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浴火 (三)
隔着四十余里,林风火亦被满城方向剧烈的炮火声所震撼。亲自带着一个团的骑兵火速增援,当他到达满城北面时,大地已经被炮火烧城暗红色。
新式火炮面前,满城那低矮的城墙起不到任何防护作用,大将王真放弃了城市,将部队驻扎在城南一带的丘陵上。从军校里毕业的作战参谋辅佐他依据这一带的山川沟渠走向布置了几道梯次防线,期待能阻止住南军的脚步。燕王朱棣回击大宁,带走了原震北军大部分主力。王真没指望自己手中临时拼凑起来的自卫军能击败规模数倍于己的安东军,他只想将南方兵马拖住,拖延到燕王从关外收拾了靖远军回师的那一天。
李景隆毕竟是以倾国之力敌一隅,实力强悍。占据了大义的名分,他希望能迅速击破郭璞安排的防线,把军队开到北平城内去过冬。安泰帝当政二十余年来,沿江一带的军械制造业得到了充足发展。在黄子澄等人的刻意准备下,特别是工部尚书周无忧被赶走后,疯狂开动的战争机器为讨逆军提供了充足的补给。所以上午在清苑方向的佯攻打得格外真实,从中午开始对满城方向的突破更加不惜血本。
冰冷的冻土被炮火翻开,加热,在微弱的阳光下冒着缕缕白雾。除了白雾,战场上笼罩更多的是黑烟,没来得及收拾得庄稼根茎、挂铁丝网的木桩,还有华北平原上常见的大树俱被弹片绞碎,点燃,伤口处喷着烟,冒着火,将原本宁静祥和的土地装饰得宛如人间地狱。
骑兵团在远离战场三里外找了块低洼地停了下来,大将王真的指挥部就隐藏在前面山坡上的坑道内。通过树枝乱土伪装下的观察孔,可惜清晰地看到战场上交战双方的动向。看到林风火亲自赶到第一线,指挥所里的各级军官与参谋们纷纷从沙盘地图上爬起来打招呼。
“王将军,还撑得住么,我带了骑兵团来,要不要从侧面给他们来一下”,林风火挥手示意大家各忙各的,走到大将王真面前询问战况。
“等等,等我将李景隆这个败家子儿耗疲了,骑兵弟兄们歇足了精神再打。要打就打疼了李景隆,让他半个月内见了咱们腿肚子就哆嗦。”大将王真将观察孔让给林风火,胸有成竹地说。跟着林风火赶过来的这支骑兵团是苏策宇去凉城一带“巡查”前派往永明等地“安抚”女直诸部的劲旅,属于独立师的老班底。内战爆发,燕王朱棣没舍得将这支骑兵拆分,派给了布政使郭璞当近卫。打算一旦北平失守,由这支部队保护着郭璞闯出山海关,逃回辽东。眼下南线情况危机,布政使郭璞又将这支军队交给了林风火当杀手锏。
望远镜里,林风火已经可以看到呼啸着冲过来的讨逆军。王真布置的第一道防线在近几次反复争夺中已经百孔千疮,穿着几乎完全一样军装的自卫军与讨逆军弟兄为了一道战壕往来厮杀。暗堡,单兵隐蔽坑,小炮台都被炮弹炸平了,地面上新翻出来的泥土非常松软,双方士兵们踏上去一不小心就会被土下边残余的障碍物绊倒,对面的士兵看到有人倒地,立刻将手中的刺刀毫不犹豫地扎下去,仿佛对方与自己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一般。
干冷的空气中飘过了浓郁的硝烟与血腥味儿,破碎的大明日月旗倔强地竖在战场中间,望远镜里分不清那上面写的是“自卫”还是“讨逆”二字,只有那金黄色的太阳和月亮被硝烟与热血熏蒸过后,显得愈发扎眼。
守卫第一道和第二道防线的自卫军指挥官显然是个震北军老将,进退掌握十分得当。冲进战壕中的讨逆军士兵刚刚站稳脚跟,从交通壕里猛然涌出了一大批北方生力军,端着明晃晃得刺刀向讨逆军冲去。一些本来埋在泥土下的散兵坑也突然活了过来,火光一闪,就有一个讨逆军士兵倒下,没等那些身穿单衣的士兵们明白过味来,反攻部队已经冲到他们眼前。
“讨逆平乱”!肤色白净的南方士兵呐喊着,用生命捍卫着士兵的荣誉。
“自卫保家”!皮肤粗糙的北方农民高叫着,用热血染红故乡的土地。
“杀”,一个自卫军士兵将刺刀狠狠地刺进了对手的腰间。那个被刺中的讨逆军士兵痛苦地在刺刀上挣扎,双臂舞动,合拢,紧紧地握住了杀死自己的那杆火铳。自卫军士兵拔不出武器,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白脸南方士兵的刺刀捅在自己身上同样位置,鲜血喷出,两个士兵双双跌倒。杀戮与仇恨都离他们远去,头顶上,是一片旋转的血色长天。
当年我们和现在一样勇敢,炮火打击结束后,就冒着头顶上的箭雨冲进蒙古士兵中间,用刺刀告诉他们,我们不再是奴隶。林风火眼前的情景一下子回到了北伐时代,唱着战歌的震北军将士杀入蒙古士兵中,将那些身宽力壮的蒙古大汉仆倒,砍死。将北元卷土重来的机会彻底毁灭。金山诸部,翁牛特诸部,科尔沁诸部,从漠南到漠北,蒙古武士见了大明日月战旗望风而逃。
今天,两杆日月战旗搅在了一起,就为了上面“讨逆”或“自卫”两个小字,斗大的日月失去了号召力。战旗下,席卷北疆的震北军与扫平高丽的安东军互相砍杀着,用得是同一个招式,摆出的是同一种队形。
为了理念不同而自相残杀,这场战争,真的有胜利者么?
第一道防线上传来的枪声渐渐稀落,林风火揉了揉眼睛,目光穿过硝烟。李景隆的讨逆军已经被自卫军战士赶了回去。肉搏战中,身材高大的北方士兵占有先天优势。战壕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双方将士的尸体,肩膀挨着肩膀,手臂靠着手臂。同样的军装,同样的武器,同样的面孔,同样鲜红的血液溪水般染红大地,凝结成冰。幸存的士兵在尸体堆中寻找可能挽救的战友,将他们抬到后方医治。看到死边缘挣扎的讨逆军士兵则补上一刀,早日结束他们的痛苦。
“让他们撤离第一线战壕,尽量向后撤”!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林风火心头,放下望远镜,他冲着指挥部里的传令兵大喊。
已经来不及了,天地间猛然暗了一下,惊天动地的雷声从远方响起。天地相交处,一道耀眼的闪电劈过来,将整个战场照亮,照得冬日都失去颜色。带着刺耳尖啸,成千上万枚炮弹从半空中飞来,落地,炸响。三里之外的指挥所被震得来回摇晃,没有防备的参谋们东倒西歪。观察孔中扑过来炙热的空气,烧得人寒毛跟着翻卷。第一道防线瞬间变成了炼狱,火光夹杂着浓烟窜起数丈高。
猛烈的爆炸声掩盖了战场上一切其他声音,听不见伤者的呻吟,也听不见死者的临终前的哭喊,断臂,残肢,火铳,战刀,头盔,衣服,整个活着的士兵,在烈焰风暴中如沙砾般飞扬。
林风火看到阵地上散落的大明日月战旗一个个倒了下去,无论上面写着“讨逆”还是“自卫”!
李景隆家底雄厚,他用火炮将自卫军的第一道战壕生生推平。持续半个小时的炮击过后,刚才双方战士往来冲杀的战场上再看到一个人影,甚至连尸体都看不到。一切变成了黑色,变成了泥土,松软地冒着清烟,冒着热气。
爆炸之后是寂静,这瞬间的寂静比方才剧烈的爆炸声更令人心里恐慌。宁静的大地上可以听见北风掠过的声音,如歌,如哭。就在这不知是歌是哭的自然之声间,嘹亮的唢呐声响了,清脆的战鼓声充耳不绝。
秦王破阵乐,这是震北军与高丽人决战时的战鼓。踏着鼓点,讨逆军将士们平端刺刀,结成两两呼应,六人一组的标准散兵冲锋队形杀了过来。对外战争中逐步总结出来的作战技术在这里被应用到极致。
讨逆军瞬间突破了被炮火犁过后的第一道防线,正要继续前进,王真组织的第二道防线冒出火光,厮杀再次开始,方才在第一道防线进行的杀戮再次重复。震北军与安东、近卫军杀在一起,为了各自的理念,还有当政者隐藏在理念背后的集团利益。
战斗一直打到傍晚十分,双方在十余里长,不到二里宽的阵地间“表演”了一场经典的热兵器攻防战。李景隆是家传的名将,王真与林风火是战场中成长起来的高手。每个人都将己方军队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每出一招都是绝妙好棋。点、校、打劫、反手,大地就是棋盘,双方士兵就是棋子,每一片黑白间隔的空地稳固,背后都有无数粒棋子被收回殉葬。
第一,第二道防线几经争夺后相继失守,王真以空间换时间,拖疲了气势汹汹的讨逆军。被双方炮弹炸得滚烫的土地上,到处是士兵们残缺不全的尸体,空气中,除了硝烟和血腥,还充满了焦糊的烤肉味道。眼神木然,表情疲惫的讨逆军士兵在原自卫军的阵地上搬开尸体和碎土,开凿新的战壕,巩固一下午血战成果。
“哇”!一个刚补充进部队没几天的军校学生跑出王真的指挥所,伏在战壕边缘拼命吐着,边吐,边放声大哭。一些比他来得稍微早几天的“老兵”跑到他身边,一边给他捶打后背,一边咬牙压下肚子里的翻滚。
“是时候了”,林风火与王真红着眼睛彼此对望一眼,点点头,决定进行最后一博。从下午的攻势上来看,李景隆的炮兵阵地就隐藏在西南边一片丘陵之后,而从战场上骑着马往来奔走的传令兵出现方向和频率来看,李景隆的指挥部也距离那片丘陵地带不远。
林风火将望远镜放下,拍拍王真肩膀,用手对着前方的战场指了指,又掏出怀表指了指时间,转身走出了指挥所。大将王真一愣,嘴巴动了动,想阻止林风火的莽撞,看看他耳边愁白的鬓发,将劝阻的话压了下去。
“熊包,熊包,还安东军呢,连帮刚上战场的农民都收拾不了”,七里外的一个土坡下,曹国公李景隆在指挥所里大声咆哮。东线的讨逆军副帅,老将耿柄文是有名的擅守不擅攻,只求稳扎稳打,制订的战术全是步步为营的消耗战,每天推进进速度不到十里。这让一心想快速建功立业的李景隆非常不满,招集参谋亲自主持制订了今天这次西线突破战役。
从情报上分析,北方六省的主力大部分被燕王朱棣调到关外去和靖远军争夺大宁,解决后顾之忧。眼前阻拦自己前进的部队是布政使郭璞用北平周围工人,农夫,震北军退役老兵和辽东部分猎户临时拼凑起来杂牌军,总计不到五万人马。而自己亲自主持的西线讨逆部队总兵力接近二十万,基本上由安东军和近卫军原班家底组成。照常理,对方组织的这道小小防线应该不堪一击才对,谁知道硬攻不下,智取也事倍功半。打了一整天,清苑方向的佯攻部队损兵折将不说,自己亲自主持的主攻也没能达到预期目标。马上天就黑了,身材单薄的南方士兵受不了北方冬夜的刺骨阴寒,说不定白天到手的防线还会被敌军趁夜夺回去。
麾下的将士被李景隆骂得面如土色,打了一辈子仗,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这么窝囊。对面的林风火出身于北平义勇,按道理说是个半路出家的二半吊子,不可能玩得过己方这群军人世家的名将。现实情形恰恰相反,自从讨逆军压到保定府一线,西线就没能再前进半步。诡计多端的王真,不怕死的朱能,奸诈狡猾的林风火,三个人粘糕一样将二十万讨逆军拖在这里动弹不得。
无怪乎李景隆生气,东西两线总计近五十万军队,时间拖久了,朝廷会生顾虑不说,每天的军粮供应都成了问题。这些年曹震大人支持海运,大运河年久失修,运输能力不及当年三成。就地筹粮吧,内战不比北伐,没有当年百姓赢粮影从的盛景,被占领地的百姓逃得逃,死的死,幸存的都把粮食藏了起来,拿银圆也买不到。军需官有心强征百姓手中粮食,又担心朝廷内清流秋后算帐,只会每天拿着账本来大帅帐内汇报库存见底儿的窘迫,想不出半点应急办法。
“报告大帅,老贼王真反击,前线告急”,一个传令兵拿着增援报告,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滚,他那点人拿什么反击,告诉瞿能,不把王真赶回去,他们父子都不用回来见我”,李景隆用力一拍桌子,五捋长髯上下飞扬。
“大帅,是不是让瞿能将士兵向后撤一撤,咱们再给王真来一次饱和炮击”。后都督潘忠凑过来,低声建议。
曹国公李景隆蚕眉高挑,凤目圆睁,左手掐腰,右手戟指潘忠骂道:“亏你还是跟着我父亲上阵多年的老将,王真手下一共多少人马,他反击能反击到哪里去。开炮,你当咱们的炮弹多么,黄大人已经送来消息,天寒地冻,炮弹运输困难,你就不知道节省着些”!
“也不晓得谁不知道节省”,后都督潘忠被李景隆骂得面红耳赤,嘟囔着走出了指挥所。借着暮色向北方望去,零星的炮弹曳着漂亮的焰尾,不时落在第一线的讨逆军中。几队自卫军士兵挥舞着战旗,向瞿能部所在位置冲了过去。天色暗,火铳打得不如白天准确,很快双方士兵开始肉博,南方士兵身材上吃亏,防线岌岌可危。
“笨蛋,都是些没本事的家伙”,指挥所里传出曹国公,美髯帅李景隆的骂声,几个传令兵跑出,上马。一会,数支部队奉命赶赴瞿能部阵地增援。
“王真疯了”,手下总共这么点人也敢打反击,后都督潘忠狐疑地想。就在此时,马蹄声又起,两个浑身是伤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地栽下马来,边向指挥所里爬,边大声喊道:“大帅,启禀大帅,苏,苏策宇的独立师从西,西边杀过来了,杨,杨松将军阵,阵亡”!
苏策宇?后都督潘忠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了一声,天旋地转。苏策宇是著名的马贼,蒙古小孩闻其名不敢夜哭。苏部骑兵每个战士至少有四匹战马,他一个独立师从侧翼掩杀过来,得多少战士才能阻挡住他的进攻?讨逆军什么装备都不比自卫军差,缺就缺在骑兵上。
“慌什么,慢慢说,谁,多少人。”,李景隆冲出指挥所,一把从地上拎起垂死的士兵。受了重伤的传令兵拼命挣扎几下,眼睛一翻,在李景隆手里昏了过去。
“该死”,李景隆扔下手中士兵,向另一个传令兵冲去。第二个传令兵见状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边哭,边报告道:“天暗,看不清楚多少人。突然就从山洼后冲了出来,杨旅长带着大家没开几枪,就被带头的那个军官砍了。”
“你们师长呢,敌人,敌人现在冲到了哪个方向”。李景隆气急败坏地问。报信的传令兵喘了口气,哭着答道“师长上去和他们拼命了,让我,我们赶快前来汇报。说,说他们可能冲击方向是炮兵师”。
“炮兵师”,李景隆的长髯急得绞成了一团疙瘩,火炮集中使用是军事操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条例。如果苏策宇的军队从自己的防线上撕开口子,一锅端了这个炮兵师,西线部队的火炮就会损失掉三分之二。自己拿什么攻北平城,杀光了苏贼的独立师也补偿不了这个损失。
“大伙不要慌,苏贼的骑兵还在草原上呢,被靖远军和凉王夹击,不可能这么快就杀回来”!老将潘忠最先恢复镇定,大声安抚指挥所内混乱的军心。
听到潘忠的话,李景隆也跟着恢复了些神志,用目光逼视着报信的士兵问道,“你看清楚了,是苏贼的独立师旗号,那个大明战旗边,有没有个鹰旗”?
“好,好像是头熊”,报信的士兵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景,犹豫着回答。
“是苏贼的属下,不是苏贼本人”,老将潘忠暗自松了口气,刚要提醒李景隆安排士兵救援炮兵师,大地突然一亮,铺天盖地的炮弹黑压压飞了过来。
“趴下”,潘忠一跃而起,将李景隆压在身底下。漫天弹雨落在指挥所周围,所落之处被炸成一片火海。
“安东军造反了,安东军造反了。近卫军和安东军打起来了,近卫军和安东军打起来了”,混乱的叫喊声在黄昏的天空中回荡。正在与王真部纠缠的瞿能回头一看,指挥所方向,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白天深受倚重的炮兵师突然掉转炮口,没头没脑地冲着自家弟兄轰将起来。前来增援的部队兜头吃了几炮,乱哄哄的后退。对面的王真部却越战越勇,大批士兵端着刺刀向自己扑上。
李景隆用力推开老将潘忠的尸体,打着哆嗦站起身。平素被他呼来叱去的老将潘忠背上被炮弹撕开了几个大口子,热血汩汩而出。指挥所外,到处是乱跑的士兵,各级参谋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应对这一乱局。不时有炮弹从空中飞来,没头没脑地落在纷乱的士兵中间。
“不要慌,不要慌,组织反击,将炮兵阵地夺回来”,李景隆大声喊到,尽力去收拢指挥所里各级军官,组织参谋去各部传达命令。
败局一发不可收拾,狡猾的王真瞅准时机,将全部家底尽数压上。旁边偕同王真守卫满城一线的另外一个自卫师也开始趁火打劫。被自己方炮火炸晕了头的讨逆军士兵乱哄哄的,不知道该听谁的指挥,也分不清楚安东、近卫二军火并的消息是不是事实。
“苏策宇,老子跟你拼了”,李景隆跳上战马,招呼身边卫士跟着自己去拼命。几个亲随侍卫彼此使了眼色,上前拉起李景隆的战马就向后跑,边跑边劝解,“大帅,大帅,敌军人少,攻不了多久,我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站住,站住,再跑,我将你们几个全砍了”,李景隆在马上高喊。侍卫们不肯依他,护着战马随着乱军向南方撤,天黑,路滑,局势乱,谁也不知道要退多远。
天完全黑了下来,王真带着麾下的亲兵兴高采烈地停住追击的脚步,此战大获全胜,将数倍于己的敌人赶回了南边,士兵们都为久违的胜利兴奋不已。
不远处还有稀稀落落的枪声传来,王真向枪响处望去,看见几百号自卫军士兵围在一个小土丘下。土丘上影影绰绰有人,不时地向土丘下开冷枪,阻挡士兵们前进的脚步。
“怎么回事”,王真停住脚步,抓过一个向土丘方向跑的下级军官,大声询问。
“禀师长,弟兄们围住了一伙人,好像是瞿能父子,劝他们投降,他们不肯,正僵持着。您看,咱们是抓活的还是要死的”。军官立正敬礼,简要地回答了前边的情况并向王真请示。
“找几个嗓门大的劝劝他,就说李景隆丢下他们跑了,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十分钟后,他要是还不投降,就用小娃娃炮轰掉这个山头,成全他的忠义之名”。王真对活捉瞿能父子不感兴趣,白天的仗打得太惨烈,李景隆用大炮轰掉了自卫军那么多弟兄,王真要以牙还牙。
下级军官答应一声,大步跑向土丘。大伙心里对瞿家父子都没好感,白天讨逆军的强攻就由瞿能父子所部承担。可以说,这对父子手上染满了自卫军将士的鲜血。
土丘下传来几声大嗓子喊话,隔得远,王真听不太清楚内容。隐约在晚风中听到一些投降不杀,宽厚仁义之类,还有士兵们乱哄哄的嘲笑与危胁。
土丘上没有人回话,瞿能父子仿佛哑巴了一般,谁也不出来表态。一会,被困的士兵点燃了篝火,数十名安东军将士手挽着手,仿佛眼皮底下的自卫军弟兄不存在般,哑着嗓子,哼起了一首著名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大将王真突然觉得胸口一痛,眼泪不由自主地跟着往下掉,夜色中,围困着土丘的自卫军老兵哑着嗓子,慢慢跟着土丘上的仇敌齐声吟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土丘上,与士兵们彼此相拥的瞿能父子仿佛看到了王真,冲着他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算做告别。解开腰间的手雷,轻轻地丢在火里。麾下的安东军士兵吟唱着战歌,解下手雷,重复着同样动作。
爆炸声起,战歌萦绕不绝。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第八章 浴火 (四)
四面楚歌,不知谁是霸王?布政使郭璞苦笑了一下,将冻得通红的耳朵缩回貂皮大氅中,沿着冰冷的石阶,慢慢走下宛平城头。黑沉沉的卢沟河对面,讨逆军大营灯火闪烁,绵延十余里。无衣之歌如同慢板长调,伴着雪花盘旋在宛平城周围。
半月前,林风火率领自卫军在保定府大破李景隆,阵斩瞿能父子,夺炮五百余门,将李景隆麾下二十万讨逆军向南赶出数十里,取得了开战以来自卫军第一场胜仗。大伙还没来得及庆贺,东线讨逆军老将耿柄文突然发威,一举突破霸州、固安一带防线,将周衡和张玉所统帅的四个师打得落花流水。为防止林风火部成为孤军,被人包了饺子,布政使郭璞无奈下令全线后撤,一败不可收拾。自卫军半个月内连失涿州老营,大小房山,一直被对手赶到宛平城下,凭借卢沟桥的汹涌水势才勉强挡住对手。
下雪了,如果卢沟河雪后结冰,合兵一处的耿柄文与李景隆就会趁机从河面上杀过来,宛平城虽然城墙高大,也未必能在漫天炮火中屹立多久。对于燕王朱棣而言,丢了北平,他还有辽东三省支撑,有割据的本钱和卷土重来的机会。对于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北方新政,北平就是它的标志,北平城被攻下了,也就意味着新政生命的终结。
如果武安国在这里,他会比我指挥得好,这一战他需要他。走在北风中,布政使郭璞郁闷地想。但他也知道武安国不可能来,从郭枫与邵云飞传回来的支鳞片爪的消息中,郭璞分析出武安国已经处于被沐家监视或者软禁状态。朝廷和北方的冲突让一向擅长把握机会的沐家看到了可乘之机,借着在西南海域横扫孟加拉诸国的声望,沐家准备选择恰当的机会宣布独立。如果沐家宣布独立时有武安国在场,就使这个独立王国更名正言顺,对天下英雄更有号召力。
对此邵云飞与郭枫束手无策,老沐冕很会把握时机。眼下阿拉伯舰队大兵压境,他们无法和沐家翻脸,只能向曹振与郭璞求援。四省半布政使郭璞已经以北平的名义给黔国公沐冕下了最后通谍,如果武安国在沐家领地内遭遇不测,内战结束后,北六省将士决不会善罢甘休。但一封信能吓住沐冕吗?郭璞不敢指望。从当前局势上来看,北方六省自卫军在安东、近卫、靖远三军的联合打击下,节节败退。打着清剿乱匪的威北军提兵大同一线,随时有再向北方六省插一刀的可能。这样的危局面前,一纸通谍,到底还能剩多大力量?
在内战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将战争想得太简单,低估了朝廷的号召力。震北军,天下第一军,实力虽然强大,毕竟是双拳难敌四手。特别是建文皇帝允诺谁“攻下北方六省之地,则以所下之地封之,工厂、矿山俱归其所有”的旨意后,安东、近卫、靖远三军的攻势更加疯狂,恨不得一日将六省吞下,吞下六省百姓二十余年积累的财富。
武安国回不来,燕王朱棣被靖远军拖在大宁,现在只能靠自己。布政使郭璞暗自庆幸当年同意了给关外百姓手中分发武器的建议。武安国当年的策略很有远见,今天,那些从关外赶来支援北平的义勇个个都是用火铳的好手,除了协同作战能力较差外,单兵作战能力不亚于普通士兵。有他们在,从前线撤回的主力部队才能得到及时补充,不至于出现连防御北平都没人可派的局面。
“督师大人,愁什么呢,当心影响士气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打断了布政使郭璞的思绪。抬起头,老夫子白正白德馨那仿佛是全天下人债主般的晦气神色出现在他面前。
“师兄,你这么来了”,布政使郭璞感到有些奇怪,对这个死板、僵化、关键时刻却讲良心的“腐儒”他实在生不出太多好感,唯恐关键时刻他又来给自己讲什么君臣大义,劝自己率部投降。
“怎么,我不能来么。”老白正沾满了雪花的胡子迎风飞扬。“我全家在北平,眼看着自己的家就要被人砸了,我就不能来阻挡阻挡。嫌你师兄没本事是不,告诉你,当年师兄可是号称射、御双绝!”
“射御双绝”,跟在郭璞身后的士兵小声议论,“没看出来啊,这老书袋还会骑马,以前真小瞧了他”。
这老家伙,又犯神经了。郭璞被白正气得哭笑不得,打着哈哈敷衍道:“师兄,这天气冷,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回报馆写写文章,鼓舞鼓舞士气为好。战场上哪里能用您啊,您上了战场,那年青人们的脸向哪放”?
“我这么大年纪,人家老将黄忠七十岁仍然上马抡刀,我比他老吗”?白正白德馨最烦人家说他老,脾气一上来,嗓门也跟着提高,“我老,你比我年青多少。我还真不信这个邪。我问你,我是北平人不,是,我就有资格在城头上站。今晚,我就在城头站上一晚,看谁还敢笑老夫年龄大”!说罢,绕过郭璞,挑着灯笼就向城头走。
“得了,得,师兄,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郭璞还真拿白老夫子没办法,一边打躬作揖赔不是,一边低声劝道:“师兄,抡刀动枪的,哪里用得着您的大驾。您既然来了,就跟我到中军大殿去,凭您的大笔帮我鼓舞鼓舞士气。您听听,这四面的歌声……”。
白正摘下斗篷上的帽子,凝神细听。时断时续的歌声飘进他的耳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歌声没有震北军当年唱出的雄壮,在雪夜中听起来却别俱一番凄凉,让人心里冷冷的,鼻子跟着发酸。
“这是韩信当年亥下战项羽之计啊,怪不得咱自卫军士气低落。当年天下七军的军歌,听着这歌声,谁忍心对自己的袍泽下手。李景隆,够毒,想得出用这一招来瓦解你的军心。当时南北对峙时,他们怎么就不想想用战争之外的方法解决,打起来了,军歌就唱上了。郭大人,你是得跟将士们说说为何而战了,人家站了大义的名分,咱们怎么看说都像叛军。清君侧,这理由鬼才信…….”。老白正忧心忡忡地说。
“是啊,这些年,北方各地对皇权本来就看得极淡,无论燕王称帝,还是清君侧,恐怕都不能让人心服。所以我才打出自卫的旗号,但自卫,仅仅对北方六省有号召力,对其余各地,恐怕没什么影响。打到最后,还是我们北六省以一隅敌全国。师兄,你读了那么多书,是不是出面写份檄文什么的,驳一驳方孝儒那支巨笔。他在讨逆檄文上那么一忽悠,仿佛抢了我们的家产,朝廷也站理。再加上李景隆这四面军歌,真…….”。
“这事儿,我帮不上忙。我能想到最好的旗号,就是一个国家之内的矛盾冲突,再谈不拢也不能靠战争来解决。谈不拢就打,那几十年后哪个封疆大吏手中兵强了,找个由头,是不是要再打一次。这么打下去,随便从圣人经典里挑出句话来,也可以成为开战的理由。我看,咱们这次要是想与南方在法理上掰出个是非对错来,你还是找老吴思焓去。这家伙研究了一辈子律法,如果他从律法上否决了朝廷的作为,我们起兵也就名正言顺了,对天下英雄也更有号召力。像曹振和徐辉祖这些举棋不定者,才会真心支持我们”!老夫子白正难得谦虚一次,推荐前前前大理寺正卿吴思焓来解决这个难题。
“吴思焓,我怎么把这老家伙给忘了”,听到吴思焓的名字,布政使郭璞眼前猛然一亮,对了,有这个打官司的老手坐镇,还愁找不出个合适的道理来吗。
“郭大人,我看眼下还是不要主动出击,拖住李景隆为妙。副帅耿柄文每战必胜,李景隆却丧师辱国,时间长了,他们将帅未必不生嫌隙。”老白正从胸口中郑重其事地掏出一份带着体温的策书,放到郭璞手里。“我不懂兵,却也学着当年的郭奉孝,写了份十胜十败之策,说得是李景隆必败,自卫军必胜,你拿去给将士们看看,也许能鼓舞一下士气”!
“景隆为将政令不修,纪律不整,上下异心,死生离志,败一也;今北地早寒,南卒衣褐者少,披触霜雪,手足皲瘃(zhú),甚有堕指之患,况马无宿稿,士无嬴粮,败二也;不量险易,深入趋利,败三也;贪而不止,智信不足,气盈而愎,仁勇俱无,威令不行,三军易挠,败四也;部曲喧哗,金鼓无节,好谀喜佞,专任小人,败五也……”布政使郭璞洪钟般的声音在中军殿内回荡。白正这篇策写得好,极大地鼓舞了将领们的士气,可现实真的如此么?同样寒冷的天气里,燕王朱棣率部去争夺大宁,不一样面临着马无宿稿,士无嬴粮的状态?
