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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明》txt下载     《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家 (二下)

    一场早来的风雪将居延海两岸染成一片纯白,湖面还没来得及结冰,满湖的热气云蒸霞蔚,在风雪中上下翻滚。沿岸的一些高大的乔木被狂风送来的热气一熏,打几个冷战,将刚刚落在肩头上的雪花从肩头抖落。而那漫天飞雪又不甘心殷红的秋叶破坏了它一统天下的美梦,咆哮着又扑了上去。几经争夺,在树枝下面结下长长一串冰锥。脆弱的枝条不堪重负,咯咯地段落,晶莹的冰锥与殷红的树叶相伴落入皑皑白雪中,在湖边形成独特的风景。

    而就在这殷红、纯白的世界间,总有未枯萎的野草倔强地探出头来,被冰封雪打,最后化作一缕翠绿色的烟雾,永远消失在狂风中。

    胡天八月即飞雪,在这气候变化剧烈的塞外,深秋落雪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当地的牧人早已习惯了这变化莫测的天气,一边围着炭盆烤火,一边把酒唱歌。今年收成不错,牛羊的秋膘抓得很厚实,牧人们脸上的笑容也随着牛羊的肉背厚度变得越发浓郁。就等天晴了,天晴后海边的集市就会开始,将手中多余的牛羊卖给辽蒙联号设在肃州的罐头和毛皮厂,足够换取下一年的开销,那些牲口较多的勤快人家说不定还能换回把鸟铳来,有了它,冬天就不用担心草原上的恶狼了。

    “老敏图,那些汉人今年不会不来吧”?一个眼窝深陷的老牧人松了松油光发亮的皮得勒(大衣),望着月牙大的小玻璃窗外那一片白沉沉的天空,狐疑地问。“他们要是不来,可坑了咱们,我孙子看中了老包金家的三姑娘,还等着买花布娶她过门呢”!草原上夏天短,牧人们趁夏天积累的饲草不够供应所有牲畜,所以入冬前要将大批牛羊处理掉。否则牲畜群中那些羸弱的家伙经历熬上半个冬天,被寒风吹死前只会剩下一堆烂骨头,一点儿本钱都收不回。

    被叫做敏图的老汉坐在毡包靠近西北的位置,看样子是个族中长辈。听到晚辈的问话,老人摇摇晃晃站起来,趴到毡包壁上,接着炭盆里的火光翻翻皇历,背对着大伙答道“老哈思,就你沉不住气,还没到入冬呢,牲口杀了,肉放不住,他们自然不会来这么早。罐头虽好,哪里有新鲜肉赚得钱多”。

    “那不一定,敏图爷,我听人说他们汉人就爱吃这一口不新鲜的肉罐头,像咱们这边这种一刀见血的吃法,他们还伏不住呢”。靠近门口的一个楞小伙子粗声大气回了一句,见敏图和哈斯面前的铜盘子空了,用腰刀在面前的煮羊背上拣肥厚处切了两刀,将两片带着油光的肉条放在长辈的面前。顺着刀尖,几滴未熟的羊血沥沥滴下,显然,这羊是今天早上才杀掉的,否则根本不会在帖着骨头那层膜上有这么新鲜的羊血。

    和玉门关内的汉人一样,纯正蒙古人家亦有很多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同部落之间略有差异,但总体上的变化不大。像这个信奉喇叭教的部落,毡帐的西北角是空出来供奉佛祖的位置,除了备辈份极高的长者,没有人敢坐在那里。老敏图的座位最靠近那个角落,所以辈份最为尊崇。切肉的壮小伙是这个家族的小辈中年龄最大的,他负责座中照顾所有人的吃食。

    敏图老汉用手在毡包壁上撑了一把,接着反推力趔趄着走回自己的位置,抓起铜碗给自己灌了几大口马奶酒,笑眯眯地说道:“如果不来,他们不连肉罐头都没有吃么。西北冬天不比咱们这短,冬天没肉吃,那些军爷们的嘴巴还不得淡出鸟来。前几天我去庙里拜佛祖,喜力喇嘛说过,辽蒙联号今年在关内拉了几车银币,几十车年货,马上就会过来”。

    普通牧人不认银票,所以从他们手里购买东西必须用银币或实物。银币运送不便众所周知,所以敏图老汉这番解释还说得通。但老哈斯却不这么认为,按日子推算,今年辽蒙联号的伙计肯定是耽搁了。这让居延海边的牧人心里十分不安。嘴角外边关于帖木儿的传言越来越多,刚过上十几年安稳日子,大伙谁都不希望那些流言是真的。

    又吃了几块肉,喝了几口女人们煮好的奶茶,老哈斯嚼着嘴里的茶梗说道:“我听说帖木儿那头白眼狼准备入侵大明,会不会这个消息把那些汉族商人吓得不敢出关了。老敏图,天晴后咱们是不是打发一个后生到肃州城内打听打听,这么等不是办法。眼看着,各家各户得砖茶都不多了,没有它,孩子们怎么去火”。

    草原上牧人的主要食品为肉类和奶制品,过于油腻的食品极其容易生病,必须用奶茶化掉腹内的积滞脂肪。所以其他物品缺得,惟独这砖茶是不可或缺之物。明蒙交战期间,大明对北元实行贸易封锁,砖茶是第一项禁运物品。如今大明已经统治了草原尽二十年,百姓们早已忘记了积蓄砖茶对付商路中断。听老哈斯这么一嘀咕,很多人的脸色都沉重起来。

    “不会,那些汉人没那么胆小。况且咱们和帖木儿又不是一族,和他掺和不到一起”。老敏图眯缝着眼睛说道。他未尝不知道今年秋天草原上气氛的异常,但是作为当家人,关键时刻他必须保持镇静。否则镇不住族里的年青人,会给整个部族带来灾祸。

    “那倒是,这些汉人有钱赚的时候胆子一向大得出奇”,靠近门口的年青人笑着说道。“上次来这边收购羊绒那个伙计,孤身一人在草原上走了一千多里,比苍狼胆子都大。可就是不敢钻女人的帐篷,害得咱们部落的斯琴白白对着他唱了一晚上情歌”!

    想起那个汉家伢子的窝囊样,火盆边上的男人们哄然大笑,瞬间忘记了刚才的忧虑。蒙古女儿热情奔放,喜欢像鲜花一样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绽放。斯琴是族中有名的热辣美人,很多小伙子拼命向她身边凑,都给她拿鞭子打了出来。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偏偏那个汉家伢子如此不通风情,白白耽误了大好春光。

    “我看他是嫌斯琴是蒙古人,所以才不肯接受斯琴的马鞭”,始终闷头吃肉的一个中年汉子笑够了,猛然插了一句,“敏图叔,薛王的信使来过好几次了,咱们部落怎么给他回话”(薛王,额勒伯克,前蒙古皇帝的弟弟,被大明封为薛王,详细情况参见本书第二卷)。

    火盆里的炭啪地跳了一下,几条沾了油脂的火苗窜了起来,映红众人的脸膛。老敏图和老哈斯同时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盯在了说话的中年人脸上,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斯日骨楞,难道你的太平日子过够了吗,又想跨上马背去替薛王争夺天下”?

    毡包里的男人们全部放下了手中的食物和酒浆,一起望向斯日骨楞,老敏图和老哈斯俱是族中长者,而斯日骨楞是中年一辈的老大,部族将来的掌门人。三人的意见足以决定整个部族的命运。

    “薛王说,帖木儿是黄金家族的血脉,蒙古族重新腾飞的希望……”,斯日骨楞看着两位长辈,有些力不从心地说。

    老敏图摇摇头,盯着斯日骨楞的眼睛说道:“帖木儿不是黄金家族,大喇嘛说了,那个家伙是突厥人,尸体里爬出来的魔鬼,与他交往的人都不得善终。你没听说么,薛王身上长满了浓疮,已经受到了佛祖的惩罚。如果你不想给部族带来灾难,就别当没看到薛王的信使”。

    “就算他是黄金家族,我也不给他卖命”!负责切肉的年青人大声嚷嚷,“每次他们黄金家族打仗,我们都得出钱出人,几十年了,只见勇士出去,从来没有见勇士回来过”。

    毡包中的炭火已经烧到最纯,红红的幽光照亮众人的眼睛。老哈斯向众人眼中望去,每一个男人的眼中闪着不同的光芒。有人是对安逸生活的留恋,有人是对驰骋疆场的渴望,有人是对汉人聚集地繁华的羡慕。他解开自己的皮得勒(带毛皮大衣),从布袍子下伸出布满伤痕得胳膊,老哈斯将手臂举到男人们面前。“你们在想建功立业前,还是想想能不能打得过汉人吧。这世道已经不是凭借谁有力气谁得天下了。我年青时,和你们一样喜欢纵马冲杀,这胳膊上的伤痕就是我最后的收获。和我一块出部落的四十个壮士,都是一等一的身手,我们可以骑在马上半个月不下来。结果呢,就回来我一个。王爷们打输了可以投降,我们在战场上输了,就只有死。我现在老了,只想看着孙子娶媳妇生崽子,看着自己的血脉在草原上一代代传下去,不想给任何人卖命。”

    几点最热切的目光黯淡下去,该死的火铳,斯日骨楞不甘心地想。他不甘心窝在湖边,他有建立功业的雄心。但他知道族中没有几个人会支持自己。如果带得人少了去投奔帖木儿,那里肯定受不到重视,只能冲在阵前当炮灰。

    “斯日骨楞,我知道你有志气。可现实就是如此,大喇嘛都说帖木儿成不了气候,他就成不了气候。这是命,不服不行”。老敏图的目光仿佛看进了斯日骨楞心里,“你看这草原上,还有几家肯奉薛王号令的,还不明白黄金家族的运气早已结束了吗。咱们这居延海边有最肥沃的牧场,没必要为了一个没影子的目标去拼命。还是踏踏实实照顾牲口,吃安稳肉吧。你要实在闷得慌,也可以和汉人学者做生意,何必非拿自己得命不当宝贝呢”?

    “要,要是帖木儿的军队走到我们家门口呢,我们到底帮着谁。难不成还帮着汉人对付自己的族人”。斯日骨楞喝了口酒,梗着通红的脖子说。

    负责切肉的后生从羊背上拔出刀来,借着炭火烤了烤,烧去了上面的油脂。用手指刮了挂刀锋,瞟了斯日骨楞一眼,示威般说道:“那也不一定,谁动了我的牛羊,我和谁动刀子。管他是哪个家族,谁的血脉。这些年蓝大将军对大家不薄,大伙拍拍胸脯,就知道该向着谁”!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谁动了我们的牛羊,我们砍谁。管他蒙古人还是汉人”!围在火盆边的男人们纷纷附和。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好日子才过了十几年,谁都不想轻易失去。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大元,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况且帮着帖木儿打下天下有什么好处,世界上最大的帝国能带给牧人什么?况且喇嘛们早就谕示过,帖木儿信奉的是***,违背了佛祖的旨意,早晚要受到惩罚。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乒”,的一声,毡包的门被人大力推开,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夹着风雪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敏图爷,哈斯爷,你们都在这,大伙都在外边等着你们呢”!

    “坐下,别这么慌慌张张的,说,谁等我们,啥事”。老敏图低着头将被雪压灭的木炭拨的炭盆外,不满地问道。

    “先喝口酒,暖暖身子,然后再回答老敏图的话把儿。”老哈斯抓起身边的皮壶扔了过去,这少年是他的孙儿,自己的孩子当然自己心疼。

    少年接过酒壶,咕咚咕咚向喉咙里灌了几大口,一边呼吸着热气一边说道:“汉人,汉人的商队来了,好,好大一群人。还,还有他们的胖,胖掌柜,和,和一个仙,仙女,都,都在外边。大大伙等着你们出来,一块讲,讲价钱呢”!

    胖掌柜,老敏图微微一楞,猛然站了起来,拉着老哈斯向外狂奔。“快出去,是高扒皮,晚了说不定孩子们又被他骗了,快走,快走”!

第六章 家 (三)

    纷纷扬扬的白雪笼罩下,一支看不到尾端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走近了居延海。盼望了一个秋天的牧人们像迎自家兄弟一样迎上前去,拉着队伍中的大小商人们向毡包里走。蒙古人天生豪爽,特别是在丰收年景,即使从没见过面的旅人都要拉进自己的帐篷喝两杯,更何况这次来的是揣着白银的关内老客。

    老哈斯与老敏图互相搀扶着走进人群,今天酒喝得有些多,他们的脚步有些趔趄。一个好心的小伙子上前搀扶,被老哈斯重重地推了一把,讪讪地躲开了。此时部落里已经开了锅般热闹,个别性急的毛头小子已经将自己准备出售的牛羊从栅栏里赶了出来聚拢在一堆,只等族里长辈和商人们谈好价钱就开始宰杀。女人们则提着铜壶穿花蝴蝶般在人丛中穿梭,看着哪位马车夫的铜碗空了,立刻走上前去斟一碗浓浓的奶茶,替他驱散身上的寒气。最开心的是孩子们,扎成堆儿挤到商队的售货车前,用平时和伙伴们玩“嘎查”赢来的小铜钱换一二百小炮仗,逐个拆散,拿着供奉神明的香火在雪地中迫不及待地放将起来。乒乓的爆竹声夹着好闻的硝烟点缀着节日的气氛。

    “高扒皮,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这么多年,你活得好吗”?老敏图唯恐小辈们过分热情着了高德勇的道,分开人群,挤到胖子的坐骑前。

    高胖子正和部落中的几个熟人打招呼,听到身边有人问话,知道是部落中的长者来了,转过身,冲着对方一呲牙,“西北风,你这居延海边一年到头除了西北风还有什么。老敏图,你好像活得很结实啊,不愧是吃羊鞭长大的汉子”。

    “你这天杀的老骗子没死,我还不好好活着,走,上我包里去,我有好酒预备着”!老敏图笑着回敬了高德勇一句,从部族少女手中接过一个冒着热气锡壶,倒了一碗马奶酒,高高地举过头顶。

    这族长亲手敬的下马酒,高德勇哪里敢喝。叫一声使不得,拔腿跳下了马背。雪地上被胖子生生砸出一个大坑,驮了高德勇一路的突厥良驹兴奋地打个响鼻,得、得、得跑到一边自己从雪下觅青草。显然这一路上,马儿也被高胖子那超出常人一倍的体重累得不轻。

    “有什么不敢,你大老远跑到我家来,难道敬你一碗酒还不应该”?老敏图假做生气地皱起眉头,酒碗端在高胖子的面前不依不饶。

    “外边冷,咱们到你包里喝还不行吗。这碗酒,咱们就祭拜了庇佑咱蒙古人生生不息的长生天,如何”?高德勇抱住老敏图的肩膀,硬将对方的手臂压下来。二人手把手,如多年不见的好兄弟般将下马酒扬向半空。

    浓烈的酒香顺着北风飘荡,漫天飞雪仿佛也被这淳厚的酒浆熏醉,打着旋,从急促转向缓和。此刻,每一座家毡包都飘出了肉香,每一户牧民的家里都传出了欢歌。走在队伍后的商人们陆续赶到,按照辽蒙联号老伙计的指挥,将各自的车马收拢好,按车上所载货物的种类分组聚集在一起。今年的商户来得虽然晚,却远远超过了往年的规模,一会儿功夫,居延海边已经出现了一座车城,人喊马嘶,旷古未有的热闹。

    奇怪,今年怎这么多商户光临我这小庙。老敏图用手拍了拍高德勇肥厚的脊背,警觉且一语双关的说。“胖子,我的酒可是只敬兄弟,不敬外人”。

    高德勇走了一辈子江湖,岂听不出老敏图话中有话,抱着对方的手臂紧了紧,大声笑道:“瞧老哥你说的,不把你当兄弟,还用我亲自带队来?咱辽蒙联号又不是后继无人了。你放心,这次,你们部落里每一笔买卖我都不问,全交给伙计们管。咱们老哥几个只管喝酒”!

    “说话算话,你的十太太也不准插手”,老哈斯赶紧打蛇随棍子上,将眼睛瞟向提着小皮蓝子的晴儿。

    晴儿肩披一件火狐狸皮大氅,双手拎一个大大的黑色皮箱,静静地跟在高胖子身后。仿佛部落里的热闹全与自己无关一般。越是这样,越衬托出了她与众不同的美丽。地面上的积雪刚好没过她的鹿皮小蛮靴,而天上飞雪敌不过火狐狸皮,绕着圈子在她身边飘舞。部落里数个前来迎接客人的小伙子定力不足,三分魂魄造就被勾走了两分半。痴痴迷迷地跟在晴儿身后,压根儿记不起自己的职责。

    “好说,好说,晴儿,跟着我到老敏图的狗窝喝酒,他的毡包是这方圆百里最大最暖和的”,高胖子仿佛突然转了性,大大咧咧地答道。

    老哈斯轻咳一声,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假做拍雪,将丢了魂的小辈们挨个拍醒,边拍边吩咐道:“还楞着干什么,还不去给高爷带路,顺便出一个人到我家,让小吉布他娘将陈年的烧刀子从雪里挖几坛子出来,今天你们如果不把高爷放倒了,明天我将你们全部赶出部落去”。

    几个小伙子臊得老脸通红,受惊的兔子般跳走了。高德勇望着他们背影大笑道:“别怕敏图这老邦菜,他把你们逐出部落,那辽蒙联号正缺人手,我给你们每人写封推荐信。保证有人雇你们,等赚了钱,娶十个八个漂亮娘儿们回来,羡慕死这老家伙”!

    众人说说笑笑进了敏图家待客用的大毡包,这个毡包是专门为贵客准备的,平时没人住,打扫得很干净。部落中几个望重的老人都被敏图派人请了过来,众人围着方桌坐成一圈,屋子里立刻添了几分暖意。须臾,老敏图的儿媳妇带着几个少女走进,在桌子上摆上各色茶点,炒米,黄油,鲜奶酪。几个壮小伙子抬进一个巨大的铜炉,在里面加满精炭,用火折子点了松烛一熏,立刻有淡红的火焰从铜炉子中冒了出来,带着淡淡的木香,熏暖毡包四壁。

    “地道,这么多年,我就忘不了这味儿。”高胖子端起面前的奶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仿佛被陶醉了般说。几十年西域和中原间穿梭,所有快乐日子仿佛都随着这口香气拉回到眼前。

    “阿尔思楞,你想这口儿,不妨回来住下,难道还怕吃穷了我么”,老哈斯叫了声高胖子的蒙古名字,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高胖子与晴儿都进了帐篷,蒙古人家的生意自然交给小辈中的杰出者去出面打点,老敏图和老哈斯不必操心过多,集中精神对付这两位正主儿才是正经。

    “不行,老了,我筋骨再也吃不住海边这地狱般的风寒。这次我是陪着商队顺路过来看看几位老伙计,明年我的生意都交给了几个儿子,明年我就再不会过来了”。高德勇轻轻地品了一口奶茶,仿佛品世间第一美味般,仔细地体味那留在舌尖上的每一分香浓细滑。

    这胖子今天真转了性子,老哈斯狐疑地看了看在座的几位老汉。那几个老汉也不解地东张西望,非但胖子表现不正常,晴儿的表现也奇怪,自从进了毡包就按蒙古人规矩站在桌子边,小心地给众人添茶倒水。这对奸商搭档当年骗了多少老江湖,从来没人见过高德勇放弃脸上那招牌式的憨笑,也从来没人见过晴儿变得如此文静。可今天,众人全见到了。见到了他们身上新婚夫妻般的扭捏,未出过远门的牧民一样的真诚。

    “我看你是钱多烧的,像我和老哈斯一样每天在马背上巅巅老骨头,什么寒都能驱散。你不来也罢,以后我们去中原看你,住在你家不走。”老敏图尽力说笑话调节气氛,他才不相信高德勇的鬼话。天底下除了皇宫外,还有高胖子不敢呆的地方!

    “那敢情好,我一定好酒好菜伺候诸位,大伙别嫌路远就成”,高胖子喝干了自己的奶茶,转头对晴儿招呼道:“晴儿,把咱们给几位老朋友的礼物拿出来”。

    俏晴儿答应一声,提起放在门边的皮箱,从腰间荷包里掏出把钥匙小心地打开皮箱上面的铜锁,将两个翡翠雕成的酒瓶和几个玉杯轻轻地放到了桌面上。红色的酒光瞬间从翠瓶中透了出来,逼得炭盆中的火焰都失去了颜色。

    几个蒙古老汉的眼睛一下子从奶茶转到了酒瓶上,心中暗道,这么漂亮的酒瓶,大伙从来没见过,高胖子的确富可敌国。

    “打开一瓶,然后坐在我身边给几位老哥添酒”,高胖子拍拍自己身边的毡墩儿,招呼晴儿坐下。

    “我还是在一边给大家添酒吧,你们男人喝酒,我怎能坐过去”。晴儿如小媳妇般乖乖地答了一声,转身到皮箱里去找开酒瓶的家什。

    蒙古人吃饭,女人照例是不得坐在桌前的,老敏图知道高德勇这么做是不愿让晴儿站着受累,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笑着吩咐道:“不妨,你是客人,不必守这个规矩。再说,一路上风餐露宿的,我们怎好再让你站着”!

    晴儿抿着嘴,温柔地笑了笑,小步走到高德勇身边,将一瓶酒的盖子慢慢揭开,然后用一个弯弯曲曲的家什将木塞子小心翼翼地拧了出来。

    “葡萄美酒夜光杯”,几个暖玉雕成了杯子被冰冷的酒浆一激,缓缓地杯口处升起淡淡的青雾,陈年的葡萄酒香味伴着青雾飘满屋子,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顺着喉咙钻进胸膛,像婴儿的手一样轻轻地在心头出挠了几下,让人咽喉不住地上下颤抖。

    “好酒,好杯子,高胖子,你真会享受”!老哈斯第一个忍不住,端起夜光杯一饮而尽,浓烈的酒浆立刻将其的老脸烧成美酒颜色。伺候在桌边的晚辈见状,赶紧跑出去催下酒菜。两个少女将一只煮好的羊放在铜盘上托进来,首尾俱全,轻轻地放到了桌子上。

    晴儿从铜盘上拿起银刀,切下羊头肉,恭恭敬敬放到老敏图面前。这孩子懂礼,老敏图点点头,也从铜盘上拿起银刀,切下羊肋肥嫩处回敬给了晴儿。一来一往,仿佛二人是父女两代牧人,带着女婿走亲戚一般温馨。

    屋子里气氛逐渐浓烈,俏晴儿挥动小刀,不断将肉布到各位长者的面前。这些都是高胖子跟她闲聊时说起的礼节,难得她有心,居然将一切记得清清楚楚。

    一瓶红酒转瞬见了底,“这可是三十年精酿啊,你当是烧刀子呢。”高胖子见到众人牛嚼牡丹一样的喝法,心疼地不断嘟囔。

    老哈斯成心和他较劲,抓起酒瓶,将最后一两酒直接倒入了塞满羊肉的口中,享受着这冰火相交的浓烈与温柔,示威般嘟囔道:“心疼了吧,心疼别拿出来啊。这么好的酒,你不会让商队多运些过来么,有多少我们都包了”。

    高胖子笑着摇摇头,一边开另一个酒瓶,一边说道:“你以为这酒随便能买到吗,这是当年北平葡萄初熟,老穆罕默德亲手酿的英雄血。藏在木桶里窖了三十年。去年老穆罕默德卸了书院校长的任,闲着无聊,又重新上火蒸过,一桶酒就蒸完了剩下不到十斤,分了八瓶,用蓝田翠瓶装了,老穆罕默德私藏了一瓶,剩下的两瓶被燕王在中秋大会上给诸部落分了,女直和金山诸部每位到会的族长才有幸抿了一盏。我这次来是把自己那瓶和老郭那瓶都带来了,本来给敏图老哥哥收藏的……”。

    北平所酿英雄血当年随着震北军的赫赫威名传遍了天下,无论和震北军是敌人还是朋友,草原上的汉子皆以能饮一杯英雄血为荣。见到翡翠瓶儿,老敏图已经知道此酒必非凡品,听高德勇说是三十年前老穆罕默德亲手酿的英雄血,更是为给大家分了一瓶而后悔不迭。再听说天下总共只有七瓶,那达慕大会上够分量诸豪杰每人才分到一小盏,心里咯噔一下,比用刀子捅了还难受。当听到高胖子说是最后两瓶,再也按耐不住,连忙伸手去阻止高德勇向外拔另一瓶木塞的动作。没等他将制止的话说出,高胖子已经将翡翠瓶举起,几个老人顾不得看族长脸色端起玉杯,一块送到高德勇面前。

    英雄血,喝我的血还差不多。老敏图疼德闷哼一声,唯恐落在人后,迫不及待将自家酒杯塞到高胖子眼前。

    两瓶酒怎够众人垫底,瓜分了剩余的红酒之后,老哈斯的烧刀子虽然味同饮水,勉强也端了上来。拍开泥封,众人推杯换盏,吆五喝六。间或有小辈后生进来给高胖子敬酒,少女端着酒坛进来给客人献歌,高胖子来者不拒,大碗地干了,连着晴儿都陪着喝了几碗。

    眼花耳熟,老敏图渐渐从心痛中醒过神,端着酒碗和高德勇碰了碰,笑着骂道:“死胖子,我今天还以为你转了性,没想到又被你蒙了。你这两瓶酒既然是送我收藏的,怎么会在大伙喝了一半时才说,分明就是想与大伙分了它,却又让我多落你份人情。说吧,今天你要老哥哥做什么事,别藏着掖着,你越藏着,我越不踏实。还不如干净利落答应了你,大家好痛痛快快喝酒”!

    当然要找你办事,否则我还算高胖子么。高德勇端起酒碗,与老敏图碰了碰牛饮了一大口,笑着说道:“老哥哥,除了这两瓶酒,今天我还给你带来了别的礼物,你想不想看看”。居延海边这个部落虽然小,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草原上英雄如果想入玉门关,首先得夺下此地安顿兵马。洪武年明蒙最后一战就发生在这里,战后朝廷采用小块分封政策,将居延海周边的蒙古部落拆分,老敏图所在部落因为老弱较多,所以被封在此地。但此部老弱在西疆诸小部落中辈分高得出奇,在讲求宗族的蒙古人中,辈分即意味着号召力,老人有时比那些失势的王爷还有威望。

    “什么礼物”?桌边众人皆放下酒碗,瞪大了渴望的眼睛。刚才那两瓶英雄血真可谓价值连城,如今瓶子里边没有了酒色,方显出酒瓶之品质,晶莹剔透,端得是诱人。恐怕这酒瓶也值几百头羊。如今听说高德勇还有别的礼物,大伙焉能不为之心动。

    “拿出来吧,我这次一并收了,大不了把老命都卖给你,还怕给不了你回报不成。”!老敏图豪情干云地笑道。

    高德勇趔趔趄趄站起身子,在晴儿的搀扶下走到窗边。双手猛然用力,将毡包的小玻璃窗子推开,指着窗外被雪染成白色的车队和欢乐的人群对老敏图说道:“老哥哥,你看,这就是我给你,给咱西疆蒙古诸部的礼物,北方六省有头有脸的商队我差不多全给拉来了,你这居延海边没有的,他们都卖。你这居延海边有的,他们都能买。由辽蒙联号给你们双方出担保,老哥哥,这份礼物,你接还是不接”!

第六章 家 (四)

    早知道高扒皮的酒不是那么好喝的,却没想到这酒只是一个引子,后边那份无形的礼物扑面压过来,重若泰山。

    接,还是不接。老敏图,老哈斯,在座的所有老人全部楞住了。窗外的飞雪夹着风声和牧人的喧嚣飞进窗子,落到羊肉上,酒坛上,人们的脸上。居延海现在名义上隶属大明,但大明并未在这里驻军。此地乃衔接西北蒙古诸部和中原的要冲,去西北的商队都会从此经过。如果和北方六省建立一种实质上的合作,那意味着整个湖面明年将变成金子般颜色。老敏图和汉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知道这种合作的价值。可建立了这种合作后,部落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小,至少在帖木儿东来时,要选择失信与北方六省,还是于定西军合作对抗帖木儿。

    “阿尔思楞,我,我记得你是帖木儿的结义兄弟,救过他的命”!老敏图站起来,用力合上窗子,一双醉眼刹那清醒。

    高德勇看着老敏图眼睛,郑重地摇了摇头,“就算他是我亲哥哥,到我家里来抢我的女人和家产,我一样要和他抄家伙”!

    老敏图颓然叹了口气,身体慢慢驮了下去,仿佛将整个居延海都扛到了肩膀上。他慢慢地挪回桌子,给自己倒了杯烧刀子,小口小口的抿着,颤抖着嘴唇,不肯再说话。

    “原来敏图叔也怕,爷,您还是别逼人家了。不然让人家说咱们拿两瓶酒,就骗了人一个部落的命”!俏晴儿轻轻地将高德勇也拉回座位,抱起酒坛一边给大家斟酒一边说:“大伙就当没听见胖子说什么,继续喝酒吧”。

    听了晴儿的话,仿佛喝下的所有葡萄酒都涌到了的脸上,老敏图由小口抿酒改成大口狂灌,大口狂灌又接着变成了整碗倾倒。接连喝了四大碗,老敏图才调整好呼吸,艰难地对高德勇说道:“胖子,高爷,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知道,我们几个只是年龄大一些,部落里的事情,你还是到海后边问问那几个王爷好”。

    “算了算了,喝酒,喝酒”,高德勇笑着端起酒碗,挨个和大伙碰了碰,“他们算哪门子王爷,我还有帖木儿和大明的双份封号呢。我今天是顺便来看看故人,既然大家都老了,我也不多给大伙惹事。明天散了集,我带着商人们去别处转悠去”!

    听到这句话,几个老家伙的脸明显地抽抑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一车车银币从眼前溜走。老敏图放下酒碗,用目光挨个扫过众人的脸,看到了满眼的期待与失望。高胖子今天的确没打算骗大家,他只是拿来了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放在大伙面前,让大伙自己选择接受还是拒绝。

    “胖子,先说说你要什么,我们再决定接不接你这单子买卖”!老哈斯不忍心看着到手的财富飞到别处,慎重地出言询问高德勇的底限。

    “其实你们也猜到了,我们北六省商人希望大家在帖木儿来时,不要与他合作”。高胖子亲手将众人面前的酒碗添满,慢吞吞说道:“不是要你们冲在前边当炮灰,我高德勇没那么卑鄙。我们只是希望大伙不要和帖木儿合作,草原这么大,随便搬个家也比拿自家牛羊喂狼强”!

    “你是要我们在帖木儿来时迁走”?老敏图试探着问。这个要求比他预料得低得多,并不会让族人付出血的代价。

    “我只要求大伙不与他合作,也别给他提供粮草,至于你们是搬家还是和他动家伙,那是你们的事,我不干涉”!高胖子笑着用酒碗和众人碰了碰,一饮而尽。

    “好胖子,我们就这么定”,老敏图也抓起酒碗,一干到底。蒙古人逐水草而居,搬个家还不简单,况且谁愿意将辛辛苦苦喂养大的牛羊送给一个来历不明且受了神明诅咒了瘸子。

    双方碰完了杯,也代表了今天双方交涉的主题已经结束,大伙都了却了心事,喝得愈发不知节制。几个老牧人招架不住,先后歪斜着倒了下去。只有老敏图还在坚持,一边喝,一边搂住高德勇的肩头,小心地问道,“胖子,这次是燕王和郭大人派你来的么”。

    “不是”高胖子已经不胜酒力,却不知道收敛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烧刀子,一边喝,一边含糊的说道:“没人叫我来,是我要出远门,自己过来还了这个愿”。

    “还愿,胖子,你许了什么愿”,老敏图不解地问,“让佛祖保佑你发财,你发得还不够多么”?

