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婚姻之礼
“你们要去哪儿?”见芫芜转身,其厌出声问道。
“自然是回家。”芫芜道。
“哦,我倒是给忘了,你们已经有了自己的住所。”其厌拍了一下脑袋,随即又问道:“关于你们的婚仪,芫芜美人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日子选定了吗?到时候都要请那些宾客?对,还有请帖,请帖似乎还没有准备。还有……”
“没有了。”见他一说话又是滔滔不绝的态势,芫芜有些无奈,“先前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不需要再准备什么东西了。”
其厌撑大了上下眼皮:“不是……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呢,难道真的什么都不准备了?”
“是。”芫芜再次点头确认。
“那你们打算如何举办婚仪?”
“要成亲的是谁?”芫芜不答反问。
“你和恩公呀。”其厌喃喃答道。
“所以,这就够了。”芫芜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成亲本就是我和陵游两个人的事情,我们俩都在就已经够了。而且旁人散发请帖请的是亲朋故旧,我们在这里却是一无亲族二无故友,请帖什么的自然就能免了。”
“得你相助,如今婚服也已经有了。至于其他,第一,我们两个都不清楚都要准备些什么。第二,准备起来甚是麻烦,不如一切就简。”
“那具体的礼仪呢?”其厌又问道:“你们打算遵照哪里的规矩来进行?”
芫芜笑了一声,道:“你看我们三个,谁像是清楚具体礼节的?你若是了解的话,那就说来听听。”
“这个……我倒是知道某些地方成婚时行礼的具体步骤,可是我知道的那些也不是你们人族的礼仪呀。”其厌面露苦恼,同时思绪飞快旋转,试图找到解决的办法。
“既然如此,那就……”
“有了!”他眼神一亮,打断了芫芜问说完的话,“芫芜美人,恩公,我知道该向谁去请教了。”
……
其厌带着芫芜等人来请教的是老七的母亲,是一位极其温柔和善的夫人,其厌称其为燕夫人。在听闻芫芜来自人界并且是玄门弟子之后,接待起几人来更是热情。
“我在尘世之时出身勋贵之家,若非家中突逢巨变,兴许我会和你一样拜入青衿门中。”燕夫人拉着芫芜的手道:“我家与广陵关氏是世交,到了我祖父那一代两家来往更是密切。”
“在与我祖父同辈的关氏子弟中,和他最为交好的是那一代的小公子关风月。”
“关风月!”芫芜惊讶道:“夫人说的是哪个关风月?”
“还能是哪个,便是你们青衿门的开派之人。”燕夫人道:“当然,这些都是我幼年时期听父亲说的。其时青衿门初初建立,关前辈约有百岁风华,而我祖父却因为从未涉足过玄门术法而早已作古多年。”
“虽然我祖父早已不在,关前辈也已经身居玄门第一人的位置。但是源于他们二人幼时的情分,我们燕氏一族能够和广陵关氏一样得到青衿门的庇护。”
“两家每有子嗣诞生,青衿门皆会派弟子去到尘世为新生儿查探体质,若发现有任何不足之处会立即出手救治。同时也能探知其是否有修玄的资质,若是资质够了并且亲长同意,那他就有了拜入青衿门的资格。”
“听父亲说,我是我们一族上下五代当中资质最好的。”提起少时时光,燕夫人的眼中布满了孩童般的喜悦,“原本是只要父亲母亲同意,青衿门来人那日便能直接将我带走。可是父亲和母亲都不舍得,两方商议之后决定将我留到十岁再送入青衿门。”
“但是世事难料,还没等到我长到十岁,我们一族迎来了灭顶之灾。”燕夫人神态骤变,“没等家仆将求救的信件送出去,我燕氏一族上下三百余口,到最后只有我一人苟延残喘。”
“娘。”老七蹲在院子里,冲着屋内喊道:“你怎么又提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我爹不是说了不让你再提了吗?”
“什么时候轮到你小子来管你老娘我的事情了?”怎料燕夫人听到老七的声音之后像是瞬间变了一个人,若非还有客人在场,芫芜不得不怀疑她会直接冲到院子里去。
“儿子哪里敢?”院子里的老七闻声立即从地上起身,冲着大开的房门鞠了一躬,然后转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道:“厌公子,我忽然想起来还有急事,就先走一步了。有什么事你们问我娘,她一定会尽力相帮的。”
他没有走大门,而是微微一跃直接从丈余高的墙上跨了过去。燕夫人家中的宅子是正常大小,他方才不进房中便是因为他站直之后门檐只能和他大腿中部等高。
“燕夫人莫气。”其厌眼疾口快上前熄火,“老七这不还是孩子心性吗?等他遇到了命定之人,到时候您是想揽也拦不住的。”
燕夫人冷哼一声:“他整日里满心满脑都是那些船,干脆让船陪着他过一辈子得了,还要什么命定之人呢?”
“燕夫人勿恼。”其厌接着劝道:“您是过来人,自然明白这缘分二字最是妙不可言。不仅是可遇不可求,这一旦遇到了,也是断然逃不掉的。老七现在,定然是缘分还未赶到嘛。”
其厌劝人的功力可见一斑,再加上老七逃得快,燕夫人这火气很快便平息下来。
“叫姑娘见笑了。”她看向芫芜的时候面上又满上笑容,“方才咱们说到哪儿了?”
“说到您险些成为我青衿门先辈弟子。”芫芜答道。
“哦,确实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不提了。”燕夫人主动将话题掐断,问道:“是我疏忽了,还未问你们此来所为何事。芫芜姑娘有什么需要,大可提出来便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接话的是其厌,他道:“如夫人所见,您面前的这二位不日即将成亲。其厌带他们过来,是想向夫人您请教这举办婚仪的礼节都有哪些?步骤又是怎样的?”
兴许是被自家儿子气得狠了,燕夫人一旦听到有人要成亲的消息便格外兴奋。于是在听见其厌的解释后之后所表现出来的激动情绪,极容易让人误以为是老七即将成亲。
“这婚仪的讲究可就多了。”她稍稍平复情绪,重新拉起芫芜的手,“若是总括的话,婚姻之序遵循六礼,即采纳、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这首先进行的是采纳……”
第一百九十六章 唯一
在芫芜再三保证成婚之日一定会邀请她前去观礼之后,他们一行四人才得以从燕夫人处离开。
刚一踏出大门,芫芜便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陵游见状看过来,只听她道:“陵游,咱们还是一些从简吧。”
“好。”陵游笑道:“你开心就好,本就无需费心的事情,再惹来烦心就更不值当了。”
“我也是没有想到,你们人族成个婚居然这么麻烦。”随后跟上来的其厌道:“我之前所见的那些场景,原来还不及整个过程的十之一二。”
“燕夫人说的那些礼仪,果真只适用于尘世之人。”已经决定弃之不用了,芫芜倒是能从方才听到的内容中摘出一部分用来玩笑,“先不论那些礼仪有多繁琐,就算是我和陵游想要完全奉行。以我们两个的情况,是无论如何也行不全的。”
在燕夫人所说的关于婚姻礼仪的内容当中,明明结成伴侣的是两个人,可是婚姻中的主角却并非新婚夫妇,而变成了他们他们所在的家族。繁复的礼节中更是有过半都涉及双方亲族长辈。
反观芫芜和陵游,后者并非人族,前者虽然出自人族,却是自幼便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的生活。燕夫人所说的那一整套礼节,能够落实在他们身上的连一半都不足。
“我和陵游若要行礼,”芫芜接着道:“顶多拜拜天地,再多的话我们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
“观礼呢?”其厌几乎要把暗示变成明示了,“你和恩公着婚服拜天地的时候,都要请谁去观礼?”
“不是说了一切从简吗?”芫芜故作听不懂,“有缘何一人就够了。”
“请旁人去观礼还能费多少工夫?”其厌道:“若是不想动手写请帖,直接以口代笔都可以。况且你们的住所那么宽敞,又不是容不下人。”
“那片院子倒是容下数百人还能显出宽敞,”芫芜一边走一边说道:“可是它装得下是一回事,我们能不能请得来则是另一回事。”
“别说是在沃野国了,就算是把我们三个全部的朋友都加起来,计数的时候都不需要两只手。”
“原来在芫芜美人心中,在下连朋友都算不上。”见暗示明示都不管用,其厌面色一改,转眼便满布哀戚,“倒是在下自作多情了,罢了罢了。”
他喊着“罢了”的时候,已经快步走到前面,用后背对着芫芜三人。然后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举起来挥了挥,表达的意思很明确——就此别过。
缘何默数这他前行的步数,见他第二十步迈出去却落在了原定距离的一半。紧接着,果真转过了头。
“哈哈哈……”双方对视片刻,然后几乎同时忍不住大笑起来。
“如你所说,”芫芜收住笑意,看向其厌道:“咱们怎么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
“还有雨归,若是她愿意过来的话,半月之后,欢迎你们一同过来观礼。”
“恭候。”陵游道。
“一定要把白衣姐姐带来。”缘何做最后补充。
……
其厌回了雨屋,芫芜等三人则返回他们最新置办的落脚之处。双方分开之后她才发觉,似乎从遇到其厌开始,这是他们第一回分开。
和那个话唠,倒也是不可多遇的缘分。
“阿姐,咱们真的要住在这里了吗?”回到竹林深处进到空旷的院子里,缘何问道。
“最近今年应该会。”芫芜答道:“过些时候会回一次青衿门,那之后的事情,便等到了时候再做打算吧。”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能够看出来缘何很高兴,隐隐还有些兴奋。
“先去选房间吧。”芫芜摸了摸他的发顶,笑道:“让你先选,看看想住哪一间。”
……
缘何在十几间房舍里跑进跑出,偌大的院子里则剩下芫芜根陵游两个人。然后陵游的手忽然被牵住,然后由芫芜拉着向空地的某一处而去。
“我打算把搜集回来的那些种子都试一试,看看它们种出来都是什么样子。”芫芜指着一处道:“最靠近大门的这一角,你觉得是种花还是种菜?”
她说的大门其实是围成方形的篱笆上的一道长约三尺的缺口,开在面向溪水的那一侧。
“种花吧。”陵游思考了片刻才回答道:“琉珖的幻境里,那座小院的院角种的就是花。”
芫芜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你问其厌何处能买到花草菜蔬的种子的时候。”陵游如实回答道:“只在琉珖的幻境里,你住过那样的住所。”
芫芜的思绪也跟着跑回了那座小院,可是片刻之后,她却忽然意识到——那座小院是她或者说是晋楚栖梧向琉珖祈求的幻梦,是幻境中的幻境。她那个时候见到的“安晏”,也并非真正的安晏。
所以,在幻境中以安晏的身份而存在的陵游,是不会看到那座小院的。更确切地说,那个时候,安晏已经不在了。不然也不会有那个幻梦的存在。
“你是怎么知道有那座小院的?”芫芜问道:“还看见了那里面的样子?”
“离开华胥国之前,特意请琉珖帮了一个忙。”陵游回答道:“我请她把你在幻境中的所有经历,其中我没有参与的部分,都向我展示了一遍。”
这一瞬间,芫芜忽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她缓缓将视线垂下,却没有找寻落点,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而陵游则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既不催促也不追问。
“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一直忘了问你。”芫芜终于平复下来,遂抬眼看向陵游,“当初琉珖问你的问题,你的回答是什么?”
