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故园 (二)
故园(二)
“你是说朝廷要禁海”?邵云飞与郭枫同时喊出声音。安泰十年后,国库日渐空虚,为了增加收入,朝廷在商船出海文凭上大动脑筋,每次船队回港都要重新申请出海凭证。但禁海一事,稍微有头脑的人绝不会提。谁都知道没有了海关收入,国库更无力支撑。
四目相对,二人仿佛都从目光中看到了对方的想法。以方孝儒的迂阔和黄子澄的权谋,叶风随的推断极有可能是正确的。
六省布政使郭璞曾这样评价崇昌理学的江南儒者,‘好言上古久远之事,高谈无实,剽窃仁义,谓之王道,才涉富强,便云霸术’。安泰皇帝也一直认为方孝儒是个“直臣,而非能臣”。所以安泰在位时,方孝儒仅仅是个挂名学士,协助黄子澄教授太子允文经学,并不得重用。如今允文登了基,这个深宫长大的皇帝喜好结交文人,像方孝儒这样幼时就以聪敏机警著称,诗文被世人称道的理学大家肯定会成为其身边重要智囊。而方孝儒毕生追求并宣扬的,又一直是行《周礼》以复古制。恢复三代之治是理学家们的最高理想,甚至井田制这种不可考证其是否存在的制度都被其搬了出来,认为是治世良方。
“井田之行,则四海无间民,而又有政令以申之、德礼以化之,乡胥里师之教不绝乎耳!”郭枫顺口念了一句方孝儒所著作的名篇,觉得自己的心不住地向下沉,向下沉。他读过方孝儒的一些著作,知道这个迂阔书生的见解有多浅陋。方孝孺认为,‘不行井田,不足以行仁义,欲行仁义者,必自井田始。’有这个理学先生提供恢复周礼的迂阔主张,一心想致新政于死地的黄子澄之流岂能不好好利用,恐怕目前朝廷上动作已经不止叶风随所说这些。
打着恢复周礼名义对付北方六省,第一步要动的应该就是海关。安泰在位这些年不杀大臣,高薪养贪,民间被刮得十分凋敝。纵使是州县治所的街头破败不堪,只有地方省城还勉强粉饰出一些盛世气象。如此一来,北方各地生产出来的物品自己国民买不起,用不完,只能出口到南洋和西域各国,通过这些地方的商人再转手卖到阿拉伯世界或更远的西方。海上贸易被禁止了,北方六省的新政就会受到致命打击,燕王朱棣的势力也会随之大损。
“糊涂”,邵云飞大声骂了一句,惹得大堂内的豪杰们纷纷回头观望,以为他和叶风随起了冲突。郭枫向大家点头致意,示意大伙继续喝酒,压低声音问叶风随:“难道黄子澄不知道海关是只会下金蛋的鸡,一定要除之而后快。撤了海关,非但国库支撑不不住,恐怕那些大佬们的养廉银都没有着落吧”。
叶风随摇摇头,叹息着数落:“黄大人才不糊涂呢,这次实行周礼,整顿官制,所有保留的官职都升了一级,官员们的薪俸又上涨了一大截,那些升官发财的人,谁不念他的好。目前各部尚书都由正二品改成正一品,独留海部不动。兵部裁革典牧所,工部合并制造局,叫着删减冗员,偏生与各部之外又增加出很多额外得官职来,供书生们瓜分。新增加的官员薪俸国库拿不出来,所以才要将海关全部改成市泊司,今后所有出海货物统一由市泊司买卖”!
又是一颗重磅炸弹,炸得邵云飞瞠目结舌。他虽然是武将出身,不通权谋,也看出了其中关键。靖海公曹振以超品显爵理海部事,这次官制调整,惟独海部尚书以不见于《周礼》故而保留在正二品,容庭议定其去留,地位十分尴尬,显然黄子澄等人想逼迫曹振告老。兵部裁撤典牧所的动作是针对方明谦等先帝帐下的武将而发,仅仅算一个警告,让他们不要干涉“秀才朝廷”。而针对工部的动作显然是冲着周无忧而去,谁都知道工部制造局和京城制造所是周无忧起家的根本。
山雨欲来风满楼,看来这位黄大人不把大明折腾个底朝天绝不罢休!
“燕王殿下呢,他不会乖乖的把永明海关也交给新皇吧。那可是震北军将士用命换来的港口”,郭枫沉思半晌,幽幽地问。
据刚才从南洋好汉门口中了解得到的消息,伯文渊之死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一笔南北方的政治交易,妥协的基础就是永明海关。如果安泰帝刚刚亡故,建文帝就再次打永明城的主意,估计即使朱棣和父亲郭璞肯,北军将士也不会答应。
“这个我不大清楚,安泰帝驾崩,燕王殿下悲痛万分,千里迢迢赶往京城拜祭,半路上被新皇帝的使者给赶了回去,传旨让诸王回家拜祭,明显就是对燕王殿下不信任。我联系了一些老朋友,眼下包括松江府的余家都打算将产业迁到北方去。放弃横浦江这条四季不断流的大江而到北方那些只能给提供水车八个月动力的小河沟上去,可见中原形势之恶劣”!叶风随略一沉吟,含含糊糊地给了郭枫半个答案。
你不知道才怪,郭枫笑了笑,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不再追问。叶家那庞大的船队出自哪里,以他和邵云飞的眼力岂能看不出来。记忆中朝廷从来没有出口这么多日级舰给南洋,更甭说为每艘舰船上安装百门火炮了。那些火炮绝对是正宗的北六省产品,燕王朱棣和他老丈人陈星偷偷摸摸将火炮走私给了南洋舰队,一方面是为了给北方六省募集发展资金,另一方面,就是欲引叶家势力为外援,弥补震北军无水师的缺憾。
叶风随被他笑得尴尬,端起酒杯来和邵、郭二人碰了碰,借饮酒的机会笑着解释:“来,咱们干了这杯。郭公子,叶某和令尊相交以久,算是老朋友呢”。
“我知道,家父当年经常提起你,提起你发放粮食赈济灾民的义举”,郭枫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父亲郭璞一直是郭枫的人生偶像。以一介书生主持六省政务,为造福北方民众而数度放弃进入安泰内阁机会,北六省官员百姓对郭璞的能力和操守都极其佩服。做布政使这么多年,不满于新政的江南儒生敢写文章漫骂武安国,敢写诗讥讽朱棣,却无人敢动点墨对郭璞进行人身攻击。想必这些书呆子也知道郭璞在民间和儒林的声望,不愿意自讨没趣。但在郭枫眼中,却看到了新政的很多不足,看到了郭璞一力所推行的新政的阴暗面。老张五那批早期的工厂主和商人大多出身于工匠和贫民,受过一些苦,知道体谅穷苦人的不易。新政发展之初始,从业的工人少,工厂主支付的薪水高。各地夜校也在武安国和郭璞的亲自过问下办得如火如荼。随着时局发展,进入北方各省的流民渐渐增多,工人的薪水就一路低走,教授工人识文断字的各地夜校也从免费逐渐转向收费。最近这十年,特别是南北方关系濒临决裂后,新兴工厂主们更不体恤工人。被贪官逼迫得举家迁移的流民大举进入北六省,他们除了体力之外一无所有,所以没有资格与当地的工厂主讲价钱,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才能赚到三餐,倒闭在机器旁的工人屡见不鲜。白正等人痛骂一些工厂主是吸血鬼,骂得不无道理。最让人不能容忍是辽蒙联号,这个北六省最大也是最古老的商团,虽然给每个工人提供了较高工资,并买了保险,但这个商团目前主要经济来源却是对大洋州土著的掠夺和从西域往中原贩卖女子。新政这些缺憾郭璞知道,却以大局为重不尽全力去弥补,至少郭枫这个做儿子的没觉得父亲已经竭尽全力。
“所以我才劝大伙留下来,别回中原趟混水。你们喜欢探险,我可以要船给船,要人给人,我这边的造船能力不比中原差,缺的就是天津海院那些精细的设计而已。你们回去了,一旦被朝廷扣住,或卷入纷争当中,航海的事会毁于一旦。邵兄,你再想想,不着急,你的船修好还得等几天,这些天你们在我的港口转转,想好了再给我答复。如果咱们联起手来,甭说孟加拉湾,就是整个阿拉伯海也得匍匐在咱们这些炎黄子孙面前”!说道联手后的前景,叶风随眼神发亮,仿佛已经看到了非洲西岸的土地。
邵云飞点点头,起身抱拳施礼,以少有的郑重对叶风随回应:“谢谢叶公子美意,这次无论如何我得回去,瘸子帖木儿要对大明动手,我得将这个消息传回去。无论朝廷对云飞等人如何,云飞等人却始终没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你今晚说的事的确让云飞心动,但无论如何都得先缓一缓,等我传递了消息给大明,再拜会一个绝世智者之后,肯定回到婆罗国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去拜会哪家英雄,可否安排叶某一会”?叶风随奇怪地问。邵云飞的话已经透露出被自己说动,准备合作的迹象,临合作之前,他要去拜会的人一定至关重要。是哪个中原豪杰在邵云飞心中占据了这么大分量?
“这个人叶公子并不陌生,放眼大明,没几个人不认识他。云飞一直猜他不透彻,前几天在海上,生生死死走了一遭,才知道他的心胸和眼界,远非我等能及”。
叶风随更加感兴趣,喝到这个份上,酒席已经可以结束。虽然没如愿让客人醉倒,却达成了一个初步协议。所以他兴致极高,拉着邵云飞不停地问。
“咱们出去走走,到海滩上我告诉你”,邵云飞一手拖了郭枫,铁钩上照例挂了酒葫芦走出大堂。
叶风随吩咐弟兄们随意吃喝,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高兴地跟着邵云飞走上海滩。
南巫里港夹在两片水域交界,位置靠近赤道,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白天看样子下过雨,是以夜晚的海滩极其清凉。此刻海水轻拍海岸,发出宛如母亲哄婴儿入睡的节拍。宁静的海面上,波澜不兴,站在沙滩上可以看见整个星空的倒影。
北极星就在繁星之间闪耀,指点着水手回家的方向。
“这个家伙你应该知道,你这战舰,大炮,还不都是他主持设计的杰作么。怎么手持利器,却忘了欧冶子”。邵云飞抱着酒坛,边喝边说。
“你说是武安国,他,他也算智者?”叶风随嘴巴张得老大,侧身看看,郭枫的嘴巴张得不比自己小,显然和他一样,事先猜了无数个风流人物,惟独将武安国排除在外。“武公可是沉吟有一段时间了,邵兄不提,估计天下英雄没几个人会记得他”!
“是啊,大伙都快把他给忘了,他却依然埋头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邵云飞又举起酒葫芦大口地灌酒,仿佛提起武安国的名字就当浮一大白。“中原大地,素来不缺那些口头上高喊为国为民的贪官,也不缺以为掌握了千秋正学,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的鸿儒,缺的就是他这种埋头做事,并能放眼未来的人。邵某先前也觉得他有些迂腐,在海上历经生死,才开始明白他和他所做的一切。我现在总觉得他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好像比大家多活了几百年,多了几百年的经验”。
“就凭他,邵叔,您喝多了吧。”郭枫有些满口不屑,“武叔叔人品的确不错,做事也认真。要权谋没权谋,要勇气没勇气。先是被洪武爷吃得死死的,后又给安泰帝治得服服帖帖。要说让人失望,武叔叔的本事倒不小。这么多年了,北方六省多少人盼着他回去,他就是不肯点头”!
邵云飞转过身来,瞪着牛一样的大眼紧紧盯着郭枫,看得郭枫心里直发毛。自从上了船,邵云飞从来没有这么严厉地看过一个人。方欲为自己的不敬之言辩解,邵云飞突然笑了笑,用铁钩拍拍他的肩膀,大踏步走开了。边走,边笑道:“好小子,有种,你武叔叔最喜欢的就是用自己脑子思考的人,我要替他鸣不平骂你,反而拂了他的意。”
在今晚邵云飞的眼里,武安国就是这么一个人,随便一个后生小辈就可以置疑他,指摘他的错误,无人理解,他亦不气恼。这种人根本不需要人去佩服,不需要人去膜拜,无论他做了多么出风头的事情,或当了多大的官,你随时可以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叫一声兄弟。或者当你疲倦时,可以拉他出来喝上几杯,在他家的客房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决不用担心他从背后出卖你,或捅你一刀。
“是啊,武侯爷未必是将相之才,却是可以当一个好朋友”,叶风随嘻嘻哈哈地插话调节气氛。他不赞同邵云飞的观点,论文韬,武安国除了组织人翻译过几本书外,根本没有什么立言之作。论武功,除了打过辽东一役,也没见他取得过更多建树。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要维护他,甚至像邵云飞这样视其为智者。
“小子,你把武侯这些年做的事情穿成一条线来看,就知道自己看错武侯了。”邵云飞大笑着对郭枫说,“你不但看错了武侯,而且看错了你爹郭璞。他们是这片土地上为数不多,却能支撑起一个民族的人。邵某今天在这里敢说,你爹和武侯,这么多年所作所为都为着一个目标,无论表面上是辉煌还是失落,他们从来没放弃过。”
“你是说我爹和武侯这么多年做的是同一件事”?郭璞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问。头脑里依邵云飞所言将武安国的所做之事串连在一起,一个模糊的印象渐渐清晰。这可能么,随便一个权臣就可以把他玩得团团转的武安国,他会是这样的侠者?
“你是说,我爹和武叔叔都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在打基础”?想了半天,郭枫试探着问。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有可能,我现在只想早日见到他,拉他出来喝一杯,以解我心头之惑。他从来没要求大伙做什么,但他的确给了大伙与以往不同的选择。包括这个国家,经过他们的修修补补,现在都有不同的路可以走。我想哪一天理解他的人多了,哪一天新政就真的大行天下了。”
“如邵兄所言,我倒是想再去拜会他一次,想不到叶某有眼无珠,当面错过英雄”!叶风随抢过邵云飞的酒葫芦,狂灌数口,笑呵呵地说。
“你若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套来看他,他的所作所为自然是再愚蠢不过,非但他,连当年的岳武穆、文天祥都是傻子。可若换个角度,就像看这片星空倒影来看他的所作所为,就会发现他所谋非一家一姓之福址,而是为国家和民族的复兴竭尽全力。无论你认为他的方式对也好,错也罢,他的确在默默地做,把自己当作这个国家的一分子来做。就凭这一条,那些自以为掌握着世间唯一正确的道学家,那些俯视着天下众生的大儒,那些将天下百姓踏在脚下的大英雄大豪杰就没法比,在武侯面前,他们都不过是跳梁小丑”!
第四章 故园 (六)
百里洪泽,波澜不惊。武安国头顶一口充当安全帽的钢盔,带着一群修堤的特殊“官员”,漫步于洪泽湖新落成的北堤上,一边欣赏湖光山色,一边检查这条百里长堤的疏漏之处。
这些组织施工的“官员”皆是武安国这个治水大臣从全国各地新兴书院高薪聘用来的学生,虽然没有朝廷任命的正式官职,年青人们一个个却干劲实足,才几天功夫,已经有数处不符合设计标准的施工疏漏被检测出来,经众人商议后提交到武安国面前。
“老师,三义镇方向,在赵公堤段发现问题,整个赵公堤最终高度比设计低,最大处达到半米”?一个白面书生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跑来向武安国汇报。洪泽湖北区被武安国组织人手向北延伸了数十里,已经远远脱离了枯水期洪泽湖边缘。这样的拓展保证了洪泽湖在夏秋两个多雨季节的蓄水量,避免了年年闹灾,同时也造成北岸堤坝过长,蜿蜒近百余里。如此庞大的堤坝自然没有一家捐献者能出得起资金,所以每隔数里堤坝的名字就会根据捐款者变幻一次,也许这段堤坝叫赵公堤,下一段却改成了王二麻子堤,远远看去,无论捐款者是王公贵族还是地方富户,彼此肩膀挨着肩膀,高矮都差不多。
这样一来在工程分包时倒省了很多力气,检查施工质量时也可以根据堤段的名字分头执行。哪段出了问题,报出名字,根据图纸就能找到大致方向。
结果并不是非常令人满意,无论工程施工质量和科学院几度改进后的水泥配方都没有达到可以让大堤挺立百年的标准,但这条堤坝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一条堤坝了。现实就是如此,无论抱着怎样的理想,拥有怎样的智慧,具体落到实处,都脱离不了时代的限制。
“查出是什么原因了么,负责施工的是哪家掌柜旗下的队伍”。武安国在堤坝上铺开图纸,用朱笔钩出了赵公堤所在方位。那段堤坝在洪泽新湖的最北边,属于新拓展的蓄水区。
前来报告的学子撩起袍子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汗水,小心翼翼的从贴身的行囊中掏出一迭测量报告,翻到中间几页,将几十个测量数据逐一指给武安国。“是天津周记包的工,老字号,在行业中口碑很好,施工质量也不错,问题出在基准选取上。我们选取了四十多个测点,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赵公堤所处位置比其他堤坝段地势低,施工时此地还没蓄水,所以堤坝建设高度是以地面为基准。现在我们以水面为基准测量,就可以发现其高度比别处矮了许多”。
武安国接过测量报告,心中一阵喜悦。这个时代的知识阶层大多还没摆脱凭借想像推断事物的可行性的陋习,治河如此,治理国家亦如此。随便翻开几页报纸,无论是对时政的评论还是对一些公共工程的设想,“如是十年,庶几可成矣”这样的文字随处可见。也难怪文人们的这样想当然,数百年来,选拔人才的标准全是凭着半本论语,大家脑子全花到大话如何说得漂亮身上,处理问题的思维方式也脱离不开玄学,把简单的事情说得越复杂,越有人重视。数学知识在掌权者眼里通常只是用来作弊,当他们“庶几可成”的任务没完成时,通过修改数字来完成。如此时间久了,怎还会有人顾及实际数据和逻辑推理。武安国没有学过一天水力工程,也没有治水经验。他比这个时代官员多出的,仅仅当了几年冶金设计院设计师的那些信条。在设计院里,大伙总喜欢将一个版本的图纸抄来抄去,没有绝对的把握觉不别出心裁,这中间偷懒的成分居多,但不可否认,自己那个时代的工程设计师对可行性和可靠性准则已经奉为金科玉律。工程师之间没有文人们推崇的什么三代之治,也很少人去寻找什么十年之内超越全世界的捷径。一个优秀的设计,几乎每一处成功都来源于前人成功经验的积累或者失败教训的汲取。凡是有过几年实际工程经验的人,也都不会发第一次网络泡沫时代“全国有十亿人,假如其中百分之一访问我的网站,其中百分之一购买我的服务,则……”这种白痴般的梦呓。当然他们中间大多数也不认可被无数前人证明错误的方法是由于执行者自身道德缺陷而不是初始设计失误这种荒谬逻辑。
十多年来,武安国主持修路、架桥、治河,身边来来往往的学子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些人其中很大部分是慕名前来追随,获得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后满意而去。也有很多前来只是为了心中的狂热,最后失望而回。但这些曾经和正在的施工者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了根据实际数据调查研究后发表结论的影子,对问题的看法也客观了许多。就像眼前这个学生,他拿来的报告里就没有常见的那种激情四溢的对施工者的犯下如此大错误的指责,而是认认真真地去寻找问题的根源。
前来汇报的学生看到了武安国的表情,知道他已经同意了自己的看法,高兴地递上了另一份报告,“我们几个人测算了一下,根据去年立在内湖的测量标尺和今年洪泽湖的蓄水速度,赵公堤和其他堤坝之间这个高度差并不影响北侧堤坝的整体安全。所以我们还有时间招集人手前来弥补这个缺陷。如果从两侧同时开工,以我们目前所能达到的进度……”,
“我将报告留下来,今晚看完,明天一早招集大家到赵公堤上碰头,当天决定是否采用你们的方案,你叫什么名字,到梅老爹那里领一百块银圆,回去给大伙分分,我替沿岸百姓谢谢大家”!武安国微笑着打断学生的话,话语中充满赞赏和鼓励。
“我叫林达,是北平书院去年的毕业生。”满脸是汗水的学生给武安国施了一个礼,兴高采烈地跑下了堤坝,跨上马,匆匆向来的方向跑回。武安国看着学生的背影,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的父亲一样开心。如果说是什么动力在支持着武安国,让他于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行走至今,眼前这些学子们就是其中一个答案。
洪泽湖上吹来缕缕清风,吹得人衣带飘舞,如临仙境。白发渔樵江渚上,笑看秋月春风。这么多年了,当年是是非非都已经远去,血迹也已经模糊。回过头来看当年的阴谋与热血,一切有其偶然也有其必然。现在看来,当年在黑暗中探索的人们,包括武安国自己,无论抱着多么美好的愿望,多么热切的心情,毕竟忽视了历史的巨大惯性。由于这种惯性的存在,在整个国家的基础没改变之前,无论是哪家英雄挺身而出,也最终避免不了悲剧的命运。
当年安泰皇帝朱标固然是那场阴谋的最大受益者,可当时纵使发动一场内战把朱标赶下台又能怎样?新上台的朱棣为了维护家族利益,肯定会采取和朱标一样的作为。即使他内心因此而受到煎熬,也有无数涉及到其切身利益的从龙者推动他去违背自己的良心和初衷。武安国不是没有机会成为一个俾斯麦式的铁血宰相,用火铳和刺刀将自己坚持的那些东西强行推广下去。可那样以不平等方式让别人强迫接受的平等原则,还能算是平等原则吗?闭上眼睛,武安国甚至能想像出,几十年后,人们拿着一本被无数人曲解过后的《武师语录》,从中寻找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甚至出几个‘半本武语治天下’的高人并非没有可能。
所以武安国不得不换一种方式,将双脚再次踏于实地上,踏踏实实地为自己的理想寻找道路。在这个国家的现实情况和自己已经知道的现有成功先例的制度中找一条互相之间可以融和的可能。谁当皇帝,或者有没有皇帝并不重要,这个时代只知道为自己谋利,却不肯为国家和民族承担半分责任的所谓“菁英”,也不过如阮步兵所云,‘乃裤裆里的一堆只会吸血的虱子’,指望他们偶发善心也是白日做梦。眼下需要的是一种在这片土地具体情况下可行的制度,还有实现这种制度具体方法,并使这种制度具有自我完善功能。
武安国所熟知的原则,无疑是他一直坚持的平等、制约于分权。就像在二十一世纪大型工业上控制中普遍接受的那种理念,只有将控制细化,分散到每个模块中去,整体崩溃的风险才能降低到最小。任何一个局部出了问题都可以修改,不影响整体的稳定。同样,一个国家,从原则上而言就是一个精密、复杂的大型机械,政府不过是其控制核心。权力越集中,崩溃的可能就越大。合理地分散下去,相互制约,可能在决策期间损失一些效率,但出了问题后却保存了修正错误的可能,而不是永远沿错误方向一冲到底。
而这个时代,多数人是希望不平等的,哪怕他本身是个奴仆,也希望不平等制度永恒。因为只有保证了不平等制度,他们才有机会实现,或有机会幻想当自己爬上所谓的“菁英阶层”那一天,去如何地发挥不平等机制欺压下位者,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在朱标当政这些年,武安国的确很失望,甚至有些绝望。他带着一种负罪的心情做一些改进国家基础设施的事情,希望能以此减轻内心深处的煎熬。有时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不出现,那些朋友是不是可以安全的活着,活着在中世纪阳光下享受人生每一天,即使浑浑噩噩,却也好过让他们轰轰烈烈,却毫无价值地去赴死。
“老师,钱家大堤有几处厚度不足,我们已经找到原因,希望这样修补”,又一个年青的小工头汗流浃背地跑来,指着图纸向武安国汇报。
武安国和小工头一起翻开图纸,再次检查数据是否正确,并商讨修补方法是否可行。十几年来,就是在这种工作中武安国心中的伤口被慢慢治愈,头脑中的思考也慢慢清晰。
你无法强迫这个时代的人去做什么,却必须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将自己坚持的理想逐步于一言一行中发挥出去,让它随时间而慢慢扩大。通过当年那批人的努力,已经让这个国家在根基上逐渐脱离了小自耕农基础,原始的工业化生产已经具备雏形,新的商业环境,新的统计和会计方法,新的金融本位已经逐步推广。随着新式学校和图书馆在各地的建立,古希腊的人文精神已经以北平为核心逐步传播。伯文渊等人在学界做呐喊者,武安国自己却选择了做一个苦行者,通过脚踏实地的工作,传播自己的理想给更多的人。
利用手中的微薄力量,将让更多的人看到新的理念和生活方式与原来的不同,在比较中,让人们看到,原来国家和个人之间除了几千年传统的尊卑秩序外,还有很多不同的互动方式,谁也不能无限大,大到可以将另一方的利益剥夺。没有人天生愿意做奴隶,当他们看到了希望,并逐渐发现希望并不遥远时,他们就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人天生都有选择舒适的需求,这就像在武安国到来之前,北平从来没有自来水和下水道,几千年活得也很舒服。但一旦下水道和自来水出现,虽然总是有些故障,带来许多不便,人们在生活中却再也离不开它们。
“小工头”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高高兴兴地施了个礼,跑下了大堤。这是武安国每天的工作,他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从湖面上看去,仿佛武安国就是这个堤坝,或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也许,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深深地扎根于脚下的这片土地上。
邵云飞在湖面上远远地把武安国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心头突然涌起一种想跳上大堤去,拍拍武安国的肩膀,叫他一声兄弟的冲动。临来之前,他曾有无数个问题要问武安国,现在,他却不知道是否应该打碎眼前这分安宁。
此时的武安国才是最真实的,也是最轻松的。从他举手投足的那分惬意来看,就知道他十几年以前的那道阴影已经慢慢从他心中消散。无论是武安国作为影子阁老权倾朝野时,还是被人众星捧月般拥在震北军中时,邵云飞都没看到武安国如目前这般轻松过。也许这才是武安国应有的生活方式,以前,大家把一切希望和梦想都寄托在他身上,仿佛他如同个仙人般,拥有点石成金,开山裂海的本事。大伙看着武安国在前边披荆斩棘,自己却躲在他身后偷懒。然后看着他头破血流,筋疲力尽。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大伙一块做的,如果事事都由武安国来做,武安国相当于什么都没做。
“你家楞什么呢,堤坝上那个大个子老头儿就是咱们的武公,若是你想认识他,上去打招呼好了,放心,我们不会笑你。”船老大伸手拍了拍邵云飞的肩膀,善意地提醒。“像你这样,一路上冒充是咱们武公的朋友,到湖上看他的人每个月我都能碰上几个,通常都是看了武公在湖上忙碌的样子,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转身就走了。也有几个上前打招呼的,武公那人没架子,只要手中的活不忙,都会陪着他们聊上几句,如果客人赖着不走,还有可能到武公家喝上两盅,第二次来,就真成了武公的朋友了”。
船上的其他乘客早已在各自的目的地弃舟登岸,只有邵云飞加了银币,让船老大载着他横穿洪泽湖,直奔北堤来找武安国。他唯恐找错地方,在船上向船老大解释了几次,自己绝对是如假包换的邵云飞,船老大和伙计就是不信,看在银币的份上,笑闹着将他载到了大堤下,停在武安国可能出现的位置。
“来找武公的人多么”?邵云飞没有理会船老大善意的劝告,不着边际地询问。
“多,刚开始修堤那会儿,经常有人来,据说是劝武公别做傻事,拣不可能完成的活干。不瞒您说,当时就连我们这些在水上讨生活的人都不相信武公能把水治住。这自古治水,当官的哪个不是采用凿河修渠那套,谁见过上来先让百姓搬家,人给水让路的。好在家住淮上这十年九灾之地的都是些不得已的穷汉子,有出路谁还不愿意走?听说北方有好地换这要命的孬地,有人带头痛快儿地就换了。有舍不得家业的在第二年听说去北方的那些人真的分了好地,也把地契交了”。船老大给邵云飞倒了碗酸梅汤,自己也端了一碗,蹲在船舷边上,一边喝一边给邵云飞白话武安国的逸事。这些故事在湖上不是新闻,谁都知道,每个人都能说出不同的版本,不知什么时候,大伙已经开始以武安国和他的故事为荣。
“客官您别笑话我们这些人没见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不都这样子,见了实际的东西才会心动,东西不放到眼前时谁也不敢相信。没办法,这些年被官府骗的,怕了。可咱们的武公让大伙知道,这世界上还真有把大伙当回事的官儿。我听我家长辈说,大元朝也治淮,可每次都是修北堤,不管南边死活。北边连着他们的运河呢,要命!南边是我们的家,他们才懒得管呢。可武公上来,第一条修的就是南堤,并在南边掘湖,把几十年的积水都给引到长江里去了。我记得当时有个管运河的芝麻官儿,还诈诈唬唬地跑到湖上来,指责咱们武公这样做会淹了他的河道,被武公爷揪着脖领子一顿好打,大伙在边上看着那叫痛快。后来朝廷给的钱不够使,武公爷的铁哥们儿高老爷路过,抬手就是十几万圆的银票……”。
“这么多,高胖子不是特吝啬么,怎么舍得花钱了”。邵云飞惊叹了一声,在他印象里如果哪里有了赚钱的勾当,高德勇不小心冲到第二位,都会哭天喊地。他才不会大发善心前来白白捐钱,肯定又是从武安国手中拿到了相当于捐出款项数倍的好处。
“客官您还别不信,我当时就在包工队里找饭碗,亲耳听人说的。要不然南堤也不叫高家堰。”船上的伙计在旁边大声帮腔。武安国和他的朋友都是众人眼中的大英雄,容不得外人置疑。
“他不信也正常。”船老大瞪了邵云飞一眼,接着向下讲:“往年哪个官员不是说得比唱得都好听,表面上两袖清风,背地里大肆克扣朝廷的治河款。向咱们武公这样儿掏自己和朋友的腰包给百姓修堤的,哪朝哪代有人听说过。高家堰完工,从鱼嘴处第一次向三河里分水的时候,整个洪泽湖边上能来的百姓全来了,比过年还热闹。大伙都说,这回老天终于开眼送来个好官。”
“后来在拓宽三河河道,掘南五湖的时候,帮忙的人就多了,大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气。朝廷上一些官员和王爷也赶来凑热闹。南五湖本来就是年年积水的沼泽地,大家一齐动手,砌里喀察,不到两年功夫就掘出大致形状来了。再拿水一漫,就是您在这两天在路上看到的光景。”
这就是武安国做的事情,当你踏踏实实为百姓做事时,不需要大义感召,也不需要什么口号,老百姓自然会荷粮影从来追随你。当你不为百姓做事,你把目标定得再伟大,再崇高,把自己说得再悲壮,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个吹牛皮的大王,茶余饭后的笑料。
“南边五湖一河凿得差不多时,北边新扩大的堤坝也差不多了。这时候偏偏老天捣乱,就是去年,黄河又向南泻了洪,从乌头镇下来,那水,泥粥一般,夹杂着雷声就闯了过来。武公爷带着大伙,没日没夜在湖上守着,生怕南堤挺不住。北边地势高,有官府往年的堤坝防一防,即使被淹了,也不会太狠。南边不成,只要高家堰一垮,大伙几年的心血全废。那几天武公就在堰头上守着,那地方偏偏也刚好叫武家墩,名字和武公相克啊,几位湖上的老人不忍心,跪下来求他走,他都没走,瓢泼似的雨里,铁打的一般站着!”船老大眼睛有些湿润,伸出满是老茧的手背擦了擦眼睛,用沙哑的嗓音向邵云飞介绍着湖上的传奇。
“想必老天也怕正人君子,那洪水涨到分水口,乖乖地进了三河,顺着河道奔五小湖,然后就俏没声地灌到大江里了。去年那水势,几十年都没人见过,可去年那水灾是咱淮上几十年来最小的一回。过后,官府克扣武公爷的造堤钱,扣住赈灾款不发,又是武公爷的朋友千里迢迢送来的银票,帮助大伙读过的难关。那以后,来找武公的人更多了,各地的都有,听说还有皇上的人前来,劝武公回朝当什么大博士(方孝儒复古复出的官名,非常具有‘时代远见’,将学士等官名改为博士),可武公都没理会!我要是武公我也不理会,干了这么多活,就给个博士,和茶楼的小二同样个称呼,这不是明摆着作践人么”!