    “不是”,高胖子歪着身子,用手臂指着东南方,喃喃地说道:“你们这些没根的人不懂,那是我的家,家,你明白不”!

    家,这个概念,在游子的心中才最清晰。也许它是破瓦寒窑,也许兄弟之间误会甚多,但却绝不许外人前来玷污,无论这个外人打着什么名义。

    邵云飞站在一艘军舰上,借着望远镜看向远处的海面。海天相接处,隐隐已经可以看到帆影,这是一场蓄谋以久的遭遇战,炎黄舰队这种逐港攻击的方式让巴赫马尼、维查耶那加尔,奥里萨等几个小国不得不联合起来,并在一起与邵云飞指挥的联合舰队来场对决。

    “敢去打中国的主意,我就在海面上端烧你的尾巴”,武安国笑着放下望远镜。海战不是他的强项,他乐得做一个分舰队指挥官给邵云飞打下手。实际上这片海域上没有人比邵云飞更会打海战,沐家舰队那些年青军官跟在邵云飞后边没少学了东西,以致于黔国公沐冕将全部水军家底都派了出来,交给邵云飞在实战中培训。

    双方目前合作还算愉快,叶风随、邵云飞和沐冕都是有大局观的人,阿拉伯水师来临之前,清理干净孟加拉湾,把战火挡在南巫里之外是大伙的共识,所以众人尽力都不在一些利益小节上纠缠。大伙都信任武安国这个外来户,所以更多时候,武安国成了替三家公平分脏的裁判,在每一次行动前尽量公允地做出利益分配方式就是他的职责。

    但愿这场战争能避免另一场战争的爆发,有时候,武安国一厢情愿地设想。他对帖木儿没有太深印象,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帖木儿还算他与北平众人自己扶植起来的强敌。在他记得为数不多的历史知识里,根本就没有提及这个人的存在,更甭说他来威胁大明。但是历史上很多没有发生的事件,偏偏在武安国到来后发生了,所以武安国只能凭借现实而不是自己所记得的历史知识去应对这个难题。

    由目前的情报分析,帖木儿利用当初与大明共同对抗北元的协议,购买并仿制大明新式火器,统一了整个阿拉伯世界。所以眼前这场战争已经不限于国于国之间,而是整个华夏文明和变异了的***文明之间的冲突。作为卷入冲突的一方,大明显然没有准备好。帖木尔用铁血和欺骗取得了整个世界的支持,而眼下的大明朝却处于内战的边缘状态。

    燕王朱棣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可以左右的人,朝廷中的黄子澄等人做事也喜欢甚至刻意去走极端。南方官员们打着秩序与理学的“圈地运动”,已经轧干了百姓腰间最后一点财富。这些只懂得掠夺不懂得创造贪官污吏辜负了安泰皇帝高薪养“廉”,希望他们能够用不法赃款创造出更多财富的初衷。不将北六省收回来,南方的朝廷很快将无力支撑。而北方六省亦因为南方民间的贫瘠而生产相对过剩,不将尽快南方贪官手中的财产来一次再分配,几年后众多工厂就不得不停产。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内战似乎已经不需要找理由,可战后如何让大明走出历史的轮回?战后的大明是否能扛得住帖木儿的倾力一击?更何况历史中记载的那些血淋淋的杀戮,那无数次汉人对汉人的屠城,那场对方孝儒的瓜蔓抄。

    武安国并不知道怎么摆脱这个困局,他早已不敢再认为自己可以随意改变任何悲剧的结局。事实上,当他努力改变一个悲剧后,总会有另一个悲剧意想不到的诞生。就像他倾力救了蓝玉,却赔上了自己的好朋友常茂。将战火拒于国门之外,将内部矛盾转移到外部冲突中已经是他能想出的最好办法。虽然很多人将他看成无所不能,但无论是对整个大明还是对当前时局,武安国都很无奈,甚至更多的时候是无力。

    尽力拖延内战的时间,用这个时代人自己的手和大脑去解决自己的问题。这是武安国唯一的想法。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已经大不如前,之所以迟迟不肯放弃,不过是因为后世那些深重灾难和身边的这些朋友。

    “打劫,打劫,我是强盗祖宗”!詹无咎轻轻地摇动火炮手柄,调整舰首炮角度,戏谑地说道。孟加拉诸盗在海上横行多年,现在终于恶贯满盈,他们那些伎俩在邵云飞这个海盗祖宗眼里简直就是儿戏,无论是伪装成渔船,还是假扮成商队,只要被邵云飞看见,一下子就能拆穿其真面目。

    孟加拉诸国海盗绝对不是炎黄舰队的对手,武安国和邵云飞刻意暴露出炎黄舰队的攻击意图,并且有意拖延战机等待孟加拉湾沿岸各国的海盗与水师集结,为的是锻炼舰队的协调配合能力。如今手中这支联合舰队,已经集中了邵氏、沐家和南洋豪杰手中的全部精锐,几个月后,他们将在自己家门口迎战千里来袭的土耳其水师。海盗共和国参谋们根据手中的情报分析,如果土耳其帝国参与这场战争,他们派出的战船数不会少于二百艘。

    “乒”一声号炮在半空中炸响,随着欢快的唢呐声,一面烈焰凤凰旗缓缓升到旗舰的主桅杆上。郭枫居中,叶清扬居左,沐家少帅沐斌居右,三艘先锋舰直接向敌阵上角扑去。几艘稍小一点的月级战舰调整风帆,紧咬在郭枫身后。随后是邵云飞的旗舰,在主桅杆上那串信号旗的不断调度下,整个舰阵如同瞬间有了生命般,娴熟地组成一条巨龙。

    孟加拉湾诸国的舰队也发现了自己的对手,主舰队排出一字阵,鼓足风帆抢向上风口,如果此时有人站在半空中,一定能看到两条长龙扑向了同一点,仿佛那里真的隐藏着稀世珍宝。

    “哄”,两支正在靠拢的舰队几乎同时开火,整个孟加拉湾都随之一颤。巨大的水柱在洋面上跳起来,无数恶魔在水中伸出利爪。爆炸声,炮弹撕破空气的呼啸声,水手受伤后的哭喊声,各级军官的叫骂声,还有协调战船行动凄厉的唢呐声交织在一起,谁也无法压倒谁的调子,共同奏响死亡世界的一曲欢歌。

    两支舰队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先锋舰上的水手已经可以看到对方脸上的血渍,孟加拉诸国在邵云飞手中吃了亏后,也学着给自己战舰装上了舰首炮,所以第一波对射中郭枫并没占到太大便宜。仗着自己这边是“T”字阵而对方是长蛇阵的队形优势,炎黄舰队的三艘先锋舰将孟加拉海盗的首舰打起了火,但叶清扬的座舰也被流弹击中的副桅杆,冒着浓烟拼命坚持。

    叶清扬本是叶家送到沐家的人质,轻取达卡城后,为了表示双方之间的信任,黔国公沐冕将他又送回到邵云飞的舰队中。他不愿意回去看叶风随在海盗共和国内和国王们的血腥争斗,就留在邵云飞身边做了一名舰长。而黔国公沐冕的长子沐斌恰巧也在邵云飞手下锻炼,很快叶、沐二人与郭枫就成了好朋友,每次出战都冲在第一列。

    “发信号给邵老大,准备做转弯配合”,郭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大声对副手吩咐。按照邵云飞安排,三艘先锋船算是一个小分舰队,作为分队长,郭枫可以根据战场上的实际情况对战术进行调整。

    五面信号旗三上两下升起在郭枫所在的一号舰上,几乎与此同时,邵云飞所在旗舰上也升起了同样五面信号旗,庞大的舰队猛然一顿,随着一阵剧烈的火炮射击,航线向内偏了十五度。

    “火铳手,火铳手上甲板”,随着水手长的呐喊,三艘先锋舰的两船舷边站满了端着火铳的战士。操炮手将发烫的火炮擦拭干净,撕开火药袋子,将专门杀伤人员的葡萄弹和火药一块添进炮膛。几个水手一起发力,顺着轨道将火炮推向舷舱。

    就在此时,两支舰队的先锋接近到了临界点。调整了方向后炎黄舰队的三艘先锋舰船头斜对上了对方首舰的侧舷,登时处于极其不利位置。数百枚炮弹同时飞来,冰雹一样落在三舰的周围,在最外围的三号舰又吃了对方两枚炮弹,左前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几个水手抱着木板和棉被冲了上去,冒着弹雨将进水处堵住。

    “加速”,郭枫一声令下,他所在的一号舰猛然提高速度,直接扎向对方首舰的船尾。沐斌与尹清扬同时发动,三、四号战舰一左一右护在一号舰两旁。无数船桨从战舰底舱伸出来,操桨手们冒着炮火,推动战舰穿过重重弹幕。海面上被爆炸掀起的剧浪一个接一个打在大伙的脸上,没有人为巨浪所动。偶尔有人被弹片击中,软软地倒了下去,立刻有人冲上来接替他的位置。

    海水沸腾了,咆哮了,被人血染成了红色。又被炮弹炸起来,将洁白的船帆染成赤红。在腥风血雨里,炎黄舰队三艘先锋战舰梦幻般插在了敌舰队的首舰与次舰之间,随着水手长一声号令,枪炮一同开火,子弹如雨点一样泼在敌方首舰与次舰的甲板上,将上面的炮手和火铳手打得抱头鼠窜。这才是变阵的最终目的,炎黄舰队以三艘旗舰为龙头,硬生生从孟加拉湾诸盗的舰群中插了进去,将对方的队形硬生生切为两段。

    标准的横对竖,这是水师作战手册中最基础最具优势的状态。各位舰长同声发出欢呼,将无数发炮弹还给了孟加拉湾群盗的战舰。离炎黄舰队最近的几艘战船当即中弹,两艘战舰被打坏了桅杆和船舵,绝望地在洋面上打着旋,接受一波又一波的炮击。一艘大船燃起了熊熊烈焰,水手们惨叫着放弃船只,下饺子一样跳入几乎沸腾的海面。海面上可以救生的东西不多,他们这样做相当于把生存寄托到战胜方仁慈的救援上。如果此战打上一天一夜,落入水中的大多数人将在绝望中等待死亡的来临。

    离郭枫最近的敌首舰状况最惨,在三艘先锋舰的轮番对船员的打击中,舰长全部阵亡,水手被射杀过半,失去控制的船只像死鱼一样在海面上随波浮沉,根本不知道该驶向何方。孟加拉诸盗的旗舰见己方的船一艘艘冲上去接受敌军炮火洗礼,赶紧发出旗语,走在最前方的几艘战舰分散开来,各自为战。与炎黄舰队距离较远的其他舰只则改变航向,整个舰队调整龙头,向左下方横去。希望利用远距离迂回再次抢占上风口。

    这是一种壮士断腕的打法,在如此大规模的海战中,留下来断后的那几艘船已经丧失了生存几会。炎黄舰队如巨龙般一卷身躯,轻松地将送死的孟加拉湾海盗盘在里圈,一波波弹雨落下,两艘战舰直接被送进了海底。剩下了几艘被打得百孔千疮,不得不落下风帆,竖起了白旗,在胜负未分晓前先行投降。

    “三艘先锋舰出队受降,然后进行水上紧急修理”,邵云飞的旗舰上又发出一连串命令。郭枫三人不情愿地让开航道,转换成竖一字阵,逐个接受敌舰的投诚。邵云飞带着剩余的众舰顺着风舒舒服服地兜向下,转到孟加拉海盗主舰队身后,衔尾攻击。海战中没有骑士精神,将敌方逼入劣势就一定压住他不给他翻身机会。邵云飞是老舰长,在血与火的洗礼中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足够让孟加拉湾海盗联合舰队覆灭的经验。

    主战场的不远方,武安国所带领的分舰队也与孟加拉海盗的分舰队交上了火,没打过海战的武安国将指挥权完全放给了邵云飞派给他的副手,自己站到了舰首炮装填手的位置上,替詹无咎输送炮弹。詹无咎年青力壮,有心在武铮面前卖弄本事,操纵两门舰首主炮轮番射击,专门拣对方桅杆下方招呼。十几炮打下去,真有一艘敌舰被他击断了主桅杆,船速一顿,让整个舰队的阵型都为之迟缓了一拍。

    “好小子”,武安国高兴地赏了詹无咎一巴掌。对方阵型发生散乱,会给己方造成了可乘之机。果然不出其所料,自家舰队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将炮火集中射到敌方受上的战舰上,一下子在对方阵型中打出条缺口来。

    詹无咎调整炮口,转头给了武铮一个笑脸,“我还不错吧,虽然第一次打海战,也不比叶家那小子差”!

    “懒得理你,小心”武铮跺了跺脚,假做生气的说道。詹无咎像尾巴一样跟着她来到南洋,小女孩岂能不知道对方心思。但是在战场上,她不敢过多分心,她要用自己的力量保护父亲安全。

    武安国拍了拍詹无咎的肩膀,笑着转身走进了船长室,这场战斗至此已经没有什么悬念。年青人的笑声和活力让他感到很温暖。眼前这个詹无咎虽然莽撞了些,但无论人品和能力都很合他的心思。詹家已经几次提起婚事,武安国希望女儿自己选择自己的幸福,所以一直没表态。武铮的年龄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大姑娘,但这个结合了父亲与母亲叛逆一面的女孩也却从来不为自己的婚姻大事着急,让刘凌私下里没少和武安国抱怨。

    “叶家那小子,叶家那小子”,武安国想着詹无咎那不无醋意的话,这又是一个他解不开的局。做人家未来老丈人的总不能帖到詹无咎耳边提醒说:“小子,追女孩子不是你这么追的,要看讲究策略与招数”!

    “难道他们都没发现叶清扬没有喉结吗,铮儿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詹无咎”?武安国笑着推开船长室的窗子,看着自家的主舰队从斜上方杀回来,将敌方的分舰队包围分割。

    “这就是生活,当你不知道方向时,不如尽力做一些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哪怕改变的仅仅是一个局部,甚至改变的仅仅是自己”。此刻,武安国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另一平行时空的来客。实际上,他早就忘记了这些。几十年,无时无刻,他都把东方那片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家园。

    孟加拉湾外打得越热火朝天,中国南海越风平浪静。七洲洋山(海南岛附近),几艘货船逆风前行,船只打着官旗,吃水很深,显然是一个朝廷的大官捞足财产,准备回家安享天年。

    突然间,远方的珊瑚礁里钻出二十几条小划子,无数赤精着膀子的大汉撑动小船,快速地向货船接近,边追,边唱起自编自谱的水歌“哎——英雄不读诗书,大海大洋居住……”。

    不好,遇上不要命的海盗了。水手们惊恐地跑到甲板上,拼命调整风帆加快航速。船老大冲出船长室,慌慌张张地跑进客舱,向里边的贵客汇报,“官爷,官爷,不好了,不好了,海匪,海匪”!

    “海匪”?客舱里读书的官老爷吃惊地抬起头,迷惑地问。

    “海匪,是海匪,我,我看到了他们的大旗”!船老大紧张地汇报。靠近陆地的洋面上不时有水师巡航,一直非常平静,船老大自己也从来没想到会遇上劫匪。一边向官员汇报,一边沮丧地想,早知道这样,不如不载官府中人了,海盗肯定是冲着这个官儿来的,可他不像贪官啊。

    “不要慌,我出去看看”,那个官员看样子见过大世面,几句话安顿好自己的家眷,随后轻轻地在书没看完的地方折了个角,收拾好笔墨纸砚,慢吞吞地提着把火铳出了舱门。

    随船的十几个家丁已经都趴到了船舷后,每个人手中都握了把长长的步兵专用火铳,紧张地盯着越靠越近的小船。站在甲板上,已经可以看到海盗们的猩红战旗,上面歪歪斜斜地书着,“替天行道”四个大字。

    “这手字写得真够臭的”,致仕高官笑着评价了一句,吩咐家丁先不要开火。走到船舷边,对着气势汹汹的海盗们喊道:“谁是当家的,出来说话”!

    海盗们也看到了对方船上的火铳,知道今天这个贪官儿扎手,放慢了前冲速度,几个忠心的手下簌拥着一个彪形大汉走到船头,大声呵斥道:“停船,停船,咱琼洲好汉只劫贪官,不害百姓”!

    看样子这个就是首领了,老官员请船老大放慢船速,笑着对海盗首领抱了抱拳说道:“这位兄弟不知怎么称呼”?

    “呸”,被尊为好汉的家伙冲着客船吐了口吐沫,“谁跟你是兄弟,你们这帮家伙刮起地皮来不眨眼睛,哪个不是捞足了才跑,然后找个官府抓不到的地方躲起来享福。谢了,某家没福气,不敢和你称兄道弟。识相点,把火器收起来,我们只分财产,不伤你性命。”

    “对,你这狗官,连妓女都不如。怎么配和我们做兄弟。妓女拿了人的钱还知道好好伺候呢,你们拿了人家的钱还骑在人头上做老爷。”

    “我们抢劫还知道找没人的地方下手,你们整体明着抢”!众海盗七嘴八舌地叱骂道,对这个上来套近乎的狗官十分不满。

    被骂做连妓女都不如的狗官不恼不怒,依旧笑吟吟地问道:“我是朝廷的官儿不假,怎么你们就认定了我是贪官呢”。

    “少废话,我们盯了你三天了,你这船吃水如此深,装得不是红货是什么。当官的不贪,你们中间有不贪的吗”?

    “哈――哈――哈”,众海盗大笑,大明朝廷有不贪的官儿么,有么,谁也没见过。

    “哈-哈-哈-哈”,官员模样的人仰天大笑,几乎把眼泪都笑了出来,当官的就一定贪,这大明朝廷到底怎么了,竟然在百姓眼中落得如此不堪。用手指了指自家船队对着强盗们坦荡地说道,“好汉们尽管上来搜罢,任何属于某的东西你们觉得有用,尽管将这艘船上的东西拿去分了。要是没用,就全部还给在下,如何”?

    “上前搜,主意别伤了人”,海盗头子大声命令,大概他也觉得眼前这个狗官行事出乎预料,所以特地加上了一句,“别惊吓了狗官的家眷”。

    “让他们上来吧”,官员摆摆手,将全部家丁收拢在自己身后。家丁们不情愿地聚拢起来,手中的火铳遥遥指向海盗头子,时刻准备着和海盗们翻脸。

    半个小时过后,几个爬上货船的小海盗垂头丧气地爬下了船,沮丧地向首领汇报:“头,全是书,三大船书,根本没红白之物”。

    “什么书”?海盗头子惊讶地问。

    “我,我们不识字,看,看不出来”。小喽啰们惭愧地讲。

    “笨,难道你不知道现在当官的都用金票了吗,再去搜,搜他身上”,海盗头子自觉丢脸,生气地骂道。居然将满船的书当成了红货,今天这个跟头栽大了,以后还怎么在同伴面前发号施令!

    “这,搜他的身,这,这不,不太好吧”,小喽啰看看那个气定神闲的官员,还有那群抄着火铳要拼命的家丁,畏缩地说。

    海盗头子刚要骂他没用,猛然听到船上传来一声兴奋的喊叫,“头,在这里,我搜到了,我搜到他家的账本了”。

    两个小喽啰抬着一个劈开的箱子走出内舱,高兴地向首领邀功,“我们发现了这个箱子的夹层,看到了账本,您看,这个字我认识,是拾,那个,那个,好像是个柒,里边涂改了好多处,肯定是账本”!

    船上的官员脸色变了变,明显想说些什么,又尽力忍住了。海盗首领一跃从自己的小划子跳上大船,劈手夺过那个看似账本的东西,仔细查看。

    “洪武拾柒年事”,几个大字映入他的眼帘。翻开里边,每一件事都小心的加了备注和引证,每页皆有不少涂抹修改。这是那本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私著断代史《洪武拾柒年事》原稿,否则不会改动这么多处。人们一直谣传是伯文渊所著,没想到作者是一位官员。

    “震北军老兵谢您了”海盗头子猛然冒出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来,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将泛黄的手稿合起,脱下大氅包好,恭恭敬敬地地放回官员手里。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带着喽啰转身离去。

第六章 家(五)

    周无忧手捧海盗头子的大氅,还有自己私下撰写,却搭上了伯辰性命的史书《洪武拾柒年事》,肃立船头。黑色的大氅,白色的儒袍,随风飘动的斑白须发,在海盗头子的眼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于匆匆的流光中。

    洪武十七年,那个充满了谜团的年代。当时的人们只看到了午门前冰冷的血痕,只记得玄武湖上腾空而起的烈焰,又谁曾认真地挖掘其中的因果。

    如果武安国的软弱不令大家失望,如果姑苏朱二等新政的中坚力量不转而寻求朱标作为利益代言人,安泰皇帝能那么容易覆雨翻云吗?

    如果水师将士不随太子入京候命,如果手握禁军的岐阳王李文忠不在关键时刻给予太子支持,谁还能保证风雨过后天下还属朱家?

    洪武拾柒年事,一本薄薄的手稿怎能记述得完。周无忧自问没有常茂那破釜沉舟的胆量,没武安国那悲天悯人的胸怀,他是一个书生,所能做到的,只是记述自己那一年亲眼目睹的事。

    历史发生就发生了,记录它的原貌,不强加给它任何功能,这才是信史。这种历史虽然没有包含千秋正义,没有承载治世通鉴,但那一笔一笔血写的字迹,却更加真实。

    洪武十七年,好像过去很久了,今年该写一本《建文纪事》了吧,记下这个特殊时刻人们的所作所为,留给后人去翻看评说。周无忧默默地走回船舱,身后留下满船迷惑的目光。

    “那个海盗头子为什么给老爷磕头啊,怎么又和震北军扯上了关系”,一个家丁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不解地问。刚才那一刻惊心动魄,他的手指已经僵在了火铳扳机上,只要有人给一个暗示,即可将子弹射出去。

    “你家大人的气度将海盗震住了,今天我算开了眼,什么是儒者之风,这就是”,船老大伸长脖子凑过来拍大伙马屁,“我走了半辈子船,第一次遇到海盗,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镇定,凭借三言两语让海盗屈膝下拜的,你家老爷,是个人物,了不起”!

    “知道吗,咱家大人当年曾是震北军中智囊,和武侯齐名的大英雄,几十万大军在眼前厮杀都没眨过眼睛,何况这些小毛贼”!一个年龄很大的家丁炫耀着说。

    船老大吃惊地瞪大眼睛,羡慕地问道:“您是说辽东之战?怪不得我听见什么震北军,什么老兵之类的”。

    “那海盗和震北军又怎么会扯上关系”?有人好奇地刨根问底。

    老家丁摇摇头,不肯再多透露。直到被船老大和众家丁逼急了,才神秘地四下看看,让众人将头围成一个圈子,俯在中间小声说道:“当年常大将军入京向皇上讨说法,带了五百斥候,那些都是从常大将军一直带在身边的震北军精锐。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也知道,常将军不明不白地遇刺了,没几天,皇上也换了一个。但那五百斥候凭空消失,估计这海盗头子就是其中一个。先没认出老爷来,直到见了老爷家的账本,知道了老爷的名字,所以才跪拜谢罪”!

    “噢”,众人恍然大悟,点点头各自散去。常茂,震北军,洪武十七年,对于年青人来说,已经模糊成为了一个传说,没有人会在乎传说中的人和事,他们的生存与死亡,与现实中人无关。

    姑苏朱二死了,死于千夫所指。西窗下,周无忧叹息着提起笔,不知如何记述这件事。就在安泰皇帝去世的当晚,周无忧就预料到姑苏朱二会惹上麻烦,但却没有料到手握朱家父子两代免死金牌的三朝元老姑苏朱二会默默地接受这样悲哀的结局。

    姑苏朱二可以选择投向北方,可以动用手中的权力追查留言的来源,甚至可以到朝廷上质问皇帝,如果他想那样做。但是这些他都没有做,只是沉默地以生命抗议世人对他的不公。他这样选择,到底为的是什么?

    周无忧无法理解,他知道,在姑苏朱二眼中,自从洪武十七年后,以理学为本,新学为用的朝廷也好,高举新政大旗的北方六省也罢,甚至包括秦王所治西北,沐家所治西南,其实都已经脱离了其原来的轨道。实际上他们都在革新,只是因为利益的考虑不同选择了不同道路。如果安泰朝廷中那些官员能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钱财投入到新兴产业中,并且从此在贪污路上回头,他们身上的罪孽不比依赖贩卖奴隶和战争而积累起财富的北方商人多。

    朱二总希望南北双方能殊途同归,他太高看了朝廷上那帮贪官的政治智慧。朱二、曹振这种老臣的存在,其实是保证建文朝廷苟延残喘的基石,有他们在,燕王朱棣就不敢轻易起兵。可自以为聪明的大佬们非常配合地将这些基石一块块拆掉,等着倒塌下来的大厦将自己压死。

    朱兄,你这样值得吗?就为安泰皇帝回光返照前的几句分不清真假的托孤之言,就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你就甘愿送上自己的性命?

    周无忧无法理解姑苏朱二在坚持什么。从洪武到安泰再到建文,帝王面孔一直在换,内阁大臣的任命也屡创新意,但皇帝高高再上俯榄众生的角度却依然故我。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朝廷,怎值得朱二这样的英雄为之卖命!

    书案上的茶渐渐凉了,握笔的手也渐渐冰冷,笔尖上的墨汁慢慢风干,凝重的历史依然默默前行。

    京师,水西门,一串马车缓缓停于已故中山王徐达府邸侧门。是交地租的时候了,身着绸缎衣衫却穿了双片儿鞋的农庄庄主带着一队伙计,捧着一年农庄里收入支出的账本,拉着乡下的特产及刚收到仓房里的新米,前来交割。

    东富西贵,城西这一代住的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每年秋天都有无数乡下土财主进京向田地的主人缴纳供奉,各家高官的侧门外都会停满马车,所以大伙也司空见惯,压根没人注意到今年徐家田庄那个帐房骨骼出奇的粗壮。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庄稼人么,整天在农田里伺候泥巴,长得精细了才会让人奇怪。

    徐府管家打开侧门,先派人安排带队的庄主和帐房先生去觐见徐家大老爷,然后指挥伙计兴高采烈地将马车上的货物抬进院子。寂静了院落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正在落叶子的梧桐树仿佛都焕发出一丝春天的光彩。

    与院落里的热闹相比,徐辉祖接待客人的书房更显宁静。书房内,大明总参谋长徐辉祖微笑着接过庄主的礼单,四下扫了一眼,轻轻地将它放到了书案上。细心的庄主见状,知趣地给老爷行了个礼,轻手轻脚走到了书房外,顺手掩上了身后的房门。几个忠心的侍卫遥遥地站在书房四周,小心地监视着周围动静。

    房间内只剩下了大明总参谋长徐辉祖和田庄里的帐房,二人四目相对,嘴角慢慢浮上一层笑意。

    “小子,你居然还敢到京城来,莫非还嫌上次的漏子捅得不大。若是被人发现了行踪,我看你怎么回北方”!徐辉祖站了起来,笑着走到帐房跟前,伸手去拍对方的肩膀。这个帐房先生生得膀大腰圆,虎目顾盼之间带着一丝杀气,这样的人无论怎么伪装,徐辉祖只要看了他的眼神,绝不会把他归入贩夫走卒之流。

    “即敢来,自然不愁回去。况且我是大明将官,偶尔到京城走个亲戚,应该没犯王法吧”。帐房先生打扮的人笑着摘下了头上的毡帽,抹掉嘴巴上的胡须,一张英俊的面孔露了出来。是震北军近卫师师长张正心,一度搅翻了半个京城的风云人物。

    “你是大明将官,那老夫调你去西北戍边,你去不去”,徐辉祖笑着讽刺了对方一句,“只怕大明朝除了燕王,没人能调得动你吧,张将军”。

    “我当然愿意去,只要徐公爷将徘徊山东河南一带朝廷的大军调回来,别盯着我们的老窝不放”,张正心微笑着回应,不卑不亢。

    书房的气氛有些玄妙,主客之间关系仿佛很亲近,又好像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彼此在墙两侧对望,却谁也不肯将中间那面墙推到一边。

    徐辉祖被客人的言语噎得有些难受,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张正心一会儿,目光又迎上了对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猛然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罢了,罢了,老夫年纪大了,心思迟缓,不和你们这些后生小辈口舌之利,说吧,你这次来我这干什么”!

    张正心从怀里边掏出一封信,轻轻地交到了徐辉祖手上。“这是我家军师给您的家书,重阳又过,他不能回家看您这个哥哥,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所以才千里迢迢绕着道给您送些北方特产来。那车稻米是我们辽东的血寒稻,早上熬了粥,进补的效果不比燕窝差。至于我,本来这趟差没我什么事,只是想到上次在京城您的相救之恩还没面谢,所以顺路来看看您”!

    “上次,我救过你么,我怎么不记得”?徐辉祖笑眯眯地接过家书,表情波澜不惊,但接家书的手明显地抽动了一下,脸上浮现一缕柔情,很快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他家兄弟二人此刻一个为建文手臂,一个为燕王肱骨。互相打个招呼都要偷偷摸摸,想起来着实心中不是滋味。

    招呼客人落座上茶,带着几分提防将家书看了一遍,徐辉祖叹着气将其放到礼品单上,回过头,对着正在品茶的张正心不甘地问道:“就这些,我家老二,你家军师没别的话教你跟我说”。

    “没了,军师不会因私心误国事,所以临来之前也没多叮嘱我”张正心仿佛料定了徐辉祖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回答。“不过晚辈倒有一言劝公爷,能抽身时须趁早。这个朝廷,不值得您为他卖命”。

    “喔”徐辉祖应了一声,抿了口茶水,淡淡地问道:“不知这话怎讲,张将军,难道震北军已经厉好兵,秣好了马么”?他是大明总参谋长,虽然在允文朝廷中并无兵权,但听张正心如此直白地劝自己激流勇退,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嘴上的话也带出了几分不满。

    “没有人愿意打仗,可您也看到了,如今朝廷逼我们越来越紧,恐怕最后形势由不得北方。真正起了战端,世伯觉得朝廷兵马真经得起震北军奋力一击吗”?张正心盯着徐辉祖的眼睛追问了一句。他在京城陷入重围时,徐辉祖曾倾力相救,所以他不希望战火起来将救命恩人卷进去。在张正心眼中,震北军乃天下第一雄师,朝廷掌握的安东军、禁军人数虽众,战斗力比震北军相去甚远,各地卫所的军队更是不堪一击。眼下朝廷步步全是昏着,几天前又设计逼死了姑苏朱二,自断一臂膀。如果真的把郭璞等人逼得下了决心,决定在贴木儿东来之前先解决了内部危机,震北军南下之机指日可待。

    徐辉祖身体一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到了身边的小几上。跟张正心相对的目光也慢慢变得凌厉,变得完全不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难道你们就不愿意给南方留一点时间?自己人杀自己人,杀得再多,也未必有人当你是英雄”!