遥望北方,大宁之战胜负如何,郭璞的心被遥遥地揪着。
大宁乃关外重镇,位于北平正北偏东九百里处,曾为大辽龙兴之所。得此地,南下可从喜峰,古北二口入关,东进可夺辽阳。最后一次明蒙战争中,大宁都督璞英率领一支孤旅牢牢地扼守在此地,将东线蒙古十万大军拖跨于长城外。明蒙战争结束后,燕王朱棣费尽心思从宁王手中摄取此城,为得就是关牢北方六省之门户。这种行为让曾在大宁浴血奋战的璞英旧部极其不满,内战伊始,靖远大都督李增枝立刻率领原璞英旧部组成的靖远军重夺大宁,硬生生切走半个热河省。燕王朱棣当然不能坐视钢刀在背,亲率主力来夺,两支声震草原的雄师就在血色大山下不期而遇。
双方在草原上数场血战杀得日月无光,靖远军渐渐不敌,收缩防线,依仗河流山川防守,燕子朱棣硬攻几次不下,双方兵马进入僵持状态。
“燕王殿下,依老衲之见,此地只能智取。靖远军本来就以擅守闻名,当年璞英带着数千人马就守了大宁半年。如今李增枝率靖远军和前来混水摸鱼的朵颜三卫蒙古骑兵,号称兵力十万,少说也有六万余,硬攻,咱们可是得不尝失啊。”光头上缠满纱布,被流弹打掉了一支耳朵的大和尚姚广孝低声献策,塞外天冷,他的声音听了更让人心头发寒。
“是啊,这李增枝还真不能小瞧,比他哥哥强多了。前几天李景隆二十万大军,居然让林风火带着几万人撵着满山遍野跑。”燕王朱棣巡视着前线军队部属,有些心不再焉。原震北军老将都不喜欢姚广孝,战火起后,姚大师前窜后跳,四处宣扬自己料事如神,诋毁布政使郭璞短视误国,更惹大家不痛快。如今正是需要将士用命之际,朱棣不想因为对姚广孝过于信任而惹得麾下将士不满。
“殿下,那李增枝是朝廷安插下来的,靖远军原班人马未必服他。他的三个嫡系将领当中,刘真年老力衰,又缺乏智谋,不足为虑;陈亨是您的老部下,此时李增枝对他不敢倚重。如此算来,李增枝麾下人马虽众,可真正嫡系,只有守在马家豁子的卜万部,我们将这里拔了,……”。姚广孝丝毫不在乎燕王朱棣的冷遇,尽职尽责地提出破敌之策。
这的确是条妙计,燕王朱棣阵前铺开地图,找到马家豁子一带。现实的确如姚广孝所言,李增枝掌兵亲疏有别,挡在燕王朱棣正前方的大将花鹏是故都督璞英的义子,所在之地前后都是一马平川,易攻难守。而李增枝的嫡系卜万,带着两个师人马守在马家豁子这个大山崖上,易守难攻,即使打了败仗,向后收缩都比花金亮收得容易。靖远军中攻击力最强大的蒙古朵颜三卫骑兵,则被李增枝布置在西偏北方,随时增援大宁城。
“就这么办,正心,通知参谋部做个计划出来,以彰武军为主力,明天一早,咱们就啃了李增枝的嫡系,让他知道知道震北军的厉害。”燕王朱棣果决地用红铅笔在马家豁子上打了个叉,命令张正心通知参谋部准备。回头对彰武自卫军军长,原震北军战车师长季沧海说道:“季将军,明天我和你一块去打马家豁子,亲自给你助威”。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季沧海感激地给燕王朱棣性行了个军礼。他弟弟季沧浪就在靖远军中,节制蒙古朵颜三卫兵马,如果燕王朱棣派他去攻打正西的花鹏部,很有可能他要承受来自西北方的蒙古骑兵攻击,到时候与自己的兄弟季沧浪手足相残,两军阵前,情以何堪。
“李尧,明天你的骑兵负责盯紧了东北方向的朵颜三卫,他们胆敢趁火打劫,你就带着弟兄们刀下和蒙古汉子见个真章。十几年咱震北军没光临草原,还真反了他们”!燕王朱棣对着悍将李尧吼道。这家伙与姚广孝不睦,刚才听了姚大师的计策就在旁边嘟囔,不给他找点儿事干,说不定一会儿他又要找老和尚的麻烦。
“末将遵命”!李尧上前两步,大声答应。嗓门像个霹雳,刚巧在姚大师头上炸开,吓得姚广孝一哆嗦差点儿没坐到地上。悍将李尧用白眼球看了大师一眼,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既然做了,殿下不妨做得彻底些。”姚广孝看着季沧海与李尧走远,凑进燕王朱棣耳朵边轻声嘀咕,“今晚殿下到战俘营走走,将那些属于季沧浪、花鹏等璞英旧部的麾下人马挑出来,好酒好肉招待,说佩服他们当年死守大宁,拖跨东路蒙古大军的不世奇功。对卜万、陈亨还有李增枝等人的部下,就狠一点,饿他们一顿两顿,明天两军交战时,故意在战俘营制造混乱,放跑几百个战俘。等他们回去后,……”
“那就得看李增枝这个大都师是否有督师的心胸了,没了璞英旧部,我看他拿什么和我耗”!燕王朱棣放声大笑,用力拍打着姚广孝的肩膀,将姚大师的骨头都拍轻了三分。
“哈哈哈,我倒要看看,席卷天下的震北军,到底有多少斤两”!大宁城内,靖远大都督李增枝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三天前再次小败于燕王朱棣之手,反而加强了这位大都督的取胜决心。发挥家传学问,在大宁周围步下数道防线,誓将燕王朱棣拖垮拖死。
当前局势很明显,一天拿不回大宁,燕王朱棣所率领的十万大军就一天不能回援北平。郭璞麾下临时凑出来的兵马绝对抵挡不住大哥李景隆和老将耿柄文的联合进攻。北平一丢,讨逆军即可从山海卫出关,绕到燕王朱棣的身后,构成前后夹击之势,分治了数十年的天下将平定于李氏弟兄之手,这份功绩,足以向九泉之下的老爸炫耀。
“大都督家传绝学,神机妙算,燕王朱棣哪里是您的对手”。大将刘真老眼昏花,捋着花白胡子在一边凑热闹。当了一辈子军官,凭资格熬到目前这个位置,刘老将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凡事皆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主帅发话即鼓掌叫好。虽然这些行为让一些将领不齿,却在军中落了个好名声,大事小情都有列席的份儿。
靖远大都督李增枝摇摇头,打断了刘真的奉承,将沙盘地图推到坐在他一边闷声不响的宁王面前,恭敬地问道:“本都督认为,燕王朱棣下一步必然进攻马家豁子,殿下以为如何”。
宁王朱权抬起惺忪的眼皮看了看沙盘,满脸茫然:“都督说他打哪里,四哥就打哪里呗。行军打仗的事情,我哪里懂,都督看着安排就是”。
窝囊废,李增枝嗫斜着眼睛瞪了宁王一眼,心中暗骂。宁王朱权是这枝兵马的名义主人,但朱权本人对战争并不热衷。当年他父亲朱元璋将他封为宁王,本来就是拿他当做牵制燕王朱棣的棋子。大哥朱标当了皇帝,问都不问就将热河省大宁划给了四哥朱棣,作为小不点儿,宁王朱权只能搬到天寒地冻的靖远省去打黄羊。现在侄子当皇帝了,李增枝带兵将大宁夺了回来,皇叔朱权才暂时在大宁的王府内住下。进了阔别十七、八年的宁王府后,朱权连行礼都懒得全部打开。
天知道哪天还得搬家,无论燕王打赢了还是朝廷打赢了,宁王朱权都是一个棋子。这就是当皇子的命运,多年来,宁王习惯了,也不愿意和命运抗争。
“来人,扶宁王殿下回去休息,主意王府内保暖”,靖远大都督李增枝拿昏昏欲睡的宁王朱权没办法,大声向手下吩咐。
“喔”,宁王朱权又抬了下眼皮,伸出胖胖的小手扣了扣眼屎,打着哈欠站起身来,边向外走边叮嘱:“大都督,仗怎么打你看着办就行。我不懂,不用问我。但让弟兄们小心点儿,战场上刀枪无眼,伤了痛了就不好办了”!
“噗”,坐在帅殿一角吃茶的朵颜三卫蒙古总兵官保图差点没被茶水呛死,趴在桌子角上不住地咳嗽。
靖远大都督李增枝冲着朱权的背影摇摇头,点手叫过卜万叮嘱道:“我估计今晚,最迟超不过明天,燕王朱棣肯定拿你部下手。马家豁子方向你给我顶住了,我今晚就将朵颜三卫悄悄调动一半到山背后的树林里埋伏。明天让神箭季二带着他们直冲对方中军。明天你负责拖疲对方,把头功让给季二。燕王朱棣喜欢亲临前线鼓舞士气,明天无论谁伤了谁,都可以断了他们彼此勾结的念头。”
第八章 浴火(五)
神箭季二策马驰骋沙场,身边伴随着洪流般的朵颜三卫蒙古铁骑。被新式火器与马刀武装过后的蒙古骑兵又恢复了成吉思汗时代的雄风,在靖远军火炮的协同下,很快冲破了自卫军侧翼两道防线。
李增枝的确是个将才,神箭将军季沧浪虽然不喜欢其为人,却不得不佩服李督师的指挥能力。步兵凭险要地形拖住敌人,火炮延伸射击破除障碍,骑兵战场外线穿插迂回,骑、步、炮三种兵力的协调配合的威力被李增枝发挥到了极致。纵使当年全盛时的震北军也不过如此,神箭将军感慨地想。唯一遗憾的是,今天,他率领的是朵**兵,而对手是自己昔日并肩作战的伙伴。千军万马中,季沧浪与周围蒙古骑兵不同的身影显得有些孤独。
大宁城是当年靖远军弟兄用生命守下来的,燕王朱棣这次无论打着什么名义,都是入侵。赶走这个入侵者,并永远结束内战,是季沧浪的唯一目标。根据对方军中有人送给李增枝的确切情报,燕王朱棣今天就在一线亲自指挥战斗,这,是一个结束内战的绝佳机会。
前面山间的平整地带树木稀少,季沧浪余马背上举目四望,可以清楚地看到敌军慌乱地一边抵抗一边败退。此战大局已定,为了防御如此大面积的领土,迅速扩张起来的自卫军战斗力远远不及当年的震北军,在朵颜铁骑的反复冲击下,自卫军侧翼已经有了溃散迹象。仓猝集结的步兵战车往往成为布置在远方高山上炮兵的靶子,没等起到预防骑兵的效果,先被火炮炸成了自己人的坟墓。
“呀”,一个朵颜武士纵马抡刀,斜次向两个背靠背接战的自卫军士兵冲去。马匹高速奔跑的冲击力将战刀的砍杀效果成倍放大,侧对朵颜武士的自卫军士兵连人带火铳都被砍成了两段,血向瀑布一样染湿了战友的后背。正在与敌军周旋的战友背后空门大露,刺刀左应右拙,眼看着就要成为骑兵的刀下亡魂。
突然,那个士兵放下火铳,蹲到了地上。季沧浪的心猛地被人抽了一下,难言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那个蹲在地上等待屠戮的是原震北军战士,两个像猫捉老鼠玩弄他的是朵**兵。天,我到底在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蹲在地上的自卫军战士点燃了自己和战友腰间的手雷,爆炸声过后,两个自卫军战士和两个朵**兵全不见了,四人纠缠的战场上出现了一个黑沉沉的大坑,血,顺着大坑的边缘流下来,不知来哪股来自蒙古武士,哪股来自汉人士兵。
必须尽快结束这次手足相残,神箭季二策马冲向队伍的最前方。到处都是生死博杀,汉人对蒙古人,汉人对汉人,蒙古人对蒙古人,还有说不清是什么民族的辽东居民,彼此挥动武器对峙着,砍杀着,为了不同的信念与利益。胶着地带没有人开炮,火铳中预先装添的子弹早已经打光,战士们又回到了冷兵器时代,刺刀、砍刀、木棍、石头、手指、牙齿,一切能使用的工具,都用在自相残杀上。数千年来,年年如此。
听不清谁在呐喊,谁在哭号。战场上不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那是自卫军或靖远军的受伤士兵,点燃了身上的手雷,拉着对手共赴天堂或者地狱。
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都是天下最好的战士。我要寻找这次内战的罪魁祸首,季沧浪用马刀拨开伸向自己的一把枪刺,战马盘旋着从自卫军士兵身边冲了过去。一路冲杀下来,他已经发现了对手的秘密。两百多米外,一群忠勇的骑兵围住坐在马上的武将,簌拥着他向东撤。马背上的武将显然不甘心承认失败,不时带住战马,回头张望。
就是他,内战的发起者燕王朱棣。季沧浪看见了对手那带着几分刚毅的古铜色面孔,将手伸上背后的长弓。这个距离,招呼炮火打击来不及,自己身后的长弓是最好选择。手中长弓来自当年南下蒙古人的西方雇佣军手中,上好的紫杉木做成,有效射程在三百米以上,军中能拉开此弓的人没几个。壶中飞箭是专门用来打击远程目标的,全部由自己亲手打制,箭长一米八,每一枝长度和分量都不差毫厘。(关于长弓与飞箭,请读者网上参考相关资料)。
握着弓,双臂立刻被自豪充满。想当年,神箭季二伫立大宁城头,这把长弓要了多少蒙古将领的命。
弯弓,搭箭,马背上,季沧浪右手一松,眼前的时间与空间瞬间静止。一支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长箭静悄悄从战场上掠过,带着阎罗王的勾魂使者飞向朱棣左胸。这个距离,神箭季二可以确保能射对手的咽喉,为了增大命中率,他采用特地压低了飞箭的落点。
死神悄然离近,燕王朱棣在纷乱的战场上突然看到了一点蓝光,根本来不及反应,肩头猛然被一股大力向左一推,剧烈得疼痛从右胸传来。眼前一黑,失去了全部知觉。
“快走,别耽搁”震北军大将季沧浪扑过来,伸手将几欲坠马的朱棣拎起放到自己的胸前,一哈腰护着朱棣身体,策马向战场外逃去。关键时刻推了燕王一把的近卫师师长张正心代领骑兵前后包围住季沧浪,全力突围。
战团外,神箭季二力挽长弓,羽箭头处幽蓝闪动。他还有机会,马匹跑动过程中暴露出的空隙足够他将第二枝飞箭射出,马蹄声急,喊杀不绝于耳,战马在高速追赶敌人的同时尽力保持平稳,给主人制造出手良机。季沧浪叹了口气,慢慢弓弦松开,汗水,瞬间湿透脊背,将身体润得一片冰凉。前面的敌人渐渐跑远,最后留在季沧浪记忆中的,是哥哥季沧海那花白的鬓发。
“儿郎们,给我冲,将他们全部踏烂”。三卫总兵官保图大声呐喊着,带着朵**兵向梯次抵抗的自卫军残部发起最后的冲锋。战场上的厮杀更加惨烈,负责殿后的自卫军不时点燃手雷,用生命为胞泽换取脱离战场的机会。
“乒”,斜刺里猛然听得一声炮响,朵**兵的冲锋突然停了下来,马背上的骑士竞相折回,就像海浪遇到礁石一样,叫喊着折回本阵。“怎么回事”,季沧浪拉住一个后退的骑兵,惊怒地问。
“那,那”,朵**兵哆嗦着,嘴里说不出话来。季沧浪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不远处,一队盔甲鲜明的骑兵疾驰而来,所到之处,当者披靡。队伍前端,高挑着一面蓝色战旗,旗面上,一轮金色的太阳,一弯金色的明月,迎风招展。
马家豁子一战在太阳下山后结束,自卫军惨败,靖远军惨胜。关键时刻赶来的震北军骑兵师改变了战局,将本来属于靖远大都督李增枝的胜利砍掉了大半,朵颜三卫骑兵震北军骑兵师的冲击下损兵折将,连总兵官保图的性命都给搭了进去。杀人狂李尧的威名在草原上仅次于鞭子苏策宇,没经拆分的骑兵师在他的率领下赶鸭子一样将蒙古骑兵赶回了大宁。经此一战,双方实力都损失不小,互相忌惮着收缩阵地,接连几天,战场上又陷入了古怪的宁静状态。
中军殿,靖远大都督李增枝暴跳如雷。眼看到手的胜利就这样飞了,朵颜三卫成了残兵。如此苦心安排,只是让燕王朱棣受了轻伤。据逃回来的士兵所言,在两军交战的最后关头,有人亲眼看到燕王朱棣从季沧海的怀里爬起来,走到阵后给震北军骑兵擂鼓助威。还是那首《秦王破阵乐》,当年,震北军战士踏着这支战鼓打遍草原南北。
“季二将军,这个你如何解释”,大都督李增枝冷笑着,将那个“二”字拖得老长,两份情报被他狠狠地丢在季沧浪面前的地板上。
神箭季二弯腰捡起情报,一份是来自震北军内眼线的,说燕王朱棣在当天的战斗中只是受了些皮肉伤,今天早上已经开始视察队伍,安抚伤员。另一份来自靖远军本部,有人信誓旦旦地作证,在当天的战场上,看到神箭季二引弓不发,放走了对手。
“都师,当日战场上乱,我在马背上弯弓,难免有些偏差。”神箭季二心中有愧,陪着笑脸向李增枝解释。“况且当时不知道那人就是燕王朱棣,照常理,一军主帅哪有冲得这么靠前的,所以没敢玩命去追他。后来的情形您也知道了,那个李尧居然给我们玩了一手空营计,不顾一切挥军来援,朵**兵虽然是支劲旅,照着震北军骑兵师还是差一筹”。
“如此说来,季将军倒是忠勇为国,关键时刻机智冷静,没有贪功冒进,挽救了全局的大功臣了。”李增枝鼻子里闷哼一声,冷冷地说。
“不敢,只是万马军中取其主帅,本来就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卑职尽力而为,成败无撼而已”,老将季沧浪的脊背被李增枝的话语刺得直了直,眼神中带出了一丝怒意。列在两厢的原靖远军旧部将士面上都浮上了一层阴云,不屑地看着李增枝,仿佛看着一个被惯坏的败家子在人前卖弄。双方矛盾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自从李增枝入主靖远军,权力的争斗就没停止过。这些沙场上的百战老将自然不愿意听一个没经历过战争的世家子弟指挥,更深层的原因是,自从朱家不念功劳,囚了蓝玉,刺了常茂,玄武湖上一声爆炸断送了汤和,各军将领俱感心寒,对朝廷派来的将军防范心理就多了几分,遇到问题时,多了几个心眼儿,总是先想想自身安危再做决定。
“哼,好一个成败无撼,两军阵前,你以为本帅和你过家家,玩小孩子游戏,输了还能再玩一次”!李增枝见季沧浪不肯服软,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本来靖远军主力就是由季沧浪、花鹏等人的部下组成,他这个大帅当得十分别扭。经昨日战场上季沧浪的表现一勾,再结合从敌方逃回来的战俘一描述,对季沧浪等人的火气更大。忍了忍,终于按奈不住,冲着帐外大喊一声,“来人”。
“有”,帐外一声答应,冲进几个彪形大汉。
靖远大都督李增枝手指季沧浪,声色俱厉,“将这个私通燕王的叛将给本帅拿下”!
“是——”,武士们一楞,答应声当即打了个折扣,脚步挪了挪,望着愤怒的李增枝不知如何是好。神箭将军季沧浪生得臂长肩宽,天生一把子蛮力。这是当年夜闯蒙古军营,几万人中杀了个进出的人物,几个小小武士怎敢在他面前造次。再说了,季二本是靖远军中头号英雄,人品武艺素来伏得了众,论威望,算起来在普通士兵眼里比李增枝等朝廷指派来的将领还高上一头,岂是说拿下就拿下的。
“唉”,神箭将军长叹一声,倒背着手走到武士面前,将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之手。几个武士举起绳索,不知该不该向这位将军肩膀上拢,怯生生地看着李增枝,希望他改变主意。
“拿下,待本帅奏明皇上,阵前斩了”!李增枝见帐下武士目光中露出犹豫,更加生气,拍着桌子怒吼不止。据逃回来的俘虏描述,燕王朱棣对季沧浪、花鹏等人的部下优待有加,每日有吃有喝,待若上宾一般。还天天让军中士兵来战俘营听他们讲当年死守大宁的英雄事迹。对李增枝等人的部下,则每天只给一个窝头,半碗冰水,变着法子虐待,还美其名曰‘英雄惜英雄,看将敬兵’,埋汰人有这么埋汰的吗,这些事情,李增枝想起来心中就像有一车煤在燃烧般。
“我看谁敢拿”,两厢中闪出一员大将,银盔银甲,身材不高,目光却向利刃一样,逼得众武士向后退去。
“花小子,别乱插手,是非曲直,自有公断”,神箭季二见原大都督璞英义子花鹏强替自己出头,不想让他招惹是非,低声劝道。
小将花鹏冷笑一声,不理会季沧浪。走到帅案前,冲着靖远大都督李增枝质问道:“敢问李大督师,你说季二通敌,可有证据”?
气焰正盛的李增枝被花鹏的目光一逼,不由得向旁边躲了躲。气哼哼地指着季沧浪说道,“你问他,当时他第二箭为何不放,对面是他什么人?他以为自己做得巧妙,军中那么多人,难道以为别人都是瞎子么”?
小将花鹏笑了笑,走到季沧浪面前与他并肩而立,朗声答道:“不错,对面军中有季沧海将军在,还有很多是我等亲朋故友。这讨逆之战,本来就是手足相残,季将军一箭伤了燕王已经足以表明他对朝廷的忠心,难道大都督还非要他亲手结果了自己的哥哥吗。这种禽兽不如的勾当,大都督,请恕我靖远军弟兄不敢从命”!
“你”靖远大都督李增枝的面孔给气得变成了紫茄子色,十几年的权力争斗引发的矛盾一并涌上心头,看看立在两厢的众将官,跟着自己来的卜万横眉怒目,时刻准备和花鹏来一场火并。老将刘真睡眼惺忪,显然还没弄清楚大殿里发生了什么问题。墙头草陈亨探头探脑,在此时不知该倒向哪边。他是燕王朱棣的旧部,替谁说话都得不到好,嘴巴里哼哼唧唧,半天才冒出一句,“督师息怒,大家消消火,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大敌当前,请督师大人以大局为重,大伙齐心协力赶走燕王”。小将花鹏的回答不卑不亢。
“大局为重,本帅哪里轮到你来教训”,靖远大都督李增枝更加恼怒,眼下已经成骑虎难下之势,今天不将季沧浪拿下,压住花鹏等人的威风,自己以后休想调得动这帮老**。大手又一拍帅案,发出啪地一声。,口中冲着后帐大喊道:“来人,请尚方宝剑”!
“有”,几个李增枝的嫡系亲兵走进后殿,得意洋洋的将允文皇帝赐给李增枝的尚方宝剑请了出来,高高举起。
“万岁”,差点没在众人争论中睡着的老将刘真打了个哆嗦,掀起裙甲跪了下去。
“万岁,万岁,万万岁”,大殿中众将一起躬身施礼,有人上前拖起刘真,告诉他现在已经是建文年,跪拜大礼在安泰年已经废了。
“来人”,靖远大都督李增枝高高举起尚方宝剑,冷笑着对底下众将喝道:“将叛将季沧浪,叛将花鹏给本帅拿下”。
“谁敢”?十几个原靖远军将领一并站了出来,肩并肩挡在了花鹏面前,冲进殿内的武士互相看了看,挪着脚步溜出中军殿。李增枝嫡系武将卜万见势不对,拉着宝剑跳到众人面前,大喝道:“放肆,难得皇上的话你们也不听了吗”?
小将花鹏分开众人,大步走到卜万面前,轻蔑的笑容看得卜万头皮阵阵发麻。“皇上,皇上无凭无据,也休息动我等一根寒毛。老子不是蓝大将军,不吃你们这一套。姓卜的,有种你就将宝剑抽出来,咱们今天看谁死在剑下”。
看着花鹏阴冷的眼神,大将卜万心里一阵犹豫。收拾季二容易,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师长。收拾花鹏,估计整个靖远军都得造反。当年璞英血战草原,留下就这么一个义子,草原上的弟兄重情义,这么多年,李增枝封官许愿,百般拉拢,都没能将花鹏从靖远军中挤走,何况到了二人当面较量之时?回头看了看李增枝,一时义气用事的李大督师也楞在了帅案旁,手中尚方宝剑放下不是,举起又吓唬不住众人,半空中不上不下,好不尴尬。
“大帅且息雷霆之怒,众家将军也莫逞虎狼之威,大家都消消气,消消气。大敌当前,莫中了人家的反间计,对,反间计”,老狐狸刘真见帅殿里马上要来一场大火并,七分睡意被吓走了六分,颤颤巍巍隔在卜万与花鹏之间打圆场。“二位将军都是国之栋梁,何必为了几句口角自相残杀。大帅只是说要将季二将军隔离到别帐审察,有没说要杀他。况且季将军问心无愧,今天隔离了,明天还不放出来。要我看,这事情十有八九是燕王朱棣的诡计,季将军射了他一箭,所以他欲借大帅之手除了季将军。”老狐狸察颜观色,发现李增枝的脸色多少有些好转,花鹏的目光也柔和了一点,继续说道:“依我之见,这审察么,就交给花将军来走个过场,免得弟兄们心中不服,卜将军在旁边监督。燕王朱棣那边,我们还要抓紧探探,那小子一向狡诈多端,季将军一箭透胸而过,他不可能那么快就爬起来。要是我军趁燕王重伤,自卫军军心大乱情况下再组织一次决战,十有八九能毕其功于一役!”
说到这,老狐狸刘真不顾年老体弱,对着四周团团一转,做了个罗圈揖,“大帅,众家兄弟,你们说,老朽这计策是否可行”!
“哼”,李增枝怒哼一声,收起尚方宝剑,转身走进了后堂。卜万与陈亨见状,赶紧跟了过去,小声软语给大都督顺气。
“嗤”!小将花鹏鼻子中发出一声冷笑,拉着季沧浪,带着众家将军离去。大殿里登时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老将刘真一个,楞楞地站在原地。
“怎么,老夫说错了么”!老将刘真摸着白胡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众人的背影,头脑中又传来一阵浓浓的困意,打着哈欠,蹒跚着,慢慢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自卫军的中军帐,此时也是一片混乱。李尧、张正心、王正浩、谭渊、陈文、李斌,韩贵等人围在圆桌前一筹莫展。燕王朱棣昏迷已经三日,士气全靠张正心穿了燕王衣甲在外边维持。小将张正心与燕王身材面貌本来相似,多年近卫生涯亦熟悉燕王举止,加上妙手毒医镇耀的易容术,不但普通士兵那边能维持一二,就连老和尚道衍都给瞒了过去。可燕王朱棣失血过多,急需要补充血液。军中诸将与其血液均不相容,只有女医生吴娃之血可用。几日来,每天用烈酒洗过,风干后再用盐水泡软的羔羊肠子按陈士泰所创输血之法将二人手臂相连,眼看着就把一个江南美女抽成了地狱骷髅模样。如再不于士兵中寻找血液相容者,这样下去,非但燕王朱棣救不回来,连女医官吴娃都得搭进去。
“我看,咱们还是将团以上军官都找来,和大家说实话,然后在他们之间寻找血液相容者”!老将王正浩低声建议。他和讨逆军老将王浩名字间之差了一个字,二人据说还粘着远亲,性格倒是一样的谨慎,说话也一样慢声慢语。
“不行,乱了军心,整个战局就全完了。李增枝那小子现在最着急知道的是燕王的情况。如果让他知道燕王在昏迷中,肯定会趁机打过来。我们主帅昏迷,军心不稳,有败无胜”。大将韩贵连连摇头,否决了王正浩的建议,他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此战失败,在座之人十有八九会战死沙场,乱军中,燕王朱棣一样会跟着送命。
众人一片沉默,这样的议论没有任何效果。军中内部有人与李增枝勾结,走露了燕王朱棣亲临前线的消息,所以才造成这种后果。如果将燕王受伤真相扩大知情者范围,那个隐藏在内部的奸细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出去。
“我看还是派人通知郭大人,让他那边做好放弃北平的准备。两军阵前,我们照常和李增枝对峙,一刻也别服软。”老医官陈士泰从内帐走出来,向几个将军建议,“至于血的问题,明天咱们贴告示,说吴医官中了流弹,征集士兵志愿前来验血。李增枝那家伙多疑,未必敢往燕王受重伤方面想”。
这倒也是个办法,众人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通敌之人,最大可能就是那个姚和尚,必须将其瞒过。燕王殿下不恢复过来,眼前这战局还得僵持下去,没有力量回援北平。布政使郭璞手中那点儿临时拼凑出来的军队拖延时间可以,坚守住北平简直是梦话,不如让其回辽东,守住大伙最后的巢穴。
猛然,内帐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惊呼,然后又是一阵霹雳啪啦的东西落地声。众将领吓了一跳,站起来就向里边冲,陈士泰拦了几下拦不住,只好跟着大伙冲入内帐。浑暗的日光下,女医官吴娃如散了架的骷髅般卧在地上,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燕王朱棣瞪着泪眼,目光从众将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张正心头上。
“正心,救她”,燕王朱棣说出了自己醒来的第一句话。
近卫师师长喜出望外,抱起女医官吴娃,平平地放到另一张病床上,手忙脚乱招呼镇耀给她把脉。另一边,燕王朱棣伸出苍白的右手,指指季沧海,无力地说了一个“权”字,头一歪,又昏昏地进入了梦乡。
“权”,大将季沧海一脸茫然,不知道燕王需要自己做什么。
“宁王到”!大宁城内,靖远副都督花鹏花金亮府,一辆马车停下来,守门的侍卫大声通报。
第八章 浴火 (六)
落日孤城,四省半布政使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宛平城头,他身上染满了战士们的血迹。漫长的一天又要结束了,讨逆军一天的进攻也随着日落而终止。城外漂着冰凌的河面上,飘满了残破的衣衫。卢沟河今冬没有机会结冰,当寒风刚刚把冰面吹冷时,总有交战一方的炮弹落下来,准确地将河水击沸。血战,使大河不得不奔流下去,永不停歇。
昨日收到关外密报,燕王朱棣所带自卫军主力攻击大宁受挫,朱棣重伤。最后一丝坚守待援的希望破灭,今后的日子里,他将不得不率领临时拼凑起来的人马,在宛平城下与四十万讨逆军对决。北平今日无路可退!北平、永平一带是新政的发起之地,也是冶金与军械制造的核心之地,得到这两个地方,讨逆军必将如虎添翼。刚刚受到挫折的辽东兵马如果受到李氏兄弟的前后夹击,后果,郭璞已经不用去想。
好心的侍卫遣过战马,将缰绳交到布政使郭璞手里。让年过六旬的布政使大人亲临一线督战,近卫长有些于心不忍,却无语相劝。该死的朝廷,就看不得百姓过好日子。
“招集自卫军团以上将领和留守在北平的原爵士会各级爵士,今晚七点在宛平府府衙议事”,郭璞飞身上马,对贴身侍卫吩咐道。
“是”,侍卫答应一声,沿城墙下的石路向北跑去。料峭寒风中,郭璞策马急行,二十余年的布政生涯,如舞台上的歌戏一样,浮现在他的面前。自己是哪一年当上的布政使,当时真的感激皇恩浩荡。徐达家听戏,秦淮河上听沈斌唱曲,三兄弟笑言平等之事,天津炮舰初航,辽东关外决战,北平股市浴火,一折折,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些好朋友呢,那些曾经的热血豪情在哪里?武安国漂流海外,生死未卜。曹振陈兵天津,虎视眈眈,难道天意要亡新政?难道二十余年的苦心孤诣,无数人的鲜血就要成为一曲哀歌,永远消散在青史当中吗?
不!郭璞听见自己的心在怒吼,永不放弃,否则自己将无法面对那些死去的弟兄,也无法面对北平、永平还有辽东一带将身家性命毫不犹豫地交到自己手上的热血儿郎。今天必须想出个办法,必须要告诉弟兄们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即使全军尽没与此,也要死得哄哄烈烈,在华夏历史上,永远留下袅袅余音。
“布政大人,布政大人”,身背后传来一连声焦急的呼喊,是正文,郭璞带住马头,回头张望,只见大富豪张正文赶着架马车,手忙脚乱地跟了上来。
“正文,你怎么也来宛平了,你雇的车夫呢”,郭璞被张正文那拙劣的御技而逗笑,紧锁的双眉稍稍舒展。
早已发福多年的张正文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先“哎,哎”地张大嘴巴狂喘片刻,待呼吸均匀了才断断续续回答到:“车夫,东线,东线前几天吃紧,我给了他一笔安家费,让他投永平自卫军去了,反,反正我穷人家出身,赶,赶马车也难,难不住。就是手,手法生了些”。撮了撮冻得如胡萝卜般的胖手,这位辽蒙联号最大的股东脸上浮现了一丝神秘的笑容,“郭,郭大人,我今天给你带了一份厚礼来,您看,是到您的临时居所去,还是到我的产业里。咱们也好看看货”。说完,用眼神扫一下车厢,向布政使郭璞暗示。
“礼物”?老布政使郭璞皱了皱眉,策马走到张正文的马车边,拉开窗子上的布幔向里边扫了一眼,面色当即变得阴沉似水,低声呵斥道:“胡闹,正文,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弄这些东西。有那个时间,到后营帮我管理粮草军械去,别瞎耽误功夫”。
“这哪是瞎耽误功夫呢”,张正文不满地抗议道,布政使郭璞属于他的师父辈人物,平时待张家兄弟亦师亦友,所以张家兄弟在郭璞面前也不拘束,“你仔细瞅瞅,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么”?