“就是,朝廷那帮家伙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船上的伙计又插了一句,顺便瞪了邵云飞一眼,仿佛他也是良心被狗吃了的一员。
“前两天还有个家伙像你一样的,开始也是对武公爷不服气,大伙念叨武公的好处他还不爱听。在湖面上蹲了两天,看了武公都干了些什么,灰遛遛地走了”。船老大瞟了一眼邵云飞,仿佛在等着他也灰遛遛地离开。
邵云飞向大伙嘿嘿一笑,缓步走上船头,远远地冲着堤坝上喊道:“嘿,老武,忙什么呢――”。声音在空旷的湖面上往返折叠,随着波光跳荡。
武安国抬起头,看到了小船头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有些模糊,但凭轮廓也知道是邵云飞。高兴地举起手中图纸,来回摇动:“是小邵吧,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船老大和伙计们都楞住了,掌舵的连船的方向都忘了把握,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铁钩独臂人,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真是那个,那个,打得高丽人落花流水的邵,邵,邵爷”。
“早说过了嘛,我是如假包换的邵云飞,你们就是不信”,邵云飞友好地笑着,湖上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心情愉快。
就在此时,忽闻斜刺的芦苇丛中水响,一叶小舟飞快地冲了出来,直奔大堤。
邵云飞本能地掏向腰间,没等他摸到火铳,湖面上的安宁已经支离破碎。
一声清脆的火铳声在邵云飞眼前不远处响起,满湖受惊飞起的野鸭,呷呷叫着飞向蓝天。
故园 (三)
故园(三)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武安国,每个人因为自己的人生阅历不同,对武安国的评价也不同。
郭枫与叶风随并不能完全认同邵云飞对武安国的评价。但有一点他们都承认,就是大明朝的一切变化,一切希望,俱出现于武安国到来之后。在此之前,大部分人安于天命,安于自己的状态;在此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改变,开始抗争。并且这些抗争渐渐远离武安国,渐渐与武安国无关。甚至即使武安国不幸亡故,大明朝和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都再没可能回到过去,回到当时混沌懵懂的幸福里。
也许邵云飞说得有道理,哪一天人们都理解武安国和他做的事情了,新政也就大行天下了。但是又有谁能预料到这个过程需要多久,在这个漫长且黑暗的过程中,这个国家和民族究竟还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也许这就是生活,每天你都能看到希望,每天都有一些事情让你预料不到,让你深深失望。就在失望与希望纠缠里,慢慢地领悟。
三天后,南巫里又迎来了一支大明舰队,规模不大,重要性却不容忽视,因为这支舰队来自大明京城。据领航的婆罗国水手说,船上载的是大明使节,本来计划到婆罗国国都宣读大明皇帝旨意,听说叶家舰队开往南巫里,特地转道赶了过来。
“大明皇帝的使节,圣旨”?叶风随被前来报告的水手弄得一头雾水,沉思了片刻,吩咐大伙在自己的水师衙门摆香案迎接明使。
大明是婆罗国的宗主,虽然它从来没理会过婆罗国的事。冷不防宗主国圣旨来了,仆从国就算是摆样子也得接一接。叶风随强压住心头的不快,派人将邵云飞和冯子铭等人从船坞找来一同迎接钦差。邵、冯二人都有洪武年的封爵在身,虽然没什么权力,一旦圣旨中有对婆罗国不利之处,有二人在,也多份力量从中斡旋。
鞭炮齐鸣,鼓乐喧天的码头上,两艘新式混帆快舰缓缓靠岸。南洋好汉们在叶风随的张罗下,七手八脚地将几块脏不啦唧的小块红地毯拼起来铺在栈桥上。那地毯一看就知道是从饭馆临时借来的,上面残存着尚未来得及擦去的油迹。
“恭迎明使”,司礼官伸长脖子,扯着嗓子大喊。
“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叶风随麾下的南洋豪杰们操着各自认为最标准的明朝官话齐声高呼。有人躬身施礼,有人抚手在胸,还有人跪迎于地。安泰元年,大明朝废除了叩拜之礼,没见过世面的南洋豪杰们事先没经操练,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子的礼节接待明使比较合适。这些人里祖籍是中原的还好,作揖,打躬的样子八九不离十。来自天竺和泊泥等地部族的人或跪或俯,乱做一团。港口的渔民不明白就里,纷纷放下手中的吃饭的家伙凑过来看热闹,一时间,码上闹哄哄得比前几天舰队凯旋还热闹。
船只泊稳,左右亲随搭上踏板,大明使团随行人等掀开明黄色的舱帘,两位钦差打扮的使者一前一后急匆匆地从船舱中走出。前行的正使为一老者,面色苍白,皱纹纵横,半长的白须无力地粘在下颏上,与官帽下从两鬓垂下来的白发混成一体。神情严肃,步履蹒跚,仿佛大病初愈一般。相随的副使正当壮年,脸色一般的苍白,面上无须,昂首挺胸,神色傲然。
那正使者于欢腾的人群中瞥见邵云飞和冯子铭,微微一楞,几分愧疚自眼神中一闪而没。轻轻向二人点点致意,又以目光向陪同前来宣读圣旨的副使挑了挑,低头匆匆地踏入叶风随安排的马车中。
随同人员都被好客的主人安排进马车中,随着司礼官一声“启程”,车队分开人群,缓缓驶向叶家舰队设在南巫里水师衙门。邵云飞和冯子铭四目对望,满眼迷惑。刚才那个人是当年姑苏舌战群寇的姑苏朱二吗,怎么老得如此厉害,完全不复当年羽扇纶巾的风采。最令人难过的是看向邵、冯二人的眼神,轻轻一瞥中,包含了无限凄凉与无奈,愧疚、彷徨、不甘,种种复杂的情感都包在这个眼神中,让人心里感到格外沉重。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姑苏朱二是被迫来的,那个面白无须的副手是个太监,名义上是辅佐,实际上监视的意味反而浓些。”郭枫敏锐地判断出了形势不妙,扯扯邵云飞的衣袖,低声提醒。
“叶公子还在等我们,到了婆罗国水师大营再说”,邵云飞点点头,表示赞同。
车队的前进速度并不快,叶风随骑着马跟在车队之后,不断回头,焦急地向邵云飞连连招手。
邵云飞向叶风随挥挥手,示意对方不要着急。与冯子铭和郭枫并络疾行。
“老伙计,倘若真出了事,我们帮谁?”,冯子铭提了提马缰绳,贴在邵云飞的耳畔询问。一边是救命恩人,一边是故国,这个问题着实令人困扰。
“我们见机行事,情况应该没有那么糟”,邵云飞沉着脸回了一句。圣旨不向婆罗国现任国王和宰相宣读,特地改道来找叶风随,姑苏朱二此举已经是明白地在回护叶家。同来的副使是个太监,没有出访各国的经验,估计心思也主要在一路如何发财上,姑苏朱二等人在他眼皮底下使些小动作不会太难。至于大明和婆罗之间有了什么冲突,或新皇帝对叶家提出什么要求,还待听过圣旨后才能知晓。在此之前,一切决断都为时尚早。
各怀心事,众人来到水师大营帅殿。叶风随先安排两位上国使节入内奉茶,休息,待手下的得力干将和朋友都到齐了,大家列队站好,才恭恭敬敬地将钦差请到正殿,与香案后宣读圣旨。
“有请天朝上差宣读圣旨,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啦”,司礼官摆出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的语气,拼命将声音拉长。
“万岁,万岁,万万岁”,叶风随等人再次躬身施礼,此时人少,众人的动作看起来比码头上整齐了些。
姑苏朱二捧着圣旨站到了香案后,验过封贴,缓缓展开卷轴。也许是旅途过于劳累之故,没等读,先发出一阵轻咳。
纵横各国之间,舌战群雄,姑苏朱二最擅长的就是处理外交事物。然而今天,这份圣旨是他最不愿意读的一份。
“咳,咳,咳咳,高,高公公,还是您来读吧,朱,朱某……”,姑苏朱二一边咳嗽着,一边将圣旨交给身边的副使。
旁边的太监副使巴不得姑苏朱二说这么一句,伺候人伺候了十几年,终于逮到一个人前耀武扬威机会,当仁不让接过圣旨。胸脯一挺,嗓子里发出比野鸭子叫春还难听的声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有天地以来,即有君臣上下之分……”。
那叶家众将均是风尖浪底打滚的汉子,几曾读过圣贤书,怎晓得这些子曰诗云,呆楞楞地站在大殿中,摸不到头脑。
门口处看热闹的郭枫却将太监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原来婆罗国本届国王见国运掌握在一群外乡人手里,十分不情愿,私下里找人商议,以为叶风随等祖籍俱为大明人,可以由其本国处理。是以写了封国书派遣心腹混在商队中,偷偷送到大明朝廷,请大明皇帝为其主持公道。
“我朝混一之初,威震寰宇。海外诸蕃,莫不来降。我圣天子一以仁义待诸蕃,诸蕃亦以臣礼事天子。叶家以公卿干国事,持资政乱臣纲,甚违君臣之道。天子即闻,不可不问……”,太监副使昂首挺胸,一篇圣旨读得抑扬顿挫。
“什么,大明天子谴责我们夺了婆罗国土人的国家,让我们解散……“,终于有人听明白圣旨的内容,愤怒地将其翻译成白话。南洋豪杰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天子功德所加,与天地并。天子圣明所及,与日月明。特遣使节,奉旨调停。望叶家见旨之后,知天子之德,明君臣之义,还政于王,有顺无逆…….”,太监刺耳的嗓音如针尖般扎着众人的耳膜。
大殿上人声渐稀,所有人都闭上的嘴巴,一条条青筋从叶风随额头上冒出来,在穿窗而致的日光下,清晰可见。
“住口,你,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中国人”,终于有人按奈不住,握着刀柄跳了出来。
埋头宣读圣旨的高太监闻言大怒,立眉瞪眼打算训斥。才抬头便觉得气氛不对,不小心瞥见明晃晃的刀刃,手不觉一松,未读完的圣旨啪地一下掉到了地上,溜到嘴边的训斥之言也随即咽回肚子里。临来之前,帝师黄子澄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南边这些蛮夷小国视大明若父,一路上只管盯好姑苏朱二,别让这个年迈昏庸的家伙误事,所以他才处处抢先出头。此际看到南洋豪杰手中半拉出鞘的钢刀,魂魄都不知飞往何处,头一缩,背一曲,哧溜一下钻到了姑苏朱二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颤抖着问:“你,你,要干,干甚,难,难道要,要造反吗”。
“干什么,让你知道知道你是谁养的,吃谁家的饭长大”南洋豪杰们掳胳膊挽袖子冲向前,准备给高太监一个教训。
“退下”!叶风随上前两步,挡到了姑苏朱二身前,冲着属下们大声喝道,“明使远来是客,大伙不可无礼”。
转过身,几乎瞪裂的虎目盯住姑苏朱二的眼睛问道:“敢问贵使,这,这份诏书如何解释”。
“婆罗国新任国王以为你等伙同资政院扰乱朝政,将状子递到了我朝皇帝面前,朝臣庭议后,觉得不可放任自流,助长这种无君无父之风。新皇即为天下共主,自然要出面干预此事”,姑苏朱二苦笑一下,向叶风随眨眨眼睛,“朱某以为,这也许是贵国宵小趁机挑拨贵国君臣关系,并非贵王本意,所以在宣读圣旨之时,还要听听叶将军的申诉”。
“那个国王是忘恩负义之徒,他的话怎么能信”。叶风随的属下生气地嚷嚷。
“没有我们,他们早让天竺海盗给灭了,还有个屁国家”。一个刀疤脸的汉子怒喝,声音简直要震破玻璃窗。
“对啊,他们十三个国王轮流坐庄,一个国王不代表所有国王”!豪杰们七嘴八舌,陈述着各自的观点。有的替叶家辩解,有的干脆指责大明皇帝多管闲事,帮着外人欺负自己国家的百姓。
听到众人嚷嚷,躲在朱二身后的太监知道危险已经过去,突然来了精神,从朱二身后闪出来,大声对众人训斥道:“住口,分明是你等强迫人家,还振振有辞。赶快奉万岁旨意,向你们国王悔过。倘天子震怒,遣一偏将将十万之师,恭行天罚,易如覆手,尔等何不思之甚”!
“你再说一遍”!叶风随“碰”地一下揪住太监的脖领子,将其扯离地面。眼睛对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喝问:“你再说一遍,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帮着别人对付你的同胞。”
太监在叶风随手中拼命挣扎,本来就纤细的脖子更加纤细。“我,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天,天子泽被万民,不,不能让,让蛮夷之地笑天子护,护短”。这是御书房议政时,几位阁老的公议,情急之下,他原封不动地给背了出来。
“叶兄,放下他。他是天子的近臣,我才是此行的正使”,姑苏朱二轻轻地握住叶风随的手腕,力量不大,却如千均重担一样将叶风随的手从半空中压了下来。“此地距马六甲甚近,叶兄切末因一时冲动引起两国误会”。
此地距马六甲甚近,这句话背后包含了无数玄机。叶风随松开太监的脖领子,躬身赔了个不是,“叶某鲁莽,忘记了天子圣明,怎会听信霄小之言。公公恕罪,恕罪”。借俯身捡起圣旨的功夫,将腰间一块血色珊瑚坠解下来,连同圣旨一块塞回了姓高的太监手中:“还请高公公回国后替叶某等人分辩几句,说明大伙是遭了本国奸臣陷害,那封国书是奸臣盗取我王印信所写,某等将不胜感激。”
“这个――”,高公公惊魂稍定,偷偷摸着手里的珊瑚坠子,品味着叶风随言下之意思。
“来人,准备茶点,请公公到后堂休息。咱们原来准备奉给大明皇帝的登基贺礼,也请高公公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疏漏之处。化外之民,不通礼节之处,还请公公指点”。叶风随当机立断,派人将高公公和一干随从引向后殿。
这么爽快的话,高公公岂能听不出来其中意思,登时眉开眼笑,将刚才差点丢掉性命的惊吓统统忘到脑后,笑嘻嘻的说道:“哪里,哪里,咱都是天子臣民,为天子效力乃分内之事,还分什么彼此,分什么彼此……”。看了看老态龙钟的姑苏朱二,觉得刚才自己的作为实在丢脸,连这个老糊涂都不如,媚笑着对朱江岩说道:“朱大人,难道你不来帮万岁检点,检点么”?
姑苏朱二脸孔发烧,真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伙伴觉得惭愧,摇摇头,苦笑着说道:“高公公自便,朱某非识货之人,一切请公公拿主意”!
这个老糊涂还挺识趣,高公公笑得心都快炸开了,边向后殿走边想:“也不能让朱大人吃亏,他是正使,抹不开面子收人贿赂,待会我多拿一份,替他拣几件值钱的东西,海盗崽子们的孝敬,不拿白不拿”。
“大伙散去吧,我陪着钦差大人检查一下咱们这个港口。叶刚,你带钦差大人的随从去驿馆休息,好好招待。每人先送二十块金币算见面礼”!叶风随仿佛顷刻之间忘却了种种不快,笑着吩咐。
“谢叶将军”,钦差随从们惊魂稍定,刚才双方剑拔弩张的情形还印在大伙的脑海里,冲突起来,这几个人根本不够给南洋群盗塞牙缝。看了看姑苏朱二,见上司没表示反对,高兴地跟着叫叶刚的年青人走出大殿。
见朱二的部下走远,叶风随再次吩咐:“程思远,你去港口通知守卫,今天的船只许进不许出,告诉渔民说孟加拉海盗要前来复仇,让他们今天不要出海”。
被唤做程思远的小将从叶风随手中接过令箭。临行之际,轻咳几声,将一口浓痰吐到姑苏朱二脚下,“呸,咱中国人为什么老挨欺负,就是有这么一帮自以为公正的家伙,帮着贼人陷害自己的同胞,汉奸”!
朱江岩笑了笑,任由那口痰摆在自己脚边,任其自干。
“朱兄,为什么是你”。安排好了一切事务,南洋叶公子转过身,缓缓走到老朋友姑苏朱二身前,带着几分伤心,几分不甘,几分失落责问。
“是啊,为什么是我”。姑苏朱二看着对方的眼睛,笑容是那样苍凉。
第四章 故园 (四)
故园(四)
邵云飞静静地看着大殿中的好友,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这些天终日围着叶风随左右试探,原打算说服叶家舰队坚守南巫里,充当捍卫大明海疆的第一条防线。瘸子帖木儿入侵大明的最可能路线大多数在北方,其中丝绸之路南线最适合大规模行军。从撒麻尔罕沿火站河向东南至热海,翻越天山南麓,沿塔里木河至昌蒲海,然后穿越赤斤蒙古,从蓝玉手中夺取居延海修整,夺取凉州,以甘凉地区为进攻中原的立足点。这条路线上有两条大河提供人与牲畜的饮用水源,以帖木儿在大漠作战多年的经验,必然视为首选。但沿途要经过亦力把里,叶尔羌和吐鲁番三家蒙古汗国,难免会经历一番苦战。当大军到达居延海时,蓝玉麾下的定西军将士以逸待劳,瘸子纵使获胜,也要付出极大代价。若瘸子选择从海上进攻大明,以眼下其刚刚征服土尔其帝国,阿拉伯海各诸侯国舰队均归调遣的强横实力,首战必夺南巫里。取得这里,就可以进攻马六甲,控制了整个马六甲海峡后,帖木儿的军队及仆从就可以从达卡登舰,如蝗虫一般飞向大明。
前些日子帖木儿下这么大本钱对付一支小小的探险船队,十有八九就是打从水路进攻大明的主意。南巫里在大洋中位置突兀,已经成了实现海上进攻计划的关键一环。危机时刻,若沐家和南洋好汉联起手来,可将帖木儿的海上计划全盘卡死在马六甲海峡上。可现在大明和南洋众豪杰已经成仇敌,大明朝在关键时刻从背后捅了自己的同胞一刀,邵云飞怎还有脸面说服叶风随等人念在同是汉人的身份上全力捍卫大明?
“也好,叶某早就应该料到今天”,叶风随突然展颜一笑,目光微寒,屋子里的气温仿佛一下子就降了数度,连同帘外南洋特有的明媚日光也随之暗了暗。
“是啊,即已开始,何惧结束”,姑苏朱二淡淡一笑,如吐禅机。
侍奉于帅殿内的南洋武士俱将手按到剑柄之上,方才不是叶风随拦着,两个传旨的明朝使节已经被大伙撕碎,什么狗屁皇帝,什么狗屁圣旨,南洋兄弟们建立这个国家时,他出一分力气没有?现在反而帮助外人收拾起自己来,想让弟兄们奉旨,没门!
冯子铭担心故友安全,上前几步,拦在了朱、叶二人中间。尽量说好话缓和气氛:“叶兄息怒,若没他在其中一力斡旋,眼下形势可能更糟。此事非不可挽回,朱兄已经尽力”。
郭枫轻轻摇了摇头,朝廷出面对付叶家舰队是迟早的事情,冯子铭毕竟还是倾力治学之人,不清楚其中关翘。叶风随刚才一句“早应料到今天”,已经说得十分明白,朝廷为何在不早不晚,偏偏在婆罗国内危机四伏的时候扯叶家后腿?还不是因为其与北方六省走得太近之故。而姑苏朱二作为朝廷大员,说出上面的话,已经表明他对建文朝廷彻底绝望,支持着他为皇家奔走的动力,无非是安泰帝当年的知遇之恩而已。黄子澄等人迫姑苏朱二前来南洋,未必不包含借刀杀人之意,此刻叶风随如果扯诏斩使,对姑苏朱二来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叶家舰队本为一个盘踞南洋的海盗集团,其在短时间内击败两大岛数十个土著小国,扫平蒙古人在泊泥,苏禄等地的残余势力,与北平的支持亦密不可分。从这几天在叶风随口中了解到的中原情况来看,黄子澄等人排挤新政人物,鼎力复古,种种策略目标皆指向北方六省,此刻削番恐怕已经是建文内阁的主要议题。黄子澄等人精通权谋,做事却畏首畏尾,若要对付新政,肯定会采用迂回的方式,先剪除燕王羽翼,再逐渐收紧套向北方的绞索。而解除叶家舰队在海上对北方的支援,是实行日削月割策略的关键一步。
这是一条连环计,如果不必考虑帖木儿帝国近在咫尺的威胁,黄子澄不愧为安泰皇帝手下第一“能”臣。
不能让其阴谋得逞,郭枫向前走了两步,准备说出自己的看法。就在此时,叶风随突然伸出手来,轻轻拍拍了冯子铭的肩膀,仿佛瞬间了悟了一般笑道:“子铭莫急,朱兄远来是客,我南洋蛮子再不懂礼节,也不会慢待客人让你们中原人笑话。”
闻此言,冯子铭等人更觉心凉,不到半天功夫,叶风随已经把对他自己的称呼从“炎黄子孙”变成了“南洋蛮子”。仿佛有一道无行的鸿沟从地面上裂开,冒着地狱来的冷气,将朱江岩、冯子铭、邵云飞和诸位南洋朋友隔于两侧。两侧的人抱着各自的肩膀,在春日赤道附近的阳光中寒毛竖立。只有摆在墙角的大自鸣钟不知人间冷暖,依然故我地前行,钟摆有节奏地发出一声声催命般的“滴答,滴答”。
众人彼此对视了一会儿,邵云飞阅历最广,率先打破沉默,“叶兄,如此朝廷纵然令人齿冷,可我们一直把你当成兄弟”。
“对,我们昨日曾是兄弟”,叶风随以一声冷笑作为回应,眼睛又盯向姑苏朱二:“朱兄,叶某与你相识一场,关键时刻你还冒险为我斡旋,叶某不胜感激。此刻我们已是敌国,叶某不敢再高攀于你。只想凭借先前的友情问朱兄一句,前来南洋协助土王平叛的,到底是哪路豪杰”?
“前来平叛”?几个拖延着没肯离去的南洋首领大惊失色,强稳住心神,狐疑地看向朱江岩,心道:“难道大明舰队已经杀到眼前,此人前来,不过是先礼后兵”?
姑苏朱二摇摇头,叹息着答到:“朱某只是负责前来宣读圣旨,到婆罗国本土没找到你,才赶来此港。水师的事,朱某向来无权过问。靖海公曹振大人极力反对朝廷出兵,朝中局势不稳,万岁想是不会派大明本土水师。”
叶风随点点头,尽力压住激荡的心神。自己所料不差,大明本土水师未必敢抽出力量大举南下,自己要面对的可能是云南沐家。但沐氏家族在马六甲经营了十余年,实力亦不可忽视。马六甲港正卡在南洋舰队归国途中,凭借家门口的有利地形,沐家只要将叶氏舰队拖住,便可取得最后胜利。这次为营救邵云飞,叶风随几乎调动了全部人马到南巫里,泊泥本岛几乎没力量驻守。
“如此看来,事情尚未致最坏,眼下邵某倒有一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邵云飞上前插言。
话没等说完,叶风随便苦笑着打断了他:“不知要到何种情形才算最坏,只要这份圣旨内容传出去,无论大明舰队是否前来,岛内已经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朱大人确实已经尽力,可诸位兄台口中的海盗共和国,怕是万劫不复了”!
此话从何说起,冯子铭等面面相觑。事已至此,叶风随也不和大伙打哑谜,苦笑着说出原委。
这婆罗国诸部族肯让人数不及该国十分之一的汉人把持朝政,对汉人为首的宰相体系和资政院百般容让,南洋好汉势力强大固然是其中一个主因。更主要原因却是岛上各部族畏惧这些汉人背后那个强大的故国。二十余年来,土著们貌似柔顺,内心深处对岛上汉人几十年积累的财富早已垂涎三尺,恨不得全部瓜分了据为己有。如今南洋好汉们和故国交恶,各方势力岂有不混水摸鱼之理?
“不妨,叶兄尽管照我说得去做,未必不可擎泰山于即倒”邵云飞听完叶风随解释,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后如谈交易般轻松说道:“不过邵某为南洋化解此干戈后,南洋诸位兄弟算欠了邵某一个人情,日后若邵某有所求,还请叶兄鼎立相助”。
先收定金,后出货,邵云飞将北平商人的口气学了个实足实。帅殿内紧张的气氛猛然一松,几个老朋友相视微笑。不愧为海上的汉子,风尖浪口还能保持这分乐观。
叶风随听邵云飞说得如此轻松,死灰般冰冷的内心有燃起一线希望,冲着邵云飞躬身施礼,大声说道:“若邵兄能助我南洋摆脱此劫,日后众家儿郎皆任邵兄调遣,刀山火海,绝不退缩”!
“爽快”,邵云飞再向前踏一步,拉起叶风随的左手来,用独臂轻轻一击。“邵某受你救命之恩,自然不会坐视你遇到困难而不顾。你明日自率领舰队回国,以强势弹压各部族叛乱。并且强迫国王修书悔过,收回先前求救信函。剩下的事情,我中原豪杰替你解决”。
“沐家舰队怎么办,难道邵兄也能寸舌退却百万兵吗”?变化太快,叶风随有些不能适应。隐隐觉得邵云飞说得可靠,但严峻的事实又让人不敢相信化解危机的办法如此简单。
“你尽管收兵回国,处理内政。求救信函一撤,朝廷没有了出兵理由,自然有人出面替你消弭战火”,邵云飞环视众人,宛如成竹在胸,“至于马六甲的沐家,邵某请北六省布政使郭璞郭大人写封信给他们,说明白大明朝已经面临强敌入侵危险,他们自然知道其中厉害。本来他们沐家就一直在朝廷和北方六省之间左右逢源,见了郭大人表态,想必不会盲目服从朝廷乱命。再不济,也能将海战时间向后拖上它一两个月。两个月内,邵某一定赶回来,帮你守这南巫里港”!
“郭大人修书?”叶风随的眼睛瞪得比炮口还圆,沐家军火多购自北平,六省布政使郭璞的面子他们自然会给几分。但其中距离……,恐怕书信到了沐小公爷手,双方早打得不可开交了。“此地距离金州三千余里,不算陆上耽搁,海上来回至少得一个多月,邵兄,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
邵云飞裂了裂嘴,滑稽地露出一口白牙。“谁说要到辽阳去讨郭大人的亲笔信,咱就不会带一封救命信在身上吗”。伸手拉住郭枫,将其推到众人面前,“这位郭大人的公子大家见过吧,但沐家有谁知道他躲在邵某的舰队中。一会儿由郭公子出面,代替他父亲去会见沐公爷,应该能让人信服”。
好主意,大伙同时赞了一声,旋即又担忧起来。“郭公子颇有乃父之风,沐小公爷应该相信他货真价实。但郭大人的亲笔信如何仿造?再说,咱们也没有他的印信啊”?
“这种私下的信函来往,谁还用印信,没听说过背主行事,不可留证么”!邵云飞笑着说道,断臂上的铁钩几乎摇成羽扇,就差有人给搭一个四轮车来凑趣。
“邵兄,此事……”,冯子铭有些犹豫,看看南洋众人热切的眼睛,想想叶风随千里相救之义,勉强将话吞回肚子。转过头,默默地走到一边。
“救人要紧,是非曲直,且放一边!”邵云飞盯着冯子铭的背影,愉快的心情又转失落。“郭大人从政多年,公私分明,朋友之间,自然用个私印什么的。他的信邵某手中刚好有几封,至于模仿其笔迹,郭大人乃其族中翘楚,笔迹遒劲,郭氏晚辈哪个没模仿过。有他公子在,模仿封信应该不难,你等自去准备吧,片刻辽阳来信就好。咱们今天事急从权,日后见了郭大人,邵某会当面向他请罪”。
“此计甚佳,邵兄,郭公子,叶某代南洋十万汉人先行谢过二位高义”,叶风随抢步到郭枫面前,不管对方是否答应同意伪造书信,先一个长揖到地。
郭枫本不欲答应,见叶风随打蛇随棍子上,将南洋十万汉家百姓的身家性命搬了出来,不得不勉强应承。稍顷自邵云飞的藏宝箱中取来父亲的书信,带到客房中展开。
六省布政使郭璞那遒劲的笔体映入郭枫的眼帘。十余封信,没说及新政,没论及官场,只是探听海上情况,口口声声地拜托邵云飞,请他照顾自己这个任性的儿子。
“父亲……”,一股暖流涌上郭枫心头,泪眼朦胧中,郭璞那花白的头发,瘦弱却结实的身躯又出现于眼前,顶天立地。
“父亲,土尔其派使节以八百里快马来信”!撒马尔罕,帖木儿的四子沙哈鲁气喘吁吁地冲进瘸狼帖木儿的大殿。
正在替帖木儿写赞美诗的拜占庭使节罗恩吓了一跳,啪地一下,将墨水瓶子碰翻在桌子上,黑漆漆的墨水四处流淌,将已经写好的大段文字润成一片模糊。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使节罗恩带着哭腔匍匐在地上,仿佛看到了末日的到来。他是继西班牙王国使节克拉维约之后第二个到达撒马尔罕的使者,带来了一百名女奴和两驮黄金作为见面礼。拜占庭帝国数十年来一直受到土耳其帝国的威胁,特别是最近一次在多瑙河附近尼可堡的战役,土耳其帝国军队一举击溃了匈牙利、法兰西等国的联军,俘虏了将近万名十字军战士。最后除了三百名贵族骑士被巨款赎回外,其余的全部被杀。其时欧洲各地几乎家家都能听见哭声。就在大家以为亡国在即时,上帝给土耳其帝国降下了惩罚,比土尔其人还疯狂的蒙古战士打败了土耳其帝国,俘虏了土耳其人的国王,杀光了他们的武士。对于即是救世主,又是魔王化身的帖木儿,欧洲诸国又爱又怕,争先恐后派遣使节前来表示友好。西班牙王国使节克拉维约带着征兵令离开,没有了他那善祷善讼的赞美,帖木儿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同样有教养的罗恩伯爵的到来解决了这个难题。帖木儿爽快地接受了拜占庭帝国的效忠信,并许诺为他提供保护,派遣使节回访拜占庭。却将使节罗恩扣下来,为其一生的传奇立传。
不但要写得生动,并且要写得向赞美诗一样生动。帖木儿的近臣私下叮嘱罗恩,顺便带他看了一次屠杀表演。刑场归来后,罗恩伯爵就变成了这幅样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像哈巴狗一样趴在地上,摇尾乞怜。
“起来吧,本爱弥尔又没说要罚你,写到哪里了,念来我听听”?帖木尔慈祥地对罗恩吩咐了一声,吓得几个亲兵哆哆嗦嗦,悄悄地将鞋跟向后移动。
群星照耀之主向来是笑着杀人的,这回他是为了给沉不住气的儿子一个教训,才放过罗恩,让他念诗。他要给儿子与大臣们示范一个大英雄该如何从容,东方那个国家向来讲究谈笑破敌,帖木儿学了一辈子,自觉已经领悟其中精髓。
“群星照耀下的万王之王,他曾三次征服花剌子模、五次征服察合台、两次征服东波斯、三次征服西波斯,此外,他还让金帐汗国俯首称臣,让土尔其帝国为其驱使……”。罗恩伯爵从地上滚起来,躬着身子大声朗诵,脸上的血色慢慢恢复,腰杆渐渐挺直,神情仿佛陶醉于对传说中的英雄崇拜中。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被帖木儿冷落在一旁的四殿下沙哈鲁,凭着对诗歌体裁的娴熟又临时加上了数句:“他的武士从天边排到天边,敌人看到了就心生畏惧,他的儿子们英勇善战,砍下对手的脑袋作为献给父亲的礼物……”。
“有些意思,那我建立的帝国呢,真主赐给了我力量与土地”,帖木儿舒服地从鼻孔中发出哼声,年纪大了,总是容易缅怀自己曾经拥有的辉煌。
“是啊,爷爷打遍了天下,没有英雄是他的对手”,帖木儿最疼爱的长孙皮儿·阿黑麻笑着质问。他混和了突厥人眉目清晰和蒙古人的身材健壮,看起来极为英俊,像极了少年时没瘸腿之前的帖木儿。
四殿下沙合鲁不奈烦地撮着脚尖,将猩红色的地毯撮出一片黑渍。手中情报重要,所以他才未经通报闯进大殿,眼下这番冷遇,让人怎不生气。
“殿下指点得对,罗恩这就更正”,罗恩伯爵清清嗓子,以赞美上帝的口吻继续对帖木儿进行吹捧,好在他读过神学院,背过无数首赞美上帝的诗文,也给无数怀春少女写过情诗,抄抄改改并不太废力气。“群星照耀下的万王之王,他将高山、草原、河流、大漠踏于脚下,世间没有人敢与其争锋,最伟大的英雄也会在他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他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帝国,最繁华最漂亮的……”。
“停”,帖木儿猛然从皮榻上坐直身子,将给他捶腿的女奴掀翻于地上。两个武士冲上前来,老鹰抓小鸡一样拖下那个倒霉的女奴,一会,殿外传来皮鞭入肉的呼啸和女奴垂死的哀嚎。
“拖回来,拖回来,不关他的事”,帖木儿沉思了半晌,才听见女奴的哀嚎,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将无辜者从刑柱子上放掉。
罗恩伯爵背上一紧,冷汗顺着额头直冒,战战兢兢地躬身问道:“万王之王,是不是我的诗哪里让您不满意,我马上改,马上改”!