    张正心不愿意得惹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快,见徐辉祖不肯接受自己的建议,借低头喝茶的机会将眼光挪开,低声回应道:“朝廷不动手,我们当然不会先动手。军师也在极力阻止战事的发生。可您也知道,李景隆的大军就徘徊在我们家门口,朝廷的心思……”。

    “朝廷的事,老夫来管。我和宁国公(驸马李琪)全力阻止下,万岁亦下不了削番之心。况且靖海公曹大人拥兵海上,统领水师。他不点头,我看哪个家伙敢率先发难。”徐辉祖粗鲁地打断了张正心的话,言语因激动显得十分急切,“回去告诉你家燕王和军师,如果在贴木儿来之前北兵南下,老夫势必主动请缨与故友兄弟们周旋到底。”

    这么漂亮的江山,偏偏有人为了自己那不找边际的想法去毁它。靖海公曹振闷坐在桃花山的帅殿中,望着窗外呆呆出神。这一带岛屿星罗棋布,普陀、龙横、洋山、岱山等岛屿如宝石般镶嵌在碧蓝的海面上。眼下正值秋高气爽时节,隔着玻璃窗可看见海面上的捕鱼船如白鸥般往来穿梭,伴着普砣岛上的晨钟暮鼓,将一船船海鲜运往烈港。昔日的海盗盘踞地烈表山现在已经被开发成了海货加工基地,一家家小作坊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烈港内,将渔民门打来的海鱼加工成罐头和鱼干,装上货船沿长江和黄河运往全国各地。

    武安国在南洋打得热火朝天,朝廷和北方六省在山东、河南陈兵相向,靖海公曹振都不想插手。独领水师多年,他知道手中这份兵马的分量。大明朝的南北平衡全压在水师的肩上,只要曹振点点头,急于建功立业的朱允文和他的秀才内阁肯定动手削番,将最后一点家底押上赌桌。而野心勃勃的燕王一直下不定决心起兵夺位,也有一半原因是忌惮曹振手中的水师。

    姑苏朱二去了,曹振知道下一个阴谋说不定就指向自己。市井中一直传言安泰帝朱标临终前向曹、朱二人托孤,留有自行废立之权的遗诏。就凭这一条,允文就没有理由放过朱二和自己。

    打开书案上的金匣,掏出里边的翡翠印,靖海侯曹振仔细把玩。这印,还是水师初建时太子朱标亲手交给自己的,现在凭此可调度天下水师。已故安泰帝的音容又浮现在曹振眼前,为一艘新船下水而酩酊大醉的朱标,为海关税收惊人而兴高采烈的朱标。晕船晕得呕吐不止却跟着大军讨伐倭寇的朱标,为了朱元璋屠戮大臣而痛哭失声的朱标,还有在长江上试图将武安国和自己一同送上不归路,关键时刻又改口把自己留在身边的太子。

    二十余年,言听计从,情同手足。靖海公曹振知道同样承受知遇之恩,所以知道姑苏朱二为什么宁可面对死亡也不肯辜负朱家。“名为君臣,实为兄弟”,朱标病故前的话恰恰打在自己心中的软弱处,让自己面对允文的千般不是,却像对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不忍苛责。

    而此刻天下局势,还容再拖延下去吗。从顺帝北逃到允文即位,这片土地才太平了三十年,三十年,难道真的就为了执政者的个人见解不同而让江山流血么?曹振不想,亦不愿。放下大印,轻轻地抠开印盒底部的夹层,一条明黄色的绸缎被他缓缓地拉了出来。

    “若允文昏聩,江山动荡,则诸臣随靖海公曹振北上迎燕王代之,勿以朱家叔侄之争而沥天下之血。见此诏,如见朕…..”。

第六章 家(六)

    天高地阔,四野中没有一丝风,一丝云。清冷的日光下,千百年的寂静伴着依烈河(伊犁河)缓缓西流,穿过漫漫黄沙注入库而恰腾吉思(巴尔嘎什湖),给死亡之海带来一片绿色的生机。

    已是秋末,落过几场雪,河流像感了风寒的少女般,衰弱到不能再瘦的地步。最浅处已经不能没过马膝盖,骑在马背上可以不湿衣服轻松穿过。一行商队载着货物沿河而行,系在牲口脖子下的驼铃声不时打破沉寂,伴着周围寂寞的风景,宛如梵唱。

    商队规模不大,走得亦不快,大伙都包着头巾,看不清他们的面孔。被保镖围在中间的商队主人是个大胖子,由于其横着与竖着差不多高矮,所以看上去好像一直躺在骆驼背上,将商队最结实的骆驼压得直喘粗气,差不多走上一个时辰就得停下来换另一匹骆驼。好在商队携带的货物不多,有足够的坐骑可供胖子挑选。

    一个疲懒的胡商,一队目光如刀的保镖,这是丝绸之路最常见的商队形象。从盛唐以来似乎就没变过,几百年,沿丝绸之路的国家翻来覆去,几十年换一个主人。城市兴起消亡,随河道变更而飘忽不定。唯有这商队的服色和大漠风光,一直没变。今天这个商队与众不同,甚至连千里迢迢跑到河边饮水的野狐狸看到亦为之驻足,因为商队中除了疲懒的胖子外,还多了一匹白色的骆驼,骆驼上面,有一袭在大漠风沙下却不染征尘的红袍。

    “死胖子,你再不快点儿,恐怕大雪封河时我们也赶不到热海”,白驼背上,身着火狐狸皮大氅,用粉红色轻纱蒙住面孔的女子婉转地骂到,让闻到这个声音的镖师们心神一荡,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从嗓音中分不清楚她的年龄,亦分不出口音地域,只是令人觉得说不出来的好听,仿佛一双小手轻抚在胸口上。

    在如此充满媚惑的声音下依然故我的只有“躺”骆驼背上的胖子,大奸商高德勇懒洋洋地掀开面纱,四下看看,复又懒洋洋地回道:“妮子,急什么,这条路我走过不下二十遍,什么时候刮风,什么时候下雪,老天会通知我。给大伙留着些体力,等过了玉龙杰赤再用吧,过了大盐湖(咸海)水域,那才是真正需要加紧赶路的地方,河流没这么多,也没这么顺,会追着你的脚步走”。

    沿伊烈河向西,在伊塞克河与伊烈河交汇处转向南前去热海(伊塞克湖)修整,然后沿西天山脚下的纳林河走火站河故道,这是一条最安全的西行路线,一路上河流可以为商队提供充足的水源。虽然沿河的马贼众多,但谁也不会蠢到去招惹护卫商队的詹氏保险行,十余年前有个自称山中老人门下弟子的贼头带了二百余响马围攻北平詹氏保险行护卫的商队,弄得灰头土脸实力折损大半不说,还受到了亦力巴里汗王的倾力围剿,最后整个绺子连个人渣都没剩下。

    故土难离,高胖子不肯快走,晴儿知道他的心思,看看天空中越来越冷的日光,虽然担忧,却亦不愿多催。从居延海边告别了北方六省商团后,死胖子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恨不能走三步一回头。有几晚在河边扎营的时候,细心的晴儿看到高胖子冲着东方愣愣出神,面孔上说不出的落寞。那种浓浓的乡愁让人看了心疼,有时候晴儿真打算扑进胖子怀里,和他商议一下是否就此停住脚步,等大明国内局势明朗了再转回中原。但想想传说中的商人之城威尼斯,俏晴儿还是将这种冲动硬生生压了下去。高胖子当年教她中原文化时曾讲过陶朱公的故事,晴儿希望自己就是那个西施,如今胖子已经功成名就,二人的归宿应该是找一个没有风雨的桃源深处隐居,而不是再管世人如何为了名利博杀。

    “高爷,我们还是加快些速度,今年北风来的早也说不定,谁都知道这大漠的天气比女人的脸变得还快”,詹氏保险行的老镖头张怀仁看看四周,低声说道。凭借多年行走西域的经验,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河边的寂静后隐藏着风险。以往走镖,虽然少有马贼敢打詹氏保险行的主意,但沿途踩盘子的眼线还会看到几个,由西向东的大商团也不会少。今年河边却静得出奇,从亦力把里都城出来,对面就没见到一个人影儿。这躺镖是自己退隐之前的最后一揽子趟活,詹氏商团的大当家亲自交待下来,要将眼前这两个“骗子”夫妻保护周全,顺便也探探贴木儿的具体动向。北方一直谣传贴木儿有意东进,可前几天朝廷的告示上分明说,齐泰大人出使成功,贴木儿已经放弃了荒唐念头,再度遣使称臣,并请齐泰大人常驻撒麻尔罕,监督其军队是否有行动。

    “好吧,听人劝,吃安稳饭”高胖子点点头,换了一匹骆驼,加快了商队的行进速度。这个商队中除了晴儿和高德勇的贴身仆人外,其他人全是詹氏保险行的镖师和伙计,知道老朋友决定西下,詹氏兄弟特意以优惠价格为高德勇夫妇提供了全程护送的服务和保险,并且派出了保险行中最得力的镖师前行。通常詹氏保险行护送普通商队,最多不过出四个资深镖师,带上十几个伙计。此番为了表示对高德勇这个朋友兼大客户的重视,派出的镖师就有十五人,还加上一个号称“双绝剑客”的总镖头,几乎是保险行中的全部精锐。

    “的、的、的”,急促地马蹄声从河对岸传来,水花飞溅处,一个在周围探路的游骑拍马赶上,将一大包发现物递到了张怀仁手,隔着包裹,晴儿已经被里边的气味熏得直皱眉头。“镖头,你看,我发现了这东西”

    是牲口粪便,骆驼背上的高德勇猛然惊醒,双目在瞬间凝聚了精神,眉头随着目光的移动渐渐收拢。

    张怀仁不嫌肮脏,用手指将几粒羊粪逐个捏了捏,又凑上鼻子闻了闻马粪和牛屎的味道,警觉地问:“在哪里,密吗”?

    “多,在河北边五里之外,一直与河道保持着五里左右的距离”,担任游骑的镖师忧心忡忡地说。按总镖头张怀仁的部属,在商队四周各有两个游骑担任警戒,与商队的距离保持在三到五里左右,发现异常则一人按原路继续观察,另一人赶到本部急报,若遭遇袭击则以烟花火箭联络。这个游骑在河北岸发现大队牧人迁徙痕迹,所以前来汇报情况。

    “晴儿,你和大伙留在这里,今晚中午我们就在此打尖,老张,你和我去那边看看”,高胖子浑身的废肥油在看到粪便那一刻即变成了肌肉,拍拍跨下的骆驼向河边冲去。

    “原地扎营,围骆驼城,让晴儿姑娘居中休息”,老镖头扯过前卫手中的镖旗,用力插在松软的河岸上。镖师们当即聚拢骆驼,围成一个城堡状,将食物、饮水即火铳弹药搬到“城”内。

    粉红色的面纱内,晴儿的小嘴巴张了张,对胖子的命令有些不满,但旋即转成了一缕幸福的笑意,担忧的目光也渐渐转为迷醉。只有遇到突发事件的时候,人们才能从高胖子身上看到他的风采,已经过了花甲的身躯上根本不见一丝衰老的痕迹,拍打着骆驼,利落地冲过依烈河,向远方沙柳丛后冲去。连张怀仁这个武林高手都赶不上他的脚步。

    大漠沙柳是一阵古怪的植物,河水改道时,它们会枯萎,坚硬的躯干却不肯倒下,一根根直立着提醒过往风沙这里曾经有生命存在。当千万年后造物主在它们的残枝下再划出一条河流,新的柳树又会从沙柳们埋在沙底的根部萌发,新生命的翠绿嫩黄与旧生命死亡的阴灰暗冷同时出河岸边,交织在一起,顽强地捍卫着生命的尊严。

    穿过交织着生命与死亡的沙柳丛,一片更开阔的大漠出现在高胖子面前,掏出望远镜,高德勇将四周所有景色仔细搜索。深秋的草丛星星点点,珊瑚礁一般镶嵌在金色的沙海中。偶尔有野兽从沙打旺丛中跑过,将里边正在睡美容觉的沙鸡从好梦中惊醒,拖着肥胖的身躯昏头涨脑冲向蓝天。飞不了多远,沙鸡们就一头栽进草丛,不知是因头部缺血而晕倒还是继续它们的睡梦。也许对这些傻傻的动物来说,晕倒与睡眠之间本来就没太大区别。

    “在这边,再向北一点儿就到了”,游骑与总镖头并络而来,招呼高德勇跟随他们前去查看。三人在一个沙谷中停下,满地的牲畜粪便留给了这些老江湖足够的线索。从粪便干燥程度来分析,不止一队迁徙的牧人从这条谷中走过,彼此之间相隔时间大概在一天左右。马上就要入冬了,他们不找到山坞里去躲避风雪,穿越大漠干什么?况且从给牛羊提供饮水角度来看,走河边也比走沙谷方便些,至少不必掘沙取水。虽然河道边掘沙为井,打出水来很容易,但高德勇深知游牧民族的天性,他们才不会漫无目的的浪费体力,除非有人刻意要求他们这样做。

    放下手中的一团马粪,高德勇拍拍手,跳上骆驼,凝重地向詹氏保险行的总镖头询问道:“张老侠,你手下这帮弟兄谁最口齿最清晰,赶路最快”?

    “大康,他跟了我二十多年,没出过差错。再复杂地方也不会迷路。小熊也可以,岁数小,但手底下活计不错,咋地,高爷要安排人送信么”?老镖头警觉地问。事态越来越不正常,牧人们反季节迁徙,本身就令人感到奇怪。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这么大一堆牲口群居然消失在大漠里,根本没和西进的商队碰面。

    “我们回去,将所有游骑都撤回来,从下午起我们沿南岸的沙柳丛走,吃干粮,不再点火。你让大康和小熊带六匹骆驼向东走,化装成脚夫赶回嘉峪关。请张正武和蓝玉将军做好准备,可能客人要提前来访”。高德勇刹那间由一头肥猪变成了威猛的狮子,目光令人凛然生寒,话语中也带上了命令的口吻。

    “高爷,你是说那个瘸子,他莫非疯了不成”老镖头神色猛然一凛,带着骆驼紧随高德勇向自家营地跑,边跑边大声询问。

    “他本来就是疯子,南线水路被武侯提前切断了,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的偷袭”!高德勇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焦急的补充。“我没实足把握,但这么多牛羊潜行绝对不是牧人的做法。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军队的补给。当年蒙古人就是用这种办法将补给从居延海一直运送到极西的多瑙河。”

    按在大明境内获得的情报分析,高德勇本来以为贴木儿最早东进时间也得排在明年春天。大国之间的战争不比去攻击德里一带的诸侯,随便几万人马就能得手。要想在大明西北打一片生存地出来,至少需要二十万人马。要想吞并整个大明,没有一百万以上军队就是痴人说梦。臣服于帖木尔的国家甚多,河中诸侯,原土耳其帝国诸侯及底里诸国人马分布在数万里的土地上,将他们的军队汇聚在一起。从招集令发出到军队集合结束,至少需要四个月时间。为近百万军队的筹集辎重,消耗时间又何止四个月。贴木儿打了一辈子仗,这一点他能算清楚。所以他在撒马尔罕聚集军队时才会惹出那么大动静,以至于被大明发觉。

    高胖子不想信贴木儿会罢手,他认为贴木儿会选择在某一个春天发动战争,春天来临时,三条丝绸古道上可以给牲畜提供充足水源和部分青草,牛羊马匹会在路上消耗,亦会在路上繁衍。这样帖木儿的军队赶到大明边境时才不会断了补给。可眼下的事实说明,贴木儿前锋部队已经起兵,要趁着大明君臣还陶醉在谎言中时,先替大军趟一条通道。

    “他疯了,草原上冻死人的冬天,他拿什么补给”?两个追上来的游骑震惊地问。他们是从军队退下来的老兵出身,习惯了武安国当年灌输的,后勤保障第一的信条。

    “前锋部队只需要些牛羊,坚持到亦力巴里足够了”,高德勇脸色铁青,愤怒地说。贴木儿看来打算采用另一种战争方式,不光大明军人,任何正常人都不会理解。这种战术不需要太多补给,每过一城,将百姓屠杀干净,劫掠的粮食足够军队吃喝。

    这是蝗虫战法,老镖头张怀仁仿佛看到一片黑压压的蝗虫向东扑去,一路上,亦里巴里、哈密、仰力巴里、伦台,大伙一路行来所见,丝绸古道上人类数百年积累起来的财富全都将化为这群蝗虫的食物,为他们的成长提供给养。

    “大康与小熊先回去,以后咱们每隔三天派两人向回赶,直到最后证实消息的真伪”。营地内,老镖头招集手下,逐个安排东返的次序,内心深处还留着一丝侥幸的希望。

    晴儿走到高德勇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用目光询问道:“胖子,咱们还向西走吗,要不要回去”!贴木儿这三个字是晴儿的梦魇,儿童时代,她一家所在的城市就消亡在这些号称真主使者的军队手里。

    高德勇将晴儿的柔夷轻轻地握到自己肥厚的手掌中,手心紧了紧,传给晴儿一点信心和安慰。对着脸色都变得苍白的镖师们说道:“我们从今天开始走红柳丛,大家主意脚下的蛇。如果遇到贴木儿的军队,我会出面让大家脱身,但消息你们一定要带回大明去,如果谁怕了,现在可以回,我和你们保险行的护送合约截止今天结束。”

    众人彼此对望一眼,真不明白平素卑鄙龌龊的胖子怎么会有如此勇气。大家不是胆小鬼,保镖本来过得就是拿命换钱的生活。但想到即将面对的千军万马面前,却不由得心生退意。

    高德勇不再看大伙,拉着晴儿走向骆驼。他已经尽力选择了避开撒麻尔罕的路线,没想到依旧遇上了提前发动的瘸子。无论如何,他自己要向西走。为了答应晴儿的承诺,也为了逃离眼前的灾难。我尽力了,我躲得远远地,从此再也听不见来自故园的哭喊。

    “大伙不用怕,我家老爷在瘸子没发迹之前,救过他的命,所以可以保证瘸子不会难为大家。”晴儿听到了高德勇的叹息,停下脚步,转过头,轻轻拉开了自己的面纱,将充满异域风情的面孔暴露在大伙面前,“我都不算大明子民,尚且知道为他出力,难道你们这些华夏男儿如此没种吗”!

    “谁怕了,咱刀尖上讨生活的汉子,就不认识个怕字”,一个身板粗壮的镖师受不得激,跳出来大声反驳。热血和故国之情同时涌上胸口。

    “走吧,入红柳丛,咱们和瘸子斗一斗,看谁先发现谁。记住,大明就在大伙身后”,老镖头大喝一声,拉起骆驼,头也不回,招集队伍向柳丛中走去。

    隔津河的秋波将两岸全部染成金色,金黄的树叶,金黄秋草,还有金黄色的被切碎后撒入田地中作为肥料的庄稼杆。

    这条窄窄的小河是北方六省与朝廷的实际控制分界线,由此再向北,除了突出在河边的德州、水师起家之地天津与关外的金州,都属于燕王的封地。南边,则是山东五府,天下闻名的膏腴之地。此刻两岸的风光类似,百姓们不管军队之间的对峙,弯着被生活压驼了的腰杆,从田间地头,或者树梢草尖上向土地索取一年里最后的收获。萝卜带着泥,葡萄挂着霜,嫣红的柿子带着日光的清香被装进马车内,沿州府间的标准官道运向财富相对集中的城市。过不了几天,城里的富人们就可以一包口腹之欲,吃上这大自然的恩赐了。

    安乐侯王浩站在德州城头,手中的望远镜贪婪地欣赏着无边秋色,心中的去意越发浓郁。儿子王汝玉从北平来信说,家里又添了一个小孙子,这已经是王浩的第三个孙子了。可惜他甲胄在身,根本无暇回北平。小二都没机会去见,何况老三。

    一等侯,讨逆左副将军,食万户。从前在怀柔当小捕快时王浩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搏来这么大一场富贵,当年在安东军中当一个骑步兵师长已经让他感到头晕脑胀,如今成了天下人数最多的部队安东军旗下的一镇总兵官,辖二师一旅,更是让他觉得如坠云雾。看见官道上那一车车葡萄,王浩就想起怀柔葡萄初熟,与弟兄们痛饮“英雄血”的日子。如今兄弟们战死的战死,告老的告老,还健在的,基本上都驻扎在河对面。每眼望去,心里都一阵翻滚,特别出操的时候,这边跟着王浩被分拆进安东军的老弟兄都升了官,当上了营长、团长、师长。那边震北军中还活着的兄弟也都成了军中骨干,双方训练士卒的方式,操演队列的方式如出一折,就连生气骂娘额词汇都有互相抄袭之嫌。看到这些情景,王浩有时真想冲回济南府去,找安东军主帅李景隆与近卫军主帅耿柄文问问,大伙这样做是为什么?但血的经验压抑住了他的冲动,不听话的将军死得早,当年王飞雨和李陵就是这么被葬送的,他不想蹈朋友的覆辙。留着这条老命,他还想看看风景,抱抱孙子,听了戏园子的评书。

    “报告王副将军,景州方向没异动,但是他们补充了大量军火”,随军参谋丁赝爬上城头,塞给王浩一份情报。看着眼前这个迟暮英雄,丁赝心中直为自己的苦命叹气。跟着这老家伙没出息,除了宽宏外,一无是处,即不会为部下邀功,又不会拍长官马屁。害得自己从指挥学院毕业这么多年了,还当一个小小的参谋。一块儿结束学业的同伴很多都当了营长,团长,独领一部了,自己还是个白身,在饭馆一起吃饭时都抬不起头来。不知为什么,李大帅还对这老头十分倚重。

    暮色渐浓,望远镜中北方的风景渐渐模糊。沉沉彤云遮住了万里关山。王浩接过情报,没有理会参谋丁赝,对着身边的传令兵吩咐,“今天的命令还是老样子,即使北军有异常,也不准随便开火。你去通知宁津、故城的守军,告诉他们要严守这道将令,谁违反了,我先砍了他”。

    几个传令兵答应一声,取了令箭,各自下城散去。老将军王浩慢慢地踱下城头,背着手走向总兵衙门。李景隆入主安东军后,安东军急剧膨胀,总人马已经超过二十万。所以在师长职位之上又设立了总兵职位,统辖范围根据李大帅的信任程度而变更。王浩属于军中元老,念在其威望上面,李景隆让他带了近三个师的人马。德州是隔津河发源地,城池在河道北边,易攻难守,由王浩这种老将坐镇最合适。

    曹国公李景隆并不信任王浩,所以才将王浩的部队放在最前线。这样做有两重意思,其一,安东军与震北军俱号称天下雄师,却从来没交过手,李景隆需要有人替自己试探一下震北军真正实力。其二,把王浩放在德州,如果燕王率先兴兵南下,北方将领未必真愿意消灭故友,城下拖得时间越长,李景隆与老将耿柄文越容易应对。

    李景隆世袭曹国公,是开国名将李文忠的儿子,相貌俊朗、顾盼生辉,天生一幅大将之风。论功劳,没有他,洪武十七年太子朱标没那么容易得到李文忠的支持。论辈分,他还是建文帝的表叔。所以建文帝继位后将扩充并整编朝廷所控制的军队的大权交到了李景隆手里,而景隆的表现也不负建文所望,如今,安东军补充了大量地方卫所部队后,与近卫军加起来总人数近四十万,远远地对北方取得了数量上的优势。而上次捉拿周王的行动充分体现了李景隆的决断力,迅速将周王擒获,又迅速将部队收拢起来南返,让燕王、晋王生气却找不到闹事的借口。

    王浩亦不喜欢李景隆,第一,他不愿意和北方开战,那边全是他的故友。第二,在王浩眼中,李景隆主持下的安东和近卫二军实际上是国戚兵团,大帅李景隆(建文帝表叔)、征虏左副将军李坚(皇帝的姑父)、真定侯郭英(太祖宁妃兄)、驸马梅殷(尚太祖宁国公主,朱标的妹夫),全部出身于士大夫,他们既无作战经验,又不能体会士兵疾苦。这样的将军作为指挥,人数再多也难以取胜。

    “东光方向没异常,枣强方向没异常,清河方向没异常”,参谋部,王浩麾下各个幕僚见主帅进来,纷纷站起来汇报分界线另一方的最新情况。这是王浩分派给他们各自的任务,通过情报汇集,很容易分析出北方是否有战意。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说呢”,王浩点点头,高兴地说道。对面驻扎的是震北军的一个师,协同他们守卫的还有一支新组建的步兵师,统一由震北军大将梅义指挥,跟朝廷学样,梅义也号称一镇总兵。说起来梅义是王浩的老熟人,两人当年在辽东战场配合默契。现在于德州一带配合也不错,至少这一段地区军中气氛要比征虏左副将军李坚所驻扎的乐陵、庆云一带缓和得多,没那么剑拔弩张。

    “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那功夫和他们打,我们还不出海去扫平孟加拉诸盗,我听说武侯和小邵又胜了一场”,几个老参谋笑着应承。自从听说武安国与邵云飞在孟加拉湾对帖木儿的属国展开报复行动后,这般老参谋的心思就飞了出去。每天一个个如喝醉了般在沙盘上研究如何出奇制胜,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何在底里一带将瘸子的粮仓给端了,断了他东进的念头。最大胆的设想居然是让贴木儿乘坐阿拉伯的战舰与大明朝水师在阿拉伯海决战,大明朝各方力量击溃贴木儿后趁机摘桃子,将贴木儿几十年打下来的江山全部夺过来,划归大明版图。相比之下,研究如何与震北军开战,如何防范北方进攻,参谋们反而提不起兴趣。

    站在王浩身后的参谋丁赝有些不高兴,瞪着眼睛答道:“我等即然随军,自然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讨逆副将军受大帅之命驻扎于此,以国事为重,我等将誓死追随,怎敢挑拣事多事少”。

    败兴,还想与王将军摆一摆沙盘,赌一赌武侯下次打哪里呢,你这娃娃来掺和什么,打仗,打仗难道不死人啊。参谋们不屑地看了王浩身后这个立功心切的小伙子一眼,转身去收拾手头资料。与军中那些少壮新锐不同,这些老参谋不愿意南北开战,更不愿意杀国人求功。

    “丁将军说得对,国事为重,国事为重,国事最重就是国家无事”,王浩笑呵呵地岔开话题,“弟兄们的冬衣准备好了吗,北方天冷,别让大家冻得生了病”。

    “禀将军,都准备好了”,军需官兴冲冲地上前汇报,“我从李大帅拨给咱们的赏钱里边抽出一部分,找当地商人购买了一批,今年冬天不会和去年一样,冻得大伙直流鼻涕了”。

    “那就发下去,别捂在手里,都是爹妈生的,别拿人命不当回事”。王浩赞赏地拍了拍军需官肩膀,对他的工作表示鼓励。

    收买人心,丁赝眼中满是不屑。王浩给士兵买衣服的钱是李景隆赏给各级军官过重阳的,也有他的一份。结果此镇全部军官都没拿到赏钱,全部不这个王老糊涂给挪用了。真过分!

    “真过分,还不给发冬装”,即使是在中原,深秋的夜晚已经凉了,还没拿到厚衣服的士兵们诅咒着长官的凉薄,尽力用呼吸去温暖手中的火铳。这里是乐陵一带,征虏左副将军李坚所部就驻扎于此。隔着黄河古道与燕王手下大将周衡和薛禄率领的两个师人马对峙。

    安泰皇帝在位时,北方六省控制的军队仅为震北军和苏策宇的独立师,建文继位后大力削番,爵士会才同意燕王扩军。今年夏天陆续招募了几支新军,薛禄所部为其中一支。所以周衡手中这两支军队对南方并无威慑力。但征虏左副将军李坚未经过战阵,不知道其中差别,所以防范极其严密,士兵们像绷紧了弦的弓箭般,每天紧张地看着北方。

    “啊――啊―――啊――啊”,树上的寒鸦不懂人间冷暖,自顾自的叫着,被北风吹得直哆嗦的巡夜的士兵更加心烦。几个士兵端起火铳来,冲着黑沉沉的树冠瞄了瞄,不敢开火,赌着气又将火铳放下。

    “扑,扑”,突然,人群中传出几声微弱的声响,几个巡逻士兵互相张望,迷惑不解的双眼看到了伙伴身上突然多出了几支羽箭,然后在伙伴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迷惑。

    火铳落到地上,士兵无力地倒下,血,在染了秋霜的土地上画出一条条溪流。

    “啊――啊――啊”树上的寒鸦被血腥味道惊醒,拍着翅膀飞向了天空。“乒”,远远地传来一声火铳响,“乒”,又是一声。紧接着,就像从睡梦中清醒了一般,火铳爆豆子一样响了起来,子弹破空声,咒骂声,受伤后的呻吟声渐渐交织在一起。

    “劫营,劫营,震北军劫营”,黑暗中,有人在大声呐喊,仿佛在倾诉着世道不公。

    “劫营,劫营,南军劫营”,从睡梦中被打醒的北方士兵气愤地叫骂着,一边开枪还击,一边向上级汇报。对于朝廷的士兵,他们不知道如何称呼,只好简单地称之为南军。

    “哄”,一道烈焰腾空而起,南方响起一声爆炸,震北军师长周衡疑惑地望向远方,怎么已经冲到了那么远,难道是薛禄的部下吗。

    夜袭的敌人很快被打退,同样迷惑的薛禄带着两个团兵马追到黄河故道边。黑暗中,他看见一团火把快速从浅浅的河床上向北方移动。

    “啾――”,这回是炮弹破空声,一片毫无准备的新兵倒在了袭击者的炮火下。

    “奶奶的,给老子狠狠打”红了眼睛的薛禄点燃几颗手雷,奋力向敌人来临的方向甩去。

    黑暗中,大伙看不清彼此的面孔,摸索着,凭着感觉向枪口火光闪烁处射击。血,在黄河古道上慢慢积聚成河,缓慢而凝重地向东流去,仿佛大地被割裂出一个巨大的伤口!

第七章 忠魂 (一)

    那一夜我们不知道对面是谁,我们也不知道为何而战,只是麻木地开火,开火,同伴的血就溅在我的脸上,冰冷的秋寒从地面传来,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和血液同样冰冷……

    二十余年的技术发展,大明的火器制造技术已经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二十余年财富积累,大明军队的武器配备状态亦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漫天的炮弹如焰火般,照亮了整个天空,每一道焰火的落地点,就有数条冤魂脱离躯壳。他们在半空中彼此相望,才发现自己和对方穿着同样的军衣,拥有同样的头发和皮肤。

    激烈的混战持续了一夜,第二天凌晨,沧州镇守使周衡指挥自己的部下脱离与南军的接触,缓慢向北撤离,在盐山一带修筑防线。昨夜的混战中,燕王爱将,新六师师长薛禄被流弹击中,当场阵亡。他的死导致原本就训练不足的新六师军心涣散,几乎崩溃。完全震北军老兵的坚持和夜色掩护,周衡所部两个师才支持到现在。目前他麾下震北军的一个师编制虽然完好,但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周衡不得不靠收缩防线来保存力量。

    太阳冷冷地从山后探出头来,将冷冷的秋光照射在昨夜的战场上,遍地是焦土,黄河古道两岸的无边秋色全部被毁于战火,昨日醉如美人眼角流波,今朝已成修罗殿旁的碾骨场。农田里,还没有来得及挖掘的萝卜被火炮犁了出来,夹杂着断臂残肢,破碎地落在弹坑旁。一些余烬未熄的弹坑冒着清烟,染满黑色的血痕,仿佛魔鬼猛然从地面下探出了头,张着了吞噬生命的大口在喘息。一些上了年龄的树木的筋断骨折,被炮弹撕裂的伤口处火焰明明灭灭。这些大树都成长了数十年,残存的树皮顽强地从地下的根吸取水份,试图熄灭伤口的余火。

    “啾――呜――啾――呜”,硝烟未尽的碧空中,失去了家园和主人的鸽子迷茫地往来徘徊,翅膀下那个村庄已经变了样子,它们再也无法从地面上的标记认出自己的家在哪里,主人在哪里。

    “哞――哞”,与逃难人群走散了的老黄牛在河岸边悲鸣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落下。他无法理解人类的作为,以他的年龄与见识,他知道几年后,那些被炮弹撕碎的树木依然会焕发生机,那些被爆炸翻过的土地还能长出庄稼。可经历战火后的国家呢?在硝烟中挣扎呐喊的人呢?