布政使郭璞见张正文一脸郑重,的确不像只为了逗自己开心而来,弯下腰,隔着车窗又向里边仔细看了一回,这次看得更清楚,里边是个粗壮女子,一双大眼睛贼溜溜的,豪不避讳地和自己对视。这个张正文,还说不胡闹,敌人都快杀进城里了,他买个女人送给自己,这成什么话。正待叱责,马车里边的女子突然摇了摇头,手指指指窗外,又指指自己,顺手将头上的斗篷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你”,郭璞一愣,随即心头升起一阵狂喜。不动声色地站直身躯,对着张正文说道:“那就劳你多费心了,直接拉到府衙后门吧,你和她一起到内堂等我。我安排完今晚的城防就回去”。
“好勒,大人您忙”,张正文高兴地一甩长鞭,赶着马车向府衙跑去,布政使郭璞强压住心头激动,回到府衙招集将领安排好了防务,晚饭也顾不上吃,匆匆忙忙直奔向后堂。
摇曳的烛光下,张正文陪着那个女子坐着,高高兴兴地谈论着什么有意思的话题。见布政使郭璞进来,二人赶紧起身施礼。郭璞不与张正文客套,上前一把扳住“女子”的肩膀,低声问道:“马和,你怎么来这里了。你家大帅可好”。
扮做女子的麻哈麻从贴身衣袋中取出一封信交到郭璞手上,笑着回答:“咱们两军都对垒上了,阵地离得这么近,我还不是抬脚就混过来。我家大帅身体一直很好,这次他命令我扮做难民前来找大人,我到北平扑了个空,所以才让张兄载我过来。怎么样,郭伯伯,我这身打扮是不是连您都瞒过了。”
“瞒过了,瞒过了。小马和,你扮女人还真像”,郭璞笑着拆开曹振的信,好兄弟那遒劲的笔体出现在他眼前。靖海公曹振显然也老了,长长的一封信,絮絮叨叨全是些怀柔和北平共处时代的旧情,满篇不得要领。
布政使郭璞仔仔细细地将信读了两遍,依然没弄明白曹振得意思,迷惑地从信纸上抬起头,对着麻哈麻低声问道:“马将军,除了这封信,你家大帅还有别的事情吩咐我么”?
麻哈麻点点头,站起身来,低声说道:“军中耳目众多,所以我才不得不扮女人过来。曹大人让我带三句话给您,第一句话是,安泰十七年的传说确有其事。”
布政使郭璞脑袋“嗡”地一声,眼前一片空白。再看坐在椅子上的大财阀张正文,端着茶杯的手晃来晃去,茶水四溅,全都洒在了崭新的绸袍上。安泰十七年,民间一直谣传安泰帝临终前留有遗诏,想传位给燕王朱棣。直到姑苏朱二被建文帝等人逼死也没有遗诏出现,谣言才平息下去。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份遗诏,如果诏书掌握在曹振手里,只要曹振将其拿出来,恐怕敌我间强弱之势瞬间就会逆转。
过了好半天,布政使郭璞才从震惊中缓过神,转身到窗口看了看,确信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向麻哈麻追问:“马和,你家大帅还有什么话,他希望我们怎样做”?
靖海公曹振一直没出示遗诏,一直努力阻止南北双方的战争,郭璞相信他这么做有自己的理由。现在已经不是北平当年,好兄弟曹振已经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南北之战,到目前为止一直找借口保持着事实上中立的水师是块巨大的砝码,他倒向哪边,哪边就有胜算。既然曹振派麻哈麻乔装而来,麻哈麻也就代表了曹振的本人,郭璞猜测不出曹振的心思,所以想先问问曹振开出的条件。
“我师父曹子由,他叫我在您面前这么称呼他,他的第二句话是,‘如果朱棣继承了皇位,谁能保证他不是另一个安泰皇帝’”!
谁也不能,布政使郭璞与大财阀张正文立刻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刚才那份高兴劲转瞬化为乌有。这就是安泰皇帝设立遗诏的高明之处。当年他父亲朱元璋大造杀孽,所以他自己出面赶走父亲,稳定局势,保证了江山掌握在朱家手中。他在位十七年,高薪养贪,临终前知道这条路线早晚会激起民间的反抗浪潮,所以留下一份遗诏给曹振。明着是传位与贤,暗中包藏的阴谋却是,牺牲掉坐在风尖浪口上的亲生儿子,保证继位的皇帝依然是朱家后人。只要大权在朱家后人之手,只要皇帝依然拥有绝对权威,那么,个人与家族利益就会推着坐在龙椅上那个人一步步走到新政的对立面,曾经支持过新政的朱元璋如此,安泰皇帝朱标如此,与新政共同成长起来的朱棣也会如此。
这就是曹振一直没将遗诏拿出来的理由,郭璞终于明白了其实心里早已清楚的答案。那个位置坐上去,如果不重新制订一次规则,不仅朱家父子如此,就是把武安国推上去,把自己推上去,结果都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权力的诱惑是巨大的,没有人会主动放弃手中的权力,没有压力,不会有人主动要求被监督。
房间里静得怕人,只有烛火突突跳着,点缀着空气里的压抑。布政使郭璞从沉思中缓过神,看了看张正文,又看了看麻哈麻,一双充满智慧的双眼如水沉静。好像下了什么决心般,对着麻哈麻点点头,问道:“曹子由的第三句话是什么?可是破局之策”?
麻哈麻摇摇头,用手指了指黑沉沉的窗外,低声说道:“师父的第三句话是,既然已经打起来了,那就要打出个结果来,他不希望每隔十几二十几年,再来一次骨肉相残,生灵涂炭。我出来时,水师五大主力舰队已经整装完毕,师父说是要北上金州,实际上,我们打算到海上后掉头南下。先找沐家去要人,然后在孟加拉海上迎战远道而来的阿拉伯舰队,据郭枫和邵叔叔送来的确凿消息,阿拉伯水师这次倾巢而来,一共两百多艘战舰。师父希望,打完这仗后,百年内再没有任何舰队敢来华夏附近撒野”!
“好个曹子由!”布政使郭璞听麻哈麻说完曹振的第三句话,忍不住拍案赞叹。好一句“既然已经打起来了,那就要打出个结果来”。当年姑苏朱二、北平詹氏兄弟等人说曹子由比武安国有决断力,这个评价恰如其分。布政使郭璞拉过桌子上的地图,仔细看了两遍,用红笔将北平东侧两支粗粗的蓝色箭头涂抹掉,在北平西策重重地画了个叉,掷笔于案,拉着麻哈麻的手笑道:“好,你一会换了衣服,扮做侍卫模样,随我去府衙正堂议事,我给你看看真正的北平,然后你回去将听到的见到的告诉子由,就说这就是我给他的正式答复”!
宛平府衙大堂,自卫军将领,北平、永平等地有爵位的商人,倾向于新政的儒者,有产业无法跑路而被绑上战车的工厂主,农场主,还有远道从辽东赶来的义勇军首领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着当前的时局。人群中,布政使郭璞的侍卫不停地跑来跑去,从侧堂和附近的百姓家里借来椅子,安排大家入座。房间很快就被挤满,一些来得迟的爵爷们贴着墙,靠着柱子站好,大家都明白到了关键时刻,今晚议事的结果将决定北平今后的战争策略。
这些人并非都是新政的支持者,很多人多年以来一直存心和新政过不去。可眼下战火烧到了家门口,朝廷下令凡从贼之地,财富全部没收,让大家不得不站到同一条阵线。即使平日看新政再不顺眼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是靠着北平新政,大家才积累起这么多的财富,也是依赖北平新政,积累的财富才有了一点保障。自己的家产没人能拿走,这是北方六省这些年最深入人心的政策。为了保卫自己的财产,人们可以面对任何敌人,包括皇帝,尽管至今他还高高在上。
门开了,冷风呼地一下吹了进来,夹杂着零星的火铳射击声。城外个别地带讨逆军和自卫军还在小范围的交火,互相进行着试探。屋子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在夜间听见火铳响,自顾自议论着,发表着彼此的看法。大商人陈好看了看带着冷气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不高兴地将屁股向旁边挪了挪,唯恐粘上来者的酸气。刚才进来的人是白正,白老夫子门生满天下,在北平算得上一个头面人物,尽管很多人都看他不顺眼。
“陈大掌柜,你还没跑路么”?老白正不在乎陈好的脸色,善意地开着玩笑。
“没跑,我的家,我的产业都在这,凭什么该我跑。倒是您老人家,朝廷那边的几位当红的大人都是您的弟子辈儿,怎么不跑,留在这等着被讨逆军抓去当钦犯么”?商人陈好横了白正一眼,没好气的数落。
“我老了,也跑不动了。我的家和房子也在这,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和你一样”。老白正难得脾气好了一次,没和陈好一般见识,也没自命高人一头。这姿态反而让陈好很不习惯,屁股又向边上挪了挪,给白老夫子让出小半个椅子,试探着说道:“您,如果不嫌弃,就,就和我来挤一挤”。
“谢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白正等的就是陈好这句话,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挺直腰杆,等待议事开始。
还有几分钟才到约定时间,商人陈好抬起头来左顾右盼,扫着屋子里一张张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百无聊赖。耐不住心中好奇,拍拍白正肩膀,低声问道:“我说白老夫子,您学问大,您给我说说,今天郭大人招集这么多人来,要和大伙交待什么?不会告诉大家北平守不住了,准备收拾收拾跑路吧”?
“什么话,往哪里跑,跑出了北平,天下还有你容身之地么,就是战到最后一人,也不会跑路”!老白正晃晃满头白发,义正词严的反驳。
“谁要跑自己跑,反正我的家在这,宁可烧了,也不给朝廷当军资,让他再打辽东”。陈好左边的一个工厂主听到了二人的议论,大声答腔。“人家辽东的弟兄抛家舍业,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咱们就这样跑了,对得起人家洒在城头上的血么”。
他的声音引发了一片赞同之声,几个开染坊的业主挥动着粗糙的大手嚷嚷,“对,不跑,血战到底,挣了半辈子的家业,不能说给人拿走就拿走,除非他们从老子尸体上踏过去”。
“天这么冷,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昨天我在望远镜里看,他们到现在棉衣还没齐呢。过两天,那帮家伙肯定冻得连火铳都拉不开,拿什么攻城”!前排一个自卫军的将领笑着回过头来鼓舞士气,他右胳膊在胸前吊着,脑袋上也用绷带缠了几圈,渗出殷红的血迹。脸色很苍白,但是精神振奋,一看就是当年震北军的老兵。
“可这仗究竟要打多久,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商人对受伤的军官问道。战争开始后,北方生产的货物再也卖不到南方,大家的损失都不小,所以内心深处非常盼望战争早日结束。
头上扎着绷带的自卫军将领笑了笑,和颜悦色的回答老人的问题:“没多久了,我们日子难熬,朝廷日子也难熬,他们家底还没咱们厚。要我说,现在咱们得趁早想想,怎么让朝廷赔,赔咱们被打烂的家,炸坏了的房子。”
商人们被军官的话逗得大笑,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跟着打哈哈凑趣道,“对,让他赔,好好的非到咱们家里来闹腾,非赔不可,当了皇宫,卖了娘娘也得赔”!
“那敢情好,可皇上要是不赔呢”?有人小声泼冷水。
“不赔,不赔就下去,换人来当皇上。谁肯负责谁来当”。自卫军头领望着大伙,声音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坚定。
自鸣钟“当、当……”敲了七下,议事时间到了,众人停止了议论,把眼睛看向前方。布政使郭璞没穿朝廷的官服,一身儒装走到了桌案后,对着众人抱拳施礼,问了声好,然后说出了今晚的议题。“父老乡亲,近卫军的兄弟们,今天招集大伙来这里,是想讨论一个问题,我们北方六省,这次究竟为何而战,为谁二战”?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字字灌入众人的耳朵,让屋子中所有人跟着思索。
“自卫呗,那还用说”!坐在前排的一个军官站起来回答。
“自卫”、“清君侧”,“辅佐燕王”,“反贪官不反朝廷”!众人纷纷说出自己想到的答案,虽然都在战斗,但彼此的目标不尽相同。很快,有的人开始为各自的理由争吵。这也是在北方六省才能见到的情景,各抒己见,不怕说错。
布政使郭璞挥了挥手,示意大家静一静,待争吵的声音渐低,又接着问道:“打退朝廷的军队后呢,我们怎么办?大家好好想一想再回答我,不但我想知道,军中的弟兄们想知道,甚至全国各地,每个关注着这场战争的人,都想知道”。
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这些日子天天听着炮声,就盼望着战争结束,战争结束后,北平该怎么办,真的很少人去想。从新政开始,大家的目的就是挣钱,挣更多的钱,挣了钱留给自己和儿孙,不让别人抢走。今天朝廷来抢,大家抄家伙打。等朝廷的军队退了,继续挣钱,还是继续打?
“索赔,让朝廷赔偿北六省的损失,不赔就拉皇帝下马”。商人陈好第一个站起来回答。刚才他已经和别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心里早有了答案。
“拉皇帝下马,好,说得好。郭某再问大家一句,换了个新皇帝,如果他还是不好好当皇帝,老想抢大家的东西,怎么办”?
“接着打呗,什么时候他服了,什么时候拉倒”!一个来自辽东的自卫军弟兄大大咧咧的回答,话语中透着辽东百姓天不怕,地不怕的直爽性子。
“难道大家愿意天天打下去么,我们打一辈子,我们的孩子再为同样的事情打一辈子”?郭璞大声问道,声音在殿堂内回荡。
没人站起来回答他这个问题。没有人愿意打仗,特别是目睹了战场的血腥之后。
“所以,我们今天必须告诉关注着这场战争的所有人,我们北方六省为何而战。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我们今天为什么流血。我把几家报纸的人都请过来了,他们,将记录我们今天的每一句话,无论对错,哪怕我们战败了,这片土地,还有历史将永远记住我们的所作所为”!郭璞有些激动,有些话,他一直想说,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夜,他可以再不管燕王,不管个人生死荣辱,尽力去博一回,凭自己的儒者本性去博一回。
“几千年来,我们一直在这样一个国家内生活,头上有一个皇帝,他一言九鼎,可随意剥夺我们的生命。身边有一群官员,他是我们的父母,可心安理得地享受我们的供俸。有律法,告诉我们做了错事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但,我们的权力在哪,有人告诉过我们没有,从来没有。朝廷吃了我们的供奉,律法规定了它要为我们做哪些事情没有,没有,从来没有”!
“契丹人来了,我们是奴隶。女真人来了,我们是奴隶,蒙古人来了,我们的生命只是人家的一头驴。待汉人自己当了皇帝,我们呢,依然是奴隶。我们有什么永远属于自己,连皇上也不可以拿走么,有什么永远属于我们自己,任何官员也不可剥夺吗”?郭璞大声问道,对着所有人,“回答我,大伙自己心里清楚”!
“没有”!对面的声音山呼海啸。
“对,没有。所以,我,北平人郭璞今天在这里说一句,这个奴隶,老子不做了!”,郭璞抓起头上的儒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白发,白须,伴着话语飞扬。“你们,有人愿意当奴隶吗”?
“没有”!人们的情绪被郭璞调动,大声地喊道。老夫子白正从学生手中接过毛笔,把白纸平铺在前面一个年青人的背上,笔走龙蛇,记录下郭璞的每一句话,墨迹酣畅淋漓。
“二十多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们天生不是奴隶,我们是平等的,我曾经认为那是一句不切实际的空话。三年前,有位朋友写了,我们生而平等,他被人毒死在监狱中。今天,当朝廷的手无耻地来拿走我们最后的财产之时,我要站起来重复他们所说过的话,我们是平等的,我们头顶着同样的蓝天,脚踏着同一片大地。我们拥有同样的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力,我们的权力和财产,没有人可以剥夺,包括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朝廷,高高在上的皇帝。作为蓝天下共同的一员,那个皇帝与我们一样高矮,他享受了我们的供奉,就必须保证我们的利益,就像缔结合同的双方,谁也没有赖帐的权力。
那个皇帝,那个朝廷,十几年来,横征暴敛,随意增加我们头上的税收,却从来没保护过我们任何利益。所以,我们推翻它,重新来建立新的朝廷,我们不是谋反,我们是为了财富与尊严而战。
我们此战,不仅为了北方六省,而且为了天下所有不愿意继续做奴隶者!
我们此战,不仅为了我们自身,而且为了子孙后代永远不做人家的奴隶!
……”!
郭璞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声声在北方的夜空中回荡。
老白正胡须上染满了墨,他没有时间去擦。写了一辈子文章,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痛快过,虽然郭璞的一些观点他依然不赞同,虽然郭璞的话最后能否被与会者通过还未可预知。
但老白正以为,有一句话写在这里一句足够:
历史会记住我们今天所为。
第九章 重生 (一)
“从这一天开始,即使北平变成废墟,大明也回不到过去那个时代了”,黔国公沐冕扔下手中从国内八百里快马和风帆快舰接力送来的报纸,揉着太阳穴跌回了椅子。北平那个姓郭的矮子太可怕了,他选择了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来了一场总爆发。这份《平等宣言》据说是冒着讨逆军的漫天炮火在宛平城府衙接连讨论了三天才达成的一份协议,北平那伙贩奴者,血汗工厂主,**,和投机商人们居然造就出这样一个和他们道德层面截然相反的宣言,真是有些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但这一切并不让人感到突兀,二十年前,“长生天下人人平等”就是流传于北平等地的一种学说,在伯文渊的文章中曾做了详尽的论述。有些观点发人深省,他们认为,平等是构成一些法律和规范的基本准则。如果律法规定了某一部分人天生为贱民而不受保护,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权力拥有者归到贱民中去而不受保护。可以说,为了自己和后代不承担被新的掌权者推入贱民阶层的风险,北方六省的贩奴者,血汗工厂主,**,和投机商人们选择了平平等,虽然他们自己也没做到这一步。
“人生而平等,长生天赋予他们一些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纵使他们的地位、天赋和财富等方面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差别,但人们的基本权利不可剥夺,他们理当拥有,而且必须拥有同等的追求幸福的机会。正义要求法律应当认可这些权利并保护这些权利。”这是当年那个伯文渊的原话的啊,真想不到会用在这里,安泰帝真该早些杀了他,焚了他的书,黔国公沐冕的脑门传来阵阵麻木,法律,政府,几个简单的定义就将朝廷那份讨逆诏书驳斥得百孔千疮。在这份宣言前,沐家到底要何去何从?
从某种程度上讲,沐家是北平新政的直接受益者。自从洪武十七年后,在沐家的独立王国内几乎照搬了北平的生产方式。与北方唯一差别之处在于,北方六省的产业完全是民间自主建立,私人拥有。而沐家领地内的所有主要产业的最大持股者都是沐家和其麾下的苏、白、柳、方四大集团。这种靠军刀推行的生产方式造就了云南的繁荣,也附着一层血腥。但到了现在,沐冕认为,初创时期所有的血腥已经成为过去,沐家领地内,繁荣,秩序,包括百姓的教化已经远远超过了朝廷所控制地区。这是他想独立的原因,也是想独立的本钱。因为没有沐家,就没有云南等地现在的一切。
而《北平宣言》中,郭璞等人用一句话就否定了沐家独立的合法性,那帮奴隶贩子和奸商们居然说:“为了保护这些权利,人们才在他们中间建立政府”,政府的管理者,与谁打的江山,谁受命于天完全没有关系,并且“政府的正当权利,要经过被治理者同意才能产生。当任何形式的政府对这些目标具有破坏性时,人们有权力改变或废除他,重新建立一个负责任的政府”。这是彻彻底底的大逆不道之言,偏偏你又无法去辩驳。用君臣父子那些来反对吧,可人家说过,人生而平等,根本对君父没有义务。并且人家认为政府最基本的三个责任不是统治百姓,而是,“保护百姓权利,保护国家安全,建设和维护私人无力或不愿意办的公益事业和公共设施”。如果政府做不到这三条,就必须改变。如果不尽力去做,就必须被推翻。而现在的朝廷明显没做到任何一条,通过了物权法,却出尔反尔没收北方六省百姓财产。外敌入侵当前,却忙着打内战。每年收取大量税收,却都进了贪官的腰包,修桥铺路的钱需要武安国凭着私人威望到处募捐。
反了,完全倒过来了。老国公沐冕觉得身上发虚,汗水从额头一滴滴向外渗。他可以预料到这份宣言传播后的效果,郭璞等人在宣言中,理直气壮地宣布,他们不再承认建文朝廷为合法政府,他们不是谋反,而是谋求这个国家的长久繁荣。他们推选燕王朱棣为带头人,带领大家重新建立一个负责任的政府,号召行省都行动起来,派代表参加到新政府中,无论大省小省,具有同等地位。各省代表只需要对本省百姓负责,而不需要为新政府负责。这等于无形中将朝廷直接控制地区以外的番王与自己这样的封疆大吏属地都放到了朝廷的对立面上。只要李景隆在春天来临之前没拿下北平,整个中原大地的反抗之火就要被这份宣言给点燃。
黄子澄和方孝儒等人对付郭矮子,还是太嫩啊。沐冕摇着头,叹息着想。如果朝廷不贪图北平民间财产而下什么“没收令”,不会将那帮奸商和血汗工厂主逼得和郭璞站到同一条战线上。如果不是大兵压境,让燕王朱棣无法选择,郭璞也没胆量提出这份宣言来。这下可好了,《北平宣言》,给了燕王朱棣成为名誉皇帝,国家代言人这么大一个诱惑,不由他不上“贼船”,如果燕王朱棣不接受这份宣言,朝廷灭了北方六省,他一样要掉脑袋。而接受了这份宣言,虽然皇帝的权力比原来小得很多,但毕竟还有一定分量,还可以传位给子孙。两害相权取其轻,沐冕知道燕王会怎样做。他要是站在燕王的位置,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份宣言,并且大张旗鼓地接受。只有代表了新朝廷,才能掌握新朝廷,才能一点点再将失去的权力夺回来。
阳谋,这就是所谓的阳谋。郭矮子最爱使用的手段。他不在桌子底下做交易,而是通过形势逼着你不得不答应他的条件。答应过后,还会觉得他一身正气。形势比人强,在关键时刻,抓住形势,让你不得不选择与他共同进退。满头陈腐理学的方孝儒和最喜欢玩小动作的黄子澄显然达不到这个境界,输给当了二十多年一方大员的郭矮子也是应该。
《平等宣言》一出,整个南北之战的性质就变了。原来北方六省只是造反,顶多有个清君侧的名义。历史上,清君侧的举动屡见不鲜,最后结局无非成王败寇。而经过郭矮子这么一折腾,立刻让北方六省的造反行为与历史上任何一次都大不相同。他们自认为不是拉皇帝下马,玩逐鹿中原的游戏。而是在追求比造反更高的目标,追求改变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来的规则,追求所有炎黄子孙的平等、自由和幸福。在所有炎黄子孙的平等、自由和幸福这个目标面前,所谓的儒家大义,所谓的君臣名分,所谓的永远正确的理念,还有方孝儒先前起草的那篇慷慨激昂的讨逆檄文,显得那样空洞、苍白和无力。你可以说北平众人是疯子,是痴心妄想。因为朝廷到目前为止还占有绝对优势,北方六省的各派势力在宣言流传开后,有可能会更松散,甚至发生混乱。然而他们做了,切切实实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在努力,可以说,这份宣言是自从洪武十二年来,新政众人努力的结果。在这份宣言里,你可以看到各方利益的妥协,看到北平学派近三十年的治国方案的探索和现实延伸,看到洪武十七年诸将提出的那份《君臣约法》的框架,还有法学大家吴思焓所提出的一些分权和制衡的构想。如果这些构想成为现实,或成为将来的法律基础,可能各方诸侯,都要努力去学习并适应这一新的规则。很显然,新规则要比君臣父子那套东西,对每个人的利益都多一些保障,特别是对于手中有一些钱财的人,那简直就是一份诱惑。
他们打起来了,为了各自的目标。可云南怎么办,沐家怎么办?是继续观望,找机会独立。还是现在就相应北平,抓住机会在新政府中给放上自己的筹码?沐冕不知道如何做决定。
“无论朝廷与北平如何,自己独立的计划恐怕要变一变了。即使独立了,按北平的说法,云南等地依然是中国的一部分,沐家顶多组织个地方政府,不可自称一国,并且还是要受到各省代表共同达成的最高法律监督。底下文职官员也必须受命于民,而不是受命上司。”黔国公沐冕摇了摇头,把乱纷纷的想法从大脑中驱赶走,高声对着门口的侍卫吩咐:“来人,给我把武公爷请来,就说我有难题要请教”。
“是”,门口的侍卫答应一声,小跑着离开。最近黔国公脾气不太好,大家尽量别惹他。特别是提到武安国的时候,更要躲他远点。说实话,侍卫们有时候不知道是沐冕软禁了武安国,还是武安国软禁了沐冕,反正自从沐老公爷宣布武安国不得离开达卡港后,被监视的武安国悠哉游哉整天在海岸上溜溜达达看风景,限制别人行动的沐老公爷却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时大发雷霆。
今天时钟走得出奇之慢,半个多小时在沐冕看来,简直像一个月同样漫长。武安国还没有来,对这个不温不火的人,沐冕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大敌当前,沐、邵、叶三家关系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可邵云飞天天派人来要武安国;叶风随信誓旦旦,如果武安国在沐家“公干”期间少一根寒毛,阿拉伯人的威胁解除后,海盗共和国绝对不会跟沐家善罢甘休。在这种形势下,沐冕不到最后一刻,也不敢对武安国来硬的。武安国如果能发表声明,支持沐家独立,当然沐家的独立就更名正言顺了些。他要是死活不肯在声明上签字,或者死在了沐家领地上,那天下不知多少豪杰借这个机会和沐家过不去。所以沐冕只能和武安国干耗,用北平的危机来骚扰武安国,让武安国为了早日离开这里,返回北平帮助郭璞而不得不答应沐家的条件。可偏偏武安国一直不慌不忙,沐冕这握这军队的人反而像坐倒了热锅上,脑门都快急出包来了。
“报”门口传来侍卫没有多少底气的报告声,让黔国公沐冕闻之一惊,吩咐一声,让侍卫进来,在侍卫身后果然发现武安国的影子。
“武公呢”?沐冕厉声喝问,心里渐渐发冷。
“回公爷,今天上午武公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在海滩散步,后来少主找过他,然后他们就都上船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去找人的侍卫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没回来,谁让他出海的,不是吩咐过你们看住他吗。今天谁负责陪同他散步,给我绑来”!黔国公沐冕只觉得脑袋一阵轰鸣,眼前金星直冒,气急败坏地叫道。
“启禀公爷,已经绑在外边了。不过他们说是少主要带人走,还威胁谁要敢多事就砍了谁”!
“啪”,黔国公沐冕的大手重重地拍在面前的帅案上,将帅案拍得四分五裂。墨水,毛笔,铅笔,地图,各级将领送来的前线战报飞起来,滚得满地都是。“反了,反了”,老沐冕气得眼放凶光,拉出宝剑怒吼道:“将小畜生给我找来,放走了武安国,老子就将他和那些笨蛋侍卫全砍了”。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有人答应一声,“爹,我在这里,您找我什么事情”。楚雄侯沐斌与一个青年将领并肩走了进来。那个年青军官个头不高,银盔白袍,眉目清秀,不是叶风随的独子叶清扬又是哪个。
沐斌是沐冕的长子,生得虎背熊腰,眉眼间于老国公沐英依稀相似,做事干脆利落,在平南军青年一代将领中素有威望。老沐冕心中对这个未来家族继承人一直非常满意,但最近一段时间父子闹得很不愉快,特别是国内战争开始后,老沐冕本打算收缩防线,抽调大部分主力回国静观形势变化,随时准备在内战中捞一票。国内情况此时乱成一团糟,南北战争结束后,无论结果如何,利益肯定有一番重新分配,如果沐家在孟加拉等地消耗了太多本钱,将来的利益分配宴席中,将少捞很多好处。放着大明膏腴之地不去争夺,而死守这洪涝连年的孟加拉湾各港,这笔买卖实在不划算。而小沐斌的主意却是守住孟加拉湾各港口,替大明抵挡外来劫难,纵然损兵折将,平南军必将名垂青史。父子二人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底下将领也分成了两派,年青的低级军官大部分支持沐斌,四大家族的老将与沐冕意见相同。父子二人都很倔强,背着众将嚷嚷几句是家常便饭。
外人面前,老沐冕再生气也多少得给儿子留些颜面,招呼侍卫进来将帅案换了,强压着心头怒火问道:“你将武公爷带到哪里去了,不知为父找他有紧急军情商量么”。
少帅沐斌知道老父就会这样问自己,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答道:“今天早上叶家伯伯说找武公爷有要事相商,我派船将武伯伯送到了翠屿嘴,怕您着急,赶紧回来报告一声。两军联络之事,邵伯伯的意思是交给叶家兄弟来完成”。在沐斌眼中,父亲扣留武安国的举动得不偿失。眼下前方战事正紧,加尔各答、俞里一线,骑着战象的底里人,光着膀子手持长矛的土著,还有白布包头,不知民族的战士,如同飞蛾扑火一般,不要命地向前冲。港口和战略要地虽然还在沐家和叶家控制中,但随着敌方有大批手持火铳的阿拉伯士兵加入后,形势已经变得不容乐观。毕竟平南军在人家地盘上,分兵把守着这么多港口。据探子报告,阿拉伯舰队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甘巴里,距邵云飞所占据的锡兰山港只有三、五天的海程,大战马上就要开始。这时候联军最需要的是团结,而不是各自打各自的小算盘。
没等黔国公沐冕发话,跟在少帅沐斌身旁的叶清扬拱手施礼,笑着说道:“见过黔国公,家父命我再次承担两军联络任务,今后晚辈若有做得不妥当之处,还望国公爷包涵。”
看到两个年青人一唱一和,黔国公沐冕心中刚压住的怒火“腾”地一下,又冒了起来。自己的长子沐斌文武双全,办事一向妥当。偏偏在关键时刻将一个重要筹码拱手让人。这一切不用问,肯定是眼前这个叶清扬搞得鬼。自从两军结盟,楚雄侯沐斌就患上了断袖之癖,整天和眼前这叶家美少年形影不离。上次沐冕好不容易借海战需要将领为由,将叶家这个要命的人质打发走,今天没想到他又回来了,并且一回来就诱惑自己的儿子放走了武安国。想到这,沐冕冷笑一声,说道,“不敢,不敢,老夫怎敢留叶公子在达卡港,叶公子还是请回吧,联合作战之事,再也休提。过几天我沐家自然会将一干港口交给你父亲,然后班师回国,此间的事,我沐家管不起,也不想再管”
“爹,大敌当前,你怎能这样做。再说,将士们也不会答应”?少帅沐斌被老国公沐冕的赌气话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问。
“平南军怎样,还轮不到你来管。我云贵子弟,不给别人打江山。黔国公沐冕气得脸色发青,狠狠瞪了叶清扬一眼,补充道:“既然你父亲将武公接走了,我平南军也不在这里惹大家猜疑。告诉你父亲千里千里接收港口吧,左右,送客”!
