫或是朝中臣子的身影。她跑出来的时候特意择了一条人少的路,看来是走对了方向。
她检查一边手中的弓和囊中的箭,再次策马前行。
皇家猎场里自然有足够多的猎物,不久,便看到了一只兔子从前方穿过。她刚刚举起弓未及瞄准,猎物却突然改了前行的方向——一只红鬃野猪忽然出现在兔子的前方。
晋楚栖梧立即改了目标,将箭头对准那个庞然大物。
“嗷……”银色的箭头带着乌黑的箭杆没入野猪的脖颈。
但是这庞然大物却没有如晋楚栖梧想象中那样躺倒在地,她一箭射出,却让自己替换那兔子成了新的猎物。
野猪一边嚎叫一边疯跑过来,瞬间的惊慌过后,晋楚栖梧迅速抽出一支箭,拉开弓弦的同时让自己镇定下来。
“嗷……”第二箭射出,却蹭着它那坚硬的皮肉被弹开。
野猪已至近前,千钧一发之际,晋楚栖梧选择再射第三箭。
三丈、两丈、一丈……“嗷!”箭头深入其左眼。
但是同一时间,野猪的身躯撞向马匹。晋楚栖梧被摔落在地,即使牢记教习师傅的嘱咐侧身接地,还是被巨大的力道冲撞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一般。
在她还未缓过来的时候,只觉身体被人裹挟着向一旁滚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的脸贴上了一片冷硬——是甲胄。
……
“可有事?”身形稳住之后安晏立即查探怀中的人。
“……美人陵游?”本以为是羽林军恰巧赶了过来,待看清面前这人的容貌之后,晋楚栖梧呆呆地唤出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她眸光微移,见野猪趴在他们半丈之外,奄奄一息。
晋楚栖梧呼出一口气,痛处此时才传来。
“伤到了哪里?”安晏从躺倒迅速变成半蹲半跪,面露焦急。
“你受伤了?”晋楚栖梧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那从甲胄的缝隙中渗出的鲜血问道。
她想起方才落地的一瞬,野猪惨叫的同时扑将过来。那最后一击,是这人替她受了。
“我没事。”安晏还在检查晋楚栖梧的伤势,“手臂能动吗?”
“……太疼了。”晋楚栖梧试着动了动,钻心的疼让她放弃了。
“腿呢?”他又问道。
“好像……也不能动。”方才她是半侧身体接地,自然是手脚一块伤。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晋楚栖梧苍白的面上已经隐隐出现汗意。
“你做什么?”见安晏忽然动手解去甲胄,稍稍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
“这里离营地并不算远,公主坚持片刻,很快就会到了。”
此时晋楚栖梧趴在安晏的背上,卸去甲胄之后的衣料很软,她趴在上面很是安心。
当然,如果能忽略他右臂上的一片湿意就更好了。黑衫能遮挡鲜红的颜色,却盖不住浓郁的血腥气。
第九十三章 幻梦
仲夏。
“阿姐,你在看什么?”晋楚清梧立在大殿门口,扭头看向方才急不可耐,现在却忽然停下脚步的姐姐。
“……没什么。”晋楚栖梧再次抬步,此时位于内殿对弈的二人已经被外间的动静所惊动。姐弟二人进入内殿的时候,楚皇的视线已经递过来。
而和其对弈之人则起身立到一旁,向着二人微微俯身:“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栖梧?”楚皇略有些疑惑,“你们姐弟二人来这里做什么?”
“父亲。”楚皇珍爱皇后,后宫妃嫔稀少,也只有一女一子两个子嗣。一家人私下里相处,倒是完全没有皇室的拘谨,姐弟二人称父母为父亲母亲而非父皇母后。
“栖梧,有何事?”楚皇看向晋楚栖梧。
此来要说的事自然十分私密,不该有外人在场。但是晋楚栖梧不过顿了顿,便开口道:“父亲,听闻别国使者送来了请求联姻的文书,可属实?”
楚皇的神色变了变:“你这是听谁说的?”
“父亲别管女儿是听谁说的。”晋楚栖梧连问道:“是否有这么一封求亲文书?求得是谁?是我还是阿弟?”
楚皇摆了摆手,满殿宫人悉数退下。
“此事属实。”楚皇点了点头,略有些颓然。
“那是我还是阿弟?”晋楚栖梧上前一步。
“是你。”楚皇抬头,“栖梧,他们求的是你。”
晋楚栖梧后退了一步,随即大喝道:“父亲,我不要!我不答应!”她眼中噙着泪,极力维持着不让它掉下来。
楚皇叹了口气,抬手招了招,让女儿来到自己身边:“栖梧,父亲在你心中就如此不顾你的感受不疼爱你吗?”
“父亲……”眼泪掉落出来。
“他们送来求亲文书,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父亲唯一的女儿,父亲怎么会不心疼你呢?”
……
还未满十五岁的晋楚栖梧,是千娇百宠之中长大的女孩儿。听闻自己不会远嫁别国,自然满心欢喜。
此时的她,不通庶务不懂民生,更不知国与国之间的交际摩擦、纵横捭阖。所以,满心也只有欢喜。
不久之后,楚皇的近卫同时也是侍棋忽然消失了。
晋楚栖梧旁敲侧击地询问,打听得知,边疆战事突起,他主动请战,成了统率千军的将军。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他叫安晏,是安宰辅家的小公子。弃文学武不过三年,如何能上得了战场呢?
……
太子已满十岁,开始接触政务了。他来栖梧宫的次数不得不减少,晋楚栖梧主动去见他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秋高气爽,银杏叶落了满院。晋楚栖梧和弟弟对坐,向他询问朝堂轶事。
“阿姐,政务冗杂,哪里有什么轶事?”晋楚清梧颇为老成地说道:“唯一能让人提起一些精神的,便是边疆传来的捷报吧。”
“边疆又传来捷报了?”晋楚栖梧眸色顿亮,“他们何时能凯旋?”
“我参与战事极少,知道的自然也不多。”晋楚清梧道:“只知道是安晏将军率领的那支队伍奇袭了敌营,杀得对方措手不及,一夜之间后退十里。”
“宰辅家中数位公子皆从文,没想到小公子半路出家,居然也能有此成就。父皇对其青睐有加,每日都要夸奖许多次……”
“阿姐,阿姐……”
“嗯?”晋楚栖梧回过神来,“怎么了?”
“阿姐最近怎么总是走神?”晋楚清梧道:“我是说,母亲已经在筹备阿姐的及笄礼了,阿姐不关心吗?”
女儿家及笄之后便要开始议亲了,她怎么会不关心。
母亲最近已经在相看楚京各个世家的子弟了,时而碰上好的,还要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提上几句。但她不是装傻充愣,就是借口回绝。总之,没有一个满意的。
“阿姐。”晋楚清梧的神色有些异常,看向长姐道:“我从父亲那里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将安宰辅召入了宫中。”
“嗯,怎么了?”晋楚栖梧随口接道。
“我听见父亲跟他提起了婚事。”晋楚清梧道。
“嗯……什么?”晋楚栖梧从座上惊起,“什么婚事?”
能让楚皇亲自提起的,还能是谁的婚事?
“父亲说了什么?”晋楚栖梧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复又重新落座,“你仔细说与我听。”
“安宰辅过去的时候我正从里面出来,只听到这么多。”晋楚清梧道:“阿姐,你若是不想成亲,父亲是绝对不会勉强你的,所以不必忧心。”
晋楚栖梧没有再接话,是她想的那样吗?
之后的几天,她在静静地等着,等着母亲将父亲推荐过来的人选说与她听。
可是等来的,却是一场幻梦。
……
大火、乱窜的人群、撞击的兵器和甲胄、宫人的哭号、母亲妆发凌乱的焦容……
晋楚栖梧从睡梦中被人惊醒,睁眼却觉得自己是陷入了新一场幻梦。
神识完全恢复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母亲套上了宫人的衣裳。
“栖梧,带好弟弟,快些从密道逃出宫去。”皇后语速快到有些凌乱,“李阿监会护着你们,一定要跟牢……”
“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晋楚栖梧被皇后推着向外走,感受到了滚滚的热浪,“阿弟,阿弟在哪里?父亲呢?母亲,父亲呢?”
“快走!”但是母亲什么都不回答她,只是一直在将她向外退。
来到大殿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了被宫人牵着的阿弟。
“母亲!阿姐!”晋楚清梧再少年老成,终究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也穿着宫人的衣裳,此时扑到了晋楚栖梧的身上。
“护着他们,速速离去!”
“是。”
晋楚栖梧和晋楚清梧一同被人拖着向外走,他们的母亲却返回了寝宫。
“母亲,你为什么不过来?母亲,母亲你过来啊母亲!”
“母亲,母亲……”
姐弟二人大声哭号,回应他们的却是紧闭的殿门,以及从窗户中透出的、瞬间充满整座大殿的火光。
……
大昭二十一年重阳,楚京兵变,皇城易主。宰辅安淮登基为帝,改国号靖。
同年冬月,边境大胜,敌国退兵。主帅战死沙场,副帅安晏统领三军。但是朝廷左等右等,直到迈过隆冬迎来新春,也不见大军班师回朝。
第九十四章 尘埃
“这里是当铺,若要讨饭去别处!”清早起来将铺门打开的伙计大声呵斥着头发凌乱满身脏污的乞儿,想要将其从台阶上赶下。
“我……我要典当……”话一开口,是个娇弱女声。乍一听起来,声线和这人满身形容实在是不大相配。
“典当?”小伙计明显不信她的话,“你这是逗我玩儿呢?一个叫花子,居然跟我说来典当东西。”
“快走快走,”他用扫帚向外驱赶,“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快走!”
“我真的是要典当东西!”乞儿并不闪躲,从腕上退下一串手串。
伙计被那破烂衣衫下面的皓腕晃了眼,随即又被她手上拿着的七宝手串将注意吸引过去。
“我要典当它。”乞儿将手串提起,展现在伙计面前,“多少钱?”
“哟!没想到您深藏不露,居然是位贵客。”伙计连忙将扫帚放下,向着店铺摆手道:“您里边儿请,掌柜的还未过来,您在店内稍等片刻。”
“不必了。”乞儿却道:“我有要事,需要马上离开,你看看这件东西能给多少钱?”