    河道两岸,破碎的日月战旗东倒西歪。无数双不能瞑目的双眼盯着硝烟散尽的天空,身体下的泥土吸收足了血迹,居然在日光照射下冒出缕缕白烟,仿佛缠绵于冰冷身躯上恋恋不去的战士魂魄。征虏左副将军李坚带着近卫人马在战场上巡视,不时地在尸体堆中翻出一个奄奄一息的战士,抬下去交给随军医官。“求求你,行行好,行行好,给我一刀,给我一刀吧”,被从死人堆中拔出来的战士痛苦地喊着,希望以死亡来摆脱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伤痛,悲惨的声音让人不忍耳闻。

    无论是朝廷士兵,还是燕王人马,李坚责令已方的军医将所有伤者一律收留医治。其实不用他下这个命令,士兵们已经自觉开始执行。昨夜交战双方倒在沙场上的很多是入伍不久的新兵,他们当中很多人就来自当地,入伍不满一年。而山东与河北两地相隔着仅仅是眼前这条黄河故道,黑夜里,很多持火铳对射的士兵实际上是拍着泥巴长大的伙伴,双方甚至还是亲戚或本家。盲目厮杀中,叔叔杀死了侄子,外甥射中了舅舅,哥哥刺刀扎进了弟弟的胸口。

    前方还有小股部队和周衡留下的断后队伍在相互试探,不时有冷枪声从北边传来,让经历了一夜苦战的李坚头皮阵阵发紧。从战场上遗留下的情况来看,燕王的人马还没做好战争准备,就像自己所部一样,在突然而来的打击面前,根本显不出一点儿训练有素的痕迹。他们为什么要挑起战事,难道是哪个将领为了杀人求名不成?李坚混乱地想,建文皇帝严禁安东军主动挑起事端的诏书还揣在他怀里。

    莫非他们都疯了吗?沧州镇抚使周衡放下望远镜,对着南方默默不语。这是他出道以来第一场败仗,败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三天前他刚收到燕王朱棣的将令,告诉他在前线谨慎,切莫擅开战端。而据混在南军中的探子所言,建文皇帝给前线将官下了同样的旨意,据说是三朝老臣曹振出面调停,要求大家在国难当头一致对外。可就在昨夜,南军居然向北方发动了偷袭,视皇命于不顾。这不附和李景隆的习惯,莫非昨夜的激战本身是一场误会?周衡忍不住这样想,但心头的直觉明白地告诉他,第一枪打响后,南北双方其中一个不在战火中倒下,这场战争不会有尽头。

    骝山脚下,乱石密布的小海岔子里,一伙渔夫打扮的人解开系在岸边的小舟,慢慢地漂向海面。最近几天天海面上不时有大雾,并不是打鱼的好天气。但渔夫们好像并不介意,缓缓升起船帆走向深海。渐行渐远,几件带着血迹的大明号坎裹着压仓石被扔下船,经海水一浸,缕缕血丝顺着衣服下沉带出的漩涡漂了上来。

    船上的人都换上了渔民装束,崭新的渔网也装模做样挂到了船舷边。甲板上,身材矮小的水手们呆呆地竖起耳朵,倾听船舱内的那叽里咕噜的对话。里边的人说得是一阵奇怪的语言,他们听不懂,只知道自己的长官对那伙人很尊敬,恨不得顶礼膜拜。甚至连他们被流弹击中后的尸体也一个不落地收拾好找远离战场的隐蔽处焚烧,唯恐魂魄回不了故国。而自己的同伴则没那么好运气,只要是中了弹,最终命运肯定是被长官一刀将脑袋切下,尸体扔在野地里不管。

    “长官好计策,我们付出了几十个人,却让他们伤亡了成百上千,这样折腾几回,没等大爱弥儿的铁骑到来,大明朝自己就将自己折腾跨了”。船舱内,一个小矮子操着生硬的阿拉伯语,媚陷地拍盘坐在船舱中央的一个白胡子老者的马屁。

    老者笑了笑,没有答话。对方的阿拉伯语说得实在太差,几乎发错了所有的音,只有节奏勉强类似。这些岛国的矮子似乎舌头天生不会弯曲,听他们说阿拉伯语,比听魔鬼哭还难受。

    坐在老者身边的是一个卷发的年青人,不习惯头上没有任何掩饰的渔夫装束,焦躁地来回晃动脑袋。他的左臂缠着白布,显然在前几日的偷袭行为中受了些伤,没得到很好的医治,奇痒伴着刺痛阵阵从伤口处传来,让人感到一阵阵虚弱。

    “小将军再忍一忍,等到了皇城岛我们就换藏在走私贩子手里的大船,然后假扮成商人赶回九州去。今川将军会为阁下请最好的医生。还有最温柔的姑娘照顾您,保证您能很快康复”。小矮子见老者不理他,将外交目标又转到年青人身上。他是九州经略今川将军麾下的死士,今川贞世派他们出来时,只交待了一件事,即满足眼前这伙阿拉伯人的一切要求,即使让大伙去死也不能皱眉头。这是涉及到日本国能否摆脱大明朝与李氏朝鲜的联合压制走向复兴的头等大事。

    “不必了,到了皇城后我们换商船去旅顺,你们自己回国去找今川将军请功吧”。老者淡淡地说了一句汉语,打断了小矮个子的热情。“辽东的药材甲天下,到了日本国,谁知道那些庸医会不会草菅人命”看着年青人热切的目光也随即变得一片黯然,老者用阿拉伯语补充道。

    “我们,我们不再找时机再做一次了,这种打击方式对削弱敌人很见效”?矮个子日本人有些失落,不甘心地问。

    自从当年足利幕府如日中天时被大明水师卑鄙偷袭后,日本国就陷入了混乱状态。原本苟延残喘的南方突然焕发出生机,逐个城市光复了九州。依附于足利幕府下的各地大名见风使舵,纷纷掉转枪口,就连义满手下第一爱将,九州探题今川贞世都转身投靠了龟山天皇。眼下南方势力大涨,将日本统一于三神器下的呼声越来越高,于是如何与大明相处又成了各地领主关注的焦点。很显然,当年如果不是大明强行插手,日本已经统一在足利幕府旗下。如今统一机会又将来临,大明会不会再次以强大一方作为打击目标,让日本列岛陷入混乱?南方军队统帅今川贞世深思熟虑后,决定派人在大明内部制造事端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刚好贴木儿遣使来访,双方一拍即合,旋即开始狼狈为奸。

    “不必了”,老者笑着摇摇头,这些日本人就是不开化,没受过真主的教诲,理解不了大爱弥儿的智慧。“其实他们双方一直准备开打,只是没准备充足而已。我们这一把火点起来,他们不得不提前发动蓄谋已久的战争。即使日后他们发觉是误会,也会继续自相残杀下去,这就是中国人的天性,他们天生喜欢为了理念而手足相残”。

    一团海雾飘过,卷住了船只的身影。浓雾深处,传来魔鬼的狞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鬼,简直就是魔鬼”。从来没有怜悯之心的高胖子从灌木丛中钻出来,铁青着脸走向自己的营地。刚才看到的惨烈景象让他怒火中烧,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救了一头禽兽,不,是一头禽兽不如的魔鬼。

    老镖头张怀仁走在高胖子前面不远处,强压住胃肠处传来的翻滚。一辈子刀头舔血,他却从来没看过这么残忍的杀戮。眼下队伍已经走到了依列河与伊克塞河交叉口,这里是西域中少见的膏腴之地,河汊纵横,水草丰美,当地部落因为富庶而热情好客。往年商队走到这里,隔着十余里就能听见姑娘们热情奔放的歌声,而今天,同样是收获季节,四周却静俏俏听不到半点人语。

    高胖子看起来肥胖笨重,身手和感觉却不比镖师们差。若没有这身本事,年青时他也不可能带着自己的商队行走西域。刚才询着尸臭味道,胖子解开了心中的迷惑。在伊克塞河岸边的灌木丛中,躺着几乎整整一个部落的人,不分男女老幼被铁丝捆着手脚,每个人身上都有刺刀扎过的痕迹。

    “呜”,一只红着眼睛的野狼低低吼叫着,慢慢地跟上胖子。每天在尸体中间追逐撒欢,畜生的毛皮被丰厚的人脂滋润得水滑。这种低智力的牲畜只知道人肉鲜美,见胖子倒被着手,以为他是一个即将被杀的囚犯,兴奋得两眼冒出幽幽蓝光。

    “该死”,高德勇猛然转身,一支弩箭结果了野狼的性命。前路艰难,他不愿意浪费资源,慢慢走到野狼尸体前,将精钢打造的弩箭拔出来,收进箭囊。手中这把是原装的武侯连环弩,这工艺,这材质,这威力高胖子不相信世间能找出第二把。除了装填有些麻烦,此弩威力不亚于三眼火铳。这是他花了重金从徐增寿手中骗来的,视若救命利器。以商人的特有的目光,高胖子能感觉到这弩与后来怀柔仿制品的细微差别。

    “呜-呜-呜”,耳畔又传来几声狼吟,鼻孔处随即传来一阵令人恶心的臭味。坏了,今天过于托大,高德勇的后背猛然崩得笔直,将弩交于左手,右手于腰间轻轻一按,一把软剑腾地弹出,寒光挥动处,激起一片血浪。

    扑来的野狼被高德勇一剑斩成了两段。其他几头作势欲扑的野狼受惊,夹着尾巴逃向草丛。胖子持剑环视,草丛中寒光点点,在暮色中显得清冷异常。是野狼群,吃饱了腐肉的它们将高德勇与张怀仁当成了入侵者,愤怒地团结起来保护自己的食物。随着阵阵悉悉索索,灌木丛中寒光越聚越多,越聚越浓的,渐渐围拢成一个半圆。

    走在前面老镖师张怀仁也发觉了状态不对,撮着嘴唇发出一声呼哨,倒退着靠回到胖子身边。他知道高德勇射狼泻愤,却没想到杀一头野狼引出这么大麻烦。此地没有高山阻隔,狼嚎可以传出很远,如果贸然用火铳射击,枪声很有可能招来帖木尔麾下的武士。

    一路行来,老镖师张怀仁已经体会到了帖木儿手下武士的凶残。选择伊列河南岸的灌木丛作为掩护是明智之举动,通过几天的潜行与小心观察,大伙已经发现贴木儿先锋部队的动向。他们走的亦是这条古丝绸之路,与普通商队不同的是,沿途只要碰上人,要么被协裹进军中,成为赶着牲口前进的奴隶。要么被杀死,尸体被藏在灌木丛里。几天功夫,高胖子与镖师们已经发现了无数具尸体。从服色上看,他们有的是商人,有的是沿岸部落的牧民。越靠近热海,尸体越有增多迹象。为了保护这次远征的秘密,贴木儿几乎杀光了沿途所有知情者。

    先后派回了四拨报信者后,西行队伍已经不敢再分散。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眼中。没有人敢提回头二字,因为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陷入了贴木尔东征大军的间隙里,前行与后退碰到贴木儿麾下武士的机率一样高。一旦对方认不得胖子,恐怕大伙武功再高,火器再利,也逃不过几万大军的前后劫杀。

    “先走,找人来救我,别让它他们合围”,高胖子不敢回头,背对着老镖师说道。灌木丛中野狼的眼睛就像秋日夜空里的繁星,浓密,闪烁。

    “我已经发出求援信号,我的伙计听得见。你是雇主,我是镖师,所以你先走”。老镖头从背上抽出一把长刀,低低的回答。这是一把北平镖师常用的长刀,三尺青锋,有红纹刀刃淡淡渗出,显然在主人手里此物不知饮了多少敌人血。

    “一块撤,你前我后,背靠背。注意别让狼咬到,我怀疑这狼群中有狗瘟发作(狂犬病),被它们伤了将死得痛苦不堪”。高胖子用大屁股撞了撞张怀仁,低声说道:“我数一二三,一起跑,你掌握速度与方向,我贴着你,一,二,三……”。

    带队攻击的野狼王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异的景象,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一个胖得不能再胖的胖子,居然背靠背贴着草尖飞了起来,就像骏马一样四蹄腾空冲出了重围。狼王大怒,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数百头野狼跃出草丛,咆哮着向猎物追去。

    寒光四射,热血飞溅,高德勇手中长剑舞动成一团寒光,紧紧地护住自己的身前和左右两侧。脚下动作却丝毫不慢,凭借着背后传来的感觉为向导,紧紧跟住老镖师张怀仁的脚步。跑在正面的老镖师张怀仁刀法没有高胖子的剑法那般花哨,轻易不肯出手,每当一刀砍下,必定有一头来袭的狼尸横在地。

    “胖子,射头狼,杀了头狼狼群就散了,这和行军打仗一个道理”。老镖师双脚一边避开草地上被雨水冲出的沟渠,一边踢开可能绊到高胖子的石头。手中钢刀还得不停向狼招呼,一心三用,时间一长,额头上开始有汗水滚落。

    “我知道,那家伙太狡猾了,一直伏在别的狼背上,根本不肯单独暴露,我射了两次,都被它找了别的家伙当替死鬼”,高胖子的呼吸渐粗,手弩中蓄的弩箭已经射完,紧追不舍的狼群根本不给它装填新弩的时间,宝剑寒光稍稍露出破绽,即有两三头牲畜拼死冲上。

    老镖头心头涌上一阵寒意,遇到传说中的狈了,今晚弄不好整个队伍都得赔进去。狈指的是在狼群中活了几十年的一种传说中的动物,前腿短,后腿长,通常趴在狼背上由身强力壮了成年公狼背负前行。一群狼里边有一头狈为首领,作战能力将大大增强,将一片地域中的老虎、狮子尽数杀光都轻而易举。更倒霉的据高胖子所言,狼群有可能感染了疯狗瘟,对旅人的危害就更严重。可眼下为了避开贴木儿,西行队伍为了不敢用火铳,不敢长时间点篝火,夜里没有照明,无法用弓弩,十几个人如何摆脱一群疯狼的袭击?

    “老家伙,敢不敢跟我赌一次”,高胖子挥手将一头扑过来的公狼挑飞,借着狼群躲避尸体的空闲猛然问了一句。

    “说吧,豁出去了,吃这行饭的,压根就没想过死在家里”,老镖师一边挥刀一边回答。

    “再坚持一会,等你的伙计杀上来,让大伙用弓箭射住阵脚,给咱俩打掩护”,高德勇喘着粗气,说出了一条计策。“咱俩和狼群赌一次,改向前冲,我前你后,砍了那头狼王”。

    “听你的,你这千万富翁不怕,我这穷人还怕”,老镖师应了一句,见前方已经有人影晃动,撮起嘴唇,长长短短发出镖师们才懂的信号。

    骑在骆驼背上的镖师们闻之一楞,收起长刀,将手弩掏了出来。迎着狼群兜头一阵箭雨。

    高德勇于张怀仁身边形势一缓,停住了脚步,背靠着背喘了几口粗气,大喝一声,又背靠着背冲入了狼群。那些吃尸体畜生哪里想到猎物有此一招,变阵不及,几头冲得靠前的公狼当即在高德勇剑下丧命。

    狈王见形势不妙,突然在后腿立起,冲着苍天发出一声渗人得长嚎“呜―――呜――呜――”。

    队形刚被打散的狼群闻之一振,不顾边的箭雨,一同向高德勇和老镖师扑来。二人面前形势登时比刚才逃命时还险恶,被狼群压得手忙脚乱。

    “老伙计小心”高德勇大喝一声,肥胖的身躯猛然跃起,脱离战团,手中长剑如一匹闪电,从半空中向狈王斩下。数头围攻过来的公狼放弃老镖师,在地面上跳跃不舍。

    “扑”,血光四射,狈王的坐骑从头到脚,被高德勇一剑砍为两段。狡猾狈王在关键时刻舍弃了坐骑,在草地上一个翻滚站起,趁着高德勇换气的时候,狠狠向他的腿肚子咬去。

第七章 忠魂 (二)

    “快闪!”几个镖师大声呼喝。意欲扑上,怎奈距离太远,眼睁睁地看着高胖子气力不济,一条粗腿马上落入狈王牙下。

    血口,尖牙,狈王口中突然窜出一股鲜血,随着“乒”的一声火铳响,狈头四分五裂。群狼失去了首领,夹着尾巴四散奔逃。

    “谁开的枪,找死啊”!死里逃生的高德勇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怒喝道。回转身形,见俏晴儿脸色雪白,手中呆举地握着一把三眼火铳,碧眼里,珠泪滚来滚去,因为周边人多才勉强没有落下。

    满腔怒气刹那间变成了绕指柔情,高德勇不忍苛责晴儿,脱下满是污血的貂皮大氅扔到地上,在泥沙中擦干净剑身与手上的血迹,走到晴儿身边,替她紧了紧衣领,柔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叫你在营帐中等候么”?

    晴儿双臂紧紧抱住高德勇德的肥腰,将头深深地埋在胖子宽厚的胸膛上,眼泪瞬间穿透了丈夫的衣服。

    “别这样,大伙都看着我们呢”。胖子环视四周,尴尬地拍了拍晴儿的背,伏在晴儿耳边小声说道。

    “我不管,死胖子,你甭想把我抛下,这辈子赖定你了”,晴儿一边在胖子的衣服上抹着鼻涕,一边抽噎着说道。

    高德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着众镖师们叮嘱:“大家将沾了狼血的兵刃洗净,带血的衣服就地扔了,这群狼可能已经染了疯狗瘟。”

    “小心,身上有伤口的别染上狼血。马上将营帐拆了,向左边那片胡杨林子里走。骆驼身后别忘了撒迷魂散”。老镖头张怀仁补充了几句,亦走到镖师们身后将外套脱下来扔进了灌木丛里。

    大伙不敢怠慢,整理好衣服刀剑,匆匆赶回营地。将营帐收了放到骆驼背上,趁着天边的微光隐进胡杨林。老镖头张怀仁亲自用杂草扎了把扫帚断后,一边小心地将驼队痕迹隐去,一边将对付猎狗追踪的迷魂散撒在秋末的枯草上,约摸走出三五里的光景,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

    “俯下骆驼,准备家伙,没我的招呼不得先动手”,高胖子一把将晴儿拉到身后,掏出望远镜,蹲到了靠近树林边缘的一个大树后。

    马蹄声来自刚才大伙扎营的方向,借着微弱的暮色,高德勇看到五十几匹骏马从远方冲了过来,停到了众人遗弃的营地。一个头领打扮的军官跳下马背,围着营地踱了数步,马鞭一挥,直指众人方向。

    众轻骑一声呐喊,翻身上马。几头牛犊大小的牧羊犬带头西南方冲了过来,边冲,边不住地将鼻孔贴向枯草。跑着跑着,最前面的那头牧羊犬一声悲吟,四蹄发软,一头栽倒在草地上。正在轻骑们茫然不解的时候,其他几头牧羊犬见样学样,也吐着白沫缩蜷在马蹄边。

    莫非得罪了神明?骑手们惊慌失措,围着倒地不起的牧羊犬乱成了一团。苍茫的暮色中,隐隐传来野狼的哀嚎,几个胆小的骑士吓得抽出刀来,在空中乱舞,仿佛冥冥中有冤魂缠住了他们的脖子。

    “噗哧”,躲在高胖子身后拎着个小千里眼偷看的晴儿忍不住笑出声来。怕胖子责怪,腾出一只手,轻轻捂住嘴巴。转身对老镖头张怀仁问道:“老剑客,你用的是什么法宝,怎么他们的狗一闻就死了”。

    “杀人毒医亲手造的蒙汗药”,老镖师不满地答道。眼前这个风韵少妇是个冒失鬼,要不是她救夫心切,也不会因火铳声引来追兵。蒙汗药虽然能挡得一时,恐怕今晚过后贴木儿麾下的各路军队都会派出搜索队伍。为了保持长途奔袭的效果,贴木儿不惜杀光沿途部落,自然不会允许自己这一小撮人在大军眼皮底下漏网。

    果不出老镖头所料,只见那个带队的军官掏出马刀,一刀一个将几只牧羊犬全部砍了,然后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哨,也许是用了什么特制的哨子,那刺耳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与林地边缘传出很远,许久才听到回声。

    回声刚落,四面八方就响起了同样的哨子。众镖师不敢起身,躲在密林里小心观望,就连骆驼也知道危险的来临,小心地将头贴到了地面上。

    一队,两队,三队,无数股轻骑如同地狱里突然逃出的幽灵一样出现在暮色中。有的骑马,有的乘骆驼,迅速向先前那伙骑兵靠拢。队伍虽然众多,聚在一起却保持了各自阵型的完整。带队的军官围成一圈,仿佛在商量着什么。一会儿,轻骑们按原来的队形散开,四下展开了拉网搜索。

    一颗颗硕大的汗珠从高德勇额头上滚落下来,瑟瑟秋风吹过,却没人感觉到寒意。对手有一百二十多人,从刚才集合的表现来看,称得上训练有素。而自己这边算上晴儿与驼夫在内加起来人手不到二十个,一旦双方接触,此战凶多吉少。

    “胖子,我去引开他们,你趁机带大伙逃走”,老镖头张怀仁苦笑了一下,俯在高德勇耳边商量。

    肩膀上传来一股巨大力量将老镖头硬压回了树后,高德勇撤回肥厚的大手,低声说道:“等一等,天马上黑了,我们还有侥幸逃脱的希望。况且你冲出去,他们发现也不会相信只遗漏了你一个人”。

    众镖师全部沉默,刚才撤离时虽然做了些掩饰行藏的工作,但看到那么多野兽尸体的突厥骑兵不会相信一个人可能端掉一窝狼。引开敌人,迎来的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喘息而已。众骑兵发现上当后,肯定还会杀回来。这苍茫暮色后,不知隐藏了多少军马,多少豺狼。

    “吱-——吱”,河道边突然传来了一声短笛,四下搜索的骑兵们放弃搜索,一起向笛声方位冲去。高德勇慢慢站起,弓着背,小心翼翼地借树木掩护跑向河道,如狗熊般伏到了最靠树林边缘的一棵大树后。俏晴儿关心他的安危,不顾地面寒冷,在枯草掩护下慢慢爬了过来,隐藏在高胖子脚下。

    眼前一幕惨绝人寰,七、八个衣衫褴褛,满身污泥的牧人护着几个妇孺,呼叫着,左冲右突。贴木儿麾下的骑兵猫捉老鼠一般,围着众人往来奔走。每一次循环,必然有一个牧人倒在马刀下。

    “啊――”,一个身材高大的牧人大叫着,发了疯一般冲向骑兵队,手中的砍刀舞成了一团青光。暮色中看不清楚他的脸,只有那绝望的长嚎顺着晚风传来,让人头皮一阵阵发麻。两个正对着牧人的骑兵默契地拨开的骆驼,两边一分,将牧人夹到了中间,马刀挥舞,长嚎声瞬间变成了惨呼,慢慢衰弱,慢慢变成了临终前的呻吟。

    残忍的骑兵们发出阵阵狂笑,欣赏完了对手死亡前无奈的挣扎,将马头转向了下一个目标。成为猎物的年青人将短刀横在胸前,倔强地与骑兵们对峙着,不肯冲上,亦不肯让开。

    “的、的、的”,一匹阿拉伯马载着主人快速地向年青牧人冲来,马背闪出一道青光,伴着一道红影,年青牧人的头颅飞向了半空。失去了头颅的身体跟跄了数步,重重地跌了下去。

    “儿啊―――”,人群中的一个老妇人扑到了尸体上,放声大哭。边哭,边对着帖木尔的骑兵咒骂,带队的军官听得不耐烦,甩手一刀,将老妇人砍到在地。

    草丛中,晴儿紧紧地咬住牙关,眼中的怒火几乎将面前的枯草点燃。儿提时代的噩梦仿佛突然重现,一幕幕缓缓地出现在她面前。

    同样的骑兵,同样的屠戮。勇敢的战士,懦弱的降者。整个城池毁于一旦,剩下的不过是她们几个长相比较漂亮的小女孩,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名字,辗转于人贩子之手,不知明天将面临什么命运。

    一只温暖的大手遮住了晴儿的眼睛,轻轻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惨叫声不绝于耳,骑兵们的游戏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无论逃走者,抵抗者,还是投降者,没有一个男人幸存。几个部落中的女子不忍活着受辱,捡起亲人手中的刀,互相朝自己同伴的胸口刺去。结着伴倒在草地上,双眼瞪向青黑色的天空,向长生天发出最后的质问。

    “哈-哈-哈-”,骑兵们的狞笑声再次传来,晴儿想看看外边发生了什么,望远镜却被高德勇夺走,连眼睛也被胖子的大手死死蒙住。伴着狞笑,晴儿听到了女人哀伤的求饶声,听到了痛苦的呼喊,突然,所有的声音嘎然而止,晚风送来了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胖子,有人生孩子了”?晴儿挣扎着小声问,高胖子没有回答。随着一声狞笑,初生婴儿的啼哭亦嘎然而止,整个死一般沉寂,只留下魔鬼的狞笑在空气中回荡,回荡。

    血腥味道慢慢飘来,慢慢飘走。露水打湿了众人脊背,大伙浑然不觉。老镖头张怀仁面前那个大树已经被他抓破皮,十根手指紧紧地扣进大树里。几个镖师情况亦差不多,铁青着脸,面前的泥土隆起成一个个小堆,每一堆都压抑着一次杀出去的冲动。

    瘸狼贴木儿麾下的骑兵走了,杀得心满意足。远方草地上,横七竖八躺满牧人的尸体。曾经逃过一次次屠杀的牧民们终归没逃脱贴木儿的毒手。女人,孩子,婴儿……

    “出去葬了他们吧,他们是因咱们而死的”,高德勇低声吩咐,声音仿佛失去了生命般,没掺杂半点感情。镖师们陆续走出树丛,收集草地上的牧人遗体,用泥土与杂草将他们掩埋。没有人说话,每个人仿佛都已经在刚才那场屠杀中战死。

    “我算什么剑客”,老镖头张怀仁抱着脑袋蹲到了坟场中,愧疚地站不起身。

    “走吧,我们冲出来不过是送死。他们那些刀法,就是在屠杀中炼就的。没这种血腥屠杀,贴木儿根本建立不起来他的帝国”!高胖子轻轻地搀起老镖头,搀起一个个在坟前跪拜的镖师。

    “我们哪里去,前边是帖木尔的军队,后边也是”,驼夫绝望地问。队伍中除了晴儿,数他武艺最差。方才的屠杀已经吓破了他的胆子,黑暗中,脸色像尸体一样白。

    “沿着伊克塞河向北,去阿里玛图(阿拉木图),那里当年是草原上的珍珠,众河之女”。高胖子低声回答。

    “胖子,那个城市还会存在么”,老镖头迷惑地问?

    “不会,但贴木儿肯定会把那里当成一个大补给站,驻扎在那里的也必然是他的心腹。从今晚起,委屈大家将镖旗收了,将詹氏保险行的一切标记毁掉。记住,你们都是我的随从,我的蒙古名字叫阿尔思楞(狮子)。”高胖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石刻成的狮子,自嘲地掂了数下,继续说道:“这里距离阿里玛图不到二百里,从明天起我们不再躲藏,打起我当年的旗号,大摇大摆向前冲,看追兵发现我们快,还是我们跑得快。记住了,我是阿尔思楞,贴木儿的救命恩人,结义弟弟。你们能不能活着返回中原,就看这两天的运气。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大伙都要忍,只有忍住了,我们才有机会将敌军来袭的消息确切地送回大明”。

    才出狼窝,又奔虎穴。老镖头张怀仁忍不住闷哼一声。懊恼之余,心中却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告诉反复重复着高德勇说过的话,“贴木儿必然将那里当成一个大补给站,驻扎在那里的也必然是他的心腹,大补给站,心腹…..”。

    “走吧”,镖师们彼此对望,收起镖旗,徽章,将与保险行有关的东西借着星光埋在了树丛中。阿拉伯长袍,包头巾,面纱,一队胡商穿过漫漫长夜,疾驰入晨曦中。高胖子挽着晴儿,默默前行,队伍正前方,胖子家族的大旗迎风招展,旗面上绣的,是一头半梦半醒的狮子。

第七章 忠魂 (三)

    一头半梦半醒的狮子急速沿伊克塞河向阿里玛图城前进,狮子身后,几头饿狼紧追不舍。玩够了杀人游戏的阿拉伯斥候分队第二天就发觉杀错了对象,那些在草丛中终日东躲西藏的当地部落余孽无论如何也拿不出一把火铳来,若是他们有实力歼灭如此一大群狼的队伍,也不会这么容易地任人屠戮。醒过神来的斥候队长一边派人向上司报告情况,一边带人沿着河岸狂追。

    顽强的追兵没法追到高胖子,商队的骆驼多,随时可以更换。而追兵们匆忙之间每人只带了一匹坐骑。怕主帅怪罪,阿拉伯斥候一边穷追不舍,一边四下联络自己军队。与目标的距离越拉越远,抱着放手一搏的想法,高德勇带着大伙怎么方便怎么走,一天一夜过后,阿里玛图已经遥遥在望,身后各路人马派来的追兵也越聚越多,穿越山梁时用望远镜回头张望,可见山下各路追兵们荡起的滚滚烟尘。

    帖木儿麾下将官谁曾料到有一支商队居然敢在他们面前大摇大摆穿过,望远镜里看到阿拉伯服饰商队在距离军队数里外的地方逆向前行,猛然间以为看到了海市蜃楼,等他们回过神来派人拦截时,高德勇一行人已经消失在望远镜可及之外。跑来追去,从两河之间的湿地到阿里木图,一路上居然汇聚了七、八支追兵,不依不饶地跟在商队后面。。

    “好了,就在这个山梁上扎营,有人问话则摇旗。无论谁想靠近,都用火铳狠狠地招呼”,高德勇指着脚下的小山说道。这里不用望远镜也可以看到阿里木图的轮廓,晨曦中,有一团浓雾将其包围,整个城市如同海面上的一艘孤舟般在云雾中起伏不定。

    众镖师早已累得筋疲力尽,都抱了宁可战死也不愿跑死的想法。听到胖子的话,一声欢呼,七手八脚地将骆驼身上的补给卸下,从行囊中抽出军用短铁锹,在冻得有些发硬的山梁上挖出道道散兵坑。张老镖头挥动大砍刀剁翻几颗矮树,勉强在防线前后做了两条木栅栏,期待能其能在临战时阻挡一下敌兵靠近速度。俏晴儿与高德勇不顾疲惫,忙前忙后帮着众人准备火药,子弹。

    第一波赶到的突厥斥候没冲上半山腰就全部被镖师们掀翻在地上。目睹了那晚残酷的杀戮后,镖师们下手绝不留情,几乎每一颗子弹都打在要害处。追人追得不亦乐乎的骑兵们气都没有喘匀,哪里是这些刀头舔血的镖师敌手。除了一两个幸运儿因坐骑跑得慢没赶上前来送死外,其余都稀里糊涂地去见了阎王。那两个腿慢的家伙见前面的同伴割青稞一样被撂倒,知道事情不妙,连滚带爬就逃下了山,指着山头大骂对手阴险卑鄙。

    “到山腰上搜尸体,看看有没有手雷之类的家伙,有的话就点几个扔下山去,动静弄得越大越好”,胖子一反前些日子的小心翼翼,低声对镖师们吩咐。两个身手敏捷的镖师跳出战壕,借着树枝掩护奔向敌手倒地之处。一会儿,山脚下传来两三声剧烈的爆炸,烟幕弥漫,侥幸逃生的突厥斥候也回归了尘土。

    “高兄,没见城主面,你先杀人。这样做恰当吗”,老镖头望着山脚下徘徊着不敢冲上来的另一队刚刚赶到的回纥兵说道。

    “没事,你不知道帖木尔麾下的习惯,如果咱们折腾的动静太小了,没等他们的长官赶来,咱们就得被这些小杂碎砍了脑袋,抢了行礼私分。只有把事情闹大了,让几伙人同时看到咱们,才能用帖木儿的招牌吓唬住他”!高胖子笑着回答。