“是我的功业不让我满意,不关你的事”,帖木尔轻轻地叹了一声,大殿中的武士们立刻将手握住了刀柄。这么多年来,即使是被敌人追得逃入大漠,帖木儿的追随者也没见他叹过气,惟独最近几个月,每当他想起什么事情,就会长长地叹气,然后,不知哪个运气不好的家伙就要倒霉。
“罗恩伯爵,请把这段改一改”,帖木儿以少有的客气语气对罗恩吩咐,“我不能让后人说我吹牛,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不是这里,是东方那个中国,最美丽的城市也不是撒麻尔罕,比起中国来,这里不过是个小镇。总有一天,朕要带着勇士们将中国踏在脚下,那时候,你的诗歌将见证勇士们的光荣与梦想”!
“是,万王之王”,机灵的罗恩伯爵迅速在记事本上划掉刚才的谀词,将帖木儿的梦编织进去。“群星照耀下的万王之王,他的宝剑指向东方,那里到处是流着奶和蜜的土地,真主的旗帜将在那里高高飘扬……”
第四章 故园 (五)
每次提起东方,罗恩伯爵就能从帖木儿及其近臣眼中看到燃烧的狂热,那份神情就如同一个强盗猛然看到了一堆没人看守的珠宝一样痴迷,比他们提起到麦加朝圣还要虔诚万分。随着罗恩的赞美诗,懂得讨好主人的***诗人也开始大声吟唱。“真主把世间一切赐给帖木儿,等着他带领***去征服,……”
“好了,罗恩,记得用你的笔记录东征途中发生的一切,我要让世人看看我的功业是否能和那些传说中的英雄相媲美”。帖木儿从远方那片令他魂牵梦萦的土地收回心神,挥手打断了罗恩伯爵的赞颂。看了看面前脸色已经憋成猪肝般颜色的四子沙哈鲁,冷静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我的儿子如此惊慌,难道是天塌了下来,还是忽章河水开始倒流”!
“不,不是,是,是,阿拉伯水师,还有,还有孟加拉湾诸国水师战报,大明探险船队从阿拉伯水师和孟加拉各国联军的眼皮下逃走了”,沙哈鲁强压心头怒火,结结巴巴地汇报。
刹那间,一片乌云滚过帖木儿的双眼,近臣们几乎从他眼中看到了狂怒的闪电。与暴怒的目光极不相衬的是,此刻帖木儿脸上的笑容却非常祥和,祥和如一个虔诚的***在祈祷,只是那祈祷词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谁指挥的阿拉伯水师,让他们的国王将水师主帅的心在二十天内给我送到撒马尔罕来。谁组织的孟加拉湾各国联军,二十天内,我要看到他们主帅的人头挂在撒马尔罕的城墙上”!
大殿中的书记官答应一声,奋笔书写大爱弥尔的谕示。“哦,哦”,武将们为主人的决断大声喝彩。罗恩伯爵哆哆嗦嗦地用笔记录下今天的命令,饶是博学多闻,他亦不知道应该用哪句诗来赞颂杀人者的残暴。
“父亲,来自土耳其的信使说,大明水手野蛮异常,他们的水师主帅被大明战舰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杀死了。孟加拉湾各国联军统帅在拦截大明探险船队时,受到南洋海盗的偷袭,伤重不治,已经亡故”。沙哈鲁咳嗽两声,压过众人的喝彩,大声提醒。
“哦,居然已经死了,死如此便宜,使节在哪里,他们还说了什么,大明探险船队的提督是不是那个独臂人,南洋海盗的首领是不是姓叶”?帖木儿眼中的怒火愈来愈盛,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殿中所有近臣已经被戳烂数次。
罗恩伯爵心中一惊,手中的鹅毛笔再次掉到了纸上。帖木儿的军队击败土耳其帝国,间接挽救了濒临灭亡的拜占庭(东罗马帝国,历史上此次战役发生于1402年),欧洲诸王对帖木儿又怕又敬,心怀畏惧。但上层社会中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却认为帖木儿与百年前入侵的蒙古人一样,是头只会破坏不会建设的蝗虫。这样的帝国再强大也只会昙花一现,如所有蛮族帝国一样,国运不会持续百年。但从今天应急处理事务的清醒头脑方面看来,这个满身是浓疮的老狼并非仅仅靠残暴就拥有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他的智慧和他的残暴一样令人叹服。到现在,伊比利半岛诸国王还没弄清楚河中地区***和土耳其***的区别,而帖木儿却了解到他的每一个对手,包括一只小小探险船队提督和一伙海盗头目的姓氏。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个对手,罗恩伯爵禁不住暗暗替远方那个传说中的国度担忧。将祸水东引,是西方贵族们聚会时得出应对帖木儿威胁的一个最佳策略,所以罗恩才缕缕在诗歌中“无意间”戳到帖木儿的痛处。可这真是一个好办法吗,那个传说中的古国真的能抵挡了住帖木儿,和他拼个两败俱伤?从朋友口中得到的消息,那个国家至今还在沉睡中,根本没听见周围环俟的强敌在嚯嚯磨刀。如果帖木儿顺利取得了那个传说中国家的统治权,以那个国家的财富作为后盾,岂不是更是强大?征服了大明后,屠刀的下个目标是谁,谁能从***化蒙古人的铁蹄下幸免?
“是个独臂人,叫云飞·肖,是个大明的伯爵,那个袭击孟加拉湾诸国舰队的南洋海盗叫风随·叶,是一个海盗国家的水师提督。他们现在驻扎在南巫里港,孟加拉湾各国联军向父亲请示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沙哈鲁递上一迭羊皮纸,他也并非一味鲁莽,在向帖木儿汇报前,沙哈鲁已经详细了解了全部情报,并根据帖木儿可能的需求做出了适当补充。
帖木尔接过羊皮纸翻了翻,迅速做出了决定,如果一个对手足够强大,最好击败他的办法是趁他在睡梦中,而不是等他醒来。“他们下一步行动,就他们那点儿本事?煮熟了的羊羔都能让他从锅里跑掉,凭什么继续行动。写信告诉孟加拉诸国王公,不要轻举妄动。各自派使节到大明去朝贡,拣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礼物送给大明皇帝。让大明皇帝相信拦截行动是海盗所为,并非各国有意冒犯”!
“真主赐予他勇气与智慧,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挥动愤怒与惩罚之剑……”,罗恩伯爵自觉灵感如潮,迅速地在纸上记载下帖木尔的决断并加以赞美。他感到内心有一种冲动压迫着自己发出这样的赞美,不到半个小时,他已经见证了帖木儿智慧与果决的一面,具备这样智慧的铁腕英雄在罗恩所知道的欧洲诸国中找不出另一个,无怪乎帖木儿可以征服或即将征服整个世界。
“罗恩伯爵,依你之见,大明会相信孟加拉湾诸国的忠诚么”?瘸狼帖木儿处理完紧急事务,抚摸着长孙皮儿·阿黑麻头上的卷发,低声询问。目的一半是炫耀,一半是对皮儿·阿黑麻进行政务指点。
“小,小臣不知道,小臣对东方了解不多。”罗恩伯爵停下笔,认真思考后回答。“这种情形在我们家乡那里,肯定是要爆发国与国之间战争的,否则国王将无颜继续其统治。即使双方实力均等,彼此都存在忌惮,也会在外交上发出最严正威胁并由国家出面进行索赔。您也说过,孟加拉湾诸国实力弱小得很,大明伸一根小指头就可以像捻蚂蚁一样捻死他们”!
帖木儿点点头,对罗恩的分析表示赞同,转而征询四子沙哈鲁的意见,“你呢,沙哈鲁,你怎么认为”。
“他们肯定会相信,因为他们头脑简单得很,真主没赐给他们同样的智慧”,沙哈鲁笑着回答,帖木儿戎马半生,哪个对手没被他骗过。他说要欺骗谁,被欺骗那个家伙肯定上当,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和土耳其人的战争就是凭借这种手段而获取的胜利,双方决战之机,帖木儿的阵地上突然出现了被土耳其帝国征服的各地贵族,大声呼唤他们的臣民向帖木儿效忠。结果土耳其人不战自溃,连国王都被帖木儿抓住。
“不要低估对手的智慧,否则你将自食其果”,帖木儿对这个拍马屁的答案并不满意,沉声叮嘱了一句,将头转向长孙。四子沙哈鲁英勇且聪明,最大的缺点就是傲慢,否则将是帝国合适的继承人选。
“我认为大明朝皇帝和文官会相信,因为他们向来只在乎皇帝的威仪,不在乎百姓的死活。但他们那里的几个名将不会相信,但是他们不信也没办法,因为他们那里文官说得算,何况自欺欺人的谎言向来比实话让人爱听”!皮儿·阿黑麻迎着帖木儿期待的目光,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帖木儿满意地点点头,对孙儿的睿智表示鼓励:“说得对,这才是为将之道。了解你对手,了解他所有的长处和短处,然后你才能找到他的破绽。大明朝不是没有能人,只可惜他们识人和用人的方法有问题。你们知道明春我们东进,挡在面前的主要对手都是谁吗”?
“我知道”,沙哈麻在父亲面前不愿意被侄子比下去,抢先回答:“海上我们要面对的英雄叫振,他指挥着一只庞大的舰队。刚才父亲提到的那个云飞·邵和风随·叶也可能会给我们捣乱。而陆地上,我们第一个要面对的英雄姓蓝,他一生经历过四十三场战争。第二个英雄是燕王,他指挥军队……”。
一个一个的大明将领被沙哈麻如数家珍一样背诵出来,听得罗恩伯爵目瞪口呆。这就是帖木儿帝国的真正实力,他们的情报工作无孔不入,他们像豺狼了解猎物一样了解自己的对手。有这样一个对手,对任何国家而言都是一场噩梦。他仿佛看到了东方那个国家,无数城市顷刻间毁于战火,就像河中地区与***世界曾经辉煌过的所有城市一样,顷刻间成为废墟,成为遗迹。
“依孙儿之见,中国还有一个我们不得不提防得的敌人,他改变了整个大明”皮儿·阿黑麻笑了笑,接过叔父的话头进行补充,“他的名字叫安国·武,是一位公爵,西行来的商人口中,经常能听到关于他的传说。”
“安国·武”?罗恩伯爵惊讶的在纸张上记下这个名字,沙哈麻与阿黑麻之间的帝国摄政继承人竞争局势非常明显,在帖木儿面前,阿黑麻敢提及这么一个自己从没听说过的人,肯定不是为了博瘸子一笑。瘸子喜欢听人赞美,但从不轻视敌人。隐隐地,罗恩觉得阿黑麻所提及的这个人,一定可以和前面沙哈麻提及的所有英雄相提并论,甚至在某方面的能力超过所有人。
果然,听到武安国的名字,帖木儿神情瞬间一紧,沉思了半天,方赞同地说道:“这个人是个真正的大英雄。我原来想和那个二十余骑起兵,将蒙古人赶出自己故国的达·徐较量一番,可惜他死得太早。这个安国·武是个好对手,特别是他制造的那些火器,那是受到真主保佑的智慧”。
这个人肯定是个大大的英雄,可以让帖木儿当作对手来尊重。罗恩伯爵在武安国的名字下重重地划了一道,准备将这个人的名字写信送回祖国。随着土耳其人扩张的征伐,东西方各国已经逐步连接在一起,各国之间的竞争也渐渐开始。这个世界不再是隔绝的世界,谁能在对手觉醒之前获得领先地位,谁将是整个世界的主宰。
“父亲不必担心此人,他们的英雄向来是用来给国王杀的,恐怕这个安国·武也不能摆脱自己的命运”,沙哈麻大声提醒,在侄子面前,他一定要占住先机。
“说得对,他们的英雄是用来给国王杀的,即使他们的国王不杀,我们也想办法让他杀。”帖木儿阴森森的话语让人遍体生寒。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底气,他转眼间推翻了自己想和英雄一争短长的承诺,把精力转向策划一场阴谋,“让孟加拉湾诸国那些使者在送礼时一定努力称赞安国·武,摆出仰慕之态,告诉汉人的皇帝,整个***世界都在传诵安国·武的名字。”
“对,让他们自己把手砍了,我们再用真主赐予的宝剑砍他们,父亲,我还有一条计策,可以让我们东征付出的代价更小……”。沙哈麻在帖木儿面前终于扳回一局,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侄儿,说出了另一条“妙计”。
“哈哈哈,好主意,我正打算这么做,哈哈哈……”,宫殿中传出帖木儿祖孙三代的笑声,惊起一群食腐肉的乌鸦,“刮刮”叫着向东飞去。
“啪”!罗恩伯爵的笔第三次掉到了地上。
初夏的柔风熏醉了大江南北,处处谯歌,处处渔歌,一派太平景象。邵云飞乘着一叶扁舟,自扬州府沿运河故道向北,仿佛穿梭于梦境之中。
直隶地区其实很穷,虽然这里比起南方其他府县来已经算富庶,但若和北方那些新兴城市相比,这些天子直辖之地不过仅仅能让百姓温饱而已,离从容和体面还相差很远。这点从民宅风格上就看得出,沿途各地除府城外,百姓住的几乎全是茅屋和竹楼,让刚刚看过京城内遍地高楼的邵云飞很不适应。沿岸偶尔亦有一两所雅致的院落从邵云飞眼前漂过,不用猜,从高高挑起的灯笼上就可以看出那是致仕官员的府邸,与平头百姓无关。
从安泰到建文,从尊崇理学到恢复周制,皇帝换了,口号换了,官员名字也换了,可底层的一切依然是换汤不换药。如果光看京城和扬州,大明朝的确已经富庶到“农夫蹑丝履”的盛世水准,可让各国来往使节叹为观止。可那仅仅是假象,不用走远,离开京城十四、五里,就有成群的乞丐蹲在马路旁,眼巴巴地等着天黑,天黑后关城门前那段时间是他们溜进城里的唯一机会。混进城,到餐馆酒楼讨一口残羹冷炙,只要不吃饭前被协管们揪住,遣送出城外,就有机会活下来,活到下一个傍晚的来临。建文内阁的所有功夫都下在了制造表面文章上,就像一个即懒又笨的婆娘,用全部积蓄用来买脂粉在脸上涂抹,出门前却忘了换件干净衣服,刚一抬手,胳膊肘子就从衣袖的破洞中露出来,惹得大家一阵嘲笑。
比起更偏僻的农村,这条运河的两岸已经算是繁华之所,因为去年河道刚经过大规模拓宽,沿岸百姓有机会在工地上找到活,通过出卖体力来弥补官府搜刮后的亏空。海运兴起后,沟通中国南北的大运河逐渐丧失了昔日的功能,但武安国无意间的一个创举延伸了这条河南段的寿命,使其散发出甚至比以往更亮丽的光彩。
淮河沿岸地区的治理花费了武安国极大的心血,为了这条灾难之河,他几乎被世间遗忘。淮河沿岸本来风调雨顺,虽然历史上黄河曾经数度向南侵夺,但对淮河两岸造成的威胁都不算太大。北宋末,当时宋将杜充为阻止金兵南进而掘开黄河,造成黄河夺淮入海的初倪。宋金对峙期间淮上地区成三不管地带,无人治理,终于使黄河夺淮成为定局。蒙古人灭宋入主中原后,在其八十八年的蝗虫式统治中,黄河缕缕决口,黄淮之间水灾接连不断。元至元(1288)二十五年,黄河决口二十二处,由涡河入淮。为了保证京城贵族们的粮食供应,元朝派治水能臣贾鲁治理黄河,结果这个能臣以修北堤,防止运河被危及为目的,使黄河东段从贾鲁河入海。这种只管京城粮运不管百姓死活的治理方式只保证了运河安全,根本没改变百姓被淹的困局。此后黄河数度南侵,每逢夏季,淮上地区即一片汪洋。(酒徒注:这些罪责后来都赖到了朱元璋头上,传说中他的诞生夺走了淮河地区的好运)。
武安国在沟通大明东西和南北的两条主要干道初具雏形后,将工作移交给他人。主动向安泰帝朱标请缨,挑起了无人问津的淮河治理工作。他采取了“人退水进”方式,大规模将洪泽湖沿岸百姓迁移。在北六省布政使郭璞和已故的张五、杨大等人配合下,以辽东荒地换取淮河两岸百姓手中地契,逐渐在洪泽湖、三河、白马湖等年年受灾地带形成无人区,将原有的河道及被淮河淤塞的湖泊疏通构成淮河分支,最终通过一个类似都江堰似的水力工程将淮水由古运河导入长江。
治河工程之浩大程度令人叹为观止,邵云飞在船上越向北行,越能感受到近几年武安国的艰难。自高邮向北,原来的古运河已经被几个接连在一起的大小湖泊而取代,清澈的湖面上,芦苇丛生。碧绿的湖畔,不时有野鸭受惊自草丛中飞起,嘎嘎叫着冲向蓝天。湖畔设有双重防护堤,关键部位处石块峥嵘,显然是用水泥加固过的。最让邵云飞叹服的是那些治水设施的名字,辽王堤、周王堤、赵王堤、燕王闸、楚王坝,几乎朱元璋所有的儿子的封爵都在这里。据嘴快的船老大介绍,这些都是当年武侯根据诸位王爷为治淮捐献的多少而取的名字,不光是王爷,普通百姓捐了足够的钱,也可以将一处桥梁或堤坝取为自己的名字。像周家桥,武家墩、邵伯沟,淮河两岸,这样的名字比比皆是。
“记得我小的时候,这里总发洪水,一到夏天就是水乡泽国,现在倒有些让人流连忘返了”。邵云飞听船老大介绍的有趣,插嘴说道。沿岸的太平景象让他逐渐忘记了在京城汇报帖木尔入侵消息却被人取笑的不快。这次京城的遭遇让他愤懑,以生命换来的情报非但得不到重视,有的大臣居然参他为了私家舰队损失鼓动皇帝擅动刀兵。这种情况下主持军务的老朋友方明谦和刘秉珑也无可奈何,没有皇帝点头,兵部只是一个架子,二人根本调不出一兵一卒。倒是以外戚身份被建文提拔为总参谋长的徐辉祖对邵云飞带来的情报极其重视,拉着他询问了几次,并在地图上重笔标出了帖木儿可能的进军路线送入皇宫。可惜建文帝重用徐辉祖也只是摆摆样子,安抚皇亲国戚而已,秀才内阁们根本不相信帖木儿有实力跨越万里来进攻。苦等了十来天也没得到皇帝的答复,邵云飞没时间再拖延,辞别京中故友,租了快船北上找武安国商议对策。
“这还用说,武大人是好人呐,到哪哪安稳”!船老大听人夸赞自己故乡,心中得意,一边调整船舵一边回答:“这还不是最好的地界,一会儿过了高家堰,洪泽湖你绝对看不出来,那疙瘩哪里还是湖啊,简直就是大海”!
“海,难道洪泽湖很大吗,几十里而已”?邵云飞笑着问,听人感念自己老朋友的好处,他心里也觉得骄傲。
“你是外乡人吧,见过以前的洪泽湖没,屁大的地方,还年年天天闹水灾,可今天你来看看,它这个王八羔子再有本事折腾才怪,武公爷带着大伙用一条大龙困住了它,百余里的长堤,多少水也溢不出来”!
“那也不能称为海啊,你见过海有多大吗?我可是刚从海上回来的”,邵云飞看景色看得有些心不在焉,顺口应到。眼前的水面越来越宽,这种逐步缓冲消弭水患的办法也只有老朋友武安国能想得出。
“你见过海”,船老大将舵交给伙计,上上下下扫了邵云飞几眼,不屑地说道:“得了吧,你以为你是谁了,胳膊上装上铁钩就称觉得自己是邵云飞。别装了,我还是苏策宇呢。我们这里,罗贯忠先生的《大明英杰传》可是天天听说书的讲的,连小孩都能说上一段儿”!
几句数落得邵云飞哭笑不得,多年海上漂泊,没想到自己居然连名字都丢了。他不愿意和船老大计较,转过身,冲着水面小声嘀咕道:“我装邵云飞,邵云飞有什么好,值得装么”!
“嗨,我说客官,你怎么说话呢你”?船上几个散客立刻围了上来,拉出一幅要打架的姿势将邵云飞困在中间。
“怎么了,我哪里得罪诸位了”,邵云飞更加奇怪,今天不知为什么撞了邪了,好好的,先丢了名字,后自我解嘲一下也惹出了麻烦。
见邵云飞没有主动认错,周围的人群更加激动,一个身材高大屠夫模样的乘客靠上前来,几乎将鼻子贴到邵云飞脸上叱责道:“外乡人,到了我们这地方,你就得守点儿我们这地方的规矩。知道不,在这里,你骂狗官,骂王爷,哪怕是骂当朝皇帝也由着你,没人愿意管那闲事。但要是骂武公,骂武公爷的朋友,对不住,大伙谁都要和你过不去。”
“是,是,适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这都是哪跟哪啊,邵云飞肚皮几乎被笑破,勉强压住笑容躬身向大伙赔罪,“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
众人见他赔罪,纷纷走回各自的位置,继续看风景聊天。那个屠夫看看邵云飞胳膊上的铁钩子,越发觉得他招人讨厌,兀自生气地说道:“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找烂王八,武公的朋友能像你这样子么?你们城里人总说高胖子坏,说他放债坑人,贩卖奴隶,可咱洪泽湖南岸的堤坝全是他一个人捐钱修的,比那些只知道修北岸的官老爷,强到不知哪去了。咱老百姓心里有杆称,谁做好事,谁做孽,嘴上不说,可这心里,明白着呢。”
酒徒注:1、历史上淮河经过明清两代只顾北岸,不顾南岸的治理,将本来不大的洪泽湖淤积成百里汪洋。现在的白马湖,界首湖等大小湖泊全是由于水患而成。本文中YY成人工疏通。在黄河改道山东之前,将淮河分流到长江,可能是唯一解决水患办法。
第4章 故园 (七)
受惊的野鸭在湖面上飞舞,杂乱的鸣叫,翅膀在空气中挥动发出风声,扰乱人们的心神。
饶是经历了无数场厮杀,看惯了敌人和朋友的鲜血,邵云飞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紧张过。独臂颤抖着从腰间拔自己的火铳,那火铳却如生了根般,接连用力几次都无法拔出。
扁舟上,火铳从一个行商打扮的刺客手中落下,无力地落入水中。
堤坝上,武安国迷惑地看着湖面,他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是一个谁都无法相信的结果,包括刺客自己,他的手紧紧地捂在自己的胸口处,血,从手指间喷泉般涌出。
“你-----!”,刺客不甘心地回转身,后背的血迹已经染红了大半幅袍襟。一把三眼火铳依然端指着在他后背,清烟缭绕。
舟子模样的同伴给了刺客一个歉意的微笑,将冒着清烟的火铳缓缓移向自己的太阳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大喝“武大人小心了,我等今天奉命来杀你!”。
清脆的火铳声再次打碎湖面的平静。两具尸体同时落入水中,一抹暗红,缓缓从湖水中升起,在湖面上随着水波的涟漪,慢慢扩散。无人驾驶的小舟逐波轻荡,斑斑血迹在丽日中格外刺目。
“那个舟子前几天我好像见过,他到处打听武大人的事,在湖面上兜了好几天”!船老大半捂着眼睛蹲在船头上,发出一句梦呓般的呻吟。
寂静的湖面随着这声呻吟而热闹,人喊声,马嘶声,舟楫声,脚步声,瞬间如开了锅般响成一团。
武安国遇刺的消息几天功夫就随着报纸传遍大江南北。关于刺客的身份,人们议论纷纷,关于这次武安国死里逃生的细节,很快也流传开了诸多版本。南北方大小报纸由于各自的出资人不同而一向不睦,这次,却出奇地保持了一致腔调,对派出刺客的幕后黑手大肆鞭挞。“禽兽不如,丧尽天良”。
善于挖消息的写手们又将邵云飞出现于湖面上的原因挖了出来,朝廷派人替南洋土人撑腰的事情也不胫而走,报纸上又是一番热闹。有支持朝廷决策,赞赏大国气度者,更多的人写了文章讥讽,骂黄子澄等人沽名卖国。
大明朝所有的热闹都被两声火铳给点了起来,有人暗中欢喜,有人暗中忧虑,各自打着算盘,计算着每一步的厉害得失。
“陛下,武公安国虽举止狂悖,出言荒谬,却格守臣责,辅佐三代圣主皆有大功;如此公忠体国之臣世所罕见,陛下纵使不欲其挥霍国库,钓誉沽名,也应该将其交有司问罪,以正刑典。岂可做此不仁不义之事,效江湖匪盗下流之为”?御书房,文学博士方孝儒梗着脖子,气哼哼地递上一份奏折。
“君之责,施仁政以爱民,臣之义,……”,又是这唱了无数遍的老腔调,建文帝心烦意乱地合上方孝儒的折子,顺手丢到书案上。武安国遇刺的事情已经过去七天了,七天来,没一件事情不让他焦头烂额。从朝廷到民间,无处不在指责那卑贱的幕后指使者,言辞之间,怎么听怎么像在指桑骂槐。几个权力较大的王叔更是嚣张,居然先后派了八百里加急快马前来询问武安国的情况,言语中已经流露出,如果武安国身遭不幸,他们将起兵清君侧的威胁。外边不安宁,内部的亲信也开始相互倾轧,彼此叱责对方先前几个政策处理失当,连当年父皇处置伯文渊的老帐都给翻了出来。眼前这个书呆子老师最为过分,居然写了奏折来当面骂自己卑鄙下流。
“陛下,陛下你居然……”方孝儒看到建文帝摔了自己的奏折,怒火欲甚。双方有君臣之名,却亦有师徒之义。眼前这个弟子不思悔过,反而将老师的奏折摔了,这让自己的老脸向哪里搁?
一直在御书房问对的周崇文见状,赶紧闪过身来挡在皇帝与方孝儒这对师徒之间,一边以眼神示意方孝儒注意君臣之礼不可逾越,一边笑着向几个入宫觐见的重臣解释,“这事的确非陛下所为,虽然那天几个蛮夷小国使者信口胡柴,说只知道武安国,不知有皇上,让人听了生气。但陛下乃天下共主,上承父之余烈,下负天下士林之厚望,腹能撑船,岂会容不下武公这国之干臣?况且杀了武公,对陛下有什么好处”?
方孝儒被周崇文问得微微一愣,同时也意识到刚才自己愤怒过头,失了君臣礼数。后退几步,躬身赔罪道:“陛下息怒,臣等一时鲁莽,出言冲撞陛下,愿领责罚”!
建文帝嗔怪地看了老师一眼,脸上的恼怒之意也渐渐平复。此刻不是君臣闹别扭的时候,刚刚开始逐步削番就闹出这么一挡子事,让几个番王有了闹事的借口。不知哪个混蛋拍的马屁!你要是下手,倒下得利索些,杀了武安国,朕给他身后哀荣,风光大葬便是!大不了朕亲自给他抚灵送棺!这下弄得不尴不尬,武安国一家闭门谢客,天下士林震动,诸王个个闹着朕抓凶手,朕,朕这个皇帝怎么当得这么倒霉!
叹了口气,建文帝终于知道了父亲英年早逝的原因,这皇帝真不是好当的,远远不如当太子时自在。“罢了,大伙都坐下说话吧,朕已经派人去探望武公,一两天之内就能回来。刑部也采取了行动,派出了最得力人手全力缉拿幕后主使者。诸位都是国之重臣,此际还是稳住阵脚,辅佐朕渡此难关为正经”!
“臣等当然愿意为陛下鞠躬尽瘁,但此时若不找出凶手来,恐难塞天下悠悠之口”!户部侍郎卓敬没有跟随众人就座,站着向朱允文劝谏,孤零零架着的官服比已经落座的众人高出老大一块。“幕后真凶找出来的时间越晚,越会授诸番王口实。眼下周、齐、代诸王联名上书,请陛下杀主使之人以谢天下。陛下若置之不理,难免会让人觉得陛下护短”。
“放肆,区区一个小侍郎,怎能如此和陛下说话”!卓敬话音未落,兵部侍郎周崇文便‘蹭’的跳了出来,对卓敬大声叱责。
朱允文瞪着眼睛,对兵部侍郎的出格举止视而不见。
方孝儒皱了皱眉头,刚熄灭的怒火又给周崇文给点起。这个姓周的兵部侍郎,曾于北平书院毕业,又在洪武朝已故大学士吴沉手下做过书吏,为文和治政俱有独到之处。就是为人也忒地无耻。他在安泰朝与大学士尚炯沉臧一气,四处搜刮。建文登基,方孝儒本欲弹劾他贪污之罪。哪知道周崇文见机得快,将所有罪名都推到了一个远房方亲戚身上,并且站出来大义灭亲,亲手将那个亲戚绳之以法。后又主动交出了部分家财,自请处分。建文皇帝见他如此知道进退,只是小小惩戒了他一下,就又将他留在了身边。刺杀武安国的事如果建文皇帝真不知情,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周崇文暗地派人干的,否则他也不会跳得这么欢。
没等方孝儒想好恰当说辞,户部尚书齐泰抢先站了起来反驳,“周侍郎此言差矣,卓大人所说乃实情。此际我大明内忧外患,实在不可再让诸王与朝廷之间互相猜疑。陛下,臣以为,缉拿凶手一事,越早越好”。
齐泰气周崇文嚣张,将‘侍郎’二字咬得格外的重。周崇文虽然甚得君崇,论官职毕竟也是个侍郎,并不比卓敬高出半点。
“是啊,周侍郎怎能如此说话,武大人为国为民,天下谁人不看在眼里。”工部尚书周无忧在旁边帮腔,一口一个侍郎,提醒周崇文自己也注意身份。
“陛下,臣听人说,画像上那两个刺客曾和周侍郎家的管家在酒楼谋面,周侍郎,不知你府管家是否还在,可否交给刑部一问”!海关总长朱江岩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质问。自从前去南洋宣读圣旨回来,姑苏朱二就一直告病在家,海关事务都交给了别人打理。今天下午是齐泰到了他家,硬将他拖到御书房来找皇帝替武安国讨说法。
腾地一下,周崇文脑门上有大颗汗珠冒了出来,辩解的声音大而无力:“朱大人休要栽赃于人!天下长得相像的人有得是!我…我府管家刚刚辞工还乡,他做什么,与我有何关系.”说罢,眼睛不停地向黄子澄方向张望,希望他出面替自己解此困局。
这下倒是不打自招了,众人已经明白是谁干的好事。肯定是眼前这个周崇文想拍皇上马屁,所以才派了刺客去杀武安国。没想到两个刺客中间有一个原是淮上灾民,见武安国如此赤心待其家乡父老,所以才在关键时刻救了武安国一命。辜负了东家对自己的信任,这个忠义的刺客也只有拔枪自尽一途。
文学博士方孝儒再不想看周崇文表演,拍案站起,“万岁,事实已经明了!是周崇文暗杀重臣,蓄意陷皇上于不义之地,请万岁将其推出午门,明正刑典”!。
“万岁圣明!臣…臣可是不愿见那个沽名钓誉的家伙拿着国库的钱给自己收买人心,所以平素才直斥其非。可,可,臣从来没想过要杀他.望万岁明察啊”。周崇文扑通一声跪倒在建文皇帝面前,大声哭叫,赌咒发誓的表清白。他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大嘴巴,今天齐泰等人明摆着是核计好了,步步紧逼,目的就是让自己乱掉阵脚,自己居然不小心着他们几个的道。
就在邵云飞逗留在京城等候消息期间,孟加拉诸国来使节络绎前来向朱允文称臣,送上了大把礼物。建文皇帝自觉风光,在黄子澄等人的鼓动下,将邵云飞与徐辉祖辛辛苦苦整理出来的情报忘到了脑后。众使者在朝廷上几度提及武安国,说是孟加拉湾诸国臣民对此天下第一大英雄非常仰慕,又让朱允文心生疑惧,在御书房招集黄子澄等人商议对策。当时周崇文就献了这条暗杀计,理由是武安国功劳太大,明着杀了他恐怕天下震动,暗杀后还可以将罪责推到别人头上。建文帝与黄子澄当时对此计策不置可否,周崇文即以为二人默许了自己所为,旋即开始布置。邵云飞心中有事,在京城逗留时间较长,所以当他赶到洪泽湖时,刚巧刺客踩好了点,开始行动。
废物!黄子澄心中暗骂,不得不站起来替周崇文开脱,“陛下,臣以为,此事因果尚未查明,不易早下定论。况且,纵是周家仆人忠心为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作主张去吓唬武大人,周大人亦属无心之过。反正武大人并未受伤,眼下危难之际,还是不要将此事传出了罢”!