父子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又开始争执,银盔将军叶清扬看看气急败坏的老沐冕,再看看面红耳赤的小沐斌,点点头,一言不发就向外走。平南军的态度她早有了解,老沐冕扣留武安国的举动已经让联军中很多人失望,今天见了他这种气急败坏的样子,只是让叶清扬对云南沐家更不抱希望而已。
“爹,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今天咱们撤军回国,以后平南军弟兄有何面目见天下英雄。”少帅沐斌也动了火气,伸手拦住正向外走的叶清扬,对着黔国公大声嚷嚷道。来的路上他已经对叶清扬夸下海口,说自己的父亲只是一时糊涂,等火气消了,自然会从国内调更多军队来应付新的战争局势。现在这种情况,让他好生难堪,脸上觉得火辣辣的,说出的话就有些口不择言。“您,您这样做不是给平南军抹黑吗”。
“住口”!沐冕的大手又拍到了帅案上,新换的帅案“吱呀”一声,软软地垮了下去。帐外的侍卫赶紧跑进来,再次更换帅案。同时不断地给沐斌使眼色,示意他在外人面前,不要暴露家丑。
老国公沐冕再也按耐不住,指着儿子和叶清扬大骂道:“我给平南军丢脸,小子,我给平南军丢脸有你丢得多吗。你们两个大男人天天形影不离,难道当大伙都是瞎子么。我沐家就是不撤离,也不会与他叶家联手。他父亲叶疯子不在乎,我还在乎沐家声望呢”!
父子两个这番争吵早已惊动了左右将士,一些心腹老将远远地躲在帐外,不知如何规劝。云南沐家受***文化影响甚重,当地文化中,养“相哥”已经是了不得的大罪。军中两个后辈将领天天形影不离,并且其中一个皮肤白净,相貌娇媚,的确很伤风化。众人正在指指点点,只见大帐门口,被黔国公沐冕叱责得面红耳赤的小将叶清扬手一抬,将头上银盔轻轻摘下,拉开束发金簪,一头流瀑一样的长发直落到腰间。长发的主人轻轻一叹,嗓音完全变成了雌声,。伴着这声叹息,叶清扬敛衽施礼,“沐家叔叔,诸位将军,我叶家人丁不旺盛,父亲膝下只我一女,大敌当前,只得学一学古之木兰。不得以之处还请黔国公谅解。至于平南军撤兵之话,侄女一定带到。我想南洋群雄纵战得只剩下一个女人,也不会让敌船过南巫里半步。”说罢,掉头扬长而去。
十万大军齐解甲,其中几个是男儿。远远围观的平南将领楞在当场,叶清扬走过之处,人们不由自主让出一条路来。跟儿子吵嚷了半天,本意只是赶走叶清扬,顺便从联盟中多要些好处的黔国公沐冕也楞住了,老脸通红,一直烧到了脖子根。大伙正发楞间,只听一阵马蹄声,一个年青将领骑着匹快马,飞一般从港口处跑了过来。
是留守在马六甲的二公子沐昂,众将领都吃了一惊,赶紧围拢过去,将疲惫不堪的二公子扶下马背。
“大哥,爹呢”,二公子昂见了沐斌,一边喘气一边问道。
“在帅帐,你不在马六甲调动物资,怎么跑这来了”,少帅沐斌拉住弟弟的手,奇怪的问,“难道马六甲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吗”?
“麻烦大了,马六甲港口来了一堆船,一艘挨一艘要求补给,港里积蓄都块给他们搬空了”。二公子沐昂焦急的回答,一边说一边向大帐里走。正在大帐里懊悔不已的老帅沐冕听到此言,一步踏出帐外,拉住儿子的手问道。“不着急,慢慢说,马六甲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水师,水师,靖海公曹大人的水师来了,要求补给。我没法拒绝,他们加粮加水,都快把港口搬空了。”小沐昂喘息着汇报,“所以我赶紧乘快船赶了过来,通知您做好准备”。
“水师,补给,曹大人”,老沐冕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曹大人要求补给,你不会拒绝他吗,他带了多少只船”。
定边伯沐昂连连跺脚,气急败坏地向老爹汇报道:“我没法拒绝,他带了五支主力舰队,一百三十余艘战舰,还有三万多士兵,我要是拒绝了,连马六甲都得变成他的。”说着从贴身衣袋中掏出一封信,递到黔国公沐冕手里,“这是他给您的信,您自己看看吧,他要到翠屿嘴停靠,邀请您前去会面”。
又是翠屿嘴,难道武安国他们事先勾结好了的?黔国公沐冕额头皱成了一个团,拆开信,靖海公曹振的话说得很客气,客气中带着不可拒绝的味道,他肯请沐冕为即将开始的大战提供后勤支援,并携手将阿拉伯舰队消灭在大海上。
“闻公有意逐中原之鹿,振切以为公须谨慎思之。今日之天下,已非昔时之天下。如画江山,非华夏一地可纵马。以公今日声威之隆,手握兵权之重,应知天下之鹿更肥…..!”曹振的话字字句句撞击着沐冕的心。大明水师五大主力尽集中于此,靖海公曹振显然违反了建文皇帝的命令,没有带水师去抄朱棣的老巢。南北之战的发展形势,难道现在还不够清楚么?沐冕啊沐冕,枉你计算了一辈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放下信,老沐冕看着儿子沐斌,阴阴地笑了。方才还宛若仇敌的父子,此时又和好密友。抱着儿子的肩膀,沐冕一边向大帐中走,一边笑着说道:“爹老了,看局势看不过你们年青人。小子,有你的,一会儿驾船去将叶家小姐追回来,爹明天就派你苏叔叔上门,不,亲自找武公当媒人向叶家提亲”。
“爹,你说什么呢”?楚雄侯沐斌对父亲态度的转化一时不能适应,挣脱父亲的胳膊,红着脸问。
“嗨,爹还不明白你的心思么?你比爹聪明,爹不过想效仿大理段氏,割西南一隅偏安,没想到你的目光放得那么远。叶疯子只有一个女儿,嘿嘿,他白忙活一辈子,嘿嘿,到头来嘿嘿……”。
第九章 重生 (二)
冬日的孟加拉湾海面宁静如画,这是一年中风暴最少的时候,也是气候最宜人的时刻。毒辣的热带阳光失去了往日的威力,柔柔地射在水面上,穿过宛若琉璃的海水,给嬉闹的热带鱼群镀上一层亮丽金边。享受着七彩阳光,鱼群更加活跃,一两条精力旺盛的小鱼干脆从水中跳起来,带着浪花在海面上翩翩起舞。
忽然,远处水面上传来一声清脆的炮响。水中的宁静瞬间被炮声打破,惊慌失措的鱼群掉转身形,顺着炮声传播方向朝远方四散逃去。这个片宁静了数万年的海洋已经变了,它们必须适应这个变化。否则,一会儿被炮弹点燃的海水将成为可怕的杀戮场,卷在爆炸中的生物没一个能逃得活命。
“是阿拉伯人的信炮,西南方向,大约在十五里(北平里)以外,正驶向小锡兰港”,了望手挥动信号旗,将观察到的信息传递到甲板上。正在甲板上陪着客人看风景的舰队主帅邵云飞抬起古铜色的方脸,眯着眼睛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方位,笑着冲大副吩咐,“挂信号旗,调头向十点钟方向,靠近观察”!
旗舰主桅杆上迅速斜拉起一串七彩的信号旗,干净利落地将邵云飞的命令传达了下去,伴随着舰头劈开水面的哗哗声,一艘艘悬挂着烈焰凤凰旗帜的战舰掉转船头,全速向小锡兰港方位驶去。大战在即,聚拢在甲板上的众人却像去赴一场晚宴般,自顾坐在马扎上谈谈说说,根本没将马上要发生的遭遇战放在眼里。
“小邵,有把握么,不要轻易冒险”!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老人低声劝告。正是武安国,两天前他刚刚被邵云飞勾结沐斌从达卡港偷出来,现在正乘船返回锡兰山。为了营救武安国,邵云飞将全部家底都带了出来,准备一旦被沐家发现,就和对方在海上翻脸。结果沐家并未派船追赶,邵云飞觉得舰队一炮未发实在可惜,所以临时决定在锡兰山外围兜一圈,顺手打掉几艘阿拉伯商船权当练兵。没想到碰上条大鱼。
邵云飞点点头,眼角浮上一层笑意。用手指点着西北方的洋面,说道:“当地诸侯的水上力量早被我收拾干净了,突厥人远道而来,不熟悉这里的水流风向,咱们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你放心,如果待会儿见他们人多,我掉头就跑,这咱们这几艘船不大,可都是快船,他们追不上。”
“放心吧,武叔,如果打海战邵叔说自己是天下第二,整个世界未必有人敢自称第一。当年他们万里截杀都没能把我们怎么样,何况今天我们是有备而战”,小将郭枫擦拳磨掌地说道。他现在已经成为邵氏舰队中除了主帅外资格最老的舰长,两眼中充满经战火洗礼后的自信。
武安国笑了笑,不再说话。世界真的变了,当年的小毛孩子已经成长为舰队主力。时代远远地将他刚穿越时空的大明抛到了身后。这个时代的事,最好还是听听这个时代的人怎么想,怎么选择,而不是按照自己固有的知识去生搬硬套。此战,原来的时空中肯定不存在,什么结果,他不知道。正因为他已经和众人一样对未来一无所知,这个时代对他的吸引力才越来越大,他已经成为这个时空的一部分,或者,他本来就是这个时空的一部分。就像邵云飞和曹振等人一样,在与这个时代互动,改变着时代,行为也被时代所左右。几十年的光景,他让大明的科技取得了这世界中原来足足要花费数百年才能取得的进步,却也提前激化了两种不同生产方式的矛盾,改变了大明靖难之役的性质。北平的工业翅膀造就了半近代化的大明军队,西吹的飓风也点燃了帖木儿东征的烽烟。随着飓风中心的漂移,突厥人提前装备了火器,阿拉伯骑兵挥起了北平马刀,在另一个时空数十年后毁灭东罗马帝国的庞大土耳其舰队,掉转船头开到了大明家门口。
这就是眼前的世界,你改变了自己身边的环境,整个世界都跟着改变。没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会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进。就像原来时空几十年后才出现在地中海的土耳其舰队,现在居然出现在非洲东岸。并且型号与尺寸都向大明舰船靠拢。技术没有国界,特别是在这人们还没专利和保密概念时,它追随利益奔跑的脚步总比人们预料的要快一些。希望自己跑步前进别人还在原地酣睡,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邵云飞叫过大副,让他到舰长室内拿出一幅备用海图来,展开了铺在甲板上。拿起红铅笔在小锡兰港外二十里左右位置标了个圈,叫过几个船长来低声下达作战部署。“突厥人远道而来,不可能所有舰队都同一时间赶到。按刚才信炮判断,咱们这次碰到的可能是一个分舰队,趁其没和主力汇合前敲掉它,将来咱们的压力就减轻些。郭小子,待会你带天鹰、海鲨号、丑鱼号、野狼号、麒麟号、鸭子号还有你的流浪者号七艘船作为分舰队,在主舰队的斜上方侧应,咱们根据敌舰数量决定战术。”
“明白”,小将郭枫痛快地答应了一声,爬下甲板,坐上联络船返回自己的旗舰。他现在已经是各成熟的舰长,言谈举止都带着利落和自信。
“王明武,一会儿你的猎隼号和赵志勇的白雕号打先锋,负责撕开对方阵型,带领整个舰队缠住敌舰。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是”,叫做王明武的年青舰长握拳施礼,起身走下旗舰。他的个头偏矮,肩宽背阔,嗓音中带着股子憨厚,一看就是个中原一带的农家子弟,至于他怎么到了邵云飞的舰队中,武安国猜不出。水战对于他而言是很陌生的技术,自己原来那个世界已经是涡轮时代,这种风帆战列舰如何对敌,他不懂,所以也插不上手。
“孙歌,你的天翔号刚下水没多久,船速快,火力足,一会儿负责殿后,注意与旗舰保持同步,掩护己方受伤战舰。”
一道道命令从邵云飞口中传达出来,就像事先已经背诵过一般,不夹杂半分犹豫。待弟兄们一个个领命而去,邵云飞抬起头,看了看武安国和刘凌,笑着说道:“至于二位,你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在旗舰上陪我看焰火,快过年了,咱们拿炮声权当鞭炮”。
武安国与刘凌相视而笑,这就是邵云飞,拿水战当乐趣的小邵。夫妻两个都是知道进退的人,自然不会请缨上阵,给邵云飞添乱。点头领命,并肩走到了船舷旁,目光投向远方的海面。水面上浮光跃金,太阳已经渐渐向西偏斜。
邵云飞的办法虽然有些冒险,却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此时的武安国还不知道大明五大主力舰队正结伴驶向翠屿嘴,他内心盘算的是如果在叶、沐两家之间斡旋,维持眼前来之不易的团结局面。邵云飞在海上表现的越强大,自己在沐、叶两家说话越有分量。这场战争不知道要打多久,突厥人的倾国之力前来,无论是被帖木儿要挟着来的,还是主动来的,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退回去。如果武安国所记忆没错的话,另一个时空中,西征的突厥人和东征的十字军一样,都充当了文明毁灭者的角色。眼前孟加拉湾这几家各怀心思的力量,却是大明朝西南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此防线被突破,忙着内战的大明就会面临再一次的灭顶之灾。到底损失会多大,武安国不清楚,他仅仅知道,经历了蒙古和女真两次浩劫的原中华文明,到自己那个时代已经支离破碎到需要考古来追踪重现。虽然一些坐井观天者将某些封建君主夸得天上少找,地下无双,却不得不承认,到了鸦片战争时,面对西方的混合动力战列舰,个个皇帝都英明神武的大清帝国,其麾下水师战舰还延续着明朝的尺寸,百余年没前进过一步。一篇又一篇文章尽情讴歌了东方战士在海战中所表现出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忠勇,却不得不在最后小声的提一句,损失了百余艘战舰和数千士兵后,大清舰队仅仅打碎了对方一块船樯。
相对于西南西北两边的战局,武安国对郭璞的北平保卫战反而放心得多。一方面,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郭璞的实力,另一方面,他知道建文皇朝已经走到了末路。十几年的修路造桥,大明朝已经基本可以保证某地发生灾荒,如果统治者愿意,可以倾全国之力进行救援,不会因为道路不通畅而引起更大的民变。同时,畅通的道路也使得各个地区紧密联结,不再是孤立的一隅,北方六省拥有全国最发达的交通网络,让它比朝廷更容易集中力量。在他眼里,已经堕落到不择手段防民之口的建文朝廷不过是个空架子,郭璞等人在北平发表的《平等宣言》足以成为压垮这个羸弱的骆驼之最后一根稻草。何况,北方六省从来不禁止民间持有火器,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每一个成年男子都可以走上战场。当来自四面八方的志愿者赶到北平城下之时,也就是李景隆兵败之时。这一点,武安国相信自己的判断。几十年在皇帝,官员和军阀中打滚的生涯已经使他冷静,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北方六省的模式比建文皇朝高尚,也不认为朱棣和郭璞等人统治下的北方比沐家用铁血建立起来的西南占有道德的制高点。平等是一个目标,建立一个负责任并且受监督的政府只是一个手段。由郭璞等人建立起来的政府未必比建文皇朝高尚,却更适合新的生产方式。农业帝国中,纲常、礼教也许是维持整个社会结构不得不为得原则。而现在,整个社会的底部结构变了,它的管理与运行规则必须随之改变。这是原来那个时代历史总结出来的经验,不以人们的热情而转移。来到这个时代,与其绞尽脑汁走捷径超越规律,倒不如踏踏实实的走好每一步,同时尽力避免另一个时空发展过程中的一些悲剧。原来那个时代的经验告诉他,跟在别人脚步之后走并不吃亏,可以择其不善而改之。一厢情愿地去抄近路,反而要付出成倍的代价。
“呯”,一声号炮打碎了武安国的沉思,前方郭枫所率领的分舰队竖起了临战旗号,流浪者号主桅杆上的信号旗与联络兵吹起的凄厉唢呐声告诉他,西南方向发现敌舰。邵云飞递过一个望远镜,在前方海天交界处,武安国看到了一片白帆。一艘,两艘,三艘,十艘双桅三角帆阿拉伯战舰接连从海天交界处的水面上跳出来,跳入武安国视线。
“那只是一支分舰队,主力在偏南方向”,刘凌在武安国耳边嘀咕了一句,拉拉他的肩膀提醒。顺着下午的斜阳方向望去,庞大的阿拉伯舰队出现在武安国的视线内,一共二十五艘战舰,呈两个分散纵向队列。分舰队有十艘战舰,主力舰队十五艘战舰。在流浪者号鸣炮报警的同时,土尔其人也发现了大明舰队,信炮接二连三的响起,松散的战舰彼此靠拢,试图集结成一列纵队,集中火力将邵云飞的舰队吃掉。
“不要靠近,成倒八字雁翅膀阵,给他们留下中间穿插的希望”,邵云飞冷笑着下达命令。二十五比十五,土耳其人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领军的将领显然是个刚愎自用的家伙,他不知道邵云飞的名字,所以也不想逃走。大明方面主舰队和分舰队之间留下了足够的空隙,如果土耳其舰队能从空隙中间插入,就能集中侧舷火力打击其中一支,当将这口肥羊吞落肚后,再集中全部力量包抄另一支舰队。土耳其舰队的指挥官阿里仿佛看到了胜利在向自己招手。大明舰队从东向西,土耳其舰队从西向东,纵观整个战场形势,土耳其舰队占据了数量、阳光、风向三方面优势。谁控制了海洋,谁将控制财富。他的舰队将为***征服世界上的所有海域立下第一场战功。
这是典型的海战战术,从上风位置进攻下风位置的敌舰队,集中打击敌舰队列中处于相对上风位置的那一部分,这时敌舰队列中处于相对下风位置的那一部分由于风向的牵制不能很快转向。攻击方可以占据相对炮火集中优势,逐一击破敌军。双方都是两层甲板的战舰,火炮数目差不多,局部海域战舰集中的数量将成为致胜的关键。要完成这样的战术机动至少要两个条件:一、攻击前抢占上风位置;二、被牵制的敌舰掉头增援之前,利用数量上的优势消灭敌舰队的一部分。
四点三刻,集结好队形的土耳其舰队大摇大摆地冲向大明两条分舰队之间的空隙,舷窗打开,一个个闪着寒光的炮口露出狰狞面目,光着膀子的水手装满弹药,等待着两军交火那一刻。
舰队指挥官阿里却迟迟没有下达攻击命令,眼前的景象实在令其百思不解,战船数量站绝对劣势的两支大明舰队居然从中间裂开,把穿插位置拱手让给了自己。斜上方,处于完全逆风那个分舰队侧拉船帆,加紧速度向战场外围逃去。斜下方,处于相对顺风的大明主力舰队居然开始掉转船头,将首舰攻击方向转向西南。
“他们要干什么”,土耳其舰队指挥官犹豫着,不知下一步如何应对,双方还没到交火距离,习惯了错舷以火炮与敌人对轰击的阿里无法推测对手的意图,只能让己方战舰按原来方向前进。双桅阿拉伯船转弯不灵活,他无法跟随对手做那种冒险的半途转头动作。忽然,阿里耳边响起了一个海上传说,一个喜欢与敌人拼命的疯子,带着十艘战舰在数倍于己的敌军围追堵截下溃围而出的故事。
“各船集中火力,打对方的第一艘战舰”,指挥官阿里如梦初醒,扯开嗓子大叫道。
彩色的信号旗迅速从主桅杆上升起来,将他的命令传达到整支舰队。被对手的大幅度转弯动作弄得瞠目结舌的舰长们赶紧将命令向下传达。为时已晚,借着北风推动俯冲过来的猎隼号和白雕号船头突然冒出几团火光,结结实实地打在土耳其舰队中间偏后位置。巨大的水柱从海中冲起,拉开了炮战的帏幕。
半弧型回旋斜插攻击,疯子才会想出的战术动作。紧跟在猎隼号和白雕号身后的江豚号也到达了射击位置,舰首炮当仁不让,对着同一艘土耳其船开火,巨大的舰炮轰鸣声弥漫了整个海面。邵云飞留在主力舰队中的八艘战舰全是最新型号的快速帆船,火炮数量没日级舰那么多,船速大大加快,转弯也更加灵活。略显狭长的船身在船头正对敌方时,可攻击目标大大减小。改良后的舰首炮攻击距离和准确程度却远远高于侧舷前装炮。
一艘接一艘的战舰完成了同样的机动,在舰首正对敌舰,对方火炮的射程外先开了第一炮。随着双方舰队的移动,悬挂着烈焰凤凰旗帜的战舰斜贴向土耳其舰队的队尾,取得了局部战舰数量的均衡。像一头狮子牢牢地咬在了犀牛的后胯间的肥肉,让它疼得痛不欲生,却没有力气掉转犀利的尖角。
菊黄色的火焰在舰船舷窗处闪动,每一下闪烁,意味着成百上千的炮弹飞向了对手。硝烟和水雾气遮住了阳光。两支舰队已经靠拢到侧舷炮可以开火的位置,炮手们机械地装弹,推炮,推炮,装弹,期待着第一时间将对手击垮。行进间瞄准极其困难,能否击中目标完全靠同一时间,落在统一区域的炮弹数量来决定。冲在最前方的猎隼号和白雕号先后中弹,拖着浓烟的战舰更加凶悍,甲板上,不要命的士兵抱着木板,拉动水龙,给战舰做紧急维修。舷窗内,红了眼睛的炮手根据对方火光闪动的位置射出自己的炮弹。
漫长的二十分钟,邵云飞的烈焰凤凰旗帜带着浓烟穿过了土耳其舰队,将对手切成了两段。舰队速度骤然减缓,用侧舷窗火力对准土耳其舰队的后半截,一艘一艘的进行攻击。形势陡然逆转,没有装备舰船首炮的半截土耳其舰队没有还手之力,刚才还庆贺自己占据了上风方向的战舰,此刻却无法停在海面上,被西风吹动着一艘艘飘向挨打的位置。两艘受伤较重的战舰起火,士兵们乱纷纷地跳下大海。一艘快速插上的战舰试图进行救援,被邵云飞所在旗舰上的重炮狠狠轰击了一轮,冒着浓烟加入了逃难者行列。
信炮轰鸣,被隔离在下风的土耳其战舰主力艰难地掉转船头,试图重新与己方被切断的舰队汇合。倒霉的指挥官阿里垂头丧气,到此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邵云飞,这个传奇中的海上前辈。庞大的旗舰刚刚掉转过船头,七艘战舰斜斜地拦截在阿里的主力舰队面前。
是大明的分舰队,阿里心中响起一声绝望的哀号。刚才偏离航线的大明分舰队从战场外围兜了个圈子,从西南方绕了回来,刚好抢了上风口。此时被切成两段的土耳其舰队从优势变成了完全劣势,包括旗舰在内的前半段舰队处于下风,受到郭枫所率领舰队的疯狂打击。试图向旗舰靠拢的后半段战舰又以纵对横,成了标准的挨打不还手的“羔羊舰队”。
二十五对十五,舰长指挥官阿里不能逃走,他需要珍惜舰队的荣誉。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取得这场遭遇战的胜利。甚至整个水面,数量庞大的土耳其舰队都未必能占据优势。对手操作战舰的水准太高了,远远超出了自己这方的奴隶水手。甲板上的士兵虽然都是帝国精锐,但在这么远的距离,他们无法看到对方的面孔,已经成为炮火的靶子。
“占领有利位置相互支援,紧咬住敌人,一个不要放跑”,六点钟,邵云飞所在的凤凰号打起这样的战旗,靠近凤凰号的位置,一艘土耳其战舰已经开始下沉,士兵们绝望的号叫声甚至压过了火炮的轰鸣。另一艘战舰被击断了桅杆,失去动力的战舰干脆打起了白旗,关闭了舷窗,将生死的决定权力交到了对方手上。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保持着队形的大明主力舰队接近了另一艘土耳其船,该舰的舰长抵抗了一会儿,绝望地点燃了火药库。全船士兵和被铁链绑在地层的奴隶桨手带着远征梦想一同飞上了蓝天,直到死亡,他们未能明白,为什么传说中懦弱的东方人如此勇敢,如此强悍。
六点三十分,海面上的土耳其战舰已经乱的阵脚,一艘尚为完整的土耳其战船在两艘受伤同伴的掩护下冒着炮火靠向邵云飞的旗舰,上百条船桨从底部船舱伸了出来,推动战舰加速前冲。杀红了眼的土耳其人晃动着弯刀,站在船樯上准备进行接舷打击。凤凰号是大明舰队的旗舰,他们试图擒贼先擒王。
“火铳手各就各位”,凤凰号大副微笑着,下达了近船舷战斗指令。三队火铳手冲上甲板,成三层叠阵。“放”,大副挥动指挥刀,第一排士兵开火,然后娴熟地拉开枪管,添入铅弹和纸包火药,合膛,装炮子。对其他两排士兵的开火声充耳不闻。有人被对面打来的流弹击中,立刻被同伴拖下船舱紧急治疗,空下的位置被其他士兵填补,持续不断的排枪射击声收割着迎面战船上的生命。
“第三排原地火力支援,第一排,第二排火铳手,拔刀,跟我跳帮”。勇敢的大副一声大喝,拉着帆绳,纵身跳上了贴过来的土耳其战舰。邀请敌人品尝了枪林弹雨的前排火铳手放下火铳,抽出腰间的短刃和或手铳跟在他身后跳到土耳其战舰上。本来试图发挥兵力优势的土耳其战舰先遭受了弹雨洗礼,随后又眼睁睁地看到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被敌人抢先做了,惊魂失措,混乱地和大明士兵战成一团。
频临疯狂的土耳其水手长挥动着弯刀,叫骂着阻挡自己方面的士兵溃势,乱兵一拥,卷着他逃向船尾。几个舰船上军官试图用手铳挽回战局,没等开火,就被掩护的大明火铳手击毙在甲板上。战舰已经失控了,大副带着人冲进船长室,发现土耳其船长平趴在海图上,额头处放着一把火铳,血,将航海日志染成一片殷红。
船尾又传来喊杀声,大副带着士兵冲了过去,残余的土耳其士兵负隅顽抗,在水手长的指挥下聚拢成一团。大明士兵列在外围,明晃晃的战刀,绕着土耳其士兵上下挥舞。一个个土耳其士兵倒在了甲板上,掉进了大海里。
斜阳将海水染成鲜红一片,滚滚浓烟下,仿佛整个大洋都在燃烧。
第九章 重生 (三)
海战在日落后降下帏幕,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在付出了沉三艘,被俘七艘,重伤十二艘战舰的沉重代价拖着黑烟借夜幕掩护向小锡兰逃窜。舰队指挥官阿里被俘虏,五千余名土耳其远征士兵葬身于大海。
这是变化后的东方文明与改良后的***文明的第一次碰撞,也是第一次孟加拉湾以西大国与孟加拉湾以东大国之间的第一次以风帆战舰对决,也许,这还是东方文明向西方世界展示自己实力的所踏出的第一步。虽然这远征的第一步不是由正规舰队所踏出,但他毕竟是由华夏人来做的。武安国站在甲板上凝望黑沉沉的海面,百感交集,内心世界仿佛还在承受着刚才炮火齐射所带来的震动。数十艘舰船海上对射没,每次都是数百发炮弹,巍然壮观的炮弹落水场面,惨绝人寰的血腥杀戮。这就是自己当初改变大明发展轨迹的目的么?武安国不知道,从这场海战中他只能推断出,靖难之役因为采用了他所发明的新式火器,肯定要比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所发生的惨烈得多,给那片土地所带来得伤痕,也更大更深。
自己近三十年来所做一切都正确么?武安国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努力去做了,目前的结果已经不是他能左右。他现在于这个世界中的作用,也许还没邵云飞所率领的这支没有祖国的海盗舰队多。
“武兄,想什么呢,这么深沉”,一根铁钩搭上了他的肩膀。是邵云飞,武安国不用回头,单从铁钩上的传来的冰冷感觉也知道是谁来了。对着夜色叹了口气,低声问道:“你不去忙,跑到这里干什么,损失怎样,受伤的弟兄们都包扎了么”?
邵云飞咧嘴笑了笑,带着胜利的喜悦回答:“正在处理,舰队中医生少,忙不过来。不过损失不大,土耳其人海战太不在行,被咱们俘虏的那几条船,有的压根就没放过几炮。你不是又动了妇人之仁,怪我杀戮太狠,没打捞对方士兵吧”!
“没,你的船装不下那么多人,再说,这是战场上。”武安国回过头,目光对上了邵云飞那双真诚的眼睛,“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有些时候,我比大伙都糊涂”。
“我也不知道”,邵云飞大大咧咧地伸个懒腰,在夜风中舒展着四肢,“但我想我们都不会做两件事,第一,欺压自己的同胞,第二,危害自己的故国。无论打着什么名义”!
其实,这已经够了。如果北六省新兴阶层能做到这两点,他们的行为距离郭璞的所发表的《平等宣言》就更近了一步。如果朝廷的官员们能做到这两点,南北战争也不会打起来。武安国笑着摇摇头,已经发生的事情,再去想它已经没有意义。在战争爆发前,大伙都在尽力避免战争。当战争结束后,希望所有志同道合者能尽力将它所带来的伤痕降低到最小。扫一眼正在做紧急抢修的舰队,驱散纷乱的思绪,武安国笑着问道:“老伙计,你的舰队现在可是越大规模越大了。在这么打几场,土耳其人的远征舰队总指挥就得换成你邵云飞了。准备返航么,带着你的俘虏船”。
“你说呢”?邵云飞狡猾地冲武安国眨眨眼睛。
“你不会”,武安国笑着回答,“否则你就不是邵云飞了”。
赢得海洋要比赢得陆地更为有利。在另一个时空,一个崛起的帝国满怀必胜的信心和对海权的强烈渴求,走上了殖民主义的道路。最后米字旗终于飘扬在全世界各大洲之上,成为亘古以来所未有的海洋大帝国。直到自己穿越时空前,世界上还有数个规模不亚于中国的国家,名字前面挂着英联邦的头衔。如果邵云飞等人能开启大明蓝水防御的先河,武安国找不出理由反对。更何况,越是具有开拓性的国家,内部对其国民的压榨越少。越容易从不同文明中学习比自身先进的东西。
“是啊,快过年了,应该买年货了”!邵云飞大笑道,爽朗的笑声在海面上顺着浪花激荡。“当年方小侯爷教我海战,说用少量的船开往敌人的海岸边作战,比用更多的船,在我们自己海岸边防守要有利。而我们出发得愈早,则成功的机会也就愈大”!