    到了这个地步,众镖师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计较胖子的话是否可信,趴在散兵坑里,不时打一两下冷枪,将蠢蠢欲动的追兵压在山脚。双方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后续几路追兵纷纷赶到,汇聚在一起,试探着从山脚下几路开始组织进攻。

    如此距离的狂奔,饶是自幼从马背上长大,骑兵们也有些腿软。特别是从昨天上午就开始追击商队的回纥骑兵,被高胖子这个“人精”拖着,连顿正经的饭都没吃好,更是没有力气攻击,慢吞吞跟在最后面。在这些骑兵眼中,山上那些商人决不是好惹之辈,他们对两河流域这片土地上的道路简直比当地人还熟悉,如此亡命奔走的过程,也没耽误他们吃饭休息节省体力,单凭他们留在身后的行军灶来看,就知道商队中有不少行走两河的老手。

    “听见火铳响,赶快趴下,别逞强。咱们追了一百多里,够了”。回纥小队长给身边的士兵打了个手势,低声吩咐。第一队骑兵的尸体就躺在山腰上,山上的财宝再多也没命重要。况且等前边的人将对手的防线冲破了,咱家这伙人再冲上去分财宝也来得及。

    “知道”,一个胡须还没长齐的回纥小兵感激地冲着上司回答。他们来自底里地区的仆从国,不算帖木儿的嫡系。平时吃穿补给参照河中地区的士兵差了一大截,洗劫城市后所分到的财物也少。屠杀妇孺的活却每每摊在他们头上。所以这伙队伍残忍却没太高士气。没等他们私下嘀咕完,头顶上又传来一排火铳响,无数士兵倒下,几颗手雷冒着清烟飞进了人群。

    “啪”,年青回纥士兵面前的那个突厥人猛然矮了下去,半个脑袋脱离身躯,带着血污和脑浆扣到了年青回纥士兵脸上。倒霉的士兵发出一声杀猪般的长嚎,捂着脸滚下了山坡。没有受伤的士兵们也大吃一惊,伏在地上,楞头沙鸡一样高高地翘起屁股,一耸一耸地向后退。

    “让你专拣百姓屠戮,老子让你也尝尝被人杀的滋味”,镖师们痛快地开枪射击,几乎弹无虚发。那天晚上的血腥屠杀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中,作为武者,眼见老弱妇孺被人残酷杀戮却不出手救援,那是比战死还大的耻辱,这种耻辱需要刽子手的血来洗刷。

    被迎头痛击的几队士兵楞住了,他们从来没遇到这么强大的火力,惨叫数声,掉头向后退。带队的长官用马刀接连砍翻数人勉强止住退势,正欲整顿队伍,斜对面飞来一弩,恰好射中其咽喉。弥留之机那个军官睁大双眼,看到一双美丽无比的目光,还有目光后无尽的仇恨。俏晴儿握着手弩,柔弱的身躯此刻如磐石般坚硬。

    打退了一次又一次追兵的进攻,自己这边也出现了伤亡。在敌人退后修整的空隙,高德勇骄傲地望着山脚。如果同样是在这种境况下,武安国会怎样做?高胖子暗暗问自己。不知不觉间,他总爱拿自己和武安国相比较。“武安国做得未必有我好,他不够狡猾,不会用诡计”,高胖子有些凄凉,有几分得意,内心深处被凄凉、绝望与骄傲占满,“但他不会投降,朱家两代二十余年都没能收服他,天底下什么东西都无法让其屈服”。

    “死胖子,阿里玛图方向有动静”,俏晴儿从战壕中爬出来,将望远镜塞进高德勇的大肥巴掌里,目光中满是温情。硝烟的味道让晴儿有些迷醉,跟了胖子这么多年,一直觉得崇拜他的狡猾,他的黄金般的头脑,却从来没有像这几天一样,看到高德勇如此高大,肥硕的身躯顶天立地。

    “等的就是他们”,高德勇冷笑着说。他期待背后杀过来的这支人马是城主,至少由一个见过世面的将军统领着,否则一上午的博杀纯属浪费。举起望远镜,视线中出现一排青色的旗帜,胖子的手忍不住抖了抖,脸上的肌肉轻轻发出几下抽搐。

    看到胖子紧张的表情,老镖头张怀仁大笑着靠了过来。“怎么了,老哥哥,来得不是熟人么。大不了咱们就将这百十斤儿交待在山梁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这两天咱们十几个人搅得他数路大军鸡飞狗跳,又干掉了他几十号,没辱没祖宗的脸”。

    高胖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将望远镜交到了张怀仁手里。老镖头拿着望远镜凝神细看,只见无数人马沿着地平线缓缓从山后向这里靠近。每一面青旗上,都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的苍狼。与山脚下那几路追兵不同,这支队伍移动极其迅速,在行进间还保持着完整的队形。

    是帖木儿的嫡系,河滩杀人那伙人都没他们训练有素。老镖师的脸色瞬间阴了下来,握刀的手透出一股股青筋。山脚下追击的人也听到了山后隐约传来的号角声,欢呼着,在山脚下道路边占据有利地形,准备看着猎物被大军赶入陷阱。

    “你是我的管家,他们都是我的护院和伙计,记住了,我叫阿尔思楞”,高胖子又叮嘱了一句,在地上拔起自家的狮子旗,高高地将其拴在一个被子弹打折了的树干上。

    从阿里玛图方向至少杀来的三千骑兵,清一色的黑盔黑甲,士兵们跨下的骆驼皮毛如雪一样洁白,都是百里挑一的西域名种。带队的将军年龄五十开外,黑色铠甲外罩一件暗红色披风,阳光下,色泽斑驳,不知曾经染了多少人的血。老贼头刚带队冲到山脚,追杀商队的突厥兵中已经有一队头脑机灵者从山前抄岔路绕了过来,拦在军前添枝加叶地汇报战况。听说数路大军都被商队避过,百余人一上午没攻下这个小小山头,老贼头大为恼火,挥挥手,派出麾下一员干将,带着五百余名士兵缓缓杀上山坡。

    “得,上午打前坡,下午打后坡,瘸子还真体贴大伙”,镖师们笑着转过身子,将扳机上的手指慢慢扣紧。弹药已经不多了,再多的弹药也打不退五百人的进攻。谁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战,言谈中充满对敌人的轻蔑。

    “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那个当官的,说你呢,再向前一步我就刚好能打碎你的老二,让你下辈子当太监”,身体探在最前边的镖师嘀咕着,等待敌兵进入射程。让他失望的是,那个将官在火铳射程外止住了脚步,迷惑地向山头上看了一眼,又喝住了所有士兵。

    “咚、咚、咚咚”,沉闷的鼓点在中军内响起。催命鼓,冲锋的士兵紧张地看向长官,闻鼓不进,谁都知道是什么后果。

    带队冲锋的将领从腰间拔出一支牛角,喝着呜呜啊啊地吹了起来,慢慢地盖过了鼓声。一会儿,他身后的军阵中也传来角声相和,中军将旗缓缓前移,披红袍的老贼头被护卫簌拥着走上山坡。

    “卅搡斯搞番猪玛”?老贼头身边传出一声南腔北调的‘汉语’。

    高德勇不说话,用力摇了摇面前的树干,半梦半腥的狮子在风中挥动四爪。

    “是阿尔思楞阁下吗,我是德兴洒罕”,穿红袍的老贼头一把推开翻译,越出人群,分别用阿拉伯语和蒙古语大声喊道。

    “既然认出了你家爷爷的家徽,还敢带人来追杀。德兴洒罕,难道你连大爱弥儿号令也不服从了吗”?高德勇板着脸,用蒙古语和阿拉伯语分两遍叱骂。

    “高番主”,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对方的汉语。胖子身后的镖师们俱是一愣,早东家詹氏兄弟说起过高胖子的逸事,说此人拥有大明与河中地区双重爵位。没想到他现在居然已经是帖木儿麾下的番主(公爵)。想想几天来居然保护着一个帖木尔麾下的番主逃避帖木尔的骑兵追杀,众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山下的士兵也老大不痛快,这个红袍将军战功赫赫,在军中素有声威。居然被一个中国人像骂小孩子一样训斥,有谁心服。给红袍将军提供消息的仆从国骑兵狗仗人势,挥着马刀冲出本阵,边诈诈乎乎舞动马刀,边用半生不熟的阿拉伯语骂道:“那个中国蛮子,死到临头了,你还不悔改,等……”。

    没等他将邀功领赏的节目表演完,背后已经吃了德兴洒罕将军重重一马鞭。仆从国士兵吃惊地看向主将,劈头盖脸的皮鞭打得他满头是血。一边打,红袍将军一边吩咐手下将官,“绕过山梁,将山前那帮不长眼睛的家伙全部给我拿下了,押进死士营,下次攻城时让他们当先锋死士。”

    高德勇饶有兴致地看着德兴洒罕将军惩罚小兵,既不制止他派兵抓人,也不给挨鞭子的求情。直到挨打的士兵倒在泥土中奄奄一息,才慢吞吞问道:“洒罕将军,大爱弥儿最近可好,还在撒马尔罕吗。好久不见,我带了些特色礼物给他”。

    “是啊,是啊,您老人家十多年没光临撒马尔罕半步,难怪这些蠢货认不出您的醉眼狮子旗。”德兴洒罕借势下台,停住皮鞭,示意手下将地上那个倒霉鬼拖到一边,拍着高德勇德马屁说道:“我家主人正在附近冬猎,若知道您来了,还不知多高兴呢”。

    “冬猎,洒罕,你们这趟猎打得够远的啊。都入了东察合台国境了”,高胖子讽刺地说了一句,帖木儿在阿里玛图,这是他最不希望见到的事。尽管刚才看到狼骑,他已经料到了这个情况。

    “当年不是您老从中斡旋,大明与我国缔结条约共同对付北元吗。察合台汗国一直想恢复大元,大爱弥儿早就想替大明收拾掉察合台,只是一直没腾出手。这不,刚收拾了突厥帝国,他就匆匆赶过来了”。洒罕放开嗓子扯谎,他不敢得罪高德勇,也不敢向胖子说实话。帖木儿是个脾气古怪的主人,他可以亲手杀掉朋友,但也会找借口替朋友报仇。眼前这个叫阿尔思楞的分不清是汉人还是什么民族的家伙是帖木儿的救命恩人,偷偷杀了他也许帖木儿会感谢你。明目张胆得罪他,再多脑袋也不够大爱弥儿砍。

    “好,好,洒罕,不枉了老哥哥看重你,原来你这么会说话”,高德勇笑着回应,暗中给身后众镖师打了个小心应对的手势,放下手中火铳说道:“腾出二十匹骆驼来给我,我手下的坐骑都被你的人打死了。这个你得赔偿,否则我自管向老哥哥去要”!

    德兴洒罕怎会与一个商人计较,吩咐手下拉过最好的二十匹骆驼,然后对着山头上诸人躬身施礼,以标准的迎客礼节说道:“番主大人,带着你的家将下来吧,我家主人一定会用最好的美酒招待朋友,我们撒马尔罕人的热情,能将大地烤出汗水”。

    “我看是你们是让大地淌血”,听了晴儿的翻译,老镖师张怀仁不满地嘀咕了一句。众镖师怀着各自的心事,慢慢地整理好行囊,夹在帖木儿的亲军中间向阿里玛图城走去。一群累了半死却没得到奖赏的追兵被帖木儿的亲兵驱赶着,鼻青脸肿地跟在队伍最后。

第七章 忠魂 (四)

    阿里玛图,众河之女,月光之城,她依然如高德勇记忆中一样美丽。通往城门的驰道刚刚用夹了砂子的黄粘土垫过,宽阔而整洁。往年这个季节密布于城墙上衰败的秋藤也被奴隶们小心地铲干净,青灰色的砖墙在阳光下露出本来面目,凝重如青灰色的历史。新漆的城楼泛着朱红,恰描的飞檐闪着金黄,每一砖一石,都显出这座古城的华丽与雄伟。

    上午望远镜里烟雾一样包裹着城市是帐篷,层层叠叠环绕在城市不远处的土坡上,重星拱月一般护卫着阿里玛图的安全。所有的帐篷都一般颜色,在晚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军旗表明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度。

    离城市越近,夹杂在帖木儿亲军中的高德勇等人越感到其中的压抑。这座以繁华与壮丽闻名西域的城市好像缺了什么?在夕阳下,淡淡的寒意包裹了前行的众人。这种寒意不是来源于瑟瑟秋风,而是出自城市本身。高德勇紧紧貂皮大衣的领子,仔细寻找让众人感到寒冷的源头。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炊烟,没错,是炊烟。傍晚十分,正是城中百姓收拾做饭的时候,这所城市却不见一丝炊烟,亦不见一丝人气,除了周围山丘上那些军帐偶尔传出一两声嘈杂外,整座城市阴森森宛如一座华丽的坟墓。平素挤着回城的百姓再不会出现于城门口了,朱红色的城门如地狱饿犬伸出的舌头,在秋风中搜索猎物的味道。

    突然,大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一连串急促的炮声响彻云霄。伴着炮声与号角,两队金甲白骑的卫士泉水般涌出大门,带队的军官挥动令旗,卫士们向城门两侧散开,沿着护城河列成长长一排。号角声起,士兵擎刀于臂,刀尖向上,在斜阳中闪出凛凛阴寒。旗定,角止,士兵与战马肃立不动,刹那间如雕塑一般,仿佛连呼吸也已经终止。

    “好军威”,饶是满心憎恶,众人依然不由自主赞了一声。正欲议论,耳畔又听得一串炮响,大地震颤欲烈。伴着盔甲铿锵,两队重装步兵手持巨盾走出大门,每面巨盾都有门板大小,盾面用锡水镀过,明晃晃能照出人影,平滑如镜。在盾面中下部留了两个方孔,估计是供刺马枪探出之用。盾的主人浑身上下俱被黑色铁甲包裹,唯一的缝隙在面甲上,长长的一条线中露出两只冰冷的眼睛。借着左右士兵互相照应,重装步兵们缓缓走到骑兵前五米处,将巨盾支撑与地,刚好挡住自己与骑兵的马颈。

    炮声如雷,鼓角如潮。跟在重装步兵身后,无数身穿灰衣的火枪手跑步冲出城门,左右分列,两两成组,迅速地隐藏与巨盾之后。黑洞洞的枪口从巨盾上面小孔伸出来,用绿钒油侵蚀过的枪管黑中透着幽蓝。

    “啊――呜――啊――呜”,阿里玛图周围的小山上也响起了号角,每一团帐篷之间都闪出数百武士,或擎刀,或执盾,有人平端着火铳,有人竖执着长弓,整整齐齐在山坡上排成围墙,呼应城墙边壮丽的军容。

    “阿尔思楞阁下,这是我撒马尔罕迎接客人的最高礼节,上次突厥王前来朝拜,我家大爱弥尔都没有派出如此多武士相迎,看来主人对你的到来高兴得很呢”!红袍将军一边指指点点地向众人炫耀仪仗队声威,一边媚陷地拍高胖子马屁。

    “嗯”高德勇点点头,不置可否。此刻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城墙边的士兵身上。脑海里忙碌地将自己所见过的军队与帖木儿的嫡系做比较。炮兵远程压制,骑兵突击,巨盾重甲掩护,火铳手分散于巨盾后进攻。这是一种实用的战法,与震北军的骑、步、战车相互配合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看士兵身上的杀气,恐怕这支军队的战斗力未必弱与震北军,无怪乎帖木儿可以借此横扫西域。

    红袍将军见高德勇不多说话,以为他为盛大军容所惊。轻轻拉拉手中的缰绳,放慢坐骑的步伐,帖到高德勇身边不无炫耀的说:“这批军队不过是皮儿·阿黑麻(帖木儿长孙)殿下手底的亲兵,没经历过太多战阵,专门拿出来欢迎客人。等一会您见了大爱弥儿身边的亲卫队,就知道什么是天下第一雄师了”!

    话音刚落,只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炮响,比先前几阵礼炮声势更大,震得人耳朵发麻,对面听不见人声。伴着礼炮未散尽的硝烟,数百轻骑鱼贯而出。马背上的骑士无盔,无甲,清一色褐黑色征袍,仿佛被人血染过一般。头上缠着褐色包头巾,腰间别着三眼火铳,手中持着蒙古弯刀,目不斜视,直直地在驰道两侧立成纵队。人数虽然不及城墙边待阅士兵的十分之一,气势却如千军万马一般,将先前士兵的威风全部给比了下去。

    这是靠人血染出来的杀气,只见于江洋大盗,不见于武者间。“蹬,蹬,蹬”,张老镖头胯下的坐骑受不了这番威压,接连后退了几步。跟在他身后的镖师们来不及带开坐骑,乱哄哄挤做一团,连一路上忙前忙后服侍他们的士兵都撞到了好几个。慌得几个底层军官连连低声怒喝,乱了好一阵子才帮助镖师们带住牲口。待骚乱停止了,挡在镖师身前的士兵也多了一倍,密密地如墙壁般,遮住了众人视线。

    张老镖头叹了口气,悄悄使了个眼色,制止了镖师们的进一步行动。红袍将军麾下这些士兵都是沙场老手,警惕性甚高。一路上,操着三两句现学现卖的汉语前来嘘寒问暖的低级军官不断增多,到最后几乎每个镖师身边都有两三个人在招呼。眼下所有人都无计可施,到底能否逃离生天,就指望高德勇这个有名的黑心肠剩余的那半分良心了。

    沉闷而悠长的号角在城市上空响起,一声声如虎啸龙吟。城门口处,缓缓地涌出几个手擎大纛的士兵,将一面淡青色的旗帜稳稳地探向半空。“噢――噢――噢――噢”,半山坡上,各仆从国军队发出狼嚎一样的呐喊,引得大纛上的苍狼如活了一般,随风伸展身躯,露出尖利的牙齿。

    “真主保佑,真主保佑大爱弥儿”,城墙边的士兵一同拔出马刀,与山坡上的狼嚎往来呼应。伴着鼎沸的欢呼,一个须发皆白的锦袍老者被人簌拥着从城门口走出来。精心修饰过的面容称得上英俊,远远望去有继承了三分阿拉伯人眉目清晰的优点,又不乏突厥人骨骼粗大的英姿,剩下的三分,则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蒙古人身上与生俱来的凶悍。

    这就是帖木儿,老镖头张怀仁的手心立刻被汗水溢满。这个人看上去读过很多书,举手投足带着几分学者的幽雅。但没人会以为他是一个学者,单凭他目光不经意一瞥之间所包含的杀气,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席卷天下的帝王。当他微笑着向张怀仁这边看来的时候,不但张怀仁与众镖师觉得心冷,即使追随帖木儿多年的士兵亦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口中“真主保佑”的欢呼声顿了顿,更加声嘶力竭。

    “老哥哥,多年不见了,你气色看上去很好啊”,高德勇清清嗓子,压过山呼海啸的“真主保佑大爱弥尔”声,微笑着向帖木儿表达自己的问候。数万人的呐喊中,这句没有半点儿对真主与大弥尔歌颂的问候让帖木尔麾下众将觉得格外扎耳,不约而同把手按到了腰刀上。

    “好,好,我这一次次死里逃生的身子骨,结实着呢。你呢,阿尔斯楞,你可越来越富态了,来来,让老哥哥量量你有多粗”,帖木儿大笑着张开双臂,走向高德勇。

    高德勇的身上的武器在帖木儿未出城门前早已被人礼貌地收走,连靴子都被磁铁吸过。谨慎的红袍将军轻轻侧开身子,让开帖木儿与高德勇之间的通道。两个加在一起超过一百二十岁的老头笑嘻嘻地抱在一起,亲热到仿佛真的是手足兄弟一般。“真主保佑大爱弥儿,真主保佑远方来的客人”,众将士被帖木儿兴奋的情绪感染,扯开嗓子齐声欢呼。

    “众星庇佑的万王之王,他在众河之女的面前拥抱自己的兄弟。他的胸怀如天空一样宽广,他们的友谊如伊烈河一样源远流长……”,罗恩勋爵掏出鹅毛笔,一边写,一边吟唱出史诗般的曲调。

    帖木儿揽着高德勇德肩膀,拉着他跳上自己的马车。与他并肩走进阿里玛图城。众镖师与晴儿也被“热情”的阿拉伯人簌拥着,走入城内。阿里玛图的街道很整齐,路面刚刚用青石铺过,马蹄踏在上面发出悦耳的“的,的”声,越发衬托出城市的宁静。曾经的店铺,饭馆现在都变成了帖木儿嫡系部队的宿舍,士兵们从房间里走出来,满怀崇敬地立在街道两旁,向帖木儿致以最高的敬意。高德勇仿佛没经历过这么大场面,被士兵们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在马车上不停地将头扭来扭去。

    “看什么,怎么,不认识这座城市了吗。你好久没来,觉得这个城市是不是整齐了些,没有那些讨厌的贱民在街道边般吵吵嚷嚷乱丢脏物”。帖木儿紧了紧揽着高德勇的那支手臂,笑呵呵地问道。

    “是啊,我已经认不出这座城市了。真丢人,我连自己开在这里的钱庄分号也找不到了”。高德勇陪着笑脸,试探着打听高记钱庄伙计的下落。

    听到高德勇的抱怨,帖木儿的笑脸难得地变了变,嗓音竟微微带上了些羞愧的味道:“好兄弟,城破那天当哥哥的没照顾到,害得你手下的伙计全死在乱军中了。店铺也被暴民们趁乱打劫折腾得不成样子。做哥哥的没尽到责任,实在惭愧。不过我已经将原来的城主衙门给你留了出来,你随时可以搬进去重新开一家分号。至于钱么”,帖木儿在马车上回过身,冲着手下的武将们大喊道:“我的好兄弟的钱庄毁在战火里了,你们说咱们该如何赔偿他”?

    跟在马车后对高德勇身份议论纷纷的众将官猛然听到大爱弥儿问了这样一句,全部楞了一下。红袍将军不愧是帖木儿麾下追随多年的爱将,第一个走到马车后躬身施礼,“末将愿意将一路上俘获的奴隶与缴获的财宝分一半出来给阿尔斯楞番主,答谢当年,当年大爱弥儿和他的友谊”。

    “末将也愿意将这次出猎的一半战利品给他,因为他让大爱弥儿高兴”!一个黑袍将军不甘落后,跳出来答道。

    “什么当年的友谊,什么让我高兴,我们河中人不要绕弯子说话。我被人追杀得走投无路时,阿尔斯楞在大漠中救过我的命。”,帖木尔皱了皱眉头,打断了属下的话。“你们说,这救命之恩,我帖木儿能忘记么”?

    “不能”!众将军异口同声地捧场,“我们会竭尽所能酬谢阿尔斯楞番主”。

    “不敢,不敢”,高德勇在马车上连连摇手,慌慌张张地答谢众人好意。“老哥哥是众星庇佑之主,我当年不过是受了神明的感召而已。当年的磨难不过是真主对您的考验,考验结束后,真主借我之手结束厄运。这救命功劳我实在不敢当,大哥还是将荣耀献给真主吧。至于这城内的损失,钱庄不大,我就当本来没有过它”。虽然这些年已经将主要业务转移到了大明境内,但西域商路上几个重要城市还留着一些产业,打点这些产业的都是追随了高德勇多年的老伙计,阿里玛图城的伙计不能幸免于屠城,留在其他几个城市中的伙计们的命运可想而知。知道了这个结果,高德勇平素待人虽然凉薄,心里亦一阵黯然。偏偏脸上不能带出丝毫对帖木儿的不满,笑容绽放得如春花一样灿烂。

    当年被人追杀得走投无路逃尽大漠与野狼为伍,是帖木尔最忌讳人提起的事情,知道他脾气的老将从来不谈及此事。高德勇出现在阿里玛图,往事无法回避,所以帖木儿才自当众己讲了出来。听见高德勇并不居功,反而将自己倒霉时刻说成了真主的考验,老怀大慰,大笑着说道:“救了就是救了。即使是真主指引了你,也是你结束了我所有厄运。这功劳么,哥哥还时刻记在心头。况且没有你在大明斡旋,我也不会买到这么好的火器,工匠们也没本事仿造并改进出我们自己的东西。今天,我一定送你一份重重的礼物,好好地答谢你对我们***的帮助”。

    “不敢,不敢,我真的不敢当。我是商人,帮您做买卖是应该的,况且您已经给足了我赚头”!高胖子难得有便宜不沾,执意谦让。

    “孙儿愿意将此次冬猎,不,东征路上缴获的子女玉帛全部献给阿尔斯楞番主,如果真主不借他之手结束对大爱弥儿的考验,我等就不会有今天的风光”。帖木儿的长孙,皮儿·阿黑麻慷慨地上前献宝,大拍高德勇的马屁。

    “噢,都给了人,你自己用什么”?帖木儿最喜爱这个孙儿,拍着小伙子的头慈祥地问。

    皮儿·阿黑麻意气风发地晃晃脑袋,“一路向东,那里的城主和富豪们给我准备足了家产,孙儿路上再取就是”。

    “好,好,这才是我帖木儿的孙子。”帖木儿哈哈大笑,指点着道路两边的房屋宫殿对高德勇说道:“好兄弟,这些年,哥哥给你不断加封爵,却一直不能给你一块像样的领地。皮儿·阿黑麻提醒了我,看看这座城池,号称众河神之女的月亮之城。今天我就把他封给你作为领地,儿郎们,此后这座城市就属于阿尔斯楞番主,你们有什么宝物品,有多少奴隶和牛羊,尽管送到他府上”。

    平白得了一座城市,高德勇仿佛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下子砸晕了般,一会儿打恭作揖,一会儿摆手推辞。“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老哥哥,我只是路过这里,怎敢要您的城池,再说了,这么大个城市,我一个人也住不下,管不过来,还不是给您添乱”。

    “那有何难,做官么,天下最容易莫过”,帖木儿拍着高德勇的肩膀放声大笑,雪白的胡须随着笑声四下飞舞。“好兄弟,你做得了商人,就做得了官。天下无论何事都逃不过利益二字,做官就像做买卖,知道让跟着你的人都赚钱就行了。至于那些贱民,胆敢不服管教,一刀杀了就是,不必心疼。反正他们的烂命如草一般,砍了后还会自己长出来”!

第七章 忠魂 (五)

    “哥哥有所不知,小弟这次西行,本打算顺路到撒马尔罕去和老哥哥告个别,没想到在半路遇上了你”,高德勇推辞不过,索性实话实说:“我夫妻二人这次是打算到极西之地的威尼斯去过逍遥日子,不再想被官场与商场的事缠住不得安生。哥哥与诸位将军的好意我们心领,但这些礼物我夫妻二人实在无福消受”!

    “威尼斯”?帖木儿的眉头马上竖成了一个川字,点手叫过跟在马车后步行的罗恩勋爵,大声问道:“你,过来给老夫说说,威尼斯在哪里。那里有什么好东西”!

    “威尼斯是地中海沿岸的一个港口,半个城市都泡在水下,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最吸引人的是,这个城市的商人们自己买下了城市的管理权,无论世俗的国王和修行的主教都没有权力干涉商人们的事”!罗恩勋爵见帖木儿招呼自己,屁颠屁颠跑上前汇报。

    “嗯,半个城市在水下,那不和大明朝的苏州差不多吗。顶多是个西方的苏州而已!好兄弟,人生地不熟,你大老远地跑那里干什么。你希望商人们自己管理自己,那还不容易,兄弟你先在阿里玛图城屈就几天,等哥哥把大明拿下来,就将苏州城送给你,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哥哥不管,也不准许别人干涉你不就行了吗”!

    “是啊,城主何必跑那么远。既然大爱弥儿将阿里玛图送给了你,你一样可以让商人自治啊,何必到人家的地盘去受约束”!红袍将军德兴洒罕顺着主人意思帮腔。

    “怎么说呢,我已经计划好了的,临时改变主意,让人家笑我言……”,高德勇为难地说道,脑海里苦苦思索着脱身之策。

    “兄弟,那你说说,让老哥哥怎么补偿你,你才开心。难道这座城池依然抵不上你手下那几个伙计吗?”好眼好语劝了半天,见高德勇依然推辞不就城主之位,帖木儿脸色一沉,假做生气般说道。

    这瘸子是酸脸汉子,惹翻了怕是要连累所有人失去性命。高德勇心中害怕,不敢再多顶撞,恭恭敬敬做了个揖,说了声谢,算是将阿里木图接下了。抬眼偷瞧,帖木儿的脸色瞬间又从多云转回了蓝天。紧接着肩膀上传来几下重击,耳畔听到瘸子推心置腹地说道:“好兄弟,刚才你也听到了。我们马上就要东进。大明朝内部尽顾着自己掐架,未必是我麾下八十万大军的对手。你当年帮我买了这么多武器,招揽了这么多能工巧匠,难到还想回大明吗?你回去了,他们会不找你算这账”?

    “大明”?高德勇脸色瞬间变成死灰,本来躲躲闪闪的目光亦是一片茫然。帖木儿这一路杀下去,不知多少城市要毁于战火,多少生灵亡于屠戮。而这其中许多结果都是他极力促成的。当年大明与帖木儿之间的军火交易亦是由高家牵的线,甚至连帖木儿递交给洪武皇帝的第一份国书也是高德勇重金请人代为执笔。帖木儿势力膨胀到今天,西域无数名城被毁,大明面临着立国以来最大一场灾难……。想到这些,高德勇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拴了个大大的铅坠子,不断地向下,向下,一直落入了万丈深渊。

    帖木儿为高德勇准备的接风宴不可谓不盛大。从传统蒙古族食品到突厥人拿手好菜。从极西之地法兰西美食到北平的葡萄酒,应有尽有。高德勇茫然地动着筷子,茫然地欣赏女奴们的歌舞,茫然与帖木儿麾下悍将频频举杯,茫然地接受各仆从国闻讯送来的礼物,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晴儿捧着酒壶,按阿拉伯规矩半跪在高德勇身后,亦是满心迷惑。几次为胖子添酒,都溢了出来,笨笨地拿了手帕去擦,惹得帖木儿等等一阵阵哄笑。

    众镖师亦被帖木儿手下的臣子安排到偏殿吃酒,大伙已经知道高德勇荣升了城主之位,暂时无性命之忧。擦了把额头上冷汗之余又想起了这些年胖子的作为,内心里鄙夷他的“通敌”行径,口里的酒菜亦是味同嚼蜡。

    “金帐汗国感谢阿尔斯楞当年对大爱弥儿的相救之德,恭贺番主喜获领地,特送来牛羊各一百头,马匹五十匹,男女童仆二百人,请城主阁下笑纳”!一个生得人高马大的蒙古人端着碗酒,身后跟着一个捧着份礼单的家奴,从自己的座位上走上来,恭恭敬敬地送到高德勇的面前。

    “多谢,多谢”,高德勇强装着笑脸和来人干了一杯,转手将账本交给了晴儿。这大概是第二十七份礼单了,今天发了大财。一项爱财如命的高德勇平生第一次感受不到财富带来的快乐,在他眼里,每一份礼物都如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兄弟,不是哥哥逼你。你本来就不算纯正的汉人。这两方就要开战了,汉人与蒙古人之间你总得选一头吧。”帖木儿早就注意到了高德勇夫妻举止失常。看服饰与体态,伺候于阿尔斯楞身后那个蒙着淡蓝色面纱的女子显然不是中原人,所以不必考虑她是否会影响阿尔斯楞对帝国的忠诚。但阿尔斯楞本人的心事,还需要重锤点拨。

    “那是,那是,我本来就是蒙古人,她是西呼罗珊人,大明怎样,的确与我们没关系。”高德勇强行收起心神,脸上又浮现了与生俱来的精明与疲懒。“我刚才与晴儿在计算,这些礼物到底值多少钱。那么多男女童仆,我得拿多少东西养活他们”!