这怎么行!方孝儒、齐泰、卓敬等建文近臣皆将目光看向朱允文,希望他此时拿出点皇家气概,不要因私交而忘国事。与他们期望的恰恰相反,建文皇帝居然抬腿踢了周崇文一脚,笑着骂道:“滚起来吧,当朝大臣,如此哭哭啼啼像什么话。”然后抬头对着满屋子大臣谕示:“刺客是不是周府管家派的,目前还没弄清楚,大家不要相互猜疑!你们都是朕的肱股,应该团结一致才对。今天的事就此作罢,武大人受了些惊吓,朕从内孥里多拿出些钱来,给他压惊就是……”。
这样也行?户部尚书齐泰瞪大了圆圆的眼睛望向方孝儒,文学博士方孝儒的脸都气青了,颤微微站起来,刚要反驳,又听建文帝补充道:“朕也为难,要知道几位叔叔们天天巴不得中原有事,巴不得见到朕有失德之处。这事处理不好,反而给了他们逼迫朕的借口,与国不利,以天下苍生为念,还是能让它被淡忘就淡忘了吧”。
以天下苍生为念,七个字如泰山般将方孝儒又压回了座位上。建文帝从安泰手中接过的是一个烂摊子,按当年朱元璋分封诸王以卫宗室的主张,几个番王各自拥有重兵。安泰帝得位手段不正,为了安抚诸位兄弟,默许了割据势力的形成。朱标活着的时候,番王们看在他是大哥的份上,对朝廷的命令还听一句半句。安泰皇帝一死,朝廷的旨意根本传不到番王领地上,最近的几个动作,无论是试行井田,还是收拢海上贸易,也都只是在皇帝直辖之所闹腾。这边管得紧,别处管得松,有些“不懂礼仪”的不肖臣民纷纷卷了铺盖向北方跑。各地番王的势力更加壮大,没有什么事情他们还要闹一闹,若真的承认了是朝廷上有人主使刺杀武安国,恐怕后果不仅仅是杀了周崇文这么简单。
“依臣之见,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乃招回武大人,请他主持朝政,即塞了天下之口,又可以借武大人的威望震慑诸侯”,户部侍郎卓敬又站起来献上一策,默认了建文皇帝对周崇文的包庇。卓敬素有智者之名,曾向建文皇帝献策,恳请其不要急于打番王们的主意,而是通过分封番王的子侄们的方式,让危机在番王们的领地内化解。可惜这些策略皆不被建文采纳。
“不可”!方孝儒与黄子澄同时站起来表示反对,彼此看了一眼对方,又都坐了回去。
‘你等当然不愿意武侯回来,他回来了,还能由着你们胡闹么’朱江岩冷冷地看着前边几个名臣,目光中充满不屑。
君臣几个各怀肚肠,书房内突然显得有些冷清。就在这时侯,秉笔太监喊了声“启奏万岁,八百里急报”,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将一份牛皮封好了的密信呈上御案。
朱允文扫了一眼封面上的落款,神情刹那凝重。匆匆忙忙拆开封口,将一张密折从里边取了出来。
片刻过后,御书房的重臣们都知道了密折的内容,有人欢喜有人愁。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消息,刚才让大家争吵不休话题的主人,武安国,丢了。
建文皇帝派去的使者与地方官员一起拜访了武安国府,据地方官员介绍,从遇刺之日起,武安国在洪泽湖畔的临时居所就一直大门紧闭。洪泽湖北堤的检查修补工作也交给了以林达为首的几个学生来出持。大家都说武安国或者受了惊吓,或者劳累过度抱病于家中。没人见到他出来走动,就连武府的佣人,出来的次数都越来越少。
随从人员在武安国家门前扣了半天门环,都没见有人出来开门。使臣与地方官员觉得事情有异,几度叫门不应,无奈破门而入。若大个院落空空荡荡,早已没了人影,满院落瑛,雪般铺了一地。
使者和官员问遍左邻右舍,皆曰未见武府有异,余情一概不知。第二天有意再问,几个邻舍也不知去向,如湖面上偶然泛起的涟漪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五章 黍离 (一)
塞外的夏天短暂而美丽,纯净的日光穿过低垂的白云,将温暖洒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天似穹隆,陇盖四野。滚滚黄河如同一条金色的飘带从南方卷来,被长生天奋力一挥,在参合坡,岱海,准葛尔、达拉特等地画了一个遒劲的几字,于和林再次折转南流。湿润的风从徐徐河面上吹过,吹尽古来征战地浸染的硝烟和血渍。将丰泽的草原洗成翡翠般的苍翠与莹润,一如数几万年暅古不变的宁静与安祥。
夏天的草原就是天堂,风里边没有了冬天黄沙与白雪,柔软如少女的双唇。羊群如珍珠般撒在草地上,只有风吹过时,你才能在重重碧海中主意到羊毛反射的日光。经历了长达六个多月的寒冬,牲畜们抓紧时间享受每一个夏日。四个月后,北风再起,这里将又恢复为狂风和暴雪的世界,从天堂走向地狱。
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商人和创业者也随着夏天的脚步聚集于黄河大拐弯处,丰富的矿藏,宽阔的土地,纵横的河流无一不为新兴产业提供了便利。自从十几年前那场战争结束后,此处就成了圆梦之所,隐隐已经取代当年的怀柔,无数几年暴富的传说以这里为中心流传。特别是达拉特部所在,幸运的奸商高德勇“无意”间买了块飞地,居然轻松地在旧河床上挖出了黄金,羡慕得商人们提起来都流口水。
风中隐有婉转悠长的牧歌从远方飘来,在草尖上萦绕几周,又随着风飘向远方,飘进创业者的耳朵里。
高德勇将手中的报纸卷成一团,长长地叹了口气,奋力将其抛出窗外。小楼外不远处的旧河床上,从全国各地招来的高家伙计正忙碌着,将一筐筐黄沙挖出来,用水车汲取黄河水,于几个大小水泥池子中来回冲刷,干得十分热闹。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这个池子有,好大一砣”!一个伙计大声叫嚷,吸引了一群人围观。
是沙金,这里是高胖子这辈子走南闯北都没见过的好金矿,这里的沙金经北平书院测定,纯度高达九成八(98%),自从发现这个金矿以来,借着临近黄河的便利,每年胖子都能淘出近千两黄金。今天是二十一号洗金池放水的日子,刚才那个伙计肯定在水面下看到了狗头金(天然金块),所以才这般兴奋。
提起金子就满眼放光的高胖子今天偏偏打不起一丝精神,撑起疲惫的身躯,关上窗户,顺手拉下窗帘,将伙计们的吵闹格在窗外,热闹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
俏晴儿赤着双足,精灵一样从地毯上飘进高胖子的房间。她身着一袭淡绿色的纱袍,双足腕间各套一串银铃,走起路来,叮叮当当,配和着她那日见成熟的躯体,更让人目眩神摇。
每一岁都有每一岁的风韵,这是北平书院的一个西洋画家对晴儿的贴切评价。高德勇半生从未做过亏本买卖,惟独晴儿这笔,是不折不扣,心甘情愿地“砸”在了手里。
“老爷,叹什么气呢,难道你不喜欢听见大伙淘到金子的欢呼么”?晴儿走到高德勇身后,轻轻地将身体帖在他肥厚的脊背上。
这是二人之间最温馨的一个动作,每当高德勇叹气的时候,背上帖一团温香软玉,所有的烦恼都会被晴儿怀中的温暖所融化。令晴儿意外的是,今天这几十年屡试不爽的绝招也失去了效果,高德勇从肩膀上探过胖胖的双手,轻轻摸了摸晴儿的柳肩,叹息着吩咐道:“晴儿,收拾一下东西,咱们明天回北平吧!”
背上的娇躯紧了紧,旋即恢复了平静。晴儿轻轻亲了一下高胖子的耳垂,语调依然如平日一样温柔,“我这就去安排,老爷不是喜欢这里的风光了吗,这里的夏天如天堂般,整个中原可都找不到第二个如此美丽的地方”!
这片黄河岸边的土地是高胖子花了重金从凉王手中购得的,方圆百余里。当年为了独占这块金矿,高记钱庄下足了本钱,光从武安国口中“买”到这个矿场位置示意图就花了高胖子十几万块银币。加上寻找矿床,千里迢迢运送水泥修建洗金池,修建工人住所与高胖子“行宫”的费用,共耗资三十万。矿场投产后,每年春末,高胖子与晴儿都要缀着春天的脚步来到这里,在装饰得如江南书院般雅致的小楼上读过一个凉爽旎昵的夏天,一边听伙计们淘到金沙兴奋的叫喊,一边计算上一年的经营得失。整个家族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块享受着难得的人间宁静与喧嚣。今年夏天刚来到此地十几天,高胖子居然提出要马上离去,俏晴儿当然不高兴,撒着娇,磨磨蹭蹭等待高德勇改变主意。
“让冯文桂留下,这个矿上的事情以后就交给他全权处理,咱们明天一早就回北平去。你下午再写几封信,派人快马送到全国各地的大掌柜手中,让所有大掌柜下月初十到北平见我,再…….”。高胖子以与晴儿之间少有的严肃语气发布命令,连珠炮般,片刻都不停歇。
晴儿轻轻地从高德勇的脊背上溜下来,快步走到桌子边将高胖子的命令逐条记录,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金矿交给冯文桂打理,明天一早回北平,安排各地掌柜……,老爷,难道生意上出了什么事情吗”?跟了高胖子近三十年,俏晴儿第一次看到胖子如此颓废的表情,就是在北平被郭璞逼得挥刀割肉,刀刀见血时,晴儿都没见过胖子如此沮丧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胖子如此失去了与生俱来的镇定?
“没有,我突然觉得倦了,想休息一下。晴儿,这次咱们回了北平,我打算收拢资金,将家业给孩子们分一分,让他们多花些心思打理。咱们两个忙活了这么多年,也该歇一歇……”,高胖子不愿意过多解释,言不由衷地说。
今天胖子一定发烧了,俏晴儿将柔夷轻轻地按在主人的额头上,晶莹的碧眼盯着高胖子的瞳孔。肥厚的额头软而富有弹性,温度正常,摸起来非常舒服。就连彼此之间眼神也一如既往,关切并带着几分调皮。
在这双散发着银票光泽的瞳孔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俏晴儿从彼此的目光中感受到了胖子心绪的沉重,二人相伴了几十年,胖子的一举一动,晴儿都了然于心,知道对方突然间又起了什么坏念头,又打算设圈套去蒙骗谁。惟独这次,晴儿看不出这双眼睛中所藏的秘密,只是凭本能感觉到,这秘密,深邃而忧伤。
高胖子用肥厚的大手握住晴儿的手腕,轻轻地一拉,爱怜地在晴儿的额头上啄了一下,将抱整个娇躯抱在怀中。“晴儿,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想收山了。记得那年你说过的威尼斯吗,等在北平将家产做成股份给孩子们分了,咱们去那里吧,找个没有烦恼的地方住下来,只有我和你……”。
“只有我和你”,俏晴儿闭上眼睛,用温润的红唇堵住高胖子下边的话。这是她等了二十年的答案,为了这一天,她放弃了做高胖子的第十房妻子的机会,不要任何名分,无怨无悔地陪着他,陪他天南地北地赚钱,陪他应酬,陪着他的欢笑而欢笑,焦虑而焦虑。晴儿没有根,高胖子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而高胖子除了众多妻儿和晴儿,念念不忘的,还有他的故园。
“感谢主,他终于为了我放弃了家业,放弃了众多妻子,放弃了他的老家”,晴儿陶醉地允吸着高德勇体内的爱意,身体刹那间被幸福充满。今天高德勇终于肯跟自己走了,这个秋天过后,怀抱中这个男人将永远属于她,不再与任何女人共享。
晴儿不想再追问胖子的心事,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给自己的男人留一些空间。这个国家与她没任何关系,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怀中这个男人,喜欢他的精明,他的狡诈,甚至他的贪婪,喜欢和他在一起谋划,分享成功的感觉。陶醉中的晴儿没有发现,在胖子的眼角,一颗浑浊的眼泪悄悄地溜了出来,慢慢地干涸。
窗外,清风吹动报纸,仿佛识字般翻动着报纸的首页:“定辽公失踪十余日,下落不明”!
该死的武安国到底哪里去了,怎么还不现身!京城大学士府,黄子澄背着双手,焦虑地在灯下来回踱步。明的,暗的,手中能调动的力量全部散了出去,就是找不到武安国的下落。这个平日让人心烦欲其死的武安国就像一滴露水般蒸发在淮河畔,各州各府,均找不到其踪影。可他又好像无处不在,派去的亲信一波波赶回来,除了带不回武安国本人外,对武安国在民间所作所为却赞不绝口,仿佛亲眼目睹了他这十几年如何修路,如何治河一般。
有些人,他存在的时候你感觉不不到其重要,只有他消失了,你才会发现这世界没有了他,真的缺少了很多东西。黄子澄现在对齐泰当初劝告自己不要轻易触动武安国的建议深有感触。武安国在修路治河的时候,手中无一兵一卒,也不得皇帝信任。可那时北地三王虽然对朝廷不敬,举止却多少还有些顾忌。大伙背地里如何捅刀子不问,表面上至少维持了一团和气。武安国一走,秦、晋二王相继而动,搅得朝廷鸡犬不宁,廷议时七嘴八舌,日日忙着商议如何应对,连试行井田制度这种大事都没时间细议。焦头烂额间,辽王告状的折子又来,投诉燕王朱棣麾下悍将苏策宇带数万人马于北方林海深处穿过辽王领地,不知去向。
“谬种,看本大人笑话”!黄子澄恨恨地骂了一句,烦躁地将书桌推倒在地上。黄家的仆人丫鬟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收拾,被大学士每人赏了两脚,全部踢了出去,“滚,想滚哪里就滚哪里去,别让人看着心烦”!
这个姿态可是有辱斯文,这是咱家老爷吗?仆人们彼此用目光探询着,灰溜溜地退到了门外,惊魂稍定,又听见黄子澄在书房大骂道:“都滚到哪里去了,没有用的东西,该用你们时一个都不见”。
眼前这局势能怪武安国吗?黄子澄自己也知道理亏。武安国遇刺消息传来第二天,是自己先怂恿建文帝下旨调动安东军北上济南府,做出积极防御之态的。谁料到没有吓倒燕王,反而把秦、晋两个混蛋王爷吓乱了阵脚。
可如果武安国不躲起来,这次肯定也和自己往常玩阴谋玩过了火时一样,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可偏偏武安国十余天不肯露面,太不顾大局了。自己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六艺经传皆能倒背,黄子澄觉得天下英豪都应该唯自己马首是瞻才对。从来没想过字都写不完整的武安国是不是就应该站在那里,伸长了脖子等着朝廷磨刀。
不行,明天早朝得安排周崇文再上一本,调动更多兵马到北方防御。河南那个周王与燕王走得近,万岁不一直看他不顺眼吗,干脆这次就以周王谋反为借口,杀个小鸡给猴看。黄子澄从书架上翻出一卷很少打开的地图,展平了,铺在仆人们刚刚收拾整齐的书桌上。此时必须让诸王们看到朝廷的决心,不能由着他们胡闹。这次干脆将开封的周王,荆州的湘王一并拿下,然后让晋王将受其节制的代王交出来表示忠心,否则就先拿战斗力最弱的威北军开刀。秦、晋、燕三王互相猜忌,只要朝廷抢了先手,未必不能将他们吓住,况且当年先帝倾力拉拢的靖远军还在晋王和燕王之间,保持着足够的威慑力。
“周、齐、湘、代、岷诸王,在先帝时,尚多不法,削之有名。今欲问罪,宜先周。周王,燕之羽翼,削周是剪燕手足也”,黄子澄提起毛笔,在给允文的奏折上写下了经过深思熟虑的削番策。如意算盘打完,他的心情约略平复些。只要熬过了这个难关,自己就将是古往今来第一名臣,青史上都会记载下自己今日的决断。黄子澄仿佛看到了三个趾高气扬的番王突然被朝廷的动作打得措手不及,狼狈应对的局面。那时候,像自己今晚这么难过的,一定是北方那个姓郭的家伙,谁让他沽名钓誉这么多年!
灯下移动地图,黄子澄的目光又放到与燕王封地接壤处。这次北上,还是能不惹燕王就不惹燕王,吓乎他一次,别真打起来最好,否则生灵涂炭,有损陛下仁君之名。这济南与开封之间的防御要加强些,那边没有高山大河作为屏障,打起来刚好任由燕王麾下的骑兵施展。
难啊,朝廷诸臣就知道和自己争论,每一个真正关心国事的。特别是那个自作聪明的户部侍郎卓敬,居然提出了擒贼先擒王,趁三个番王未能勾结在一起,准备不足的时机,调倾国之兵铲除燕王。燕王即去,其他诸王自然无力反抗这种笨办法。震北军的威名难道是吹出来的吗,这样的军队,只能智取!
为家国安全计,该考虑在开封与济南间修一条防线了。黄子澄用西洋毛笔沾了些墨水,在地图上平平地划了一条黑线。这又是一个大工程,好在武安国修路造桥时留下了很多如何组织施工的会议记录,条理清楚,让工部派些人手照搬照抄经验并不难。这事儿得抓紧,明天早朝后就招集几个亲信研究其可行性和可靠性。
屋子内的自鸣钟叮叮当当敲了十一下,将黄子澄从沉思中惊醒。该死,又借鉴了武安国的想法,可行与可靠。黄子澄使劲揉着眼睛,希望将这古怪的念头从心中赶出去。姓武的异端邪说就是毒,连自己这饱读圣贤书的人都受了他的盎惑,何况其他意志不坚定者?想着武安国平素坚持的那些准则,黄大学士又一阵心烦意乱。这施工么,当然要可行可靠了?可其他呢,那该死的平等!
‘平等’二字从黄大学士眼前一闪而过。武安国坚持的平等而不是礼教,那朝廷的忠信节义,长幼尊卑之礼就约束不了他。他的消失也合情合理。自己这么多年想尽办法设法陷害他,又默认了周崇文派人暗杀他,参照按平等理念,武安国会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自己呢。想着,想着,黄豆大的汗珠子一粒粒从大学士脑门上冒了出来,带着凉气滚了满脸。
那姓武的家伙据说可是富可敌国,他要出钱买凶的话……黄子澄突然听到自家屋子顶上瓦片被人踩动的声响,轻轻地,若有若无,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夜空中仿佛有无数支火铳对着自己,扳机慢慢扣动。
“来人,来人”!整个大学士府都被这声嘶力竭的呼喊惊醒,灯球火把亮如白昼。
第五章 黍离 (二)
第五章黍离(二)
夜,宁静而漫长。
刘家港并不宽阔的水面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全新的,半旧的,满载的,空舱的,密密麻麻,如过江之鲫般蜷缩在港口里等待市泊司官员签发的离港令。江南过早来临的夏天将水面烤得臭哄哄的,散发着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太阳一落山,成群结队的苍蝇就随着臭味飞了过来,钉在船舷,帆面,甲板一切能落脚的地方,寻找着船上还能被刮到的一点营养。
显然苍蝇们的收获不大,这些船只已经被细心的市泊司官员“刮”过几次,能剩下的,也就是搬不走,吃不下,亦不值钱的木板了。(酒徒注,明代地图与现代不同,刘家港在当时属于长江口处的重要港口,郑和数次下西洋皆从此出海)。
“奶奶的,有完没完,也不怕撑死”,一个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船老大驱赶着苍蝇,望着新建市泊司的方向恼火地咒骂道。市泊司取代原来的海关成为航运最高管理部门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原来很严格但对大伙都很公正的海关现在仅仅成为市泊司的一个下属分支,负责检查到港货物。(新书,盛唐日月,期待您的欣赏)
“撑不死的,他们这般家伙胃口大着呢,你听说过狼能吃饱吗,除非我们大家都是佛祖”,临近船队的船老大从舱中探出头来,笑着安慰。这个人面孔很英俊,有种被硝烟熏撩过后的镇定,配上那结实的肩膀,给人视觉上一种极其具有冲击力的阳刚之美。
“这帮天杀的人渣!我的船都在这等了十四天了,还没让离港,放在去年,北方已经跑一个来回了!他奶奶的,你说这般禽兽,到底还让不让人活了”!白毛巾船老大气愤地骂着,不道知用怎样的语言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愤慨。建文朝廷试行古制,在各个可以控制的海关之上凭空架起了市泊司,南来北往货物,无论发向哪里,一概要归市泊司管理,统一收购,统一标价。然后让各地商人们再向市泊司赎买,方能运出港外。朝廷的告示和报纸上说了,这样可以减少无德商人们投机哄吵,维持秩序;亦能减少货物交易过程中给国家和百姓带来的损失。可明眼人谁都知道,在一进一出之间,市泊司已经砍了大伙两刀,所谓秩序,所谓周礼,不过是少数官僚以国家名义的抢劫行径,明火执仗。
“就是,真不是东西,抢了我们就抢吧,连条生路都不给,早知道这样,我们窝在北方不出来了”,更远处一艘大船上,出来乘凉的船老大气愤地搭腔。他的议论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远近数艘船陆续有人发表了对市泊司的看法,南腔北调表达着对朝廷的不满。
“再等等吧,光站着骂没用,他们不会听。马上有风暴来了,到时候就看大伙眼睛够不够亮”。丢下一句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最早出来搭腔的那个英俊船老大落下了窗子。他的船很新,每一艘都装满了辎重,看起来是准备跑远洋生意的样子。
大伙闭上了嘴巴,各自回舱休息。有头脑机灵的船老大借水面的灯光打量不远处那支满载的舰队,仔细一琢磨,心中立刻被好奇充满。那个英俊船长的舰队居然全是清一色的“逐浪”级混帆船,这种船大小届于原来水师的月级舰和星级舰之间,在货船中属于小字辈。但是代表了大明最高的造船技术,船身和船底都根据这几年的航海经验和要求进行过改进,在洋面上航行,迅速而稳健。除了载重量稍小外,逐浪级混帆船几乎没有太明显缺点。特别是对水手数量的要求,简直降到了有史以来这般大小的海船的最低点,一个船老大曾经在酒桌子上开玩笑说,自己一只手就可以将此船开走,另一只手还可以留下来拎酒壶。
能同时将一支舰队换装成“逐浪级”混帆船的东家肯定是个大人物,一般百姓出不起,也舍不得出这么大的手笔。而这种规模的海船用来做生意其实并不十分划算,除非用它来向北方运送时鲜水果或向南方贩运肉食。当然,做探险船就令当别论了,可现在,除了朝廷不相信,整个大明商人都知道西行航线是九死一生的航路。
那个英武船老大,莫非他是……?几个船老大同时猜到了一个人,现在各个港口都贴着此人的头像,据朝廷的告示说是此人参与刺杀并直接导致了武侯的失踪。可私底下大伙都知道,武侯失踪不是因此人而起。朝廷上这手贼喊捉贼的把戏大伙见惯了,并不觉得新鲜。
马上有好戏看了,几个船老大不约而同地将船向外侧挤了挤,给探险船队让出一条通道。如果那个英武的舰长是邵云飞的话,眼前这支探险船队一定是那支从阿拉伯海中杀出一条万里血路的冯氏舰队。他们到此港补的目的未必仅仅是为了补给,刘家港市泊司那群眼里只有银票的官吏认不出船只的区别,冯氏舰队刚好在此混水摸鱼。而区区刘家港中卫所那几条小巡海战船,对付这些扑通老百姓还可以,真的惹火了邵云飞,恐怕他们连葬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看到没,那支船队已经补给足了,大伙机灵点儿,如果他要不经允许就起锚,咱们就跟着”,白毛巾船老大缩回船舱,压低声音通知自己手下的伙计。法不责众,大不了大伙从此不来南方,虽然从在南北之间往来运货利润很高,正宗北方货,特别是价格昂贵的奢侈品在江南官场很抢手,而南方的粮食又是北方不可或缺之物。但官员们这样玩法,大伙还不如拉了货物跑日本,那里的粮食产量一样丰富,奢侈品一样有市场。特别是九州一带,自从大明朝对灭掉了足利家的主力部队与水师后,奄奄一息的南朝居然死鱼翻身,将今川将军打出了九州。重新振作起来的南朝处处以北平为榜样,为了振兴,那里的老百姓几乎可以不吃饭,省下大把的粮食用来向北平等地出口换取工业设备和火器。
“知道了,我敢打赌那船今晚就走,天擦黑的时候我见一伙人上了船,然后他们的伙计就不再四处张望”!副手笑着对船老大的决定表示赞同。“市泊司那伙兔崽子,不是嫌大伙给的钱不够多么,好了,老子走也,让你一个子儿也落不下”!
流言在私下里传播得一向比正规渠道快,没等到后半夜,整个港口的船只居然已经默契地给冯氏舰队让出一条狭窄的水道来,仿佛它不但会夺路而出,而且一定就在天明之前要夺路一般。
“他奶奶的,这下不走都不成了”。邵云飞从船舱中探出脑袋,港口中无数不眠的货船期待地点着灯笼,仿佛无数睁大了的,充满期盼的眼睛。
“谁让你露头的”,郭枫嗔怪地给了老伙计一拳,“再不走,天亮刘家堡的水师弟兄们也不好交待了,朝廷命令他们严查港口,务必将你找出来,他们再装瞎子,也不能看不到这么扎眼的一支舰队啊,况且大伙现在都躲得咱们这么远,不是明摆着告诉市泊司那帮家伙,这里藏着正主儿么”?
邵云飞憨厚地笑了笑,他也没料到自己一露头就露出了这种效果。从洪泽湖回来后邵云飞又潜入了京城,于科学院现任院长凌昆手里讨了一件中看不中用的“法宝”,然后在徐辉祖的安排下大摇大摆出了京师,来到刘家港和冯子铭等人汇合。
“走吧,再不走,估计大伙都该失望了”,郭枫出去看了看水面上的情况,转回来笑着说道。都说人的名,树的影,邵云飞这张招牌打出去,阎罗王都避让三分。看水面上那些船挤得,彼此之间都挨到了一起,好像生怕阻挡了邵云飞的路,被他麾下的水手推下江去。
“大伙各自回船,十分钟之后陆续起锚,按船舷编号列队”,邵云飞看了看表,微笑着下达了命令。“还是老样子,我打头,老冯局中调度,小郭子殿后”。
“是,老大”船长们哄笑着各自散去。邵云飞让大副走进水手舱喊醒熟睡的水手,自己起身走上了甲板。
港口的水面上已经有些凉意,蚊蝇都已经睡去,黑漆漆的江水依然散发着刺鼻子的味道,邵云飞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刺激,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已经成为被通缉的嫌疑犯了,名誉和爵位都被朝廷剥夺。虽然妻儿被好朋友们秘密送回了北方,但此次去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回来。
一块热毛巾轻轻地塞进了邵云飞的手中,背着光,一个比邵云飞还高的汉子伸手拍了拍邵云飞的肩膀,“走吧,长风破浪会有时,朝廷不承认你,那些百姓,哪个不知道你是邵云飞,又有哪个向官府去汇报了。”
邵云飞点点头,使命在肩,无论多么留恋,他亦不可再多耽搁。他的旗舰上载着样重要物品,有了这家伙,再多的阿拉伯舰队开过来,邵云飞也有信心将它们拒在南中国海之外。
“起锚“,邵云飞站在船头一声断喝,惊醒了整个港口的睡梦。满港的灯光中,大明探险船队一艘接一艘地缓缓驶离港口。几个大胆的商家趁着黑暗,偷偷地跟在探险船队身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刘家港。
又有几条小船跟到了率先逃离的货船身后,悄悄地起锚升帆。紧接着,几条大船跟在了这几条小船后边溜向远方。沉睡中的港口瞬间恢复了生机,一面面船帆陆续升起,仿佛有人在暗中指挥般,排着长队,鱼贯而出。
“天哪,有人带头造反了。”刘家港中卫所的水军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在指挥官的号令下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解开战舰缆绳,准备进行拦截。
眼前的景色难以置信,才一会儿功夫,小溪已经汇成汪洋。成群结队的商船浩浩荡荡向港外冲去,根本不顾忌巡航舰队的灯火指令。很快,几条巡航船就被冲散了,官兵们眼睁睁地看着商船消散于茫茫大海中,没有人开枪,也忘记了开炮。
“为什么不开炮,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开炮”!飞奔而来的一艘小艇中,市泊司转运使赵大人气喘吁吁地质问刘家港水师官兵。显然这个赵大人是被属下从被窝里拖出来的,乌纱帽戴得歪歪斜斜。一只脚穿了官靴,却没顾得上踩到底,半个靴帮在脚下踩着,就像戏院里主角出台前垫戏的小丑。另一只脚却连袜子都没套上,惨白的大脚丫子在气死风灯的照射下荒诞地靴子于后边来回伸缩。
“噗哧”几个官兵被赵大人的打扮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运转使赵大人出身市井,小字叫狗儿,他老爹是兵部侍郎周崇文家的厨子。这几年周崇文在官场上混得风声水起,家里的仆人也跟着发迹。赵狗儿被周崇文改名子叫赵构,从军报国,不久就在西南冒了别人一份战功,被朝廷破格提拔为太仓州县令。旋即因贪墨被逐。建文继位,黄子澄锐意复古,市泊司成立的时候周崇文又把赵构以熟悉地方政务为名举荐出来,让他当了市泊司运转使,主管刘家港货物调度和对船只征税。多年来,水师官兵们在曹振统带下,每战必胜。军官们极度看不起赵大人这种后门政客,所以对其指责充耳不闻。
运转使大人也从官兵们鄙夷的目光中感觉到了自己形象的龌龊,但此际顾不上整理衣衫,那一艘艘离港而去的船舶,就是一张张随波逐流的银票,让他们这么轻易的跑了,什么时候才能弥补这些损失?记得临上任之前周崇文大人曾私下吩咐,朝廷新增加的用度就着落在这些海船身上。运转使这差事涉及到恢复周礼的成败,一定要干好。如果干砸了,想想周大人那阴冷的眼神,运传使赵构脖子后就直发冷。将大脚丫子向裤腿后藏了藏,大声喝道:“今晚那位将军当值,叫他出来见我”!
“不敢称将军,在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巡逻舰队队长,不知大人有何见教”?刚才发笑的官兵队伍中走出一个中等身材的团级军官,嬉笑着向运转使见礼。
见对方职别不高,运转使赵构的气焰立刻涨了三分,双腿在甲板上一叉,戟指怒斥:“为什么不拦住这些暴民,你眼睛瞎了,没看到他们不奉朝廷号令,擅自逃离吗”?
“是么,让我看看”,巡逻舰队队长转过头去,将赵大人晒在了一边。洪武朝北伐时重视武功,所以武将们都有一股傲气。到了安泰朝重文轻武,文官自觉身份高武人一头,武将们非常不服气,文武渐渐离心。好在安泰帝向来不允许文官干涉武事,武将亦不管国政,也保得国家太平。建文初登大宝,周围信任之臣全是文官,文武之间的职责就有些分不清楚了。不少文官动辄对地方卫所官兵意气指使,弄得双方很不和睦。这个舰队长级别不比运转使低,自然有足够理由不买他的帐!
赵构见对方不理睬自己,心里更急,顾不上斯文形象,跺着脚冲着官兵们大喊大叫起来:“为什么不开炮,知不知道你们的职责。耽误了黄大人的事,你们担待得起吗?如果黄大。。。呃。。。如果皇上追究下来,看你们哪个能逃得掉”!