彼时陵游并未开口答话,而是和琉珖对视了片刻,后者依靠幻术读懂了他内心所想。
“我说……”陵游缓缓闭上了双眼。
芫芜见状立即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遂也跟着闭上了双眼。二人牵着手,面对面而站。
这一次,他同样没有用话语来表达,而是用只有两个人能感知到的方式对芫芜道:“阿芫,三界之大,十方无边,唯有你与我相关。”
“我是为你而活。”
第一百九十七章 骤变
剩下的十几天里,三人一直窝在这片由篱笆圈起来的方寸之地。
缘何在选择房间的时候翻番找找,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可以用于烹饪的用具。到最后锅碗瓢盆没找出几个,倒是顺带着发现了一些农具。有锄头、铲子、背篓以及剩下几个他们都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这座房子原本的主人好奇怪呀,”缘何看着几个可怜的瓦罐陶碗以及唯一一套算得上齐全的茶具,两条秀气的眉毛不断靠近,“明明留了一间房子做厨房,可是里面既没有炉灶又没有厨具。”
“还有,这里有一整套茶壶茶杯却没看见烧水的水壶。唯一一把挂在墙上的勺子,却足有人脸那么大。”
“别抱怨了。”芫芜蹲在那堆农具前挑挑拣拣,一边安慰他道:“你都需要些什么,这段时间好好想想,若是怕记不清就列个单子,然后咱们出去置办。”
其实用栾木换下这里之后,其厌就曾提出过要添置器具。他的原话是:“这座院子原本的主人是沃野国土生土长的妖,化形之后想要更加贴近人族的生活才动手建了这座房子。”
“说实话这房子虽好,可是里面的用具摆设却是有些一言难尽。不是缺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我看他布置房舍的本事,和我与人打架的本事基本属于同一个级别。”
他想要一手包办把所有缺的东西一并置办齐全,但是被芫芜拒绝了。
未来要在这里住那么长的时间,其间的空闲不总得找事情填满吗?一点儿一点儿把需要的物品置办起来,似乎也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过程。
“可是我不会写字呀。”缘何是一只妖,虽然长于钟鸣鼎食之家,但谁能去教一株牡丹花写字?
“你说,让陵游来写。”芫芜头也不抬地说道。
“好……对了阿姐,”缘何闻言欲有动作,身子转过一半才想起来,“这里好像没有笔墨纸砚,也没有书房。”
芫芜握住锄头把手的手顿了顿,然后拿着它站起身:“那就先用脑子记,能记多少记多少。”
“陵游。”她说完看向陵游,拿着锄头笑了笑,“你种过花吗?”
后者怔愣了一下然后摇头,笑得无奈:“我是第一次见它。”
它,指的是被芫芜拿在手中的锄头。
“那正好。”谁料芫芜的反应不走寻常路,她把锄头塞进陵游怀里,然后弯腰又随手拿了一根,“我也不会。那就一起摸索,兴许种着种着就会了。”
……
于是乎,十几日中三人疏于进益,惫于修炼,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房子周围这一大片空地以及从外面搜集回来的种子上面。
两大一小三个对种地一窍不通的人,硬是基于莫大的好奇心和优于常人的体力,把带回来的所有种子都试种了一遍。他们也不求首次便能成功,八十余个开辟出来的小方畦,若是能长出十之一二,已经足以让三人喜出望外了。
不能忽略的是这八十余块方畦上下左右紧挨着排在一起,整体看上去十分规整。可是若一块一块分开来看,却是大小不一。而现在这种情况,还是在陵游的尽力“补救”之下才形成的。
若是没有他后续的补救,那这块地皮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大约只能用自由随心来形容。因为芫芜说要试种这些种子,便当真只是试种。换言之,只要种进土里就好了。
每一种种子要种多少,取决于她随手一抓能抓出多少。至于每种一种就划出一片花畦,并且行列清晰地把它们种下去,更是从未出现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是陵游跟在芫芜身后,在她每种完一片之后找到不规则图形的最长和最宽处,将其补成整齐的方形。只不过形状可以过后修补改变,这大小则完全取决于前面那位洒脱不羁的锄头落到了哪里。
好在大局还是能够把控的,将八十余块不规整圈进一整块规整的方形里,芽苗长出来之后说不定就能呈现出别样的美感。这是缘何绞尽脑汁,为她最敬爱的阿姐想出来的开脱……啊不,是形容之辞。
“阿姐,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关于耕种之事,缘何所了解的内容还比不上另外两个一窍不通的人。但是他有一个先天的优势,那就是他最开始的时候,也是一颗种子。生于荒山野岭,长于富贵花园,起码和很多同类做过邻居。
“什么事?”芫芜问道。
“就是……不同的花花期不同,应该种进土里的时间好像也不一样。”他不甚确定地说道:“而且有的能长成树,有些则是和我的原身一样高矮。还有,就是好像并不是所有的花都是长在旱地里的。”
“是啊,把种子换过来之前忘了问问这些问题了。”芫芜恍然大悟一般,随即又道:“你之前怎么不说?”
“我之前也没有想起来。”缘何如实道。
“无妨。”在这上面,芫芜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完全没有体现出来,释然的极快,“反正咱们的目标也不是把它们全部都种出来,能长出来多少就是多少,长不出来的后面再补上就是。”
……
“是芫芜姑娘呀。”青黛一眼就看见了尚未进门的芫芜三人,忙笑着上前迎接,“快些进来,快些进来。”
“青黛姑娘,”芫芜问道:“衣裳做好了吗?”
“昨日便做好了,就等着你们过来取呢。”她转身指向方才落座的地方,桌子上放着两个托盘,绛紫色的衣裳被折叠整齐放在上面,墨色的花纹星星点点。
“多谢。”芫芜看了一眼之后道:“劳烦包起来吧。”
“二位不试穿一下吗?”青黛道:“若是发现不合身的地方,我立刻修改。”
“不必了。”芫芜笑道:“青黛姑娘的手艺,其厌已经跟我们详细介绍过了。”
“那就多谢二位信任。”青黛道:“不知吉日定在何时?”
“明日。”
后者闻言有些惊讶,显然是没有想到他们的婚期定的如此急促。回过神来之后道:“那就提前祝两位和美顺遂,百事无忧。”
“多谢。”
……
“你还记得上次那个地方怎么走吗?”三人步行穿过葱郁的竹林,芫芜和陵游并肩在前,芫芜落后两步跟在后面。
“哪里?”陵游问道。
“柴道煌。”芫芜提示了三个字。
后者想了想,才回答道:“知道。”
“那我们明日要不要也过去一趟?”芫芜说话的时候双眼含着笑意,是被自己忽然生出的可笑想法逗笑的。但是想说的话还是要说完,她接着道:“咱们去跟那位道煌前辈许个愿,看他听见之后……”
“谁?”陵游突然一声高喝,芫芜的笑意凝滞在脸上。
他们此时已经从竹林里走了出来,即将迈进自家的院子。
陵游声落,两道身影凭空显现。芫芜已经没有心思去看清对方的容貌和打扮,因为她感受到了远远超过上次破穹楼中的威压。
“孽障。”男人上前一步,斥责道:“害本神找的好苦,还不立即束手就擒!”他双目圆睁,杀机自其中倾泻而出。
芫芜察觉到大事不妙的同时,她只留下一抹残影——出声高喝的男人显然没有料想到陵游会忽然出手,待要反应时已经来不及。眼见一团浊息将要砸在他的面门上,却又被另一人从旁出手阻住。
“去雨屋!”芫芜先是转身猛推了一把缘何,接着才拔剑出鞘加入站圈……
缘何不敢回头,拼尽全力朝着雨屋而去。他知道阿姐和陵游哥哥这次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烦,他要保护好自己不当他们的累赘,还要去找帮手,找白衣姐姐和那位前辈过来帮忙。
在阿姐和陵游哥哥成婚的前一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用。同样是在这一天,他第一次发现他那么没用……
第一百九十八章 撤离
从十余只旋龟口下逃生,云栖剩下的只有满身狼狈。可是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拼尽全力朝着某个方向奔去。
那里有他的灵息,来自于设在陵游身上的禁制。纵然已经极为微弱,所幸并未全部消失。
云栖一边赶路一边在心中推算,就算廉青的阵法早已大成,但是这样一个隐秘之所,她想要找到定然要颇耗费一些功夫。他是循着自己的灵息直接找过来了的,所以定然会比他们快一步,一定会比他们快一步!
……
就在附近了,云栖感觉到距离自己的灵息已经不过咫尺,低头看见下方一片翠竹掩映。随即……灵息消失了……
他落身在整片竹林中唯一一块方形空地上,隔着一道篱笆的庭院外面,一对男轻男女紧紧相拥,两副身体一同向一旁缓缓倒去。
那名男子的身后,渡界神击出的一掌还未来得及收回。
“阿芫!”云栖目眦欲裂。
“小栖?”廉青又惊又急,看着云栖的身子朝着抱在一起的两人冲过去,“停下!”
她话音刚落,便见眼看就要接近两人的云栖,整个身子忽然被一股凭空出现的气力反弹出去。其力道之大,端看他落地之后从口中呛出的鲜血便能想见。
同一时间,那相拥在一起的两副身体也一起倒在了地上。
“小栖。”廉青连忙冲过来,“可有大碍?那里被我设下了阵法……”
她一句话未说完,去扶云栖的手却被对方甩开:“阿姐,你为什么要过来?为什么要参与进来?”
廉青被他吼得一愣,随即便见云栖已经起身,不管不顾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冲过去。
她一时弄不清眼前是何种情况,但看见云栖冲过去的身影,立即挥手结印在抢在云栖靠近之前将阵法撤去。
云栖冲到近旁的时候,包裹着青衣女子同时也被她紧紧抱在怀中的身躯正在消散。整具身躯化作无形无实的浊息,不过在转瞬之间。
所以等他半蹲半跪在地上的时候,面前只剩下青衣女子一人。以及浊息散尽之后,显现出来的一颗血红的脏器。
“阿芫!”云栖已经管不了其他,伸手从地上把芫芜抱起,“阿芫,阿芫……”
“来者何人?”廉青的神态骤然凝重。
由于修为的差距,渡界神尚未察觉到陌生气息的靠近。但是廉青见忽然如此,他自然深信不疑,于是也立即警惕。
不过须臾,利剑携寒光而来,直逼廉青面门。
后者不敢有丝毫懈怠,迅速凝神接招。两道身影瞬间相接,灵力碰撞所反弹出的巨大的威压让本欲上前帮忙的渡界神不得不先设法保全自身。
气力冲过来的时候,云栖下意识地将人从地上完全抱起,同一时间转身以后背相迎。
……
“阁下是何方高人?为何招呼也不打一个便先行出手?”对过一招分开之后,廉青才看清持剑而来的人的相貌身形。对方一身白色布衣挂着沁人的冷冽,纵然面容不显岁月,却绝不会让旁人将他和“年轻”二字联系在一起。
“你们是何人?”晓寒轻此时的语气和语调,才真正与他给人的感觉相匹配。他瞥见了被云栖抱在怀中的芫芜,却向四周扫了一遍都没能发现陵游的踪影。
原本斜指向地面的剑尖缓缓升起,晓寒轻噙满寒冰的双眼中出现了别样的情绪:“不管是何人,妄图破坏沃野国国安宁者,死!”
“好大的口气!”廉青闻言冷笑一声,从容地再次接招。
这一次渡界神早已经准备好,甚至逼廉青还要快一步袭向晓寒轻。
……
其厌带着缘何已经临时从赌坊找来的一众生灵赶到竹林之外的时候,除了不断外涌的威压,还有大片大片的脆响从里面传来——是竹子被大力挤压断裂的声音。
“难不成是从赌坊跑出来撒野的?”说话的是青黛。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惊呼:“快看那里!”
众人随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竹林上方几个身影先后掠过。最后面的那个白色身影在场所有生灵都认识,正是雨屋主人晓寒轻。
他追在后面,那前面的还能是谁?
“追!”高喊未落,便有数道身影已经跃向上空。
“他们要逃必定要经过海滨。”其厌高声喊道:“剩下的人先去直接去海滨拦截。”
……
廉青和渡界神以及抱着芫芜的云栖被迫降落在海滨,然后立刻被先后到来的一众生灵包围起来。
“阿姐!”缘何一眼就看到了芫芜,若非其厌眼疾手快,他此刻已经冲了上去。
“我阿姐怎么了?”他冲着云栖大吼,“你放开她!”