    “养活,阿尔斯楞,你啊,在中原呆了十几年,你怎么越呆越傻”,帖木尔仿佛听到了一段非常幽默的笑话般,笑得杯中的酒都洒到了衣服上。“阿尔斯楞,我眼前的你还是你吗。原来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现在却算不过这帐。这些将军和领主们送给你的童仆,都是我们攻破城市后,反复挑拣留下的,没一个超过车轮高。年龄虽然小,但男娃子个个结实得赛头小牛犊,女娃子个个美若飞天。你不用养活他们,每天像牲口一样给他们把饲料,他们就能给你放牧,剪毛,挤奶。等他们长大后,你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会干什么,全跟了你一族都行,没人会记得自己的姓氏。”!

    “噢”!高德勇恍然大悟,连连向帖木尔致谢。“谢谢,谢谢大哥和诸位将军。你们看我,白做了一辈子生意,怎么就没算过这帐呢”!端起酒杯去接晴儿倒来的美酒,手背上猛然一热,一滴血!高德勇的手抖了抖,宽大的袍袖悄悄地滑起来遮住了手背。隔着面纱,他看到晴儿的目光仿佛如两把利刃,直直地从狂笑着的众人颈嗓处扫过。

    接下来几天俱是在欢宴中渡过,阿里玛图原来的居民已经被屠戮干净,周围的农田,草场不必履行任何手续,就可以全部转移到高德勇名下。帖木儿派来的幕僚与辅臣也纷纷就位,一边帮助高德勇整顿家务,一边手把手教给他如何按***规矩管理城市。扮做高家随从的老镖头张怀仁与众镖师走不得,虽然十分不情愿,也一起搬入了高德勇的城主府。镖师们看到没良心的高胖子每天忙进忙出接收城市,巡视街道,少不得暗中冲着他的背影吐上几口吐沫。这个动作不小心惹恼了晴儿,吩咐厨房特意给大伙开了小灶,菜肴数量锐减,米饭里砂子日多。老镖头张怀仁虽然一直以“高爷必有所图”的理由来安慰大伙和自己,可眼见着城外驻扎的各路诸侯一路路向东开拔,心里也渐渐着了慌,几度出言试探高德勇的态度,都被胖子以其他事情支开了。

    帖木儿并非对自己没防范之心,这一点高德勇很清楚。名义上,阿里玛图已经属于他阿尔斯楞,实际上,帖木儿派来从员主管着这里的一切。号称万王之王的帖木儿野心极大,他非但要吞并大明,而且希望用大明的财富与技术将整个世界变成阿拉伯人的牧场。这些天帖木儿每天召见自己,每次必然问询大明朝当年国家支持扩大票号,改革货币,统一度量衡的细节。从这些举措来看,帖木儿已经着手在做统治世界的准备。这个以背叛闻名的瘸子不惜血本拉拢自己,恐怕看重的是自己肚子里那点儿管理票号与货币的经验,而不是当年的友谊。

    帖木儿大军号称八十万,最贴近数字不会少于二十万。高德勇凭着商人的目光仔细估算着具体的军情。自己带晴儿逃离大明,怕的就是大明朝爆发内战。偏偏在祸起萧墙之际,帖木儿提前展开了对大明的军事行动。朝廷在西北没力量,苏策宇必然要奉燕王号令回北方六省打内战,秦王据谣传早与帖木儿有勾结,蓝玉与朱家有大仇。整个西北,能上前迎敌的仅仅张正武一支孤军,这仗,大明能赢么?

    好一个雄才大略的瘸子,高德勇佩服地想,回答帖木儿的问话时也更加卖力气。

    “这个胖子不得人心,贪财,好色,并且对手下刻薄”,几天后,帖木儿的案头,摆满了来自各方监视者对高德勇的评价。

    “爷爷,这家伙人品如此差,您下这么大功夫拉拢他,值得么”!油灯下,皮儿·阿黑麻不解地问。

    “他本来就是商人,商人眼中只有利益,没有人品。你记住了,征服一个国家的第一阶段,必须重用这些人品差的,并且将人品好的读书人杀掉。从文字与风俗上毁灭一个国家,才是最高明的毁灭”帖木儿对自己的孙子循循善诱。冬季出征本身就是冒险,一旦失利,他希望皮儿·阿黑麻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回头积蓄力量,将东征继续下去。东方集中了世界上一半的财富和智慧,拥有他们,则可进而拥有了整个世界。

    “那个贪财的家伙,收了我们那么多礼物还不知足。这几天还打着您的名义登门索贿,各个小国将领几乎被他敲诈遍了。听他府里的奴仆说,这守财奴有个藏宝箱,每天晚上上床前都会打开数一遍”。皮儿·阿黑麻不屑地嘲笑高德勇的贪婪。

    “是么,明天我再赏他一个大的箱子装财宝,我这兄弟,就这点儿出息,要钱不要命”,帖木儿高兴地回答,祖孙欢快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忙碌了一整天的高德勇从床底下拖出守财奴的保险箱,旋开密码锁,翻过上面的珍珠玛瑙,黄金玉石,轻轻地将一件犀皮软甲捧了出来。好多年没穿过这件衣服了,上次穿着它行走西域时,自己还很年青,就是那次碰巧救了帖木儿。

    高德勇苦笑了一下,借着晴儿手中的烛光,将镶了宝石的软剑,象牙柄的镏金火铳,还有在人家空宅院里布局,害得主人不得不低价将房屋脱手的白磷盒子,一一小心地擦拭干净,一件件别在腰间。回头看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再看看箱子里边让人倍感温暖的财富,跺跺脚,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正对上晴儿与张怀仁关切的目光。

    “把这些拿去给大伙分了吧,今晚的事了却后,让大伙分散东归。路上用这些细软防身”。高德勇回头又看了珠宝一眼,强忍住心中不舍说道。

    “谢谢高兄弟”,生死关头,老镖师张怀仁不说废话,单手拎起保险箱走到了外间,昏暗的灯光下,镖师,趟子手,伙计,穿着偷来的军装,坚定地站在那里。老镖师将大伙按武功高低搭配的原则分成了两组,不计价值高低,塞糖炒栗子般,每人手里塞了把宝石。大伙俱知道此行九死一生,看也不看,将这些随便一颗即可供中等人家花销一辈子的宝石塞进贴身衣袋里。

    “晴儿,把这件铠甲穿上,我太胖了,已经穿不下它了”,内屋,高德勇拿着犀牛皮甲在晴儿身上比了比,不由分说套向她的肩膀。

    “嗯”,晴儿顺从地穿好铠甲,从头上拔出一个翡翠发簪,含在口中抿了抿,又仔细地将它插回鬓发间。高德勇伸手为晴儿整理干净头上的碎发,爱怜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她的手走向屋外。

    庭院深深的城主府邸中,初冬的寒风吹得树梢呜呜作响,仿佛鬼哭般,让人不寒而栗。帖木儿派来的幕僚及仆人早被饭菜里的迷药放倒,鼾声如雷。张老镖头与高德勇各带了一组镖师,穿出角门,走进墨一样的漫漫长夜。

    阿里玛图,这个昔日的繁华都市,如今只能听见北风的哭号。街角处,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声,没有犬吠,除了偶尔传来的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什么也没有。突然,几户没人居住的院落发出淡淡幽光,巡夜的士兵们立刻举着火把冲了进去。院子里的幽光就在士兵们冲近时消失了,但当士兵们转身离开后,幽光再现,打着旋儿沿着墙角跳动。

    奶奶的,带队的小头目大骂一声,带领士兵围住了院子,确认没有人逃出,举着火把再度将院子翻了个底朝天。依然一无所获,迷惑的巡夜士兵退出院子,才走出十几步,猛一回头,幽蓝色的光芒又出现在曾经的民宅里。

    “围上去”,带队巡夜的小头目低声吩咐了一句,十几个士兵蹑手蹑脚地靠近院墙。一个机灵的十夫长将手中火把交给伙伴,壮着胆子走进院门,这次终于发现了火光的起源。就在曾经沾满院子主人血迹的墙角,几小块磷火淡淡地烧着,显然是尸体在地里埋久了散发出来的鬼火。

    “晦气,不知哪个倒霉家伙手脚不干净,杀了人也不说将尸体拖出城外”,十夫长吐了口吐沫,用脚踩了踩,嘟嘟囔囔地将勘察结果汇报给了上司。

    “晦气”,带队巡夜的小头目也吐了口吐沫于地上,虽然手下制造了无数冤魂,个人早已不再相信鬼的存在。但巡夜时遇到鬼火还是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更何况刚才众人被鬼火戏弄得往来奔波时,自己曾经看到一个宽阔的黑影子在房顶上飘了一下。

    走过几条街道,连遇几桩怪事。士兵们都被吓得嗓子发苦,正害怕的时候。又遇到了其他一伙巡逻队,巡夜的士兵们不顾纪律约束互相打起招呼,借说话声音来壮胆。

    “你们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一个百夫长服色的军官低声问友军。

    “没,没,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与他对面的士兵脸色顿时变得雪白,摇着头强辩。

    “嘴硬”,百长嘲笑着骂了一句,“一点儿鬼火就吓成这样,亏你们还是身经百战的勇士”!

    “不是一点,是好多,真奇怪了,这大冷天,不应该有鬼火才对,怪事”!士兵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我知道,都是你们这帮家伙懒惰,在院子里随便挖坑埋尸体。明天祈祷时要心无杂念,否则又会看到这些乱其八糟的东西”,百夫长一边吩咐各组继续巡逻,一边认真地教训大家,“虽然我们是真主手中的惩罚之剑,但我们本身也要虔诚祷告…….”。

    话音未落,城西边又有一团光亮升起来。比刚才所有的“鬼火”都大得多,迅速窜起,在夜空中迅速升高,在众人仰望下迅速散成一团耀眼的殷红。

第七章 忠魂 (六)

    一团耀眼的殷红在漆黑夜空中瞬间膨胀,散开,比十个太阳还亮。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巡夜的士兵全部被脚下传来的震动晃得坐到了地上。一股带着硫磺味道的热风迎面袭来,刚从地面上撑起上身的百夫长躲避不及,呼地一下,头盔上保护耳朵的皮帘子被热风卷去了半边,剩余部分发出一股刺鼻的焦臭味。

    火药库被炸,!百夫长立刻明白了热浪的来源。一跃站起,抬脚向趴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士兵踢下去,边踢边骂:“起来,都给老子爬起来,去城西火药库,快去火药库救火。去晚了,你们都得被绑在马尾巴后面拖死,天杀的贼球”!

    今晚看到的鬼火全是人为的,为得是吸引巡夜者的注意力。挨了打的士兵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火药库方向。阿里玛图城墙高大,刚好做为帖木儿的东征部队的后方总补给站。为了给火药与粮食腾出屋子,仆从国的军队都没被允许进城,只能在城外的山坡上扎营。这里的火药库被炸,则意味着此次东征火药补给严重不足,弄不好阿拉伯骑士只能用马刀对抗中国西北那些高城大池。士兵们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凄凉。补给不足,战死在东征路上还不算最惨,大伙因为今夜的失职,被大爱弥儿下令惩处将比死还可怕。想到军法处那些尖桩和铁刷子,几个胆子小的士兵开始嚎啕大哭。

    “哭个屁,哭有什么用,赶快去救火。争取抓住纵火者将功赎罪,抓不到,自己向火堆里一跳,谁知道你是怎么死的”,百夫长边骂边抹眼泪。接连的爆炸声湮没了他的呐喊,巨大的火球一个个升起在半空中,整个阿里玛图城都被爆炸声惊醒,士兵们抓着兵器,提着裤子,稀里糊涂地从各自的房间里跑出来,稀里糊涂地跟着人流向火药库方向冲。

    “得手”,躲在城市西南角一间大屋后的高德勇兴奋得大叫一声,带着七八个帖木儿帐下亲兵打扮的镖师冲向了粮库,边跑,边用突厥语喊道:“火药库遇袭,火药库遇袭,赶快去救火,赶快去救火”。

    守卫粮库的士兵早已乱了阵脚,听到这纯正的河东突厥语,哪里顾得上分辩真伪,拿起脸盆澡桶,蜂拥着随着人流向城市西北跑去。

    “快,快,大爱弥儿有令,所有人速去火药库救援,不得有误,快,快”,胖子敲碎粮库外围的气死风灯,挥动里边的牛油大蜡,如同自己是主帅般,指挥守粮库的士兵迅速支援火药库。跟随他的镖师们见样学样,每人抄起蜡烛与火把,一边指挥帖木儿的士兵前去救火,一边迅速向粮仓靠近。

    “那个胖子,还有你们几个站住,你们是那个将军的部下,到粮库里乱喊什么,放下蜡烛,粮仓附近二十步内不准明火”。粮库守将由于白天过度劳累,被爆炸声惊醒后,半晌才缓过神,刚刚穿好衣服冲出寝帐,碰巧看见高德勇越俎代庖指挥自己的士兵。

    坏了,诸位镖师心头俱是一惊。据近几天探出的情报,这个守粮库的千夫长名叫沙库,是个帖木儿麾下有名的精细人,大伙此番作为骗小兵可以,骗他恐怕不容易。果然,只见千夫长沙库一边派亲兵阻挡大伙继续向粮仓靠近,一边冲着奔出营门准备去救火的士兵喝道:“回来,回来,擅离职守者杀”!

    “大爱弥儿有令,迟疑救火者,杀”,高德勇气沉丹田,一声断喝,压过沙库将军的大喊。几个掉头赶回的士兵吓得楞在当地,走也不是,回也不是,不知该听谁的指挥。

    “且慢,你是哪个,可有大爱弥儿手谕”。沙库见高德勇理直气壮,不敢过于抵触,据理查问。

    “我是城主阿尔斯楞,奉大爱弥尔的命令前来调兵救火,你等迅速去火药库增援,不得耽搁”,高德勇眼皮都不眨,大声回应。半途折回的士兵听闻此言,知道阿尔斯楞是大爱弥尔的救命恩人,瘸子眼中大红大紫人物,不觉信了七分,调转头,匆匆折向营门。

    “回来,全给我回来,一群糊涂蛋”。沙库将军冲着士兵们怒吼,上前几步,手按刀柄逼近高得勇:“阿尔斯楞城主,可否能出示大爱弥尔令牌”!

    “你来看”,高德勇顺手向腰间一掏,白光匹练般闪过。千夫长沙库没等看清楚高德勇掏得是什么东西,半个人头已经飞上了夜空。高德勇一脚踢倒沙库的尸体,使出全身力气大吼道:“速去火药库支援,胆敢不服从大爱弥尔命令者,格杀勿论”!

    几天来高德勇在阿里玛图城四处惹事生非,到处敲诈勒索,从来没有受到任何制裁。此刻,他的恶名与帖木儿对他的恩宠已经传遍整个军营。区区小兵哪里分得明白空架子高官与大权在握的区别,见他一言不和即格杀了个千夫长,谁敢再拿自己的脑袋置疑,哄的一下冲出营门,比先前跑得还快。

    高德勇支开看守士兵,几个镖师带着蜡烛挨个粮仓内放火,几分钟后,数个粮仓底部已经冒出滚滚黑烟。胖子还唯恐火头不大,带着晴儿将二十步外的气死风灯敲碎数个,拔出蜡烛,带着火全部丢进粮仓。几个走得慢的突厥士兵不幸发现了高胖子的真实意图,方要发喊,早已被镖师们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

    “让你东征,让你东征,老子点了你的粮库,大漠里饿死你们这群混蛋”,高德勇骂骂咧咧地四下放火,全然没有平素的雍容气度。在众镖师眼中,此时的高大奸商才最可爱,连肚子上肥肉瞧起来都顺眼很多。

    阿里玛图城中更加混乱乱,各营赶向城西的士兵听见火药库惊天动地的爆炸,看着粮草库上空滚滚浓烟,没头苍蝇般跑来跑去,不知该先救哪一方。

    “救火,就近救火,先就粮仓”,浓烟烈火里突然杀出一个红袍将军,带着几百军容整齐的士兵,一边挥刀将乱跑的士兵格杀,一边齐声呼喝“救火,救火,不要四下乱跑,拣离自己最近的粮仓救”。红袍将军德兴洒罕不愧为沙场老将,听到爆炸声,马上决定放弃火药库,带着本部人马赶向粮仓。一路上集合了几队精锐士兵,慢慢地止住粮库附近混乱局面。

    “救粮仓,救粮仓,赶快,趁火还没完全着起来”。浓烟里,帖木儿的孙子皮尔?阿黑麻亦带着帐下亲兵赶到,架起水龙,从粮库附近的人工河渠中抽水灭火。

    “殿下小心,德兴洒罕勾结沙哈鲁殿下谋反,已经杀了大爱弥儿,正准备杀你”。街脚房屋后突然响起一声“善意”的提醒,地道的撒马耳罕口音,话音落,火铳声起,数发子弹打过来,饶是皮尔?阿黑麻躲得快,肩膀上也挨了一弹,重重地跌下马背。

    “误会,殿下不要受人挑拨”德兴洒罕赶紧解释,哪里还来得及,皮尔?阿黑麻的卫队放下水龙,端起火铳乒乓乒乒打过来,将德兴沙罕的部下撂倒一大片。这德兴洒罕本是帖木儿四子沙哈鲁亲信,与皮尔?阿黑麻本来就彼此瞧着不顺眼。帖木儿的半壁江山几乎都是沙哈鲁带人打下的,可老家伙护小头,已经数次明确表示过要传位给皮尔?阿黑麻。为此,沙哈鲁麾下的一些老将老兵十分不服,得着机会就讥讽皮尔?阿黑麻麾下中看不中用,双方关系本身就恶劣。今晚皮尔?阿黑麻的部下不问情由向德兴洒罕开火,登时惹恼了一大片,数十老兵当即拔出火铳打了回去。双方在粮库门口杀做一团,粮仓里的大火反而顾不上了。

    “住手,住手”,红袍将军德兴洒罕大喝着,试图阻止双方厮杀,没有人肯听他的。“粮库要紧,要……”,德兴洒罕哭道,话音未落,一颗流弹正中其面门,将他的脑袋打了个四分五裂。

    “德兴洒罕将军被阿黑麻杀了,德兴洒罕将军被阿黑麻杀了”,几个士兵在黑夜中哭喊到。无数士兵端起了火铳,对着阿黑麻的卫队射去,火铳声,叫骂声,伴着火药场方向渐渐减弱的爆炸响成一团。

    高德勇带着晴儿迅速从乱军身后溜向城门口,边溜,边捡起地上未熄灭的火把丢进附近的房屋内,点燃里边的家俱被褥。镖师们搀扶着在乱军中受伤的伙伴,兴高采烈地跟在高德勇身后到处放火。刚才挑起帖木儿军队内部冲突时有人受了重伤,但以如此微小的代价毁了帖木儿东征的大半粮草,众人自觉值得。

    乱哄哄的人流中穿过几条大街,城门就在眼前,守门的武将不知是率领部队救火还是参加内讧去了,没留下一个士兵。高德勇心中窃喜,带着镖师们狸猫般冲向门口。

    “前面的士兵,站住,不得开门。”半里外猛然传来一声断喝,街道尽头,数千骑兵手持火把,沿着官道快速杀来。为首一人白发白须,身着金色绸缎睡袍,不是帖木儿又是哪个。

    “李亮、张固随我挡住路口,不要让帖木儿杀过来,晴儿,赶快去开门”,高德勇当机立断,端起火铳射向帖木儿。

    几个眼明手快的卫士早已挡住了帖木儿身前的空挡,子弹打在卫士身上,溅了瘸狼一脸鲜血。此刻半边天已经被火光照亮,街道上明如白昼,瘸狼亦从对面人的身形看出了是高德勇,知道今晚这场大火肯定是眼前这个有贪财又无赖的胖子干的,又气又怒,后悔不叠,一连声大喝道:“给我冲过去,抓那个没良心的胖子回来。抓住他,老子要亲自一刀刀剐了他,用他肚子里的肥油点天灯”!

    “去你妈的”!高德勇咒骂着扔出一颗手雷,将几个冲在前边的骑兵炸死。死马的尸体塞住了骑兵们的路线。李亮、张固二人蹲在地上,借机端起火铳乒乓狂射,数个跳下马背搬尸体的士兵又被他们打倒。卫士的前进速度登时减慢,在五十米外挤成一团。

    “你个忘恩负义的狗贼,败类,蒙奸”!帖木儿大失帝王风度,在卫士的簌拥下一边后退,一边丢了面子的泼妇般冲着城门痛骂。

    机不可失,晴儿带着其他几个镖师用刀砍断了门闩,打开了城门。西风从城外蜂拥而入,吹得人心口发冷,两扇大门后,一个巨大的铁栅栏垂在当地,将出路紧紧封死。众镖师绝望地将头看向城墙,绞盘在城墙上,没有绞盘,谁都出不去。亦没人可能爬上城墙,上墙的台阶离这里有数百米,在帖木儿亲自调度下,无数突厥士兵已经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刻如果有人强行冲向城头,不到半路肯定被火铳射成蜂窝。

    “他们逃不掉了,抓活的,本大爱弥尔要亲自审问他,剥这忘恩负义家伙的皮”!帖木儿躲在高德勇火铳射程之外下令。几队匆匆赶来的重装步兵举起巨盾护住全身,摆着横队向城门口压过来。

    这些重装步兵是帖木儿专门为了克制火铳而训练,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大力士。浑身上下的铁甲重量不低于五十斤,再加上手中的巨盾,火铳打过去不过是给他们搔痒痒。眼看这些人越逼越近,越逼越近,高德勇眼中简直欲冒出火来,推开身边镖师,哈腰,握住了铁栅栏底端。

    李亮、张固赶紧援手,三人大喝一声起,“起”!,铁栅栏咯吱咯吱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张开了条小缝,又“乒”地一声落回到地面。

    完了,晴儿抓出一颗手雷,准备冲入重装步兵群中与敌人同归于尽,就在这个当口,走在前边的两个重装步兵突然放下巨盾,挥刀砍向同伴的脚脖子。

    身着重甲的士兵哪里来得极躲避,眼睁睁看着利刃划向没有铁甲防护的脚腕,感受到小腿下方传来的剧痛,扑通、扑通倒在地上。六七个伤员惨号着,将整个路口再度堵上一面人墙。

    两个重装突然倒戈的步兵掀开面甲,快速跑向城门口。是张老镖头与詹明远,晴儿心头一喜,旋即一痛。张老镖头与詹明远胡子眉头全部被火烧了去,二人的脸上烟熏火燎,仿佛刚从烟囱里钻出一般。同去九个人,只回来他们两个,其他几个镖师的想必都以身殉国。

    “老伙计,我来了,搭把手,明远用手雷断后,别让那帮家伙靠上来”,老镖头张怀仁边边跑边脱下重甲,三步两步奔到铁栅栏下,与高德勇各自把住铁栅栏一边,李亮、张固撑起中间,四人同声怒吼,铁栅栏颤微微向上起了两寸,停了停,缓缓升起。

    “我掩护,你们撤”,队伍最外围的詹明远集中所有手雷,一个个点燃扔到人堆中,杀上来的突厥士兵过于密集,被炸得人仰马翻。众镖师看准时机,猫着腰,顺着铁栅栏下鱼贯而出。

    “李亮,张固,你们二人先撒手,撤”!,老镖头张怀仁脸上青筋直冒,用力过度,伤口崩裂,血如溪流般从胸口流过,落在地上一摊殷红。

    两个镖师自知力气不如高德勇与老镖头,叮嘱一声小心,一齐撒手,躬身出了栅栏,在外边又用肩头将栅栏扛住。

    “该你,胖子”,老镖师要紧牙关吩咐。高德勇两只手臂都早已累得不听使唤,点点头,蹲下身子挪出栅栏,强撑着未将栅栏放下。刚欲换张怀远出门,眼前红光四射,几个冲过来的重甲步兵挥动大斧,将老镖头的一双胳膊齐齐切下。

    “我操你祖宗”,高德勇破口大骂,放开铁栅栏,抽出软剑,隔着栅栏刺穿了两个重装步兵的双眼。顺着人群露出的缝隙,他看到重装步兵脚下被践踏得不成人样的詹明远点燃最后一颗手雷,抱着它滚到了人堆当中。

    爆炸声再起,破碎的头盔,战甲在浓烟中飞舞。李亮,张固,二人咬紧牙关死用肩膀撑着栅栏不落,苦苦等待老镖头从缝隙中滚出来。再看老镖头张怀仁,一个鲤鱼打挺从血泊中跃起,双脚连踢,将冲上来的重装步兵一一踢翻在地。

    “老伙计,赶快出来”,高德勇挥动火铳,近距离瞄准重装步兵没有铠甲掩护的眼睛激射。几个冲得过近的突厥武士被掀倒,双手捂住眼睛在地上痛苦地来回翻滚。城门口,又出现了一条窄窄的血路。

    老镖头张怀仁凄然回头,笑了笑,算做与众人告别,双脚一个旱地拔葱,越过人墙,直直地冲向帖木儿。刀光剑影中,一个高大的身躯跃起,落下,落下,跃起。

    “开火,一个不留”,帖木儿气急败坏地大叫。被吓傻了的突厥兵对着空中飞来的影子扣动扳机。

    血落如雨。

第七章 忠魂 (七)

    血,粘粘的,落在突厥骑兵的脸上。身着青袍的帖木儿麾下精锐看着张怀仁无臂尸体从半空中气绝,落下。不敢用刀去砍,自动闪出一条缝隙,让永不瞑目的尸体落到地上。他们俱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数日前在欢迎高德勇的盛大阅兵式上,几十个青袍骑士站在一起的气势就超过数千铁甲军。但在老镖头死不瞑目的尸体面前,这群狂热的勇士的威风,杀气,显得那样单薄,那样卑微。

    “楞着干什么,打开城门,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将皮尔?阿黑麻与沙哈鲁给我找来,我要亲手剥他们的皮”!惊魂稍定的帖木儿抹去脸上的血迹,气急败坏地喝叱。数个机灵的士兵从震惊中缓过神,爬上城墙,摇动绞盘,提起铁栅栏,将一队队骑兵放出城去。有机灵者趁机跑去给火并双方报信,不一会儿,被帖木儿亲随隔开的皮尔?阿黑麻与沙哈鲁停止火并,如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来到帖木儿的坐骑前。

    看到肩头受伤的长孙,再看看满脸是血的四子。大爱弥儿无法压住心中的火气,挥动马鞭,披头盖脸抽过去。皮尔?阿黑麻与沙哈鲁不敢躲闪,直直地站在马前挨鞭子。帖木儿下手极其狠辣,每一次鞭子打下,都有片带着血的碎布随鞭影卷起。皮尔?阿黑麻与沙哈鲁开始还咬牙坚持,不哼一声。十几鞭过后,二人渐渐支撑不住,四下乱使眼色。满指望麾下将领能出来求情,怎奈各领兵武将来见贴木儿火气如此之盛,谁敢上前找死。一个个低着头如泥塑木雕般,任凭皮鞭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堪堪打了三十余鞭,皮尔?阿黑麻肩膀伤重,身子晃了晃,扑通一声栽倒到地上。帖木儿见孙儿体力不支,心中更气,马鞭没头没脑全部招呼向了四子沙哈鲁。自觉委屈的沙哈鲁气得两眼简直欲喷出火来,死死瞪着在地上装死的侄子,恨不得冲上前去一脚将其脖子踩断。

    “大爱弥儿息怒,大爱弥儿息怒,他们二人也是受了奸人挑拨,开战并非本意。”终于有人出来求情了,苍老的声音在沙哈鲁耳中简直就是。透过人群望去,只见一个头巾都没来得及围的白胡子老头晃晃悠悠分开人群,来到帖木儿马前。

    “是易卜拉欣”,沙哈鲁心头一喜,膝盖登时发软,闷哼一声,单膝支地,兀自不肯倒下。几个与沙哈鲁交好的大将赶紧上前去扶住他,肩并肩跪在帖木儿马前。

    “今天别指望我能放过这两个不争气的家伙,受人挑拨,受人挑拨就拔刀相向,难道他们自己没长脑袋吗”,帖木儿马鞭戟指众将,气哼哼的骂到。

    “大爱弥儿,阿尔斯楞这家伙过于奸猾,连老臣都着了他的道,何况二位殿下当时在黑暗中,情况危急之下,分不清楚敌我。您再打下去,军前又失两员大将,反而白白成就了阿尔斯楞这个狗贼的声名”!老军师易卜拉欣拉住帖木儿的马鞭,声泪俱下。他知道帖木儿发怒的真主原因。皮尔?阿黑麻与沙哈鲁叔侄相残,死几个武将,在帖木儿心中未必是什么大事。二人不是第一次拔刀相向,以往只要二人平安,惩罚只是做作样子。今夜导致帖木儿下重手的主要因素是,阿尔斯楞这个城主本为帖木尔亲点,连日来那个无耻的胖子在城内横行无忌也是因为背后有帖木尔撑腰。甚至今晚的两把大火,也不得不归咎于狡猾的阿尔斯楞充分利用了帖木儿的淫威。所以帖木儿生气,不痛打儿孙,他实在于众将及仆从诸侯面前无法交待。

    “该死的阿尔斯楞,等抓他了回来,我要亲手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肥肉割下来喂鹰。这个吃里扒外的蒙奸,枉做了者别的子孙”!帖木儿收回马鞭大声骂道。

    “大爱弥尔息怒,不如命人先扶两位殿下和今晚的伤员去城内医治。阿尔斯楞,他跑不远”!老军师易卜拉欣的白胡子上下晃动,看得罗恩勋爵头昏眼花。马屁诗人罗恩也没想到自己接连歌颂了数天的伟大友谊居然会出现如此变故,正忐忑不安间,听老军师如此分析,不由自主伸长了耳朵。

    帖木儿摆摆手,示意左右按易卜拉欣的吩咐做。皮尔?阿黑麻与沙哈鲁麾下的武将长出一口气,各自架起己方的主帅走出人群。老军师易卜拉欣对着二位殿下的背影摇摇头,转过身,对着帖木儿分析道。“阿尔斯楞太狡猾,谁大伙上他的当有情可原。咱们的火器,钢材,还有早期做火器的工匠都是他千里迢迢买来的,虽然价格高了些,但的确货真价实。大爱弥儿审时度势与大明结盟,也是他从中出力。甚至连咱们东征西讨抓来的奴隶,阿尔斯楞都是主要买主。像这样一个只顾发财,不顾良心的人,谁能想到他突然发晕,会替大明卖命?若不是今晚这场火,老臣一辈子都不敢相信此人心里还有故国二字”!

    分析得有道理,马屁鬼罗恩暗中点头。他自己一路东行,将黑的写成白的,将杀人屠城的血腥写成英雄礼赞,良心不时受到谴责。漫漫长夜里,罗恩唯一可以自我解脱的理由是,这样做是为了祸水东引,给故国留下足够的喘息时间。所有‘故国’二字在罗恩心头特别的重。今晚看到帖木儿的军火库被炸,粮草大部分被烧,罗恩心头说不出是难过还是欢喜,对高德勇这个迷一样的人物他大感兴趣,满心期望多知道关于胖子的一点东西,等将来脱离虎口,躲到帖木儿找不到的地方把这场战争记录下来,记录下这个大时代下面孔难以辨认的恶魔或英雄。尽管帖木儿储存的火器的地方不止这一处,尽管东征军的粮草还可以在路上通过杀戮与掠夺“征集”。

    “有道理,这个狡猾的蒙奸”,帖木儿要的就是这几句下台阶的解释,听老军师将理由说完,怒气稍平,点点头问道:“你说阿尔斯楞跑不远,你怎么知道,能追他回来吗”!