舸金港黑沉沉的,看不见一丝灯光。已经是下半夜,天有些凉,水面上起了雾气,停靠在海港里的运输船和战舰都只剩下黑糊糊的影子。巡夜的士兵疲惫的打着哈欠,睡眼如雾气中的星光一样朦胧。
海港中的人们都睡了,这个冬天他们过得太疲惫。港口先是遭受池鱼之殃,陆地上受到了来自半岛另一端大明军队的威胁。好不容易凑足了钱,在沐家的敲诈勒索下得以苟延残喘。一转眼,阿拉伯人的远征军又到了。虽然说“秦来降秦,楚来降楚”是小国生存的不二法门,可现在,贴木儿与大明同时来了,叫当地土王到底选择谁?
若是两边能分出强弱来也好,土王自然会拣强者去投奔。偏偏两边势均力敌,土耳其人的战舰据说有两百余艘,光眼下停靠在舸金港,负责在向前线运送补给的运输船就有六十多只。而他们的对手船坚炮利,据海面上刚传来的消息,前天下午在海面上,挂着烈焰凤凰旗帜的海盗舰队以十五敌二十五,居然将一整支土耳其分舰队打得七零八落,连指挥官都成了人家的阶下囚。
长长的叹了口气,巡夜的百夫长带着士兵准备回去交班。巡逻与不巡逻,其实没作用。半岛另一侧的邻居,曾经强大一时的耪噶剌都亡国了,自己这里还能支持几天。土耳其人赢了,不会将港口统治权交还给这里的国王。大明赢了,也未必肯空手而归。世界变了,弱小的国家只是大国竞争时的猎物,死在谁手里,其实没大分别。
雾中突然闪亮了几点红光,一亮,一灭,再亮,再灭。有船只靠近,百夫长警觉地握紧手里刚发下没多久的火铳,对着海面方向停住了脚步。港口内,土耳其人的巡逻船点起几盏信号灯,挂到桅杆上询问对方舰船的国籍。百夫长看不懂土耳其人的灯语,只听见港口的护卫战船和炮台上传来一阵嘈杂,一会儿又归于平静。两艘领航船极不情愿地驶出了港口,去接引外边的迟到者入港。
“走吧,让土耳其人闹腾去。他们不归咱管”。巡夜的士兵低声建议了一句,拉拉百夫长的胳膊,示意他大伙等着收队回家休息。百夫长瞪了他一眼,看看海面,再看看士兵们渴睡的眼睛,无奈地点点头,加快了返回的脚步。
“头,不太对劲,你看,海面上来船的航灯怎那么亮”,走在队末的十夫长一溜小跑,赶到百夫长面前,指着海面大声嚷道。
他的话语立刻激起一片不满,很多士兵没大没小地骂道:“瞎嚷嚷什么,你,瞎嚷嚷。没见过航灯么,不亮,那还叫航灯”。带队的百夫长无奈的摇头,麾下临时拼凑起来的士兵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军规,带着这样一伙人上战场,和孤身一人没什么两样。不愿意和士兵们计较,他掏出望远镜,在路边找了个放货物的木箱子,踏在上面向远方眺望。
一、二、三、四,一共七艘船,居然并行着开向了海港,每艘船都打着航灯,跳动的灯火在雾夜中说不出的妖异。那不是航灯,那是火,“战船着火了!”百夫长大喝一声,撒腿跑向报警的钟楼。士兵们听得此消息,紧跟着百夫长跑了起来,一转弯,几个小兵哈腰钻进了巷子,奔着自己家的方向逃去。
此时炮台上的值守者也发现了情况不妙,两艘领航船刚刚出港,等待进港的船只居然迫不急待地冲了进来。值班的军官当即立断,掉转炮口向冲港的战船射去。剧烈的炮声在港内响起,停泊在港口内的货船惊惶失措,起锚的,挂帆的,乱哄哄挤成了一团。
近了,所有船主都看清了来船。那的确是土耳其船,高高的船首和船尾证明了它们的身份。只是船上没有一个水手,熊熊大火点燃了甲板,点燃了桅杆,点燃了桅杆上的风帆。没人照料的战船借着后半夜的大潮直冲过来,根本不理会身边的拦截炮火。偶而有船被炮弹打中,“呯”的一下,甲板炸裂,火苗反而借着爆炸向上串了一串,比原来燃烧得更剧烈。
“呯”,一个停靠在外围的大货船被来船撞中,船舷处立刻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来船的桅杆受不了震动,呼啸着倒下,将熊熊大火带给了货船。货船的主人赶紧组织人手救火,哪里还来得及,眼看着大火就蔓延开来,点燃了甲板上能点燃的一切。绝望的船长放弃了水手,抱起一片木板扎进了海里。
整个舸金港沸腾了,港口上的炮台疯狂地怒吼着,炮弹在夜空中画出一道道亮丽的弧线。敌人藏在什么方位,守港的土耳其战士不知道,他们只能凭借着自己的估计盲目射击。港口内,一艘接一艘的货舰开始燃烧,惊慌失措的船长们避让着,躲闪着,更加快了烈火的传播速度。有的小型货船没等被火点燃,就被己方的大船挤翻,没来得及下卸的货物和水手一块被掀翻到海里。
“断锚,断锚”,有人惊慌失措地喊。这是一个相对聪明的主意,砍断了船锚的货船可以逃出海港,不必在原地接受烈火的洗礼。立刻有船只采取了行动,几艘靠近港口外围却侥幸没被火船撞到的货舰砍断缆绳,慌慌张张地驶离了港口。
更多的幸存者见样学样,采取了同样的行动。土耳其人的港口巡逻队没有拦截住纵火船,自然也没理由让己方货船白白在港内等着挨烧,舰队指挥官穆罕默德张了张嘴,想下达一个命令,看看港口内的熊熊烈火,还是选择了放弃。
被点燃的货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船开始逃亡。慌不择路的货舰彼此碰撞着,稍有不甚就发生碰撞。有些船没等逃出港口,就被火焰追上。有些船逃离了火海,却被同伴撞伤,打着旋,飘浮在海面上,慢慢顺着潮水向火海漂过去。船上的水手眼看着大火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却想不出任何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座舰向火中漂,就像受了诅咒的疯子一样,面对死亡却义无反顾。
雾色笼罩的洋面上,突然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唢呐响。“滴,嗒,嗒,嘀嘀”。狩猎行动开始,小将郭枫一挥手,战舰悄悄地向临近的一条土耳其货船摸过去。
刚刚从火海中逃离生天的货舰船长正在庆幸死里逃生,厄运突然从天而降。一艘和货舰差不多大小的船悄无声息的靠了过来,眼看着两只船就要撞在一起。“转舵,转舵”,货舰的船长大叫着,命令操舵手紧急避让。一切已经来不及,来船幽灵般,轻轻地擦在货舰边,数十个鬼魅一样的身影飞了过来,爆豆子般的火铳声在甲板上响起。子弹射入身体的“噗”,“噗”声,被砍断肢体的伤者哭喊声,金属武器的撞击声,以及垂死水手压抑的呻吟,在被夜色衬托得格外清晰。货舰船长从桌子的抽屉中掏出一把火铳,推开舱门,犹豫着又退了回来。叹了口气,看看心爱的船,还有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籍,放下火铳,找了一条白毛巾扎在了马刀上。提着灯笼,照亮毛巾走上了甲板。
天亮,雾散,潮退。舸金港又恢复了宁静。清烟缭绕的海面上,所有的繁华都已经灰飞烟灭,港口守卫者面对茫茫大海,等着空洞无神的眼睛,不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艘被遗弃的受伤货船在港口外随波起伏,船上已经没有人,被烟熏火燎过的帆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漆涂了一只凤凰,在朝阳下振翅欲飞,翅膀与朝霞竟是同一种颜色。
第九章 重生 (四)
邵氏舰队的接连大捷极大的鼓舞了汇集于孟加拉湾的各方联军士气,也给邵云飞和武安国的手中增添了很多筹码。因此,翠屿嘴的联军首脑会晤气氛极其融洽,笑眯眯的老狐狸沐冕只字没提自己扣压武安国夫妇及邵云飞在他眼皮底下将人质救走之事,承诺在兵力和物质上给联军最大的配合,并将自己的长子和沐家水师留在了曹振帐下。铁腕平定了国内混乱状态的叶风随也驾船赶到,将南洋叶家舰队的指挥权交到了武安国手中。一切顺利得出奇,在邵云飞和曹振的极力坚持下,武安国发现前几天还手无一兵一卒的自己居然成了这次联合行动的总指挥,可以调动大明水师、南洋叶家、邵氏“海盗”舰队和西南沐家的全部力量。宛如一个拣了元宝的孩子,他再一次被命运奇怪的安排惊呆了。
眼前这场仗怎么打难不住武安国,手中四支力量联合起来,战舰数量虽然比土耳其舰队略少,质量和水手素质却远远超出了对方。各方力量按照当年震北军模式建立起来的参谋机构可以几天内根据现实情况拿出数个可行作战方案,武安国只需要和大伙讨论一下哪个方案更合适,并协调好各方配合问题而已。况且沐家和叶家和好并打算联姻之后,从沐家领地钦州到翠屿嘴的水面一路畅通,后勤保障也能供应得上。具体到海战实施,曹振、邵云飞和叶风随三人都不是庸手,谁都可以预见,前方这片大洋将成为土耳其远征军的坟墓,到了这个时候,千里迢迢赶来的土耳其舰队与其说是一场危机,倒不如说是一场考验,一场检查二十余年大明水师的实力发展到底到了什么程度的考验。在这次考验面前,联军各方将士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有些参谋人员甚至已经开始筹划击溃土耳其联军后,陆上北进,捣毁帖木尔设在德里一带的工厂,占领德里、巴曼尼乌德(札温普儿)、古吉莱特等地,彻底切断贴木儿西归退路的方案。
武安国徘徊于翠屿嘴干净的海滩上,对着眼前的庞大舰队群,不知为什么,内心中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奔雷已经老去多年了,三眼手弩卖给了高德勇,随着他的新主人一起下落不明。当年驰骋疆场的那把长刀还在,水战中派不上丝毫用场。
“武兄,你好像有心事”,靖海公曹振陪在武安国身边,悄悄地问。
“也不能算心事吧,只是一时头脑混乱而已。怎么样,临时参谋部的作战方案有眉目了吗,你和小邵准备谁亲临前线”?武安国回过头,给了老朋友一个宽厚的笑容。二十多年没在一起并肩作战了,彼此之间的配合依然熟练,语言上的感觉却有一些陌生。
谈起战争,靖海公曹振话语中透出几分得意,“拿出来了,这帮小家伙干劲很足,只要不是打内战,大家都很积极。我打算和小邵分头行动,各带一支舰队,他擅长偷袭,我擅长打攻坚,刚好奇正互补。我们的计划是,我带着主力和土耳其水师周旋,他带着原来的沐家、叶家和自己的海盗舰队精锐绕到后面去骚扰对方港口,切断土耳其人的补给线。贴木儿能给土耳其人提供的补给有限,大批弹药还得从忽鲁漠斯一带运来。如果运输线给小邵毁了,他放在前线的战舰就是我们的活靶子,想怎么怎么打就怎么打”。
“这倒是个好办法,也符合你二人的天性。说实话,我总决得贴木儿这次东进太仓猝,特别是土耳其水师,好像根本就没做准备,匆匆忙忙就跑过来了”。走在一边的刘凌笑着插了一句,难得又看到大伙如此团结的在一起商量战术,眼前的景象给人当年辽东并肩作战同样的感觉,那个年代的很多事情,回忆起来都让人感到温暖。
“那是被武兄和小邵他们打急了,不得不赶过来。土耳其舰队不调过来,贴木儿怕武兄带人从背后抄他老窝。我估计,我们在南边打得越狠,他在北方越慌,弄不不好中途就得分兵。如果张小侯爷能抓住机会在背后给他们一下子,瘸子这回估计去得回不得了”。放眼整个战局,曹振对未来充满信心。西南诸阀可以联合在一起,西北为什么不能。难道大家彼此之间的仇恨比国仇还重么?顿了顿,他又说道:“其实不但瘸子这次东征准备不充分,国内那场战争准备也不充分。据我这里得到的情报,本来互存忌惮的双方已经有了妥协的迹象。但是中间出了些误会,好像是有人在中间挑拨,然后就打了起来”。
“有人挑拨”?武安国大吃一惊,收住脚步,吃惊的问道,“十三郎,你手上可有证据”!
“没有,但弟兄们在水面上抓到了一条日本走私船。船上的武士全部自杀了,当时没留下活口。后来在船仓底下找到了些大明制式火器,还有几件军服”。曹振摇摇头,话语中不无遗憾。“如果他们双方彼此之间的敌意没那么深,如果南北双方的最高长官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如果在第一线的李景隆不急于建立功业,打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借口迅速扩大战果,而是给北方的周衡等人一个解释的机会,第一晚的交手不过是一场冲突,酿不成兵祸”。
刘凌冷笑了一声,对曹振话语里那么多如果表示不屑,话音不高,却一针见血,“子由,你还相信他们彼此之间的善意。他们之间早就想打,只不过谁都拉不下脸来,又不好不给你这个水师大帅面子而已。日本武士挑拨,刚好给双方提供了一个开战的借口,没有日本武士参与,他们顶多将战争时间拖延到明年春天。李景隆当时二十几万大军,难道摆在山东就为了出来练兵么。除非第一晚周衡所部大获全胜,并且及时收手。但我估计那样,燕王朱棣也不愿意让周衡停手。”?
“这倒也是,早晚都要打。问题是打起来容易,收场难。一国之人,有必要非你死我活么”?曹振被刘凌质问得一脸苦笑,叹息着说。
“是啊,怎么收场”?武安国亦摇头。仗打起来了,郭璞在北平也提出了《平等宣言》,可那只是一个宣言,具体怎么实现,采取什么步骤,这才是他最头疼得问题。大明今日之兵威,由他而生。大明今日之战乱,也由当年他一句“人人平等”而起。打烂一个旧朝廷,相对容易,历史上每个朝代末年都有人领导百姓做这件事情。但如何建立一个新规则,难。平等不是一句口号,它需要具体的制度和规则来保障来最大限度的实现。武安国小时候口号没少喊过,一颗红心也曾经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理想而准备过,结局呢,这个世界中,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才明白客观事实不会被个人热情而左右。当他满怀热情真正长大时,才知道为了某个口号而付出的阵痛,到底痛得多铭心刻骨。那些忍受阵痛者,到底在怎样的深渊中挣扎!
刘凌见武安国皱眉,知道这是他情郁结的根本原因所在。大战当前,不欲让他分心,微笑着岔开话题,将焦点引到曹振身上。“子由,你这次擅自调动兵马,朝廷没难为你吧”!
“没有,我不胡闹时,允文那孩子和黄大人天天想方设法给我使绊子,收我兵权。我真的带兵走了,他们又念起了我的好处。在廉州加水时,朝廷的圣旨也到了,嘉奖我一心为国,主动请缨抵御外辱。夸我忠盖比干,勇胜廉颇。加封我柱国大将军衔,加俸五千石。千里迢迢快马赶来的使者说,要不是碍着祖制,异姓生不能封王,就封我为靖海王了。连带着姜烨、麻哈麻他们都封了侯,乌纱帽像批发一样便宜!让我扫荡掉海面上敌军后,赶快回国兴师勤王”。曹振笑着回答,语气中带着几分嘲弄和无奈,“说来说去,还是要我回去帮他打内战。郭兄那篇《平等宣言》让朝廷乱了阵脚,一边组织人手在各家报纸上批判郭璞、白正等人无君无父,禽兽不如。一边收缴民间的北方报纸,敢收藏、传播者一律处死。这样一折腾,反而让《平等宣言》传播得更快,听说黑市价格都卖到一个银圆一份。眼下国内各路诸侯蠢蠢欲动,允文和黄大人终于想起了贴木儿来。发了文告劝大家支持朝廷,共赴国难。打内战的士兵不断增兵,爱国口号却喊得义正词严”。
武安国耸耸肩,无奈地笑了。什么时代都一样,贪官口头最爱国。打着爱国的名义,他好从从容容地剥夺别人的一切。把一切不正当的行为都用爱国口号来粉饰。真正国难当头,他们跑得比谁都快。骨子里,他们的行为和当年那些打着爱国旗号卖黄色广告和春药的网站一样,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而已。想到利益,武安国拍拍老伙计的肩膀,笑着问道:“老伙计,看来你的靖海王当不成了。先说说你的目标是什么,打完了土耳其人,咱们再逐个想办法”。
我的目标是什么?曹振看着武安国赤诚的目光,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很开心。“武兄,我以为你是圣人呢。原来你也知道人都有所求啊”!
“我早知道,否则我们也活不到现在了”,武安国笑着给了曹振一拳,目光转向浮光跃金的洋面。“我自己也有目标,只是没告诉大家而已。等打完了土耳其舰队,估计老沐的要去抄帖木尔的德里城,把那些膏腴之地拿下后,打着大明名义,行自治之实。我看最后也只能由着他,否则人家出了这么多力气,不是白费了吗。况且这片土地与其被别人统治,不如交给沐家,好在大家的语言文字一致。小叶是想让他的海盗共和国成为治外乐土,内政外交俱不受大明干涉,只保留名义上的从属权,看在他危难之机不计前嫌给大明把守国门这个功劳上,我觉得无论南北方谁获胜,都不好难为他。小邵要组织武装探险舰队,到西洋去寻找冯子铭的踪迹,那是他自己的事,别人想管也管不了。只有你,千里迢迢赶来,舍弃了朝廷许给的好处,我不知道你希望得到什么”?
“武兄,你还记得咱们在怀柔的辩论么,关于律法”,曹振目光对着海面,幽幽地提起了当年的往事,你说‘法律并不是为了治理百姓,而是为了保护百姓。只有由百姓制定并且规定了百姓权利的的法律,才是真正的法律。否则不过是借法律之名,行执政者欺压百姓之实’。记得当年我和你争得厉害,找来郭兄帮忙也没能说赢你”。
“是啊,你当年还说要遍览西方群书,看到能否驳倒我”,武安国心里涌起一阵温馨,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很多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那时的豪情壮志,正好用来下酒。
“后来咱们经历了这么多,又经历了洪武十七年常茂之死,玄武湖之变。我终于明白了你的话有道理。其实律法是用来保护每一个人的,如果它不能保护平头百姓,一样保护不了大将军。我不可能手握一辈子兵权不放,我希望放下兵权后,还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而不是像当年师父一样,空有一身武艺,如果想违抗皇命,只有死”!曹振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在水面上打出一片水漂。对着洋面,大声说道:“我这一辈子,没想到做这么大的官。也没想到建立这么大功业。权力我享受够了,钱也够多了,北平的很多产业我还握着股票,每年可以拿到分红。所以,打完了内战,我想,无论北方谁当皇帝,这个法律必须给我建立起来。我需要它来保证我的下半辈子,还有孩子们的将来。你说的那个平等不是空话,只有在律法上申明了百姓的权利,并让皇帝和官员权利受到制约,才可能踏出第一步。否则,这场内战北方打赢了也是白打”!
第九章 重生 (五)
冬雪初晴,刺骨的寒风将雪沫从房顶,瓦面吹到半空中,纷纷扬扬辉映着日光的七色。覆盖于红墙黄瓦之上,是四角形的天空。临洮城,秦王府,荒唐王爷朱樉身披一身玄色战甲,精神抖擞地在四角天空下踱步。
今天是个大年三十,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是他朱樉屈居人下的最后一天。贴木儿的大军已经打到了肃州卫,差一步就到居延海。令他背生芒刺的武毅侯张正武率领兵马出关迎敌,现在整个临洮城的军队就剩下了秦王府卫队和贴木儿派来的心腹死士。正是举事的大好时节。想着自己身披龙袍,君临天下的威风;想着这些年为拉拢张正武而送给他的美女和金银就要连本带利收回;想着自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秦王朱樉心中就有股说不出的兴奋。人活一世,为的不就是做回天下之主么。
什么平等,呸!老子身上流着帝王血脉,天命所归,怎会与这些百姓平等。志得意满的秦王冷笑着想。况且生在帝王家,从小到大学的就是治国之术,和扶犁黑手并肩而立,那不是污辱斯文么?虽然对郭璞在北平发表的《平等宣言》不屑一顾,秦王朱樉还是敏锐地从中嗅到了机会。眼下是兴兵的最好时机,自己放贴木儿入关后,至少有两个旗帜可以选择,或曰‘勤王’,或曰‘平权’。反正只要取了天下,不必在乎旗帜打的是什么。况且可以给“借兵”之事披上一件合法的外衣,把割地行为名正言顺说成为了靖难。
很少人知道秦王的心思,眼下临洮城内,民间最关注的只有两件事,第一就是南北之战。第二是贴木儿的远征。百姓们对于数千里之外的南北之战的关注程度,甚至超过已经到达家门口的贴木儿大军。彻底摧毁了蒙元帝国后,大伙对定西军的战斗力有种盲目的信任。民间普遍的观点是,当年蓝大将军与张小侯爷一支军队顶住了西路蒙古数万人马,难道万里而来的贴木儿还能比蒙古人厉害?但对于南北之战的争论就多去了,大伙因为地位和见识的不同各持己见。支持南北两方的人通常在茶馆酒楼里说着说着就吵起来。支持朝廷的人骂支持北六省的人是‘无君无父的贼骨头’,支持北六省的人骂支持朝廷者是‘天生愿意做奴隶的贱胚子’。西北人性子火爆,口水战很容易就演变为群殴。官府的差役们这下有了事情做,每天忙着四处拉架。让差役们最苦恼的是,每次群殴的结果都成一边倒趋势。城里“贼骨头”人数总比“贱胚子”多,所以打起来每每获胜。打到后来差役们也明白了,除了豪强外,越是在底层挣扎过的人,越容易成为《平等宣言》的支持者。反之,那些家境比较好,特别是一些官宦子弟,对平等绝对斥之以鼻。他们认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父辈们掌握了权力,自己更应该继承父辈的权力,因为自己对权力运行规则比平头百姓之子了解得多,操作起来也娴熟。
无论百姓在城里怎么闹腾,怎么走还得看着地方的掌权者。眼下除了北方六省外,其实全国各地的情况都差不多。北六省的报纸被朝廷下令封堵住了,南边的报纸不敢乱讲话,可一些小道消息还是从民间渠道传到了西北。据说在南边的湘王已经起兵支持燕王了,宣布两湖在大明号令下自治,只服从大明,不服从朝廷。北边的晋王的军队也开到了大同府一带,不知是针对蒙古凉王、北六省还是允文。偏偏西凉地区的两个掌权者都没出来说话,掌握政权的秦王和掌握兵权的蓝玉就像事先约定好了般,对局势保持着沉默,谁也不肯站出来高呼一句,告诉大家到底该支持哪一方。
一切都在百姓注意不到的阴暗处进行。秦王朱樉今天就准备给西北百姓一个明确的答案。近二十年来,他治政西北,创造了这个地区前所未有的繁荣,现在是他索要报酬的时刻了。绊脚石张正武和他的支持者已经顺利地被支到前线去送死,蓝玉在收到他给的密信,知道了洪武十七年背后发生的一切后,据门下谋士回报说当场吐了血,手指沾血为誓词要洗此仇恨,今天,就等蓝玉一过府,大伙就拉着他宣布起事。到时候,无论蓝玉答不答应,都得被协裹到他秦王的战车上。
定西军和西北各卫所的地方部队汇聚起来能凑够十万人马,贴木儿派来的精锐近二十万,加上这些年西北地区积攒起来的军火,大力发展起来的武器制造业。三十万大军足够能争雄天下。举旗之后,先从晋王手里将山西等地夺了,以蓝玉为号召并掉威北军;然后趁北六省和朝廷打得不可开交之际与其中一方联手,消灭掉另一方;最后中原逐鹿。秦王朱樉觉得自己的计划很完美,即使出现纰漏,退一步也足以三分天下。
“主公,时间差不多了,您看咱们是不是到王府门口接一下蓝大将军”,西北智圣庞相如俯在秦王耳朵边上提醒。眼看自己就要飞黄腾达了,他却心里怎么都觉得不踏实,说话小心谨慎,布置埋伏也唯恐出现纰漏。也许是因为亲手签署了割地条约而自觉内心有愧的缘故吧,自从那一天起,庞相如和人说话就从来不看对方的眼睛。
秦王朱樉点了点头,抬腿向前院走去。现在是用人之际,礼贤下士的样子还要做一做的。没有蓝玉的支持,自己也不容易接管定西军。临出内宅,又收拢脚步,谨慎地对庞相如问道:“都布置好了吗”?
“布置好了,一切尽在掌握”!西北智圣庞相如低着头答应,从袖子内的口袋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开在右手中,左手指点着说道:“主公请看,按照您的吩咐,王府卫队已经都埋伏院子周围。贴木儿给咱们派来的死士长相太扎眼,小子房张亮建议在蓝大将军没答应合作前,不要让他们露面,所以我把他们都布置在了后宅,随时都能到正殿来接应。侧殿里边,是这些年咱们在府内训练的死士,只要您一摔酒杯,他们就会冲出来。一会儿您先和蓝玉谈,如果他不识抬举,您就摔杯为号!王爷,您看,这布置还需要补充什么”!
“嗯,不错”,秦王朱樉拍了拍心腹谋士的肩膀,笑着说道:“老庞,你办事,我放心。事成之后,这谋划军务之责还得交给你。我想来想去,王府谋士中能做一个合格军师的,这些人中你是不二人选。这布置很好,但具体人手配备还需要改一改,侧殿里边不要用我们训练的死士,换成半个月前贴木儿给我派来的那批人。咱们训练的人,说不准有张正武派来的奸细藏在里边。”
“这?”西北智圣有些犹豫,看着自己的脚尖,试探着问:“主公,张亮说…..”?
“别听张亮的建议,这小子最近不太对劲儿,此事本不该让他参与。贴木儿派来的人都是***,不会和蓝玉他们勾结,用着比咱们自己的死士放心。赶快让他们和死士换换位置。”
“可是,王爷,他们的长相……”?庞相如觉得有些心冷,小子房张亮算是王府二号谋臣,虽然曾经和自己争宠,但毕竟同殿共事。眼见他因为在割地之事多了几句嘴就被冷落,以至于怀疑他的计谋,庞相如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秦王朱樉笑了笑,他猜出了庞相如的心思,又拍了拍这个心腹谋士的肩膀,温和地说道:“相如,你和他不一样,你能分得清楚大局。此事就这么定了,咱们没更多时间考虑。那些武士长相虽然不似中土人物,藏在侧殿里,一则别人看不到。即使看到了一个半个,就说是王府买来的西域仆从,这节骨眼上,蓝玉没什么选择。”
庞相如点头答应,躬身退了下去。秦王朱樉整顿衣服,快步走向前门。时间仓猝,他需要将客人先堵在门口多寒暄几句。
外边风很大,雪沫盘旋飞舞,打在人脸上麻酥酥的疼。王府门前的街道已经清理过,没有一个闲人在街头晃动。远处的民宅中,不时传来一两串爆竹声,那是心急的百姓冒着风寒贴完了春联和门神,正在用爆竹来辞旧迎新,驱赶一年来的所有晦气。偶尔有顽童放起的烟花和二踢脚之类的东西,在半空带着清脆的炸响,散出满天纸屑,给寒冷的冬天点缀出热闹的节日气氛。
眼前的景色很温馨,让人有些不忍心用战火来破坏它的宁静。秦王朱樉在雪后阳光下眯缝起眼睛,将目光射向街道的尽头。那边已经传来了銮铃声,伴着清脆的马蹄响,大将军蓝玉带着六个侍卫,风驰电掣般向王府奔来。
“恭迎蓝大将军,恭迎蓝大将军”。已经等了近一刻钟的秦王朱樉带着几个心腹谋士走出大门,远远地冲着蓝玉打招呼。
“岂敢,岂敢,参见秦王殿下”,须发皆白的老将蓝玉跳下马,三步两步走到秦王朱樉面前,按拳于胸,上身半躬,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免了,免了。您是长者,该我向您行礼拜年才对”!秦王朱樉赶紧双手搀扶,抱着蓝玉宽阔的肩膀说道:“蓝老将军身体一向可好啊?本来该我去您那里拜年,谁知道年底事多,实在抽不开身,所以只好请您到我府来小酌几杯了。还望将军不要见怪”!
蓝玉笑了笑,用大手拍打着秦王后背,老朋友般说道:“王爷言重了,您是万金之躯,这西凉百姓的父母。咱西凉自古春风不渡之地,能有这般景象,还不都是您治政之功。您记得我这个老兵,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说完,转身命令,来人,把咱们给王爷的礼物提过来”。
“是”,两个侍卫走到战马边,拉下一个绸布包裹,捧着送到秦王面前。
“这?怎敢让大将军破费。我不过请您一顿家宴而已,早知道您要破费,我就不请您来了,您看,这…….”秦王朱樉如同一个好客的主人般谦让道。
蓝玉大手一摆,笑道:“千岁莫要客气,自家人,咱们说这些不怕牙酸么。这是我上个月在亦不拉山上亲手猎获的老虎,皮子厚实,正适合王爷这样的英豪。王爷可以现在就打开看看,难得一见的好皮毛,让俺也在大伙面前露露脸”!
秦王朱樉一听是虎皮,心中大乐。为了给蓝玉面子,也为了给院子内的布置者创造时间,笑着命人抖开绸布包裹。两个侍从拉着皮料四角一抖,一张完完整整的金毛黑纹虎皮出现在众人面前。看身形,这老虎足足有五百多斤(北平斤)重,端地是只山中霸王。众谋士俱是文人,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虎皮,围着它啧啧赞叹。伸手抚摩两下,几乎忘记了冬天寒冷。
“没想到,蓝大将军比当年廉颇还勇,如此高龄还能亲自射虎,佩服,真是老当益壮啊”,门内传来一个阴柔的男声,是庞相如,他将一切布置妥帖了。
“是啊,是啊,纵使廉颇复生,也不过如此”,谋士们佩服地应和。滔滔不绝的奉承话把夸得蓝玉直捋白胡子,连苍白的老脸都带上了几分暗红。
“如此,本王就问一句,廉颇老亦,尚能饭否”?秦王朱樉笑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蓝大将军入内就座,咱们边吃边聊如何”?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蓝玉笑着,带着几个侍卫踏入秦王朱樉的圈套中。大门吱呀一声关闭,将所有秘密关在了血红的门内。两个新贴的门神舞鞭弄锏,冷冷地盯着风中的一切妖邪。几千名侍卫提着武器,从王府周围的巷子和民宅中钻出来,将秦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九章 重生 (六)
天,干冷干冷的。呼啸的西北风夹杂着雪粒,将空气中最后一丝水份裹成冰球,噼里啪啦地砸在百姓家纸糊的窗子上,将护窗的牛厚皮纸打出一个个麻沙沙的小白点。昏暗的屋子里,忙碌了一年的家人围拢在火炉子旁边包着杂面饺子,男人女人脸上的皱纹像饺子边缘捏出的花纹一样深。昏暗的菜油灯滋滋地冒着烟,跳动的火苗照亮人们眼中的希望。平时,油灯在这个时辰是舍不得点的,只有今天,一年中最后一天的傍晚,勤劳的主妇才打破日落而息的习惯,从柜子顶端小心翼翼地将油灯取下来,擦去上面一年的灰尘,灌上一点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菜油,点缀一下节日气氛。
“过年喽”!不懂人间艰辛的儿童兴奋地叫着,手里的小灯笼在空中飞舞。外边的天还没完全黑,灯笼里的蜡烛不能点,只能幻想一下烛光点燃后灯笼的兴奋颜色。
“九成,不要开门,在外屋门口玩”,正在碾面皮的父辈温和地嘱咐了一声,叹着气,目光从窗子上缘唯一的一小块玻璃看向窗外。外边,暗暗的,冬末的阳光已经躲到了山后。远处小康人家水炉子烟囱冒出的蓝烟在风中打着滚,飘过青灰色的屋檐,在半空中散成丝丝缕缕。
“爹,明年我要换到李老板家做工”。板凳边缘,一个半大小子一边向面皮中添馅儿,一边低声嘟囔。他的手极其灵巧,圆圆的面皮在掌心中轻轻转了半圈,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已经站立在手掌上。
“啥”!做父亲的吓了一跳,檊面杖滞了滞,杖下的面皮立刻走型,变成了一个小牛舌头。
“我明年不在王老板家做了,换到李家去做。他那边一天多给五个铜板”。半大小子提高声音,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意愿。
做父亲的脸色有点儿难看,放下檊面杖,用手指敲打着面板质问道:“可王老爷是一直是咱们的东家,从你爷爷那辈儿就给他家当长随。他家开工厂,我们是第一批入厂的。你小子当时不够年龄,也是人家王老爷看在多年老交情照顾进厂。如今你翅膀硬了,咋,就忘了恩人了”。
“他爹,大过年的,你别发火,让孩子把话说完”!女主人用围裙抹了把手,将一撑子包好了的饺子放到柜子边。边用温言软语哄住大人,边示意大儿子讲清楚自己跳槽的理由。“闰生,你说”!