这名乞儿的面容被零散的头发和脏污掩在后面,但若是仔细端详,便能看出其五官精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和人说话时带着胆怯,却并不卑微,反而含着若有若无的气势。
四个月前,她还生活在九重宫阙之内,绮罗绸缎加身,金玉珠翠厌倦。那个时候,这名在一个名声不显的镇子上守着一家破落当铺的小伙计,也没有机会见到她。
当夜护送他们姐弟二人从密道离开皇宫的有两名宫人,其中一名在出楚京之后不久一人去引开追兵,然后便没了音讯。活下来的三人,只当他是没了音讯。
另一名护着他们一路逃出来的李阿监,一个月前病死在途中。他临死前将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交给了晋楚栖梧,却在几日之后便被抢夺偷窃而空。
三日前是晋楚栖梧十五岁的生辰,长到成年她才明白——天之骄女的头衔是她的父皇母后带给她的,一旦离了那座皇城,她甚至不如一粒尘埃。
因为尘埃在这世间尚能适得其所,而她却连活下来的能力都没有。
琴棋书画、骑马射箭,这些她往日里洋洋得意的本领,不能对她和阿弟的生存起到丝毫用处。那些练习了十几年的东西,尚且不如近几个月来市井所教会她的本领有用。
比如说抢夺、乞讨、诓骗甚至偷窃。
他们姐弟二人混迹在镇子里一座无人问津的废弃宅院已经月余,晋楚栖梧十分感念父亲母亲给她的东西还没有被那场大火全部焚毁——她把识文断字的能力和尚且算灵活的头脑带出来了。
当她知道如何将这些熟练地运用到“生存”上面的时候,她和阿弟不再是被同伴抢夺的对象。那座废弃宅院容纳了或固定或流动数十号人,始终有他们姐弟二人的一席之地。
奈何坑蒙拐骗加上乞讨而来的钱财并不足以支撑一场重病的消耗——阿弟病了,她终于打起了这串她戴了近十年连沐浴就寝都不曾摘下的七宝手串的主意。
“这位客官,小的眼力不行。”伙计解释道:“您这物件想要典当,要由掌柜的亲自过目才行。”
“我急需用钱,你随便给个价钱即可。”晋楚栖梧道。
“这……这真不行。”伙计为难道:“小的没有这个权利,收错了东西可担待不起。”
“那以你看来,这串手串会错吗?”
伙计住了口。
“十两。”晋楚栖梧比了个十字,“我只要十两银子。是替当铺收下还是你自己买下,你来决定。若是不要,我便去别家。”
“十两?”伙计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你说真的?”
“自然当真。”晋楚栖梧道:“收或是不收,给我答复。”
这手串是他父亲亲手所串,手工并不见得多精致,但所用材料皆是世间珍宝。她来到外面之后才有了银钱的概念,虽然不能准确道出这些东西价值几何,但却知道这手串若是拆开来,每一颗坠饰都不值十两。
……
镇子最边沿的一座废弃宅院,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破布被胡乱地钉在门窗上,用以抵御呼啸的风雪。
晋楚栖梧抱着吃食和药包,穿过横竖蜷缩在地上的身体,来到最里侧的一处墙角。
“桥哥,帮忙把这些饼子给大家分一下。”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子守在昏睡的晋楚清梧身边,闻言接过包裹,走向一旁。一屋子的人瞬间围了上去。
晋楚清梧蹲下身,拿起地上煎药用的砂锅,也是这里唯一一件完整的器物放到一旁燃着的火炉上。倒入清水和药材,弄好一切之后坐到席子上,伸手探了探晋楚清梧的额头。
高热一连发了两日,还是没有消退的迹象。
“小七,给你的。”方才被称作桥哥的人分发完饼子之后重新回来,将布袋中剩下的两块饼递给晋楚栖梧。
“多谢。”晋楚栖梧接过,拿出一块在手中,剩下一块又给了桥哥,“这块给你吧,我吃不完。”
“这不是给小清留的吗?”对方推辞道:“等他醒了还要吃的。”
“我买了一些米,等阿弟醒了给他煮粥喝。”晋楚栖梧一边啃面饼一边将布袋塞进桥哥手中,“就当我给你替我看护阿弟的谢礼,吃吧。”
桥哥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是实际年龄还不如晋楚栖梧大。凭着一身蛮力原本坐上了这座破落宅院里的头号人物,现在则一心“追随”晋楚栖梧。
一块面饼怎么够他饱腹,遂晋楚栖梧将布袋塞过来之后,他也不再客气。一边大口吞咽一边说道:“等午后我带着人出去乞讨,给你和小清带好吃的回来。”
晋楚栖梧沉默地点了点头,继续埋首啃已经凉了的面饼。
……
即将入夜之时,外面传来动静,出去乞讨的人回来了。
晋楚栖梧用熬过药的砂锅熬着白粥,迷香和药香混合在一起钻满了整间屋子。
“小七,你猜我们今天讨到了什么?”桥哥的粗嗓音伴着厚重的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片刻后来到晋楚栖梧近前。
“你看,肉!”他端着一个没有盖子的瓦罐,放到晋楚栖梧面前,嘿嘿笑道:“等小清醒了,让他就着粥一起吃,补身子。”
“多谢。”晋楚栖梧淡淡地道了句,同时微微颔首。
“谢什么?”桥哥挠了挠后脑,憨厚地笑,“平常俺还要小七多照应。”
晋楚栖梧无话,又听桥哥道:“对了小七,刚才我们回来的时候在街上看见了好几队官兵。个个……”
“你说什么?”晋楚栖梧险些打翻正在翻滚的白粥,“在哪里看到的?他们在往何处去?”
“就在开着当铺和客栈的那条街。”桥哥愣愣地解释道:“他们有好几队人呢,朝哪个方向的都有,也不知道镇子上又出了什么事儿。”
“清梧,清梧醒醒,清梧……”
“小七你做什么?”桥哥看着晋楚栖梧将尚未清醒的晋楚清梧从席子上拉起来,十分不解。
“清梧,他们追过来了。”几个月来已经形成了本能的反应,晋楚栖梧一句话,尚未退烧的晋楚清梧打了个寒颤。
“小七,外边儿挂着大风呢,天也黑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桥哥跟着姐弟二人出了门,一股寒风瞬间钻进了骨缝儿里。
“你快回去。”晋楚栖梧转头看向他,“回去跟所有人说,若是官兵找过来,就说没有见过我们。这样说,也能保住你们的命。”
第九十五章 仇敌
“阿……阿姐,冷……我冷……”尽管唯一的斗篷将他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晋楚清梧说话时上下牙关仍旧抑制不住地碰撞。
“清梧听话,咱们跑快些,再跑快些就不冷了。”晋楚栖梧一边跑一边四处窥视。他们之前所在的院落处在整个镇子的最边缘,出来之后直接进入了林野。
此时天地一片漆黑,星光月光任何光芒都没有。她所求也不过如此,周遭不要有任何光芒出现。
“阿……姐,我……我跑……不动了……”晋楚清梧被晋楚栖梧牵着,一个踉跄险些趴跪在地上。
晋楚栖梧放慢了脚步,但没有停下:“现在不能停,跑出这个林子,跑出这个林子就休息。”
……
暗夜中根本看不清这片林地的尽头在何处,姐弟二人到后来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跑,不停地跑。只有跑才能活下来。
可是在看到林子尽头之前,他们看见了火光。在前方,连成一条长线,向他们包围过来。那些人骑着马,从火光出现到听到人声,似乎只过了一瞬间。
又转头往回跑的姐弟两人很快被火把和马匹围在中间。
马蹄声停下之后,耳边又只剩下北风呼啸的声音。晋楚栖梧把晋楚清梧护在身后,看着一名包裹在甲胄中的人从马上跃下,朝他们过来。
“阿……公主!”
来人停在了晋楚栖梧一步之前,面容被头盔挡住了一半。
以至于他唤出这一称呼许久之后,晋楚栖梧才辨认出来。
“……安晏?”晋楚栖梧微微抬头才能望着他的脸,“是你过来抓我们?”
是啊,他是新皇幼子,理应如此。
“不是,不是公主想的那样!”安晏急忙辩解,“我没有背叛陛下,我……”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挥臂一把将晋楚栖梧连着她身后的晋楚清梧推倒在地。
一声闷响,羽箭刺进了他的手臂。
“不好,有敌袭!”同一时间周遭兵士立即将码头调转,拔刀向前而去。
“先跟我走。”安晏一把拉起晋楚栖梧,扯着她向自己的马匹而去。
“阿弟!”
“会有人带着他。”安晏完全不顾手臂上的伤,箍着晋楚栖梧的腰将其放在马背上,然后翻身坐在她身后。
自有人带上晋楚清梧,所到人马分作两批,一批阻拦后方追兵,一批护送着三人向北疾行。
……
马匹不知跑了多远,直到翌日日暮才缓缓停下。所停之处是一片河滩,河边冰雪尚未消融。
“将军。”安晏站在马匹下接晋楚栖梧下马的时候,有一人来到他身边,“属下替您清理伤口。”
“将药放下吧,我自己来。”他话落,来人将伤药放下之后自行离开。
“下来休息片刻吧。”安晏将手再次举向晋楚栖梧。
对方把手放在了他手中,但却不是顺着他的力道从马上下来。而是反握住他的手,整个身子扑了过来,另一只手中寒光顿现。
“你听说我!”安晏抬手隔开匕首。
奈何这一句辩解根本没有进入对方耳中,晋楚栖梧变换招式,再次刺下。
安晏抽出另一只手来抵挡:“我没有背叛陛下!”
“将军!”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其他人纷纷拔刀围上来。
“退下!”安晏沉声将众人喝退,同时侧身躲过晋楚栖梧一击:“公主,我没有背叛陛下。”
但是不论他辩解多少次,晋楚栖梧都像是完全没有听见,被她握在手中的匕首仍旧挥刺过来。
可是经历过一个日夜的跌宕过后,她已经是强弩之末。挥出十几刀之后,眼前一黑便失了知觉。
……
再次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营帐,耳边传来了整齐的兵甲声。
“你醒了?”
“我阿弟呢?”晋楚栖梧下意识地摸向袖中,匕首果真已经不在了,她起身,和来人四目相对。
“太子殿下发了高热,军医在另一间营帐内替他诊治。”看着晋楚栖梧眼中的警惕,安晏止步在一丈之外。
一阵沉默过后,晋楚栖梧首先开口:“你想干什么?”
“救你。”
“救我?”闻言,晋楚栖梧面上一抹讽笑,然后问道:“你来救我?为何救我?”
“你不信我?”安晏反问道。
“我为何要信你?”晋楚栖梧仿佛听到了笑话,“我有什么信你的理由?是你如今登上九五的父亲,还是……”
“他们不是我!”安晏想要上前,却又顿住:“……我绝对不会害你。”
晋楚栖梧冷笑一声,却没有答话。
“你如何才能相信我说的话?”安晏主动问道。
“要我信你吗?”晋楚栖梧缓声道:“那你就将安靖那老贼的首级摘下,提着它来见我!”
“……”
“呵呵……”晋楚栖梧再次笑出声来,“还……”
“好。”
晋楚栖梧下地的动作顿住:“你说什么?”
“我答应你。”安晏道:“我帮你收复家国,重归故土。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带到你面前。”
“你让我信你。”晋楚栖梧反应过来,道:“说出的却全是不能让人相信的话。”
“是否为真,日后自会见分晓。”
……
晋楚清梧在军医的悉心照料下逐渐痊愈,期间安晏率军一连攻下四城,他们姐弟二人的落脚之所,也从军中营帐变成了正常的房舍。
晋楚栖梧有时夜间惊醒,会忽然间分不清何处是现实何处是梦境。那一场大火,以及四个月的逃难,明明相隔不久,再次忆起却恍如隔世。
……
“明日我想见一见郡守。”安晏从战场归来,晋楚栖梧没有等到他过去,便自己过来找他。
“好。”安晏点头,然后便没了下文。
“你就不问问我见他有何事?”晋楚栖梧问道。
安晏怔了怔,顺势问道:“那你找他有何事?”