    老军师易卜拉欣点头回应,表示自己有实足的把握。“阿尔斯楞趁着冬天向西赶,这说明他在大明已经无法容身。眼下咱们与大明开战在即,他要是敢东归。入了大明境内,就凭他这些年帮咱们做成的买卖,不用咱们派人动手,大明百姓一人一口都得把他给咬死。所以依老臣之见,他出了城肯定会向西走,继续去西方寻找他的梦中乐土。而西边不远就是大漠,他若不想渴死,可选择的路……”

    “对,他想骗咱们,让咱们以为他会向东跑回大明报信,咱们偏偏向西追。等抓这个狡猾的家伙回来,老夫要亲自收拾这个蒙奸”!帖木儿的脸色瞬间变成一片晴空,马鞭前指,对着身边的青衣骑士命令道:“随我来,追,谁杀了阿尔斯楞,这个城主之位就是他的。”

    “大爱弥儿,抓活的。阿尔斯楞精通会计之学,况且他的票号遍布大明……”,易卜拉欣侧身闪过一边,心疼地提醒。

    “好,活捉他,让他将一生的积累全吐出来,然后再杀!驾”帖木儿一马当先,带着青衣侍卫冲出城去,身后留下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正如老狐狸易卜拉欣所料,岔路口,一瘸一拐的高德勇停住脚步,指着折向西南的一条小路与仅存的几个镖师告别,“大伙沿此向南,在前边十五六里处有条小河,顺着河岸向东北,用不了十天就可折回伊烈河畔,你们穿着帖木儿亲兵的军装,路上想办法弄几匹马,一般人不敢拦你们。等到了亦剌八里城(现伊宁),如果那个城市还没陷落,立刻让那里的大明商户全部撤离。亦剌八里国不是帖木儿的对手,大伙不要恋战。一定要有人活着回去将帖木儿的真实实力报告给张正武将军知道。记得入大明境后找张正武将军,千万别和秦王或蓝玉联系”!

    “高爷,您不和我们一块走吗”?镖师张固惊讶地问道。

    高德勇摇摇头,望着远处无尽的黑暗,长叹一声说道:“你们不知道帖木儿与大明的盟约最早是我牵的头么?事到如今,纵使大明百姓不恨我,我有何面目回去”!

    “话不能这么说,您是商人,自然要拣赚钱的买卖干。况且当年谁知道瘸子的狼子野心,就是传说前知五百年,后知一千年的武侯,不也没想到吗。”镖师李亮心急,一把拉着住高德勇湿漉漉的衣袖祈求。“回吧,高爷,我们哥几个给你做证,你不是蒙古人,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大明”!

    “我母亲是汉人,我父亲是蒙古人,我叫阿尔斯楞。高不过是家父为了方便,随便选的一个姓。大伙快走吧,无论如何,我回不去了”!高德勇轻轻摆开李亮的五指,摇摇头,拉着晴儿沿一条向西的山路缓缓前行。

    “高,阿,阿爷,无论你是哪一族,在我们哥儿几个眼里,你都是响当当的汉子”!镖师李亮插刀于地,对着高德勇的背影拱手施礼,“阿爷,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晴儿回转身,代替高德勇向大伙还礼,“李爷,其实你们那边的人在我眼里,什么蒙古人,汉人,河南人,北平人,压根没太大区别。差别都是你们自己分的,我们老家,凡是亦力八里以东,都叫拆那”!

    没有马,眼前只有向西南翻过山丹岭(外伊犁山一部),前往托尔马克(伏龙芝)才是正途。高德勇与晴儿互相搀扶着,与黑暗中蹒跚前行。与大伙儿一块向东不可能,那样做只会连累大伙。胖子的目标太明显,无论穿上什么衣服,单凭这付身材,沿途军队一眼就能认出此人是通缉令上的犯下弥天大罪的蒙奸阿尔斯楞。所以向西混也许还行得通,帖木尔这次倾巢东进,后路人手不足,西边诸城的防备必然会出现疏漏。而山丹岭山高林密,没有猎犬协助,追兵很难发现潜逃者的踪迹。

    三天,我只需要三天。帖木儿急于东进,他没有三天的功夫来跟我耗。高德勇祈祷着,向所有能想起来的漫天神佛许愿。前面的路越来越艰难,腿上中的流弹无法取出,时间长了,每走一步都刀割一样的疼。初冬的山风下,俏晴儿的面孔也变了颜色,殷红中慢慢透出些青紫。

    黎明来临,太阳追着旅人的脚步跃过头顶,然后再一次慢慢向山丹岭后坠去。傍晚十分,第一天在平静中渡过,高德勇拉着晴儿找条结了冰的山溪边坐下,根据冰面的颜色判断出水的深度,搬来几块石头,找了个颜色较深的冰面搭了个防风灶。拣来干柴,点了把火,淡淡炊烟袅袅娜娜,混迹于苍茫的暮色中。

    “胖子,你怎么在冰面上升火”,晴儿蹲在火边撮着双手,满眼迷惑。当年高德勇给她聘请的男女老师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武功、会计和媚术,可从来没人教过她在野外如何生存。

    高德勇坐在一块烤热了的石头上面,屁股底下传来的温暖让腿部伤口的痛楚减轻了些。忍着疼痛,呲牙咧嘴地笑道:“你那些师父没教过你吧,别着急问,等一会,我给你变个戏法瞧瞧,保证你看了看想看”!

    “吹牛”,晴儿笑着啐了一口。转过身,从贴身衣服上扯下一块绸布,包了块冰,在火上烤化,烤暖,拧得半干,用它轻轻擦去高德勇脸上的血迹。抬起嘴唇在满是风霜的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复借着绸布上剩余的水份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洗去风尘,烤暖风寒,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再次出现于高德勇面前。

    高德勇对着眼前这张自己熟悉到无法再熟悉的俏面楞了楞,心头又是一荡。危机四伏,不敢胡闹,俯下身子听了听冰面下的动静,笑道:“时候差不多了,瞧着,老夫的戏法开始”。说罢,用树枝将石头与火灶挪出半米,抽出软剑在冰面上划了个圈子,用剑柄轻轻一敲,一块直径尺把长的圆冰缓缓落入水中。

    水下的鱼儿感受到了冰面温度变化,本来就已经躁动不已。猛然间被风一吹,神志不清,接二连三从水中上跳了出来,噼里啪啦落到冰上,用尾巴与鳍拼命敲打冰面。

    俏晴儿看得一双美目几乎从眼眶中落下,站起身子,蹦蹦跳跳帮助高德勇将鱼从冰面上拾起,用树枝穿了置于火上,片刻功夫,二人已经闻到了烤熟了的鱼脂香味。

    “行了,这山上溪流众多,不必多杀”,高德勇大发慈悲地用树枝盖住了冰窟窿。从靴腰中拔出贴身短刃,在冰上来回蹭了几下,擦洗干净。接过晴儿递过来的烤鱼,用刀子划出内脏,又递回晴儿手里。

    一日夜水米没沾,二人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顾不上缺盐少油,也顾不上斯文,你来我往,片刻功夫,风卷残云般将烤鱼吃了个干干净净。

    “胖子,看不出你还会这手,跟谁学的。你的腿伤要不要紧,要不要我帮着重新包扎一下”。吃饱了饭,肚子有了暖意,晴儿的思维也活跃起来,两只眼睛在暮色中如星辰般闪亮。

    “跟我老爹学的,他是小本行商。我们爷俩当年贩货,骆驼背上没有多余的地方放干粮,走到哪里就在哪找吃的,野鱼,沙鸡,跳兔全逮过,就连田鼠、青蛙也掏出来果腹。腿上不要紧,等会水烧开了,洗洗,然后洒点陈记白药就行了。”高德勇挑了块扁平的石头,用刀子磨去风化了的部分表面,勉强凑出个盘子形状,装了一盘水,架在火上。

    “怪不得你你长大后特别会赚钱”,晴儿佩服地称赞,双眼愈发有神。

    “不是特别会,是穷怕了。那时候兵慌马乱的,多一点钱,就多一分安全。后来赚多了,就迷上了,有赚钱的机会不把握,自己就觉得自己傻,睡不着觉”!高德勇叹息着回答,想到中原才太平不过三十年,战乱又起,心中不由泛起一阵难过。

    “咱们已经尽力了,如果中原诸王联手抗击外辱,贴木儿根本没机会进入玉门关内,说不定整个帝国都要送给大明做崛起的嫁衣。那时候,人们说起英雄,必然会赞颂一下爷的名号”!心细如发的晴儿知道高德勇德心思,温柔地出言安慰,尽量将话题引向别处。

    “就怕大明那些王爷将军们算不过这帐来,整天想着逐鹿中原,在自己窝里争来抢去。却看不到天下之鹿有多肥。晴儿,不要光顾靠前面,身子要来回转动着烤火,否则容易落下寒症。等我洗完了伤口,咱们马上走”

    “知道了”,俏晴儿冲着高德勇吐了吐舌头,笑着答应。跟着补充了一句,“那帮王爷不是生意人,自然不会算帐,哪里像您,这么多年生意精打细算,从来就没亏过本。”

    “怎么没亏过”,高德勇长叹一声,幽幽地说道:“晴儿,和贴木儿合作这些年,明着,咱们赚了。暗里,咱们亏大了!弄不好,整个国家都给我赔了进去”。

第七章 忠魂 (八)

    石锅里的水慢慢开始翻滚,晴儿蹲下身子,轻手轻脚帮刚德勇解开腿上包扎伤口绷带。伤口失去了绷带束缚,压力减弱,血又涌泉一样冒了出来。

    昨夜摸着黑包扎还不觉害怕,今天见到了伤口,高德勇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多年没见过血的他立刻支撑不住,脸和嘴唇瞬间变成了灰白色,连呻吟的声音都变得有气无力“哎吆,轻点儿,轻点儿,疼,好疼。”

    “死胖子,忍着点儿”。晴儿轻轻亲了高德勇的额头一下,像哄孩子一样表达自己的安慰。手上却不停歇,用从自己衣服上扯下的干净绸缎沾了些热水,一点一点将伤口上的血痂和污渍抹净。

    陈士泰的白药确实很好用,在伤口上洒了半瓶,立刻止住了血。晴儿又在自己的衣服上扯下长长一条比较干净的绸布,轻轻地替高德勇将伤口裹好。抬头再看胖子,耷拉着脑袋,嘴里叼着个木棍,半截身子已经被冷汗湿透。

    “爷,包好了,你感觉好些吗”,晴儿用衣袖替高德勇擦去头上的虚汗,心疼地问。

    “啊,好了,咱们这就熄火,准备走吧”。高德勇硬撑着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回答。指挥晴儿掀开冰窟窿,准备消灭做饭的痕迹。

    就在这时候,半山腰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火铳声,“啾”,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间往来回荡。“呼剌剌”,无数不知名字的野鸟从枝头惊起,漫天的翅膀遮住了暮色。

    不好,有追兵。高德勇猛然间像换了一个人,一跃从石头上站起。顾不得伤口上传来热辣辣的疼痛,伸腿将石锅,石灶和柴火全部踢进了冰窟窿。在晴儿的协助下七手八脚将冰窟窿掩饰好,二人挽着手跑到了一块横生的巨石后。

    半山腰的火铳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密。有人在不远处交火,高德勇凭着经验判断出战场的方向就在自己脚下一里左右。从怀中掏出望远镜,透过漠漠寒林,他看到几个镖师的身影。

    “是李亮”,放下自己的望远镜,晴儿惊讶地叫出了声音,“原来他一直在跟着我们”。

    “贴木儿亲自来了,另一伙人是他的青衣卫队,咱们两口子面子不小”,高德勇低声回答。望远镜里,李亮带着三个镖师边打边撤,慢慢远离高德勇隐藏方向。镖师们虽然身手灵活,在交火中并不占上风。贴木儿的青衣卫队俱是万里挑一的好手,况且以众击寡,片刻功夫就有两个镖师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

    俏晴儿紧张得满脸是汗,将火铳一支支添满,摆在高德勇与自己的脚下。期待着李亮能突然开窍转向自己这边,这样高德勇和自己就可以突然袭击,杀贴木儿个措手不及。但镖师李亮偏偏听不到晴儿的小声祈祷,眼看着越跑越远。

    “收起来吧,李爷不会向这边跑。他知道咱们在这里,故意暴露自己想把贴木儿引开,以命换命。”!高德勇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晴儿一眼,紧盯着战场,颤抖着声音吩咐。

    “那我们去救他,和贴木儿拼了”?晴儿抓起两把火铳就向山下走。

    高德勇一把将晴儿揪了回来,掼在石头后,生气地骂道:“老实儿给我呆着,你上去不过多死一个。”

    “那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人杀死”!晴儿从来没见过高德勇如此方式对自己说话,倔强地从地上爬起来,红着眼睛质问。

    高德勇没有回头,双眼透过望远镜紧盯着战场,仿佛解释,又好像赞叹“死要死得值得,否则就是白死。他们是镖师,所以他们不肯弃我们而独自逃命。好,好,好汉子,讲信誉,高某这几天见识了真正的詹氏镖局,不愧是天下第一大保险行”!

    他们是镖师,没到威尼斯,他们还没履行完和咱夫妻二人的合同。所以镖师李亮要带着手下兄弟半途折回来跟在咱们身后。晴儿的内心仿佛被一股狂热的烈火充满,背上却传来阵阵风寒。带着几分肃穆,端起望远镜,学着高德勇的样子用目光向勇士致以最高的敬意。

    望远镜里,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李亮与剩下的一个镖师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将火铳砸碎在石头上。贴木儿的卫队明显想捉活口,挥着马刀围拢上去,密密的人影遮住了两个镖师身体。

    “呀”,一个青衣卫士立功心切,蒙古弯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力劈华山,刀锋直奔李亮肩膀。另一个卫士不吭一声,挥刀横扫李亮的大腿。显然,二人这招是配合了无数次,砍过数十人的。

    镖师李亮斜踏半步,让开劈向肩膀的刀锋,利刃轻挥,将面前这个卫士的扫低了半截,带着不可置信眼神的人头飞向半空,好一会,那个没头的侍卫方才倒下。扫向其腿部那刀被另一个镖师半路截住,双刀碰了一下,火花四溅。没等侍卫撤招,镖师抬脚踢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侍卫的耳根子后。那个偷袭的侍卫闷哼一声,一头扎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两个镖师身形交换,李亮的战刀迎住了偷袭向另一个镖师后背的青衣侍卫。

    距离太远,高德勇和晴儿看不清楚镖师的招数,也听不见死者临终的呻吟。只能听见自己的牙齿不住地打战。泪眼模糊中,晴儿看到一个粗壮的青衣人冲上,倒下。又几个青衣人冲上,再次倒下,两个镖师宛如两头骄傲的狮子,在狼群中博杀。

    白光闪动,血花四溅。青衣人围成的战团猛然间出现了一条缺口,两个镖师背靠背从人群中杀了出来,边战边走,浑身上下全是鲜血,不知来源于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是来源与敌人。

    “乒”,火铳声响了。

    两个镖师同时震了震,彼此依偎着,战神一般立在乱石中间。

    天地间一片寂静。

    晴儿看到贴木儿气急败坏的身影,看到青衣卫士懦弱地原地绕圈。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两个镖师高高举起的马刀。还有天地间猛然响起的一声长啸:“武―――威”。

    “武―――威,起――程”,草原、大漠、山谷、农庄,镖师们赶着马车,高举着镖旗,穿过未知的土地。

    “武―――威”,粗犷的呐喊在山峦之间往来回荡。群山挺立相应,松涛呼啸相和!

    “走吧,别辜负了他们”,高德勇收起望远镜和火铳,从石头上拉起已经僵住了的晴儿。

    俏晴儿上牙不断碰撞着下齿,跌跌撞撞跟在高德勇身后,刚才那一幕过于壮烈,两个镖师临终前的呐喊一直回荡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走了一会儿,高德勇突然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没头没脑地说道:“晴儿,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还做亏了一桩买卖。原本我救了你,是打算养大后卖掉大赚一笔的,没想到最后却砸在了自己手上”。

    “死胖子,你又在瞎说”!晴儿从激动中缓过神,生气地啐了高德勇一句。

    “我说的是句句都是实话,当时我买你真的没安好心。”高德勇握紧了晴儿的手,将她拉到身边,话语温柔中带着几分凄凉。

    “可最后你不是娶了我吗,并且去威尼斯只带了我一个”。晴儿看着高德勇的眼神,不安地扭头望向天空。天空中,四只猎隼往来盘旋,俯冲,拉起,拉起,俯冲。从飞行的姿势上看,就能分辩出它们是人养大的宠物。

    “胖子,别抛弃我。生和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咱们走,能走多远走多远”。晴儿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恐慌,紧紧地拉着高德勇的手腕祈求。

    “傻丫头,我怎么舍得。”高德勇温柔地回答了一句,拉着晴儿,敏捷地躲到了一块巨石之后。

    天空中的猎隼猛然间扎了下来,翅膀在晴儿眼中慢慢放大,慢慢可以看到那漂亮的黑白相间的羽毛。

    “噗”、“噗”、“噗”,高德勇一弩一个,将飞临头顶的三只猎隼射下,第四只猎隼吓得长鸣一声,借着高德勇换弩的功夫拼命拉起,高高地跃上了擦黑的夜空。

    “这下我那老哥哥又要心疼半个月”,高德勇笑着嘟囔了一句,走出巨石,从三只猎隼身上拔出弩箭。“这玩意训练起来格外不易,整个阿里玛图城我也没看到几头,今天一下子给贴木儿毁了三个,保证比杀了他的大将还让他难受”。

    晴儿被高德勇调皮的神情逗笑,温柔地走出来,帮胖子整理被寒风吹乱了的花发。夫妻二人如同一对外出探亲走到回家途中般,彼此照料着走进夜幕。天上猎隼,身后追兵,那一刻,仿佛全然与二人无关。

    这一天的傍晚格外漫长,贴木儿的卫士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追上了高德勇夫妻二人。在一片不大的山林内,双方交火,高德勇的肩膀与胸口又添了两处新伤,打先锋的青衣卫士抛下了七具尸体,狼狈的退出了树林。

    “大爱弥儿有令,捉活的,违令者军法论处”!树林外,一阵叽里咕噜的河中方言传进高德勇的耳朵。

    “我这老哥还挺将义气,可惜就是胆子小,不敢靠上前”!高德勇轻蔑地数落了贴木儿一句,掰弯一颗小树,将一枚点燃了的手雷挂在上面。手一松,树干弹回,借势将手雷高高抛起,落到了树林外边。

    爆炸声起,伴着火光传来几声鬼哭狼嚎。

    俏晴儿伏低身子,借着树木掩护靠近树林边缘,火光下,几个卫士狼狈地扶起受伤的同伴,张惶后退。

    “乒”,“乒”,“乒”,没等晴儿开火,不远处射来的子弹将青衣卫士全部射翻在地上。“临阵退缩者,杀”。一个苍老却弥漫着杀气的声音从岩石后传来。

    “是贴木儿,这个丧心病狂的老贼,连自己人都杀”。高德勇敏锐地判断出贴木儿就在附近,正打算用仅存的一颗手雷招呼,山石后突然出现一片青色,无数贴木儿帐下亲卫士挥动长刀扑了过来。

    “手雷”高德勇大喝一声,捡起一块石头扔出树林。几十个青衣卫士四下避让开石头的落点,齐刷刷仆倒在地上。半晌,发现没有动静,才慢慢地直起身子再次围拢成队。

    “手雷”,高胖子又是一声大喝,再次丢出一块碎石。众卫士再次仆倒,发觉上当,气得哇哇大叫,呼喝着聚拢,加快前进脚步。

    “手雷”,高德勇点燃手雷扔进人堆。没有人再相信他,直到看见脚下的清烟,众卫士才想起躲避,哪里还来得急,爆炸声里,碎肉乱飞,呻吟哭号声不觉于耳。

    “阿尔斯楞,你卑鄙”!远处巨石后,传来贴木儿生气的叱责。

    高德勇长笑一声,带着嘲弄的口吻回答道:“我本来就是卑鄙下流的大奸商,难道你才知道么?不过,你手下这帮精锐之士实在不怎么样,阅兵时架势拉得实足。实战中,百十号人对付我几个手下却当面拿不下来,还得靠背后开黑枪。就这点儿本事,怎么和震北军抗衡!老哥哥,我看还回撒马尔罕去算了,别到东方去丢人现眼”!

    说完,给晴儿打个手势,示意其继续与贴木儿斗嘴。高德勇自己却手脚不停,利用弩箭和死尸的衣服、腰带等可用物资在树林中做下木钉、套子等各种捕捉野兽的机关。

    岩石后指挥作战的贴木儿被高德勇数落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地说道:“阿尔斯楞,你这个蒙奸。老子的士兵怎样不用你管。他大明自相残杀,等本大爱弥儿到了,震北军早就被他们自己收拾干净了。倒是你,积攒了一辈子的钱财到时候全要没收,一个铜子儿我也不给你留下。”

    “大爱弥儿说得好轻巧,你那些中看不中用的部队真进得了玉门关吗。我听人家说过,为将者,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你带了数百个武士抓我们夫妻二人,还不敢露出头来让我们看见,就这点儿胆量怎么和大明那些将军斗。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俏晴儿利齿如刀,刀刀戳向贴木儿的脸皮。

    贴木儿果然受不了这份激,从远方的岩石后腾得一下闪了出来。还没等他说话,晴儿抬手就是一枪。

    “乒”,火铳声响,一个忠心的侍卫及时地挡在贴木儿身前,替他挡住了这颗要命的子弹。高山大河间的万王之王,群星庇佑之主贴木儿吓得一个翻滚,抱着手下的尸体当盾牌躲回了岩石后。喘息稍定,立刻没有半点儿风度地回骂:“伶牙俐齿的小女奴,你和阿尔斯楞一样卑鄙。等抓到了你,看老夫如何拔光你的牙。”

    “老家伙,你还小心一下自己的牙吧。整天说大话,别让风将嘴巴吹破”!晴儿扣动扳机,将剩余的两颗子弹打进冲在最前边的贴木儿亲卫的身体,弯腰抄起另一把三眼火铳。趁二人对话时偷偷向前冲的卫士吓得呆在原地,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前进,执行生擒对手的指令,还是换一种公平一些的作战方式。

    “阿尔斯楞,你为什么不吭声。是受伤了吗,赶快出来,我饶恕你一切罪责,找最好的医生给你治伤,并且还将阿里玛图城封给你。你一个蒙古人,为他们汉人卖什么命”?贴木儿见天色渐渐发黑,今晚生擒高德勇的计划随时可能泡汤,换了种方式,和气的说道。声音慈祥得让人听了如沐春风。

    “谢谢了,我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你不用管。但只要我活着,就不能由着你到我家里去折腾”。高德勇消耗光了手中所有能做圈套的材料,捂住胸口站起身来回答。他的皮袍子已经被伤口流出的鲜血润透,黑漆漆地貂毛打着卷贴在皮革上。

    “你这是何苦,谁领你的情。我们兄弟俩多年的交情,难道比不上那些不相干的贱民么。出来吧,我既往不咎。并且打下大明后,将苏州封给你,做你和你老婆的威尼斯”。贴木儿从高德勇的回话声里听出了喘息声,知道胖子的确已经受伤,故作大方的许下诺言。

    “谢谢老哥了”,高德勇的回答充满嘲弄,“抢了我的家,然后再将一件家具赏给我。老哥你可真大方,不愧是群星照耀之主。咱们将你的帝国分了,然后我再将撒马耳罕赏给你,你看如何”!

    “阿尔斯楞,你别不知道好歹。你今晚能跑得出去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你那年轻漂亮的妻子想想后路。你是个商人,孰轻孰重,这点账应该算得清楚。别犯糊涂,现在出来向我请罪还来得及,我在真主面前发誓,如果你归顺我,我把应天、扬州、苏州、松江四府膏腴之地全封给你做领地,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看中的是你的才学,大明朝三代帝王,哪个如我这般真心待你”!

    回答贴木儿的是一片沉默。众青衣侍卫心头一阵狂喜,终于不用和这些疯狂的家伙拼命了,如果里边这个胖子和刚才他那几个手下一样厉害,大爱弥儿又非要生擒他,不知还得搭上多少条人命。正高兴的时候,听到树林里传来一声轻蔑的笑声,一个骄傲的声音传入所有人的耳朵:“我是商人,不假。但我大明商人什么都卖,就是不卖自己的祖国”!

    “给我上,抓住他,我看他身上能受得了我几道刑罚”。贴木儿恼羞成怒,大声驱赶卫士上前送死。众卫士硬着头皮冲向树林,不时有人被树林中射出的冷枪打倒。高德勇与晴儿枪法极准,几乎是枪枪夺命。

    “冲,谁抓到此人,大爱弥儿有令,阿里玛图就是他的,外赏一万个金币,那个女的也赏给他做奴隶”,贴木儿身边的一个将领跳出来,挥着马刀报出赏格。

    青衣卫士听到此言,精神大振,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树林。迎接他们的是木签、弩机、木排与夺命的套索。几个侍卫不小心着道,林中传出一片撕心咧肺的惨号。

    “点火把,点火把,小心脚下”,有聪明者大声提醒。手忙脚乱的青衣侍卫点燃火把照亮前路,没等高兴起来,乒乓几声火铳响,几个高举火把的士兵被冷枪打爆了脑袋。

    “妈呀”,侍卫们大叫连连,扔下火把退出树林。这仗没法打,林中暗处好像有无数机关,不点火把,无法识别出机关位置。点燃火把,就等于给人家提供了开枪的靶子,刚好让人家枪枪爆头。偏偏自己这边还不能还击,打死了对手,贴木儿要砍大家脑袋。

    趁着混乱,晴儿半拖半扛着高德勇向树林后边溜,天已经黑了下来,被吓破了胆子的侍卫一时半刻未必敢再冲入树林。如果能借着夜色的掩护翻越山岭,就又能甩开贴木儿一程。胖子说过,贴木儿没三天时间和他耗。今天是第二天,胖子,你一定要挺住。

    高德勇肥大的头颅垂在晴儿肩膀上,双腿勉强向前挪动,每走一步,仿佛都耗尽了全身力气。听着耳边越来越沉重的呼吸,感受到肩膀上湿漉漉的血流,晴儿的心在绝望中挣扎。高德勇不是个好人,从认识他到现在晴儿一直这么认为,但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男人,他的肩膀可以给自己心爱的人支撑起一片天空。这种人平时嬉皮笑脸,为了谋求利益不择手段。但疾风吹来时,却能挺立起来,用生命捍卫做人的尊严。

    “晴儿,天黑了吗”。走出一里后,肩膀上的那个大脑袋终于发出了一丝动静。

    “天全黑了,他们看不见咱们。”晴儿心头传来一阵狂喜,眼里不听话地掉了出来。

    “天黑了,我说我怎么看不见东西了呢”,高德勇喃喃自语,仿佛要说些什么,但言语中已经失去了逻辑,“那些陷阱支撑不了多久,贴木儿这次狠了心要抓到我,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这片树林太小,太小……”。

    “你放心吧,只要我活着,他们就甭想碰到你”,晴儿咬着牙回答。“你答应我去威尼斯的,死胖子,你不准半途反悔”!

    “我不反悔,我从来没后悔过和你一块西行。这些日子,我很轻松,很快乐,虽然没钱赚,但比赚钱还快乐”!高德勇艰难地摇动脑袋,用肥脸擦去晴儿一侧的眼泪。“晴儿,你知道吗,我前边有九个老婆,但和你在一起时,我才知道,武侯问过我的那句话,‘什么是真爱’,白活了一辈子,到最后我才懂”。

    “死胖子,不准瞎说,留着点力气。他们追不上咱们”!晴儿哽咽着,倔强地迈动脚步。肩膀上的高德勇越来越沉,几乎全部体重都压了过来。

    “绕过去,围住树林,困死他们,天亮后看他们向哪里跑”,林子外,传来阵阵脚步与嘈杂。已经到另一侧的边缘,高德勇说得对,这片树林实在太小。俏晴儿找了棵老树,将高德勇藏在树后,抓起火铳打算先去林子边缘试探动静。

    “晴儿,别走”,高德勇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拉着晴儿的手,有气无力的说道。

    “我去探探路,马上回来”,晴儿低声安慰。猛然间看到高德勇的眼神,在黑沉沉的夜色里露出一片留恋的光芒。不忍心抽出手,返身抱住了胖子的身躯。

    “晴儿,你听我说。他们要的是我,是我名下那些钱庄和票号,辽蒙联号的股份,还有那些伙计。咱不能给他们。给了他,即使打不下大明,他也能在大明境外兴风作浪”。高德勇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力气。

    “咱不给,谁也不给。死胖子,你,你坚持住,坚持住”。晴儿听了胖子的话,自知不妙,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落到高德勇脸上。

    “晴儿,你听我说。我不是个有骨气的人,又怕疼,又怕死……”。高德勇伸出大手擦干晴儿的眼泪,艰难地解释。

    “你不是,你是个男子汉,我心中最出色,最有本事的男人”,晴儿抓起高德勇的大手贴住自己的面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高德勇冰冷的双手。

    高德勇艰难地笑了笑,用手指摩挲着晴儿的俏脸。这个俏脸曾经让他如此沉迷,如今虽然看不见了,仍然能感到手指处传来的温润。

    “晴儿,我真的不是个硬汉子,我又怕疼,又怕死。”高德勇的话时断时续,“如果真让他们抓了,动了刑罚,我肯定熬不过。我一辈子没丢过人,你,最后时刻,你别让我丢人好吗”?

    “不”,晴儿不顾外边的追兵,发出一声疯狂的长号,“死胖子,死胖子,我,我不准你死”。

    林子外的士兵被这突然传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想冲进去,又怕是高德勇使诈,犹豫了半晌,还是停住了脚步。带队的军官赶紧跑到树林另一边,将最新情况报告给贴木儿。

    “人生自古谁无死,按你们那个教义的说法,我不过是在天堂里等着你团聚。不,是在地狱里仰望天堂里的你,我这辈子,做错,做错的事实在太多了,太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救赎”!高德勇喘息着,嗓子里感觉到了生命的咸腥。

    “你会得到救赎,天堂地狱,你等我,我就陪你”,俏晴儿低头,在黑暗中吻住了高德勇厚厚的唇,感受到了那里生命的温热。

    “等我,胖子”,晴儿的右手微微用力,猛然将一整支翡翠簪子,从高德勇的心脏位置扎了进去。高德勇扭动了一下,如释重负般出了口气,停止了呼吸。晴儿呆坐在高德勇尸体前,默默地收拾干净自己的头发,用泪水将面孔洗干净,用从贴身衣服上扯了块白绸子罩住。

    “阿尔斯楞,你在哪里,我不怪你了,你出来,我接你回去治伤。伤好后,放你和你的老婆走”。不知多久,晴儿突然听到树林外传来贴木儿焦急的声音。

    “阿尔斯楞死了,我杀了他。他的票号与股份现在都由我一个人掌管,如果大爱弥儿能放过我,我就将它们全部作为您的军资,并且,还有别的礼物送上”。晴儿平静地将短刀,火铳,一把把扔出树林外。用手摸了摸高德勇熟睡般的面容,挥动软剑,砍下他的脑袋。拎着那花白的头发,缓缓走出树林。

    “站在原地,别动”!青衣卫士见到晴儿,立刻将贴木儿身前身后护得滴水不漏。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冲上前,夺下软剑,夺下高德勇的人头,一块送到贴木儿面前。

    “搜这个女人的身,别让她找机会害大爱弥儿”!贴木儿的侍卫长大声命令。

    禽兽般的侍卫不顾性别差异,抱住晴儿,从头到脚摸了一个遍。

    “什么都没搜到,除了几个小印章。”搜身的士兵举着晴儿与高德勇的公务印章献给了贴木儿。手指上,还带着晴儿身上淡淡的幽香。没轮到机会搜身的士兵“咕噜、咕噜”咽了几口吐沫,火把下,半身是血,白绸蒙面,衣衫破烂的佳人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贴木儿接过印章看了看,脸上的焦急变成了微笑。驱动坐骑靠近晴儿,和颜悦色地问道,“阿尔斯楞的产业的确全由你掌管?那你为什么还要杀他,你还有什么礼物”?