“可在李家做,一年多一千五百个铜板呢,那可是三块银圆的数。李老板家的掌柜已经私下跟我说过了,如果我干得好,每隔半年就给我加一次薪水”!唤做闰生的半大小子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如果一年多挣三个银圆,就可以让九成上新学堂。他长大后可以当大伙计,或者当设计师,还能进定西军当军官,一个月就能拿我半年的工钱。”
这孩子,心里就没个自己。当娘的心一热,转过身,撩起围裙角去擦眼睛。当爹的听说一年要多一千五百个铜子儿,心中也犯了嘀咕,火气跟着降了下来,嘟囔着问,“有这么多,那李家掌柜的没骗你吧”!
“没有,我打听过了,李家是北平那边过来的老字号,向来讲究信誉。他们说我手艺好,准备和我签一个长期合同,把薪水和花红用白纸黑字写清楚。将来我要是薪水高了,您就可以不干了,在家和娘享清福”!年青的闰生眼中憧憬着未来,仿佛已经把自己的家建成了前面别人家那种青砖玻璃窗大屋。
当娘的转过身,轻轻摸了摸儿子脸上过早生出的皱纹,哽咽着说道:“换吧,多挣了钱,也好给你说房媳妇。你已经不小了,我和你爹,哎,我们没尽到责任”!
早熟的闰生握着母亲粗糙的手,低声安慰道:“娘,你说这些干啥。我有手有脚的,什么挣不回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时候说不定咱家还开工厂呢”!
“可王老爷那边,啧”!当爹的有些为难,“你让我怎么开这个口”!
“那怎么不好开口,他对咱家有恩那不假,可咱们也不是他的包衣奴。你要不好说,过了年我说去。咋不能耽误了孩子”!女主人将菜盆里剩余菜馅的刮成一堆,果断地说。
“好吧,我去说不就行了吗”!男主人也想开了,点着头同意了儿子的新年计划。看看外边昏暗的天,不放心的叮嘱道:“我说闰生啊,你有了自己的想头。爹不能拦你,有道是儿大不由爷。况且这街坊们也说了,现在年头变了,兴什么“人人平等”了。可你无论怎么干,得留着点儿心眼,千万别站错了队。这临洮城里,不,就说咱这西北吧,风还没定下来怎么刮呢,你可别给我当那个出头椽子。这蓝大将军、张小侯爷和秦王爷,随便哪个伸伸手指头就能把咱捏死”!
“也是,听说张小侯爷带着人去打铁,铁木耳朵什么土匪,不知道打不打得赢”!解决完了家务事,女人心里轻松了些,听丈夫提起了西北三个实权人物,饶有兴趣的说道。
“怕是张小侯爷前边的仗还没打起来,城里蓝大将军和秦王爷要火并了。我今天下午,远远地看到秦王府那边封了街。说什么秦王请蓝大将军吃年饭。可住在王府附近平日最喜欢热闹的几个大掌柜,今天他们的马车全没上街。”闰生一边捏着最后几个饺子,一边搭腔。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当爹的蹭一下站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跨到屋门口。边检查门栓边嚷嚷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事不告诉我一声,现在,你让咱们哪里躲去”!
“他爹,躲什么呀,你说清楚点儿,这大过年的”,女人嗔怪着数落,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火铳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呯”、“呯”、“呯呯呯呯”,爆豆子一样的火铳声从秦王府方向传来,提前点燃了这一年的春节焰火。
秦王府,一盏水晶琉璃杯摔在地毯边缘四分五劽,殷红的酒汁染红了地毯。秦王朱樉站在主案后,对大将军蓝玉冷眼而视。身经百战的蓝大将军端坐着,身后的六个侍卫手都按在火铳上。大队的***战士冲进正殿,将宾主团团围在中间。
“敢问王爷,这是何意”?也许对生生死死早已看开,大将军蓝玉身着锦袍,手端酒杯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向主人问。
“蓝大将军,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想不想替常将军报仇”!秦王朱樉脸色铁青,从牙缝里发出要挟。眼前这个蓝玉人老成精,酒席从中午喝到了傍晚,几坛子陈年英雄血都被他灌进了肚子,就是不肯给秦王一句实话。
“想,当然想,蓝某自洪武十七年后,每天都在想。蓝某不是说过了吗?感谢秦王殿下让我知道当年宫中真相”!蓝玉放下酒杯,镇静地回答。真相,他造就猜到了,只是没能证实得到而已。秦王亲笔修书告诉了他真相,更让他认清楚了所谓英明帝王的真面目。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同推翻允文,让他偿还其父所欠下的血债”!秦王朱樉上前两步,冷冷逼问。他不担心蓝玉身边的侍卫,也不惧怕蓝大将军的身手。这是他的秦王府,他有恃无恐。此时涌进正殿的***武士越来越多,座中每个人身后都被挤满。明晃晃的长刀,蓝幽幽的火铳,散发出来的缕缕寒意映得座中人眉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蓝玉笑了笑,仿佛没看见身后的刀光,十分平静地回答:“愿意,我早就看允文那小子不顺眼。不过,秦王殿下,不是现在,而是在我们打退了贴木儿之后。国难当头,蓝某不打内战”!
“蓝玉,你别不识抬举,咱家秦王是看重你的威名”!秦王府的幕僚们仗着人多势众,七嘴八舌地训斥。
西北智圣庞相如越过人群,走到蓝玉面前深深一揖,低声劝道“蓝将军,你看看周围,再好好想想。王爷乃胸怀大略之英主。眼下天下大乱之时,您这样的老英雄该有自己的选择,古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
大将军蓝玉端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英雄血,一边把玩,一边笑着问道:“俊杰?庞先生,你是盖世智者。你告诉蓝某,所谓俊杰,就是那些勾结敌寇,卖国求荣之辈么?这样的俊杰,蓝某不当也罢”!
秦王朱樉鼻子都快给蓝玉气歪了,没时间再和他磨蹭,怒喝着说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贴木儿是我请来助阵的客人,不是入侵者。蓝将军,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嘿嘿”,蓝玉笑得白胡子乱颤,不卑不亢地说道:“王爷,敬酒罚酒,是酒我从来不惧。你有什么酒,尽管端上来吧。我喝不了,兜着走”。
即使秦王朱樉涵养在好,也忍耐不住蓝玉如此油盐不进,手指蓝玉,对着周围***武士大声喝令,“给我拿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五百多名***武士用汉语齐声回答,一齐扑上,殿中灯火为之一黑。瞬间,反抗被制住。蓝玉手捋胡须,笑吟吟坐在原来的座位,秦王朱樉,西北智圣庞相如,还有秦王的贴身卫士和幕僚被武士们牢牢地按在地毯上。
“来人,救驾”!秦王朱樉大声喊道,事发突然,他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将一线希望寄托于埋伏在后院的王府死士上。
“省省力气吧,我的秦王殿下。让那么多人为你送死,值得么”,老将军蓝玉拍案而起,大声吩咐,“祖马德,带弟兄们用排枪封住通往后院的门,有冲向前院者格杀勿论。张亮,你到后宅门口去喊话,让他们放下武器,别替汉奸送死”!
“是”小子房张亮和带领***武士的回回人祖马德齐声答应,率领二百多武士冲向后宅。
秦王朱樉终于明白是谁出卖了他,这个小子房张亮号称算无遗策,原来他早和蓝玉勾结起来了,才故意将王府死士安排在侧殿。自己防来防去,将死士换了***武士,结果正好着了他的道。
西北智圣庞脸贴着地毯,不甘心地冲着后院嚷嚷,“张亮,主公一直待你不薄,你这卖主求荣的鼠辈”!
“庞兄,殿下如何待我,那是私恩。放帖木尔进关,却是国难,孰轻孰重,庞兄问心自知”!小子房张亮清晰的话语从后院传来,钻进每个幕僚的耳朵。西北智圣庞相如面红过颈,长叹一声,头无力地贴在地面上。
后院零星地响起了火铳声,转瞬静了下来。秦王朱樉心中的希望之火随着火铳声平息而破灭,强行撑起脖子,望着蓝玉骂道:“说我是汉奸,你,你给了贴木儿什么好处,让他这样帮你”。
“贴木儿”,蓝玉冷笑着拉过一个***武士,摘下他的头盔,对着秦王说道:“秦王殿下,你以为我定西军在西北是混饭吃的么,让这么多人说混进来就混进来。贴木儿送你的五百死士,正在大漠里边躺着呢。你好好看看清楚,他们是***武士不假,但他们是我定西军中的***武士,是华夏壮士,不奉贴木儿的号令。”
“完了,彻底完了”,秦王麾下的幕僚们瑟缩着想,“怪不得先前与帖木尔联络的使节,总莫名其妙地死在大漠里。而大战当前,五百死士居然能夹杂在吐蕃难民堆里混入大明境内。原来是这些死士是蓝玉派的”!
“蓝大将军,你可想清楚,贴木儿的百万雄师打遍天下无敌手。你麾下那点儿人马能挡他几步。朝廷忙着打内战,没人来西北帮你”。秦王朱樉犹不甘心,挣扎着威胁。他希望自己的言辞能将蓝玉和***武士们吓住,以便拖延时间,让埋伏在王府外的七千王府卫士过来支援。
闻此言,老将蓝玉手捋长髯,仰天大笑,笑声震得王府雕梁都跟着打颤。“哈哈哈,他有百万雄师,我西凉的热血男儿何止百万。王爷,我看你还是省几分力气,想想一会儿去了地府,如果向你那赶走了鞑子的英雄老爹交待吧。嘿,你父亲虽然冷酷,却是一个大英雄。谁料道养了你这样一个孬种”!
秦王朱樉听说蓝玉要杀自己,脸色登时吓得雪白。带着几分哭腔,大声嚷嚷道:“蓝玉,你不能杀我,我是皇族。你杀我,你杀我即是谋反”!
“谋反”?老将军蓝玉脸上的笑容更加欢畅,仿佛听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般,眼泪都流了出来,边笑,边嘲弄地说道:“谋反?我蓝玉自从洪武十七年就反了,你现在才说我谋反不是晚了吗。告诉你,秦王殿下,我蓝玉眼中只有国家,没有朝廷。无论朝廷再怎么混蛋,我一样要守卫这个国家。无论朝廷如何包庇你,我一样要杀了你这个汉奸除害。”说道这,蓝玉的声音由狂笑转为大喝,“来人,将这几个卖国贼拖出去,砍了祭我西北军战旗”!
“是”,几个武士走上前,拖起秦王朱樉就向外走。吓得裤子都湿了的秦王朱樉一边挣扎一边喊道:“你,你不能杀我,府外有七千王府卫士,杀了我,你们一个都跑不了,都得给我殉葬”!
“殉葬”!蓝玉摇摇头,叹息着说道:“秦王殿下,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卖国之人,即使位置再高,手段再巧,到头来也是一孤家寡人么?”转头冲着殿外大喊一声,“来人,将大门打开,挂起灯笼,让秦王最后看一眼他的王府卫士”!
“是”左右答应一声,打开府门,在王府外空地上高高地挑起灯笼。蓝玉走上前,用蒲扇般的大手拎住朱樉的后颈,像拎猪一样将痛嚎不止的朱樉拎出王府大门。朱樉身材很胖,蓝玉却只用一只胳膊就将他拎到了半空中。几步跨出大门外,重重地掼在地上。
寒风中,威震西北的蓝老将军须发张扬,声音如洪钟一般在夜空中传播:“秦王殿下,睁大眼睛看看你的王府卫士,问一问他们肯不肯随着你卖国”!
趴在地上的秦王瑟缩着,茫然地四下张望。他看到王府卫士们队列整齐地沿街道排开,几具尸体倒在地上,一眼就知道是自己的几个心腹将领。
“你们,本,本王平日待你们不薄”秦王朱樉喃喃地说,绝望的声音没有半点力度。
“呸”,一个靠近他的卫士将口中浓痰直接吐在秦王脸上,低声骂道:“卖国贼,可惜了大伙还曾把你当成英雄看待”!
听着士兵的喝骂,秦王朱樉的祈求变成了嚎啕,“弟兄们救命,弟兄们救命。我平时,我平时对西北不薄啊”!
“呸,什么王爷,什么智圣,连我们这些小兵都不如,捞好处自称为精英,国难当头,卖起国来争先恐后”!几个小卒子低声骂道,懒得看朱樉那幅窝囊相,将头扭到一边。
“弟兄们,今晚回家过年。明早咱们五更集合,六更出发。张将军在前线等着我们,举国的百姓都在看着我们。是男人的,为了华夏,血战到底”!
“为了华夏,血战到底”!数千西凉男儿齐声呐喊,声音盖过呼啸寒风。
“过年了”,不知谁喊了一声。王府附近的院落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成一片。
“过年了”,整个临洮城的鞭炮声全部跟着响了起来,鞭炮声里,一杆血红色的战旗高高升起,一个太阳,一轮弯月,高高地飘扬在寒风中,永不坠落。
第十章 碧血 (一 )
如果冥冥中真有神的存在,如果神可以在半空中俯览西域大地。就可以看到一道浓浓的血痕,从托克摩克、阿里玛图,沿古丝绸之路,以异常快的速度抹向肃州嘉峪关。沿途大小城市,亦力巴里、孔葛思、纳剌图、昌都剌(今昌吉)、委鲁母(乌鲁木齐)、别失巴里、火州、哈蜜、沙洲、赤斤,全部被湮没在血痕中,再也不见踪影。曾经繁华的丝绸古道,再看不到商人,再听不见驼铃,半空中,肥大的乌鸦盘旋着,四下寻找被野狗从泥土中翻出来,又遗弃掉的冻成砣的人肉。(为新书盛唐日月求首订)
兵贵神速,为了加快行军速度,贴木儿的远征军没携带太多军粮。为了给军队筹集粮草,也为了不在身后留下麻烦,东征大军每克一城,必屠之。除了工匠和少数年青女子之外,身高超过一米者,无一幸免。无论沿途是同一祖先的蒙古人还是其他民族,大漠瘸狼的眼中没人怜悯,真主的惩罚之剑已经出鞘,必须用人血来淬火。如果城主选择了投降,贴木儿会宽恕他,然后带走城里所有能吃的物品,包括农民留的种子,任由整个城市在寒冷的冬日自生自灭。
马屁诗人罗恩缩卷在皮袍子里,混在骆驼队中前行。自从贴木儿娶了晴儿,他被召见的次数就越来越少。那位前夫的人头还悬挂在阿里玛图城墙上的美丽女子,好像已经彻底被贴木儿征服。一路上,献歌,献舞,献策,夺走了贴木儿身边所有弄臣和美女的宠爱。如果将东征大军比做一群苍狼的话,这个名字叫晴儿的女子就是给苍狼插上翅膀的人。她对西域地行的熟悉和对各部族语言的熟悉,大大提高了东征军的前进速度。
罗恩不嫉妒晴儿,甚至他心中暗暗感谢这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如果是在西方,他甚至希望能有机会做这个美女的忠实仆人,每天匍匐在她那双美丽的长腿下。罗恩知道自己爱上了晴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集美貌,智慧和毒辣于一身的奇女子。罗恩勋爵知道,如果不是这个女人,他还要每天在帖木尔面前歌颂杀人狂的赫赫战功,将那些血淋淋的杀戮,用献给上帝的赞美诗一样的曲调来歌颂。这种生活让罗恩透不过气来,实际上,自从东征开始,每向前一步,他的鼻孔里都能多闻到一重血腥。即使在梦中,他也摆脱不了良心的谴责,他看到重重血海间,那一具具不同民族的尸体,老人,妇女,婴儿。而他则背负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血海中行走,每一步都踏在尸体上。
那些曾经的美丽城市全部消失了,人类历史上数千年积累起来的文化随着***的火把付之一炬。丝绸之路,传说中从一千四百多年前就将中国的丝绸、瓷器、纸张和各种技术向西传播的道路;一千四百多年来只在成吉思汗西征时中断过的道路。近二十年更繁华,更富庶,将大明朝更新的珍奇物品和技术向西传播的道路;随着罗恩勋爵的赞美诗,葬身于大爱弥儿足迹下。马屁诗人罗恩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得到救赎,在但丁所描述的地狱底层中,是否能给自己留一个位置。还是在底层之下,再挖出一层,洗练像自己这样给屠杀唱赞歌的人。
阿里玛图失火那天,罗恩目睹了阿斯古楞(高德勇)公爵突围的全部过程。他自问没有阿斯古楞那分勇敢,内心更加负疚之余,对此番东征的结果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在传说和他亲眼所见的事实中,瘸狼贴木儿是个盖世枭雄。这世界上目前为止,还没有他攻不下的城堡,没有他征服不了的国家。然而,这些真主都不敢接受的狂热***们真能征服大明么,罗恩不敢轻易下结论。他不知道即将到达的国家,有多少阿斯古楞和他麾下武士那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不需要多,全国有一万个,罗恩勋爵可以保证,贴木儿的东征梦将永远破碎在大漠边缘。
越靠近大明边境,罗恩勋爵关于东征即将结束的预感越强烈。沿途诸汗国都是蒙古人所建,按道理他们应该夹道欢迎贴木儿才对。事实却恰恰相反,越靠近大明,当地人的抵抗越强烈,数个蒙古部族面对贴木儿极其仆从的三十余万大军,真的战斗到最后一个男人倒下。
“呯”,前方传来了一声炮响,隐隐约约,不太容易分辩具体位置。“呯,呯,呯”,更浓密的火炮声从正前方传来,东进的队伍为之一滞。训练有素的武士立刻整顿衣甲装备,无需号令,各前进部队整齐地从队伍正中间闪出一条可供两匹骆驼对行的道路来。贴木儿帐下的传令兵和各领军将领相对疾驰,旗帜丝毫不乱。
罗恩勋爵内心暗叫一声佩服,自己的故国没有这么多武士,也训练不出这么整齐的军队。他抬起头,用冻得满是裂口的黑手搭凉棚向前方望去,目光越过如林旌旗,天地之间是一条淡紫色的连绵雪线,冬天的日光射在积雪上,绚丽得让人无法逼视。是金山,罗恩凭借这些日子研究地图的经验推断出自己已经跟随东征大军来到了金山(阿尔泰山)西麓。前面那几道不算太高的山梁应该是金山的延伸,越过这几道山梁,则进入了大明定西军控制范围的肃州卫。南下可攻嘉峪关,北上可达居延海。(注:做为西方人,罗恩的地理知识有误。此地应该是祁连山西北向延伸段)。
火炮声渐渐密集,远远听之如闻金鼓。偶尔有一两声沉闷的巨响穿插期间,罗恩勋爵凭借一路上的阅历听出,那是东征军携带的一种重炮。这种一路上累死了无数奴隶的巨无霸,准头不佳,但射程与破坏的威力可以说是举世无双。贴木儿攻城轻易不用此炮,没想到今天刚与大明接火就用上了。
淡紫色的雪线上空腾起一团团云雾,硝烟的味道逆着风传了过来。传令兵跑动的速度越来越频繁,一会儿,前方队伍让开,东征军队末的几支劲旅冲了上去。罗恩勋爵夹杂在低级的文官队伍中,伸长了脖子观看战况。前方打到什么程度他判断不清楚,距离太远,火铳声嘈嘈切切如雨打芭蕉,罗恩勋爵看不到一个熟悉的将领,也不敢拉下传令兵问个究竟。和那些低级幕僚一样,他只能从通信兵的脸色上,判断敌手的强弱。
“好像对方有些硬,他们埋伏在雪里,前方部队可能吃了点儿小亏”!一声低低的嘀咕从背后传来。罗恩勋爵回头望去,看到几个负责运补给的低级参谋躲在骆驼肚子旁边,正在交流对战局的看法。
“打前锋的是金帐汗国的那帮蠢货,他们太笨。干不了什么活,等咱们的部队上去,一个冲击,对方的防线就该跨了。这地方山不高,雪底下也藏不了多少人”!一个黑脸矮胖子满怀信心,一路上多少仗打下来,还没看到有人能抵挡***战士潮水般的攻击呢。
“我看未必”,罗恩勋爵跳下骆驼,带着矛盾的心情靠过去,压低声音加入讨论,“你们听听这炮声,一路上什么时候这么激烈过。听,这种炮,好像不是咱们用的火炮”。仿佛给罗恩提供证据般,远处传来密集的炮弹炸裂声,一声接着一声,比当天军火库爆炸都激烈。
几个参谋侧过耳朵仔细听了听,也发觉的情况不太对劲。这炮声实在太剧烈,仿佛有几百门火炮同时射击般。所有人的神情变得凝重,黑脸矮胖子参谋兀自嘴硬,听了一会儿,一厢情愿地下结论,“说不定我们的大炮击中了敌人的炮弹箱子,把他们的炮弹全部引着了呢。这么密集的炮,怎么可能,即使炮手约好了同时打也打不了这么整齐。”
罗恩勋爵不愿意和这个黑胖子争执,这些狂热的家伙对己方实力有股盲目的自信。不光是这些低级参谋,包括贴木儿和他麾下的将军,也对此番东征抱着势在必得的心态。罗恩勋爵是外人,为了自身安全,他不敢问将军们这份自信从哪里来。爬上骆驼背,冒着刺骨的罡风,放眼向前望去,雪线上已经看不到刚才那种绚丽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团团白雾和滚滚黑烟。那黑烟中仿佛隐藏着无数撒旦的仆从,冲着罗恩呲牙咧嘴扮着鬼脸。
“罗恩勋爵,罗恩勋爵”,突然传来的呼叫声让沉思中的罗恩一哆嗦,差点儿从骆驼脊背上掉下去。分给他的小奴隶及时地扶住了他的腰,使其避免了一次出丑。定神细看,沿着队伍中间的空地跑来了一匹白色骆驼,骆驼背上的传令兵高举着一个描着新月图案的旗子,边掉转坐骑,边大声喊道:“罗恩勋爵,大爱弥儿命你速速到他的临时大帐,记录这次战役的全部过程。”
“是”!罗恩答应一声,接过令旗,跟在传令兵身后向前方冲去。贴木儿生性喜欢炫耀,每临较大战役都要让左右记录下来,编辑成册以供后人瞻仰。罗恩勋爵善歌善颂,是记录武功的最佳人选之一。虽然东征以来,对手和己方实力相差悬殊,但贴木儿在得到爱妾晴儿之前,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罗恩叫到身边,解释各战用兵的精妙之处。
‘看来今天真的遭遇上了大明主力部队,否则大爱弥儿也不会再次想到我’,骆驼背上,罗恩勋爵矛盾的想,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郁闷。贴木儿的临时指挥大帐搭在一个避风的小山坡下,离前线还很远,但是在这里罗恩已经感到脚下土地的震动。大帐外,几个浑身是血的蒙古武士被捆在石头上。罗恩心中涌起几分不忍,是失利了的先头部队将领,按照贴木儿的脾气,这几个人今天肯定会被砍头。
罗恩勋爵小心翼翼的爬进了帅帐,只见瘸狼贴木儿一身戎装,兴高采烈地站在地图旁。随军参谋七手八脚,不断根据前线送下来的情报在沙盘上标出敌手所在方位和可能兵力部属。美丽的晴儿夫人白纱蒙面,玉雕一样的手托着腮,扶在沙盘前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心事。那份没睡醒般的慵懒神态让罗恩勋爵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围着她转。
帖木尔军中向来不准女人说话,惟独晴儿夫人是个特例。一路上,她给帖木尔贡献了不少好主意,所以越靠近大明边境,参谋部对她的建议依赖性越强。特别是关于这一带的地形地貌,整个军中没有一个人比晴儿更清楚。
突然,罗恩勋爵听到了一声轻叹。宛如年少时听到圣诗一般,一下子占据了他的心。目光几乎不能移动,他看到那个几乎不属于人间的美丽精灵放下托腮的手臂,从身前的盒子里拔出一条小旗插到沙盘上。
在那一瞬间,罗恩感到自己的血液凝固了。一个画着新月的小旗,代表着一个万人队。而那个小旗子插的位置,刚好是金山主脉和西麓延续的交界处,当地人叫巴儿思阔山和马谡山,来时路上罗恩曾经观察过,那里连绵雪线屹立了足足数千年,甭说人,鸟也飞不过去。让一万***战士去翻此山,无异于让其中五千人去送死。
“那里偏北方向有一段山势比较平缓,夏天时可以翻过。然后穿越一小片沙漠就可以到达居延海。在那里汇集蒙古人,一同沿张掖河南下,可以直接抄嘉峪关的后方。”美人的声音听起来也和金山上千年积雪一样冰冷。罗恩勋爵的目光顺着声音所描述方向移动,仿佛看到一支军队掉头向西,穿越马谡山一个大迂回,把眼前的敌军团团包围住。
“好,好一条百里迂回之计”,没等参谋们表态,瘸狼贴木儿第一个为晴儿叫起好来,“纵使本大爱弥儿,也没敢将兵力分得如此远。久闻居延海乃西域粮仓,来人,吹角点将”!
“是”参谋们鱼贯而出,不一会,大帐外传来压抑的号角声。瘸狼贴木儿站在沙盘前,将手中小旗子一个个向马谡山方向插去,一只,两只,三只,整整五只小旗子。边插,边对身边的老军师易卜拉欣解释,“一个万人队不够,派五个轻骑万人队从雪线上踏过去,直扑居延海。那里的蒙古人若是不降,就全杀光了,粮草牛羊物资充做军用,足够我军用上一个冬天。若他们肯降了,就给给我直扑嘉峪关,将前面的张将军生擒活捉。此人乃大将之才,操得一手好炮。各国的炮兵操典都参照了他的原创。”
听了贴木儿的解释,老狐狸易卜拉欣凝重的面色渐渐展开,嘴角上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回头扫了一眼晴儿和罗恩,不阴不阳地说道:“只派一支主力,其余四个万人队派那些金帐汗、白帐汗还有怯失迷儿等国的军团过去,即使大明在居延海边有军队布署,也挡不住五万大军的围攻。到时候,让张正武将军分兵救之亦难,不分兵亦难……”!
够狠,罗恩从桌案上找来纸笔,飞快地记录下贴木儿和易卜拉欣的每一句话。火器战争是和冷兵器战争完全不同的一种最新作战方式,如果贴木儿打赢了此战,也许这些调兵遣将的部属就可以总结成一本兵法,供后人学习。此后千秋万代的领军打仗之人都要称颂贴木儿的名字。罗恩知道自己在为吸血鬼当书记官,但他更知道忤逆贴木儿心思的后果。一边昧着良心记录,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瞧向晴儿,越是这种内心矛盾时刻,美女的诱惑力对罗恩越大。
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从吹响号角不过十几分钟的间隔,武将们已经到齐了。瘸狼贴木儿掀起毡帘走出去,大声发布命令。
“吐如纥!你带麾下的一个万人队当先锋,马上出发,掉头向北,穿越马谡山,闪击居延海。具体地图从参谋部拿,无论战死多少人,一定把居延海附近给我荡平”!贴木儿的声音在帐篷内外回荡。
“是”,被唤做吐如纥的突厥族将领上前接过令旗,低头冲进帐篷,从参谋手中拿过刚画好的地图,转身匆匆离去。
“色拉退、暗都刺、薛超吾、敖勒多尔,你们四个带领麾下的万人队配合吐如纥,一切行动听他指挥。不要携带任何火炮,干粮也尽量少带。兵贵神速,如果掉队,你们自己知道真主会怎样惩罚不忠者”!