后者则被廉青和渡界神前后护在中间,看着周遭虎视眈眈的视线,选择忽略缘何的喊话。
“事态不妙,走为上计。”云栖正欲开口,廉青已经先一步替他表达了想法。
“妄图毁我沃野国安宁者,必须以命为祭!”两腕挂蛇的巫娘子黑纱翻动,一青一红两条小蛇飞向空中。相互缠绕在一起之后,犹如一件灵器散发出青红交叠的光芒。
巫娘子将掌心灵力推向空中,下一瞬青红光芒骤然增强千百倍,直直打向正对着的渡界神。
后者立即全力以对,却几乎在出掌之时便被打翻在地。他明明摔落在松软的沙滩上,落地之时却传来清晰的骨骼碎裂声。
渡界神以手抚胸,一时间失去了挣扎起身的气力。
可是巫娘子第二击紧随其后,两条交缠的蛇身再次光芒大现。
千钧一发之际,廉青在渡界神身前布下类似于方才将云栖摊开的阵法,从大盛的光芒之下抢回渡界神一条性命。
此时除了其厌和缘何之外的所有生灵都已经出手,廉青在救人的同时另一只手也没有闲着,左手替渡界神布下防御罩不久之后,右手的符咒便已经完成。
画完之后不过手掌一般大的符咒迅速扩大,眨眼之间长成了一度高墙。实则变成了巨大的盾牌,替廉青挡下了绝大部分的攻击。
这面没有实体的盾牌诡异至极,有几个离它最近的生灵居然直接被吸入其中。
紧接着长剑当空劈下,入一道惊雷击在山体巨石之上,巨大的声响给耳膜带来一记重击。随即盾牌开裂,方才被吸入其中的生灵得以自由。
廉青见状心中震颤,强烈的直觉告诉她此次是当真走到了生死的边缘。
晓寒轻的剑紧接着再次朝她袭来,廉青闪身躲避的时候余光瞥见了蔚蓝翻涌的海面。从而心生一计,扯身后退向海水而去。
以晓寒轻为首的一众沃野国生灵自然紧跟而上。
剩下的几人想要围攻云栖,被欺压和缘何联手阻拦。
“放开我阿姐!”缘何明明是在斥责,却因为芫芜的形容而抑制不住喉咙里的哭腔,“愧我阿姐那么信任你,你这个骗子!坏人!你们神族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都是坏蛋!”
“缘何你听我说。”云栖根本顾不上生气,大声解释道:“我不会害你阿姐,永远都不会。她受了很重的伤……”
“快走!”云栖的话未说完,后方忽然传来廉青的喊声,同一时间脚下的土地开始摇晃。
未待他转身看清发生了何事,廉青已经来到近前。一手捞起渡界神一手抓住云栖,连带着芫芜四人的身影消失在海滨。
此次再无人追赶上去,因为他们已经自顾不暇——原来方才的地动山摇是因为数十只庞然大物从海中上到了岸上。
“阿姐!”缘何喊得撕心裂肺,被其厌拉着不停后退。后者的双眼已经被惊讶占据,生活在海中的旋龟居然上岸了!
方才那名女子竟然可以操控旋龟!
第一百九十九章 骤失
芫芜感觉自己化作了一缕灵息,无形无实,不受羁绊。这缕灵息穿梭于不同的空间,跳跃在不同的时间,经此,她看到了不计其数的画面。
一开始是一座立在烈火浓烟中的殿宇,其内人群作鸟兽散。粗大的横梁在燃烧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嚎啕大哭的女童被一名武将从大火中带离。
画面一转,变成了云雾缭绕的山体。一座名叫落云阁的宫殿中,女童大胆地抓住了白衣修士的衣摆。
再转,是青衿门五年一届的清谈大会,但她并未参与,而是立在师父卫落身边看旁人切磋。百无聊赖之中,一张夺目的面孔进入她的眼帘。那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男子也可以长得这么美。
接下来的画面转变得十分迅速,几乎每一张都是从她眼前一闪而过,有些甚至来不及看清。
有义庄里的棺材、至华境中的洪水和滚石、建木神树上落下的黑花、卫落离开时的残影、刺进云韶体内的剑、广陵城的夜市、吃霸王餐的缘何、一望无际的海面……
然后画面变换的速度逐渐放缓,出现了被黑白二色交错占据的无启国、矗立于中央街道两旁的往来城和主君宫殿。
她和陵游以及揺情、半落坐在宫殿的房顶上,饮酒、畅谈。然后借着“醉意”大肆撒野,你一剑我一掌一起推倒了刻有条规律例的往来城墙。
华胥国中安详宁静,房屋街道整齐划一,从上空俯瞰下去犹如一面巨大的棋盘。
旋龟凶猛,水墙顶天。沃野之国的海滨,数百只新旧不一的船只连成一片。
黑红交织的地下赌坊,亮若白昼的内城。破穹楼顶层,陵游越过混战的生灵,把血铃铛悬于大殿中央。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大殿内竖立的影子越来越少。陵游站在浅坑中央,绛紫的衣裳被血浸透。
“你一定要把我唤回来。一定,不要让我认不出你……”
然后她看见他主动用身体去接黑袍人的攻击,背心散发出的光芒犹如身体开裂……
当画面转换至竹林深处用篱笆圈起的空地以及其中木质的房舍之时,流转的速度达到最慢。时间被分割成一息一息,得以让她看清楚每一个场景的每一处细节。
从角落里翻出来的锄头扫去灰尘依旧崭新,可见自上个主人将其带回家中,便一直闲置。
四周的竹篱笆却满是风吹日晒后累积的斑驳,整体看过去也不再齐整,部分像波浪一样内歪外斜。
“这几天先把这些种子种下去,等腾出手,就把四周的篱笆都换一遍。换成粗一些的竹子,换下来的正好给缘何当柴火。”
“对了阿姐,还有炉灶,咱们还要搭建炉灶。”
……
“在沃野国的这几年,咱们就试着过过尘世人的生活吧。缘何负责做饭,你和我负责想办法把需要的东西找回来。”
“如今我也入了化境,便想着先放缓武道修行。如师父所愿,专心修一修心性。”
……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一起出来流浪吗?因为师父已经离开了,你要是再走,我也会变成孤身一人。”
“阿芫,我不会真的离开你的。”
……
“不论你身处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
“三界之大,十方无边,唯有你与我相关。”
……
“阿芫,我在为你而活。”
……
“小丫头,小丫头……醒醒,快醒醒,小丫头……”
接连不断的喊声越来越清晰,她眼前的画面却越来越模糊。
不行,你们不要离开,你们不能离开!
那些画面离她越来越远,芫芜就拼尽所有的气力去追,去抓。
终于,恼人的喊声终于消失了。那些画面也不再逃跑了,让她能够清晰地看到其中的内容。
掩映的翠竹被环绕四周的青山所取代,竹子做成的篱笆也变成了白墙黛瓦。这座小院里有花圃和菜畦,有水井和两张相对的矮凳。
晨曦穿过窗子进到房内,躺在榻上的晋楚栖梧缓缓睁眼。眼角张开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泪水从里面涌出来。
从无声到抽泣,再到蜷缩身子低声嚎啕。晋楚栖梧侧躺在榻上,双臂抱膝,把脸藏在折叠起来的身子里。直到此时,哭声才缓缓放出来。
“安晏,安晏,安晏……啊!”
“安晏!”
……
画面忽然破碎重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耳边消失,转而又回到了那片有翠竹和篱笆的地方。
她和陵游欲打开至华境逃生,却被那名来自神界的女子先一步识破,并且抢先出手将他们困在阵中。随即另一名男子一掌打来,他们犹如被困在笼中待宰的兽禽,毫无反抗之力。
陵游忽然出手将她圈入怀中,那一掌落在他身上的时候,芫芜感觉到圈着自己的手臂松了松。
“陵游!”她立刻反抱回去,把对方的身体死命箍住。
“阿芫……”温热的气息洒在芫芜耳廓,发出的声音却微弱到还未进入她耳中便几乎已经被风吹散。能留到最后的,只剩下了三个字:“……对……不起……”
“陵游,陵游,陵游……啊啊……陵游!”
……
“小丫头,小丫头!快醒醒!小丫头,你睁开眼看看我,小丫头!小丫头……”
“她并非是陷入了梦魇,而是生息太过微弱。”螺音看向已经一连喊了半个时辰的云栖,终于忍不住出声劝道:“你就算喊破了喉咙,也不能把她喊醒过来。”
“可是以她现在的情况,早就该醒过来了。”云栖说着又要将手探向芫芜的额头,伸到一半才忽然想到了什么,继而转变方向伸向她的手腕。
其实距离他上次把脉不过是个把时辰前的事情,而像这样的频率,相较于一开始已经变低了数倍。
再次确认他的论断并未出错后,云栖把手从芫芜腕间拿开,将翻起的衣袖重新抚平。与此同时,神态却愈发凝重。
“按理来说,她早在一个月之前就该转醒。”他的视线落在芫芜血色不够的脸上,“如今她……若是再不醒过来,就算不断输入灵力,这副身体又能支撑她消耗多久?”
“容我说一句实话。”螺音斟酌之后才继续道:“以她当日的伤势,醒不过来才属正常。”
“她不一样!”云栖忽然转过身,“她怎么能和旁人一样?”
两句话已经出口,他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垂眸敛容:“云栖一时情急,还请前辈莫怪。”
螺音正想说“无妨”,却被惊喜至极的一幕惊得忘了张口。
第二百章 醒来
“她醒了!”
云栖在看见螺音面上的惊讶之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所以螺音话音升起,他正好看见那双闭合了许久的眼睛在缓缓睁开。
“小丫头,你醒了?”
回答他的首先是涌出来的泪水,仿佛已经在这双眼睛中存了很久,所以在阀门打开的瞬间全部争先恐后地倾泻出来。
瞳孔和外面的世界中间隔了一层水花,以至于芫芜看见的事物都是模糊甚至扭曲的。她想要看清楚一些,所以试图将覆盖在瞳孔上方的水花甩掉。
从云栖的角度来看便是她睁开眼之后眼球转了转,然后……上下睫毛再次闭合在了一起。
“别急。”螺音见他犹如惊弓之鸟,抢先开口道:“能醒过来就说明已经已经没事了。大约是方才真的经了一场梦魇,耗尽了她仅有的气力,现在应该是昏睡过去了。”
云栖又探了一次脉象,然后才将心绪平复下来。心中估算了一下芫芜大概能昏睡多久,然后起身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螺音见状问道。
“对了,还要劳烦前辈替我照看一下阿芫。”云栖在门槛处顿住脚步,转身向螺音解释道:“她现在不同以往,我去附近的集镇找一些药食回来。”
螺音闻言嘴唇微动,却没有说出什么来。她朝云栖挥了挥手,道:“去吧,她应该不会在你回来之前醒过来。”
“多谢前辈。”
……
芫芜果真如螺音所说,在云栖外出归来后仍未苏醒。直到他按照从医者处得来的方子用米粮和药材煮好了药膳,又接连热了三回,榻上的人才再次转醒。
“小丫头?”云栖端着碗来到榻前,见初初醒来的芫芜面上一片呆愣,觉得这样的神态出现在她脸上实在难得,不由得便露出了笑意。
“有力气起身吗?”他用勺子搅着碗里的药粥,“若是没有,躺着也行。”
“眼看天就黑透了,你要是一觉睡到明日,我这锅药粥可就白煮了。”
“这是……”真正发出声音的时候,芫芜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居然像是生了锈,“……哪里?”