底层士兵互相张望,这个赵大人说得结果如此厉害,不知是否该不该听其号令。眼见着小艇的底都快被他跺烂了,想是此事关系十分重大。但向全无武装的商船开炮,好像是海盗行径,水师自成立以来就没干过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赵大人暂且息怒,这炮,实在开不得”,等运转使赵构叫累了,舰队中一个参谋打扮的军官从人堆里闪了出来,施礼说道。暗中放冯子铭离开是几个军官商量好的事情,冯子铭和邵云飞号称称不离砣,有冯子铭在,邵云飞就离不了多远。邵云飞在,那么消失于人海中得武大人肯定也在。所以大伙对冯子铭等人闯出港口反映一个比一个迟钝,对拦截商船也不热衷。但一下子放跑这这么多商船,真要是朝廷怪罪下来,大家的责任亦是小,不如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先让市泊司不要过分追究。
运转使赵构微微一愣,官兵抓贼居然开不得炮?哪有这道理?停下叫嚷喘口粗气,恼怒地喝道:“为什么开不得,开炮,开出问题来我担当”!
“大人且听属下一言”,舰队参谋涵养极好,不与赵构这种小人一般见识,又施了个礼,不紧不慢地说:“当今圣上以仁义治国,爱民如子,我等自然不能时刻不能忘记圣上教诲。这些商船虽然不奉朝廷号令,但毕竟还是大明子民,没犯死罪。今天大伙要是开炮拦截,黑灯瞎火的打死几个,被御使们知道弹劾上去,恐怕,恐怕非但我家水师统帅曹老将军,就是当朝的黄大人亦不会站出来替大家说话,到头来,倒霉得还不是咱们这些芝麻官儿”?
“可,可此事叫我如何向黄,皇上交待”,运转使赵构不算太笨,喊开炮喊得紧,真的放手杀人,他亦不敢保证过后没人追究。听完舰队参谋的话,登时没了主意,木呐地向左右询问。他手下那群幕僚不过是跟着来刮地皮打秋风的,哪有人身上藏着真本事。见长官来问应对之策,支支吾吾,谁都说不出个所以来。
“依卑职之见,大人收了这么长时间税,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任务。跑了几条小船,具体数字回去查查也就清楚了,没必要太伤肝火”,舰队参谋显然是个有胆识的人物,先用几句话吓住了赵构,然后开始睁着眼睛瞎掰。“况且那些钉大点儿的船,载不了多少货物,即使他不是在夜里偷跑,我等也未必看得见,顾得过来”!
“就这么……”,运转使赵大人指着参谋口中“几艘钉大点儿小船”点亮的满江航灯,将双眼瞪得如牛睛一样抗议。“就这么完了”。
不这么完了你还想怎样,我们去抓,抓完了你们来刮。你们不怕被人骂,我们还顾及着水师威名呢。舰队长苦笑着,不肯答话。
“当然不能,我等马上就起锚去追首恶,一定竭尽全力将他们追回来”!舰队参谋再次提出一个好建议。
“对,对,只追首恶,胁从不问,书,书上向来这么说”,市泊司的小官吏们一同附和,水师这个参谋就是高,要不然人家水师怎么能百战百胜利呢!
“谁是首恶,首恶在哪”?赵大人也知道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案,心痛不止,依然不甘心地问。
参谋掏出一支望远镜,调了调焦距,示范了一下,递到了赵大人手里,边教他使用望远镜边骂骂咧咧地说道“他们向西南逃了,您看那一串灯光就是他们发出来的,就那串,对就是他们。他奶奶的,队形排得还挺整齐,趁着咱们在这里接受赵大人指教的时候跑得这么快,看老子今天怎么追你”。
一串灯光被望远镜拉回到运转使眼前,远方江水与海水交界处太黑,已经判断不出趁大家议论得时候,那支带头闹事的船队跑了多远。黑夜中,航灯跳荡起伏,随着浪涛的节奏,慢慢,慢慢,消失于茫茫大海里。
“邵兄,我们下一站去哪”,晨曦中,位置在探险舰队正中的冯子铭打着旗语向首舰询问。此一去,他已经成了大明叛臣,虽然为了顾全朋友之义与航海大业不得不如此,冯子铭依然无法让自己的内心不受到煎熬。自从在南巫里遇到姑苏朱二,几乎每一天,冯子铭都在内心煎熬中渡过。他不愿意将心事告诉别人。大家同生共死一场,冯子铭不想和别人争吵。大伙永远都是好兄弟,即使彼此之间选择的道路不同。冯家算个大族,他这些年把精力花在探险上,已经被族中一些长辈誉为不务正业。无数人曾经劝他趁着第一次远航归来的功成名就收手,以此为终南捷径走向仕途。可是冯子铭舍不得大海,仿佛未知的远方永远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一次次远航,给他带来了声望,也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压力。自小受到的忠、孝概念在一次次风浪里受到冲击反而使冯子铭愈发放之不下。
这次,如果不是因为武安国就在邵云飞的船上,冯子铭宁愿继续等在刘家港,等到市泊司官员吃饱喝足,拿够了贿赂后放大家离开。可偏偏邵云飞把武安国一家接到了自己的舰队上,就像其他几次一样,冯子铭不得不再次背叛心中的礼法帮助好朋友。
“南巫里,去守中国海的南大门”,邵云飞用旗语回答,豪情万丈。烈焰凤凰旗帜逐一在每艘战舰上升起。这种小型战舰到了南巫里,在叶家协助下加装火炮,凭借其绝佳的机动性,肯定能成为孟加拉诸侯的噩梦。此船的妙用不止是作战,邵云飞想把他改作为海上战马。小邵怀里揣着科学院凌昆给他的一种新式战舰图纸,这叠图纸是大明科学院试验后否决的铁甲龟船,通体包着铁甲,移动比乌龟还缓慢,但几乎没有火炮能打破其甲板。
“把这东西拖在战舰的后边,水战时拖到战场中,就是敌人的噩梦”。科学院院长凌昆将图纸交给邵云飞时,恋恋不舍的神情让人难忘。对于战斗力强大的大明水师,一个速度缓慢的水上平台没太多助益,但对于即将对抗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南巫里,这种炮台也许就是阿拉伯水师海上的终点站。
“小冯有心事,你该劝劝他”,武安国走到邵云飞身边说道。刘凌与女儿也一起走上甲板,在海风中做运动。二人都没经历过远航,立刻被海面上日出十分的美景所吸引。
怎么劝?邵云飞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冯子铭内心经历的,也是他心中曾经挣扎过的。可是二人的生长环境相差太多,虽然是生死兄弟,在这事上却无法沟通。
“不管朝廷如何,故国,永远扛在我们的肩膀上”,隔了一会儿,探险船队的首舰上打出了这样一串旗号,也许来自武安国,也许来自邵云飞,也许来自……。五颜六色的信号旗飘荡在风中,鲜艳夺目。
第五章 黍离 (三)
“难”!
建文帝朱允文沮丧地将手中的御笔丢在书案上,站起身来于书房内来回踱步。从北平进贡来的自鸣钟早已敲过了十二下,寂静的夜里,钟摆来回晃动的滴答声如凄风苦雨般摧残着他的耳朵,让他本来就烦闷的心情愈加烦闷。
“朕的皇帝怎么当得这么难呢”!朱允文站在如画江山图边,眼角里已经渐渐有了泪光。大明国的地域广超汉唐,直追蒙元,可惜这地图里近三分之一的地方是自己指令到达不了之处。如果说得更沮丧些,自己这个皇帝可以管辖的地方好像就是京城和京城周围百余里,号令出了直隶(南直隶)就要打个对折,到了州县官员的手上,不知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最近好不容易找了个恢复周礼的办法来收拾日渐丧失的皇家威严,谁知道三个手握重兵的叔叔变尽了法儿的明挡暗拒,满朝文武大臣也出于各自的利益争论不休。周礼已经试行几个月了,除了官名变了变,官员的品级和俸禄提高了之外,一点实质上的进展都没落下。而周礼的根本,帝师方孝儒倡导的井田制度,在以海部尚书曹振,工部尚书周无忧、驸马李琪和科学院长凌昆等三朝元老的倾力反对下,至今都没在庭议中得到群臣一致赞同,更不用说拿出一个具体的实施细则了。
建文皇帝清晰的记得,当年祖父在位时皇帝的权威何等无尚,几乎和师父黄子澄描述的一样出口成宪。到了父亲这辈分,至少在朝堂之上没人与安泰皇帝硬顶。可轮到自己临朝,怎么通过一项政令就等于给了皇帝面子一般,不折腾个十天半月不会出现结果,至于落实,那又不知要等上几个十天半月了。
如画江山,你到底还属不属于朕?朱允文迷惑地望着被祖父,父亲的手抚摩得发亮的《如画江山图》,自从燕王第一次献图以来,仿佛这张地图下就藏了一盘棋局,两只无形的手以山河为经纬来回移动,在棋盘中追逐厮杀,帝王将相皆为棋子。
纵使生来对政治不敏感,建文皇帝亦感觉到皇权随着岁月在一点一滴的流失。坐在龙案后的自己越来越乏力了。他想做一个公平而清晰的决策者,可每每发现师父黄子澄和方孝儒做得很多事情未必正确,甚至包藏了很多私心;而做为黄子澄的对立面,海部尚书曹振所坚持的东西看上去为国为民,却不肯好好计算皇家的利益;至于那些浑水摸鱼的,只为升官发财的,更是哪边风来顺着倒,根本指望不上。错综复杂的朝廷中,没有一股力量真正可以信任,也没有一股力量可以真正被自己所掌握,大多时候,皇帝自己亦是一个随波逐流者,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掉入潜流中,万劫不复。
当皇帝这么长时间了,最快乐的一次早朝就是二十多天前坐在龙案后接受孟加拉海诸国的朝贡,当时使节脸上那份恭敬,那份媚陷,真让自己有一种大地就在脚下的踏实感。可惜这种快乐没维持几天,总参递上一份详实严密的分析,印证了邵云飞所报告的是实情。孟加拉诸国使节前来朝贡的真正原因是打劫了大明商船,害怕遭到水师的惩罚,而不是真正因为自己德迈古今。并且诸国的行动背后还有沙漠瘸狼贴木儿在暗中主持。虽然朱允文装做没看见徐辉祖的折子,可回想起来,那奏折当时就像耳光一样打在脸上,至今还火辣辣痛彻心扉。
“朕推赤心于天下,天下却负朕如斯。”朱允文越想越气愤,抚摩地图的手渐渐变成了用力在扣。该死的贴木儿,祖父在位时他年年哭着喊着前来朝贡,父亲在位时他隔两三年就大肆遣使前来送礼,怎么到了自己这代,他就非鼓捣着入侵大明不可呢?莫非自己真的是没德做着天子不成?
“皇上,早些歇息吧,明日还得早朝处理国家大事呢”,伺候朱允文饮食起居的贴身老太监心疼地上前提醒。门外的小太监们斜倚在宫墙上,魂魄已经进入了梦乡,听见老太监这么一招呼,激灵一下醒过来,歉意地站好,将已经快掉到地上的拂尘端正地捧到肩膀高度。
在太监们眼里,实在不能责怪建文帝举止失度,诏令混乱。听宫里们老太监暗中嘀咕,自古以来皇宫的主人就没一个像建文帝当得这么辛苦,又当得这么窝囊的。评话里隋炀帝这种昏君还能由着性子种种琼花,修修龙舟呢。建文帝当了皇上,哪天日子舒心过!眼下不比前朝,什么错了,什么对了,没人看得出来。这民间漫天飞的报纸,不敢对皇帝太多不敬,可明里暗里将一些事实摆出来,谁都能分出好歹。就拿黄子澄大人提兵威慑诸侯这事情来说吧,被威慑的对象燕王朱棣根本不搭理李景隆那十万大军压境,居然将北六省两大主力之一苏策宇的独立师派到了西北去,还大张旗鼓地发表高见,提醒朝廷强敌将致,叔侄之间不可祸起萧墙。这派说辞经过个别报纸有心无心一煽动,立刻将朝廷的行为比得无限卑贱。气得皇帝三天没吃好饭,废纸撕了几大筐。
“皇上手中没人啊,所以才这么难。”一些见过世面的太监们私下议论。可谁能出马力挽狂澜呢,洪武朝的老臣们被洪武皇帝杀得杀,逐得逐,剩下寥寥几个都寒了心,隐居以来不问世事。安泰朝留下的新秀们像黄大人这样已经是其中翘楚,至于剩下那几个内阁大臣,更是一个不如一个,连不出宫门的太监都能看出来的症结,他们就是看不见。
“万岁,武侯没死,您不必如此为难”,伺候允文起居的老太监实在忍不住困倦,试探着出言提醒。
御书房的烛光瞬间亮了亮,照得书房主人的精神亦随之一振,“什么,你怎么知道武侯,武公没死”!允文一把拎住老太监的脖领子,焦急地问。
老太监憋得脸色黑紫,手脚不住乱蹬,好不容易等着主子发觉过来松开手,方喘过一口气,后悔不迭地说道:“老奴也是猜的。万岁您想,当年平辽公武大人,靖海公曹大人,还有六省布政郭大人,在洪武朝并称北平三杰,是过命的好兄弟。如果武大人被人谋害了,曹大人和郭大人岂能善罢甘休。而如今武大人失踪多日,曹大人和郭大人却没有说半个字。那还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武大人一家平安无事么”!
建文皇帝急切地听老太监把话说完,长出一口闷气。武安国没死,很多事情都好办。心下一宽,脑子猛然清醒,另一重忧虑慢慢浮在面孔上,问话的声音也变得冰冷:“李公公分析得甚有道理,朕平时政务繁忙,居然没注意到你,李公公,你入宫多少年了”!
扑通一下,李老太监直挺挺的跪到了建文帝面前,左右开弓猛煽自己嘴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奴见皇上劳累才多嘴多舌,求万岁开恩,求万岁开恩”。心中着急,手也越下越重,眼见着血就从嘴角处淌了出来。
“起来吧,朕不过是问问你入宫年限,想奖励你多年伺候我父子之劳而已”,朱允文笑了笑,冷冷地吩咐。他并不想追究李太监干政之罪,只是想到别的要紧之事,一时走神才把话说重了。李太监自己请罪,刚好提醒建文皇帝,为了给门外太监们一个教训,赏赐也省了。
“老奴不敢受赏,谢主龙恩”,死里逃生的李太监匍匐在地上,带着哭腔回话。书房里不再有回应,老太监在地上匍匐了半天,悄悄地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皇帝已经离开。若大书房,只剩下自己,还有如画江山图在跳动的蜡烛照耀下忽明忽暗。
如画江山,不过一称棋局。燕王朱棣手提一支笔,指点江山。李景隆手中那点儿兵马,他根本没放到眼里。黄子澄这种敲山震虎的计策,吓唬吓唬秦、晋两王有效果。拿来在燕王面前卖弄,简直就是班门弄斧。双方不是一个档次的棋手,在燕王朱棣眼中,朝廷现在很多做法,简直就是送子给他吃,比他自己设圈套让允文钻还省事。难得一个对手如此配合默契,在这样下去,早晚这个国家的主人是自己。
苏策宇的独立师打着防止强敌入侵的旗号进入西北,驻扎在与朱棣交好的几个蒙古王爷的领地上。一方面给燕王朱棣赢来了顾全大局的声望,另一方面也起到了威慑靖远军的效果。从地图上看去,李增枝手中的靖远军驻扎在北六省侧后,而苏策宇的独立师驻扎于靖远军的侧后。李增枝真的敢偷袭燕地,他的老窝就得先被苏策宇一把火烧掉。而此刻朝廷中谁也没有胆量下命令让苏部返回燕地,
这就是制衡。提兵十万,足以纵横天下,关键是这十万兵如果布置,放到哪里。燕王朱棣对当前国内局势看得很清楚,已经和哥哥朱标玩了十七年,他不在乎再和侄儿耗上几年。时间拖得越久,他取得天下越容易。黄子澄等人的连连昏招,等于将天下民心用力在向北方推。从人口到资金,每年都有大批流民和商人涌入北方六省,使原来人口不足的北方六省越来越繁荣。虽然这期间也发生了很多不尽人意的事,比如工厂主对工人的盘剥越来越厉害,高贷逐利,买卖人口等卑鄙行为屡见不鲜,但这些都伤害不到自己的根基,反而使燕王的支持者们手中掌握的财富越来越多,人心对朝廷越发疏远。
“可惜黄子澄派得那个刺客没将武公刺死,否则……”,朱棣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这太卑鄙了吧,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旋即恢复了平静。震北军席卷天下,现在只缺两个条件。第一是水师的支持,第二是出师之名。如果当日黄子澄派的杀手干掉了老师,嘿,靖海公曹振对哥哥朱标再忠诚,也会愤而反击。自己起兵清君侧为武公报仇也名正言顺,威北军,定西军,甚至安东军都未必真心支持黄子澄。打着给武安国报仇的招牌,各大主力中多少军官会拔剑相从。更何况自己地盘上这些因武安国出现而改变了全家族命运的新兴工厂主和商人,他们肯定不会再在爵士会中跟随郭璞阻挠自己针对南方的行动了。
可惜,武安国居然没死。更可惜,瘸狼贴木儿非要这时候威胁大明安全。如果外敌当前,自己还起兵造反,恐怕即使在北方六省也得不到足够的支持。
“王爷,夜深了”,朱棣的崇妃陈青黛亲手端着一碗参汤走进书房。辽东昼夜温差太大,薄薄的丝衣外,她又披了一件银狐披风,愈发映得肌肤似雪。书房里这个不时对着地图发笑的男人是她少女梦中的英雄,虽然这个英雄随着岁月离她越来越远,她依然无怨无悔地守着他。为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朱棣,也为了如今自己的家族。无论这个男人做了什么,辜负了谁,哪怕是辜负了天下人,她亦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陈氏家族,早已和这个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
朱棣笑着转过身,怜惜地接过参汤放到书案上,用宽厚的大手去温暖妻子那冰冷的柔夷,“小蝶,这些事,让下人们干好了,何必半夜劳动你”。
对于陈青黛的宠爱,朱棣倒不是完全因为老丈人陈星和他背后的天津财团。当年在军中第一眼见到这个刚柔并济的小女子,朱棣就喜欢上了她。二人为了‘乌金霜’的价格与供应量而争执,为了交款时间和地点而吵闹,还有马皇后赐婚,青黛万里前来军中相聚,很多年少时轻狂岁月都能在妻子的鬓角间看到影子。拉着这双温暖的手,把柔若无骨的娇躯拥在怀里,一切就好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简单和宁静。在纷繁复杂的尘世中,这是最佳的休息方式。
“王爷,难道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陈青黛闭着眼中,在丈夫的怀里不甘心地询问。
背后的胸口瞬间冷了冷,又恢复了宽阔与温暖。陈青黛感觉到朱棣内心的变化,忧伤地叹了口气。她亦知道自己这样问不合适,做了王妃,就要有做王妃的果决。就像当年在生意场上,为了家族利益资株必校一样,王府利益也容不得朱棣和她手软。但是,她心中总觉得不忍,因为现在交易的不是货物,而是人命。
朱棣心头慢慢升起一缕柔情,盖过了刚才突然冒出的不满。腾出一只手,轻轻整理了一下妻子的鬓发,朱棣俯在陈青黛的耳边轻轻地说:“蝶儿,难道现在我们还有退路吗?那边逼得越来越紧,北方货物南运,税收得越来越高。南方的粮食北送,卡得也越来越严。即使不为了你我,我们也得想想我们的孩子。还有底下这群兄弟,怎不能就这样束手待毙,眼睁睁看着朝廷把咱们几十年的积累一下全拿走,连活命的本钱都不给剩下吧”!
陈青黛点点头,疲惫地合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在灯光下,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诱惑。朱棣低头吻了下去,妻子婉转相迎,二人暂且抛弃了外界的不快与内心的挣扎。沉醉于彼此之间的爱恋中。
跳动的烛光将这对恋人缠绵的身影映到了如画江山图上,红色的笔迹,清晰地标出南北方实际控制界线,和两方的战略要地,仿佛一把刀,将万里河山切出了一条浓重的血痕。伴着淡淡烛光,伴着缠绵身影,流血,一滴,接着一滴。
“早知这样麻烦,当初不如别去招惹武公”,大学士黄子澄的书房内,同样挂着一幅如画江山。徘徊于地图前的人,一样是彻夜不寐。“一朝尽谗言,二桃杀三士”,黄子澄的自幼的目标就是做一个晏婴,诸葛亮那样的绝世智者。可以辅佐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君王,任自己实现在如画江山上肆意涂抹的美梦。可惜,理想和现实差得这般远。
因为用心过度之故,黄子澄比实际年龄显老。苍白的脸上全部是岁月和阴谋留下的痕迹,仿佛有人拿着刀子趁他熟睡时刻上去一般,和他的亮闪闪的眼神极不协调。两鬓的花发亦很寥落,寂寞地垂在朱红的长衫上,伴着被灯光漂白了的四壁上孤独的影子。
黄子澄觉得自己很委屈,武安国失踪后,朝野的矛头皆指向了他这个大学士。就连对自己一向信任有加的允文皇帝,也表示了他的不满,有意在早朝上驳了自己几个建议。最近发生的一切都让人倍感冷落,包括朋友们的目光。
“武公爷实乃时局之衡,他倾向哪边,哪边就有胜算”,白天方孝儒的话在他耳边回荡。‘早你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想起提醒,’想起这个马后诸葛,黄子澄愤懑地将笔摔在地上。他这个大学士当得太累,太伤心。一心为了皇家未来,一心想做济世名臣,可世事实在不可控制。黄子澄不相信武安国和伯文渊所信奉得那套东西,在他看来,这种无君无父言论,无异于禽兽,实行了这种方式的中华,必然国将不国。就像现在的南北分裂局面,就完全是武安国的言论所致。可用什么办法与民间越来越明显的这种平等化思维对抗,黄子澄又找不出。所以才对越来越复杂的局面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
除了一个读圣贤书的官僚利益集团,在大学士黄子澄身上,还背负了一个发展了几百年的治国理想。如果不是武安国等人的出现,这种理想在洪武年已经接近成熟,接近完全被帝王接纳。无论是郭璞也好,伯文渊、白正也罢,早年都是这种理想的追随者和领军者。周礼,井田,三代之治,圣人之世,秩序,尊卑,士大夫之国,理学所描绘的蓝图有多完美。可随着郭璞和伯文渊的背叛,白正的脱离,这个学派渐渐走向没落。如今门中翘楚,也只剩下了黄子澄、方孝儒和齐泰,并且那个齐泰也渐渐有了背叛师门的倾向。
“世事越艰难,我越必须坚持住,做帝国的支撑”,黄子澄眼中渐渐有了些悲壮的神色。仿佛整个帝国的未来都担负在自己肩头,让他脊背更加弯曲,内心却稍稍好过。
“明日早朝,提议派使节去申饬贴木儿,宣扬大明天威,打消他不臣之心。”古文中记载那些力挽狂澜的传奇人物一个个浮现在黄子澄脑海。三言两语,说得敌酋有了羞耻之心,打消了对故国的窥伺,这才能显出读书人关键时刻的重要性。可派谁去呢,姑苏朱二?黄子澄自知指挥朱江岩不动,此外他也不想再涨朱江岩威风。一旦朱二出使成功,反对周礼集团中就又会增加几颗砝码,与大局不利。周崇文吗,好像不是那块料。不如派齐泰吧,他的胆识和口才均不错,并且属于骑墙派,把他派出去,一旦回不来,自己这方力量亦无太大损失。
一个应对方案在黄子澄脑海中渐渐形成,在抗击即将到来的外辱方面的表现上,朝廷已经输给了燕王一筹,必须尽力将局面搬回来。明天建议户部尚书齐泰亲自押送一笔粮饷和军火到秦王处劳军,然后出使河中。声势一定造足,至少要造出风潇潇兮易水寒的味道,让归南方读书人控制的报纸渲染一下,不会比燕王那一个师兵马效果来得差。
这样做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安抚秦王,并且安抚定西军的军心。西凉兵马的主帅蓝玉也是个沙场老将,向来善于防守,当年就是他带领一军兵马抵挡了蒙古人西路大军。即使齐泰出使不成功,只要蓝玉带兵守边,也可以挡住贴木儿,给朝廷留下充分的准备机会。
这么多年了,蓝大将军的封爵也该升升了,向陛下提议封他一个什么好呢?黄子澄提起笔,在奏折上重重地写下蓝玉的名字。
西北临洮城,秦王府,秦王门下第一谋士,“西北智圣”庞相如带着几个谋士,在如画江山图上勾勾抹抹;一个蓝眼睛,头发略带卷曲的西域人嘴巴里嘟嘟囔囔,手指不停地在地图上移动。庞相如与他用阿拉伯语争执几句,看看秦王,无奈地又将一片土地涂成绿色。
每一笔绿色,就是数百里膏腴之地。秦王府谋士,素有小子房之称的张亮忍无可忍,对着秦王深施一礼,大声谏止:“殿下,不能再让,我们已经将西北原来属于蒙古人的土地都让给了贴木儿,再让,帖木尔的骆驼就要开进玉门关了”!
“去,去,去去去,你瞎操什么心,殿下要取得是天下,自然要舍得这几片鸟不拉屎的穷地。否则,贴木儿能帮忙出兵么。”,一个姓孙的家伙不满地将张亮推到一边。如果这次合约谈成,贴木儿的八十万大军就会前来帮助秦王打天下,到时候大伙儿都可以飞黄腾达,名载史册。
这几块不毛之地算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爷想给谁就给谁。秦王府大多数谋士都抱着同样的心思,大伙儿在春风不渡的玉门关外等了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听了张亮的话,王府第一谋士庞相如更加犹豫,与阿拉伯使节争论的语气也愈发激烈。秦王朱樉有些不耐烦,雍容大度地摆摆手,冲着谋士们吩咐道:“他要什么,尽量满足他。关键明年春天军队一定得按期开过来。胡人无百年之运,等咱们取了江山,想拿回来难道很困难吗”!
“王爷英明”,一干谋士纷纷附和,“当年唐高祖起兵之前还向突厥称过臣呢,最后还不照样把他们赶出了西域。给他,看他什么时候知道满足”!(新书《盛唐日月》期待您的收藏)
小子房张亮不再说话,闪身退到一边,士为知己者死。他是秦王府的谋士,秦王利益则是大伙的最高利益。主持合约的庞相如也不敢再多争执,手指不住后退,心疼地看着一片片土地在自己手下丢失。
前来签约的贴木儿使节虽然听不懂汉语,也从众人的表情上猜到了秦王府有人对割地条约不满。依照贴木儿的吩咐,不为己甚,将手指及时地停到了玉门关外。从亦乃集到北和林,无数将士血染的土地又都被涂成了绿色。
“给”,使者满意地点点头,在两份文件上都签了字据,递给了庞相如。“西北智圣”颤抖着双手,在汉文下面署上了自己的大名,平素用惯了的毛笔,此刻居然如铁锤般沉重。
第五章 黍离 (四)
看到庞相如手中的笔沉重的落下去,秦王朱樉眉开眼笑。在外人面前,他不希望幕僚们之间有争执,那样会降低他在帖木尔眼中的权威。至于那些许诺给贴木儿的酬劳,秦王朱樉认为非常合算。在他眼里,这玉门关外的荒芜之地本来就不属于大明,千辛万苦夺来,还要费劲心机去建设,去防御,不如将它作为人情送给贴木儿,换取瘸狼对自己争夺帝位的支持。昔日汉高祖有白下被围之劫,唐高祖有向突厥称臣之耻,只要他们成功夺取了江山,有谁会记得这些小节,史家还不照样对他们的功绩大书特书。况且这天下土地本来就属于朱家,自己给谁,换什么,那是朱家的家务,做幕僚的尽管执行就好了,不应该多管。
小子房张亮看看秦王朱樉脸色,知道刚才自己的作为超越了一个幕僚的本分,为了将功补过,再次对秦王施礼,低声提醒道:“王爷,明日我们是否派人护送使节返回河中地区,以免途中起什么偏差,否则一旦西北二虎察觉端倪,恐怕……”。
西北二虎指的是蓝玉和张正武,这两只老虎的确是秦王的心头大患,如果他们不点头,秦王根本调不动定西军一兵一卒!十数年来,秦王朱樉千番示恩,百般拉拢。蓝、张二人就是不买帐,逢场作戏,虚与委蛇时候多,说真话时候少。
秦王朱樉的脸色瞬间又是一沉,这个小子房张亮最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总是在人高兴时泼冷水炫耀自己聪明。这种事情若是让贴木儿知道了,他肯借兵给秦王府吗?
眼看在外人面前王爷就要下不来台。一个擅长拍马屁的幕僚察言观色,赶紧将小子房张亮挤到一边,顺着秦王的性子开解,“什么二虎啊,那蓝玉还不是甘心为殿下禽,只要殿下将当年午门外常大将军遇刺的幕后真凶抖出来,蓝玉再忠心朝廷,也得想想自己的侄儿是怎么死的。至于那个张正武,早就被他老婆拔光了牙齿,他还能有什么作为”!
当年常大将军遇刺,幕后的真凶一直是个迷,午门外那串信号灯亦不知出于谁手。朱元璋被自己的儿子赶下台,以安泰皇帝和众老将们的约定,此事过错记到锦衣卫头上,承认太上皇朱元璋处理错误,但鉴于其身份不再追究。但据地下野史《洪武十七年事》记载并分析,当日是朱元璋和朱标一同定的计谋,只是后来朱标见群情压制不住,并且父亲屡出废储之言,才借势夺了皇位,黑锅全让太上皇朱元璋一个人背了,他自己舒舒服服当有道明君。常茂之所以被朱家父子铁腕铲除,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他私放蓝玉。可以说常大将军是因蓝玉而死。如果秦王朱樉能拿出确凿证据说明朱标亦是主谋,于情于理,蓝玉都不会再为安泰皇帝的儿子卖命。
谋臣们明显觉察到了秦王的不快,暗中皆骂张亮多事。眼下木已成舟,焉有瞻前顾后之理,纷纷凑上前来,七嘴八舌地给秦王吃定心丸。“王爷尽管放心,就算咱们不反,那蓝玉还憋着劲跟朝廷做对?这些年朝廷的旨意,哪一项他不是阳奉阴为。咱们给了他报仇机会,他岂会放弃。况且时势造英雄,天下摇摇欲坠,谁人看不出来。跟着秦王殿下,他就是开国元勋,比做一个受气包岂不强之百倍…..”