“我要学习理政,阿弟年幼,尚不足以胜任。”晋楚栖梧道。
“好。”安晏答道:“那便将其他大小官员一并叫来吧,辅助公主参与政务。”
“还有,再请一位先生,负责教我武艺。”晋楚栖梧想了想,接着道:“不要像从前那样只是样子好看,要真刀实枪,能取人性命的那种。”
“公主。”安晏看过来。
“怎么了?”晋楚栖梧反问。
“贪多难精。”他道:“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只有那么多,不足以分到不同的事情上。”
“可是你……”晋楚栖梧反驳道:“你在领兵打仗之前,你不也曾因才情名满天下?”
“所以我武艺不精。”安晏接道。
晋楚栖梧噎住,随即又开口:“所以……”所以你才在战场上负伤而归吗?
房中浓郁的药味儿萦绕在她的鼻翼,要问的话终究没能出口。
“那便只学理政吧。”
第九十六章 落水
两个月之后,朝廷不知何时所下的诏书传入了晋楚栖梧所在的城池。以谋反降罪安晏,出兵镇压,悬赏取命。
取安晏首级者,封侯爵,赏十城,坐拥万户食邑。
彼时晋楚栖梧正在城中各家店铺中游荡。她穿着男装,未带一兵一卒。所到店铺大多售卖米粮,她会细细地询问每种粮食的价格,然后什么也不采买便转身离去。
“你怎么回来了?”看着迎面走过来的人,晋楚栖梧放慢了步伐。
“过来接你和太子。”安晏走至近前,顿住脚步。
“接我们?”晋楚栖梧疑惑,“去何处?”
“新攻下的一座城池。”安晏解释道:“之后攻下的城池会越来越多,战线也会拉得越来越远。你们不能一直待在此处,要离我近一些。”
晋楚栖梧自然明白他的意图,自然也认同。二人一时无话,便继续前行。
又到一家店铺,晋楚栖梧走进去,安晏随后跟上。
看着她极为熟练地询问每一种米粮的价格,他忽然想起刚到华胥国的时候,缘何拿着一根从作物拔下的叶子,询问他们那是什么。
阿芫从来记不住五谷果蔬的名字,晋楚栖梧却如数家珍。
他们已经在此处过了十几年,有时候连他也有些分辨不清,这里到底是幻境还是真实的世界。
……
“何时动身?”从店铺中出来后,两人继续在街道上前行,晋楚栖梧开口问道。
“尽快。”安晏侧身,避让挑着担子迎面过来的小贩。
“那明日便……”晋楚栖梧话未说完,被安晏忽然出手推向一旁。
随即便见一柄长剑贴着安晏的脖颈刺过来,堪堪停下她身前。
持剑之人正是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小贩,被安晏一刀结束了性命。一人倒下,周围却又有数柄刀剑围将过来。
街上百姓见此惊变纷纷慌乱逃窜,晋楚栖梧端起一旁小摊之上正在沸腾的热水,浇向迎面冲来的刺客面门。
“啊!”惨叫声撕心裂肺,晋楚栖梧手中的铁锅又当空砸下,这人的头颅塌下一块。
“找死!”见同伴被上,另一人恼羞成怒,提刀下砍。
晋楚栖梧闪身躲开,怎料又迎上另一把长剑。眼看剑刃要到眼前,握剑的手却被人从中间斩断。
“快走!”安晏拉着晋楚栖梧,挤入了尚未散尽的人群。
二人一路疾奔,于一处河畔再次被追上。
“你的武艺当真不济。”晋楚栖梧看了看那从对方手臂上汩汩冒出的鲜血,问道:“水性如何?”
安晏转头看向已经不远的刺客,点头道:“尚可。”
“噗!”
几名刺客赶到近前的时候,看到的只有迸射而起的水花。他们自然二话不说,随即跟着跳了下去。
不过是前后一瞬的间隔,但是等到他们入水之后,却不见安晏和晋楚栖梧的身影。
这条河中流的是活水,几名刺客顺着水流向前搜寻。
过了许久,几人落水之处才再次出现动静。淡淡的波纹蔓延至河岸,接着是黑色的发顶自水中钻出。
确定周遭没有其他人之后,二人的身子才从河水中跃出。
爬上河岸之后,晋楚栖梧仰躺在地上,近似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你的水性也是天生的?”稍稍平复之后,她转头看向一旁的安晏。
“算是吧。”幻境之中,沙棠果的效用随着他的修为一同消失了,不过他对水却没有寻常人的恐惧。
“母亲……”许久不曾提起的称呼一经出口,晋楚栖梧顿了顿,然后才接着道:“说我自出生起便不怕水,所以极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浮水。我的水性比寻常人好很多,父亲说,这是天生的。”
“方才那些人,是你父……”她将头转回来,看向上方。时值仲秋,云淡风轻,天高气爽。
“方才那些人,是朝廷派来刺杀你的?”
“不像。”安晏坐起身,“若是朝廷派来的,不会只有这么几个人,应当是为了悬赏而来。”
“快些起身回去吧。”他接着道:“已经入秋,这样很容易染上风寒。”
晋楚栖梧有话未说出口,依言从地上起身。
正要前行,却被安晏叫住:“等等。”
她转过身,见他已经开始解衣带。
曾经出现过的一些画面和眼前的场景有些重合,晋楚栖梧瞬间的恍惚。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件宽大的外袍已经被披在自己身上。像是一件斗篷,遮住了她被水浸透而贴在身上的衣衫。
“走吧。”安晏替她拢好衣服,先一步前行。
晋楚栖梧伸手抓住衣襟,抬步跟上。
“要派人去追那些刺客吗?”
“都是一些亡命之徒,就算抓回来也没有什么价值。”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晋楚栖梧问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也不远了。”
“今夜便启程。”
……
“那些胜仗当真是你带领将士们打下的?”
“为何这么问?”
“你说你武艺不济,我现在是真的相信了。”她将视线落在了他受伤的手臂上。
安晏抬起手臂看了看,随后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回答她的问题:“上兵伐谋。”
“你看了很多兵书?”
“取长补短。”
……
经历一场刺杀,二人却有一句每一句闲聊着一路回去。
入府之后立即备好车马,待天色暗下,赶在城门关闭前一刻驶出城外。晋楚栖梧在马车上起了热,暗骂某人乌鸦嘴。
一个日夜之后赶到了新的落脚处,晋楚栖梧已经病得昏昏沉沉。被人搀扶着进入房间之后,睡了个昏天黑地。
一觉醒来,又看到了那张昏睡前看到的脸。同一时间,有苦味儿钻进鼻子——安晏将一碗药汤端到了她面前。
“喝药吧。”他说道。
“……先,先放着吧。”晋楚栖梧被被子捂得只剩一刻头颅,说话时声音从鼻子里发出来,闷闷的。
“已经能喝了,再凉会影响效用。”安晏又转身端过来一个盘子。
晋楚栖梧瞟过去,见盛的是各色蜜饯。
“我又不是小孩子,端这些过来做什么?”被人窥透了心思,她强装镇定坐起身,伸手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下。
“阿姐。”晋楚清梧过来的时候,见安晏正从晋楚栖梧手中接过空碗,另一只手端着蜜饯递向她。
“清梧,怎么了?”晋楚栖梧将蜜饯推开,转头看向晋楚清梧。
“没什么。”晋楚清梧走上前,“我来看看阿姐的病情好些没有。”
“已经好了,不必担心。”晋楚栖梧问道:“先生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吗?”
“已经完成了,还得了先生的夸奖。”晋楚清梧露出笑意。
又回答了几个晋楚栖梧提出的问题,他起身辞别。转身之前说道:“阿姐不是不喜欢吃蜜饯吗?”
“嗯,不喜欢。”晋楚栖梧点头,“安将军不知道,才端过来的。”
“公主安心休养,我明日再来。”晋楚清梧离开之后,安晏也开口告辞。端走了盛药用的空碗,却将蜜饯忘在了床榻旁的小几上。
晋楚栖梧躺在榻上,听着脚步声逐渐消失。她将手臂从被褥中伸出来,在盘上一点又迅速离开。
然后舒展紧皱的眉头,闭上双眼向梦乡走去。
第九十七章 身死
“你怎么过来了?”晋楚栖梧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去,随即停下手中的动作。她的风寒好了大半,今日晋楚清梧过来陪她下了大半日的棋,方才离去。
“在下棋?”安晏不答反问。
“清梧刚离开。”她看了看棋盘上的残局,又抬头道:“对弈一场?”
安晏自然无不可。
二人对坐,黑白搅出一片风云。
“你从前和人对弈的时候,是胜多还是败多?”晋楚栖梧缓缓开口。
“胜多。”
“胜的是谁?败的又是谁?”
“公主。”安晏落下一子,温声道:“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出来。”
“……不过闲聊罢了。”晋楚栖梧轻笑道:“安将军是真将我当成了‘敌军’,以为我在刺探军情吗?”
“我幼时不常和人对弈。”安晏道。
开始经常对弈,却是在弃文从武之后。而对弈之人,也只有那一位。
“陛下棋风沉稳,有包容之态。”他接着道:“他是一位宽厚待人、善待百姓的君主。”
晋楚栖梧不再接话,只是静静地盯着棋盘,从容地落下每一子。
她虽然也是自幼习棋,但相较之下更喜欢骑马射箭。在父亲心中,自然也是觉得她是不喜欢下棋的。所以也没有主动提出要父女对弈一场,虽然他本人酷爱此道。
一盘棋下了近一个时辰,对弈有了结果,安晏的话也差不多说完了。
“你何时出战?”晋楚栖梧瞧着自己那毫无章法的布局,没有勇气再仔细端详下去。
“明日。”
“所以今日,是过来道别的?”
安晏不置可否,“我留两万兵将守城,若非必要,你尽量不要出府。”
“晓得了。”晋楚栖梧点头,“你也……不要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自然不会忘。”安晏起身,“我定会为你夺回家国。”
……
一封接着一封的捷报传回来,由秋入冬又迎来第二年的春天,半年时间倏忽而过。
这座城池被两万兵马守得铁桶一般,上回那样的刺杀再未出现过。逐渐地晋楚栖梧也明白过来,朝廷的檄文之上要悬赏取命的反贼只有一个人,不是她也不是阿弟。
即使没有他留下的这些兵马,后面的刺客也不会过来找她。
“公主,军中来人。”晋楚栖梧坐在堂下浏览官员送来的文书,一人前来禀报道。
“谁?”她问话的同时已经起身,“征战暂时停下了吗?”
“小的不知。”对方答道:“来人是一位将军,说要亲自求见公主殿下。”
晋楚栖梧连忙赶过去,迎接她的却是晴天霹雳。
……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回禀公主,敌军夜袭,将军遇刺。”来人将方才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如今三军无主,进退还请公主定夺。”
“安晏在哪儿?”晋楚栖梧上身前倾,双手死死箍住面前的桌案:“你说他遇刺了,刺客是谁?结果如何?”
“将军……将军……不知所踪。”
“……”晋楚栖梧的手从桌案边沿滑下,“既是不知所踪便派人去寻,因何来到此处对我说三军无主?”
“已经派人找寻,却多日不见结果。”来人道:“将军曾经嘱咐过,若军中出事,一切请公主定夺。”
“由我定夺?”