“是”!几个仆从国将领躬身施礼,跟在吐如纥将军身后远去。冬天翻越雪线,贴木儿没将大家当人看。但他们是仆从国军队,不在二十万嫡系之内。胆敢违抗命令,门口绑着那几个就是榜样。
望着远去的众将,贴木儿欣慰地笑了。他知道易卜拉欣到现在还怀疑晴儿的忠诚,但他喜欢身边放一个蛇蝎美人的刺激感觉。况且他认为晴儿这次又给自己出了一个好主意。有一个秘密他没告诉罗恩,也没告诉晴儿,那就是前方抵挡他的张正武将军手中并没有充足的军队,在临洮的秦王朱樉马上就会起兵,从关内给张正武最后一击。
突然,罗恩手中的笔顿了顿,几滴墨汁溅落,将纸上的字迹湮得一片模糊。顾不上擦,他心头痛得一阵阵抽搐。罗恩越过桌角得目光停留在一双美丽的皮靴上,刚才在无意间,细心的罗恩发现,心上人晴儿的双足在颤抖,轻微地,以极其难以察觉的幅度在颤抖。
第十章 碧血 (二)
山顶的寒冰在夕阳的照射下散发出淡粉色的光芒,那已经不是冬日的积雪,武毅侯张正武清楚地知道山顶的粉红色意味着什么。在充满没有生命的枯黄和被炮弹炸烂的焦黑之上的山顶,那抹粉红色的光如同烈火一样,酌烧着每个人的眼睛。(为新书《盛唐日月》求首订)
那是血,西北儿郎的热血,无数生命倒在山颠,用生命守护着身后这片沃土。即使倒下,他们的体内的热血也要化成寒冰,为入侵者增加一重障碍,为幸存的同胞添上一重防护。
剧烈的火炮声在山间回荡,那是定西军自己开发出来的一种短程火炮。张正武对不同种类火炮射击声音很熟悉,他利用这种新式火炮来弥补士兵人数的不足。此炮以多根炮管用火焊和铜环箍在一起构成,引火的绳索穿过每根炮管。装填虽然极其麻烦,但每次射击,都是几十发炮弹同时飞出。炮弹落地之处,不会留下任何生命,就是连土地也要被如此密集的炮弹掀开一层,露出冰冷的外壳下面肥沃的黄土。
左侧的半山腰上烈焰升腾,碎石,乱木还有积雪随着浓烟飞上了半空。望远镜里,武毅侯张正武看到身披铁甲手持巨盾的***战士全部趴在了山坡上,待空中的乱石碎木以及同伴的残肢落完,又笨拙地在轻步兵的搀扶下站起来,继续向山顶上爬。仿佛刚才毁灭性的炮击根本没发生过,或者他们根本不畏惧死亡。
炮弹的炸裂声又响起来,非常沉闷。这次是贴木儿方面的重炮,巨大的炮弹将落在定西军阵地上,将一个个防御工事撕得粉碎,硝烟散尽,望远镜里又出现了一排迷彩装。那是在炮击后幸存的战士,他们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端起了火铳。
数点流星拖着长长的烈焰之尾巴越过山梁飞到山底,山沟里,几排正在列队准备发起冲锋的敌军四散奔逃,从天而降的炮火无情地追赶着他们的脚步,将他们送回了河中地区的老家。炮击过后,又有仆从国士兵在马刀的威逼下集结,战战兢兢地聚拢,战战兢兢地分散成组,跟在重装步兵身后,为他们提供火力支援。
右下方的第一道防线再次和贴木儿的军队发生了接触,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从那里传来。张正武掉转望远镜,他看到自己的袍泽握着大砍刀冲进了一伙身穿狼皮袍子的队伍中。几百个敌我双方士兵混战成一团,大砍刀,枪刺,马刀在夕阳的余晖下不时画出一道道耀眼的寒光。看不清楚谁砍倒了谁,看不清楚谁刺中了谁。不断有人从战团中倒下去,从山坡上滚下去,彼此拥抱着从断石上跳进山谷。
几声爆炸从人群中响起,不是炮击,没有哪方军官会不分敌我向混战中的战士发动无差别炮击,是定西军士兵点燃了手雷。望远镜里,张正武看到数团烟云升起,幸存地***战士跟跄着,转身向山坡下跑去。获胜了的震北军士兵点燃手雷丢在他们背后,将逃得慢得士兵炸成碎片。爆豆子般的火铳射击声再次响起,双方又开始对射,几个来不及撤入战壕的定西军战士晃了晃,轰然倒在阵地前。被子弹挂成碎片的大明战旗骄傲地扬着头,在战火与寒风中不屈屹立。
这是一场消耗战,张正武摇头苦笑。除了在几个局部地区贴木儿投入了他造价高昂的重装步兵以外,定西军的正面防线几天来一直承受着仆从国军队的冲击。那些狂热的战士发起冲锋的时候不顾生死,其实他们也的确无法再顾及生死。望远镜里,张正武清楚的看到,山坡下的敌军督战队射出排枪,将临阵退缩的士兵全部射杀在战场上。一波波披着各式铠甲的敌军冲上来,脚下的几块小高地再次重复和先前同样的镜头。火炮覆盖、排枪射击、短兵相接、阵地易手,然后新一波定西军战士从交通坑道中钻出来,舞动着大砍刀将敌军赶下山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在这片山岗上,死亡并不可怕。对于坚守于战场上的西凉男儿,死亡就好像去赶赴一场盛宴,而火铳和炮弹破空声,则是这盛宴上的欢歌。
在冰冷的荒山上,一具具尸体纵横交错地层叠在一起,血,宛如划在大地上的一道道刀痕。一个个青黑色冒着热气的弹坑分布在“刀痕”边缘,破碎的肢体和血肉在冒着黑烟的野火中燃烧,尸体烧焦的刺鼻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该派援军了,张正心放下望远镜,冲着指挥所外边大喊了一声,“朱虎德”!
“有”!一个矮墩墩的西北汉子精神抖擞地跑进,迷彩服收拾得干净紧绷,连套在迷彩服里边的锁子甲纹理都能隔着衣服看出来。
“带你的团上西岭子,把严东溪的人马替下来,让他们修整。老规矩,你们守两天一夜”,张正武伸出大手替朱虎德正了正头上的皮帽子,语重心长的叮嘱了一句:“告诉弟兄们,背后就是咱们西凉”!
“将军放心,本团就是剩下最后一个男人,贴木儿也甭想攻上西岭子”。团长朱虎德握拳敬礼,转身跑了出去。他是个西凉回回,名字本来是“塞典.朱乎得”,入西北军后为了方便,自称为朱虎德,时间一久,外人反而弄不清他到底姓朱还是姓朱乎得了。他麾下的士兵也大多是本地的回回或吐蕃人,凶悍异常,是张正武平素舍不得用的一支劲旅。
好汉子,希望你能活到战后。张正武望着朱虎德的背影,内心里替他祈祷。已经没部队可替换了,自己手中这支孤军能守多久,他不知道。张正武只知道眼前这几道山梁是阻挡贴木儿的第一道防线,只有在这里坚守足够长的时间,才能让整个西北有喘息之机会,才能让蓝玉将军有时间摆脱秦王的纠缠,带着定西军其他各部前来接应。
张正武的目光落到沙盘上,这是他最熟悉的土地。二十几年,血战,坚守,建设,坚守,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都是在这片土地上渡过。将此地拱手让给异族,任由自己的同胞被屠戮,他做不到。此时的张正武和朱虎德报的心思一样,这支部队中如果还有一个活着的男人,就不会让贴木儿的铁蹄踏过这片山区。
“报告将军,三号高地抓住了两个活口,说是有重要情报”。一声报告打断了张正武的思绪。
“带进来”!张正武高兴地吩咐,贴木儿麾下极其疯狂,冲锋被打败后宁愿自杀也不愿不俘虏,这几天交战定西军损失很大,迫切需要知道敌军方面的情报。
几个满身血迹的士兵用绳子拖着两个俘虏走进指挥所,在张正武面前躬身施礼,“报告将军,我们团抓到两个哈密人,他们愿意用重要情报换将军免他们一死”。
“辛苦你们,三号高地的战况怎么样”,张正武端起自己的水杯递到士兵们面前,“先喝口水,暖暖身子”!
“没事儿,来一个咱杀一个,他来两个咱杀一双。”带队的高个子班长借着火盆烤了烤手,又抹了把冻得发紫的脸,笑着说道,“我们团长说了,让您放心,再守三天三夜都没问题。您问问这两个家伙吧,贴木儿好像要玩阴的”。
两个被捆成猪一样的俘虏倒在地上,望着士兵们手中的热水,眼中露出羡慕的目光。高个子班长抬起脚来,照着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俘虏后背狠狠踢了一脚,大声喝道:“说,把你刚才跟我们团长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看看值不值换你活命。你们一路上造了那么多孽,可想过有今天”。
“小的,小的是迫不得已啊。小的不是河中人,是哈密大烟墩火者阿玛头领的手下。小的没屠过城,贴木儿不给我们这些降兵机会”!俘虏军官哭叫道。
“你会说汉语?”张正武迷惑地问。看来这个俘虏提供的情报价值不会太大,贴木儿连仆从国军队都不相信,何况这些降卒。如果不是大烟墩已经靠近大明边境,估计这些士兵连加入东征军的机会都没有。
“小的会说,小的仰慕中原文化,小的汉名叫潘高寿。小的当年到跟随商队到甘州做生意,学过两年汉语。大将军饶命,小的知道的情报,可以全部告诉你。”军官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哭得一塌糊涂。
“熊样”?高个子士兵不屑地骂了一句,又踢了俘虏军官一脚,“有屁快放,我家将军忙着呢”!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您是张将军吧,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俘虏军官口才甚好,求饶的同时还不忘记拍张正武马屁。“贴木儿让我们打头阵,就是为了消耗您的实力。火者老爷不想干,但是没办法啊。我们要是不冲,督战队在后边等着呢。我们哪里是西北军的对手,结果火者老爷刚冲上来就被贵军打死了。我不敢向回跑,回去也要被砍头。只好弃暗投明,对,弃暗投明。小的知道,前两天有几万士兵掉头折向西北了,小的私下打听,说是要翻越二道山岔口,从背后偷袭”!
“二道山岔口”,张正武倒吸一口冷气,不是为贴木儿用兵的神奇,而是为其用兵的大胆。二道山岔口在马谡山与巴儿思阔山交汇处,看上去较敌,却全是断崖。夏天很少有人敢穿越,更何况着寒冷的冬天。山口中的罡风和山崖上的积雪不知要夺走多少人的命。
“将军千万小心,贴木儿不爱惜士兵性命,那帮河中来的***根本拿命不当回事儿”,俘虏军官潘高寿转眼间就变换了身份,死心塌地替张正武考虑起来。“军中都说,贴木儿新娶了个妻子,对西凉一带地形熟悉得很,好像,好像是辽蒙联号高老爷的十太太”。
“高老爷的十太太”?张正武又是一口冷气,一个美艳异常的女人面孔出现在脑海。点点头,低声对士兵命令,“给潘将军松绑,给他口水喝。”
指挥所里的亲兵拖起潘高寿,解开了他的绑绳,拉了把椅子在火盆边,顺便从凳子底下找到个炮弹皮做的脏杯子倒了些热水,塞在这个卷毛黄眼的西域人手里。汉名叫作潘高寿的胡人喝了两口热水,不待张正武发问,聪明地继续汇报自己知道的情况。还倒在地上的小俘虏兵也哼哼唧唧地说了几句,可惜不会他不会汉语,为自己争取不到喝开水的待遇。
“大伙都说高老爷的十太太在军中,高老爷已经死了。这次贴木儿派了几万人马穿越二道山岔口,估计就是她的主意。贴木儿将沿途能抢的粮食都抢光了,可能是盯上了山那边的蒙古人的牛羊……”!惊魂稍定的潘高寿搜肠刮肚,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全部倒了出来,也不管哪条是真,哪条是假。
张正武的目光落到居延海方向,凭借多年领军经验,他判断出贴木儿分兵攻击的目标是居延海。晴儿这个蛇蝎心肠的小女人到底要干什么?难道她恨大明朝逼他丈夫出走,想杀光大明百姓为其丈夫报仇么。还是看上了别的什么好处?居延海在嘉峪关北,的确是个获取给养的好选择。可高德勇出西域前,已经出钱和自己一道武装了当地的部分蒙古人。难道晴儿是想……
挥挥手,张正武让人将两个俘虏安排到山后的俘虏营中仔细审问。潘高寿带来的情报很重要,但张正武没有选择。无论冻死多少人,狂热的***战士肯定能翻越二道山岔口,对这点他深信不疑。现实正如贴木儿所料,张正武分不出兵来援救。眼下正面战场上压力越来越大,贴木儿有足够的仆从国士兵可以牺牲,每牺牲掉一支仆从国军队,东征军的给养压力就少几分。而张正武自己手中的军队却越打越少,这样消耗下去,用不了三天,他手中已经没士兵可派。
“报告”!又一声响亮的报告打断了张正武的思考,通信兵带着兴奋在帐外大声汇报,“禀将军,老吏部尚书詹征带着镇远堡、顺德堡、马营堡、红崖堡的一千乡勇来了,队伍已经到了山下”!
“我亲自去迎他”,张正武心头一暖,将指挥权交给参谋长,起身出了指挥所。一千兵马虽少,但代表着一地民心。他们的到来,将极大鼓舞前线官兵的士气。眼前的景象让他大惊失色,交通壕里,七十多岁的前吏部尚书詹征一身戎装,拄着长樱做拐杖,慢慢爬上山头。山脚下,手持大刀、长矛、火铳的义勇军和提着饭蓝子、推着粮食的百姓整齐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
不止是老吏部尚书詹征,还有别的队伍。夕阳下,更多的人走进山谷,有白发老人,有年青小伙子,穿着西北地区特有的黑棉袄,头上裹着白毛巾,手持各色兵器赶来支援。临时做的大旗迎风招展,打着各地村镇的名字。
“张老弟,老夫来迟了”,山脚下,一个骑在马上的将军大声喊道。他身后,跟的是身着迷彩服的正规军,军容整齐,一入谷,就按番号分散在隐蔽处,随时等待上峰调遣。
“蓝大将军”,张正武惊诧地瞪大眼睛。蓝玉,他来了,更多的兵马涌进山谷。山脚下欢声雷动,压过了山前剧烈的火炮声。前来支援的民团自动让开一条道路,大将军蓝玉身披火色战袍,带着十几个武将快速走向指挥所。
“大将军,你怎么会来这里,临洮城……”?闻讯从指挥所里冲出来的参谋安光宇大声问道。
“秦王勾结贴木儿,让老夫给宰了。怕你们这边兵不够用,老夫把各地卫所人马和定西军各部全调了过来。正武,包括老夫在内,这十多万人马全交给你指挥。好好打,让贴木儿见识见识咱西凉男儿的手段”。大将军蓝玉笑着说道,爽朗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宰了秦王?并了各地卫所人马?十万大军全部交给我指挥?”张正武无法接受如此多好消息,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做梦。正发楞间,蓝玉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用宽厚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伙计,你也太小看老夫了吧。老夫带了你这么多年,你那点花样瞒得了秦王这个窝囊废,能瞒得过老夫么。不说这些,等仗打完了,老夫再找你麻烦?现在战况怎么样,咱们定西军还猎得了这头疯狼吗”?说完,一躬身钻进了指挥所,拿起望远镜,向前山几个高地看去。
“老弟,打狼的事,你,你,你也不跟老爷子我说一声,咋地,嫌我老,老,老不中用了。”前吏部尚书詹征也走了过来,将手中长樱插在冻土上,头上冒着白烟,上气不接下气的指责道:“这,这把老骨头,是,是老了点,但,但给你们筹个粮,募个款,跑跑军需还凑合能用吧”!
“是,是,您老指挥所里坐,指挥所里坐”,张正武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几天几夜,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没想到,整个西北的豪杰此刻全到了后山。后山的缓坡上,他又看到老将军张奇、前陕西行都督敛事张温、前怀州将军曹兴才、前龙湾将军李新等一干西北地区退役老将皆身披戎装,带着各地子弟挥手向自己打招呼。
“正武老弟,我们这批老朽就不凑到指挥所里了,你们先忙着。我们几个在各自家族和乡里凑了一个营人马,儿郎们在蓝大将军那里刚领的火器。一共六个营,算你的后备队,编号在蓝大将军手里。你什么时候用,我们什么时候上去,立功的时候别忘了大家伙啊”。定西军退役老将张奇代表大伙笑着喊道。
“奉张将军调遣”!山下,无数西凉子弟齐声呐喊。
“谢谢诸位,谢谢诸位”!张正武抱拳施礼,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师父武安国曾经告诉过他,民心不可违,特别是他们开始觉醒的时候,没有任何异族人再能把他们踏在脚下。眼前景象渐渐模糊,张正武伸手抹了一把泪,低头钻进了指挥所。胸中,有一种激昂的情绪感染着他,让他振奋,让他决定重新布署全部兵力,改变原来的全部作战方案。
“正武老弟,西北易帜了,我们大伙打算响应郭璞的《北平宣言》,西北从此自治,再不听那个朝廷的号令。我自任了西北总督,老詹他们几个组织了爵士会。无论你支不支持大伙儿,咱们先集中精力将眼前的仗打完”!指挥所内,大将军蓝玉一边看着兵力布置图,一边低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大伙早就应该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情。
“愿奉蓝大将军号令”!张正武恭恭敬敬行了个军礼。他没想到蓝玉居然在这个关口上放弃了与朱家的各人恩怨,带着整个西凉的各路人马来前线抗击贴木儿。蓝玉的指挥能力人所共知,张正武愿意将自己手中人马交给蓝玉统一调遣。
“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还是你来指挥,我给你当参谋。老张,老曹他们给你打下手。秦王私下里储备了足够的军火,那个西北智圣为了活命,把埋藏地点全告诉咱们了。这些弹药本来是秦王给贴木儿预备的,咱们帮秦王个忙,全招呼到瘸子头上。”蓝玉不容张正武推辞,将前线总指挥位置丢给了他。紧接着指点地图向参谋安光宇问道:“小安子,给我介绍一下,我刚来,不熟悉,这道蓝线是什么意思”?
“是我刚刚获得的情报,贴木儿要派兵偷袭咱们的侧后方。高胖子的十夫人在贴木儿营中,据说一路上全是她给瘸子领的路”?张正武在一旁感激的说道。蓝玉能不在乎职位高低给自己打下手,自己岂能藏私?
听到高德勇德绰号,大将军蓝玉抬起头,吃惊的问了一句:“你说是晴儿,高胖子身边形影不离的那个西域美女?高胖子死了?”
“是那个蛇蝎美女,贴木儿杀了他的丈夫,她却爬上了贴木儿的床。据俘虏说,一路上她给贴木儿出了很多主意,现在正得宠”!参谋安光宇不屑地说,他是诗书世家,最看不上不能守节的女子。
“怪不得贴木儿的大军来得这么快,原来是晴儿这个小丫头帮忙”。蓝玉抬起头,走到墙壁边挂的大地图前。地图上,一道血线从河中地区,穿越大漠,翻过高山,像一把刀,直直地插向大明。看了一会儿,大将军蓝玉建议道:“张将军,我建议咱们派一部人马过去,在居延海以逸待劳,灭了贴木儿这股奇兵”!
“是,我这就安排”,张正武高兴地答应。此时要兵有兵,要武器有武器,还怕贴木儿分出的这支疲兵作甚。
“尽量别留活口,别让一个人再跑回去。”蓝玉看着地图低声建议,声音中带着些惋惜,“贴木儿的东征路到头了,只可惜了晴儿,可惜了这个奇女子”!
“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可惜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参谋安光宇不明白蓝玉惋惜什么,带着几分不满说道。
大将军蓝玉摇摇头,用笔指点着贴木儿的行军路线说道:“兵法云,日行百里者,必折上将军。长驱直入,两度分兵。瘸狼贴木儿,我估计他这回来得去不得了。好个高德勇,好个晴儿,可惜老夫救不了她”!
“您是说晴儿在故意误导贴木儿”,参谋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低声询问。
蓝玉点点头,像是对安光宇,又像对着所有人解释:“我只是推测,但这种可能性极大。你们看,瘸子要是一步步来,咱们和他的仗还得慢慢打。他这么个赶路法,表面看起来兵贵神速,实际上粮草军械全部甩在了身后。秦王给他预备的军火上又都落到了咱们手里。这时候如果有人在瘸子本来就脆弱的补给线上插一刀,不出半个月,他这三十万大军手里的兵器就全成了烧火棍。到那时,他想撤军,也得看看这西北的冷风和暴雪答不答应。可惜他麾下那些将士,舍命万里前来,全葬送在瘸子的一念之差上”。
真的是晴儿刻意而为么?是为了高胖子,还是为了她自己?张正武黯然地想,通过了望口看向战场,外边的天已经快黑了,枪声渐渐稀落。落日的余晖下,远处粉红色的血冰冒着虚幻的彩烟,看上去来似梦似真。七色的反光里,他仿佛看到一个裹在红色火狐狸大裳内的碧眼女子,在硝烟中放声欢歌。
“我心中的哥哥哟,我是你掌中盛开的那朵金莲…….”
碧血 (三)
一场春雪一场暖。(为新书《盛唐日月》求首订)
大雪纷纷扬扬,掩盖了战场上的血迹,将世间一切肮脏抹成白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存在过,整个宇宙都是一片苍茫的白。
讨逆左副将军王浩踏在雪地上,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对面炮火射程之外就是居庸关,突破了这个关口,他麾下的两师一旅人马就可以冲进怀柔城,在叛贼郭璞的背后插上一刀。夺了怀柔,他就算衣锦还乡了。当年从这里走出去的一个小捕快,如今带着数万人马杀回来了,按朝廷的奖励办法。怀柔城的所有财富,工厂,店铺将通通收归他的名下。
向前踏一步,仅仅是一步。自己就可以名扬四海,安乐侯王浩知道自己要做到这一步轻而易举。对面的自卫军首领孙文宾是老熟人,部队实力照自己手中这支大半由原安东军组成的队伍相差太远。孙文宾不是林风火,没打过大仗,不会像林风火那样擅长捕捉战机。王浩亦不是李景隆,久经战阵的他知道各部队之间该如何相互照应。
然而王浩却以天气寒冷,山路结冰,强攻损失太大为理由,将自己的部队停留在居庸关外,十数天没前进一步。他怕了,用参谋丁赝与几个野心勃勃的少壮派私下议论,就是临阵怯战。他怕,怕面对怀柔城的父老乡亲,怕炮弹落下去毁了当年自己曾亲手建设过的小城。鸣镝楼、怀柔义学,工人夜校,这么多年来,这些充满温情的建筑一直徘徊在他的梦里梦外,王浩不想亲手毁了它们。
如果自己不是一军统帅就好了,王浩知道那样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会毫不犹豫的拿起武器,加入到北方六省自卫军中,哪怕是阵亡在第一线,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多年建设的成果被别人掠夺。可偏偏他要为麾下这两师一旅的弟兄负责,眼下朝廷五十万大军加强了攻势,北平一带岌岌可危。自己如果在这个时候将部队带错了方向,手中这几万人性命就是他王浩害的。这个负担,王浩承担不起。
打下自己怀柔,将那些自己名正言顺拥有股份的产业夺过来,假朝廷之手再赏给自己?荒谬的命运重得让老将王浩无法承受。居庸关外,老将军在雪地上往来徘徊,将积雪踏出一条又一条深沟。
“将军,有人到大营外找你,说是你的老熟人”,近卫策马而来,将一个名片递到王浩手中。名片上没有人名,双面烫金,正面印着消遥山人四个篆字,背面花里胡哨地画了个开元盛世的铜钱,算是主人身份的表示。
是老朋友,王浩点点头,冲侍卫吩咐“军营之中,不好待客。让他回吧,就说王浩军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来见他”。
侍卫答应一声,领命而去。一柱香功夫,又策马赶了回来,手中依旧是那张名片,为难地对王浩说道:“启禀将军,那个人说他已是垂死之人,不想再管人间之事。只愿和老朋友叙叙旧,在半山腰的报国寺中等你。如果今晚之前不来,他说,他说那你此生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去,你收了人家多少好处,这么卖命替他说话”!王浩低低的叱责了一声,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奔向护国寺方向。报信的那个侍卫见长官走了,赶紧随同其他几个侍卫追上来,跟在王浩马屁股后边,红着脸解释道:“王将军,我没收他好处,只是看他可怜,那么大年龄,随时好像要倒下的样子”!
“徐志尘,他会死?进了地狱,也得从阎罗王身上赚出一笔钱来”?王浩冷笑着想,在马背上打了几鞭子,加快了前进的速度。当年怀柔城初建义勇军,这个阔佬是出过大力的。后来也随着新政的发展赚了不少好处。靠着敏锐的商业嗅觉和误打误撞造出来的绿矾油(硫酸),徐家成了天下第一富豪。虽然前掌门人徐志尘最近被朝廷剥夺了封爵,但徐记票号替国家发行金币多年,在各地都有分号,战争对其造成的损失不算大,远远没到让徐记票号垮掉的地步。
进了寺门,问方丈借了间客房,吩咐侍卫在门外守候,王浩与徐志尘对座饮茶叙旧。六十多岁的徐志尘看上去比安乐侯王浩足足老了二十岁,头发稀稀落落,胡子掉得没剩下几根,端茶的手颤颤巍巍,好几次都将水泼到了外套上。
“老徐,你慢慢喝。这又不是什么好茶,大家都是老朋友了,用得着那么紧张么”。王浩看着徐志尘老态龙钟的样子,心中觉得可怜,低声安慰道。
“老了,我以为见不到大伙了,没想到阎罗王还留着我这条老命,让我了却一桩当年的心愿。徐志尘哆哆嗦嗦地抿了口茶,有气无力的说道。放下茶杯,颤抖着双手向身边的包裹里摸去。
这老徐为人虽然奸猾了些,但当年仗义疏财,给怀柔八百乡勇每人建立了一份保险。当年大伙抗击纳哈出之所以奋不顾身,保家卫国固然是其中主要因素。心中没后顾之忧也是一方面原因。作为曾经的怀柔乡勇头目,王浩对徐志尘当年的举动十分佩服,所以才肯前来见他。此时听他说得可怜,心中也觉得难过。低声开解道:“富贵荣华乃过眼烟云,一个虚爵,又不给你俸禄,且说你老徐也看不上那仨瓜俩枣的小钱,何必自苦若此。南北方打起来了,你家在北平,朝廷自然要做做样子收了你的爵位。不是没动你的钱庄和票号么?你那么难过个鸟。要不然这么着,你出笔钱,我做你的保举人,再给你捐个爵位。反正朝廷打仗正缺军饷,你在京城中也有分号。”
徐志尘摇摇头,颤抖着手从行囊里掏出几份契约来,加上一张银票,一齐递到王浩手中。边递,别解释到:“王老弟,生生死死我都走过一遭了,还看中那劳什子爵位吗?我这次是专程为你前来,有些事,是我当年做的,我得亲手了结掉它”。
“这是什么东西,老徐,你给我钱干什么”,王浩奇怪地问。目光逐个扫过那几分画了押的契约,在其中一张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手印。是王浩等在安东军中的怀柔当年故人的保险单,当时签署的是,如果其中任何一人阵亡,徐记票号当支付阵亡者家属五百两纹银作为抚恤。
“老徐,你这什么意思。大冬天的你冒着风雪绕路赶来,拼着老命不要,就是给我看这几分保险单么”?
回答王浩的是几声剧烈的咳嗽,徐志尘老人喘息着,扬起潮红的脸,惨然一笑,说道:“这是你们安东军中,我能查到的还健在的怀柔乡勇名单。你看看,帮我想想还有谁,如果名字没有出入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说着,从书案上取来纸笔,铺开在王浩面前,“我想请你打个收条,就写上契约已经解除了,我老徐按照当年规矩,赔了你们三倍的利息和违约金”!
“老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变着法儿损我么”!讨逆左副将军王浩一拍桌案站了起来,生气的说道。
“大将军先别发火,我不是损你,我要的是徐记票号的信誉。这钱,我知道你看不上眼。但我徐家当年既然在武侯手里接了这份保险,就得给大家个交待。当年你们打蒙古人,保卫咱怀柔,我老徐抡不动刀,拿不起火铳,出点钱建立个保险,是分内之事。几十年过去了,武侯存在我票号上的保险本金也翻了番,我这有伙计们赶着算出来的帐目,该退还参保人多少钱,都很清楚。但是王大将军,你们几个这份保险,我徐记票号不能做了。我老徐不能看着你们来劫掠乡亲,还在背后给你们撑腰。”徐志尘情绪激动,全身的皮肤都像喝了酒一样红了起来,指点着桌子上的保险单,大声说道:“所以我赶过来,找你王大将军退保,本金和利息,我加三倍赔给你们。如果你还不满意,我还可以再加,但这合同,到今天为止。麻烦大将军给我签个收条,我老徐拿了收条,掉头就走,绝不耽误大将军去屠杀乡亲”。
“老徐,你,你这,你这不是逼我么”?看着摇摇晃晃,随时可以被一阵风给吹倒的徐志尘,在王浩眼中,却像个巨人一般,喘息声压得王浩偷不过气来。扶着徐志尘坐下,自己也坐回了原位,手按额头,呻吟一般说道:“老徐,你也知道,这么多天,我的军队没向怀柔前进一步”。
“可你的炮弹砸过来了,咱当年修的路,建的桥,毁在你王大将军手里了。怀柔子弟,也倒在你阵前了。王大将军,我老徐不是给郭璞他们做说客来的,我只是想完成我一个商人的职责,不给进攻我家乡的人撑腰。你呢,打了这么多年仗,官做得很大,也该想想,当年咱八百壮士为什么拿起火铳”!徐志尘趴在桌案边,边咳嗽,边说。
老将王浩头上也冒出了汗,一边给徐志尘垂背,一边解释“老徐,你听我说,手下几万人呢。要是我自己,我早回怀柔了,拿着火铳和李景隆他们拼命呗,大不了眼睛一闭,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这几万人,我不能将他们向绝路上带。”!
“绝路”?徐志尘抬起头,昏黄的老眼盯上了王浩的眼睛,“王大将军,绝路?我看你现在走的才是绝路呢。李景隆兵多,五十万。整个北平府各州县加一块儿也没这么多人马,可当年纳哈出麾下人多不多,不一样让咱怀柔人打了回去你再想想,打下了北平,士兵们能得到什么,还是草民,命贱得连草都不如,随时可生杀予夺的草民!而推翻了朝廷,大伙能得到什么,平等,无论谁做了江山,都不得不承认的规则,平等!至少皇帝想杀你,他不能随便砍你脑袋。想拿你的钱,他得出等值物品来换,不能说夺就夺了”!
几句话,说得安乐侯王浩心中乒乓乱跳,这些道理有的他明白,有些他一直在想,可眼前…..?压低嗓子,王浩说道“你说得对,你小点声,我的徐老爷。军中不是我一个人说得算,你让我能怎么着”!
“举义!郭大人对你翘首以盼。”徐志尘的话又吓了王浩一哆嗦,“怀柔这边孙文宾当年是你的手下,他可以接应你。你回去问问手下军官,愿意给建文皇帝卖命的多,还是愿意和咱们共同打一份新天地的多”。
“让我想想,老徐,你知道,我是个军人。临阵投敌,嗨”!王浩低声回答。将军的荣誉,故友的情义,故园的草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哪方更重一些。
徐志尘干枯的手又拿出一叠银票来,轻轻地放到王浩手上。“王将军,这是你今年在辽蒙联号应该分到的红利,商路断了,大伙没法给你。汝玉这孩子不肯替你拿,我今天一并给你带来了。何去何从,你慢慢想”!
王浩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一叠银票上,耳边又听到徐志尘慢吞吞地说道:“王将军,咱们北方六省打仗,是为了建立起一个对大伙都负责任的朝廷,是为了每一个人的应得的那份权利,而不是荣华富贵。《平等宣言》你看了吧,没看,我给你带了一份来,你拿回去慢慢看。我病了一次,也想明白了。咱们的权利,不靠哪个皇帝来赐,靠咱们自己来拼,拼到他不得不给。说实话,即使现在朝廷将我在南方的票号全没收了,打出份合理规则来,不出十年,我徐家一样是天下第一票号。打不出个合理规则,即使我手中钱再多,皇上还不上说拿走就拿走?当年江南沈家怎么败的,不就是皇上一句话么?金口玉言,他找个理由还不简单。就是他不找理由了,那个规则下,谁能把皇上怎么着”!