“有理,有理,只要蓝大将军归顺了殿下,那张正武还能起什么风波”!一个谋士对怕老婆的张正武十分不屑“还号称定西军军胆呢,恐怕那点胆子全让老婆打没了。一个连小妾偷汉子都不敢出头的主儿,他会和秦王做对?省省吧,还是回家分辩一下自己的孩子都是谁的种是正经……”。
贴木儿的使节一边茫然的跟着秦王府群僚哄笑着,一边将今晚的契约小心地藏进一个珠宝箱子夹层。他不知秦王府众人在笑什么,但他知道众人不是在庆祝签约成功。那色迷迷的笑容只有男人之间谈及某些事情时才会出现。可现在是当着盟友的使节啊,难道他们会给自己安排一个神秘的东方美女作为酬劳么?使节想起一些关于东方女子的传说,脑门轰的一下,身上突然充满的燥热之感。
西北天干,夏日的燥热让人辗转难眠。武毅侯张正武的妾室小瑶躲在房间里,拼命用枕头掩住自己的耳朵。后院正房内的叫骂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透过枕头,震得她整个脑袋几乎都要裂开般疼痛。
被秦王朱樉赐给张正武半年多了,苦命的胡姬小瑶只见过张正武三次,其中还有两次是张正武喝醉了酒,一进屋子里来就不醒人事,更不用说有什么温存举动了。“背着个好色如德的声名,谁知道却是个银样蜡枪头”,张小侯爷府的女眷们私下里都这么说。这种文雅的句子胡姬小瑶不懂,她只知道张正武妾室无数,真正能同时讨得他本人和张家母老虎欢心的没几个,甚至每年都有人因和大夫人不和,直接被逐出府门。
这种境况让胡姬小瑶的处境很艰难,她是秦王朱樉安排在张正府家中的眼线,据她自己了解,同样背负着眼线使命的女子不止她一个,可大家通常都不会有建树,慢慢地秦王对她们心冷,就会再想办法派新的女子进张府卧底。可那些失去的使命的女子们反倒如出了笼子的小鸟,非但不为失去秦王信任而难过,反而随着时光流逝一天天变得快乐,脸上带出了轻松的笑容。
脱离秦王掌握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可胡姬小瑶不可以脱离。因为在秦王朱樉把她作为礼物送给张正武之前,她是瘸狼贴木儿送给秦王的礼物。除了秦王朱樉的命令,她的肩膀上还担负着替贴木儿侦察西北军情的使命。
对于秦王朱樉,小瑶通过埋伏在临洮城贴木儿的暗哨送出的情报早已写得清楚,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志大才疏,属于只可利用不可合作的那类对手。但对于定西军两员主将蓝玉和张正武,贴木儿麾下的间谍系统一直没有得出一个可信的结论。二人在西北素有声威,掩盖在二人头上的光环让他们的真实面目更显得扑朔迷离。特别是定西军军胆张正武,在贪财好色的面具下到底掩盖着什么,胡姬小瑶一直希望能揭示清楚。
群星照耀之主,大爱弥儿贴木儿肩负着用手中的宝刀将***教推广到所有人眼能看到的土地上之使命,整个***世界都以其为荣。其麾下的间谍都是狂热的圣战信仰者,真主最虔诚的奴仆。在贴木儿百战百胜的记录中,间谍们的功勋不可满没。特别是与土耳其帝国决战之时,通过间谍们的策反,各中亚领主全部带着军队临阵倒戈,成功地让贴木儿赢得了这场众寡悬殊的决战。
现在,整个草原帝国的圣战者目光都盯在中国,西北门户是间谍们工作的重中之重。如果不能在明年春天之前解开这个迷局,千里迢迢赶来的圣战者们将以疲惫之躯体面对蓝玉麾下那数万西凉铁骑。
今晚张正武不知又犯了什么大错,从天刚擦黑就听的张夫人那花样百出的骂街声,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叫骂声无片刻间断,让胡姬小瑶不得不佩服东方语言的玄妙。要说这半年最大的收获,就得数‘语言学习’了,小瑶叹了口气,有这么个泼妇看着,什么时候能真正接近张正武,找到自己要的信息呢。
“挨千刀的,你再装哑巴糊弄我试试!”张夫人顺手又抄起一把椅子用力摔在青砖地上,提高嗓门喝到:“我撕烂你的狗嘴!油蒙了心的混球!你还敢躲!反了你了”。厚厚拉起的窗帘后边,叫骂声带着愤怒的喘息,家具倒地声,瓷器碎裂声响成一团。
灯光下,张夫人气喘吁吁地端起茶杯,润润喉咙,继续开始一个人的即兴表演。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努力回忆所有见到过的,评书里听到的吵架撒泼,想着说辞,模仿着情节。骂着骂着,眼角里已经有了委屈的泪光。
“难为嫂夫人了”,一个西凉男儿低声长叹。内堂深处,几个嫡系定西军将领围在一张地图前,用红笔勾出一条条西行路线。
“都是朱家那个王八蛋闹的,依着老子,不如将他……”,张正武麾下的斥候团长陈涛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彻底绝了贴木儿的念头”!
“对,反正证据确凿,咱们将该死的狗王和他府中贴木儿的人全杀了,人脏俱获,难道朝廷还能说咱们处置失当?要真的朝廷也瞎眼,咱们扯大旗反了他奶奶的”。重炮团长李明诚恨恨地补充。几个西凉男儿恨透了秦王朱樉和他的那伙手下,大敌当前,不思报效国家,居然痴心妄想去利用贴木儿的力量谋取皇位。(新书,盛唐日月,期待您的收藏。)
“这西北土地都是军中豪杰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多少兄弟的命换来的!凭什么他秦王想卖就卖。即使朝庭想卖,也得问问老子手中的家伙答不答应呢”。群情有些激昂,大伙几十年驻守在这里,对每一寸土地都视若生命。谁都无法忘怀,当年为了守住西北门户,西凉男儿洒了多少热血。
张正武摇摇头,制止了大家冲动的议论,眼下不是骂娘的时候,急需解决的是玉门关外的蒙古诸王和贴木儿的关系。朝廷为了制衡北方,现在对西北军刻意拉拢,张正武和蓝玉可以充分利用这一层力量加强军队建设。而秦王朱樉,是维持西北和朝廷关系的关键棋子,留着他比杀了他作用大得多。
与众人的见解相比,张正武的分析则清晰许多:“杀了他,朝廷还会派新的王爷过来,说不定卖得花样更多。这片江山,即使秦王不卖,那晋王,宋王,辽王,也一样会用他谋取自家富贵。与其杀了秦王朱樉,不如留着这个荒唐王爷钓着贴木儿的胃口,让他不再打别人的主意,至少这条线我们还能有所掌握”。
“我们这样会不会养痈为患?”斥候团长陈涛忧心忡忡地问,“可是杀他,岂不是让助长了贴木儿入侵大明的决心。如果蓝大将军再被他灌了迷魂汤,我们在西北岂不是再无立足之地”!
屋子中的人不多,都是张正武从震北军带过来的心腹。定西军副帅张正武与主帅蓝玉关系密切,军内外很多事都可以放手施为。洪武十七年那场冤案太寒蓝玉的心,自从回到西北后,蓝玉的很多举动都是针对朝廷而发。在暗中对抗朝廷方面,蓝玉、张正武和秦王朱樉算是一个战略联盟。但私下破坏秦王与贴木儿之间同盟一事,张正武却将蓝玉也瞒过了,他不敢预测蓝玉对此事的态度。
“这正是我招集大家来的原因”,张正武感激地看了斥候团长一眼,这个陈涛总是能在恰当的时候装一回傻,启发大家的思维。“蓝大将军背负血海深仇,于情,他要报仇,我们不能不帮他。但是于理,我们绝对不能帮他与贴木儿合作。如果让贴木儿进来,我们面临的事情就不是把皇帝拉下马这么简单,而是亡国灭种。没听说过一个国家会借给你八十万大军却别无所图,所以从今天起,请诸位回去后一定主意军中动向。不得以时,我们即使用火铳,也不能看着蓝将军向斜路上走,毁了他自己和定西军的赫赫声名”!
桌案前的众人刹那鸦雀无声,烛光突突跳着,外屋张夫人那掩饰的叫骂声,更加清晰入耳。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带着愤懑,带着深深的忧伤。这些年,为了保全这支铁军,张家夫妇不惜自己的名声,众人知道这其中的艰辛与代价。可想到要与蓝玉对抗,大伙心中亦觉黯然,多年血与火的交情在里边,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如果大伙觉得为难,我也不强求”,张正武亦理解大伙的心情,所以也不急于让人表态,“只希望贴木儿打来那一刻,弟兄们别只顾自相残杀,给敌人敞开了国门”!
“张将军哪里的话,咱们弟兄再不济,也不至于忘记了祖宗。当年黄河畔李将军说过什么,咱北平人什么都敢卖,就是不卖自己的祖国。”重炮团长李明诚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的话将很多人的热血再次被点燃。当年朱元璋强拆武安国旧部组建新军,很多人都在新的队伍中遭受了委屈。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从来没辱没了当年‘怀柔八百壮士’的名号,黑水河畔那面战旗,至今还飘扬在大伙的梦里。
“别犹豫了,干吧,大不了将这二百多斤交待在这玉门关外。自古沙场出男儿,死在病榻上是老兵的耻辱”!斥候团长陈涛接着站起来表态。
“张将军,我们听你的,咱们走到哪里也不能辱没了怀柔乡勇的名声,坠了武侯的脸”,又一个怀柔出身的团长站了起来。“有咱们在,就有这大明西北大门在,就像当年黑水河畔一样,咱北平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后退的武士”!
“对,当年武侯说什么来着,后退一步就是咱们的父母兄弟,这是国事,顾不得私恩…..”。
“张将军,下令吧,我们跟着你”。有人带头,有人附和,犹豫不决者也跟着站了起来,屋子里的氛围越来越热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大伙这样齐心了,斥候团长陈涛觉得自己眼眶渐渐发烫,有股热辣辣的东西不由自主向外流。窝囊将军张正武也一反平日猥琐样,铁塔一样站在众人中间,脸色如喝了酒一样熏红。
已经沉寂的十几年,从表面上看,当年的战士的热血早已冰冷。拿一分薪水,吃几年皇粮,窝窝囊囊地混日子。也许浑浑噩噩,也许随波逐流。但关键时候,这些平庸者恰恰改变了一个民族命运的走向。
“弟兄们,今天我就再当一次你们的将军,记住了,你们听的不是我张正武的命令,你们背后是整个大明”,张正武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把崭新的竹筷子,抽出其中一支,郑重地举在半空。“老斥候陈涛听令”!
“末将在”,斥候团长陈涛大跨一步,走到张正武面前郑重见礼。第一个将令点到斥候团,让陈涛觉得在同僚面前顿时高了几分,顾盼的眼神分外荣耀。
“派心腹斥候连夜出发,潜入吐蕃部埋伏,十天之内,将贴木儿使节的人头给我挂在沙州城的城墙上,挑拨吐蕃部蒙古人和***之间的关系。”一支没有半点特异之处的竹筷放到了陈涛的手中,老斥候握着这支筷子,如捧着圣旨般小心。也许当年捧圣上封爵时,他也没这么认真过。转过身来,冲着周围弟兄一点头,陈涛倒退着走出了内堂,掀开外间夹壁墙上的暗门,钻入通向城外军营的地道中。
“柳省身,明日蓝将军会命你带着麾下的弟兄护送商队走漠北,记住了,拿着这份名单和这几瓶子药,明单上面那几个蒙古王爷都是暗中勾结贴木儿的,镇耀将军给他每人准备了一剂‘补品’,一定想办法让那几个王爷把‘补品’吃下去。”张正武将竹筷子和一个包裹交到了骑兵营长柳省身手里。后者仔细清点了一下包裹中物品,躬身做了个罗圈揖,匆匆去追赶陈涛的脚步。
镇耀配置的补品?几个知道根底的军官嘴角涌上一团笑意。毒医镇耀的名字无论在军中还是江湖上提起来都如雷贯耳。当年燕王大会群雄,一个女真武士言语得罪了他,被他不动声色下了剂毒药,直拉了一个月的肚子。那几个勾结贴木儿的蒙古王爷好看了,恐怕贴木儿大军前来时,他们已经分不清楚东南西北。
“杨德彰,三天后你请母病探亲,出了凉州后折到草原上,带上一万元金票的功德钱去见蒙古的多吉大喇嘛”,张正武第三个点到的是个文职官员,叫他走到身边,将一张盖着北平张家的万元金票连同一封信交到他手里,“见了他,就告诉他几个和贴木儿有瓜葛的蒙古王爷都生了和贴木儿一样的恶疮,在喇嘛教里是受了哪位神明的诅咒让他帮忙去想。顺便告诉他我们支持他将乌思藏、朵甘和蒙古诸部的喇叭教统一在一个转世大喇嘛之下,具体还有哪些好处,让他自己看。”
“得令”!杨德彰接过金票和信,高兴地合不拢嘴巴。做为贴身幕僚,张正武今天的表现才是附和他心目中的名将风采。如果在蒙古诸部日益兴盛的喇嘛教里都谕示贴木儿是个灾星,蒙古诸王即使有心与贴木儿联合,也得考虑考虑佛祖是否怪罪,也得看看率先出头的那几个王爷身上的恶疮。不知是谁想出的这主意,真够狠。
“柳明远,联合咱们在商队的心腹弟兄,由东向西,三个月内,把能找出来的贴木儿在西凉的眼线全拔掉,下手要干净,不留活口”。张正武声音渐渐转冷,眼神中缓缓渗出杀机。
“蔡万里,……”。
“楚雄,…….”。
“韩天长,……”。
一道道将令传达下去,一个个西凉男儿手持竹筷子消失在地道口,手中的竹筷子渐渐稀少,终于剩下了最后一支。
“杨斌”,张正武拿起竹筷,将他交到了自己的近卫连长手里。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这是我给你的杀人令,从今天开始,如果事态失去控制,你给我带人先砍了秦王。贴木儿来时,敢言降者,杀无赦,无论他有什么理由,无论是蓝大将军,皇上,还是我自己”!
第五章 黍离 (五)
黍离(五)
接到好兄弟武安国平安离开刘家港口的消息,六省布政使郭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作为北方第二号实权人物,凭借多年的官场经验,郭璞清醒地判断出武安国所面临的险境。天下不止一个人希望武安国死,这个一心修路造桥的人存在,对所有逐鹿中原的人都是潜在威胁,没有人知道他关键时刻会倾向哪一方,而他无论站在哪一方,都会打破各方势力的均衡。
恐怕将来之华夏,有史必有斯人。郭璞放下儿子写给自己的信,透过葡萄架下的日光,一边偷得半日轻闲,一边思考当前的时局。二十余年,从目睹新政的诞生到保护它成长,布政使郭璞费尽了心血。票号、股市、新式书院、行会、物权法、爵士会,种种古所未闻的新兴事物皆诞生于北平,从北方六省逐渐走向全国。可以这样说,郭璞自己亲眼见证了一个新时代的诞生与成长。在新政上面,他花费的心思多于对自己的儿子。而他本人也正入一个护犊的家长一般,对敢于对新政破坏的人绝不手软。二十余年来郭璞为保护新政所施展的手段与权谋,绝不比黄子澄等人的手段低一分一毫。为了给新政争取成长的时间和空间,郭璞不得不让自己一次次硬起心肠,一点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变冷,变得只看胜负,不尽人情,变得在必要时可以牺牲到一切,包括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时局亦容不得郭璞心软,北平新政初试,权谋可以轻易碾碎繁华。但在那时候新政并没有威胁到朝廷和整个国家上层的利益,所以郭璞和武安国可以用小心谨慎谋求一时平安。而现在,新兴势力已经成为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无人能再为它折风挡雨,所有的路都必须其自己走,能为之奋斗并毁灭它的,也只有它自己。所以作为领军人物,郭璞不得不在最大限度上追求理性,为了新政的最终胜利而抛开个人感情,以及生死荣辱。
在郭璞的鼎力支持下,燕王朱棣与朝廷对抗了十八年。“以一隅带动全国”,这是十八年前郭璞与武安国二人秘密商定的策略。以当时情形来看,北方六省与南方的对抗拖得越久,对新政越有利。燕王朱棣为了对抗朝廷,不得不给新兴势力广阔的生存与生长空间,而随着时光的推移和南北方两种治政方式的比较,整个华夏必将看到新政的好处。
“我们不知道哪条路最适合这个国家,但我们尽量让后人多几条选择。如果有一天,他们所坚持的秩序与我们所坚持的平等能求得共存,后人的选择就不用我们去操心了”。武安国说过的话,郭璞至今言犹在耳。十八年来,在探索让华夏脱离宿命轮回的道路上倒下了无数豪杰,没人知道这条荆棘之路何时方是尽头,但是郭璞满怀信心继续前行。也许就要达到目标了,也许今生也看不到终点,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只要一息尚存,就要走下去;无论方向是对还是错,至少后人会从我们走过的路上得到经验和教训。有遍地开花的图书馆和新式学校,就不愁将来不再出一个新的武安国,一个郭璞,一个王飞雨和一个伯文渊。
但目前必须对这个策略做出调整。想着十八年来发生的一切,郭璞心中充满犹豫。时势已经不容北方再拖延,虽然大伙还想着让南北方再比较上十八年,让新政的根基再稳妥些,力量更强大、更均衡些。作为见证者,郭璞知道新生命的强悍,一旦它在人心中扎下根据,恐怕任何帝王与豪杰都毁灭不了它。朱棣不能,甚至武安国自己亦不能。但是贴木儿来了,这个曾经和震北军一块对付北元帝国的盟友已经蜕变为华夏的梦魇。从斥候们打探来的消息可得出这样的结论,带着蒙古人固有残暴和***教狂热的贴木儿帝国对任何文明来说都是噩梦。***世界在他的统治下武功强盛一时,但对起文化而言,却是最黑暗时代。
眼前只有两条路,或者与朝廷中的智者达成协议,在外患危机未解除前,南北方消除彼此之间的敌意,同御外寇。或者让北方势力以最快速度吞并南方,整合全国力量迎战贴木儿。以目前情况看,这两条路都分外艰难。南方朝廷中唯一可以和北方抗衡的智者就是安泰皇帝本人,从他当年铲除父亲而稳固朱家江山的霹雳手段中就可以了解他的政治智慧。有朱标在,北方各势力包括郭璞本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之周旋。南北方才能在越行越远的两条道路上彼此相安无事。
但是朱标累死了,他留下的那个烂摊子绝对不是黄子澄这种一心热衷于权谋的书生所能承担,而方孝儒迂阔的复古改革又挖空的朝廷的墙角。南北方的敌意现在已经非人力可以消除,不用凭别的,仅仅国库年年寅吃卯粮这一项,就足以让朝廷加快威逼北方,企图把众人辛苦二十几年的成果收归国库。今年国库全凭从尚炯那一系人马家中抄来的财产维持,等这笔钱挥霍完了,朱允文还去抄谁?李济和周崇文他舍不得,只能继续打北方的主意。
如果贴木儿不来,不出三年,无需北方出兵,南方朝廷自己就拖垮了自己。可惜,这个节骨眼上他来搅合。郭璞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将白发苍苍的头颅疲惫地靠在竹椅子上。
携手抗敌希望渺茫,快速将南方吞并也不可能。皇帝的名分不属于燕王,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和官员,对名分依然十分看重。一旦震北军起兵南下,一定会受到各地的全力抵抗,秦王、晋王等割据势力也会借机在震北军背后下手。南北方打得热闹时,正好是贴木儿东进的最佳时机。可以预见,武力统一这条道路必然血流成河,说不定还会将整个国家和新政一块推入万劫不复。
下午的阳光透过葡萄叶间的缝隙洒在郭璞沉思的脸上,将他雪白的头发和胡须染成一片幽绿。虎视眈眈的贴木儿,急于夺位的燕王,愚蠢却自以为聪明的朝廷,几方势力在郭璞的脑海里往来厮杀,让他沉思的表情愈发凝重。
震北军南下,最大的阻力不是秦、晋二王,不是威北和定西二军,而是安东军和纵横于大洋上面那十万水师。遮天蔽日的战船浮现在郭璞的脑海,每一艘战船的帅旗下,都印着一个大大的曹字。那是自己的好兄弟,北平新政的缔造者之一曹振。陆上,大明没一支军队是震北军敌手,海上,全世界恐怕都没一支力量可以硬撼曹振代领下的水师。数百艘战船,数万门火炮。安泰皇帝朱标治国十七年,手中所持利剑就是大明水师。从安泰元年到朱标去世,水师大帅,海部尚书曹振一直是安泰朝中封爵最高,俸禄最厚,权力最大的武将。眼光独到的朱标抛弃治国见解的分歧,对曹子由推心置腹,看中的就是他那份对朋友的耿耿忠心。六省布政使郭璞从来没想过去谋求靖海公曹振的支持,将建文皇帝驱逐的主意,几十年的交情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曹振的为人。
这就是时局,需要一个博弈高手出言指点的珍珑时局。权倾东北近二十年,六省布政使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现实面前是如此的无力。细细的汗珠从白发根上渗透出来,在额头上凝聚成股,顺着似雪双鬓流下。北方天气不算热,但内心的煎熬炎热如火。
耳边淡淡地吹起了清凉的微风,顺着面颊来回吹拂,让郭璞纷乱的头脑有些清醒。是老妻来了,仰在竹椅上的郭璞不用睁开眼睛,亦知道风的来源。三十年相濡以沫,夫妻间很多话已经不需要语言来表达。
“老爷,正武又来信了,通过一个商队的朋友秘密送来的,没走驿站”。郭夫人将手中一封密函轻轻地放到郭璞身边的石头桌案上。
郭璞猛然坐直身躯,将石头桌子上的书信抓入手内。信使已经离开,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内,不过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书,以小辈对长辈的口吻诉说着对过去的感谢和现在的思念。郭夫人笑了笑,从身边的竹篮里拿出一支绿色的蜡烛,小心地用火折子点燃,起身走到了一边。男人的事,她不想多管,葡萄架下是她的丈夫,一个真正的儒者,几十年的细心观察,她以一个女人的眼光充分了解到同样一本圣贤书,教出的儒者有什么不同。
蜡烛撒发出淡淡清烟,在信的背面熏出一排排淡蓝色的字迹。这是一封密信,张正武在心中详细介绍的西北的局势和各方势力的动向,并向北六省寻求支持。
好小子,郭璞疲惫的内心发出一阵狂喜。虽然张正武等李善平当年的弟子十几年来一直和郭璞保持着联系,但这封信还是让郭璞觉得由衷的高兴。老成谋国的不止自己这一代人,李善平的弟子们都长大了,已经开始凭借自己的头脑采取行动。透过重重绿叶,他仿佛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所在。
“其实贴木儿的威胁是朝廷的一次机会,只要控制得当,我们可以逐步将权力从番王手中收回来”。散了朝,大学士黄子澄、侍讲博士方孝儒等内阁成员与建文皇帝聚集御书房内,捧着茶杯侃侃而谈。
齐泰已经押着给秦王的粮草与军械出行,全国的报纸都给予了这个行动极大的关注。朝庭那早已在民间跌到谷底声望也借着这次行动挣扎着向上升了几分。凭此策在建文皇帝面前找回了自信的大学士黄子澄又恢复了昔日智者形象,捧着香茗,对齐泰出行的壮观场面一唱三叹。
御书房内收拾得十分清雅,各地送来的奏折以内阁的初阅建议以轻、重、缓、急区别,整齐地摆放在龙案旁的四个嵌了麒麟浮雕的檀木篮中。难得有一次好心情的建文皇帝坐在书案后,将群臣在送别齐泰时所做的诗歌一首首用朱笔披阅,标出其中典故用得是否恰当以及气势是否恢宏大气。
“这句‘龙城飞将今安在,胡骑日日窥汉关’写得不好,调子太悲,你们猜猜是哪位卿家的文笔。”建文皇帝朱允文将手中的诗歌用玉骨折扇压住,笑吟吟地考几位肱骨大臣。自从当了皇帝,君臣之间就没再论过诗文,每天被朝政缠得焦头烂额,连吟诗作画的笔都跟着生涩了。难得一次休闲,建文帝兴冲冲地想回味一下当太子时的光景。
“想必是户部侍郎卓大人所作,不知老臣猜得对也不对”,礼部尚书李济笑呵呵地答到,修饰整齐的胡须随着笑声恰到好处地于胸前乱颤,让人感觉到一种雍容大气的文士风彩。“卓大人看事情就是太悲观,往往看不到事情的关键所在。贴木儿哪里有实力真正叩关东向,依老臣看来,其不过是征服了些蛮夷小国,夜郎自大罢了。等齐大人一到,晓谕他一番,让他知道天朝大国早有准备,估计他会乖乖地放弃其狼子野心,重新向万岁遣使纳供以求谅解”。
几句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拍得朱允文如吃了加了冰的葡萄露一样舒坦。礼部尚书李济是三朝老臣,文采风流,书法自成一派,甚得安泰帝宠爱。建文帝继位后不知道何故不得重用,一直被拒在内阁大门外。建文朝试行复古后,周礼方面缺乏权威来解释,才在方孝儒得推荐下重新启用了李济。重掌权力的李济不负众望,公、卿、大夫等职位的设计恰到好处地解决了朝庭更改官职名称后的人员安排问题,博得的上下交口赞赏。
“正是卓敬,想必他的主官原离,心中不舍,所以才将诗的调子写得太悲了些,悲而不壮”,建文皇帝点点头,对李济的回答表示赞赏,“依卿之见,这句应该如何改法”?
“这个,老臣才思驽钝,若不是陛下提醒,老臣还没觉出这诗的不和谐呢。不如就将这修改的责任交给方大人,他乃一派诗文宗主,自有妙笔生花手啊”。礼部尚书李济颇知进退,将改诗的荣耀让给了侍讲博士方孝儒。
建文帝笑了笑,将目光转向方孝儒,他希望有一个文学威望高些的臣子出来打打卓敬的傲气。户部侍郎卓敬是安泰皇帝一手提拔的亲信之臣,当年指导儿子政务时,安泰帝曾下了“选士十五年,堪用一卓敬”的断语。但这个卓敬也太不合群,无论是庭议还是写文章,总是给大伙泼冷水。并且从来不知道给皇帝留面子,前天李景隆将意图谋反的周王捉拿进京,众臣皆上表称天子圣明。唯有卓敬的表章上写了,“舍本逐末”的谏言,让皇帝非常不快。并且此人还不厌其烦地一再上本,说大敌当前,应该尽倾国之力先拿下北平,然后扫荡诸番,西向迎战贴木儿。不应该弄周礼这些虚文浪费时间,也不应该动那些没有兵权在手的番王让诸王寒心。仿佛整个建文朝中就他一个人正确,把众臣全部当成了瞎子和笨蛋。
方孝儒迎着皇帝的目光略一沉吟,放下茶杯,公允地说道:“其实此句已经十分工整,只是不和当前时宜。臣的那首诗写得还不如卓大人这首,若万岁一定要臣改,臣以为只改两个字足以,将第一句中那个‘安’字,改为‘尚’字。切和了蓝大将军的功业和万岁对定西军的器重。然后将第二句那个“骑”字,改成“使”字,切合了天朝令四夷折服的声威也就够了”。
“龙城飞将今尚在,胡使日日窥汉关,改得好,改得好,改出了天朝气度”,没等建文皇帝说话,礼部尚书李济抚掌赞叹。
“不错,不错,齐大人这次西行,必然如定远侯班超那样,折服各国,让西域诸侯络绎来朝,这个使字改得好,令人扬眉吐气。万岁不如亲笔将这几个字涂了,遣人给卓敬送回去,让他揣摩一下诗文两字之间差出的意境”!兵部侍郎周无忧亦紧随其后,摇头晃脑表示赞赏。
大学士黄子澄显然也被众人挑起了兴趣,将改过的两句诗提笔写了出来,仔细看了看,轻轻放到允文的书案上。笑着说道:“不怪卓大人诗文小气,其实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气度哪抵得万岁半分。万岁乃九五之尊,身上自然有天子之气,以天子之气为文,随便改一个字,都可以点石成金了,方大人改得好不好,依臣之见,还是请皇上定夺才是”。
建文帝冲黄子澄点点头,笑着说道:“若是齐卿能建立起定远侯班超那番功业,朕一定建一座凌烟阁来让他标名其上。这诗,方大人改得极其妥贴,但依朕之见,还得修正一个字方显贴切,那个‘窥’字,显得偷偷摸摸,做使节的偷偷摸摸成何体统。依朕之见,还是改为‘朝’字,众卿意下如何”?
“大家莫急,且写出来看”,礼部尚书李济回身走向西窗下的侧几,侧几上早备好的端砚,铺好了新贡的徽宣伺候着。他躬身提起湖笔,龙飞凤舞地将皇帝御批后的诗句一气呵成,笔力遒劲,墨意淋漓。然后将笔向兵部侍郎手中一塞,拍着双手大呼痛快。“好,好,老臣已经数年没读过这样的诗,写过这样痛快的字了。臣斗胆请陛下,就将这张词赐给微臣。臣定当裱糊起来,作为今日君臣论诗的纪念”。
“龙城飞将今尚在,胡使日日朝汉关”,方孝儒捋着胡须念了一遍,笑着说道:“一个朝字,气度果然不同,黄大人所言极是,以天子之气御万物,自然无往不利。万岁好文采,以后臣等不敢班门弄斧,于万岁面前给人改诗了”。
君臣彼此相视,御书房内传出了建文帝即位以来最欢快的笑声。伺候在屋子外边的太监们觉得奇怪,将耳朵向门口支了支,又听见黄子澄笑着说道:“其实若没有武帝采用董圣人的治国之道,集中了倾国之力,卫青、霍去病等人怎会建立起如此伟业。当年大汉扬威西域之功劳,首先还得称皇帝圣明,其次是废黜百家之策施展得当。至于飞将军李广等人,不过是万岁之鹰犬,借势而成其名而已”。
“是啊,名将亦得遇明君。只要我中原有明君在,多少胡骑来了,不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么。想当年太祖皇帝几十人起兵,就从百万鞑子手里打下了这片如画江山。高祖历精图治,使得大明版图从陆地到海上超越汉唐,就是成吉思汗重生,也得低下头说个服字。万岁继二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
李老太监听得头一晕,差点摔倒在地上。这是哪位大人啊,怎么拍起马屁来比咱家还厉害,高,读书人就是高。马屁都能拍到如此引经据典,咳,自己当年怎么没多读些诗文呢,否则也不至于关心一下皇上,反而差点把命搭进去。
“依臣之见,那贴木儿不过是芥藓之恙,离我大明尚远。况且中间隔着大漠,隔着蒙古诸汗。眼下最要紧还是实行周礼,还天下权柄于天子。只要我大明权柄归一,万岁用起来如心使臂,十个贴木儿来了都不怕”!