“是。”来人展开双手,“此乃兵符,三军听凭公主调遣。”
……
“不行!”晋楚清梧虽然是个男孩子,却生了一副软和性子。平日里即使对下人仆从都极少有过怒容,更何况是他的长姐?
可是听完晋楚栖梧的话,盛满墨汁的砚台被他挥手打翻在地,墨汁溅到了晋楚栖梧所穿的男子样式的衣摆上。
“阿姐,那可是战场!”他大吼道:“你不要命了吗?”
“清梧,我……”
“也不要我了吗?”
晋楚栖梧顿住。
“父亲和母亲将我丢下,如今连阿姐也要这样做吗?”
“……”晋楚栖梧沉默良久,缓缓蹲下身将砚台捡起放回桌案,指腹和掌心被染得一片漆黑也不在意,“清梧,阿姐没有要丢下你,也绝不会丢下你。”
“但是这一趟,我不得不去。”
“阿姐!”晋楚清梧跑到门边,伸手阻拦,“你不许去!”
“来人。”晋楚栖梧出声,自有人前来将晋楚清梧拉开。
“保护好太子。”她吩咐道。
“是。”
“阿姐,你不许走!阿姐,阿姐……”
……
被大军包裹成铁桶的城池是一片安乐乡,出来之后才看见真实的世界。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
安晏御下有方,晋楚栖梧一个女子初次……不对,应当是第二次来到营中,因为手持兵符而受到所有将领的接纳。
她和战场的联系,仅仅是近半年内才开始阅览的兵书谋略。纸上谈兵尚且做不到,何谈让她坐镇中军指挥征战。
晋楚栖梧并非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一到营中便对上下将领言明,她只是手握兵符,但不会干预战事。
她此举,倒是在接纳和听从之外,又得了三军将士的几分真心拥戴。
安晏手下的这些人也没有让她失望,即使少了实际上的主帅,大军攻城略地不再像从前那样顺遂。但也没有后退,之前攻占下来的土地,一分没少。
“免了,直接说明情况。”几名难民打扮的人来到堂下,躬身行礼时被晋楚栖梧打断。
“回公主,属下带人一路向西,进入敌军领地数城,也未发现将军的踪迹。”其中一人禀报道。
剩下的几人,所说内容和第一人相差无几。
“知道了。”晋楚栖梧淡淡道:“先退下吧。”
“公主。”一人问道:“还接着找吗?”
“人还没有消息,自然要接着找。”晋楚栖梧道:“增派两倍人手,扩大搜寻范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
半月之后,奉命出去搜寻的人再次回归。彼时将士们打了没有安晏带领之下的第一场胜仗,从上到下军心大振。
晋楚栖梧正在看军中呈上来的战报,听到通报立即叫人进来。
其实就算这些人不来,不超过一日她也能听到相同的消息——诏书昭告天下,反贼安晏已死,首级被悬于楚京城墙之上示众。
第九十八章 不是他
“砰。”案上的茶盏被打翻在地。
“公主。”来人跪地抱手,“前路漫漫,请公主主持大局!”
将近一个月的找寻,最后等来的却是沉重一击——安晏不在了,没有谁能判定这支军队还能走多久。
“南校尉。”晋楚栖梧开口唤道。
“卑职在。”
“拜托你一件事。”
“卑职不敢,请公主吩咐。”
“我要离开一段时日,你找一人过来,扮作我留在这驿馆中。”
“公主?”南校尉猛地抬头,“如今……”
“还有,”晋楚栖梧的语气不容拒绝,“派出去搜寻的那些人暂时不要调回军中,有另外的任务给他们。”
“什么任务?”南校尉问道。
“护送我去楚京。”
“请公主三思!”南校尉激动到险些站起身,“三军不能无人带领,还望公主三思!”
“我留在这里,也不过是待在驿馆中,每日看你们从前线送来的战报。”晋楚栖梧道:“对于战事,起不到分毫辅助。”
“可……”
“你们是父皇交给安晏的军队,如今又由他交入我手中。从诸位将领到无名小卒,我无一不信,从未怀疑过你们的忠诚。”
“事实也证明,你们也只是需要‘晋楚栖梧’留在这间驿馆中。”
“可是楚京危机重重,公主因何要去冒险?”南校尉知道这道命令不可逆转,但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公主有何事,交由卑职等人去办即可。卑职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件事你们替不了,我必须要亲自过去。”
……
当初狼狈逃离,如今暗中潜入。阔别两年,重归故里。晋楚栖梧猛然发觉,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繁华地,居然从未让她怀念过。
“首级悬挂在何处?”他们一行十几人伪装成了押运货物的商贩,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城门。晋楚栖梧带着斗笠坐在车前,四周繁华不进耳目。
“公……子,”南校尉应声道:“现在正值正午,街上行人不断,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不如先去落脚之所,再行定夺。”
“在何处?”晋楚栖梧又问了一遍。
“在……北城门。那里是京城最富庶的区域,离皇城也近。”说到此处,南校尉才发觉自己说多了。但是话已出口,再难收回。
他不动声色地去窥探斗笠下的面容,却见后者自始至终不曾变过。眸子里装的像是沉抑又像是冰冷,总之,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车队自南门而入,穿过整座城来到北门。远远地停靠在街角,未敢靠近。
“公子!”南校尉伸手去拉的时候,晋楚栖梧已经从车上跳下。他也紧跟而下,护卫在其身后:“公子,你要做什么?”
“上前去。”晋楚栖梧说着,已经开始迈步。
“可是……可是公子,在这里就能看到……看到您想看之物了。”南校尉想要阻拦,却不敢伸手,于是便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后方的人自然也要上前,被他回首一个眼神全部制止。再回头,晋楚栖梧已经走出一丈远。
南校尉立即快步跟上,二人最后停在了街道中间,正对着前方的城门。
他心惊胆战,好在过往人群繁多散乱,降低了他们的存在感。
晋楚栖梧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方的城墙之上,那里悬挂着一颗头颅,用麻绳吊着头发,迷糊不清,像是一颗发烂的菜头。
兴许是在这里挂得太久了,行人已经习以为常,对它失去了好奇心。所以此时熙熙攘攘,只有她一人盯着它看。
一直看,一直看……看到经过的行人逐渐注意到他们。
“公子,咱们……咱们该离开了。”南校尉低声劝解,“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卑职拼尽全力也会将将军的……将将军接回来。决不让他再受那些乱臣贼子的侮辱!”
他从唯唯诺诺不敢言,到最后恨得咬牙切齿。可是这些话,该听到的人却似乎一句没有听见。
晋楚栖梧仍旧立在原地,像座雕像,纹丝不动。
“公子,公子……”南校尉不得已,伸手去拽身前这人的衣袖,“卑职冒犯,但是公子……”
“公子!”他没用多大力气,但是晋楚栖梧却仿佛真的成了一座站不稳的雕像。被他轻轻一扯,便要向后倒去。
南校尉连忙伸手去扶,晋楚栖梧一个踉跄,终究没有倒在地上。
“公子?”她转过了身,南校尉顿时惊住——他看到了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公主……”
“不是他。”晋楚栖梧并未大声嚎啕,此时开口却像是坏了嗓子。
“您说什么?”南校尉没有听清。
“那不是他。”晋楚栖梧接连道:“那不是安晏,那不是他。”
南校尉见对方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只当是她大恸之下说了神思不清,说了胡话。
“公子,咱们要离开了。”他连忙劝说,“街道之上人多眼杂,一切事情,待回到住所之后再议可好?”
晋楚栖梧没有再反对,被人带着离开城北,去往了之前便备下的住所。过来时目光从未离开城墙,离开时却再未多看一眼。
……
南校尉十分细心,此次的队伍中带上了一名医者。暂时安顿下来之后,他带着医者前来面见晋楚栖梧。
“我身体无恙,无需看诊。”晋楚栖梧坐在堂内,眼神确实已经恢复清明,不再像之前那样错杂。可是却并非她说的“无恙”,起码嘴唇仍旧泛白,面上血色鲜少。
“公主,还是让军医为您诊一下脉吧。”南校尉争取道:“……一路颠簸,身体极容易疲累。”
“不必麻烦。”
南校尉和晋楚栖梧接触多了,自然对这位从前便有所耳闻的公主有所了解。
她和从前传闻中的恃宠而骄完全不同,个性中没有丝毫张扬,有时内敛到不像是一个帝王之女。
但是极其矛盾地,年纪轻轻的她身上能让人感受到上位者的气势。决定的事情无需着重点出,便不容反驳。
对于别人的谏言,她每一次都会耐着性子听完。但当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两次的时候,则意味着这个决定不会再改变。
“卑职明白。”南校尉拱手行礼,欲带着军医退下。
却被晋楚栖梧出声喊住,她又说了之前在街道之上说过的同一句话:“城墙之上悬挂的那人,不是他。”
第九十九章 密道
那人为什么不是安晏,晋楚栖梧未曾给出明确的解释,她也不能给出解释。因为她没有丝毫可见的依据,认为那不是他,不过是听从内心。
随从之人也皆是这么想的,认为她无凭无据的决断不过是还未从疯魔中清醒过来。没有一个人真正相信自己说的话,晋楚栖梧十分清楚。
但是她不管这些,她不需要信任,她要的只有听从。
安晏没有死,那便要继续寻找。他们会奉命去做,这就够了。
他没有死,朝廷却昭告天下说他死了。其他地方遍寻不得,楚京却尚且没有搜寻过。
所以,人极有可能就在这座城中。或许是被囚禁了,又或许是被抓之后逃了出来,却因为种种阻挠而无法回去。
他孤身一人流落在外,他们要做的便是去救他。
要从何处开始呢?刑部的牢狱?三教九流混迹的阴暗角落?还是皇宫大内?
“公主。”见晋楚栖梧时而低声分析时而凝眉沉思,堂下众人安静聆听,却俱是担忧不已。无人敢出声打断,趁着她沉默许久的一个间隙,南校尉开口道:“咱们只有十几人,刑部的牢狱或许能设法蒙混过去。”
“可是重兵驻守的皇宫大内……”他们就算是都生了翅膀,也会在还未进入其中的时候被射杀下来。
“重兵驻守?”闻言,晋楚栖梧从沉思中回神,换上一张笑面,只不过是讽笑,“在你们心中如此高不可攀、密不可入的地方。改换主人,也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情。”
“卑职知罪。”众人纷纷下跪。
“起来吧,你们有什么罪。”晋楚栖梧铺展宣纸、拾笔蘸墨,“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当初能逃出来,如今就能再回去。”
她话落,众人缓缓起身。抬头前往,见宣纸一角已经被往复回环的线条占据——有亭台楼阁,有宫墙巷道。
她居然在绘制皇宫的舆图!
半个时辰后,停笔落墨,一幅简易却足以让皇城陷入危境,甚至再次改天换地的图像跃然纸上。
“这里是京郊一处荒废的园子。”晋楚栖梧先是指了指最外围的一处,然后顺着一条线路移动,手指最终停在整座皇城的中心,“这里,是皇后所居寝殿。”
“当初我和阿弟逃出来,追兵并未从后方过来,说明这条密道还能用。”
众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南校尉看向晋楚栖梧:“公主要卑职通过这条密道进入皇宫探查?”