“南海,螺音前辈处。”云栖舀出半勺药粥,放在碗边晾了一会儿之后递向芫芜,“这可是我去山下找了附近最有名的一位医者讨来的方子,滋补身体最是有效。来,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芫芜却抬手挡住他要伸过来的手臂,视线又在四周扫了扫,然后作势起身。
云栖见状连忙把碗放到一旁,伸手就要过来扶。
“我自己来。”芫芜淡淡地道了声,然后将手掌抵在榻上缓缓撑起上身。
“行啊,小丫头。”云栖也不勉强,被拒绝之后立刻收回手,又赞道:“两年不见,要强的性子倒是愈发见长。”
芫芜没有回应,因为已经没有了回应的力气。只不过是从榻上坐起来,居然让她额头和背心同时出了汗。而最为明显的,当属她难以自控的喘息。
“你一连躺了半年,刚醒过来能做到这样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云栖适时开口道:“好好修养一段时日,体力自然就会回来了。”
“体力会回来……”芫芜缓声道:“灵力应当回不来了吧?”
云栖没能立即应声。
“有灵根和没灵根的差别,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芫芜倒是如闲话家常,格外平静地看向云栖,问道:“你是怎么把我救活的?”
后者上前一步,将收起的小几放回榻上,然后扶着芫芜将肘部撑在上面。看她既有了倚靠借力的地方又坐得舒服了,才开口道:“是你随身携带的那株幽灵草的功劳。有它相护,才保你灵识不散。”
“鬼界的幽灵草有聚灵养灵之效,这半年来也正是因为有它在身边,你的灵识才能这么快修养完善。”
“但是……你当日的伤势确实过重,灵根……”说到此处,云栖避开了芫芜的眼睛,“灵根被毁,修为尽散。”
“幽灵草?”芫芜低头,见腰间多了一个荷包。打开之后,里面装着一株散发着莹白光芒的草,正是当日其厌拿出来跟招命馆主交换解药但没能用完的那株。
之所以没有还给其厌,是因为她忘了这株草还在自己身上,忘得一干二净。
芫芜把荷包合上,重新挂回腰间。
而看着她一系列反应的云栖,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小丫头,你……”
“你方才说我躺了养病养了多久?”芫芜问道。
“……半年。”
“半年呐。”芫芜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再次看向云栖,“一睡睡了半年都没有饿死,一定是托你的福吧。”
“小丫头……”云栖欲开口,再次被芫芜打断。
“我饿了。”她道:“劳烦你把粥递给我吧。”
“……好。”
“我自己来。”云栖欲用另一只手去拿勺子的时候,芫芜朝他伸手,“我只是没了灵力,手还在。”
……
芫芜俯身安静地吃粥,云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本以为会心绪百转,却在她吃完一碗抬起头的时候才发觉,他全程当真只做了一件事,便是看她吃粥。
“掺了药的粥还能下咽,你的手艺很好。”芫芜评价道。
“……是吗?”云栖居然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只能伸手把她手中的空碗拿回来,“锅里还有……”
“已经吃饱了。”芫芜面上的疲倦愈发明显,“多谢你。”
“谢什么。”云栖本是随口应和。
怎料芫芜听了却在认真回答,她说道:“不辞辛劳地把我带回来,一连半年给我输灵力保命,尊神之身亲自替我熬粥,这些都要多谢你。”
芫芜的语气最正常不过,感谢时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但是这些道谢的话入了云栖的耳朵,却叫后者越听越觉得别扭……以及疏离。
“我想再睡一会儿。”见云栖没有回应,芫芜便开口道:“感觉精神和体力都跟不上了。”
……
云栖第一只脚刚刚迈过门槛,又听身后传来声音:“我忽然想起来,住在这里半年还未向前辈问过好。只能再劳烦你一回了,代我说一句多有叨扰。”
“前辈就在隔壁,”云栖转过身,道:“只不过一墙之隔,还是竹子拼成的墙,咱们的一举一动她应当都知道。而且你昏迷的半年间,她时常过来看你。”
芫芜点了点头,扶着床榻慢慢躺下,然后闭上了双眼。
云栖刚刚转过来的身子顿了顿,然后无声地迈出另外一只脚,小心地关上房门之后,又在门外设了一层隔绝嘈杂的屏障。
片刻之后他去而复返,手中的空碗消失不见。然后就静立在门外,不再有其他动作。
第二百零一章 情绪
“……不要!”
芫芜从梦中惊醒,不停地喘着粗气,过了片刻,神识才重新回来。随即传来了扣门声,然后是云栖的声音:“阿芫,醒了吗?”
“醒了。”
云栖开门进来,同时把略有些刺眼的光芒带了进来。
芫芜抬手遮在眼前,看着黑影走近:“已经午后了?”
云栖闻言转头看了看,然后回答道:“是。”
等稍微适应之后,芫芜才把手臂拿下来。又听云栖问道:“饿不饿?”
芫芜摇头。从她醒过来那日算起,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而她也维持了近二十天一模一样的生活,每天夜里睡觉,白天的一多半也在睡觉。能够醒着的只有午后至傍晚这一个多时辰。
“我猜也是。”云栖道:“所以药膳已经炖好放在厨房了,等回来再吃。”
“回来?”芫芜话落,见对方已经把她的外袍拿了过来。
“带你出去走走。”云栖一边说话,一边撑起衣裳想要给芫芜披在身上。
芫芜却抬手直接接了过来:“去哪里?”
“无所谓去哪里,目的是让你下榻走走。”云栖道:“我见你近日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大半,能活动的话就不要再一直躺着了。出去吹吹风,踩踩泥,剩下的体力才能更快回来。”
“愣着干什么?快穿呀。”见芫芜拿着衣裳却没有动作,他催促道:“现在出去正好,再晚就该有寒气了。”
……
二人并没有走多远,不过是从山上下来,来到了海滨。今日无风无浪,两人之间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当真是单纯地在走。
直到芫芜忽然落后了一步,云栖才停下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芫芜闻声回头,“走吧。”
云栖来回扫视了两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唯一多出来的,是从二人脚下绵延出去的脚印。
再回过头的时候,则是他被芫芜落下了一段距离。
“走这么快作甚,也不说等等我。”云栖几个大步追上来,二人再次并肩。
芫芜扫了他一眼:“你还能被我落下?”
“方才就是落下了呀,”云栖道:“我这不是才追上来。”
芫芜没有答话,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又走了大约百十来步,云栖觉得斟酌的差不多了,方才主动开口道:“小丫头,修为散了不是什么大事,还能再修回来。”
“嗯。”
芫芜一个“嗯”,把云栖事先想好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这番话他从芫芜醒过来那日就开始准备,料想到了她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反应,或颓废,或激动,或惊讶,或愤恨。可是唯独没有想到,她的回答只有这么一个淡淡的“嗯”。
他准备好了应对多种反应的措施和言辞,却唯独没有准备怎么去接这个“嗯”。
“……”又隔了一段沉默,云栖再次打开话头,“我过几日出去帮你找一些能强身健体的药草,服下之后能助你将虚亏补回来,尽快恢复到从前的体质。”
“前些时日你一直睡着,我抽不开身。醒过来之后身体又太过虚弱,就算把它们找回来你也不能服用。药性太烈,你承受不了。”
“但是经过近些时日的修养,已经养回来大半。等你再恢复几日,我就动身去找,找回来你正好可以立即服下。”
“不必麻烦了。”芫芜应声道。
“什么?”云栖以为自己没听清。
“不必麻烦了。”芫芜重复一遍。
“这怎么能叫‘麻烦’呢?”其厌有些着急,“小丫头,你可不是遇难则退的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呢?”
“我只是说了实话。”芫芜停下脚步,转身和他相对,“我现在就是废人一个,不值当你再费这些功夫。”
她说话的时候既没有表现出颓然也看不出任何自嘲,挂在脸上的平静告诉云栖,她只是在叙述一件事实罢了。
正是这份事不关己,让云栖又是喉头一哽。
“你……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这么难缠。”他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烧灼着胸腔,个中滋味……只能说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了解。
听到她这个论断,芫芜表示疑惑不解。不过她没有发问,又和云栖对视了片刻之后,转身继续前行。
“……”云栖此时才发觉,用“难缠”来形容这个丫头片子,当真是高看了“难缠”这个词。
“你说你……”他又追了上来。
“你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就去找吧。”
“你说什么?”云栖这次是真的没听清。
“你要是不嫌麻烦,就去找吧。”芫芜道:“欠你的恩情已经算不清了,也不在乎多出这一份。”
“原来你是在算计这些呀。”云栖反应过来,心情很是愉悦,继而便起了调侃的心思,“怎么,害怕还不清吗?”
“嗯。”芫芜点头,随即又道:“不过债多了不愁。”
云栖闻言哭笑不得:“谁要你还了?”
芫芜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想说什么就说。”云栖道:“在我面前,还需要藏着掖着吗?”
“没什么,我是想问,什么时候回去?”芫芜停下,“我饿了。”
……
之后的几日,芫芜白日里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而这些时间不是用来吃饭就是被云栖用来带她出去走动。
“小丫头,我发现你是愈发惫懒了。”二人面向大海并排而立,云栖开口道:“这都站了快半个时辰了,我带你出来是想你多走动,你用来发呆的时间却是一日一日地见长。”
“而且左右不过一片海,有什么好看的?”他好奇道:“连着看着数日,还没看腻吗?”
“那就回去吧。”芫芜道。
“我……”云栖这些时日已经被噎习惯了,习惯成自然,自我调节的能力也是肉眼可见地增长,“脾气这么大吗?我可没有要埋怨你的意思。”
他这话听得芫芜一脸莫名其妙:“是你想多了。”
“那就算是我想多了吧。”其厌索性破罐子破摔,“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我。”
芫芜一愣,然后回道:“你说。”
“你为何不问我当日是怎么把你带回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缘何呢?陵……”他转了个音,接着道:“还有上邪,你从前可是从不会让它离你一尺之外。”
“小丫头,你到底在想什么?”说到这里,云栖的情绪也难以抑制地出现波动。
“不问你,是因为我已经知道答案了。”芫芜的情绪倒是一如既往地平稳,“至于上邪……我以为你没能把它一起带出来。”
云栖:“……”
第二百零二章 劝解
待房中人睡熟之后,云栖挥手设下屏障。确保这间屋子已经“与世隔绝”,才转身离开。
转过一个屋角,来到了螺音所在的房门外。这间屋子里的场景亘古不变,不论白日还是黑夜,都是一盏孤灯,一方茶海,一名女子坐在那里烹茶。
“何事?”螺音手上动作不停,盯着倾泻而出的水流出声问道。
门外驻足的云栖抬步进入,无需主人再招呼,便熟络地在茶几另一侧落座。
螺音递过来一盏茶,他伸手接过,同时道谢:“多谢前辈。”
“找我有何事?”螺音主动发问。
“想请前辈帮个忙。”云栖品了一口之后把茶盏放下,“替我开解开解那个小丫头。”
“开解?”螺音不解道:“我观她素日言行,并未见不妥之处。”
“正是没有不妥,才是最大的不妥。”云栖说道:“她从醒过来之后就平静得极为怪异,就算是失忆了,以她的性子也断然不会是眼下这副模样。”
“你觉得,她该是何种模样?”螺音反问。
歇斯底里地哭嚎?她似乎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落泪。
整日浑浑噩噩?她性情坚韧,对这一状态所持的态度应当是轻蔑至极。
愤恨在胸,誓杀仇敌?她如今修为散尽,难免显得自不量力……
实在是回答不出,云栖摇头将所有思绪一并驱散。然后道:“她清醒的时候事不关己,看上去好似一派悠然自得地在修养身体。”
“可每日陷入沉睡之后却为梦魇所困,时而大声咆哮时而低声哭喊,没有一次是平静如梦平静转醒。”云栖的眉头终于还是皱到了一起,“可一旦醒来,就立刻像是换了一个人。”
“你自己没劝?”螺音又问。
云栖闻言露出无奈的笑,道:“怎么会?但她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我就算想好了一肚子的话,到了她面前却是连第二句都没有机会说出口。若非如此,怎敢前来打搅前辈?”
“你劝不住,却认为我能开解她?”