又一条高见从门内传出,让伺候允文起居的李老太监直打哆嗦。这个该死的黄大人,你怎么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呢。上次抓周王震慑诸侯,差点没逼得北方兵变,如不是贴木儿即将来攻的消息传来,全国上下皆呼吁一致对外,燕王朱棣关键时刻隐忍不发,现在大明自己内部就打起来了。这下可好,秦、晋二王才收了兵,朝廷又去招惹人家。
屋子内传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建文皇帝收敛笑容,话语中又带出了浓浓的忧郁:“收拢权柄,朕又何尝不想。可众位卿亦知道,如今朝堂上诸臣意见都不一致,改制的圣旨都发不出去,让朕如何去收拢。”
“万岁莫愁,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没贴木儿的威胁,大伙自然都小心谨慎。如今贴木儿的威胁在即,我们不如好好利用一下,借着要倾力对抗外辱之机,收拢天下权柄。”大学士黄子澄的话语又传了出来,急得老太监直想跺脚,直想跳进书房去骂黄子澄是不是哪个王爷派来的卧底。有了上次提醒皇帝武安国没死的教训,他不敢在干涉政事,只得在心里边将黄子澄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
“道理好讲,可教朕如何去做。子澄,如果你没有主意如何行事,且莫拿“从容智取”四字来糊弄朕。朕即位以来,这四个字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建文皇帝的话语中带着些不满,让偷听的老李太监精神一振。
“万岁莫急,臣这些日子也在检点得失。臣以为,先把朝堂内的秩序理顺了,外边的秩序自然顺了”。黄子澄仿佛预料到皇帝对自己的不满一般,从容应对。
“那你且说说看如何理顺朝堂内秩序,朕一直头疼得狠”,建文皇帝以少有的耐心问到。“父皇龙驽归天之日,你们亦在场。一些事情朕回想起来,一直如芒刺在背,今天书房内没有别人…….”。
“我的老天爷”,李老太监猛然缩回了脖子,他终于明白自己那天说错了什么话让天子如此生气了。
“一缕英魂秋风冷……”,一首渺茫的歌声从老太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冷汗,从其额头上滚滚而下。
“弟出身书礼之家,自幼受圣人之教,君臣常纲,不敢忘之。几度与兄携手临危,全朋友之情而负君臣之义,尝自惶恐,每临深夜,辗转难寐。如今天下动荡之机,君可以负臣,臣不可以逆君。否则秩序荡然,华夏何依?……”
南巫里海风正劲,呼啸的巨浪猛烈的拍击的悬崖边的礁石,溅起无数丈许高的雪沫,一波未及消散,又被下一浪卷起重新摔碎在岩石上。武安国与邵云飞顾不得风急浪劲,拿着一封书信,站在崖边举目西望,远处,滚滚乌云遮住了太阳,墨蓝的海翻滚咆哮,看不到天际。
“当日得遇武侯,子铭方知天下之大,自身见识之浅。遂立志探天下之未知,传华夏文明于宇内。今兄与武侯皆被奸臣所迫,背井离乡。弟只得舍命相从,助兄脱离敌手。然故国非远,呼唤不绝于耳。忠义犹存,责问日日于心。不敢留南洋而对故国之旗鼓,是以借舟西下……”。
“子铭”,邵云飞悲呼一声,手一松,信纸便被狂风卷向海面。冯子铭在前天与几个冯氏家族的水手带了两艘船出海巡视,彻夜未归。众人在洋面与陆地上找了一日夜,才在山崖上的一块石头下根据冯子铭留下的标记找到了这封书信。
“老大,我刚才检查了仓库,子铭他们带足了补给”,郭枫缓缓走上山崖,向邵云飞汇报。
武安国与邵云飞没有说话,心中的伤痛已经无法付诸言语。四日前,沐家遣使节到南巫里,告知圣上下密旨令沐家继续出兵南洋,请南巫里守将自行回避。使节被邵云飞斥回,当时冯子铭的表现已经很异常。二人本以为随之时间推移冯子铭的心结会自己打开,谁料想他一走了之,独自去闯西洋。以两艘快舰闯豺狼遍地的阿拉伯海与土耳其帝国沿岸,结果……。
“弟之愿,过云飞角,环西洋,遍访欧洲诸国,得证地之浑圆。若成,历三年得归,若迷失海上,波浪之间亦可为家,不必见昔日弟兄拔刀相对,神州飘摇,故园泣血……”。
第五章 黍离 (六)
盛夏的太阳近得几乎贴在海面上,将水面烤出缕缕清雾。阳光穿过透明的海水,在礁石和白沙上面映射出鱼群和战舰的影子。铺满海底的淡紫,明蓝,洋红,赭石色的大小海星和扶疏的五色珊瑚清晰可见,上面卧着慵懒的海参,一簇簇海葵修长的触须随波轻漾。长着橙色条纹的小丑鱼和半透明的虾群在碧绿或赭红的海藻间急速穿梭,纤细的小银鱼们围着嵌在岩石上的黑纹扇贝上下舞蹈,在水底下组成另一个多彩世界。它们可以不理会洋面上的暑热,也不比过问洋面上的风雨。因为它们的世界在水下边,依赖这万倾透明碧波将自己的国度与外界隔开。
黔国公沐冕望着水下风景,羡慕地叹了口气。他很会享受,脚下这艘小游艇的底部安装了一大块玻璃砖,透过玻璃,水下的所有风景尽收眼底。二十余年,沐氏家族就像这水底下的游鱼一样,独自经营着自己的天地。朝廷上的大事,诸王之间的争执,他们不敢管,也不想去管。(新书《盛唐日月》,急需各位收藏支持,谢谢。)
西平公沐英是陪伴洪武皇帝开国诸元勋中唯一一个始终受信任的武将,云南沐氏家族实际控制领地排在大明诸侯中的第二位,仅仅次于燕王朱棣。论与皇家关系,沐家好像还比诸王强一些,这些年,朝廷削番也罢,增税也罢,始终没涉及沐家分毫。说起这些,你不得不承认沐家上一代掌门人沐英的远见卓识,一直远离朝廷纷争,却一直与皇室保持着亲密关系。包括其死亡,经过报纸渲染都是因为忧心安泰皇帝之病而心力憔悴。
小游艇内很凉爽,几个婢女轮番摇动手柄,带动装在舷窗上的一个个小风扇,扇叶在传动皮带的驱使下嗡嗡地旋转,将习习凉风送进船舱内。这是诸侯才享受得起的奢侈,可它依然吹不散沐冕心头的燥热。
船舱内的桌案两侧,端端正正放着两封信。一封来自北平郭璞,一封来自当朝皇帝。如果此刻小艇上有一架武侯称(天平),沐冕恨不能将这两封信放到称上,称一称孰轻孰重。北平郭璞沐家不想得罪,建文皇帝,沐家更得罪不起。况且这是圣旨之外的一封私信,皇帝看到沐家拒绝出兵南洋的借口后,亲笔修书督战。私信,代表的不仅仅是朝廷命令,还代表着皇室和沐氏家族的私交。如果与皇室的私交破裂,天知道下一步朝廷的动作会不会直接针对西南诸侯。
兵肯定要出,仗也要象征性地打一打,控制一下双方交战尺度,给郭璞留几分面子。这就是沐冕在出兵之前先派使节让南巫里守将回避的原因。取下南巫里,沐家足以向朝廷交待说惩罚了南洋叛臣,亦可以趁机得到马六甲海峡的另一扇大门。独占这条海上要道,即使将来贴木儿真的从海上打过来,沐家也可以凭借南巫里和马六甲这两艘不沉战舰与之周旋。参照朝廷在这个时刻的作为,将来沐家真正与贴木儿交上手时,不能指望南洋豪杰会以德报怨。沐家也不敢期望朝廷真会出兵支援,借外敌之手牺牲掉沐家力量,对大明朝廷来说怎么看都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自己的家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保护,无论朝廷和燕王之间谁是谁非,新政与复古改革谁对谁错,在西南,沐氏家族的利益才是永恒的。包括在领地内的治政方式,都本着沐家利益第一的原则。那里厂矿林立,商旅如织,表面上简直就是北平的翻版。但细微之处稍有不同,几乎每一家支柱产业,都标着沐家名号。沐氏冶金、沐氏盐业、沐家书院,在西南,挂着沐家的牌子,则意味着质量与信誉。比新政还新政,比复古还复古,在柳、白、方、苏四大家族的扶持下,沐家在西南保持着地位的超然与安稳。
没有永恒的是非对错,只有永恒的家族利益,作为沐家子孙,沐冕不得不时刻将家族抗在肩膀上。此刻,沐家舰队已经整装待发,就等着派往南巫里使节带来的回音。沐冕现在最担心的是叶风随死要面子不肯让步,他不想与叶家真打,双方实力差不多,动起手来谁都没太大便宜可占。偏偏使节是个慢性子,不到百里的海路,到现在还没赶回来。
“启禀国公爷,苏将军回来了,正在驾船向这边赶”。一个深知主帅心意的亲兵气喘嘘嘘地跳上游艇,冲进船舱汇报。
“荒唐,让他到中军帅舰上等我”,沐冕语气有些不快,挥手命令属下开船返回水师营寨。奉命出使南巫里的苏适将军是苏家的后辈翘楚,做事一向谨慎,怎么关键时刻会犯这种糊涂,公务不去中军帐交割,反而到主帅的私舟内禀报。
“且慢,国公爷,苏将军说请您务必在游艇内等他”。前来的亲兵胆子很大,上前几步,阻止了游艇船长的进一步动作。
黔国公沐冕微微一楞,立刻示意游艇停在原地。如果是苏适刻意要在游艇上汇报出使结果,这说明南巫里情况和事先设想变化甚大。至少兵不血刃夺下南巫里的如意算盘已经落空。可海盗共和国内乱方起,叶风随凭借什么实力放着对双方都有利的路不走,托大和自己硬撼。
沐冕百思不解,皱着眉头走上甲板。平静的水面上,一艘小船如箭鱼一样撕开水面,快速向自己飞来。船头,是苏小将军那肥肥胖胖,带着几个麻子的笑脸。
“易安,此行顺利么,海上遇没遇到大风”,将属下接进座舱,亲手为其倒上一杯茶,黔国公沐冕迫不急待地问。
“托公爷的福,海上风平浪静,属下自知责任重大,自作主张在南巫里逗留了几天,看了看其内布置,回来晚了,请公爷赎罪”!平缅侯苏适拱拱手,用眼光顾盼左右,十分恭敬地回答。
“怎么”黔国公沐冕眉头一挑,一团火苗燃烧在眼底,“难道叶家不知好歹,不肯让出南巫里不成”!
平缅侯苏适摇摇头,依旧笑着说道:“属下没见到叶家的人,南巫里换了个守将,是公爷的旧识,他不肯让出港口”!当日邵云飞的话说得十分难听,苏适不打算向沐冕汇报。他本人此刻也不愿意去攻打南巫里,所以被邵云飞拒绝时,心内反而觉得舒坦。
“让我看着办,好大的口气,易安,别绕圈子,守将是谁,港内防守实力怎样,有几万人马”?黔国公沐冕手按剑柄,冷笑着问。敢让他看着办的英雄,放眼天下也挑不出几个,不知是谁吃了鲨鱼胆。
苏适天生一幅笑模样,即使沐冕的话语中已经隐隐有风雷之声,他的回答依然不紧不慢。一边继续向沐冕示意,一边缓缓地说道:“是独臂船长邵云飞,他说大家都是炎黄子孙,最好不要同室操戈给人看笑话。贴木儿东下在即,他要替大明守住海上门户”!
原来是他,怪不得敢逆本公锋樱。黔国公沐冕怒气全消,重重地坐回椅子。洋面上很静,人力风扇的嗡嗡声盖过海浪,听起来格外令人烦躁。
“停下,你们退出去”,沐冕低低吩咐了一声,将几个摇动风扇手柄的婢女赶走。邵云飞现在虽然是朝廷通缉犯,但他也曾经是大明水师将领的楷模。海战伤了他,谁知靖海公曹振会怎么想,而且身经百战的邵云飞又哪里是好惹的?有他在南巫里,看样子自己的南进计划必须改一改。可不出一兵一卒如何向皇帝交待?况且那个港口对沐家而言意义也十分重大。黔国公沐冕在书案前,展开海图,一边继续向苏适了解南巫里守备力量情况,一边寻找着替代目标。
“叶家在南巫经营多年,港内各个制高点皆设有炮台,对舰船威胁极大,不宜强攻。那里的守军不多,只有三千多人,但训练有素。而且,我这次还见到了一个人,他让我带一封信给公爷,请公爷以华夏为重,不要弄混了朝廷和华夏的区别”。平缅侯苏适看看船舱中已经只剩下自己和沐冕两个人,收起笑容,郑重地在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依属下之见,我们眼下还是不要打海盗共和国的主意。于公,为了一致对抗阿拉伯联军;于私,港内那个人不好惹”。
“谁在那里?”沐冕又是一惊,一个邵云飞已经加重了叶家在南洋的分量,看苏适这郑重其事的样子,港内肯定还有个比邵云飞身份还重的人。’武安国!”沐冕头皮一紧,手中的笔啪地落到地图上。难怪苏适这小子不肯在帅帐中说明原委,难怪他到了自己的座舰上还要示意自己屏退左右。
南洋不能打,谁知道武安国手中还有什么法宝没拿出来。目前大明军队中所有新式火器无不起源于当年怀柔乡勇手中那几柄火铳。所有新式产业,无不起源于怀柔城外那几座高炉和水车。他手中没有一兵一卒之时,朝廷还不敢明着下手动他,何况他现在手中有了几千战士。
打了南洋,惹了武安国。惹了武安国,就惹了天下英雄,惹了北方六省,惹了曹振,惹了燕王。汗水从沐冕脑门上瞬间冒了出来,转身抓住苏适的肩膀用力摇动了几下,感谢地骂道:“好小子,亏得你没去中军帐,否则咱爷儿们这次丢人丢大了”!
“公爷,属下还有一个建议,咱们不打南洋,照样给朝廷有所交待”!平缅侯苏适咧了咧嘴,笑着回答。
“讲,回头我给你记一功,让朝廷加你的爵”!
“加爵不必了,公爷把缅甸那几座翡翠矿的股份让给我一些,比加爵还实惠”,苏适恰当地开了句玩笑,捡起笔,轻轻地点在达卡城方向。“孟加拉湾诸国缕缕劫我商船,又勾结贴木儿,蒙骗皇上,咱们做臣子的怎么着也得替皇上出了这口气。取了这片土地,在沿海扩大原有港口,无需南巫里,我们照样拥有沿水路西进的中转站”!
深秋的榜葛刺古国别有一番风味,习习凉风从海面上吹来,尽洗夏日的暑热与喧嚣。诸国联军各自回窝了,结伴出访大明试探朝廷态度的各国使节也分道扬镳。自南巫里劫杀大明探险船队一战之后,再没有大明商船来达卡城交易补给,眼看着繁华的港口日渐冷清,当地百姓又恢复了打鱼织网的平淡生活,偶尔望望天边,追忆一下当年大明商船来港带来的收入与欣喜,骂两句当朝国王的短视,所有繁华旧梦,俱化为一声叹息。
“唉”!国王老塞弗丁徘徊于宫殿内,往来踯躅,不断发出一声声长叹。自从继承王位以来,在大国的夹缝中挣扎求存,使国王老得非常快,才五十岁他已经白发渐稀,不包头巾时,看上去足足有七十岁。
东北临底里(德里,古印度)诸强,西临大明的藩属缅甸,南靠被大明皇帝赐名为孟加拉的榜葛刺海湾,特殊的地理位置让这里古来就属于纷乱之地。加上地势低洼,常发洪水,物产稀少,土地贫瘠,在这儿当国王还真不如到大明朝当个知府来得实惠。
特别是贴木儿取得整个***世界的控制权后,国王的日子更不好过。帖木儿以圣战的名义每年要粮要钱不说,还逼着榜葛刺去招惹大明。可大明,真是海湾诸国能惹得起得么。想到这些,老塞弗丁心里就不由地发紧。近二十年来,大明朝扩张的步伐虽然咄咄逼人,可他们控制的不过都是中华自古的藩属,说他们从蒙元手中收回了这些小国的控制权亦不过分。况且即使收回了控制权,大明对原来的王室也很优待,通常的做法是赐印教其守土,不将政权直接并入大明版图。在对王国土地的处理上,大明官员也只征用了一些沿海港口,基本没触动原来国王的利益,就连开发矿山也会按规矩给国王们留几成股份。相比之下,信奉着同一个真主的贴木儿就残忍得多,稍有国王逆了他的心思,立刻派兵来讨伐,城破之日绝对是一场屠杀,老人小孩一个不留。
想到士兵们之间传说的海战中叶家舰队打出的旗号老塞弗丁就觉得不寒而栗,点点头(孟加拉国点头为否定,左向摇头为赞同),又发出一声长叹。“我们都是炎黄子孙”,那些南洋海盗居然亦自称为中华上国百姓,如果东边这个古老的帝国所有百姓都和叶风随抱着同样的想法,那么一心东向的贴木儿无疑是用鸡蛋去碰石头。老塞弗丁仿佛看到的貌似强大的***世界在东方故国前撞得四分五裂,就像海边那些不顾一切拍向岩石的巨浪一样,看上去气势汹涌,到头来碎骨粉身。
“早知如此,不如不去劫杀探险船队了。当时本以为可以杀人灭口,将罪责推到海盗身上呢”。老塞弗丁命令婢女关上宫殿的窗子,隔绝外界的萧瑟秋风和沉闷海浪,这些声音让他感觉更冷。从内心深处,他并不认可贴木儿对***世界的统治。他私下甚至以为,贴木儿与其说是***世界的英雄,不如说是***世界的劫难。据前去大明进贡的大王子小塞弗丁回来讲述,大明的繁华已经超出了大伙的想像。虽然他们的皇帝和大臣都很昏庸,但国家的根基极其稳固,只要有人能将这个国家的潜力发挥出一半,整个世界都会在大明脚下颤抖。
“我干什么要去惹他,我为什么不装作没整理好舰队”,老塞弗丁懊恼地抓着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他们都自称炎黄子孙,他们,汉人,苗人,藏人,如果再加上蒙古人,这么大的民族就在我眼前形成我居然视而不见,还以为他们可以欺骗,我真是晕了头”。
王宫内彩纱蒙面的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出,哆哆嗦嗦地等候国王将怒火发完。这个节骨眼,谁说话谁找死。
一阵清晰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让所有宫女们都松了一口气。是大王子来了,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是老国王的主心骨,自从他出生,老国王就不惜重金聘请名师来培养他。底里人,天方人,传教士,大明人,王子的老师不止来自一个民族,几个故国的智慧集中于一身,在他身上仿佛寄托了整个王国的希望。
小塞弗丁推开门,笑嘻嘻地拉过一个宫女,挑起她的面纱,在其雪白的下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身体如舞蹈般画了一个回旋,推开小宫女,躬身于老国王面前。
纵使有满怀的惆怅也要化解在这个顽皮小子的笑容里,老国王收起心事,慈祥地扶住儿子的双肩:“我儿,你今天读书又有心得了吗,还是将哪个老师辩倒了,这么高兴地来找为父”?
小塞弗丁轻轻一笑,露出珍珠般洁白的牙齿,回话的声音在其父亲的耳朵里亦如吟诗:“父亲,儿子见您操劳国事,所以过来帮您出出主意。关于大明和贴木儿之间的纷争,我想到了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老国王眼光猛然一亮,儿子的众多老师都是盖世智者,如果他们真的能找出一条答案,自己就不必每天再为王国的命运担忧。
“我问他们小国生存的技巧,我的东方老师说,秦来降秦,楚来降楚。我的西方老师说,关键在于提前判断并追随最后的胜利者。我的阿拉伯老师说,离你最近的强者最容易将你毁灭。”小王子耸耸肩膀,笑着说出答案,“答案已经很明显,明天我再次出使大明,去北方六省拜会那里的英雄。在我回来之前,父王,您不要再为任何人的命令流我们子民的血”。
老国王眼中一片茫然,对于这变化越来越快的世界,他的认识远远不如儿子清楚。沉思了半天,点点头,答应了王子的请求。“去吧,明天一早出发,带足人手和钱财,在局势没明朗前不要回来。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你把责任都推到…..”。
“乒”,一声沉闷的炮响打断了父子二人之间的对话,声音非常近,震动得王宫得窗子嗡嗡直响。
“谁在打炮,不知道炮弹昂贵么”,老国王愤怒地喝问了一句。大明朝已经停止了对海外的炮弹供应,阿拉伯人仿造的炮弹质量很差,价格却比北平货高出两倍还多,眼下国家储备的炮弹越来越少,连港口的护卫舰队平时都补给不足,谁有胆子在这个时候浪费炮弹。
“乒”,“乒”,又是两声巨响,整个王宫都在炮声中晃动。一把拉起儿子,老国王拎着望远镜冲出了宫殿。这不是哪个败家子在肆意挥霍,自己最担心的劫难提前来临了。
“儿子,走,马上走,去大明哭诉奸臣弄权,所以才给榜葛刺招来亡国之祸。无论他们的皇帝是谁,一定请他们匡扶正义”。老国王将家族的标记从衣服上扯下来,塞到小塞弗丁手里。聪明的小塞弗丁当机立断,转身向港口的相反方向跑去。
整个王宫都被小塞弗丁抛在了身后,街道上,慌乱的士兵,手足无措的大臣,目瞪口呆的阿訇,满头是血的百姓哭喊着乱成一团。没人再理会小王子,小塞弗丁跑进自己的府邸,拉住几个不知如何应对危机的老师,冒着生命危险收拾了一堆金票,匆匆自后门遛出来藏进逃难的人群中。
时间到了,这是我的宿命。老国王不顾手下大臣的劝阻,抓起望远镜站到王宫的最高点。入眼的是那令人胆寒的烈焰凤凰旗帜,榜葛刺国王知道,当年就是这个旗帜的拥有者从阿拉伯与孟加拉诸国舰队围追堵截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今天,他们来报仇了。来犯的船只不多,但指挥极其得当,整齐的舰队在港口外逗着圈子,将猛烈的炮火倾斜在榜葛刺王国的战舰上。榜葛刺战舰根本来不及整队做出反应,就一艘接着一艘葬身于海水下。
与当日海战相比,对方的炮火并不算太密集,但打得极其准确,几乎每一个回旋都会将港湾咬出一个缺口。港口内榜葛刺人建立的炮台拼命反击,炮手对战舰方位的判断跟不上对方战舰前进速度,发出的炮弹在舰队身后激起一重重巨浪。
“乒”,一个黑漆漆的大家伙上面窜出几道火舌,炮弹拽着长长的焰尾,在夕阳下画出一条亮丽的弧线,扎入港口内的一个炮台中。砖石四溅,尘土飞扬,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硝烟散尽处,原来的高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大坑,仿佛恶魔张开的大口。
“快,快,告诉大伙将火药搬离炮台,不要离炮位太近”,老国王大声吼叫着,指挥亲兵去保护残存的炮台。“看看海中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家伙是什么,集中火力先将他打掉”。
国王的鲜血和怒吼鼓舞着士兵们的斗志,回过神来的王宫卫士纷纷向炮台跑去。几个反应迅速的炮台指挥官也调整了布属,集中火力对付海中不会移动的那个敌方火力点。
炮弹掀起的巨大海浪围绕着那个黑漆漆的大家伙,将其震得来回晃动。有几发炮弹分明打中了它,却被那个家伙弹开,又飞舞着在半空中炸裂。
“真主,难道这真是你对我盲从的惩罚”,老国王擦了把额头上的血,呆呆地望向海面。那黑漆漆的大海龟般的东西是艘战舰,从它上面喷射出的死亡之焰火就知道它属于哪一方。中国人居然用铁做了船,并且这船居然不会沉入水底。一定是水面上那十来艘战舰将其拖来的,所以它才不需要风帆。那光溜溜的铁壳子上没有缝隙,除非真主保佑让炮弹飞进它的炮口,否则谁都甭想击沉它。
“奶奶的,这铁乌龟,震聋了老子”。港口外铁龟船内,邵云飞一边指挥众人向火炮中装填弹药一边骂道。这个铁壳船是凌昆送给邵云飞的失败设计,属于大明科学院经论证淘汰的废物。邵云飞原来看好其防护性,匆忙拼凑出一艘样舰来,不顾武安国劝阻,带着它追随南巫里舰队来做战地试验。
“武公建议我们在里边加几层软木,是你不愿意软木占用炮弹的地方”,一个老水手笑嘻嘻地回了一句,“不过这家伙还真好使,这么近距离,不用躲避,相当于两个炮台对射,和老子比准头,他们还得再下十年苦功夫”。
“撕衣服塞住耳朵,看我的手势,否则待会儿大伙都得变成聋子”。邵云飞懊悔地下了个自我保护命令,待水手们都按他的指示做好准备后,挥挥手,指挥大伙将一排炮弹砸在正前方的敌人炮台上。
轰鸣中,又一个炮台飞上了天。火炮的残躯在黑烟中冲出,打了几个旋,重重地砸向海边一个贵族院子,将漂亮的小楼砸去半边。
港口中已经没有战舰可以反扑,郭枫指挥着南巫里舰队调整角度,专心地对付起港口中的固定目标。那些炮台修建得颇为合理,战舰在移动中射击,因为打不太准取不到明显效果。反而因为速度减慢受到了对方的反击,两艘战舰中弹起火,不得不提前退出战斗,到火炮的射程外做紧急维修。
“保持速度,集中全部火力,跟随旗舰攻击同一个目标”,郭枫沉着地吩咐吩咐水手挂出指挥灯串。“对付陆地上的炮台,不能过分追求准确,靠炮弹密度取胜。”这是邵云飞亲口教授的海战准则。
舰队看到信号,调整速度,又开始在洋面上的快速滑动。每一次回旋,都有数百发炮弹流星般飞向同一片区域,被集中火力打击的炮台如雨中黄花,顷刻间支离破碎。
“好,又打中一次”,战舰上传出阵阵解气的欢呼,春天时被阿拉伯海盗追,被孟加拉海盗堵截,如今邵云飞带着大伙回来了,要将春天的损失连本带利息的讨回来。
“撤退,放弃港口,到城外整顿战象准备和他们陆战”,榜葛刺国王眼看大势以已去,叹息着下达放弃港口的命令。对方战船不多,并且后边没有运兵船相随,王国还有机会和他们在陆上一决雌雄。如果他们仅仅是来报复,今天榜葛刺的损失已经足够。
“报”!一匹快马疯狂地冲过硝烟,冲到了老国王身边。血流满面的骑士来不及下马,边哭,边汇报道:“禀告我王,大明缅甸联军从阿瓦、嘎里和孟养三路杀来,离达卡城已经不足二百里”!
黔国公沐冕指挥三路大军,直扑达卡城。必须在帖木儿到来之前切断他的南方路线,否则沐家将是大明第一个被帖木儿踏碎的牺牲品。这就是南巫里和沐家达成的共识:
“帖木儿是头蝗虫,他所经过的地方带来的必然是毁灭。就像百余年前的蒙古帝国,它征服了半个已知世界,也毁灭了当时最繁华的国家与都市。野蛮并不是不可以征服文明,但征服了文明的野蛮帝国,或者被原有的文明撑破肚皮,或者一生陶醉于对原有文明的消化中被另一个新崛起的文明消灭。所以,我们必须在它飞来之前截断它的道路,否则,不但对于自家,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我们都是千古罪人”。
第五章 黍离 (七)
最后一缕硝烟在达卡城散去,周遭的一切都归于沉静。夜幕已经降临,将千年古国吞没于黑暗中。新书《盛唐日月》,期待您的收藏。
榜葛刺完了,它在最不恰当的时候招惹了一个根本惹不起的强者。塞弗丁王子的老师,传教士约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为远方的城市做最后的祈祷。王子的阿拉伯老师撒罕还没从震惊内回过神来,喃喃地呼唤着真主的名字,希望从古兰经中得到对将来的启发。此时从东方来的老师贾樯最为镇静,脱掉青色的儒士长袍,换了一身短打,忙前忙后地指挥塞弗丁王子在逃难路上收集的随从改变装束,精简行礼。
小塞弗丁如木头一样站在山坡上,双拳紧握,不觉间嘴唇已经被他自己咬破,黑色的血从嘴角流下来,慢慢地被秋风吹干。两代国王苦心经营的城市在外敌面前没支撑够两个时辰,在最后一缕日光被黑暗吞没之前,塞弗丁从望远镜里看到了王旗从城头滑下,看到了父亲的侍卫拍着队出城投降,看到了城外王室度假用的城堡燃起熊熊大火。老国王的结局已经很清楚,他选择在家族的城堡中结束了自己的宿命。
“走吧,主公”,来自东方的贾老师收拾好行装,走到塞弗丁面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塞弗丁伸手扯下了自己的***头巾,擦了擦嘴角的血痕,然后将它扔向半空。“走吧,我们去东方找大明皇帝主持公道”!。从王宫出逃时,他已经明白了父亲没说完的叮嘱,作为王子,他没有过多伤心的权力。榜葛刺兵荒马乱,在这里多留一刻,就多一刻送命的风险。
师徒口中提到的大明二字将阿拉伯籍老师的魂魄从天外拉回到小山坡上,撒罕上前一把拉住王子的手臂,大声喊道:“殿下,你不能去,今天攻陷达卡城的就是大明舰队,他们找你还来不及,你怎能前去送死。趁着敌人还没占领榜葛刺全境,我们立刻动身向西北,穿过底里诸国,到河中去找大爱弥儿帮忙复国”!
“不能去找帖木儿,此刻亡国之祸就因他而起”,东方老师瞪了一眼阿拉伯人,气哼哼地拉过王子的另一条胳膊,“况且以你现在的地位,帖木尔眼中,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在大明皇帝眼中,王子同样不值一块银币”!阿拉伯老师撒罕将手撤会腰间,按住了匕首的角柄。从第一天成为王子的老师起,他就觉得眼前这个东方人眼中保藏着祸心。真主已经将天下膏腴之地全部赐给了***,不能让这个心怀叵测的中国人搅乱了帖木儿一统天下的大业。
贾樯盯着撒罕的眼睛,慢慢向后退了半步,两脚不定不八地站好,右手将衣服肩膀上的褡裢解了下来,如同一柄流星锤一样倒提在手里,左手握拳在空中缓缓划了个半圆,停在胸前。浓烈的战意以二人为核心散开,两位才识过人的智者几乎同时放弃了智慧的较量,选择以武力压服对方,让王子支持自己的建议。
聪明的塞弗丁王子此刻也被阿拉伯老师说得有些犹豫,看着两位剑拔弩张的老师,满脸迷茫。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得不可理解。谨慎了一生的父王偏偏去打劫大明探险船队,一向对大明小心防范的南洋海盗们居然会为了大明探险船队与各国联军血战。小小一个探险船队几个月就恢复了抗衡一个国家的实力。在东南方沉寂多年的沐氏家族居然与缅甸土番联手攻击榜葛刺。两位素来文雅的老师居然都是搏击行家。真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追随王子的武士们也被惊动,缓缓地围拢了过来。大伙不敢点火把,就着初月的微光围拢成一圈,等待塞弗丁的决定。
王子的四个师父是他的主要幕僚,今天下午来自德里的师父死于流弹下,眼下东方师父和阿拉伯师父争执,来自西方老师成了双方争取的关键人物。塞弗丁转过脸,期待地将目光投向传教士。
来自西方的传教士约翰也被两位同行的过火行为吓了一跳,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嘟嘟囔囔地问道:“上帝啊,这到底是怎么了。两位请千万不要动手,大伙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不能彼此咬对方大腿。”他对东方语言了解不多,一着急,将仅有的几个比喻全端了出来,也不管用得是否恰当。“我们大伙现在好比是一个船上的水手,现在我们好比遇上了大风,要合作,合作。两位千万别伤了和气,惊动了敌方士兵,大家全跑不掉,全部都得死在这里,就像嘴唇和牙齿”!
贾樯与撒罕彼此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各自后退,缓缓地收起了格斗架势。传教士约翰趁机走到中间,用身体将二人隔开。故作不解地问道:“东方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东方不是一直自诩为礼仪之邦吗,怎么会动辄出兵灭人国家”?
回答他的是一脸苦笑,“我们大明的确是礼仪之邦,太祖立国后已经将周边小国俱列为不争之国。可这次是榜葛刺先动手打劫的大明商船。所以….,所以…..”。
“所以榜葛刺成了阻挡在大国崛起路上的牺牲品”!阿拉伯老师生气地插了一句。“所以咱们才必须北上去觐见帖木儿,请他替真主伸张正义。贾,我怀疑你拉王子去东方的居心”!帖木儿东进在即,南线的榜葛刺是最佳出海点,争取这样一个落难王子,将来就可以借他为号召争取整个榜葛刺民间支持。在撒罕眼里,王子的东方老师肯定打得是同样主意,在帖木尔与大明决战时刻,拥有一个信奉***国家的国王支持,等于向阿拉伯联军宣布,帖木儿不能代表整个阿拉伯世界。
“还是去大明,死在帖木儿屠刀下的***不比异族人杀得少”!贾樯急得捋胳膊挽袖子,被烟火烤焦了半边的白胡子微微颤抖,“帖木儿这些你给***世界除了带来战争外,还带来什么,撒罕,你休想把榜葛刺向火坑里推”。
眼看两个年过半百的白胡子老头又要动起手来,传教士约翰赶紧劝架:“大家都不要急,关键不是去哪里,关键是去哪里复国的希望更大。贾,你先说说去东方的理由,和中国人打交道需要中国人的智慧”!
“向东去投靠大明,向朝廷哭诉说帖木儿勾结大国师劫持了老王,窃取了朝政,所以榜葛刺才做出背叛大明之事。”贾樯感谢地看了约翰一眼,缓缓地说出自己的计策“如今老王已经被奸臣所害,榜葛刺已经付出了足够代价,请大明念在外邦小国礼敬有加的份上,准许塞弗丁王子回国重建榜葛刺”!
这样可行?追随塞弗丁王子出逃的武士们眼中隐隐有了些亮光。小塞弗丁方才打的是同样的主意,老国王拉着国师一块自焚,已经用自己的生命给塞弗丁补全了谎言的关键疏漏。
“贾,你在说谎”,传教士约翰又在胸前画了几个十字,崭新的黑袍在逃难途中被荆棘挂出了无数破洞,方才劝架的着急所以忘了整理,在他抬手的时候被夜晚的山风一吹,半个肩膀都掉了出来。
来自东方的智者贾樯看了看传教士光溜溜地膀子,冷冷地回了一句,“你传教时说得谎言不比我少,况且真相早已毁灭在战火中。我们大明朝看不上榜葛刺这低洼多水之沼泽,最多把它降为缅甸这样的藩属,不会真正让其亡国灭种。投奔帖木儿,他会放弃趁火打劫的机会吗”!