“不只是你们,还有我。”晋楚栖梧将画纸卷起,递给他,“立即出城,今夜开始行动。”
……
当初焚毁在大火中的宫殿,已经在原址上修缮一新。
密道的机关修的巧妙,处在暗处能够窥得殿内场景。而密室中的动静,殿内之人却不可觉。
晋楚栖梧透过机关看着极尽奢华的大殿内宫人往来,华服加身的妇人倚靠在软榻之上,尚品香料燃出的烟自金兽嘴中吐出,萦绕而出久久不散。
不顾两年光阴,不知还有多少人能想起她是鸠占鹊巢。
过了一些时候,应当是早朝结束了。一身明黄的男人来到殿内,华服妇人起身相迎。
这名男子身形清瘦挺拔,已过天命之年却不见老态。他从前总是紫袍玉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也是父亲最为信重的臣子和挚友。
“那个畜生!”安靖一进门便踢倒了一个上前侍奉的宫人,“早知如此,早在他来到世间的时候朕就该将其溺毙。”
“陛下息怒。”满室惶恐。
“臣妾有罪。”当今的皇后屈膝跪地,向着夫君请罪。
“你有什么错?”安靖冷哼一声,“起来吧。”
“此子虽托生在我安家,却天生非我族人。自幼及长,所做的哪一件事不是我行我素、不敬尊长?”
“翅膀硬了之后,居然敢与亲父为敌,成了犯上作乱的贼子!该杀!该诛!”
“陛下不该存有怜悯之心,一开始便该下令将其诛杀的。”皇后由宫人扶着,缓缓起身,“您一时顾念父子情义,却给了他逃脱的机会。”
她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密室中的晋楚栖梧便怔愣住,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个母亲口中说出。
而随着后面一句话传入耳中,她眼中的生机瞬间复苏。
“父子情义?”安靖冷笑一声,“那样的孽畜,何谈父子?”
“若非想要尽快收回他手中兵马,朕怎会容忍他多活一日在世上?”
一众宫人尚战战巍巍地跪在地上,皇后挥手命其退下。很快,殿内便只剩下安靖夫妻二人以及女官、内监各一名,皆在外室侍立。
“他重伤在身,能逃去何处?”皇后道:“已经一月有余,说不得早已烂在荒郊野岭。”
“此子奸诈,决不可掉以轻心。”安靖道:“他身亡的消息早已传遍,派去收复失地的人却久久不能成功。治军之严,可见一斑。”
“听说那两名余孽是被他保护起来了?”
“应当属实。”安靖点头,“只不过从未露过面。”
“背板家族至亲,却拼尽全力护着两个余孽。”皇后面上爬上怨毒,“幼时第一次看出他长有离经叛道的根骨,我就该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一个女子一名稚童,还能翻出天来不成。”说到此处,安靖倒是不甚在意,“三军不可无帅,端看他们能支撑多久。”
……
夫妻二人后面又说了许多话,晋楚栖梧压下冲出去将其斩于刀下的愤怒,带人原路返回。
密室中所听到的一番话,让除了晋楚栖梧之外的众人陷入一时的狂喜之中。
将军没有死!
“公主,接下来要如何?”从密道出来之后,南校尉代表众人开口问道:“要去何处找寻将军?”
悄无声息地,他们开始不再仅仅将晋楚栖梧当成要保护的对象,而是真正以其为主。
“你们将军有没有对你们说过一句话?”晋楚栖梧不答反问。
“公主所指为何?”
“上兵伐谋。”晋楚栖梧缓声道。
她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比断定城墙之上那颗头颅并不属于他更加没有来由。
她忽然抬眸扫向众人:“你们可有谁有事情在隐瞒我?”
第一百章 新朝旧历
“不知公主所指何事,但卑职等定不敢期满公主。”众人闻言又要下跪。
“起来。”晋楚栖梧出言阻止,“我只是一问,既然不知,便是不知。”
若她所想为真,如此机密之事,确实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若她所想为真,能够知道他的行踪和计划,和他暗中联络的,只会是军中举足轻重的将领,是他能倾注全部信任的心腹。
若她所想为真,那他现在身处何地,又在做什么?
她又该做什么?
……
“公主,已经入夜了。”他们昨日夜间入密道,从中出来又是深夜,“您已经一日一夜未曾休息了。”
“找个地方拾柴生火,这里是一处荒园,柴火应当不缺。”晋楚栖梧道:“咱们带来的干粮可还有剩余?若是不够,便分出两个人去周遭寻些吃食。拿上银钱,人不要多,切勿闹出动静。”
“公主,如今……”南冬本想说,如今已经入冬,找个稳妥的住处才能抵御风寒。他们这些从军营里出来的人什么地方没睡过,可她身为皇室公主,如何能受的了这样的苦楚?
但是晋楚栖梧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已经转身前行,四处找寻能够落脚的废弃房舍。
众人见状已经明白,十分默契地各自分工,迅速完成晋楚栖梧吩咐的事项。
晋楚栖梧找了一圈,才猛然发觉他们刚刚从最适合过夜的地方出来。
于是乎众人重回密道,带着柴火和吃食。长夜漫漫,因为商议之事纷杂错乱,却也过得格外迅速。
……
翌日有人进城打探消息,不过半日便返回。
“公主,今晨开始城门严防,任何人不得出入。”急忙奔回,来人说话间喘着粗气,呼出之后变成大片白雾。
“出了什么事,说清楚。”晋楚栖梧上前一步。
“未曾说明缘由。”来人道:“今日天亮之前开始严防,如今想要进城的人都被堵在城门外。城内消息传不出来,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两句话之后,晋楚栖梧倒是镇定下来:“每日早晚各探一次,一有异状立即回禀。”
“是。”
楚京封城,晋楚栖梧等人在郊外反倒不必忧心被人察觉行踪。
每日两探,一连多日城门都没有丝毫要开的迹象。直到第五日傍晚,前去探查的人带回了和前几日不同的消息——有大批军队长驱直入,已经来到楚京脚下。
“城门还是没有开,城防之上却在不停增兵。”来人答道:“有传闻说之前封城是因为兵防图被盗,整座城中都在搜寻盗走图纸的人。”
“看来这个传闻是真的。”晋楚栖梧喃喃道。前脚防御图被盗,后脚楚京便被大军压境。
“如今朝廷也在设法调兵前来增援,端看是哪一路人马来的更快一些了。”众人未曾表明,却纷纷在心中猜测。引兵入京之人,是不是他们想的那人。
“再探。”晋楚栖梧命令道:“不必再来回奔跑,大军何时开始攻城,再回来禀报。”
……
一日之后,楚京被围。探查之人看清了围城大军的军旗,回来禀报时激动之情难以自抑。
两日之后,消失了一个日夜的一群人再次从密道出来。荒园之中早已备下快马,一行人上马疾奔,伴着缓缓降下的夜幕,离楚京越来越远。
五日之后,楚京城破。大军进入皇城遍寻帝后,最后在皇后寝殿看到了二人的尸首。
……
新朝国祚不过两年,便结束在大将军安晏手中。
诛余孽、清朝纲、迎新帝,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岁末之际,新帝临朝,国号恢复为楚,沿用旧历,称大昭二十三年。
新帝年幼,长公主晋楚栖梧垂帘听政,大将军安晏辅国。
一片忙碌中,大昭二十四年的春天悄然而至。
“公主,前方战报。”之前的十几人被晋楚栖梧从安晏那里要了过来,成了他的近卫,由南冬带领。
“呈上来。”晋楚栖梧放下手中奏折,转而接过南冬递过来的文书。
安靖篡位之后,揭竿而起的并非安晏手中一支军队。那些或大或小的势力,纷纷打着诛杀国贼,恢复旧朝的旗号。
可笑家国已复,他们却仍旧做着各自的王。拥兵不臣,各自割据。
所以楚京虽然打下来了,安晏却没有停止忙碌。辅佐新帝登基之后,甚至没有来得及留在京中迎接新年,便带兵赶回了战场。
晋楚栖梧觉得这样才是对的,旁人皆是一家团聚辞旧迎新,而安家一百余口,却只剩他一人。他留下,不如回军中。
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冬已过,战报从外面进入殿中,带着春日的暖意。晋楚栖梧拆开火漆,抽出信纸。
片刻之后,眼角漫上微微笑意。果真,又打了胜仗。
“恭喜公主,安将军连战连胜,平定叛乱指日可待。”南冬见状,出声祝贺。
“拿去给清梧。”晋楚栖梧将战报回递给他,“顺便叮嘱他不要太过拼命,劳逸结合才好。”
登基之后的晋楚清梧和身为太子之时完全不同,不过两岁的差距,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固然认真,但因为年纪太小,难免散漫贪玩。
坐上那把椅子之后,接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无需再催促告诫,他却已经有了夜以继日的架势。
晋楚栖梧从前纵着他玩耍放松,现在则是催着他停下来歇息。
“是。”南冬退下。
晋楚栖梧再次埋首案牍。
大楚如今所要面对的,不只是外界的豺狼,还是内里的虎豹。
新帝年幼,坐在宽大的龙椅之上怎任谁看来都单薄、无力。看的多了,眼睛也就离不开了。
在接他们二人重返帝都之前,安晏已经肃清过一遍朝堂。如今留下的,少部分是他们父亲的旧臣,大部分乃是宦途新人。
可是人的贪欲,是能凭空生出的东西。而且生得极为容易,只会越来越多不会越来越少。
他带兵在外,抵御群狼。
那她就稳坐朝堂,压制虎豹。
既然重新夺回了家国,那就要竭尽全力,给大楚一个河清海晏。
第一百零一章 婚事
忽然有一日,有人在朝堂之上提起了长公主的婚事。随后众人像是恍然大悟,又全部乐见其成。
晋楚栖梧早已及笄,确实到了婚嫁的年纪。所以她坐在帘幕之后,看着满朝上下将这件事当做重中之重来讨论,心中暗骂无人怀有好心,却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语。
若她还是从前的晋楚栖梧,是圣上爱女。大可以放肆到临朝大喊,撕破这些人不知道有几层的脸皮。
若她还是从前的晋楚栖梧,谁能勉强于她?而她所要顾忌的,也只有自己的喜怒和抉择。
若她还是从前的晋楚栖梧,也不会懂得朝堂之上的弯弯绕绕、制衡之道。所以,她能毫无负担地只为自己着想。
可是,她不是。
……
晋楚清梧询问着阿姐的意见,却没有得到任何意见。每次提及此事,晋楚栖梧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直接略过进入下一个话题。
见她这样的态度,晋楚清梧已经有了答案。然后便是御案之上的奏折越堆越多,全部都在请求长公主择婿。
晋楚栖梧索性装聋作哑到底,最坏的情况不过是一些老顽固倚老卖老,跪在乾德殿外挡她回宫的道路。
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如何?
她就不信,他们还敢带兵入宫,逼她就范不成。
就算敢,他们有兵吗?