第十章 碧血 (四)
碧血(四)
北风夹杂着雪粒,噼里啪啦打在双层玻璃窗上。窗外高大的松树挥舞着树枝在风中呼号,摇摇晃晃就像做势愈扑的鬼怪。风雪中,旅人迷失了方向,天地间一片苍茫,他们不知道该走向哪一方。哪一方可以给他们心中渴求的那份温暖。
屋子里边的水炉子烧得很热,但晋王朱棡却觉得浑身发冷。他很迷茫,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内心深处,他对郭璞等人在北平发表的《平等宣言》不屑一顾,他身上流淌着皇家血脉,是天生的贵种,怎能和那些做臣子的相提并论。但事实却让他不得不考虑北平的《平等宣言》,因为宣言里提出的目标是保护每个人的利益,包括他这个晋王。
先帝朱标对晋王可谓恩重如山,晋王年幼时飞扬跋扈,被人诬告谋反,多亏了朱标在父亲朱元璋面前替他辩解才逃过了一劫。安泰夺位后,为了平衡各方利益,将威北军交给了朱棡,并分了半个山西和整个漠南给他。这分情义不可谓不重,想到这些,晋王朱棡就想带领威北军杀向北平,替侄儿解决了那个有史以来最大的麻烦。但朱棡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削番的利刃第一个砍向了北方六省,紧接着就会落到自己头上。帝王家不讲情义,只要皇帝觉得你的存在对他有威胁,这条理由,足够让你身首异处。
已经不能再观望下去了,晋王朱棡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做出选择。郭璞发表《平等宣言》的时候,他还指望着看看燕王朱棣会不会和郭璞反目。可眼下,朱棣只在报纸上说了一句,“民意即我意”,从此专注于和辽王对峙,再无下文。前几天,鞭子苏策宇的部下突然袭击了密谋造反的蒙古凉王和薛王住所,将两个蒙古王爷的脑袋轻而易举的砍了,然后消失在大漠中。没等朱棡做出任何反应,西北的蓝玉又砍了勾结贴木儿的秦王朱樉脑袋,宣布西北自治。现在晋王最怕的是自己哪一步走错了,威北军里也冒一个蓝玉出来,用他晋王的人头祭旗。
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透体生寒。厚厚的雪狐狸袍子也解脱不了他心中的寒意。手握重兵,有时未必是好事,特别是在你没有力量掌握他时。现在晋王朱棡对此深有体会。如果带着手中这支威北军去讨伐贴木儿,他敢保证将士们会齐心协力跟他走。可带着部队打北平,估计其中一半要造反。所以现在威北军大部只能停在宣府,摆出一幅观望的姿态,既不向北平推进,也不南下去触李景隆的霉头。
“王爷,您还下不了决心么”?王府长史林仲达倒了杯热茶,轻轻地放在晋王朱棡的手边。
“要是能下决心就好了,你也知道,天下七军中,咱威北军的实力相对较弱,无论他们哪一方动起手来,咱们都抵挡不住”。晋王朱棡苦笑一声,幽幽地回答。他是个标准的江南美男子,面相上继承了母亲一族的优点而回避了父亲朱元璋的全部弱点,看上去十分文雅。特别是那双深邃的眼神,不知道他王爷身份的人,看了这双眼睛,往往会把他当成一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而不是王爷。
长史林仲达点点头,没有说话。秦王对威北军的实力估计很准确,但从人数上看,这支队伍兵强马壮。但谁都知道威北军中将才零落。当年为了消灭北元帝国,南和林一战折了李陵和数十名青年将领,威北军从此元气大伤。加上后来洪武十七年主帅常茂遇刺,将士们伤心之余,大批退役。导致目前军中骨干大多数没经历过正经战役,真打起仗来,未必能顶得住人家苏策宇的独立师,更甭说和自卫军过招了。
“仲达,你也别老是点头,说说你的建议。你是谋士,这个时候不给我出主意,还把你的主意留到什么时候?等我睡梦中给人家砍了之后啊”?晋王朱棡烦躁地问。林仲达跟了他近二十年,二人脾气很和得来,所以二人之间说话也用不着太客气。
“我倒是建议您看看这个再说,天下的事,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个“利”字,权衡一下,找对您最有利的那条路,我看弟兄们不会不支持你”!王府长史林仲达一脸莫测高深,不肯将话挑明,从衣袖里摸出一张报纸来,推给了晋王朱棡。
“北平春秋?最新的吗?”,晋王朱棡迷惑地问,狗头军师那故作高深的笑容让他心里发虚,按照林仲达的指点拿起报纸,在头版上仔细寻找林仲达所说的“利”字。
国人有“雪夜挑灯看禁书”的习俗,内战爆发后,《北平春秋》越禁越火,朝廷宣布卖此报者杀头,但各地随处可买到其盗版。晋王辖地本来就与北方六省接壤,加之晋王本人对报禁一事并不热衷,所以原版的《北平春秋》在晋王治下很好找,很多谋士将其当作北方六省的喉舌,从中分析六省的下一步举措。晋王府长史林仲达推荐晋王看的这张报纸是前天刚发行的,居然穿过讨逆军大将王浩的封锁发到了宣府,里边的猫腻晋王看到报纸上印的日期旋即明白。但让他震惊的却不是王浩与北平私通款曲,而是报纸头版上的一篇文章。关于权利分配设想的文章,作者是大名鼎鼎的吴思焓,拐带了朱元璋御赐金枪逃跑的那位前大理寺卿。
吴思焓的这片文章表达的是他自己的政治设想,也是基于平等宣言上的政治设想。如果把平等宣言当作北方六省的政治主张和治政原则的话,吴思焓这篇《分权与制衡》则是具体实现郭璞那些政治主张的办法。并且这些办法,刚好应对了目前纷乱的局势。
吴思焓以其多年的司法经验提出的办法可用六个字来概况,“立宪、分权、制衡”。按吴思焓的观点,“绝对的权力则意味着绝对的腐败”。他以多年的官场经验总结出,一个朝廷,用北平流行话语就是政府,运转起来并不是靠“平等”口号和“施仁政”就可以解决的。政府有它的运转方式,一旦建立,它就会按照最初建立的模式成百年的运转下去。所以,最初建立的机制合不合理,至关重要。比口号和最终目标还重要。凭借多年的司法经验,吴思焓总结,政府是具体而强大的,而百姓则是松散而弱小的。朝廷可以轻易调动百万大军,而百姓只有赤手空拳。所以,如果制度设计不合理,则任何抱着美好想法的朝廷,都可能走向愿望的反面。就像现在的建文朝廷,吴思焓不否认方孝儒提出的回复周礼是为了迎接儒家所追求的大同时代的到来,但他认为朝廷所做的,却是将百姓们推向无底深渊。
所以,在平等宣言的所提出的原则下,这个国家需要一个能保护所有人,将所有人利益最大范围包括在内的法律,曰为宪。用它来保证建立起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同时,百姓利益不被牺牲掉。所谓百姓利益,不是一个抽象的说辞,具体起来,就是每个人的利益,每个人“平等、尊严、财富和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当制订了这样一个律法后,按照律法建立起来的政府,才会有节制。如果在政府同等地位保护每个人的利益,把每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放到平等地位,《平等宣言》里所描述的内容,就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所以,吴思焓建议,内战结束后建立起来的政府,首先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立宪。招集所有参与反对朝廷而宣布自治地区的代表,共同组成一个类似于爵士会那样的机构,每个地区可派两名可以代言地方利益的代表参加,共同制订一个各地都能接受的律法。不设细节,只考虑原则和逻辑上的疏漏。此法建立后,各地具体施政办法不得脱离此律法,所以,此律法是国家最高律法,称之为宪。而宪法制订后,各地可以考虑将各地内部的其他法律的设立权限和治政权限,或者部分交给最高政府,或者自我保留。只要不违反宪法,则最高政府不得出面干涉地方自治。一旦立法权交出,则永远不得收回,所以各地在上交权力时,必须招集地方名流一块考虑清楚,而不是凭借一时头脑发热。
除了地方与最高政府的权力分配外,吴思焓还提议将立法,司法与行政权分开,彼此制约。立法交给由各地代表和爵士等组成的类似古罗马的议会,而司法最高权力在大理寺,行政最高权力归内阁。皇帝负责监督这些权力的实施并在文告上面签字。
对于后边的内容,晋王朱棡不感兴趣,反正谁当皇帝也轮不到他。但对于吴思焓所论述的最高政府与自治地方的权力分配,晋王朱棡非常支持。如果按照这个原则,此后半个山西和漠南四部所辖万里土地,实际上就归当地百姓所管理,只要不违那个所谓的什么宪,自己这个王爷,不,如果举义后就可以自称都督的权力并不比原来的王爷小。并且任免权不归朝廷,而是归地方爵士会的选举。儿孙们能不能继续当都督朱棡不敢肯定,但他敢肯定的是,如果自己响应了北平,战争结束后,这个都督自己能当很长时间,并且不必再害怕新皇帝的削番。
朱棡从报纸上抬起头,目光缓缓地看向了王府长史林仲达。而老狐狸林仲达的眼睛刚好看向他,二人目光相遇,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怪不得沐冕和蓝玉响应得那么积极,原来大家看好的是这一条。朝廷和地方的分权。狗东西,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晋王朱棡笑着骂道。现在他不觉得冷了,脑门上慢慢有汗水渗出来,一股莫名的兴奋从心底涌出,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连窗外的寒风听起来,也比原来悦耳。
老狐狸林仲达咧了咧嘴巴,笑容依旧高深莫测。“我只是觉得《平等宣言》出来了,他们应该拿出点实际利益来换取诸侯的支持,没相到他们一下子拿出了这么大。这样一来,您的权力比原来‘关在王府里,不得干涉地方官员治政’大得多,也有保障得多。咱们不如打着响应《分权与制衡》原则的旗号出兵,让将来燕王当了皇帝,也不好反悔”!
“对,敲砖钉脚,让他们没办法反悔。咱们也发一个宣言,印到报纸上,说是支持《平等宣言》和《分权与制衡原则》,让天下知道除了燕王和湘王,我晋王也是个开明王爷。”晋王朱棡眉宇间的悒郁一扫而空,“明天一早我就聚集将士们说这个事情,这年头,谁起兵晚了,连自治这杯羹都分不到。”!
参与不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而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分一杯羹。这一年冬末,很多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抱着这个目的宣布了自治。京城内的建文皇帝气得暴跳如雷,一道又一道圣旨催促在前线的李景隆和耿柄文迅速解决掉北平,给各地以威慑。现实却让他大失所望,讨逆军主帅李景隆面对着北平孤城,三十余日未能前进一步。非但如此,负责北向迂回,抄新政老巢怀柔的大将王浩临阵倒戈,带着两个师一个旅的讨逆军加入了北平保卫者行列,将居庸关到宣府三卫之间让出一大断空白地。拥兵在宣府三卫的威北军借势东下,前锋直抵白羊口,将怀来,延庆、怀柔等地牢牢地护在其羽翼下。
“逆贼”!皇宫内,建文皇帝望着朝廷越来越少的实际控制地愤愤不已。他不知道叔叔们到底在想什么,朱家的江山,能轻易让给他人么。如果皇帝只剩下了签字的权利,那他还能称为皇帝么。
“朱家的江山重要,可我和儿孙们的脑袋更要紧”,大宁城外,大病初愈的燕王朱棣苦笑着想。世事不由人做主,他没有牺牲自己一家,从而挽救整个朱家王朝的觉悟。自从近卫师长张正心陆陆续续将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朱棣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恨郭璞,恨得牙根痒痒。二十年来,朱棣苦心孤诣将亦师亦友的武安国拒绝在北六省之外,怕的就是手下弟兄们受了武安国的迷惑,动摇了自己在六省的统治。谁料到关键时刻,朝廷逼得郭璞走出了第一步。
这一步走出去就难收回来。朱棣知道自己不能出面反对郭璞,如果在这时候自卫军内部出现不和谐声音,最后得益的肯定是朝廷。并且朱棣也不知道一旦此时和郭璞翻脸,麾下将领们到底支持郭璞的多些,还是支持自己的多些。郭矮子虽然一直没领过兵,可军中将领几乎都是他的好友,高级将领每人在北平都有产业。共同的利益面前,他这个临时被拥立起来建立新政府的首领,有可能被大伙抛弃。他朱棣嫌只能签字的皇帝权力太小,不在乎权力小的朱家子孙有的是,包括晋王和湘王。
所以好汉不吃眼前亏,按现在的局势,朱棣只能接受郭璞等人的推举。在大伙齐心合力推翻建文朝廷后,才能再徐徐图之。按那个出卖过他的妖僧姚广孝的说法是,先出了力,然后在制宪时凭借个人威望最大限度保障皇权,之后在慢慢将分出去的权力收回来。
现在朱棣回想起来当天战场情况,能清晰地推测出有人将自己亲临一线的情报出卖给了李增枝。而那个人最大可能就是姚广孝,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两边讨好,无论哪一边获胜都能捞到好处。但朱棣不想和姚广孝算这个帐,他在能下床理事后,亲自交待大伙放弃了对此事的追查,而把责任归结为某种巧合。姚广孝不同于麾下将领,这个贼秃是个游士,既到处出卖自己的智慧,凭借智慧投靠强者的毒蛇。只要你有把握证明自己的强大,就能永远使用他的智慧。而麾下将领不同,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力,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刻,他们会尽量凭借良知做事,而不是盲从。
现在朱棣急需要做的事,是在自卫军中加强自己的威信,从各方面将郭璞的风头压下去。解决大宁守军,回师北平,击溃李景隆,以新政的救命恩人形象重新出现在北平众人面前。这是他在病榻上想到的复辟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的步骤更难,更艰辛。但朱棣倔强的告诉自己要坚持,坚持将朱家对这片江山的控制权夺回来传给子孙后代,无论这条路多么难,要流多少人的血。
他是朱元璋的儿子,这是他对家族应尽的职责。
第十章 碧血 (五)
身背后传来一阵悉悉琐琐的脚步声,空气中飘荡着股人参的味道。不用回头,燕王朱棣也知道是自己的侧妃陈青黛来了。受伤的这些日子里,妻子陈青黛每天守候在病榻边,整个人都瘦了两圈。
“殿下,喝碗参汤暖暖身体吧”,陈青黛放下黑陶药罐,轻手轻脚地倒了碗参汤,用嘴吹到半凉,端到了朱棣的身后。
古人说的举案齐眉,就这这样子吧。燕王朱棣冰冷的心里涌起一阵温暖,转过身,接过参汤放于桌子角,将妻子单弱的身体拢入怀中,轻吻着她的秀发说道:“小蝶,这些天难为你了”!
陈青黛的背硬了硬,身体尽力挣扎了几下,无法挣脱,又软软地趴在丈夫的肩膀上,低低的回答道:“哪的话,都老夫老妻了,我们不是同命鸟么”?
“是啊,我们是同命鸳鸯,我说过要保护你一辈子的”,燕王朱棣柔声说道。努力把雄图霸业放到脑后。他爱这个侧妃,虽然随着岁月的洗涤妻子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年那分神采,但一些曾经的温柔,却点点滴滴铭刻于心。
陈青黛轻轻地伏在丈夫的肩膀上,贪恋着这难以割舍的温情。这份温情她不知道能维系多久,洪流一般的变革时代,命运很容易将两个人冲开,从此成为末路。升斗小民如此,王公贵族之家亦如此。一步始料不及的选择后,夫妻就可能成为末路,朋友就可能成为仇敌。就像现在的丈夫与郭璞。作为一个机灵的女人,陈青黛清楚的明白,《北平宣言》发表后,朱、郭二人再不可能像原来一样配合默契。她清楚郭璞的性格,更清楚丈夫的手段。带着淡淡的伤感,陈青黛低声说道:“我父亲从天津来信了,天津港的守军和驻港水师五天前宣布举义,响应北平的宣言。他们驱逐了朝廷驻扎在那里的讨逆军,并且推举我父亲做了天津总督。父亲来信告诉你,陈家永远站在你身后”!
什么?燕王朱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抱着妻子的手臂瞬间伸直,从紧抱变成搬拢状态。陈青黛看着丈夫的眼睛展颜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凄凉与无奈。“父亲当了天津总督,马上要派人与布政使郭璞大人会师,共同抵抗讨逆军。他私下给我来了封信,告诉我陈家将来会唯燕王马首是瞻。”
这个消息对朱棣而言,简直比喝了陈青黛端来得参汤还补。只见身体虚弱的燕王殿下脸上猛然冒出几分潮红,放开妻子,撮着手大踏步踱到挂在墙壁上的如画江山图前。歪着头想了想,抓起笔在天津所辖地区重重地划了一道红色。眼下地图上已经有数个区域被标成了红色,每一道红色即意味着一片土地脱离了朝廷。地图上多一道红色,即意味者建文皇朝少去了一个支撑点。同时,也意味着个别地方成为燕王的势力范围。眼下西凉地区归蓝玉控制、漠南和山西归晋王朱棡、湖广归湘王、四川归蜀王,云贵归沐家,两广和福建名义上还属于朝廷,但谁都知道靖海公曹振在那里布下了重兵保卫水师的补给点,朝廷根本调不动两广和福建一兵一卒,也不敢再去捋曹振的虎威。建文能控制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直隶、江西、浙江、河南、山东五个省(注,当时没有河北省这个行政区),而燕王控制地,除了东北三省外,又加上了一个天津。这些是他将来争夺天下的资本,多一个天津财团,则意味着即使失去辽蒙联号的支持,他燕王依然有本钱与郭璞等人不动声色地斗下去。
兴奋了好一会儿,燕王朱棣突然想起妻子还站在自己身后。抱歉地回过头,刚好看到侧妃陈青黛那充满失望的眼神。“傻蝶儿”,朱棣笑着走回到妻子身边,抚摩着她的头发说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和孩子,还有陈家。你知道,有些事情我是不能不做的”。
“我怕”,陈青黛鼻子一酸,瑟缩在丈夫怀里说道。
“有什么可怕的”,朱棣轻轻紧了紧手臂,让妻子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我和郭大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对方实力强弱就行了,不会真的翻脸,也不会兵戎相见。这点,蝶儿,你放心好了”!
如果不动刀兵可以解决争斗,燕王朱棣还是希望不动刀兵。虽然他喜欢率领千军万马纵横沙场的那份豪情,但经历过一次生死,他不愿意再次到鬼门关走一遭。眼前就有一个不动刀兵可以解决的麻烦,在宁王朱权的调解下,靖远军不想打了。
实际上,靖远军打不动了。当两军开始拉锯的时候,靖远大都督李增枝终于明白了当年在军校时,老帅徐达说过的一句话,“到了火器时代,战争在很大程度上打得是补给”。燕王朱棣受伤后,大宁城外的自卫军再没有主动向大宁方向发动过进攻。李增枝整顿兵马组织了几次大反攻,无奈副都督花鹏、大将季二等人寒了心,出工不出力。攻守双方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就这样不情愿地进入了相持阶段。零星的炮战中,靖远军渐渐落到了下风。
这一天李增枝正坐在帅帐中生闷气,帐下大将陈亨壮着胆子前来通报,靖远军的弹药快见底了。
天下七军中,靖远军是唯一一支没有自家兵工厂的部队。战争开始前,靖远军驻扎在大漠东北的靖远省。这个苦寒之地矿产不丰富,但也不是穷困之地。大盐湖里天然析出的纯碱和精盐为这个省的官员们带来了滚滚财富;每年和燕王治下的东北三省的贸易来往不绝,丰富的生活用品让大伙没心思去开办武器工厂,贫瘠的矿山也吸引不到工厂主前来投资。最重要一点是,先皇朱标不放心在那么远的地方让军队自己能筹备补给。战争开始后,靖远军一路高歌猛进,从燕王手下夺回了大宁,占领了半个热河省,这下李增枝手里有了足够的煤矿和铁矿,但商路断绝,北平的工厂主们不肯来了。所以每打一仗,靖远军的家底就空几分。大批的矿石、精盐和火碱堆积在货场无处输送,整个热河、靖远二省的财政入不敷出。用大将陈亨的话总结就是:“再打下去,非但军火接挤不上,官兵们的军饷也发不下来了。”
“荒谬”!靖远大都督李增枝的手重重地拍在帅案上,将百年老松制造的帅案拍得咯咯直响。无论内心多不情愿,他心中清楚地明白,“靖远军完了,建文朝廷也快完了”!晋王朱棡起兵后,热河、靖远二省已经成为夹在自卫军、威北军和苏策宇独立师三支部队中间的饺子馅。眼下虽然自卫军没大动作,但三家一同出手收拾掉靖远军是迟早的事,况且自己现在弹尽粮绝外加众叛亲离。
父亲李文忠在世时曾这样评价兄弟二人,“景隆通权谋却不知兵,可为布政却不可为将。增枝知兵却不通权谋,可为将却不可主一方之政”。当时兄弟二人不服气,现在看起来,父亲的话一点儿也没错。李增枝陷在帅椅里,郁闷地想。哥哥率领五十万兵马数月没拿下一座孤城,自己面对强敌却将士离心。长生天,你待李家为何如此不公!
窗外北方呼啸的刮着,没有人能回答他的质问。大宁的冬天长而寒冷,春天不来,雪不会化。而阳光北返之时,冰消雪尽的趋势不可逆转。这就是长生天的力量,非人力可以抗衡。
“不能再坚持下去了,希望燕王朱棣是个有心胸的人。”靖远大都督李增枝叹息着站了起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在这场争夺天下的游戏中,父亲看问题透彻,却没看到最终结局。哥哥玩权谋精熟,自己打仗机智,却都没看清天下大势。在这个如车轮一样向前滚动的天下大势面前,权谋也罢,机智也好,都难挡住它前进的方向。而当初第一个将沉睡的车轮拨转的人是谁,李增枝觉得自己此刻已经看清楚了。那个执着,倔强的家伙,几十年好像什么也没做,其实他关键时刻那一推,已经足够了。一推之下,天下大势从此不可逆转。
“来人”,靖远大都督李增枝振作精神,冲着营帐外大声喊道。
“属下在,大帅有何吩咐”,帐前侍卫走进来,躬身施礼。
“去,将副都督花鹏,大将军季仓浪、刘真他们都找来,到中军议事。顺便将宁王也找来”,李增枝强打精神吩咐。看看侍卫们迷惑的眼睛,苦笑了一下,补充道:“对了,是请,就说我请他们来帅帐议事,去吧”。
“是”,侍卫们敬了个礼,迷茫地走了。
“李家忠义之名尽毁于我手”,看着侍卫们领命出帐,大都督李增枝叹息着跌坐回帅椅,自言自语地说,“李家名声完了,哥哥的前程也完了。也许,这是对李家最好的结果”!
“大帅,燕王殿下雄才大略,素有容人之量”,站在帅案旁被李增枝反常的举止吓得直冒冷汗的大将陈亨凑过来,趁着将士们没到达之前建议,“以大帅之才,在燕王麾下更容易建功立业。就好比汉之岑鹏,宋之石守义……”。
“你不懂,世道变了,再不是良臣择明主而侍的年代了”,李增枝苦笑着摇摇头,摘下头上的帅盔,轻轻地放到了桌案上,就像菩提树下顿悟了的老僧般说道,“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建文三年春初,倒春寒,讨逆军无冬衣,士兵多病。二月,自卫军大将林风火、王浩趁夜袭景隆大营,阵斩上将二十余人,宋忠,张保、陈辉战没。诸军闻林风火之名而色变,兵无战心。景隆不得以,率军退守保定府。天津自卫军趁机收复永清、固安、涿州、定兴等地。同月,靖远军大都督李增枝率靖远军于大宁降燕。宁王朱权领热河、靖远二省自治。燕王朱棣以花鹏率靖远军大部戍边,亲率自卫军及朵颜三卫铁骑自喜峰口回援北平,三家合兵一处,连克紫荆关,易州,定兴,兵锋直指安肃。建文帝闻此事,呕血愈升,下旨抄李景隆之家,博士方孝儒固止之。(酒徒注,内战,已经写得够多,以上战役一笔代过,勿怪)。
细雨残灯,建文帝朱允文怒气冲冲地拍打着面前龙案,声色俱厉:“你说,朕为什么不能抄他李家,他们兄弟二人一个临阵投敌,一个丧师辱国,朕,朕难道就纵容他们这样做。如果诸将皆效仿他们兄弟二人,朝廷威望何在,朕之江山何在”?
“江山,你现在才记得起江山么”,代理户部尚书卓敬低下头,不满地想。原户部尚书齐泰被贴木儿扣在西域,生死不明。这为国理财的担子就挑到了卓敬头上。将户部帐目仔细过了一遍后,代理尚书卓敬哀叹着推测,建文皇朝的寿命到头了。安泰帝在位十七年高薪养贪,本来给朝廷留下的就是个烂摊子。建文皇帝继位后,又对周崇文等天下闻名的贪官既往不咎,更助长了各地官员贪污的风气。两年多来,沿江大量工厂破产,大量百姓产业被官员强行参股而吞并,能给朝廷按时缴税的工厂已经没剩下几个。南北战争爆发后,工部下属的军火制造厂高速运转,吞没了户部最后一点存款。这仗再打下去,就只能让士兵们拿着家伙,挨家挨户去抄那些钱庄了。
“万岁,万岁息怒,增枝投敌,景隆兵败,的确俱有不得以之处啊”!把脸愁成了苦瓜模样的博士方孝儒连连施礼,“万岁,如果此时抄了李家,恐怕将士们不服,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
“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建文皇帝从御案后绕出来,围着博士方孝儒来回打量,就像他的脖子上长了花一般。“如此不忠不义之人,你还不允许朕降罪于他,方先生,恐怕这里边不止一句“寒天下忠义之心”这么简单吧。朕一向待你不薄,你可别先寒了朕的心才好”!
“微臣不敢”,方孝儒额头上冷汗直冒,手不听使唤地跟着哆嗦。“若陛下怀疑臣的忠心,臣自请就汤劐,绝不敢心存怨怼”。方李两家算是世交,李文忠当年在空印案里对方家有回护之恩,方孝儒的父亲被处死后,李文忠曾派人接济方孝儒。并不顾他犯官之子的身份将他推荐给了安泰帝。所以方孝儒在皇帝面前的确给李家兄弟说过很多好话。(酒徒注:空印案,空白账本盖公章伪造数据,方便贪污。洪武八年发生,史载处死了数百人,另一说数万,不可信)。
听方孝儒如此解释,建文帝朱允文心头的火气更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冷笑道:“杀你,如杀了你可挽回当前局势,朕还杀不得你这个侍讲博士不成。你且说说,自从你入阁之后,朕如何待你,你又给朕出过什么好主意。哪件事朕依了你不是大错特错”!
“这”,方孝儒无言自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建文帝的抱怨没错,如果当时听卓敬的话分番而不是削番,南北之间未必会打起来。听齐泰的建议一边落实物权法案一边惩治贪官,国库也不至于如此空虚。现在可好,各地纷纷举义,原来养在各地准备当猪来杀的贪官污吏们摇身一变成了社会名流,过去的肮脏发家史在响应举义的时候全部洗刷得干干净净。眼下朝廷即使想杀了他们没收家产充军资,也拿鞭长莫及了。
“万岁,这李家的确抄不得”,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太傅黄子澄见事不妙,赶紧上前相劝,“李增枝投敌实属无奈,靖远军夹在三路叛贼中间,无粮无援,为了留得有用之身以侍陛下,他不得不和燕逆虚予委蛇。臣闻其入敌营后不任一职,如今已经在普济寺中剃度修行。万岁此时抄了他的家,恐怕反而恼了他,给敌营再添一员上将。至于景隆,其手中残兵还剩近四十万,万岁如果若不隐忍,恐怕打虎不成,反受其害”!
这几句话可比方孝儒的一味求情有效得多,狂怒中的建文皇帝停住脚步,无可奈何地走回御案后,瞪了方孝儒一眼,恨恨地说道:“你起来吧,别动不动就下跪,朕让你跪得头疼。你们说一说,如今朕怎么办才好”!
“这……”,几个辅政大臣面面相觑。原来大家以为讨逆军大军所至,必将势如破竹。朝廷收复了北方等地,也就是找到了新的钱罐子,再支撑些年没什么问题。乐观如方孝儒者,甚至认为王师所至,百姓必赢粮景从。谁料到打了几个月,仗打成了这副样子。非但北平的财产没抢到,连京师都得赔进去。大伙都不知兵,关键时刻不敢再乱出主意,一个个低着头,各自打着小算盘。帘外的春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打在芭蕉叶子上,声声催人老。
“陛下,依臣之见,而今上策是议和”!见没有人说话,代理户部尚书卓敬上前一步,躬身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今朝廷所辖之地,还有山东、河南、浙江、江西、直隶五省。此外,两广和福建尚未从贼,曹大帅忙于在海上与外寇交战,态度不明。水师之力,燕王素忌惮之。如果此刻万岁下旨议和,允了郭璞等人的《平等宣言》和《分权制衡方案》,再择一二个贪官佞臣斩之,以平天下之怨。则燕王师出无名,其他各番必左右观望。朝廷趁机立宪,重组内阁,万岁顺理成章成为新政元首。失权而不失位,天下可安”!
这是卓敬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主意,安泰皇帝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养士二十年,唯得一卓敬”,中肯地评价了卓敬的谋划能力。以卓敬的眼光看来,郭璞等人只要求推广新政,以“复兴儒学”所倡导的平等之宗旨约束天下人,并不强求一定是燕王当皇帝。而燕王朱棣当初打的旗号是自卫,并没说要夺取帝位。为了允文着想,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将朝廷的贪官污吏如周崇文之流和主张强力削番的黄子澄、方孝儒等人交出去由郭璞等人审判。战争才有可能平息,允文还可以做一个率先立宪的皇帝。过去种种,可以推到臣子身上。将来大明帝国果真因立宪而成为世界的霸主,允文甚至可名垂青史,成为秦穆公一样的千古明君。
此言一出,全体内阁大臣均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住口,万岁乃一国之主,岂能向反贼低头。”!兵部尚书周崇文跳出来,冲着卓敬大声喊道。转身对着建文皇帝躬身施礼,气急败坏地建议“万岁,出此策者,其心可诛,请万岁速斩之”!
“杀了卓敬,恐怕也抄不出多余的银两来。倒是周大人身家千万,随便抄上一抄,足够给讨逆军添置冬装”!户部代理尚书卓敬不理会周崇文的叫嚣,冷冷地说道。
“你”,兵部尚书周崇文气得脸色黑中带绿,手指着卓敬,说不出话来。对于时局实在是绝望,户部代理尚书卓敬也豁了出去,向前走了几步,怒视着周崇文,冷笑着骂道:“我,我怎么了,卓谋虽然职位低微,却没贪过一文不义之财。纵遭横死,放到哪朝史官,也少不得清廉二字。倒是周大人要小心了,恐怕千年之后,贪官在历史上亦是臭的,任谁都翻不得案。”
这就是朕的肱骨之臣么?朱允文苦笑着坐在龙案后,懒得裁断。帘外雨声更急,如千军万马一般在厮杀一般,寥寥一瞬间,地面上已经成河。不知流淌的是血,还是水。
眼看御书房成了角斗场,黄子澄赶紧侧身于周、卓二人中间,低声劝解:“二位大人,二位大人,此乃皇上的御书房,不是寻常百姓家。国难当头,二位却争吵不休,对得起先帝的栽培么。周大人当年所犯之错,万岁已经说过既往不咎,卓大人何必翻他老底。卓大人之策虽然把大家的性命都搭了进去,也算对万岁尽了心。为万岁尽忠,本来就是我们当臣子的分内之责……”!
“好了,好了,你们下去吧。朕需要好好想一想。子澄,你留下,替朕拟一道旨意,让耿老将军统领讨逆军,把李景隆调回来。朕不降罪于他,让他闭门思过吧。至于如何应对当前局势,明日早朝,朕再问群臣主意”!建文皇帝挥挥手,打断了黄子澄和稀泥。是该想个办法了,形势不容拖延。听着帘外的雨声和群臣的告辞声,朱允文慢慢有了计较。
“子澄,拟旨”,御书房,建文皇帝计算着群臣已经走远,低声吩咐。
“是”,黄子澄答应着,在桌案上铺开了黄绸。几句措词严厉的话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吓得黄子澄手一抖,一团浓墨落到了圣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