“我劝不住是因为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云栖道:“可是前辈您不一样。再者,能不能起到效果,总要试一试才能知道。”
“这个忙,我帮。”螺音考虑了片刻才给出回应,紧跟着又道:“不过容我实话实说,芫芜的性子,除非她自己中途转头,否则一定会一条路走到黑。你不忍开口,而我就算是开了口,能被她听进去的希望也渺茫。”
“她个性坚韧,却并非不知变通之人。”云栖道。
被人反驳了观点螺音也不在意,道:“她知变通,建立在她想要变通的基础之上。”
“我不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她问道:“你自己斟酌,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能变通?”
云栖不知想到了什么,从眸光开始,整个人都黯了一瞬。
……
“陵游!”
云栖估算着芫芜也该转醒了,便来到门外等候。刚刚将屏障撤去,便听到屋内传来一声高喊。
他垂眸静立,觉得时机恰当了,才抬手扣门。
这次是芫芜亲自将门打开,听见声音的时候云栖还出现了一瞬间的怔愣。
“上邪?”芫芜则是第一眼就看到了被他拿在手中的上邪。
“物归原主。”云栖抬手将长剑横在芫芜身前。
谁是还未等芫芜伸出去接,手中的剑忽然发出震动。像是一只活物,想要从他手中逃离。
这一幕,成功地引起了两人的震惊。
“它这是思念主人了。”云栖首先反应过来,说话时在原本的温和中带上了笑意,“还不快将它接回去?”
当芫芜的手覆上剑鞘的瞬间,长剑果真恢复了平静。
而反观芫芜,则是保持了许久的眼神终于划过一丝光亮。虽然只是短暂一瞬,也被云栖捕捉到了。
“灵器之灵因主人而生,同时也与主人共生。遂它的命运始终连在主人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云栖笑着道:“小丫头,看来你不止天赋异禀,还非同凡响。这要是换作旁人修为尽散,就算是已经化形的灵器都会形散神灭,回到它最初的样子。”
“可是你的灵器却还能认主!”云栖隐隐有些激动,“小丫头,我明日便出发找那些药草,咱们尽快恢复就能尽快开始修炼。”
“还有什么吗?”芫芜问道。
“什么?”云栖一怔。
“一个……包袱。”
“……包袱?什么样的包袱?”
“没什么。”芫芜又看向上邪,然后对云栖道:“多谢你。”
“芫芜。”螺音走了过来。
“前辈。”芫芜错开一步迈出房门。
“清茗已经备好,可愿落座叙话?”
……
“前辈这里似乎一直没有变化。”芫芜在螺音对面坐下,双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
“茶变了。”螺音道:“你上回坐在这里,饮的不是此时手中的茶。”
“是吗?”芫芜轻啜了一口,如实道:“所有茶水入了我的口,都是一个味道。”
螺音闻言笑了笑:“但总归是不同的。”
芫芜将茶盏放下,没有接话。
“可愿听我一言?”螺音主动开口。
“前辈请讲。”
“万物有始便有终,有生便有死。”螺音道:“是日已过,命则随减。长达万年也好,短至数日也罢。由生到死,都是一个轮回。”
“我年幼的时候倒是从师父那里听过类似的话。”芫芜说到此处嘴角挑了挑,“前辈也开始探寻大道至法了吗?”
“逝去之日不可追。”螺音像是不理睬芫芜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
“我知道。”
“逝去之人……亦追不回。”
“……我知道。”
看着芫芜的回应,螺音有些体会到了云栖的无奈。
眼前的人态度温和,甚至有些乖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伏在师长膝下,乖乖听教的弟子晚辈。只不过这位弟子到底有没有真的将心思放在了教导上,若是放了又放了几分,则是完全看不出痕迹。
以至于螺音两句话打开了数个话口,却立即被她守得严丝合缝,无懈可击,一条也走不通。
“前辈。”芫芜主动开口,不得不说让螺音觉得出乎意料。
“我能否问前辈几个问题?”她问道。
“你说。”
“前辈曾经跟我们讲述过您和爱侣的故事。”芫芜道:“芫芜想要问一句,您现在,放下了吗?”
“他寿数终结,乃是不可违逆之天命。”
“那如果有人无缘无故将你从安稳和乐之中拉出来,杀你挚爱至亲,毁你所最钟爱的一切。到最后你苟且留存下来的,只一残废之躯。”芫芜对上了螺音的眼睛,“你能放下吗?”
“天命所致,无力转圜。”螺音道:“唯有你保重自身,方能替逝者而活。”
螺音话落,芫芜露出第三次笑容:“多谢前辈不嫌晚辈冒犯。”
……
第二百零三章 渊源
芫芜从螺音房中出来走回自己房中,在门口遇见端着托盘走过来的云栖。托盘上面放着数个碗碟,饭菜品相精致。若是散发出的香气中没有夹杂着药味,想要勾起任何人的食欲都不在话下。
“回来的正好。”云栖示意芫芜推开房门,“我方才还想着要不要把饭菜直接送到前辈房中。”
二人先后进入房中,芫芜从一旁拿起方几放在竹榻上,云栖随后把托盘搁在上面,十分熟练地把饭菜汤羹一样一样地取出。
“换食肆了?”芫芜又仔细看了看,问道。
不过是寻常的一句询问,却让喜悦跳上了云栖的眉眼:“是啊,快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比之前吃的味道重一些,药味减轻了。”芫芜吃了几口之后,评价道。
“我以为你又要说‘药膳都是一个味道’呢。”云栖闻言笑道:“给你换了五家食肆,总算是吃出不同来了。”
“想必是这家的手艺出类拔萃,我也来尝一尝。”他说着,也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从被芫芜临幸过的菜品中夹出一块放入口中。
“好像确实比之前的那几家味道都要好一些。”把食物咽下去之后,他道:“那日后就一直让这家给你做?”
“你不是要出去替我找药吗?”芫芜放下筷子,“把食肆的位置告诉我,我自己去吃。”
“是啊,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云栖面露苦恼,“我这趟出去至少也要月余才能赶回来,你这一日三餐要如何处置?”
“你自己没办法去。”他否决芫芜的提议,解释道:“这家食肆据此足有百里之远。”
“那就在你离开之前替我备下足够吃一个月的米粮。”芫芜道:“我自给自足。”
“你?自给自足?”
“别这么看着我。”芫芜道:“好歹我也跟缘何……跟他学过最简单的粥饭怎么做,你离开之前再仔细教我一遍,熬过一个月还是能做到的。”
“你的身体才见好转,不能马虎。”云栖反驳道。
“粗茶淡饭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几个饿死的。”芫芜道:“我只是灵力没了,但还是一个正常康健的人,没有你想得那么娇弱。”
“可……”
“就这么定了。”芫芜先下决断,“你速去速回,等我重拾修为,自然不必再受此等掣肘。”
不得不说,芫芜身上重现的朝气冲淡了云栖的担忧,同时也成功将其说服。
一餐饭在较为愉悦的氛围中很快度过,芫芜放下碗筷,阻止了云栖欲起身收拾的动作:“过后我自己收拾。你先坐下,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想问什么?”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云栖沉默片刻,方回答道:“陵游身上的禁制一旦发生异常,我就能察觉到。然后循着灵息,找到了你们。”
“缘何呢?”她接着问道:“你见过他吗?”
“见过。”云栖道:“别担心,他没事。只不过……当时事态危急,我只能将你一人带出来。”
“他留在那里就很好。”芫芜闻言却放下心来,对于缘何,世间再没有什么地方比沃野国更安全了。
“还想问什么?”见芫芜久久不开口,云栖主动发问。
“那天去到沃野国的,是谁?”
“渡界神。”云栖道:“负责看守建木神树,迎接渡界成神的生灵。”
“当年去青衿门的,也是他?”
“是。”
“另一个呢?”
“她……渡界神在人界遍寻不得,便请了神族阵法大成者相助。”云栖道:“阵法之道其奥无穷,除了杀人伤人囚人之外,还有一种能找人的阵法。”
“个中奥妙我也不懂,只知道但凡被追捕者有一丝灵息泄露,便能立即被布阵者察觉。”
“为何这么看着我?”见芫芜看着自己却不发言,云栖询问道。
“你把我从他们手里救出来,就不怕受到牵连?”
“这个无妨。”云栖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你不必担心我,我虽入了神籍,但在神界停留的时间至今为止加起来不足两百年。再加上家中长辈还算有些身份,所以我并不受他们任何一方管制。”
“话说回来,你其实也算是受到了牵连。”他看着芫芜道:“我救你充其量只能算做了一回善举,离承担罪责还远着呢。”
“他们呢?”芫芜问,“也逃回来了吗?”
“为何用‘逃’?”云栖不答反问,“你知道他们会遭到围攻?”
芫芜点了点头,但没有具体解释。
云栖作罢,答道:“当日突然出现的一群……”
“妖魔鬼怪。”芫芜替他将不好说出口的话补充完整。
“……我也一并被他们当做了敌人,一起经历了围攻。”云栖至今回想起那一群“独特”的生灵,以及那个特别的角落,还是会有些不甚真实的感觉。
那片土地属于人界,可生活在上面的生灵,却……
“所以他们两个还活着?”芫芜问道。
“啊?”云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缓缓点头,“小丫头,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芫芜已经起身,开始动手收拾碗筷杯碟。
“你现在……”
“废人一个。”芫芜打断他,“放心,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更加明白以卵击石绝非明智之举。”
她将全部碗碟都收到了之前的托盘上,双手将其端起:“你想的情况,暂时不会发生的。”
……
云栖临走之前一趟一趟地往山上搬东西,直到芫芜觉得厨房只剩了了落脚的空隙,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继而又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老妈子附身一样对着芫芜絮叨了大半日。从衣食住行说到住行衣食,让芫芜恍然生出了她尚且不如牙牙学语的稚童懂得多的错觉。
“云栖离开了?”见芫芜步入房中,螺音问道。
“是。”
“他生性舒朗不羁,近些时日的模样也是罕见。”
芫芜闻言看向螺音:“他什么时候和前辈这么熟了?难道是过去两年时常过来蹭茶喝?”
“不止如此。”螺音解释道:“他上次无意间提起父母亲族,我才知道他家中长辈,乃是我的老友。”
“还有此等渊源?”
“我也觉得惊奇。”说起老友,螺音身上的淡漠化开了一些,“是我少时在尘世结识的两个朋友,一姓廉,一姓宋,后来结为了夫妇。”
“云栖一家同廉家极为交好,大约是八九百年前,廉宋二人还带着他们的儿子儿媳以及云栖的双亲过来做过客。”
“他不是出身神族吗?”芫芜问道:“前辈和神族交好?”