一方黑白不提,一方纠缠不断。就这么拖着,转眼间便到了大昭二十五年的秋天。
如晋楚栖梧当初所料,一些朝中元老开始每日到皇帝面前跪求。并且将京中名门子弟的画像,连着奏折一同带了过去。
晋楚栖梧原本是每日都要去探望晋楚清梧,因为这些人,不得不改成几日一次。每每要过去,还要差宫人提前探路。
可是日子久了,难免有躲不过的时候。
这一日,便迎头遇上了一位年过古稀的三朝元老。
“温卿请起。”晋楚栖梧看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跪在自己面前,说到动情之处险些老泪纵横,连忙示意南冬上前将人扶起。
这些文官出身又在官场上混迹了一辈子的人,嘴上功夫果真了得。晋楚栖梧被他多番陈情,险些觉得自己拒不婚嫁已经成了大楚的罪人。
大楚的千万子民、千秋万代仿佛全部寄托在她一人身上,确切来说,是全部寄托在她的婚事上面。
南冬用着巧劲,终于让老头儿的双膝离开了地面。
趁此间隙,晋楚栖梧快步向前走去。
“温大人。”这位三朝元老见状还要去追,被南冬侧身挡住,“天寒地冻,温大人的身体想必受不得寒吧。卑职已经命人去请太医过来,请温大人稍等片刻。”
……
“阿姐被温大人缠住了?”晋楚栖梧一只脚刚刚迈过门槛,便听到了含着笑意的声音。
“你这是在拿我打趣?”她抬步上前,来到殿内坐下。
“清梧不敢。”晋楚清梧放下手中的折子,从书案后起身,来到晋楚栖梧面前和其对坐,“阿姐这下知道这些老臣缠人的功夫了吧,我……朕可是每日都要面对他们。”
“看来我的婚事,确实给陛下带去了不少烦闷。”晋楚栖梧道。
晋楚清梧听出她语气中的玩笑之意,遂接道:“此事不必弟弟哭诉,阿姐应该也有所了解吧。”
“既如此,我自当替陛下解除烦忧。”
闻言,晋楚清梧一愣。
“怎么,傻了不成?”晋楚栖梧问道。
“阿姐方才所言……”晋楚清梧回过神来,“所言何意?”
“还能有何意,自然是话语本身的意思。”晋楚栖梧回答道。
“阿姐同意要择选驸马了?”晋楚清梧不再玩笑。
“这个先不急。”晋楚栖梧道:“他们要的,不过是陛下一个允诺。只要给出期限,他们自然不会再揪着不放了。”
届时,便要忙着推选驸马人选了。
“阿姐想将期限定在何时?”晋楚清梧问道。
“便定在重阳吧。”晋楚栖梧道:“不早也不晚。”
“为何要定在那一日?”晋楚清梧问道:“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阿姐告诉朕,朕也好有所准备。”
“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晋楚清梧道:“陛下下诏即可,就说九九之日会在宫中设宴,届时所有适龄且有意的男子皆可参宴。”
“不论出身,只求姻缘。我会当面出题,全部通过者,便是我的驸马。”
“对了,朝中文武百官也都请过来,算是见证。”
“阿姐可还有什么要求?”晋楚清梧问道。
“要求……”晋楚栖梧颇为认真地想了想,道:“出身可以不论,我也不求他有多么庞大繁盛的家族,有了反倒麻烦。”
“不过既然要朝夕相处,相貌总不能太差吧。”他道:“这点,就要阿弟替我把关了。”
“阿姐放心,朕定不负重托。”
明明只是一件很小甚至能当做玩笑来听的事情,可是看着自家弟弟的神情,晋楚栖梧却恍然间有了“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慨叹。
她伸手去抚对方的发鬓,感受到他有瞬间的僵硬。
晋楚栖梧笑道:“怎么,现在长大了不好意思了?”
“没有。”说着没有,却微微低下了头,“阿姐放心,朕定然不会让阿姐失望的。”
“我自然是放心的。”晋楚栖梧道:“你长大了,阿姐相信你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
“再过一些时日,我就从前朝退下来,将朝政尽数交到你手中。”
“阿姐不再帮朕了吗?”晋楚清梧抬起头。
“怎会?”晋楚栖梧笑道:“我只是从前朝退下来,若是政务繁重,自然还是要替你分担的。”
“只要阿弟需要,阿姐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
八月底,金秋时节,也是丰收的时节。
大将军安晏得胜归来,满朝贺喜。
南冬送来了最后一封战报,厚厚的一沓,详细陈述了最后一战的经过。
晋楚栖梧看了许久才看完,想着没有奏折要理了,便拿着战报亲自给晋楚清梧送过去。
在上次碰到陈情老臣的地方,她看见了将近一年未曾谋面的人。
他穿的不是甲胄,想必是修整一番之后才进宫面君。
“参见公主。”安晏似是愣了愣,才俯身行礼。
“安将军似乎喊错了。”晋楚栖梧上前,“现在阿弟是皇帝,我是长公主。”
“参见长公主。”他再次俯身。
鲜少见他呆愣的模样,晋楚栖梧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终是忍住了:“将军大胜归来,理应道一声恭喜。”
“多谢公主。”安晏说完,二人皆沉默。
第一百零二章 答题
九月初九这日的宴会办的格外盛大,所到之人不止有朝中百官和京中的青年才俊,晋楚清梧将百官家眷也请来了。
众多惨绿年华、风华正茂的男女汇聚一堂,看上去倒不像是长公主择选驸马的宴会,而是替众人准备的相亲宴。
此次宴会晋楚清梧格外上心,从菜品酒品到歌舞娱乐,事事都要过问。幼弟第一次展现出啰嗦细碎的一面,看得晋楚栖梧暗暗乍舌。
看到所要到场的宾客名单的时候,她打趣道:“阿弟这是想替整个京城额适龄男女提供一场相亲宴?”
“这场宴会的主角自然是阿姐。”晋楚清梧看着名单,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可若是哪家的公子和哪家的小姐一见倾心,两家父母又都没有异议的情况下,朕何倒是也不介意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事。”
……
晋楚栖梧坐在上首,能够看清大殿之内每个人的动作和神情。一阵舞乐和觥筹交错之后,殿内恢复平静。
众人的目光纷纷移向一处,汇集在少年帝王的身上。
“今日宴会,乃是为皇姐举办。”晋楚清梧声音沉稳,完全不见少年气,“皇姐适龄,采纳众位卿家谏言,择选驸马。”
“今日在座,皆是我大楚才俊。若有意者,过后可上前接受皇姐所出考题。过后由皇姐亲自判定,全部通过者则被选为驸马。”
说是适龄男子皆可参宴,但是经过晋楚清梧一轮的挑选,最后能来到今日宴会的,左右也不过十几人而已。
晋楚栖梧浏览过去,虽然尚不知他们才情几何、武艺几何,但无一不是身姿挺拔、相貌出众。从外表仪态而言,任谁也挑不出多大错处。
看来她当日一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确实被她弟弟拿去作为筛选人选的金科玉律。
十几位公子皆是风姿出众,任意一个站到人群中,都有鹤立鸡群之感。而他们又都被安排坐在一起,看上去则是一群仙鹤,各具凤仪。
殿中早有官员家的女儿羞红了脸,不知哪只仙鹤入了她们的眼。
而晋楚栖梧的视线只在那些人身上扫视了一圈,若是南冬或是贴身女官看到了她的的眼神,必然能认出,长公主殿下平日里打量精美器物时便是如此模样。
众人眼中,她将视线收了回来。可是只有晋楚栖梧自己知道,她自进入殿中,全程都在留意着一人。
那人坐在下首第一位,绛紫衣袍,不过弱冠之龄,便居于百官之首。他坐在一群须发花白、腰身佝偻的官员中,才当真是鹤立鸡群。
“阿姐,阿姐……”
晋楚清梧已经不知道小声呼喊了几次,晋楚栖梧听到的时候猛然回神,转头向他看去。
“考题。”晋楚清梧低声道:“阿姐该出考题了。”
晋楚栖梧稳定心神,微微抬手。侍立在其身后的女官韵韵立即会意,抬手轻拍,立在殿门处的南冬带人入内。
他手中捧着一沓宣纸,站在大殿中央。身后两列内侍,则捧着十几套笔墨纸砚。看这架势,竟是真的要当场答题。
“宣纸之上乃本宫所出考题,诸君若有意愿,皆可上前找南冬领取。”晋楚栖梧道:“现场作答,本宫也当场阅览。”
“在开始之前,本宫重申一遍,今日答题,所有适龄男子皆可参与,并不限于有无官职在身,或是出身哪家哪族。只问意愿,想要参与之人皆可上前领取。”
“当然。”她的目光在两侧宴席之间往复一遍,笑着道:“若是原本到场却忽然不想参与的人,不上前领取考题即可,绝不勉强。”
“若是有旁的心愿,过后向陛下或是本宫提出,陛下何本宫也乐于成人之美。”
她一席话落,原本那几个靠在母亲身旁红了廉价的小姐,更是不敢抬头了。
晋楚清梧看过来,见晋楚栖梧对他一笑。他会意,又看向众人,道:“开始吧。”
众人看着那十几位坐在一起的公子一个接一个上前取考题,到最后,还当真有一位不曾起身。
众人取完之后,南冬还站在大殿中央,手中还剩下两份考题。
取过考题的人已经开始提笔,殿内众人的目光一半落在了他们身上,另一半则落在大殿中央。
“阿姐,阿姐……”殿内开始响起议论声的时候,晋楚清梧看向晋楚栖梧。但是一连喊了数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而自有人开始上前取考题开始,晋楚栖梧的视线便一直落在同一处。
可是直到旁人提笔答题,那人却不曾有动作。
不,他是有动作的。期间他喝了一杯酒,转头何一位同僚相谈甚欢。
像是刮过了一阵风,将晋楚栖梧眼中的光芒尽数吹灭。
她缓缓地,缓缓地垂下了眼眸。
“阿姐,阿姐……”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南冬身上,晋楚清梧一连喊了数十声都没有得到回应。
无奈,只好转过身去:“南冬……”
“陛下。”晋楚清梧只喊了一声南冬,便被晋楚栖梧打断。
“阿姐,怎么了?”他低声道:“众人已经取完考题了……”
“就让南冬站在那儿吧。”晋楚栖梧并未转头,不知是盯着面前的酒杯还是菜肴,淡淡道。
“……好。”晋楚清梧应声,然后便不再出言。
有些敏感的人,已经察觉到殿内的气氛发生了变化,却无人言明。而丝毫不曾察觉的人,则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众人埋首答题。
结果便是,整座大殿之内的人都将注意转移到那领了题目的十几个人身上。
……
“阿姐。”过了约有两刻钟,晋楚清梧转过头来问道:“何时结束,答题的时间规定为多久?”