“可大明不如帖木儿强大,眼看就会被真主的剑所惩罚”!王子的阿拉伯老师见自己的获得支持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不甘心地出言威胁。
围在周边的武士们紧张地缩缩脖子,帖木儿的强大与残忍是他们亲眼所见,虽然大明的舰队也很厉害,但他真能抵挡征服了近百个城市的阿拉伯战士吗?要知道号称强大的土耳其帝国只在帖木儿面前打了一仗就被迫宣布臣服。
老夫子贾樯冷冷一笑,嘴角上泛起一缕对帖木儿的嘲弄。“如果是二十年前的大明遇到现在的帖木儿,也许信奉真主的骑士可以讨得便宜。可从今天这场战争大伙都看到了,大明已经不是昔日的大明,帖木儿贸然东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今日的大明?众人眼中闪过那猎猎飞舞的烈焰凤凰旗帜。也许这才是那个东方民族隐藏在谦卑沉稳外表下的真实面目。一次次危机试图将其彻底毁灭,一次次它总在危难关头浴火重生。这样的民族,帖木尔真的有实力将其灭亡吗?挣扎在命运漩涡中间的榜葛刺应该追随哪一个强者。
摆在面前的两条路都充满危机,怎么选择就看王子的决断。塞弗丁从袖口上撕下一条绸布,扎起被夜风吹乱的头发,转身向东走去,边走边命令道:“我决定向东投奔大明,榜葛刺已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足够代价。撒罕老师,我知道你是帖木儿的朋友,所以也不强求你和我走。请你到河中地区向万王之王禀报一声,就说榜葛刺的命运今后与他再无半点关系。”
“殿下,殿下”,撒罕拔腿追了几步,看看追随塞弗丁东去的武士,再看看贾樯与约翰戒备的目光,只好停住了脚步。塞弗丁猜得不错,他是帖木儿特意安排在榜葛刺内应,负责监视这个国家的一举一动。现在身份被王子拆穿,撒罕并不觉得羞愧,来自德里的老师与来自东方的老师都擅长格斗,未必没负有什么使命。国家之间的争斗,本来就没有道义可言。榜葛刺亡国,他的使命已经中止,理应尽快回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向帖木儿详细汇报。
“东方人,你不是说对大明非常失望才离开故园的吗,怎么现在又动员王子去自己的国家”?走在队伍末尾的约翰小声向贾樯嘀咕。
“我现在对它依然很失望,只是今天下午看到了希望所在”!今天攻打榜葛刺的舰队不隶属于大明,即将赶来的平南军也不归皇家直属。但他们都是中国人的军队,贾樯有充分理由为他们的强大实力而骄傲。
“我看未必,在我们那里,一个国家内部矛盾难以化解的时候,狡猾的政客们总试图将矛盾向外部转移。”传教士约翰对贾樯的回答不满意,狠狠地泼了瓢冷水。
“至少它开始学着向外部转移矛盾,而不是牺牲自己的利益。这就是希望”。贾樯诧异地看了一眼约翰,停下了脚步。“你对大明好像了解很多,你真是个传教士吗”?
传教士约翰笑了笑,又习惯性地在胸口画十字,半边衣服已经丢失,月光下可以看到他胸口上浓密的软毛。“你们东方人开始向西探索时,我们西方人也在向东探索。大家中间隔着个阿拉伯世界,彼此之间才一无所知。”
“哼”,贾樯冷笑了一声,继续前行。大家彼此之间说的话虚虚实实,分不清楚哪句是真的。但眼前这个世界切切实实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强者们正在向彼此靠近,开始碰撞。这些情况必须汇报给总参知道,必须让故国做好准备。尽管被敌情司派出国境后,十多年没有人向他传递过消息,也没有人命令他采取什么行动。
“贾,实际上我们西方不比你们东方差,我们是一棵大树上的两个分支,方向不同,结出的果实也不同。我们并不是化外蛮夷”。传教士约翰快走几步,在贾樯耳边说道。
“那依你之见,眼下不算帖木儿,东西方到底谁更强大些”!老夫子贾樯嘴角向上翘了翘,带着挑衅的口吻询问。
“我看差不多。但将来,要看东西方彼此之间谁对谁了解得更透彻,更清醒”!传教士约翰不服气地回应。
“苟-咯-咯-咯-咯”,被众人脚步惊飞的夜枭在山谷中发出恐怖的叫声,叫得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第六章 家(一)
盛大的入城仪式让黔国公沐冕永生难忘,事实上,自从做了沐氏家族的新一代掌门人后,就再没有一件事情让他如此激动过。虽然与沐家的势力范围相比,榜葛刺只能算弹丸之地。这片贫瘠且多洪水的土地自古就引不起中原各朝代的兴趣,在农耕为主的时代,吞并它的确得不偿失。但现在世道变化了,海船强大的运输能力使港口的作用日趋凸显,达卡城在周边国家的眼中也慢慢成为一块肥肉。
取下达卡,沐家的控制范围就可以延伸到孟加拉湾。进可向西拓展到果阿等粮食产地,退可凭借缅甸、暹罗等大明藩属之国作为战略缓冲。令沐冕最为高兴的是,除了领土外,他还通过战争检验了平南军的战斗力,并且再次感受到了麾下这支队伍旺盛的士气。久未经战阵的平南军将士一个个兴高采烈,将那份兴奋与满足都写到了脸上。沐冕能看出来,部下的笑容是发自内心深处。此笑容比他们剿灭地方叛乱得胜班师时要真诚的多,也灿烂得多。
此次军事行动出奇顺利,听到要收拾榜葛刺湾匪徒,各部将士擦拳抹掌,以最快速度做好的战前准备。特别是沐家舰队的官兵,本来就整装待发准备与南洋豪杰来一场火并。正当大伙心中为屠戮同胞难受之机,听到主帅临时改变主意与南洋豪杰联手对付外敌,兴奋得嗷嗷直叫,请战书如雪片般送到了沐冕所在的中军大帐。
邵云飞比沐冕更能沉住气,与叶家的大公子叶青扬亲自赶到马六甲与沐冕制订作战方案,沟通了双方配合步骤与战后利益分配问题,将一些容易发生的隔阂事先都以条文的形式写出来,让双方决策者签署。直到粮草、器械和战争配合等条件都万无一失后,才与沐冕携手发起了这次攻势。南巫里舰队从水上直扑达卡城,而沐家舰队紧随其后,在外海埋伏,将赶来支援达卡城的加里咯答海盗一举消灭在大洋中。(新书《盛唐日月》,期待你的收藏)
这是一次辉煌的胜利,平南军与缅甸、暹罗、南越等土王的仆从军队势如破竹,一路上根本没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榜葛刺各地守军毫无准备,大多数城市在第一波攻击中就被拿下。也有个别土酋凭借地形节节抵抗,无奈双方实力差距实在太大,平南军本身就属于在山地中锤打出来的部队,来自缅甸、暹罗、南越的部族武士也属于丛林战高手,往往是两三个时辰,顽抗的榜葛刺部族首领就不得不面对战败的现实。
唯一让沐冕有些遗憾的是达卡城在邵氏舰队的持续炮击下没坚持到平南军的到来就宣布投降。而投降者的理由也很充分,榜葛刺本来就仰慕天朝文化,先前做出的种种对不起大明之事皆因为国师勾结帖木儿,劫持了国王所为。现在国王与国师同归于尽,王室的继承人塞弗丁不知去向,朝臣和卫戍部队自然要为百姓安危做出最恰当的选择。这种软弱的举动让平南军的胜利成果大打折扣,事先安排好的种种战略全部落空,如重锤砸到了棉花上,使不出半分力气。尽管黔国公沐冕所在的中路大军采用不与对手纠缠的战术直扑达卡城下,还是比邵云飞入城晚了三天。好在合作双方之间事先有分赃协议,独臂海盗邵云飞为自家舰队取足了赔偿后,爽快地按照协议将达卡城移交给了沐家。
南洋好汉首领叶风随是个细心的汉子,为了不给沐家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参与此次行动的南洋舰队并没有打海盗共和国的旗号,而是跟随邵云飞的联合船队,统一采用了烈焰凤凰旗,船只上的标识也统一改为“炎黄”两字。这两个字在战争中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本来与南洋豪杰们有些芥蒂的沐家水军将士在战斗中奋勇争先,唯恐让对方拔了头筹,将自己的威风比了下去。
“炎黄”二字也是这次军事行动的代号,按计划,下一步沐家军将以达卡为中心,以武力威逼尼泊尔与不丹等小国脱离帖木儿控制,在即将到来的双方决战中保持中立。而邵氏舰队、部分南洋豪杰与沐家水师将联手进攻加尔各答、翠屿嘴、俞里等孟加拉湾沿岸港口,在阿拉伯舰队到来之前先将孟加拉湾诸国的水师与海盗船只清理干净。
“还是这种仗打起来过瘾”,黔国公沐冕懒洋洋地从太师椅站起来伸手接过榜葛刺留守大臣奉上的榜葛刺地图与户籍,志得意满。他可以预见到此次行动结束后,沐家的声望与实力又要上升一大截。在局势越来越不清晰的大明朝,实力与声望就代表家族荣华富贵的延续。为了家族,沐氏两代人在西南耗尽心血,与北方六省民间自发的新政不同,沐家领地内各项政策的推广凭借的是沐氏兄弟和柳、方、苏、白四大家族手中的权势。在沐英在世时,西南诸侯参照朝廷和北方六省的治政得失独辟蹊径,创造出这种强势推广工商业,兴办教育、修整公共设施的铁腕政策。虽然这种政策在推广过程中由于官员的徇私及地方豪强的抵制引发了不少腥风血雨,但经过近二十年的高压执行后,成效非常明显。眼下沐氏及四大家族的主要收入来源已经完全从赋税转向工商业,而云贵地区的新兴实业和桥梁道路建设也具备了一定规模。多山地区,农业本身就不是云贵的强项,经历了最初的血腥后,百姓逐渐从沐家的政策中得到好处,从敌视慢慢转向歌颂。而朝廷派来的官员经过几个家族的甄选、厚禄和严刑威慑,也逐渐由贪婪走向廉洁。放眼大明,比起北方六省新政的无序和朝廷控制中心地区的腐败,云贵地区反而显得和谐与安宁。
虽然这次出兵有可能引起朝廷的猜忌,但相比于将来独自承受帖木儿大军在南线的进攻,沐冕还是理智的选择了前者。在出兵之前他已经给朝廷发了长长的一封“讨伐榜葛刺为大明国民复仇”的奏折,并且吩咐传递奏折的信使骑八百里快马慢慢走,一定要等平南军进入榜葛刺后再到达京城。至于使者编出什么理由去向朝廷解释路上耽搁的原因,就不用黔国公操心了,沐家门下士若是没这点撒谎的本事,也不用在沐家混饭吃。
来自叶家的人质兼联络员叶清扬就坐在沐冕身边,作为盟友的代表,他有权力一同享受这份受降的荣誉。这次双方合作协议的达成叶清扬居功至伟,“如果阿拉伯诸国联军挥师来攻,不会因为婆罗州与大明互不统属而放过南洋,亦不会因为沐家与朝廷而绕过滇南,他们看不到我们之间的分歧,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有一个名字,中国”。小家伙舌战沐王府众谋士的所做的陈词至今还在沐冕脑海里回荡。
看看受降台上各位将军眉开眼笑的模样和身后士兵以及前来观礼的榜葛刺华侨那幅扬眉吐气的样子,黔国公沐冕心中约略有些感动。事实上,关于沐家今后如何发展一直是他的心病,与朝廷搞好关系,大树底下好乘凉是沐家的祖宗规矩。但这个大树眼看着被虫子侵蚀成了空心,随时都有倒下来的危险,此时再坐于树下,就有几分坐以待毙的味道了。拥兵割据,像燕王所在的北方六省那样形成一个国中之国也是个办法,但这样做沐冕不知道底下的军队能有多大忠诚度,并且国内那些报纸的骂声也会让平南军军心涣散。家族利益,忠义思想,时时刻刻在他脑子里打着架,让他不知道何去何从。这种情况下,此次联合军事行动所选择的口号就有些触动他的心,炎黄,这两个字如同有魔法搬将人们的目光深深吸引,比大明,比忠君报国,比驱逐鞑虏更令人热血沸腾。一路上,年过半百的沐家嫡系将领高乐山就挥舞着这样一面大旗往来督战,将手下那些扛着炮弹箱的军士撵得比兔子还快。
西南境外打得热火朝天,让中原大地如猛然喝了口烈酒般,兴奋不已。几乎每个人都在议论着几千里之外的那场战争,一些小商小贩和街头文人可能连榜葛刺在哪里,有多大面积都分不清楚,但这些并不影响他们关注战争的兴致。时隔这么多年,这个令人绝望的朝廷终于肯把枪口对外一次,这才是让人开心的理由。
皇宫内,建文皇帝和他的内阁大学士们却不这样想。沐冕这手玩得漂亮,让他们有苦说不出。边将在敌情紧急时有独断之权,所以沐冕明请圣旨暗出兵的手法并不违反大明律法。在打下达卡城后,平南军将功劳全部归功给内阁运筹帷幄,皇帝高瞻远瞩上,亦给朝廷争足了面子。但允文与黄子澄心里明白,这次军事行动代表着又一个地方政权从朝廷分离出去,不再把皇家威严放在眼中。同时,各家报纸有意无意间透露出武安国是这次行动的主要幕后策划者,更让皇帝头疼。成也安国,败也安国,这个灾星般的名字每次出现,都让建文皇帝寝食难安。如果不是他偷偷溜到了南巫里,建文皇帝可以肯定沐家掌门人不会弃朱标与沐英的交情而不顾,不去收拾南洋海盗反而和盗贼们联手。那些盗贼们说得好听,他们都是炎黄子孙,可他们何时向朝廷供奉过一分赋税!
“万岁,其实沐公爷率领平南军与帖木尔决战境外,是天下百姓之福”,侍讲博士方孝儒不停地给允文喂着宽心丸儿,“这样兵火不会烧到大明本土,即使沐公爷支持不住,大明还有充分的时间调集其他的地方的军队”。
“只怕帖木尔本来没有进攻大明之意,被武安国这么一逼,也不得不进攻了。齐学士危矣!”兵部侍郎周崇文唯恐皇帝不生气,气哼哼地随后补充。“倒是黔国公和定辽公二人的个人声望,又借机升了几分,现在天下百姓眼中,只有武安国与沐冕,哪里还记得万岁您”。!
刹那间朱允文脸色变得铁青,周崇文的话明显是在挑拨,建文皇帝对此心知肚明。可有些事情心里明白,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书案上的奏折又成了出气筒,被皇帝大手一挥,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
“皇上息怒,沐公爷一时受小人迷惑,等过了这段时间他就会想起万岁的好处来。眼下不如嘉奖前线将士,让天下百姓知道万岁并非一个的守成之主,而是具有带领大明争雄宇内的资格,借此争取天下民心”!大学士黄子澄躬下身子,将地上的奏折拣起来,规规矩矩地在书案上放端正。这些日子潜心研究武安国的做事方法,黄子澄多少有了些感悟。为什么一些事情在武安国手里做得就比自己好,为什么每次为难时刻武安国都能逢凶化吉。黄子澄认为其中主要原因是武安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正视已经发生了的变故,并从中找到最有利的应对方法。眼下大明江山岌岌可危,来自外界的任何压力都足以加速朝廷崩溃的过程。但充分利用外部压力,将其转化成动力,反而能使王朝中兴。
“等,除了等,你还教朕做了什么。朕继位以来,并无一事负沐家,可沐家居然负朕如斯”!建文皇帝愤怒地打断的黄子澄的建议。他知道自己没法对付沐冕,此时如果下旨申饬,恐怕西南诸侯更是一去不回头。可作为皇帝,被臣下这么玩弄,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方孝儒迂腐,周崇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黄子澄又拿不出好办法,李齐只会派马屁,望着纸糊人偶般的众内阁,朱允文感到一阵阵心寒。
“臣已经着手布置,这次绝对能让支持新政的北方吃个大亏,又怪不到陛下分毫”。黄子澄躬着身子说道。说这话时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红,不知是因为觉得辜负了圣恩心中有愧还是因为暗中采用的一些极端手段。坐在他这个位置上,有些事不太能讲良心。
“无论做什么事,你们都不要忘了一个读书人的良知”,北平义学里,大儒白德馨放下手中报纸,语重心长。自诩为铁肩担道义的他二十年来以骂闻名,自从老对手伯辰死后,他的笔锋愈发犀利,大事小情,凡落入白正的,通常结局都是被剖析得粉身碎骨。
这几天白正破了例,毫不吝啬地在《北平春秋》上发表文章将云南沐家的军事行动大夸特夸,以至于学生们看到了报纸后奇怪地跑来,询问是不是有人冒充了老师的名字。也难怪学生们有此疑问,自打从来到北平,从女人们不缠足骂到官府中无长幼尊卑。从商人们黑心贩卖人口骂到辽蒙联号不守国家法度劫掠他国。再从朝廷纵容贪官祸害百姓,到内阁坐地分赃。无论是北六省的新政还是南方的理学,皆被白德馨挥动大笔戳了个体无完肤。伯辰去后,一些御用文人瞅准机会挥师向北,又被白正仗剑狙击,从对方的私人品德问候到学术漏洞,打得报纸上处处烽烟。
“如果哪天白某不骂了,说明白某对这个国家已经彻底绝望”,私下里,白正曾经对自己的门生这样说。所以他此番破例才引发了比骂街更大的震动。小小的书房内,此刻挤满了人,有些是投到义学,向白正学习写文章,准备应科举的士子。有些是从这里结业,后来经过北平书院深造,走入北方新兴产业的高徒。大伙好奇地聚集在书房内,只为听白正一句合理的解释。
“圣人所言正心,并不是让你们闭着眼睛,凭借个人感知胡来。而是让大家看着眼前的事实,拷问自己的良知”,白正站起身,打开书房的窗子。他买下的这个寓所是武安国的故居,书房设在二楼,打开窗子,刚好能看到街头的景色。深秋是收获季节,北平的街头热闹异常。这里是北方六省的钱袋子,每年秋天各地的富豪都会赶来大肆采购各色商品。由于年终结算在即,经历了二十多年折腾而日益成熟的北平股市也会在秋末时来一次大井喷,让持股者小小的发一笔。走在北平的街道上,经常可以见到一些手中拥有大把土地却想转变为工厂主的退役老兵或蒙古小王爷们拿着出卖粮食皮毛木材等物品换取的收入涌进鸣镝楼,用一年的积蓄换取一个希望。
自从朝廷控制地区开始向北六省产品征收额外的销售税后,一些针对寻常百姓家的日常用品销量就大幅度下滑。工厂调整方向,生产高利润的奢侈品需要资金,所以一些新发行的股票价值很低,正是建仓吃进的大好时机。站在书房窗口,白正每天都可以看到股市旁等待其开门的长队。
没有人愿意打仗,虽然朝廷对北方六省的逼迫越来越紧。但工厂主们宁愿降低成本或冒险走私,也不愿意看到南北双方打起来。虽然现在赚得少了些,但打起来意味着商路中断,血本无归。
而眼下能让全国各方势力放弃成见,谋求共识只有对外倾泻压力一途。一个强大的帖木儿在侧,让各个番王和朝廷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慢慢缓和。虽然安东军的前锋依然驻扎在济南、开封一线,各个卫所的非野战部队也在磨刀嚯嚯。但强敌入侵在即,哪方势力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抢先动手。只要没打起来,分歧就有化解的希望。一个民族内部纷争,妥协才是最佳选择。比如北方六省采用向朝廷多纳供奉方式换取朝廷撤销或降低针对北方的额外税收,就是个不错的结局,至少比流血要好得多。
窗外的繁华令人心动,白正学的是治世之学,不是闭门之术。他知道这繁华的来源,虽然不满意于其种种缺陷,却不欲它在战争中被毁灭。事实上,除了急于杀人求功的疯子,没有一个成年人喜欢战争,特别是用枪口对着自己的同胞。这几天令白正感触最深的就是邵云飞的那面烈焰凤凰旗,还有南洋舰队船头涂的那炎黄二字。他一直怀疑这两个字是不是出自武安国的手笔,白正觉得只有那个黑大个才能想出这么出人意料的好词来。白正痛恨新政的无情,却不愿意它被彻底毁灭,痛恨南方朝廷的无耻,却不愿意看到南朝葬身于一场内战。问了一辈子心的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用这样复杂的想法。直到看到报纸上大肆渲染的炎黄二字时才霍然开朗。
“我们都是炎黄子孙。我们可以把自己分为北方六省人,西北人,南方人,西南人,可在外敌眼中,我们都是黑头发黑眼睛”。老白正的内心有些激动,话语也带着些慷慨激昂。“实际上我们不属于朝廷,不属于哪个王爷,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这里是我们自己的家,只有疯子才动不动想着把它砸烂了。所以我才赞赏沐公与武公御敌国门之外的行为”。
“可南边那帮疯子却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们”,学生中,一个小工厂主的儿子低声反驳。他父亲的工厂最近因为朝廷的额外征税举措蒙受了很大损失,眼看着家道中落,小家伙对朝廷很是不满。
“慢慢会好的,詹毅大人不是去朝廷活动了吗,况且南方也不可能不用我们的东西。大家各退一步,都会有好处,朝廷不会看不出其中厉害。”一个在知府衙门里当幕僚的年青人笑着说,“其实他们也喜欢一致对外,不信大家看看这几天南方来的报纸,还不和我们这边一样,大声为沐家叫好”!
“此言非虚,毕竟大家都是轩辕黄帝的后人”,白正笑着翻开一迭南方来的报纸。弟子们有这番见识让他高兴。他当了一辈子骂手,现在老了,反而希望后辈们生活的时代越来越完善,不再有人和他一样天天持笔为刀。
与北平的报纸一样,南方的报纸上亦充满了对平南军的赞誉。这些话题已经勾不起白正更多兴趣,快速翻动中,一行藏在末版的文章标题突然跃入他的眼帘。这个标题的字不大,却如晴天霹雳般令人震惊。
“姑苏朱二是汉奸”!七个字,打得白正魂飞魄散。
第六章 家 (二 上)
姑苏朱二是汉奸。只身说服沿海数十家盗匪来归,寸舌击破高丽与日本最后一道防线,在谈判桌上为大明争来无数利益的姑苏朱二是汉奸,这年秋天,大儒白正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然而,他却笑不出来。
手中这份盗版报纸是《江南新闻》,与朝廷走得最密切的一家报纸,作为方向灯,它引领着京城清议的潮流。呆呆地看着白正手指下那行小字,书房内众人仿佛听到了儒林中那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不用问,接下来的日子,绝对有无数有心无心的“爱国者”枉顾事实,从各个角度对朱二的人格与功绩进行攻击。
白正的心一点点变凉,在他眼里,这几行字,每个字背后都有一双阴狠的眼睛。是黄子澄和周崇文那伙人,或者说你他们那个利益团伙干的,这是白正不用动脑子想也知道的答案。新政在旧体制下挣扎了二十多年,双方领军人物伯文渊和白德馨互相之间的笔仗也打了二十多年,随着时光的推移,很多道理已经不证自明。特别是在伯文渊被朝廷设圈套杀死后,旧的等级制度与道德理论在人们眼中已经轰然倒塌,包括白正自己,都知道世界变了,所谓千秋正学,也需要随着时代进行一些变革,坚持那些教条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出路。
变革并不可怕,圣人说过,吾一日三省吾身。圣人本身也不认为自己的一言一行完全正确,值得后人步亦步,趋亦趋的效仿。后人最需要坚持的不是圣人那些言论,需要效仿的是圣人那肯于学习,肯于完善自己的治学态度。亲眼目睹了北平和国家的变化后,白正自己得出了以上结论。老朋友伯文渊西去,世间再无人做辩论对手,反而让白正有了充裕的时间本着一个儒者的良心对这二十年的历史做一些反思。反思过后,他看到了一个无奈却充满希望的结局。
当年儒者们的预见没错,北平新政从一开始就动摇了原有秩序的根基。现在明帝国的分崩离析皆因新政而起。然而,在这重重危机之下,却可以看到一片勃勃生机。如果能找到一条恰当的路,顺利走出当前的困局,大明,不,炎黄将是一个全新的炎黄,正如邵氏舰队旗帜上那只浴火腾飞的凤凰一样,永远再不会坠入一乱一治的宿命轮回。
如今的白正已经不是当年的白正,在与伯文渊的辩论中,他充分理解了对方理论的精华。虽然秉性固执,但一代真儒那勇于承认事实的本性让他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进行思考。北平新政不是横空出世怪物,现在它身上汲取得更多是西方诸子、老庄精神与儒家的一些对新政自身发展有利的概念,以现在白正的眼光来看,新政的支柱,伯文渊的平等论,更像是结合了西方诸子与儒家精髓的一个怪胎,虽然无法容于正统儒者之眼,但却更能适应变化后的中国。经历近二十年的发展,新政和理学的差异在白正这种大家眼里清清楚楚。白正看到,所谓新政,更多情况下不过是大伙给北平为首的北方各省强加的标识。从开始,北方就只有探索,没有具体目的,即使到了现在,北方六省新兴儒者提出也只有一个平等原则,没有最终目标。他们,包括这一切的始做蛹者武安国,似乎都不知道目标在哪里,新政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人生而平等,纵使他因为出身的差异而导致自身资质和财富的不同,但是他们拥有同样的权力”,这就是郭璞领军的北方新政坚持的原则。在此时的白正眼中,这个原则更像是一条商业协议,不过是为了保证每个人都有凭本事赚钱改变自身生活的机会。这个原则下面没有一个周礼那样描述的让人热血沸腾的大同时代,也没有一个非常崇高的目标。所以北方六省的百姓散漫而自行其是。相比于北方新学,白正知道自己一直所为之奋斗的千秋正学从开始目标就明确得多,方孝儒等人倡导的周礼、井田、三代之治,曾经也让自己为之精神振奋,并愿意为其舍身证道。
然而现实却如此让人心冷,北方的无序与散漫经历了这么多年,渐渐地围绕平等原则妥协各方利益形成了一些公认的规则。并且制订规则的人们都尽力在避免破坏这个共同的协定。特别是前前前前……大理寺正卿,“御赐金枪”吴思焓退出江湖后,埋头钻研律法,不断地协助爵士会将使各项制度变得完善,变得更难钻漏洞。可以预见,将来即使一个五毒俱全的恶棍,在如此严密的律法下也有可能变成一个普通人。与此相比,南方的理学开始目标要比北方崇高的多,对道德的要求也严格的多,到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谎言。儒士们满口道德文章,满口周礼大同,私下里的手却伸得比盗贼还肮脏。一边明目张胆地打劫着百姓的财产,一边将反对者插上各种牌子处死。那些所谓的周礼,所谓的道德文章,不过是拿来说说,实际上官场运行的,正如吴思焓所言,是另一套潜规则。凭借这套潜规则,他们轻而易举地让安泰皇帝杀了伯文渊,并且是在他们痛哭流涕为之求情,“诸臣皆动容”情况下毒杀。在圣旨下达之前,黄子澄已经知道伯文渊会在“要么写书悔过,要么服毒自尽”二者之间做出怎样的选择。如今,这伙人的刀又向着姑苏朱二挥去。坚持言者无罪的姑苏朱二不可能自食其言,为了报纸上的流言而动用手中的权力反击。而谈判桌上那一套规则,又完全不适合与流言抗争。此际《江南新闻》开了头,肯定有无数家报纸沿着汉奸这个罪名将姑苏朱二平生功业进行分析,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思考,直接将罪名坐实。大明朝刚刚在西南获得一次军事胜利,高涨的热情下,必然有无数无知小民跟在报纸后,充当为国除奸的“勇士”!
白正不敢再往下想,黄子澄算是后辈弟子,周崇文亦做过他的门生。自己一辈子坚守读书人的节操,却教出了这样的学生,不得不说是老天对自己的嘲弄。推开众人,提起笔,白正开始为文替姑苏朱二抗辩。
“老师,你要写什么”,一个晚辈弟子见白正突然发呆,又突然从沉默中奋起,诧异地凑过脑袋。
文人多怪僻,还有写文章前要蒙头大睡的人呢,发发呆算什么。一个深知白正习惯的弟子笑了笑,准备告辞。从今天白正发呆时间长度上来推断,明天的《北平春秋》上又会出现一篇绝世好文。
“为朱江岩洗污,你们几个,抽几个人去联系北平各家报纸,说我有一篇文章要发,请他们务必在下一期给我留出版面。如果排满了,就说我出钱请他们加印”。白正焦急地吩咐,为了捍卫说话的权力,刚刚倒下一个伯辰。他不愿意看到朱二再成为牺牲品,更不愿意看到的有识之士被汹涌的无知之言弄得心寒,不再坚守言论无罪的底线。“你们几个也别闲着,赶快去找许大人,让他们这些官场人物也动动笔,替朱大人分辩分辩,不能眼看着朱二被人这么冤枉”!
“我去招集书院的高手,大家一块写,和他们对着干。他们会将谎言说成事实,我们不会还朱大人清白么”,有个书院的学生义愤填膺的说了一句,转身奔向楼下。
白正虽然个性孤僻,其文其人还是很受报馆赞赏。第二天,几乎所有的北方报纸都在醒目位置刊载了白正为朱二的辩护文,也有无数儒者为姑苏朱二仗义执言。南北方报纸随即在其后的半个月内,有开始了一场辩论风暴。比当年伯文渊被杀时,双方之间的辩论还要激烈。然而,作为场漩涡的中心,姑苏朱二却永远看不到这场因他而起的精彩交锋了。
京城与北平相距数千里,报馆的经营经营方式是,当地出版后,快马送到异地再次印刷发行。白正看到那份《江南新闻》的时候,已经是《江南新闻》在京城发行后的第四天。《北平春秋》上面为朱二辩护的文章,在江南刊刻时,距离风暴的产生已经过了八天。
就在《江南新闻》上那篇文章发表的第五天,姑苏朱二没有上朝。他的好朋友周无忧组织人手找遍了京城,最后在牛首山下伯文渊墓前找到了姑苏朱二的尸体。脾气平和的姑苏朱二膝上横一瑶琴,垂着头,静静地长眠于一颗桂花树下。漫天的桂花将他的身体盖住,掩盖了他头上散朝回家途中被百姓扔石头砸出的淤青。浓浓的花香,将尘世间那些喧嚣与烦杂,肮脏与原罪,全部从姑苏朱二身上洗去。偶尔微风吹过,还能将琴弦抚动,仿佛天地间有一双手,续写那未完的谱曲。
是一个樵夫询着琴声找到了姑苏朱二,老汉怕鬼附身,没敢上前细看,战战兢兢地将此事报告了官府。官府派几十个胆大的捕快封锁了现场,上报到应天府,然后周无忧才闻讯赶到那里,及时制止了愤怒的人群对朱二遗体再次破坏。
畏罪自杀,愤怒地爱国者们推搡着,不愿意给周无忧等人让出道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即使不能动手,也要在他身上吐口吐沫。
“人都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北海王常承祖代领一伙太学生冲进人群,抬起姑苏朱二遗体向外走。“有种的,上来先和老子打一场,打赢了我保举你到西南投军,真刀真枪和蛮夷干”,常承祖大吼着,在头前给众人开路。
人们畏惧他的王爷头衔,不敢对其过分无理,不情愿地散出一条缝隙,怒目送他们离开。
“我呸”,一个围观者重重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仿佛砸在姑苏朱二的脸上。“谈判时收倭寇好处,主持海关吃番邦回扣,死有余辜,自杀,真便宜了他”!
“是啊,应该千刀万剐才对,真是便宜了他”!周围的人纷纷附和。
“你们有证据么,谁有,拿出来给大伙看看,我马上磕头给大伙赔罪”!小北海王猛然转过身来,对着围观者质问道!
他继承了常茂体魄,本来就高出众人一头,盛怒之下,更显高大威猛。
“我是没有”,离他最近的一个秀才退缩了两步,喃喃地解释:“可是大伙都这么说!大伙都这么说的,难道还会有假?”。
“朱大人主持海关,为咱做过不少好事,应该不会是汉奸吧”,一个看热闹的商人喃喃自语,声音很小,在鼎沸的人声中激不起半分波浪。
半个月后,悲痛不已的皇帝终于下旨,以帝王之口证实了朱二的清白。将“追随先帝,缕立奇功。汗马宣劳,纯勤不二”等赞语,赐给朱二作为身后哀荣。并集百官之议,赠怀远王,谥忠敬。其职,以皇帝的妹夫,驸马耿璇代替。市泊司与海关的权力冲突随着耿驸马的到任终于告一段落。
办完了姑苏朱二盛大隆重的丧事,工部尚书周无忧主动上书祈骸骨,交出了手中的权力。建文皇帝挽留再三,见周无忧去意已决,恩准了他的辞呈。这位大明的前工部尚书动作迅速,在辞呈被准许的第三天就买舟南下,远远地躲到琼州(海南)府,比发配罪臣走得还远。而他的继任者郭任接手工部后,立刻暂停了大小利民设施建设,将全部精力转到军火生产上来。“今日储财粟,备军实,果何为者?乃北拒燕,南讨黔”,这位新任工部尚书在给皇帝密折上如是说。至于虎视眈眈的帖木儿,建文君臣早已忘记了威胁的存在,沐家在南方打得不错,宣扬了大明天威。据西北八百里快报,帖木儿经派来的使者已经走在半路上,不日就会到达京师,向大明君臣解释他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