“妖魔为三界所不容,五族以神族为最。”螺音道:“你所说的情形或许会发生,但绝对不常见。”
“我和廉宋二人结交的时候,他们还只是两个年轻的玄门弟子,连化境都未入。后来虽然渡界,却没有加入神籍。据我所知,直到如今仍旧不是。”
“至于云栖,若是按照人族的辈分算来,她比我要小上两辈。我也只是偶尔从老友来信中听到过他,不然也不会偶然间才发现渊源不浅。”
第二百零四章 帝休树
一月之后,少室山结界之外。
“来者何人?”少女声音软糯,明黄的衣裙为其灵动活泼的气质锦上添花。可若是细观面容,却是妖娆妩媚之态。好在眸光澄净,将眉眼间的媚色压住了不少。
她喊话时从一棵不知名的古树腾空跃至另外一棵,和来人之间只有一丈之隔。不过一个在结界内,一个在结界外。
而在她凌空之时,比身体还要长的白色狐尾清晰地显露出来。若是芫芜在此一定会发现,半夏的五官又张开了些,这两年的变化却是比她之前近十年还要明显。
“在下云栖,前来少室山求药。”站在结界之外的人,正是云栖。他拿出一物展示给对面的半夏:“此乃兽族少主信物。”
半夏端详了片刻,才看清他手中拿的是一条造型古怪的玉石。大约有女子用来绾发的簪子那么长,通体水碧没有一丝杂色。
其实她晃过脑海但是又自行否定的想法是对的,云栖手中所持的正是一根发簪,只不过是雕坏了的。当然,它也是货真价实的“少主信物”。
六百多年前万兽之主带着独女视察兽族和半兽族的时候,突发奇想让女儿拿出一物做信物,日后兽族与半兽族两族生灵见信物如见少主。
一般而言,只有兽主才有权利拥有号令两族生灵的“信物”。并且此信物乃是历任兽主之间代代相传,从未有随便拿出一物就能当信物使的说法。
可是从前那件不知道传了多久的信物在人族与兽族那场大战中被毁了,而这最后一位兽主不论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都是害怕麻烦的性子。
正巧赶上了需要帮身为少主的女儿在子民中间竖立威信的时候,兽主大人三下五除二,索性将这个“麻烦”直接推给了女儿。
而作为兽族少主,这位年轻的姑娘着实不负其母风采。她母亲想要摆脱麻烦还要隐晦一些,到了她那里则是连避讳都没有了。
母亲发话要她拿一件贴身又容易辨别真假的东西做信物,她就随手从发间取出了一根造型独具一格的簪子。
而这根簪子,出自不到十岁的云栖的手。是他突发奇想,为了表达对阿姐与众不同的诚意亲自选材亲手雕刻的。
云家小公子的眼光天生的好,换句话说叫做刁钻,所以雕刻簪子的玉材选得不能再好。可没是他没有考虑过,自己是不是具有配得上这极品材质的手艺。果不其然,最后果真栽在了这上面。
于是乎兽族少主从唯一的弟弟那里收到的两百岁的生辰礼物,是一根品相独特的长玉条。
也是自那次生辰之后,整个神界无人不知,云家公子在廉青殿下那里的受宠程度,超过任何一个西方帝室中的成员。
因为当云家小公子遮遮掩掩地将礼物献出来的时候,只有收礼物的人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根簪子,并且当即就将其戴在了头上。
那块长条形的石头不知从哪里修来的福运,居然自入了廉青殿下发间便一直享有殊荣——殿下自然不缺钗环首饰,其他饰物换了一遍又一遍,唯有这根簪子立得越来越稳。
并且能跟随廉青殿下一同进入上清境,那可是连四方天帝都不能随意踏入的地方。
几百年后,更是摇身一变成了能号令兽族和半兽族的信物。
……
半夏身为半兽族培养的下一任族长,自然是认识这件信物的。她从树上跳下,挥手打开了结界。
“多谢姑娘。”云栖将簪子收起,抬步前行。
“我叫半夏。”半夏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和少主关系很是亲密吗?她居然会把信物交给你。还有,你方才说要来求药,求什么药?”
听着小姑娘一口气问出数个问题却还能保持口齿清楚、条理清晰,云栖不禁笑道:“半夏姑娘,你叫在下先回答哪一个问题呢?”
“一个挨一个,从你的名字开始吧。”二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耽误走路,见云栖忽然改变方向,半夏又问道:“你要去哪儿?”
“在下云栖,你口中的少主我平时唤作阿姐,今日来此是为了取到生长于少室山中的帝休树果实,亦称不愁果。”云栖一边迅速作答一边脚步不停,“现在,自然是去找帝休树。”
“你知道它长在何处?”半夏也一并跟了上来。帝休树?她都没见过,这人居然知道它长在少室山,而且还熟门熟路!
“实不相瞒。”云栖解释道:“大约两三百年前,在下曾经跟着阿姐一同来过这里,碰巧就看到了帝休树。”
两三百年前,半夏算了算,不管是三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前,她都还没出生呢。
“你找帝休树的果实做什么?”她又问道。
“救人。”云栖走到一处怪石前顿住脚步,视线左右扫了几遍,在分辨该往哪里走。上次过来毕竟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并且当时也没有刻意记路。
“帝休树长什么样子?”半夏也跟着停下,不停发问,“和其他树有什么不一样吗?”
“半夏姑娘这个问题问得奇怪,这世上会有相同的两棵树吗?”实在分辨不出来索性随意选一个,大不了走错了再回来。抱着这样的心态,因为半夏站在他的左侧,云栖选择先往右边转。
“我不是这个意思。”半夏紧跟上来,“我是说,帝休树的特点,对,它能让人一眼认出的特点是什么?”
“这个嘛……大约就是它的果实了。”云栖沿着路望了望,随即纵身跃起,落身于右上方一处从崖壁上凸出来的石头。这块石头不过女子巴掌一般大,只能容他落下一只脚。
半夏看了许久也没能找到第二块石头,遂只能站在下面高声询问:“它的果实有什么特殊的?”
正午的光线有些刺眼,她喊话时不得不眯着眼睛。喊完之后没有得到回应,她又看过去,光滑的崖壁上只有一块突出的小石头,哪里还能看见人的影子?
真讨厌!半夏气得忍不住跺脚。
……
约莫两个时辰后,天光已经暗淡下来。云栖心满意足地沿着山路返回,被靠在石头上睡着了的半夏吓了一跳。她不知为何用尾巴将自己圈了起来,偏于娇小的身躯又蜷缩着,乍一看只能看到一团白毛。
云栖见自己来到近旁对方仍浑然不觉,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本欲尽快离开,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停下……
“你怎么在这里也能睡着?”云栖刚刚俯下身,一团白影朝他面门扑了过来。
第二百零五章 补偿
玄墨淬火扇现于掌中,被云栖打开挡在面前。
“哎呦!”半夏尚在半梦半醒间,前方一股气力猛地冲过来,她的后背仍旧挨着石头,所以是刚刚和石头分离的脑袋被撞了回去。
云栖的身子借着气力向后滑去,听到这一声完全没有准备的痛呼,立即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激了。
待他站稳身形,见巨大的白尾巴已经收回去,少女用手捂着后脑勺,泫然欲泣。
“……在下冒失,还请姑娘见谅。”云栖拱手欠身,诚恳致歉。
半夏没能立即回复他,因为此时她仍旧处于天旋地转当中。
“半夏姑娘?”云栖抬步上前,“你没事……”
“滚开!”刚刚迈出一步,凌厉的掌风忽然从一旁袭来。
云栖手比眼快,尚未看清来者模样的时候玄墨淬火扇已经再次展开迎上对方的手掌。一触即离,两人各自后退数步。
“半夏,你哪里伤着了?快让我看看。”
只见来者从面容看上去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身姿却完全没有少年人的单薄。肩宽背厚,堪称魁梧,缀在身后的长尾显示着他半兽族人的身份。
云栖仔细辨认了一下,猜测这条应该是猕猴的尾巴。
“你怎么过来了?”半夏甩开来人放在自己身上的手,心中无比后悔没有听族长的话好好待在房中修炼。她好不容易从地转天旋中逃离,后脑勺还在阵痛,谁料想祸不单行,紧跟着就让她看到了这张避之不及的脸。
“族长让我出来找你。”来人又指向云栖道:“是不是他对你图谋不轨?你等着,我替你去教训他!”
“站住!”半夏一声高喝,“谁用得着你来出头?”
“半夏,我……”
“此事与你无关,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含上愠怒的美人面孔仍旧是美的,所以让她的怒气看上去并不具有什么威慑力。
以至于来人仍旧杵在原地,看向云栖的目光愈发凶狠。
云栖打眼一看就对两人之间的关系看透了七八分,随即一个想法闪过。无端伤了人家小姑娘,给些补偿也是应该的。
“半夏。”他闪身来到半夏身边,宽大的衣袖已经和对方的衣衫相连,“这位公子是谁?”
毕竟有五百岁的年龄差距摆在那儿,半夏的心智以及肚子里的弯弯绕绕自然不能跟云栖这个玩儿遍了三界的浪荡子相提并论。所以忽见对方这副情态,直接怔愣在当场。
“刚才是磕到了这里吗?”云栖反应迅速,借着弯腰替半夏检查伤势附在其耳畔低语道:“顺着我说,我替你摆脱这个麻烦。我别无他图,只是想为方才的失手表示歉意。”
“你离她远点儿!”
“你住手!”云栖欲伸手去挡,对方的攻势却被半夏喝止住。
“他叫袁右。”她看向云栖,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原来是袁右公子。”云栖彬彬有礼,“公子来找半夏吗?是为了何事?”
“跟你有什么关系?”看着二人之间的亲密姿态,袁右不说气急败坏,但也离得不远了,“这是我半兽族的领地,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公子此言差矣。”云栖抓住半夏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去接袁右的话,“在下既然已经站在了这里,自然是有进来的法子。此外,你的事我自然没有闲情雅致去管,可是半夏的事,必定和我有关。”
“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袁右语带讽刺,“半夏的事和你有关,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他什么人似乎不必跟你报备。”云栖一派云淡风轻,“倒是袁右公子你方才不问青红皂白便向我出手,在下可是等到现在也没能等到一声致歉。”
“你算个什么东西?”袁右大怒,“不三不四的……”
怒骂声戛然而止,继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是袁右的身子落在了几丈之外。
“不口出恶语是对旁人的尊重,更是个人的涵养。”云栖慢悠悠地收回玄墨淬火扇,“望袁右公子能明白,在下也是为了你好。一个有涵养的君子和一个粗鲁武夫,总是前者更受女子青睐,这姻缘也更顺利一些。”
“敢出阴招,老子今天一定要教训你!”袁右把回呛到嘴里的血吐出去,直接从地上跃起扑向云栖。
二人立即战作一团。
这结果嘛,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
“怎么样,在下这个陪练可还称职?”云栖稳稳落下,白袍仍旧纤尘不染。再加上他有意无意地维持,谦和恭谨中含着盛气凌人的姿态端得极好。
“左右今日空闲时间不少,若是袁右公子愿意,在下还能继续充当陪练。”他看着从地上挣扎着要起来的袁右,露出温润谦逊的笑容。
“你……你给我等着。”袁右的身影消失之前,留给云栖一记含着凶光的眼神。
“你还不快跑?”半夏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走上前来道:“他仗着唤族长一声姨母,平日里可是忽悠了不少傻子上赶着巴结。”
“是该离开了。”云栖笑道:“不过离开之前还是要声明一下,我可不是被他吓走的。”
“也是。”半夏道:“倒是忘了你的身份了,虽然到现在为止只知道一个名字,但你能拿着少主的信物过来,便绝对不是袁右敢冒犯的人物。”
“我倒是也忘了。”云栖笑着接了句,然后再次朝着半夏致了一礼,“出手冒失伤了姑娘,再次致歉,还请姑娘见谅。”
“不是已经补偿过了吗?”半夏本就还没来得及跟他生气,如今就更不会了,“你替我解决了袁右这个麻烦,就算是让我再撞十次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少女言语间又是一派天真,云栖笑道:“那可不敢。不过好人做到底,既然出手了就该将麻烦解决彻底。若是日后他再打扰你,在下不介意再将名字借给你几回,直到他彻底死心为止。”
“这么好呀。”虽是调侃,惊喜却也是货真价实的。
“再送你一个筹码,若是在下名声不响,阿姐的名头也能借你用一用。”云栖再次拱手,“最后,今日多谢援手。已取得想要之物,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话落的同时云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半夏面前,以至于她到了嘴边的话也没能说出口——这么有趣的人,我想跟你交个朋友呢。
第二百零六章 堕落
“阿芫!”云栖现身在螺音的小院中,快步向前,“我这一趟去的十分顺利,所有的药草都找齐了。稍后便着手替你……前辈?”
螺音忽然出现在前方,云栖顿住脚步。
“她已经不在此处了。”螺音道。
“不在这里?”云栖紧接着问道:“去山下了吗?去了哪里,食肆还是海滨?”