“没有规定。”晋楚栖梧将声调提高,同时告知众人,“何时答完何时结束,想要提交的时候再提交。”
……
最后一人交卷,时间一共过了一个时辰。
十几张纸张被集中到韵韵手中,然后放到晋楚栖梧面前。
众人翘首以盼今夜会是谁雀屏中选,晋楚栖梧却按下不发。她抬头面向众人道:“何人有事要求,此时可以说与陛下何本宫了。”
方才那名没有上前领取题目的公子果真起身,来到南冬身旁跪下。
晋楚清梧一开始的笑言成了真,这人求圣上替她和一名女子赐婚。
男子是名门子弟,女子则是高官之女。晋楚清梧看了看二人的神情,又看看了女子的父母。金口玉言,一桩婚事落定。
众人纷纷向那女子的父母道贺,欢愉的氛围瞬间铺满大殿。
一番热闹过后,所有人的注意又都落在了晋楚栖梧面前的纸张上。
“还有人有事要求吗?”她却并不着急,接着问道。
无人应答。
“既然没有,那本宫便看看诸君的回答。”她说完,终于拿起了第一张纸。
众人瞩目之中,晋楚栖梧将第一张交给了身后的女官。
接着是第二张,不过浏览了须臾,同样到了女官手中。
第三张……
第四张……
众人答题用了一个时辰,她看完十几张却花费不到半刻钟。
结果便是,全被被交到了女官手中。
“本宫亲自宣布结果。”晋楚栖梧开口道:“今日答题众人,没有一人通过。”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朝中官员尤其是那些曾经上过催婚奏折的人,无一不觉得自己被人戏耍了一通。满心愤懑催促着他们上前辩论一番。
但是没等他们行动,被另一人捷足先登。
“臣安晏,有一事求陛下成全。”绛紫衣摆落到了自己脚边,南冬下意识地挪了挪脚步。
而晋楚栖梧看着那人从席上起身,走到中央,又矮身下跪。
方才被风吹熄的光亮,一点一点地,重新燃了起来。
第一百零三章 请求赐婚
“安将军。”晋楚清梧有些惊讶,“你有何事?”
“臣独身一人,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安晏道:“如今弱冠已过,想请陛下替臣做主,赐臣一门婚事。”
“你也要朕赐婚?”晋楚清梧的声音险些被众人的唏嘘声掩盖过去。
手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安晏,他的的婚事,比长公主选驸马更能引起所有人的关注。
安晏的婚事没有人提及,或者说无人上门提亲,是因为他常年征战在外,不曾回朝而已。
那些悉心教养女儿的人家,终于等到了这位将军回朝。却未料到仍旧没有等到机会,人家居然主动请求陛下赐婚了。
殿内众人屏息以待,想要看他所求何人。
部分人完全是出于对这位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的大将军的好奇,而但凡和朝堂沾上关系的,所要考虑的弯绕、权衡、利益、局势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
“是。”安晏回答晋楚清梧的问话。
“安将军起身回话。”晋楚清梧道:“你替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但凡所求,朕自然无不应允。”
“多谢陛下。”安晏起身。
“那安将军所求何人?”晋楚清梧终于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晋楚栖梧攥紧了手掌,尤记得多年前,她留在驿馆中等着这人来接自己,也是这幅模样。
容纳了百余人的大殿,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臣想求陛下,”安晏仿佛没有感觉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数百道目光,从容到有些木然,“替臣与温尚书之长孙女温氏赐婚。”
“砰!”琉璃盏碎落在地,未饮完的酒水泼洒出来,浸湿了大红石榴裙。
……
大昭二十五年,圣上在长公主择选驸马的宴会上替大将军安晏和温尚书孙女温氏赐婚。
大昭二十六年,大将军成婚前夕,边境战事又起。于是婚期延后,大将军领兵出征。
大昭二十七年,大将军得胜归来。
从大昭二十五年到二十七年,晋楚栖梧居于后宫,所听闻的有关那人的事情,只有上述寥寥三句话。
再往后,有关于那人的事情,再未传入过栖梧宫。
……
一转眼,便到了大昭三十年。
她安居后宫,不时替阿弟处理一些朝堂之上的政务。五年期间,当初不了了之的婚事自然又被不停提起。
但是从未再有人成功过。
一方面,阿弟逐渐长大,在那把椅子上也越坐越稳。当初那个单薄的少年,在百官面前飞速成长为真正的一国之君。
他比他的父亲更像一位帝王,果决、睿智,深谙制衡之道,不管是面对臣子还是邻国,都表现得愈发毫无错漏、无懈可击。
他善于纳谏,听取百官建议。可是同时,也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利。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晋楚栖梧在不断地退出朝堂。随着新帝的长大,这位长公主将手中的权力也放得越来越多。
众人逐渐意识到,他们当初的担忧,或许只是庸人自扰。新帝并不软弱,长公主也没有揽权的意图。大楚的朝堂之上并不会出现大权旁落、后宫专政的场景。
有的只是姊友弟恭,一致对外。
而不沾染朝堂的长公主,不过是一位身份贵重的女子。即使陛下给她滔天恩宠,她的婚事也不再能引起百官的关注。
……
“公主!”南冬疾奔过来,喘着粗气。
大昭三十年的初雪于今日落下,晋楚栖梧穿着大氅站在廊下,缓缓下落的雪花能给人带来奇妙的心平气和。
还有那长在庭院中的寒梅,与百花相比,多得便是傲雪凌霜的姿态。有了雪,方能引人瞩目。
“怎么了?”南冬一向稳重,从前便极难见他如此急匆匆的模样,更何况如今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早已为人夫、为人父。
“安……安……”不知是不是跑的实在太急了,他一连张了几次口,都没能说出第二个字。
“安什么?”晋楚栖梧未做他想,只是疑惑他到底是怎么了。可是仅仅重复了一个字,话一出口,瞬时顿住。
原来那个人在她生命中留下的痕迹,重到用五年时间都不能刮去分毫。
仅仅一个字,就又能牵动心扉、牵出过往。
……
择选驸马的宴会成全了两双眷侣,唯独没有选出驸马。
晋楚栖梧一路走回栖梧宫,她倒是不记得自己那一路是个什么模样,只记得把周遭的人吓得不轻。
韵韵急白了脸,急出了泪。
连南冬,都变了颜色。
回到栖梧宫中,晋楚栖梧斥退所有随从,一人进入殿内。
片刻之后,殿中传来巨响。并且接连不断,像是发生了地动。
众人连忙冲上前,却被房门挡在门外。
“长公主,长公主……”
众人的呼喊声、拍门声以及殿内传来的器物落地、撞击、粉碎的声音相互交织,一连持续了两刻钟。
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晋楚栖梧走出来,手中拿着弓箭。
众人向里看去,被殿内的景象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花盆、书架、瓷器、琉璃、桌椅……大殿之内所有能扔能砸的东西,没有一个还待在原处。
如今侍候晋楚栖梧的人,都是新召入宫中的。所以他们第一眼见到的,便是重回楚京的长公主。
众人皆是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很快变得从容自在。心道长公主端庄大气、进退有礼、为人和善、待人更和善,哪里有半分从前的传闻中骄纵跋扈的模样。
可是曾经的长达十五年的娇宠所养出的性子,早已在晋楚栖梧的身体上生了根。
那一场大火和四个月的逃难减去了枝叶和果实,后面两年的时间砍掉了茎秆。但是深藏在内里的根,却不会被拔掉。
她一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女,想要任何都唾手可得。
那个人,原本也是……
一朝巨变,她跌落尘埃。活成了阴沟里的老鼠,狼狈至极、不见天日。
当情况变到最差,连苟活于世都做不到的时候。
是那个人忽然出现,承受着她的仇恨,却将她拉出了绝境、拉出了阴沟、拉回了天日之下。
他说:“我帮你收复家国,重归故土。”
他说:“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带到你面前。”
后来他确实做到了,救她的命,替她犯险,帮她收复家国、重回故土。
而那时的晋楚栖梧已经没有了势在必得的底气,她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她暗中留意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终于,她诚惶诚恐地得出一个结论——他的心里有她。
于是在等待他得胜归来的日子里,她暗自怀揣着只有自己能享受的喜悦,在无数个想起他的瞬间怔愣出神、无端傻笑。
于是在百官提起择选驸马时,她表面不理实则暗自等待、窃喜。
终于,等到了他即将凯旋的消息。
遇到温尚书的那一日,她本就要去向阿弟说明,将择选驸马的日子定在九九之日。因为她推算了无数遍,那个时候,他一定已经归来。
九月初九,她穿上了最爱的石榴裙,戴上了他替她寻回来的七宝手串。满怀期待又故作从容,宴会之上如坐针毡。
可是到头来,却只揭穿了一个假象。他借阿弟的旨意告诉她,多年来的种种,不过是她的一场幻想。
是她一厢情愿,是她痴心妄想,是她自欺欺人!
大红石榴裙沾满酒渍,七宝手串散落一地。
长公主射了一夜的箭,将庭中那颗未来得及绽放的珍稀寒梅射得遍体鳞伤。任谁看一眼,都不会觉得它还能存活。
……
晋楚栖梧看向那株梅树,一树花朵开得傲然,不只是白雪的衬托,还有树干之上虬结的疤痕。
“到底发生了何事?”她问道。
南冬站在这里半日,倒像是突然哑了一般。
“长公主!”他忽然跪倒在地,居然带上了哭腔,“安将军……亡故了!”
第一百零四章 出宫
晋楚栖梧奔在风雪中,大氅被吹得鼓起,被她解下随手扔掉。发鬓散乱了,气息也供不上来了,寒风灌进了口鼻,逼出了眼泪。
“长公主,长公主……”一众宫人在后面追赶。
“长公主!”只有南冬追了上来。可也只是跟在她身旁,却不敢出手阻拦。
“长公主,卑职已经命人去找车架了。”他不停劝说,企图唤回晋楚栖梧的神识,“这里离安将军府极远,要乘车才能过去。”
“长公主,您要保重身体啊长公主。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陛下也会为你忧心的,长公主……”
“陛下!”
“阿姐,阿姐!”
直到重重地撞进一个人的胸膛,又被他紧箍在怀中,晋楚栖梧方才有了真实的感觉。才能看清周遭景物,看见漫天飘飞的雪,感受到彻骨的寒冷。
“长公主。”后面的宫人终于追上来,将她丢掉的大氅递给晋楚清梧,由他替她重新裹上。
“阿姐,咱们先回去,好不好?”晋楚清梧声音又低又缓,像是在哄尚在襁褓的婴儿。
“清梧,阿弟,”晋楚栖梧攥住他的衣襟,“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是不是?南冬说的是假的是不是?”
“阿姐,天寒地冻,先跟朕回去,好不好?”
“阿弟,陛下!”晋楚栖梧终于仰首,眼泪从她的眼角涌出,“你告诉我,他们说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阿姐。”晋楚清梧连忙搀扶,晋楚栖梧的身躯才不至于萎落在地。
“阿姐,咱们先回去。”他继续温声哄道:“回去之后,朕自会跟你说明事情的原委。”
“咱们先回去……”
“不要!”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居然将比她高出一头的男子推得一个踉跄。同一时间,她的身体也失去了支撑,自然也跌倒在地。
“陛下!长公主!”
周遭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赶上前去搀扶二人。
可是,却同时遭到姐弟二人的拒绝和呵斥。
无人再敢上前。
晋楚清梧起身,再次过来搀扶晋楚栖梧。
“阿姐,你先跟朕回去。如今风雪交加,一切事情,待回去之后再议。”
话音刚落,他的手再次被晋楚栖梧挥开:“不要,我要出宫。”
她倒是不再奔跑,而是开始静静地往前走:“南冬。”
“卑职在。”南冬一直跟在她身旁。
“你说准备了车架,何时才能到?”晋楚栖梧道。
“回长公主,”南冬强忍鼻头的酸意,“应当快到了。”
晋楚栖梧不再开口,继续前行。
过了片刻,晋楚清梧再次追上来,拦在了她面前。
“让开。”
“阿姐,如今风雪交加,你的身体如何受得住?”