    “我不是汉人,也不是蒙古人。”回答他的是一双水汪汪迷离摇曳的碧眼,俏晴儿抬起头,轻轻摘下自己的面纱,露出一幅绝世容颜。

    “咕噜”,周围的士兵全部咽了口吐沫,美,无法形容的美,怪不得阿尔斯楞将家产全交给了她,也怪不得阿尔斯楞万里西行,只带了这一个女人。更怪不得大爱弥儿下令捉活的,一天两夜追击,死了这么多人,值得,真值得。

第八章 浴火 (一)

    西域明珠阿里玛图彻底成为历史,苍茫暮色中,一堆堆残砖断瓦见证着这里曾经的辉煌。马屁诗人罗恩跟在一队队拔营东进的队伍后,不知如何讴歌贴木儿这一丰功伟绩。

    “睿智仁慈的万王之王,他追上救命恩人,杀死他,将他的妻子和财富搬入自己的寝帐”,罗恩勋爵摇摇头,将这些足够让自己钉在尖桩上的古怪歌词赶出脑袋。

    大明商人高德勇放的那把火只烧毁了城西的一小片仓库区。当晚为了制止火势的蔓延,贴木儿四子,拥有最果敢战士之荣誉的沙哈鲁下令将西城区的所有建筑夷为平地。大爱弥儿拎着朋友的人头返回后,觉得半个城市有损其荣誉,在拨营东进前,命令仆从国士兵将整座城市彻底在草原上抹去。

    他们都是过客,这里没一件东西属于他们,所以他们也不知道珍惜。只可怜这丝绸之路上的千年文明,百年前刚刚被成吉思汗洗劫了一次,今天贴木儿接着将剩余部分彻底毁灭干净。罗恩勋爵郁闷地想,四下看看仆从国的将领,每个将领都和自己一样满眼迷惑。

    粮草被毁没有关系,游牧民族军队主要食物是牛羊。但火药库被炸的阴影却乌云一样遮在每一个仆从国武将的心头。新的火药需要从撒马尔罕等地贴木儿设在那里的工厂运来,没有充足的火药补给,沿途那些高城大池就得凭借士兵的血肉之躯去填平。贴木儿不会舍得他帐下那支百战雄师,这种九死一生的活肯定得由仆从国士兵来完成。此次东征,能不能活着回来已经成为疑问。

    和罗恩勋爵设想的一样,明知东进十有八九是送死之旅,这些仆从国将士却不得不去。战死在无定河边,还能给家乡故国换来高压下苟延残喘的机会。不去送死,惹得贴木儿发怒,自己的家园就是下一个阿里玛图。

    沿途的居民早已被先头部队“清理”干净,大部队没有必要再掩饰行藏。初冬的草原上,滚滚烟尘遮天蔽日。透过烟尘看去,密密麻麻的士兵就像蝗虫一样东进,铁蹄踏过之处,留下一道数十年都无法恢复的枯黄。

    突然,逆着征尘,一匹白色的骆驼疾驰而来,紧急军情,是贴木儿的传令兵,沿途的士兵纷纷避让。白骆驼如一道闪电,分开烟尘,直奔诗人罗恩。

    “罗恩勋爵,大爱弥儿命你速速赶到他身边。今晚扎营后大爱弥儿要迎娶他的新娘,请你前去观礼,并记录这一盛况。”骆驼背上的传令兵从怀里掏出被汗水打湿了的羊皮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是,我马上就去准备。”罗恩勋爵双脚并拢,对传令兵行了一个标准了西方军礼,恭恭敬敬地回答。

    ‘贴木儿又要娶妻子了,不知这是第七十三个,还是第七十四个,大爱弥儿的妻子数和年龄数差不多。’罗恩身边的几个仆从国将领彼此对视,不约而同地想。‘不过这个女人的确倾国倾城,难怪贴木儿那晚不顾老命亲自带兵追她,并亲手杀死她的丈夫。’将领们眼前浮现了晴儿摘去面纱后美艳绝伦的脸,还有那凄绝的眼神。

    “你们看到过大爱弥儿的新娘没有,他们回城那天,我刚好奉皮尔?阿黑麻殿下之命,带人清理西城的碎砖头,远远的看到过一眼。那真是美,看得我心跳都停了,我麾下有几个不争气的东西手里的家伙都掉到了地上”。看着罗恩勋爵与传令兵离去,一个年青武将羡慕的说,喉咙不停地上下抖动。

    “那算什么,听说她没摘下面纱前,沙哈鲁殿下就发现了她的美丽。天天缠着阿尔斯楞城主,想从胖子手里将她抢过来。所以阿尔斯楞城主才半夜跑了,顺带放了把大火”。另一个仆从国将领使劲咽了口吐沫,忿忿不平地讲。“要是换了我,我也得跑。他们爷三个天天打人家老婆主意,人家能在狼窝里呆么”。

    “不过四殿下终于还是没尝到鲜,听说大爱弥儿本来打算将这个女人赏给四殿下的,摘下面纱看了看,当即改变了主意,留给自己了。气得四殿下整天拿手下泻火。”一个黄头发的将领酸溜溜地搭腔。

    “不过那个女人愿意么,大爱弥儿比她大那么多,这到了晚上……”,几个将领色迷迷地笑着,下面的话,彼此心照不宣。

    “她不愿意,由得她么,女人就像这城市,谁力气大,兵多,就属于谁。自古以来还不都一样……”。

    苍茫暮色中,响起了扎营的号角,仆从国将领们停止议论,各自招呼部下按照贴木儿事先规定的距离扎营,群星拱月一样将大爱弥儿的嫡系部队保护在行营中间。暮色里,笔直的炊烟从各营帐中升起,伴着奶茶与煮肉的香气,马头琴奏响凄美的牧歌。

    夜色渐浓,巡夜的士兵冒着刺骨的风寒,徘徊在大爱弥儿的营帐外。野外露营,没有城墙与山脉阻隔,北方荒原吹来的寒风针一样刺破皮袍,将贴身棉衣冻得冰冷如铁。他们都是贴木儿帐前亲兵,今晚要替大爱弥儿站岗,保护他的洞房花烛夜。

    “哈”,有人对着手哈了口气,试图用呼吸来取暖。气死风灯下,一团白雾包围了他的手,冰冷的刀把立刻笼上了一层寒霜。

    “这鬼天气,简直要冻死人了。到了深冬,还不知道有多冷”!巡夜的士兵抱怨着,羡慕地看了看大爱弥尔那装饰得金壁辉煌的寝帐。窗口处烛光摇曳,投出一个妖娆的人影。

    “妖精”,亲兵们咽一口吐沫,眼光里充满羡慕,心中猛然腾起一股热火,脑海里,贴木儿换成了自己,淫笑着走向那个美丽的影子。

    “今晚谁值夜,你们几个,赶紧给我过来”,身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威严的招呼,打断了士兵的绮梦。回过头,他看到军师易卜拉欣雪白的胡须和愤怒的双眼。

    “大人有何吩咐,我们马上去办,马上去办。”带队的亲卫首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压低声音,恭恭敬敬的问,肚子里将军师易卜拉欣八代祖宗问候了一个遍。今晚是大爱弥儿的洞房花烛夜,这老家伙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羊蛋吃多上了火,不去睡觉,跑到大爱弥儿的寝帐外瞎嚷嚷。搅了大爱弥儿的好事,他官高权重,贴木儿不会拿他怎么样。自己和手下弟兄们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老狐狸易卜拉欣的目光从聚拢过来的士兵脸上一一扫过,每一瞥仿佛都看到了士兵心里,将他们肚子里那点儿龌龊想法全部读了出来。几个胆小的士兵脸色通红,尴尬地将脑袋垂到胸口。正忐忑不安的时候,老狐狸阴冷的声音如刀一样刺进大伙的耳朵。“今晚机灵点儿,别让那个小妖精趁机谋害大爱弥儿,你们几个,谁枪法准,给我向前一步,走”。

    “什么”,带队的侍卫长楞了楞,本能地向后退去。身边的士兵仿佛受了传染般,不约而同后退,这一退显示了士兵们平日训练的效果,队伍整整齐齐的后移,易卜拉欣面前没有留下一个勇士。

    老狐狸易卜拉欣气得闷哼一声,双目如电般射向带队巡夜的侍卫长,低声命令,“你,给我挑准头最好的五个勇士,伏在大爱弥儿窗口下,看见情况不对,马上杀了那个女人”。

    “躲在大爱弥儿窗口下偷看?你再说一遍?”侍卫长的手猛然按到了刀柄上,虽然地位差别很大,但易卜拉欣再敢重复这个馊主意,他挥刀就将这老狐狸砍了,免得他祸害众人。

    “我怀疑这个女人想行刺大爱弥儿,阿尔斯楞的尸骨未寒,她先是在阿里玛图城的票号遗址内找出几万两银子献给大爱弥儿,接着又答应做大爱弥儿的妃子。难道她就一点儿不念和阿尔斯楞的夫妻之情吗!”易卜拉欣盯着侍卫长的眼睛,神态毫无畏惧。“你们怕大爱弥儿怪罪,我亲自带你们盯着,出了事我自己承担。”

    侍卫长听易卜拉欣如此一分析,心里登时也没了底。看看大帐窗口处的淡淡烛光,再想想大爱弥儿对征服世界的重要性,点点头,挑了几个卫士,亲自带着跟在易卜拉欣身后,蹑手蹑脚地潜向贴木儿的窗口。

    压花玻璃窗阻隔了偷窥者的视线,里边的情形在外边看不清楚。隐隐约约,侍卫长听到了大爱弥儿沉重的鼾声。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今晚他太高兴,喝醉了。

    老狐狸易卜拉欣听到鼾声,笑了笑,拉着侍卫长等人离开了窗子。怪异的举动惹得侍卫们不住翻白眼表达不满。

    “不必了,大爱弥儿早有防备。你们远远地侯着,如果听到大爱弥儿呼唤,立刻冲进去将那个女人拿下”!易卜拉欣微微一笑,倒背着手离开。

    侍卫长看看易卜拉欣如释重负的样子,想想贴木儿睡觉的习惯,猛然明白过味道来,也诡秘的笑了。留下几个得力手下远远警卫,自己带着士兵向帐篷外围走去。

    大帐内,红烛光温暖雪白的毡壁。换了一身天蓝色沙衣,赤着双足的晴儿对着烛光,目光中一片迷离。入帐前,她的全身上下已经被贴木儿身边的侍女检查过,没留下一件硬物,连头上的玉簪都给拔了去,换成了纯金的步摇。

    金步摇轻轻晃动,带出一片流光溢彩。新娘晴儿缓缓起身,慢慢地走到象牙床边。贴木儿这个老贼喝醉了,自从回到寝帐,换了身绸睡袍后就一直倒在那里酣睡。伴着呼噜声,脖子上的片片红斑上下翻滚,就像条条蠕动的蛆虫。

    新娘晴儿精灵般飘到贴木儿身边,抬起双眼,迷离的目光落到了挂在床头的弯刀上。这柄弯刀伴随贴木儿戎马半生,视若至宝。刀鞘上镶嵌的宝石都被冤魂侵蚀尽了颜色,刀柄上的足金花纹也被人血浸成了暗红。

    抬手,晴儿的手指搭在了弯刀柄上,轻轻一拉,手腕上的花纹在刀刃上映得清清楚楚。锋利的刀锋冒出淡淡寒气,将雕刻着花纹的手臂刺出一粒粒小疙瘩。

    看看窗外沉沉夜色,看看沉睡中的贴木儿,轻轻一推,晴儿将抽出了一半的钢刀又推回了刀鞘,蹑手蹑脚走到窗口,将弯刀放到了窗口旁的书案上。

    贴木儿的鼾声更浓,闷雷般,震得象牙床上的红罗帐微微晃动。

    罗帐低垂,淡蓝色的纱衣无声滑落于地,一点红唇,温柔地吻在贴木儿颈间的红斑烂疮上。

    红烛噗地灭了,马头琴声嘎然而止。

    天亮了,军旗又开始东进,所过之处,一片火光,累累白骨。冰冷的丝绸古道被人血画出一抹浓浓的暗红。

    “群星庇佑的万王之王,他在世界上找不到对手。他率领百万大军挥鞭东进,将真主的威名传播到众神的国度。”罗恩勋爵挥动鹅毛笔,在羊皮卷上写满赞歌。亦力把里(伊宁)城消失了,在贴木儿的大军到达十天之后被从地图上抹去,东征队伍又获得了充足的粮草。孔嘎斯城抵抗了三天,城守阵亡,全城被屠戮干净。忒勒哈剌部投降,贴木儿赦免了部落首领及其家族中的十五人,剩下的族人全部贬为奴隶。大小于勒部全部男人阵亡在博脱突山脚下,尸体堆得向山头一样高。

    罗恩勋爵不知道谁还能抵挡得住贴木儿,特别是在贴木儿新娶了妻子后,瘸狼简直就是多生了一对翅膀。他这个新纳的宠妾是丝绸古道上的活地图,贴木儿的军队在她的指点下几度抄小路绕到了敌人背后,在决战时刻给了对手致命一击。

    不可思议的女人,头脑简直和贴木儿一样清楚,对征战也如贴木儿一样内行。由四殿下沙哈鲁带仆从国士兵越过却葛儿山,将亦力把里蒙古残部迫进塔里木大漠,顺手收拾掉盘踞在大漠边缘的叶尔羌部。主力急行,直扑别失巴里,不给倾向于大明的蒙古诸部喘息时间这条妙计就出于晴儿之手。凭借这条计策,贴木儿一战击溃别失巴里部,兵锋直指吐鲁番。

    “照这样的进军速度,明年冬天,贴木儿和他的将士可以在苏州饮酒了吧”,罗恩勋爵郁闷地想,“不知传说中那些东方英雄,他们在忙些什么呢,听见贴木儿远征的号角了吗”?

    “嘎”,几只寒鸦被马蹄声惊起,抓着半截人肠子,震翅飞向半空。冬日的田野里,到处是黑漆漆的弹坑,土坡上,树枝间,来不及收拾的碎肉被北风冻成团,阳光下呈现粉白的颜色。

    数匹快马在官道上飞驰,马背上的骑士衣衫破烂,双眼中血丝纵横,沿着官道向北平狂奔。南皮、沧州、河间,真定,不到一个月,朝廷平叛军队已经逼进清苑、霸州一带。东路,从天津出发的安东军也逼进了永平。新式的炮火下,那些古代高城大池塘根本经不起几天轰击,一个个相继倒塌,陷落。

    武安国一手缔造的新军和新式装备此时充分发挥了最大威力,火铳,大炮发动最大效率地收割着生命。战争进展速度与残忍程度与冷兵器时代不可同日而语。朝廷方面,五十万大军水陆并进,眼看就要打到北平城下。北边,李增枝率领的靖远军半月内攻陷大宁,将北方六省切掉一个半,同时切断了苏策宇部回援辽东的退路。大宁乃塞外重镇,得此地,靖远军南下可进攻北平,东进可威逼辽阳。燕王朱棣不敢怠慢,亲率大军西征大宁。南线兵力不足,只好交给六省布政使郭璞与老将林风火、周衡等人率兵梯次坚守,苦等燕王回师。

    震北军,靖远军,安东军,近卫军,天下七军中四军向同伴挥起了马刀,每日炮声震天,枪声切切如雨。

    武兄弟,这就是咱们当年的理想么?北平城内,四省半布政使郭璞眼盯地图,焦躁地来回踱步。北平危急,靖海公曹振拥兵海上,随时可以夺下山海关,切断北平与辽东的联系。老部下讨逆左副将军王浩已经率军打破了倒马关,青苑城岌岌可危。坚守在北平的大将张玉、朱能等人虽然骁勇,可他们对面的耿柄文是追随太祖起兵抗元的沙场老将,所带兵力是张、朱二人的三倍还多。

    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情况,最可怕的情况在视线之外。万里之外的西域,贴木儿的军队已经迫近了大明边境。朝廷不顾靖海公曹振和总参谋长徐辉祖的苦劝,执意攘外先安内。将抵御贴木儿大军的任务全部压在了定西军头上。而据张正武送来的消息,秦王与贴木儿早已勾结在一起,只等贴木儿兵到,就要借兵夺江山。老将蓝玉一直摇摆在给侄儿报仇和保家卫国之间,态度不明。

    而此时此刻,远在孟加拉湾的武安国,据说已经成为沐氏家族手中的人质。眼前这场错综复杂的棋局,究竟如何才能破解?

第八章 浴火 (二)

    隔着一条窄窄的清苑河,林风火带着四个师的自卫军与南方来的讨逆军隔河相望。真定府已经丢了,保定府也近一半易手。自从洪武年率领乡勇狙击纳哈出以来,林风火从来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手中军队是临时拼凑出来的青壮,很多人在入伍前连火铳什么样子都没摸过。好在底层军官都来自震北军的退役老兵,有这么身经百战的老兵带着,不至于接上火就一溃千里。事实上林风火也不敢再收缩防线,再退,就得退过拒马河。下一道防线在涿州,那几乎就到了北平城墙根儿下。

    对岸整合了安东与近卫二军而成的讨逆军兵强马壮,主帅李景隆是个败家子儿,拿炮弹不当银子使,每一次进攻前的炮火准备都是铺天盖地,压得自卫军根本抬不起头来。窄窄的清苑河被炮火犁了数遍,黑漆漆的冻泥带着惨白的冰碴,偶尔还有粉红色的冻肉挂在上面,就像将士们身上被子弹翻开的破棉袄。

    “你大爷的,要不是你们这帮家伙拖后腿,老子当年已经打到天山西麓去了。有这么多炮弹,干嘛不去荡平西方诸国,向自己人头上瞎招呼。”林风火骂了一句,放下望远镜,眼睛盯上了指挥室里的地图。

    清苑、安州、满城、小峨眉山,几百公里的防线,只有四个新编师的兵力,而对面是安东、近卫两军的二十万人马。林风火不知道这仗怎么打,也不知自己能守多久。本来今年秋天他已经计划从震北军中告老还乡,折子都递上去了,谁也没想到这仗说打起来就打起来。这下清福享不成了,家里的葡萄酒不知道要便宜了谁。林风火家里拿着他当年在军中和辽蒙联号的收益,在遵化一带买了上万亩土地,盖了几个大葡萄酒作坊,每年秋天都有喝不完的葡萄酒,正宗仿唐代古方酿造的清淡口味的,适合女人喝的西域甜味的,几蒸几酿烈过烧刀子的,还有地地道道的英雄血。

    要是死在这,英雄血就再喝不到了。林风火看着地图,沮丧地想。掩体外的炮声又起,参谋人员七手八脚地冲进来,在地图上标出南军最新火力目标和可能进攻方向。林风火不着急看,打了这么多天了,仗进展到什么样子他心里有谱。这是标准的阵地战,硬碰硬,双方主帅,都不是庸才,使不出太多阴谋诡计,眼下拼的是谁的实力雄厚,谁的士兵不怕死。

    没有不怕死的人,林风火知道自己现在心里就很害怕,也知道部下比自己还恐惧。以前随着震北军在塞外大草原上东征西讨,他没怕过。那时候战死了,家里的事情有徐记票号顶着,小兵都能拿几百个银圆的保险金。现在,徐记票号在南方的分支全部被朝廷充了公,老侯爷徐志尘爵位被夺,活活气吐了血。士兵们再战死了,徐记票号已经赔偿不起保险费用,只能向前朝一样,落个草席子,不被乌鸦和野狗糟蹋尸体而已

    “乒”,一枚偏离了目标的炮弹落到了指挥所上方的土棚子上,轰然炸裂,泥土随着爆炸声落了下来,弄得大家满头满脸。几个刚从指挥学校毕业没多久的新军官抱着脑袋钻到了桌子底下,等到烟尘散尽了才探出头,看着顶头上司林风火正瞪着牛大的眼珠盯着自己,脸一红,讪讪地站起。

    “没事,这里在地下,炮弹炸不到”,林风火大度地走上前,伸手给几个年青人拍去身上的泥土。边排,边问道:“怕吗,小子”?

    “有点儿”,年青军官腿肚子打着哆嗦,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也害怕,吓着吓着就习惯了,回头找个棉花将耳朵塞上,感觉会好受些”。林风火宽厚地笑了笑,走向下一个年青人。不怕死的都是那些战前卖嘴的,他们现在都跑到永明城去了,安东军真的拿下整个保定府,这伙人保准坐船出海,躲到蓬莱岛去。

    “军长,我不怕死,但要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我怕是个糊涂鬼。”一个趴在沙盘上看地图的年青人回头嘟囔。

    “哦”?林风火转过身,注意到还有一个新派来的参谋没钻桌子,军容也比其他年青人整齐些。点点头,笑着问道:“你说说,怎么个糊涂法”。

    年青的参谋转过身,立正,以拳按胸,行了个标准的震北军军礼。小伙子身上有一种军人天生的倔强,说话的口气不卑不亢“卑职不怕打仗,否则我也不入军校,但我不知道咱们为什么打,为谁打。军长,你知道吗”?

    林风火被年青人问得楞了一下,不敢对视那热切的目光,张惶地将眼睛转向了别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两边军队到目前为止挂得都是大明日月旗,要不是南军主帅在旗面下标了讨逆二字,远远看去,都分不清楚哪一块是谁的阵地。战争初期,有几次南军吹起了唢呐,北军却发动了冲锋,穿着同样制式军装的士兵,红着眼睛厮杀在一起。

    有人说北方起义兵是为了清君侧,林风火不信那一套。清君侧这个旗号几乎每朝每代都有人打过,就像一场赌博。赢了就取而代之,输了则身败名裂。前朝李思齐和王保保等人互相清君侧清得山西、北平等地十室九空,最后连偌大江山都清了出去。

    光头和尚道衍忽悠说燕王是真龙天子,林风火也不信。震北军中没几个相信这个鬼话,北平书院各系探索了这么多年,飞禽走兽发现了不少,奇异现象也涉猎了很多,连大号孔明灯都带着小狗飞上天了,就是没发现出个龙来。况且龙王爷也没见过打得这么远的火炮。再说赶走了建文,谁能保证燕王朱棣不会成为第二个朱标。上台前说得天花乱坠,上台后,为了他们朱家,把大伙全卖了。

    南北方对峙的时候,一些无赖闲人天天呼吁着要震北军用火铳大炮开拓南方的商路,就像打仗不会死人,一天可以将建文皇帝拉下马一样。可仗真打起来了,北方失利,这些终日叫嚣着开拓商路的人都卷着铺盖跑出了关,溜得比兔子还快。只有家业在北平山西一带搬不走的农民和工厂主,才不得不留下来陪着老布政使郭璞困守。

    所以为什么而战一直是困扰北方将士们的一个问题。这一点他们还不如南军,南军好歹还打着一个讨逆平叛,忠君爱国的旗号,北方却什么旗号也没有。勉强在军队前面加了个自卫二字,可对方军队是自己的朝廷,按说朝廷的军队派到北方来,合情合理。

    林风火叹了口气,外边的炮弹轰击声一浪高过一浪,火铳声如爆豆子一样响起,声声催人老。拍了拍年青参谋的肩膀,老将军低声问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打蒙古人吗”?

    “他们来了,咱们就都成了奴隶”。几个年青军官抢着回答。

    “是啊,蒙古人来了,咱们就都成了奴隶,所以大伙命都可以不要。可朝廷要是打了过来,大伙几十年的积累就全完了,就像徐记票号一样,昨天富可敌国,转瞬一无所有。还是奴隶,给自己人做奴隶和给蒙古人做奴隶,在我眼里差不多”。林风火指指自己肩膀上的自卫二字,提醒着大伙。“北平是咱们,你们的父辈累死累活建立起来的,谁想拿走都得先问问咱们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军长是说即使燕王殿下和郭大人服了软,咱们也不退缩”,年青人依然有些迷惑,紧跟着追问了一句。

    “靠,老子的钱,老子自己做主。老子不愿意,谁服了软也白搭”,师长朱能顶着一脑袋黄土钻进指挥部,听见年青人发问,张口骂道。“南军不退出北平,不将打坏炸烂还有没收的产业赔偿给老子,老子就跟他玩命。谁服软也不好使”!

    “行了行了,朱将军,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林风火见朱能满身都是炮弹挂出的碎棉花,赶紧制止他的牢骚,询问前方战况。这个朱能的父亲算是燕王朱棣的家臣,平定辽东时功大,被封在大名府。借着新政的发展,其家在大名、顺德、真定一带广开工厂,置办了不少产业。战火一起,北方节节败退,最南边的真定三府转瞬落入朝廷手中。建文帝为了鼓舞军心,将北军将士的家产和工厂商铺全部充了公,赏给了李景隆麾下的有功将领。朱能从一方富豪转眼变成了穷光蛋,当然憋着劲要将自己的家产夺回来。

    “还能怎样,熊样。他奶奶的李景隆,就会糟蹋东西”,朱能一边吐着嘴巴里的黄土,一边不服气的叫骂。“今天上午我估算了一下,足足有一万多枚炮弹落到了我那里。够买好几个小工厂的了,还犯得着来抢咱们。”

    “弟兄们伤亡怎样,他们有大举突破迹象没有”?林风火关心地问。北方自卫军都是六省子弟,死了哪个做主帅的都觉得愧对家乡父老。

    “熊样,他也就是瞎诈唬,安东军给他指挥,真是糟蹋了。他奶奶的抢了那么多钱,却舍不得给当兵的发棉袄。这也好,老子用细眼快枪,专点那些穿棉甲的名。你放心,只要我易州自卫师在,那几个高地就丢不了。我是担心的是满城方向,那边老王手下是一群军校学生,毛都没长齐呢。今天上午那边的火炮声没什么动静,我怕李景隆这王八蛋给咱们玩声东击西。”朱能指着地图说道。

    他的话犯了众怒,指挥所里的年青参谋们气愤地围了上来,群起而攻之。“学生怎么了,学生有当逃兵的吗。没有我们这群学生挡着,你早让人家赶进了徐水,还有命在这白活”。

    军长林风火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拉着朱能按到凳子上,大声吩咐道:“我出去看看防线,你先和参谋长在这顶一会儿,哪块顶不住了,就派预备队上去,天黑之前,一块阵地都不要给我丢。剩下的军官,跟我走,让朱将军看看大家的胆色”!

    年青的军官听到主将发话,恨恨地瞪了几眼大嘴巴朱能,跟在林风火身后走出了指挥部。

    趴在战壕向外望,干硬的大地上尘土飞扬,浓烟滚滚。火光中,呐喊前冲的人影显得非常不真实,仿佛是梦幻般,林风火在望远镜里看着一个个黑糊糊的身影在烟云中倒下,又有无数身影冲上前,重复前一个动作。前沿阵地上,自卫军士兵的火铳不停吐着黑烟,炮声里听不真切单发射击声,每一排子弹飞出,对面都有一排士兵被掀翻在地。一些头上包着毛巾的当地乡勇则蹲在战壕里,手脚不停地将打完的火铳装好子弹,放于士兵脚边。再将冒着清烟的火铳清理干净,装进火药,铅丸。

    炮弹拽着黑烟,呼啸着扑进战壕。几个躲避不及的士兵随着泥土飞上了蓝天,血和碎肉,雨一样落到同伴的脸上,身上。

    “喔”几个刚刚补充进来的新兵干呕着,放下火铳,掉头就向外跑。身体刚刚露出战壕,南军射来的子弹就无情地扎进了他的后背。几个长了白胡子的老兵冲过来,将吓得趴在战壕边上的几个新兵蛋子拖回原来位置,边拖,边用力扇他的耳光,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陈永绍,带一个排辽东来的猎手上第一线去支援,鼓舞新兵,告诉大家,战场上向后跑死得更快,战壕里最安全”!林风火放下望远镜,心疼地呐喊。心疼自己部下,亦心疼曾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安东军弟兄。南方和北方所选择的发展方式格格不入,可也没必要非得兵戎相见。亲哥俩分家不均的事情常见,可哪里有动刀子的道理。这又不是强盗选绿林盟主,谁胳膊头家伙好使就硬听谁的。为了抵御各方面进攻,震北军拆分了,番号已经不复存在。眼前的战场上,安东军也要折一半在自己手里。

    被唤做陈永绍的年青军官答应一声,弓下身子沿交通壕跑了出去。这片阵地是林风火亲自设计的多层纵深阶梯式防御阵地,靠得是在震北军中打仗打出来的经验。阵地上火力分布均匀,部队配置错落有序。对付李景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最有效果,每次冲击,安东军士兵没冲到一半就倒下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士兵伏在地上,边打冷枪边匍匐前进。南方士兵单薄的身子骨和单薄的军装耐不住北方冰冷的土地,没等爬到战壕前,就有士兵冻得神志不清,嚎叫着跳起来冲锋,成为排枪的靶子。

    “杀啊”,又一波安东军潮水般冲过清苑河。成排的手雷落入他们中间,红光闪动,烈焰升腾,硝烟被风吹散后,地面上出现了一道血河。勇敢的安东军士兵不知道退缩,端着火铳继续前进,来自自卫军方向的子弹射进他们的身体,在单薄的军装外炸开一团团血花。

    “前进”带队的一个老军官不愿玷污安东军的名号,挥舞不知道是从倭寇还是高丽人手中缴获来的战刀,跌跌撞撞向前冲,望远镜里,可以看到他身上的血,染得安东军军徽一片殷红。

    林风火放下望远镜,不忍再看。天下七军,实力以震北、安东居首,林风火不知将来如何向儿孙炫耀战功,说,‘踏平高丽的安东军,当年被我林风火带着一帮乌合之众给毁了。’自己人杀自己人,这份功劳,真好意思夸吗?

    自己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林风火闭上眼睛,心口隐隐做痛。如果自己是普通士兵会怎样,对着和自己一样的黄色面孔,一样的大明军旗,扣得动扳机吗?

    “军长,军长,北平有令”,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从阵地后爬上来,将一份盖着郭璞大印的命令交到林风火手里。

    林风火拆开信封,借着在硝烟缝隙下透出的日光看到郭璞那遒劲有力的大字。燕王朱棣怕北平一带落入朝廷手里,命布政使郭璞以文官行武职,总督各地自卫兵马。老布政使郭璞端得厉害,招集了一伙震北军退役老军官,组成了临时参谋部,很快拿出了梯次死守待燕王班师之决策。这份手令是郭璞根据各防线伤亡情况做出的最新指示,命令师以上军官的指挥部必须搭建在南军的火炮最大射程之外,不得轻易出现高级军官的伤亡,以便长期坚守待援。

    “知道了,替我谢谢督师大人。顺便回去问一句,从辽东赶来的义勇军什么时候能换装完毕,再不来,我不用回缩指挥部,得自己上去和安东军拼刺刀了”。林风火不满地将命令交给了参谋,对着传令兵发泄道。

    西北方隐隐传来一阵雷鸣,没有乌云,雷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脚下的大地仿佛都被这雷声震动。前面的阵地突然静了下来,疯狂进攻了一上午的安东军放慢了节奏,士兵们抬着伤员缓缓地撤离战场。

    是满城,朱能判断得对,李景隆花了近万名士兵的命,就是为了玩一手声东击西。子卖爷田不痛心,林风火愤怒地向地上吐了一口。转身冲参谋们喊道:“备马,转移指挥所到满城,这里交给朱能守着,守不住,让他自己去跳白洋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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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介绍:
是一部架空小说,一个业余登山爱好者坠入另一个时空,明代。茫然的他不知自己去做什么。凭着自己的知识和良知,他选择了一条荆棘之路。历史由此而转弯。《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