螺音却摇头,同时将一张信纸递向云栖:“你走后没几日她对我说自己做出来的饭菜味道寡淡,想要去你临走之前给她推荐的那家食肆。但自那之后就没再回来,这是她留在自己房中的。”
云栖的喜悦凝固在脸上,意识到之后才将其卸下。然后伸手接过螺音递过来的纸,上面不过短短一行多字,一眼就能看完。
“数月之间多有叨扰,芫芜谢前辈收留之恩。今不辞而别,事出有因,望见谅。”
云栖把视线从信纸上撤离,发出一声轻笑。
“这些时日确实打扰了前辈的清静。”他敛容致礼,“云栖在此也要向您致歉。”
“我一直觉得她终归要做出一些事情,却没有想到居然是将我诓骗出去,然后趁机逃跑。”他忽然想到了上邪,倒是他亲手把逃跑的工具交给了她。
“要去何处寻她?”螺音问道。
“我也不知道。”云栖道:“不过想来,左不过也就那几处吧。”
……
云栖从南海离开,先后在青衿门与广陵找寻一月有余,也没能找到半分芫芜的踪迹。最后,来到了蛮荒。
要说这世间真有一处风景亘古不变,那一定是蛮荒。因为即使它变了,也不会有人能分辨出来。朔风狂舞、黄沙漫天。即使是宫殿一般大的沙丘顷刻间被搬空,过后的模样和之前的模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云栖没有直接去到建木神树之下,而是现身于一段距离之外,然后慢慢走过去。
首先在飞舞的黄沙中看到了青色的树顶,然后是半颗树冠、整个树冠、黑色的花、紫色的树干、围绕在旁的浊息……以及盘腿坐在树下,同样被浊息围绕包裹着的人影。
云栖的脚步忽然顿住,将目光聚集在前方树下被浊息包裹着的青色身影上。不过间隔两个呼吸的功夫,他又发疯一般向前冲去。
玄墨淬火扇祭出,带着灵力破空劈向前方。
外形极似蚕蛹的浊息被一扇破开,露出里面所坐之人的全部身形。
云栖第二扇紧接着第一扇以斩草除根之势扇过来,将已经被破开的蚕蛹彻底扇了个零散。
芫芜仍旧在入定中,这么大的动静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她穿着从前的旧衣衫,双目紧闭,眉头微皱,上邪静静地躺在她身侧的黄沙上。
只有来到一尺之内,才能发现之前围绕在她周遭的浊息虽然已经被云栖赶了个干净,可还有几缕萦绕在她眉宇间,若有若无、若隐若现。
只有再观察的久一些,才会明白最后这几缕浊息并非从外而来,而是自内而出。再看它们的若隐若现,更像是无声的欢愉雀跃。
然而云栖既没有仔细观察也没有长久留意,却是从一开始看到黑息中的青色衣角时已然大怒。
“你疯了不成?”他来到近前,收起折扇,掌心聚力直接打向芫芜。
这一掌落到了肩膀,随即有血迹从后者嘴角涌出。
“噗……”芫芜被直接从入定中打出来,接着抑制不住地呕了一大口。
她以手撑地,眼中凶光骤聚。但是当看清来人的面孔时,眼神又逐渐恢复清明。
“你做再出格的事情我都能理解,但不包括把自己变成疯子!”见她清醒过来,云栖才大发雷霆,“三界之大,修行一途无不是苦心孤诣、长久方能大成。”
“那些急功近利的旁门左道之法,只会损你修行、伤你心性。将你引入深渊,推你走火入魔!”
“嗤。”芫芜闻言嗤笑,伸手抹掉嘴角的血迹,然后有些踉跄地站起身,看向云栖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这话问得轻松,好似朋友见面时的随口寒暄。
这副态度,让云栖怒上加怒:“你不辞而别,我只当你是悲痛难耐,想要寻舒缓或是发泄的途径。所以我翻遍了青衿门,找遍了广陵城,全部一无所获之后才最后来了这里。”
“你倒是极其擅长一鸣惊人呀,每有举动都能让我觉得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你!你告诉我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
“你放着恣意的日子不过,”芫芜缓声道:“管这么多旁人的闲事做什么?”
“你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吗?我在想办法走火入魔。所以,你且去做好你的尊贵上神,我来做我的妖魔邪祟。互不相干,各自安好。如此,咱们或许还能算朋友。”
“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若非云栖涵养好,此时焉还能保持清醒,“我知你骤然遭遇大难,心中悲痛难抑,但这不是你堕落的理由!”
“堕落?”芫芜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笑容升到一半又落了回去,“……也是,和你们神族比起来,成为其他任何一种生灵都是堕落。妖魔更是眼中钉肉中刺一般的存才,或者说……都没有资格入你们的眼。”
“但是我自愿堕落,你管得着吗?”
“芫芜!”云栖箍住芫芜的肩膀,力道之大仿佛再稍稍加力便能将其折断,“你看着我!”
“没有陵游你就活不成了是吗?你是在为他而活吗?”
听到此处芫芜立即挣扎,但囿于实力天差地别的悬殊,她的挣扎根本没有被盛怒的云栖注意到。
“养你教你的恩师,收容你长大的师门,还有广陵城关宅中将你从火海中救出的忠臣良将。难道这些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陵游?”
肩膀上的痛楚已经趋于麻木,芫芜面上仍旧平静无波:“比不比得过是我的事情,和你无关。”
施加在肩膀上的力道忽然离开,她后退两步,二人之间隔开距离。
“……”云栖沉默片刻,收敛心绪,方再次开口,“生灵自有命数,天道不可……”
“别跟我提什么天道?”芫芜却忽然像是被踩住了痛脚,怒目圆睁朝着云栖大吼,“那是什么狗屁东西?”
第二百零七章 争吵
“阿芫……”
“你告诉我天道是什么?”芫芜甩开云栖再次伸过来的手,同时后退一步,“是倚强凌弱吗?凭什么你们就能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芫芜!”云栖大吼道:“你冷静一些!”
吼完之后他皱了皱眉头,声音趋于平缓:“与你而言,陵游是友人,是知己。所以他骤然丧生,你悲痛难忍,难以接受。”
“可是天道从不因个人意志而转圜,这是他的命数,逃脱不得。”
“这是神族给他定下的命数!”芫芜双手紧攥,剧烈的情绪波动下整个身子抑制不住地发抖,“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不肯放他一条生路?”
“你们无端抓捕,我们一路奔逃,谨小慎微,想方设法让声迹消匿于世间。可就算是这样,你们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你们一族凌驾于众生之上,受到所有生灵的畏惧和仰望,为什么非要揪着一个小小的陵游不放?”她抬手用袖子蹭掉溢出的眼泪,“就因为他‘出身不正’吗?可世间妖魔千千万,为什么只容不下他?”
“世间妖魔确实不计其数,可只有他有危害三界五族之能!”云栖道:“比起此等祸端,一己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他从未主动害过任何生灵!”芫芜大声反驳,“反之他心性单纯,怀有善意,即使面对一心取他性命的敌手,也会再三为其留下生路。这样一个人,缘何到了你们口中就成了三界的祸患?”
“我所言乃神族占者占卜所得,绝非信口开河。”云栖道:“这是整个神族灵力最高的占者耗费半身修为占得,神族并非针对陵游,只是为了顾全大局。”
芫芜闻言却笑了,掺杂着五分嘲讽和五分悲凄。
“阿芫……”云栖下意识地放缓声音,道:“我亦知你所言也并非假话,可是来日未可知,他……”
“你也说了来日未可知。”芫芜直直地看着云栖的双眼,“那你们怎么就能确定,那位占者占卜所得的结果一定是真的?”
“……”云栖首次无言以对。占卜之术虽说有资质修炼者凤毛麟角,但是此术法的特点却极少有修士不知道——那就是只卜未来,不定真假。
天道机缘瞬息万变,生灵命数亦如此,同一件事情在不同时间占卜所得的结果可能完全不同。
所以即使是他方才提到的整个神族灵力最高的占者,据说从修炼占卜之术开始至今数千年,期间从未有一卦出错,他也不敢保证所占结果一定成真。
可是……
“可是事实却是,不过这个结果会不会成真,你们都会把它当成真的。”芫芜道:“命数?天道?卦象?是它们不肯放过陵游吗?”
“小丫头。”云栖看着芫芜的模样,心中所感他自己都难以形容。而有些话,却不得不挑明:“你不会不明白,不只是神族,换做任何一个生灵来做抉择,都不会选择将三界苍生的性命当作赌注。”
“你更要清楚一个真相,陵游本不该降生于世间。除非他能永远躲开追捕,否则……他终归要消失。小丫头,这是他的命数,任何人都无力转圜。”
这是云栖第一次看见芫芜哭,上次在同样的地点送卫落离开,她或许也哭了,但没有让别人看见。
芫芜的眼睛长却不窄,正常睁开的时候刚好露出整个眼瞳。而根根分明的眼睫只有她微微垂眸时才能看清,上睫毛眼尾处的几根要比其他的长一些,和上挑的眼角配合在一起,搅乱了女儿家本该有的柔美而增添了灵动狡黠。
云栖此时才忽然发现,不过隔了两年光阴,曾经堪称这双眼睛一大特征的“狡黠”,却是再未出现在其中。
此时芫芜也没有垂眸,而是直直地看着云栖。眼眶猩红,眼瞳周遭满布血丝,泪水不断溢出,又不停蓄积。
然后在云栖的惊讶中,她双手交叠,双臂扩于身前,缓缓俯身,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拜礼。
“小丫头,你这是做什么?”他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去扶。
“多谢你。”芫芜既然决定了,自然会将这一礼行得彻底,“先后出手相助陵游又救我性命。”
只不过这份恩情,她大约要一只欠着了。
“我怎么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见对方直起身,云栖道。
“你我就此别过吧。”芫芜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自走各自的路吧。”
“等等。”这一回,云栖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什么叫就此别过?我这是遭受池鱼之殃,也被你划分到了仇人的行列?”
芫芜不答,只是将手臂往回抽。
云栖岂能容她得逞,抓的愈发用力:“我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到最后劝出了一个过河拆桥的小人是吧?”