“让开!”他不让,晋楚栖梧便抬手,将他的手臂推向一旁。
“阿姐!”他顺势再次箍住晋楚栖梧,“你去做什么?”
“我要出宫,我要去见他!”
“人已经死了,你现在过去,他也不能死而复生!”
“让开!”晋楚栖梧猛地用力,欲推开他。
但是这次晋楚清梧有了准备,怎会容她再次得逞?可如此之下,他的语气也越发难以控制:“你是我大楚的长公主,他不过是一名臣子,是别人的夫君,和你没有丝毫关系。他身死,自然也和你完全不相干。”
“他灵前自有家仆痛哭、遗孀哀恸。皇姐如今过去,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立在那里?”
怀中人用在自己身上力道忽然消失,晋楚清梧意识到自己言语有些过激,立即便想着要如何补救。
“阿姐……”
“放开我。”他的话被冰冷的声音打断。
晋楚栖梧不再挣扎,而是抬头和他四目相对。眸子中所呈现的,是晋楚清梧从未见过的冰冷和死寂:“我没有任何身份,但我要过去见他。”
“陛下,你拦不住我。”
“若是朕一定要拦呢?”晋楚清梧放开了钳制晋楚栖梧的双手,“为了这个,皇姐难道要违背朕的旨意吗?”
“旨意?”重复这两个字的时候,晋楚栖梧唇角扬了扬。一瞬间,她迅速归于清醒。
她盯着那双和自己酷似的双眼,缓声问道:“陛下为何不肯放我出宫?为何一定要拦我?”
“那皇姐又为何一定要出宫?”晋楚清梧反问道。
“为了他,”晋楚栖梧直言不讳,“为了安晏。我要去见他,所以一定要出宫。”
“他负了皇姐。”晋楚清梧道:“皇姐当初一心等着他来求娶,可是他最后娶了别人。”
“他当初那样对你,皇姐为何还要如此?”
“……”晋楚栖梧一阵沉默,然后道:“无论如何,我今日一定要去见他。”
“皇姐怎么如此固执己见?”同样经过了一阵沉默,晋楚清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来人,送长公主回宫休息。”
“到底是为什么?”晋楚栖梧抬头和年轻的帝王四目相对,“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
但是这次轮到她的手被挥开,然后听了命令的羽林军,将她“护送”回了栖梧宫。
……
栖梧宫被围,一应进出皆要经过羽林军的查验搜身。
“南冬。”晋楚栖梧被送了回来,却一直站在院中。
“卑职在。”
“我当初将你们十七个人从他那里要出来,成了我的近卫。”她说道:“后来除了你,其他人都被我送到了陛下身边。”
“他们十六人,现在还在宫中吗?”
“回长公主,都在。”南冬回答道:“后来宫中各部重整,他们被分到了各处。如今十六人,有十人在在羽林军中当值,六人分散在其他各司,但都在皇城之中。”
“那我若是想向他们求助,他们还会回来吗?”
“卑职等人承蒙长公主看中,方能有今日。”南冬下跪,“追随长公主当日便立下誓言,愿为长公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设法让我出去。”晋楚栖梧道:“不必出宫,能离开栖梧宫即可。”
……
时隔多年,仍旧是当初那些人筹谋配合,晋楚栖梧再次用了金蝉脱壳。
同样时隔多年,他们再次来到了当年那处荒园。
“护送我到这里便可以了。”晋楚栖梧道:“都回去吧。”
“卑职等誓死追随长公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
第一百零五章 死因
朝廷大员,身死之后要停灵七日。可是直到出殡,她才得知消息。
从密道内走到城郊已经深夜,且不说城门早已关闭,就算还能进城,他的棺椁也已经深埋土中。
“他在哪儿?”
安家一门皆为反贼,上下百余口死后皆无墓地。他孤身一人,会埋到何处?
“回禀长公主,”南冬回答道:“陛下降旨,将安将军葬在了城南乐游山。”
“长公主。”众人追上来,南冬道:“此处离乐游山将近百里,就算乘车也要半日才能抵达。”
“我先往前走,你们去找车架或是马匹。”晋楚栖梧脚步不停,“不管是抢还是偷,半个时辰之内我要见到。”
……
晨曦初现的时候,一行人来到了乐游山脚下。
新坟之前插着白帆,从城中到此洒了一路纸钱,倒是极容易寻到。
“那是何人??”晋楚栖梧停下脚步,看着前方两座并排而立的墓碑,出声道。
“长公主,那是安夫人的墓碑。”南冬看了看,然后上前解释:“安将军身死,将军夫人难忍悲痛,以身殉情。”
“安夫人……”晋楚栖梧低声重复这个称呼,听到声音之后南冬缓缓低下了头。
“给我把坟刨开。”她命令道。
“长公主!”众人一同惊呼。
……
晋楚清梧在已经空了的大将军府邸找到了晋楚栖梧,彼时她离宫已经三日。
“皇姐可真是有通天的本事。”他屏退左右,偌大的厅中只剩姐弟两人。
晋楚栖梧不语,端坐于书案之后,继续手中的动作。
“皇姐不想说话也没关系,跟朕回宫吧。”晋楚清梧来到书案另一边,视线在案上所放之物上扫过。
兵书、信件、棋谱、字帖,应有尽有,摞满了整张书案。
不用细思便知道,这是谁的旧物。
“皇姐。”
晋楚栖梧仍旧没有反应。
“皇姐!”晋楚清梧俯身,一掌拍在了晋楚栖梧正要翻页的兵书上:“你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和朕说话了吗?”
晋楚栖梧放开捏在手中的书页,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她的眸色极为平静,却让晋楚清梧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跟朕回宫。”他把手收回来,说道。
他一松手,晋楚栖梧的视线又回到了书页之上。
“跟朕回去,听到没有?”晋楚清梧愠怒,这一次,直接将书从晋楚栖梧手中抽了出来,扔到了别处。
见晋楚栖梧像是毫无感应一样又伸手去那另一本,他索性挥臂,将书案之上的所有纸张尽数扫落在地。
这下,终于引起了晋楚栖梧的反应。
“阿弟在害怕什么?”她问道。
晋楚清梧后退半步,意识到之后又立即将脚收回来:“皇姐这是在和朕置气,为了一个外人?”
“阿弟为何不回答我的话?”她接着问道。
“皇姐从何处看出朕在害怕?”
闻言,晋楚栖梧多日以来嘴角第一次上扬。她盯着晋楚清梧的眼睛:“阿弟,你可算得上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
“阿弟想要我回宫吗?”晋楚清梧想要说话,却被她打断,“那就走吧。”
话落,她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晋楚栖梧曾垂帘听政多年,下朝之后接见朝臣也是常有的事。
后来她从前朝退下,虽然仍在参政,却再未直接在宫中接见过官员。
可是时隔六年,再次有前朝官员开始进出栖梧宫。
宫外之人不可随意进出内宫,但是长公主所居栖梧宫却可随时召见朝臣。这是晋楚清梧登基之初所下的命令,后来也一直没有撤销。
那些进出栖梧宫的官员并没有任何错处,却纷纷在朝堂之上受到了冷落。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其中蹊跷,但是该去的人,照样时常进出。
而晋楚栖梧回宫一月以来,晋楚清梧却是首次踏足栖梧宫。
“陛下有何事?”晋楚栖梧主动开口,让晋楚清梧有了片刻的怔愣。
“皇姐近日时常召见朝中官员,有何事要议?”晋楚清梧问道。
“查一些事情。”晋楚栖梧低头抚了抚袖袍:“若是陛下不喜欢,本宫日后便不见他们了。”
“皇姐要查什么事?查清楚了吗?”
“陛下是想让我查清楚,还是不想让我查清楚呢?”晋楚栖梧站起身,却发现即使如此,想要和晋楚清梧四目相对还是需要微微仰头。
当初那个瘦弱单薄能被她挡在身后的小男孩儿,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能反过来将她笼罩的男人。
她的阿弟,再也不需要她保护了。
“看来是已经查清楚了。”
“我没有证据。”晋楚栖梧道:“所以,只能算是猜到了。”
她一手培养出来的君主,自幼行事无不谨慎,怎么会容许丝毫把柄被遗留在世间?
就连唯一有可能的知情者,也“殉情”了。
“皇姐猜到了什么?”晋楚清梧接着问道。
“你杀了他。”
……
姐弟两人对视,一阵长久的沉默。
最终,晋楚栖梧首先别开了目光。
“皇姐在哭,”晋楚清梧道:“又是在为他哭。”
晋楚栖梧抬手抹去自己掉落下来的泪水,缓缓走向书案。并未落座,只是将手放到了上面,虚虚地靠着。
“皇姐在愤怒,在后悔,在恼恨。”就像这世上没有人比晋楚栖梧更了解晋楚清梧,晋楚清梧也能从他的皇姐的身上,看出旁人看不出的情绪。
“你在恨朕?”虽是问话,却没有多少询问的语气,“为了他,你在恨朕?”
“我只是想知道,”晋楚栖梧看过来,“想听陛下亲口回答我。你为什么要杀他?”
“皇姐这话问得可笑。”晋楚清梧道:“安氏余孽,不该被诛杀吗?”
“因为他,你才能活下来,才能重归故土,也能有登上皇位的机会。”
“这话不假。”晋楚清梧道:“可是安氏叛国谋逆、逼宫害死父皇母后也是事实!”
“他说他没有参与,皇姐就相信?”他反问道:“对,他确实手刃了安靖夫妇,可你怎知不是他身为幼子,见夺位无望,不如改为立从龙之功?皇帝幼子和手握天下兵马、权倾朝野的的大将军,孰轻孰重?”
“安将军擅长以谋取胜,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他难道没有骗过皇姐吗?当年引兵入京,三军将士只听他一人号令,完全弃皇姐的安危于不顾。”
“再者言,他连自己的生身父母都能手刃,这样的人物,皇姐见过第二个?”
“所以你就杀了他?”晋楚栖梧问道:“因为这些无凭无据的猜测?”
“他不该杀吗?”晋楚清梧语调骤升,“就算皇姐不承认朕所说的那些,只仇人之子这一条,便足以朕将其千刀万剐!”
“呵呵呵……”闻言,晋楚栖梧喉间发出一阵低笑,“清梧,你真是一个合格的帝王,比父亲更加适合那个位置。父亲和母亲若是能看到今日场景,必定要夸赞我将你养的如此优秀。”
“你向我说了这许多,却终究没有说出最根本的缘由。”她道:“你杀他,什么都不为。只是因为这天下姓晋楚,你容不得一个外姓之人握有天下兵权,掌控着随时都能威胁到你的力量。”
“可是你说呀!”晋楚栖梧上前一步,“你想要什么,你说呀。你说出来,他未必不会放。”
“你是皇帝,你是楚国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你什么理由都没有也大可以将兵权从他手中收回来。”
为什么,一定要他死呢?
“在皇姐心中,朕就如此卑怯?”晋楚清梧眼眶发红,“为了他,皇姐连血脉亲情也不顾,如此来诛朕的心。”
晋楚栖梧看着他:“你从前,也不唤我‘皇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