“上邪。”
躺在黄沙上的长剑应声而起,带着剑鞘朝云栖抓着芫芜的那只手臂砍了下去。剑鞘即将落在白色衣衫前的瞬间,选墨淬火扇切入两者之间,挡住继续下落的上邪。
云栖只知上邪仍旧是件能听主人吩咐的灵器,却没有料到这件灵器的攻击力这么高。意识到轻敌之后立即加固防守,这一瞬间则给芫芜制造了逃跑的机会。
她把手臂从云栖手中抽出来,然后迅速后退,上邪却仍旧在纠缠云栖。
“芫芜,你就这这么报答你的恩人吗?”云栖一边应付上邪,一边不断朝芫芜所在的方向看过去。
“我方才已经说过,日后再不相干。”芫芜退到树下,背靠着树干,“还请你速速离开。”
她说话期间再次盘腿坐到了地上,从而立即便有黑色的浊息从树中出来,然后像稚童看见了糖果一样自动环绕在芫芜助周围。
“芫芜!”云栖自然明白她想干什么,奈何上邪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让他一时半刻根本撕不下来。所以只能借助高喊,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以拖延时间。
芫芜似乎也看透了云栖的心思,闻声瞥了一眼之后便将眼神收回来,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你是有多瞧不起我!”原本还在和上邪颤抖的人当真是一个转眼间就来到了自己身前,芫芜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思考的能力已经离她而去。
这些浊息极其有眼色,芫芜一昏迷,没等云栖驱赶便顷刻间退了个干净。被单独留下的一扇一剑仍旧在一旁斗法,云栖眼疾手快地接住芫芜向一旁倒下去的身子。
相较于之前的暴怒,脸色居然更加难看。
第二百零八章 走火入魔
芫芜再次转醒是在深夜,她从榻上坐起,借着从窗户射进来的月光,辨出了这是何地。
周遭并不能算漆黑,哪里是空地哪里放着物件儿很容易便能辨别。奈何房间的规格过于宽敞,又过于寂静,以至于她想要走到烛台旁点燃烛火,在心中纠结了许久却还是没有离开床榻的勇气。
这里是落云阁中的一间偏殿,她从前的居所。
不过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每个晚上都会有两盏或是三盏蜡烛燃着,直到她第二日晨起练功的时候再熄灭。
芫芜放弃了去找蜡烛点燃的打算,静静地坐在榻上,双目紧闭,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袖,另一只手抓皱了榻上的薄褥。
又过了片刻,她把腿收到榻上,盘腿而坐。想着距离天亮不过几个时辰,入定之后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让心绪舒缓下来花费了不少时间,可是终于入定之后,情况却并和芫芜预想当中的大为不同。
正常的入定是进入忘我之境,放下一切杂念,专注于灵息在体内的运行。可是芫芜却在入定不久后,各种心绪像是早春复苏的树木,无声地活跃起来。
相较于入定前只有恐惧和紧张,现在则是七情六欲共同出动,携带着过往经历以排山倒海的气势蜂拥过来。
芫芜对于这些画面再熟悉不过,不只是因为这是她的记忆,还因为在过去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只要入梦便能和它们相遇。每一个有睡眠的夜晚,她都会重温一遍。
夜复一夜,在南海螺音的居所中醒来几日之后,她便已经习惯了。
而此次入定则是她醒过来之后的第一次,她没有想到那些画面活跃程度如此之高,不只是梦境,居然连入定也少不了它们的参与。
……
浊息、竹篱、锄头、血湖、婚服……
暗夜之中,芫芜的额角有汗珠流下,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浸透。
“阿姐,还有炉灶,咱们还要动手建炉灶。”
“芫芜美人,你和恩公想要什么样的贺礼?只要你开口并且这沃野国内有,在你们婚仪之前我一定替你们找过来。”
“沃野国这几年,咱们就试着过过尘世人的生活吧。缘何负责做饭,你和我便负责想办法把需要的东西换回来。”
“我不会真的离开你的。”
“阿芫,我在为你而活。”
……
“噗……咳咳……”
芫芜脱力一样侧倒在榻上,剩余的力气都用在了控制呼吸上。刚才那一口血不知是不是所有脏器都做出了贡献,反正此时只要呼吸稍有起伏,剧痛便会从脏腑开始,迅速传遍全身经脉。
原来走火入魔的过程,并没有听上去那么容易。痛楚减缓了一些之后,她得以腾出些许神识在其他事情上。
同时,对于周遭环境的感知也跑了回来。
祸事霉运果真从来不会单独来看她,芫芜在紧张和痛楚的双重折磨下,勉强分出了一丝思绪心想道。
她也终于发现了剧烈的痛楚或是恐惧原来也有好处,那便是二者同时出现的时候,能够以分庭抗礼之势存在。相互博弈之下,反倒未能占据全部地盘。
所以让芫芜第一次自行摆脱了黑暗对她的钳制,同时也觉得痛楚好像没有那么难忍了。
……
第一缕晨光取代月光进入殿内的时候,芫芜还没有起身的力气。
日头升至中天的时候,仍旧没有。
直到傍晚,赶在白昼消失之前,她才挣扎着爬了起来。
走到房门前把门打开,接着便看见了被设在外面的结界。想都不用想便能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上邪。”
喊了一声之后没有回应,她转头扫视整座大殿。才意识到那厮离开之前不止把她困在了“牢里”,还把她唯一的帮手上邪带走了……
又在结界前静立了片刻,芫芜拖着身子挪回了床榻。
路过烛台的时候发现上面还有两根未烧完的蜡烛,她来到近前,拿起旁边的火石将其点燃。
她再次盘腿坐在了榻上,闭目,入定。
……
同一时间,沃野国。
“小恩公,你这哪里是长个子,是趁我不知道偷偷在下面接了半截腿吧。”其厌摇晃着扇子走在街道上,说话时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这位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个头却已经长到了其厌的肩膀处。他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穿出了独属于少年人的单薄跟挺拔。
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少年这张精致到极点的面孔。纵然覆盖在上面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也阻止不了生灵皆好美的本能。所以两人一路走过来,是沐浴在周遭生灵明里暗里的探寻目光下。
“我们生长的方式和你们身处五族之内的不同。”少年人回答道:“你们的容貌体态随岁月改变,我们随修为改变。”
“这点我并非没听说过。”其厌道:“可是你为何只长个子,面容却几乎没怎么变?”
“……”少年没有应答。因为他的想法有些幼稚到说不出口,他是刻意阻止面容改变的,因为害怕和阿姐重逢的时候她认不出来他。
这位少年正是缘何,如其厌所言他的面容并未发生甚多改变,可是挂在五官上的情绪却和从前大相径庭。
半年前的缘何还是一名十来岁的小童,用一种食物来形容最为贴切——那便是糯米团子。当真是又软又糯又甜,让任何人看了都想要上手揉捏一番。
再看如今和其厌并排走在一起的他,生人勿近四个字几乎刻满了全身。面孔还是那张面孔,可静下来之后五官的角度甚至形状都会改变。
“我怎么觉得,你跟恩公……”其厌未过脑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缘何垂在宽大衣袖中的手猛然收紧。
“咳咳……那个,我的意思是说,小恩公你的话,真的是越来越少了。”其厌一心绕过方才那个点,所以没有注意到话题转得很是僵硬,“对了,今日约了几场?”
“六场。”缘何回答道。
“六场?”其厌忍不住道:“你是想要把自己给累死是吧?”
对方又没有回应。
“小恩公,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也清楚你着急。”其厌又道:“可是这提高修为之事急不得,花费的时间不足,任你天资再高,也是断然累积不了那么多的。”
“多做总比少做好。”缘何终于淡淡地应了句,然后转身走进街道另一头的那间破屋。
第二百零九章 折腾
云栖没敢离开太久,赶在夜色深重之前提着食盒现身于落云阁中。驻足叹了口气,才向着偏殿走去。
本来已经放松下来的面容,在挥手打开结界的瞬间破裂开来。
“小丫头!”一声惊呼伴随着食盒落地碗碟撞击的声音一同响起,云栖的身形从门口闪到里间床榻前。
“凝神!”他先是迅速出手封住芫芜几处大穴,然后变指为掌覆在其额头上,泛着蓝白光芒的灵力缓缓从掌心渡入后者体内。
“小丫头,凝神!”云栖密切注视着芫芜的脸色,见气血翻涌导致的潮红丝毫没有减退的态势,“小丫头,芫芜!听我说话,快听我说话,听见没有?凝神定心,凝神定心……”
丝丝缕缕的浊息开始在她眉宇间游荡,云栖一惊——这些东西在阻止他的灵力进入芫芜体内!
“芫芜,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云栖思忖着限度在何处,极为谨慎且缓慢地加重灵力的输入。保证在和浊息博弈占据上风的同时,决不能伤芫芜分毫。
与此同时,他还要腾出精力把她喊回来:“你听着,你师父卫落当日宁愿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建木神树下渡劫,也绝不愿意堕入魔道。你不是说自幼由他教养长大吗?他难道就是这么教你的!”
“三界五族之中,唯有人族不生灵根,受百病嗟磨,寿数短如顷刻。唯有玄门得以探索修玄之道,能超脱尘世众生,改换平庸之躯。你们是整个人族最后的护盾,玄门担着护佑人界的责任。”
“可千年前一场大劫之后,整个玄门苟延残喘,历经数代先躯呕心沥血,才得获如今的复苏之势。卫落不得已才提前成神,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如今非但不尽力将青衿门发扬光大,反倒要与它为敌吗?”
“芫芜!你不要忘了你是谁,师承于谁,自幼所受的教导又是什么!你曾经向卫落承诺过什么?你要让他在神界等候百年却无望,并且亲眼看着唯一的弟子被三界五族所不容吗?”
“你替陵游不忿,因他之死对郁结在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到底希望你怎么活。你如今这副模样,是他想要看见的吗?”
……
云栖只记得自己在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喊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这个反应并非芫芜主动做出,而是从云栖的角度观察出来的——她肌肤表面的潮红开始减退,证明翻涌的气血已经得到了控制。
又过了一会儿,眉宇间的浊息也不再猖狂,迅速散了个干净。
然后芫芜身子向一旁倾倒,从入定中出来的瞬间便直接昏睡了过去。
云栖缓缓收了力,仔细探查一遍确定芫芜已经没事了,才真正放下心来。继而,直接矮身坐到了地上。双腿平展,后背依靠在床沿上。
相较于榻上昏过去的芫芜,他脸上的血色更少,眉宇间的疲惫更深,贴着后背的衣衫吸附的汗水更多。极致的疲惫之下,让他坐下之后有片刻时间双目是空洞无神的。
云栖觉得,自他有记忆以来,今夜的经历绝对是他最专注同时也是最劳心伤神的一回。若他自修炼伊始便拿出方才那份心力,说不定被收入上清境的就不是他阿姐而是他了。
当然,这也只是个假设。若每次修炼过后都像他如今这副模样,恐怕他爹娘几百年前就看着唯一的儿子早夭了。
感觉体力回来了一些之后,云栖就着现在的姿势翻转身子面向床榻。
芫芜面朝外侧躺着,几缕头发散乱地盖住了半张脸。他伸手替他拨开,她未干嘴角的血迹格外醒目。
云栖想要伸手替她擦掉,手指即将触碰到对方的瞬间又收回来。他把衣袖向前扯了扯,把手裹住。然后再次伸过去,将洁白的衣料当成了手帕,将芫芜嘴角及下巴上的血迹一一擦拭干净。
把衣袖收回来之后他看了一眼,忍不住轻笑一声。然后随意拢了拢,不再去管它。
他再次转向芫芜,明明已经陷入无意识的昏睡,可小丫头仍旧眉头微皱、嘴唇紧抿,眼睫也在不停地抖动。这还不是入睡,而是身体遭受大创之后的昏迷,居然也不能将不安和纷乱从她体内暂时驱赶。
看着看着,云栖的眸光也逐渐变得深邃。继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微微收敛容色,轻声道:“小丫头,决定看你这出戏,我当真是自讨苦吃。”
……
“既然醒了就睁开眼,还想装睡吗?”芫芜刚刚有了意识,耳边便传来这么一句话。
“你怎么在这儿?”芫芜睁开眼,眸中像是含了层淡淡的寒霜。
“我不来,你是想把自己活活饿死?”云栖提了提手中的食盒,“小丫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折腾人的本事原来这么大。折腾起别人来花样翻新,折腾其自己更是毫不留情。”
芫芜没有应声,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既然这么大的折腾劲儿,想来自己爬起来吃饭不是什么难事吧。”云栖撇过视线,随即在殿内扫视。但是找了一遍,发现这殿内唯一一处看上去可以吃饭的地方,便是正对着门的那张长方几。
“快些起来吃饭。”他转身朝着方几走过去,“寻常人家一日三餐,我要是说你三日一餐,应当也不为过吧?”
“芫芜姑娘,咱们能尊重一下没有灵力保护的身躯吗?”云栖把食盒放到了方几上,拿掉盖子开始把饭菜摆出来,“就算是要折腾,也总要……”
“你到底想干什么?”芫芜坐了起来,看着云栖躬身摆放饭菜的背影,冷声问道。
“你都已经看见了,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云栖动作不停,态度如旧,“快过来吧,趁热吃。”
他摆好了饭菜,身后却久久没有动静。云栖也不急,不疾不徐地走到方几另一侧坐下,正好面对着芫芜。然后在她的注视下,右手掌心朝上,一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上邪。”芫芜喊了一声,上邪从云栖手中飞离,回到主人身侧。
“把上邪喊了回去,那这个呢?”云栖不慌不忙地又拿出另外一物,因为太小担心芫芜看不清楚,还特地举起来朝向她,问道:“这个也能听你一句话便自己跑回去吗?”
“还给我!”看清他手中之物是什么的瞬间,芫芜失声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