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城隍问道
看到厅内群鬼辟易,顾尧也没看那城隍脸色有何变化,而是哈哈一笑,当先向厅内高台大步走去。
高台上有两条玉案并排放置,其中之一正是楚鹤轩方才端坐之处,至于另一处,当然就是为他这个“人仙”准备的了!
一屁股坐在玉案后,顾尧这才重新看向城隍,脸上也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不羁神情。
“城隍君,本尊已然落座,咱们的宴会是否可以继续啦?”
其实也不怪乎顾尧摆出如此一副无礼之状!
经过刚刚玄骷老道一事,顾尧已经想通了:他今晚孤身至此,本就冒着十足危险!而要想今夜安然脱身,进而护住母亲和婴宁的周全,那就只能尽量表现出自己强势的一面。如此,才能令这潞阳府城隍投鼠忌器!
但是这种强势也并非一路硬刚到底,而是不能超出某种界限!毕竟,他可不是什么人仙,最多不过是一名堪堪入道的修士罢了,若是一味头铁强硬,极易让城隍摸透自己的虚实,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因此,如今这般刚好:一个眼神重伤玄骷,已然表现了自己的“人仙”尊严不容侵犯,再加上此刻主动开口“请”城隍开宴,也算给了那城隍十足面子。
当然,关于这个语气态度问题嘛……自己现在身为“人仙”,考虑哪些东西作甚!
果然,顾尧这厢甫一开口,楚鹤轩那厢已是极为“配合”地将心头不悦统统压下。
祂三两步踏上高台,脸上已是恢复了刚开始那种笑容满面之色。
“今日小神庙府蓬荜生辉!不但有诸位道友亲来捧场,更是请得得道人仙大驾光临!
小神在此提议,让我等同举玉盏,恭谢顾真人法驾!来,诸位请!”
楚鹤轩话语刚毕,已是当先长身而起,高举酒盏。而厅内其它宾客见此,则无不轰然应诺、纷纷影从。只是——
只是当这一帮子老鬼高举酒盏待立良久之后,它们才发现自己所要敬酒的对象,此刻竟像没看到眼前情形似的,只顾低头观察着案桌上的精致酒菜,身体更是坐于案后动都不动!
“咳咳……顾真人不胜酒力……那个,诸位敬真人的这盏酒,就由小神代劳了吧,哈哈哈……”
凭借超厚的脸皮将心中怒意再次压下,城隍借着饮酒之际,努力调整了下脸上情绪。
只是祂现在也暂时没有了和顾尧虚与周旋的心态,于是城隍大手一挥,顿时,婀娜的鬼女迈入大厅中央,而悠扬的丝竹乐响,也再次在厅内环绕开来……
……
桌上的饭菜香味扑鼻,盏中酒香更是令人食指大动。
顾尧端坐于案桌之后,只感觉自己腹内饥肠辘辘。话说这几日在新月书院,因为顶着“浩然文气”的名头,所以顾尧的伙食条件比之一般学子不知要强出多少!
但那里再好的伙食毕竟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书院所供,岂能与眼前的城隍酒宴相提并论?
只是城隍酒宴虽好,奈何顾尧就是不敢吃啊!
虽然他方才已经目运法力,将这满满一桌酒菜看了个通透,并且一点问题都没发现。
但这里可是货真价实的鬼窟!先贤教导防人之心尚不可无,更遑论这防鬼之心呢!
想到此,顾尧也就将这满桌佳肴当成了劣菜馊酒,只顾观赏起台下鬼女的动人舞姿,而他的脸上,却始终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顾尧在等,等那城隍楚鹤轩先行开口。他可不信这城隍将他“邀请”至此,既不刀兵相向、也不言语威胁,相反还一味忍让……却仅仅只是为了这一场可有可无的酒宴!
‘如若所料不错,这城隍老鬼如此待我,应是有事相求了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楚鹤轩终于从方才一系列“打击”中缓过神来。
祂微微侧首看向顾尧,脸上绽满笑意,像丝毫未发现对方桌上的酒菜未动过似的。
“顾真人,您道基已筑,修为见解当是深不可测,可否为小神纾解一些心头疑惑?”
见顾尧脸上似露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神色,城隍的语气就变得愈发谦恭了。
“小神忝为潞阳府城隍近八百年,日日秉持修行,以泰山府君神像为自身道缘意象。初时进境尚可,但近三百余年来,小神却每每察觉自身修行陷入滞涩,距那道基大成总是差着一丝火候,修为更是有了不进反退之像,这,这又该何解?!”
问出这句话,楚鹤轩脸上的笑意已是完全消失,双眼更是巴巴看着顾尧,完全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难道这城隍今晚将我邀约至此,其真实目的就是这个?哥先前真的误会了祂不成?’
只是不论这城隍此刻摆出何等求教姿态,但祂先前的种种劣迹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顾尧脸上淡漠笑意不变,口中悠悠拒绝道:“城隍君说笑了,你修神道、本尊修人道,俗语说道不同不相……咳咳那啥。所以本尊实在是无以相教啊……”
“人仙大人说笑了,小神当然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但先贤曾言万道同源而生!况且当今世上人道昌盛,人道修士最是心智灵巧!
旁的且不说,就单说人道修士炼制的种种神奇玉石!
这些玉石中,传道玉能授人各种道术仙法;至于传说中的种道玉和问道玉,则更有帮人种下道基、甚至补全所修大道的恐怖威能!
人仙大人,小神当然不敢奢望您能将自己所悟道真向小神倾囊相授,只盼您能对小神稍稍点拨一二,也算稍稍慰藉小神这数百年的苦心孤诣了……“
言说至此,楚鹤轩脸上的表情已然变得一片肃穆,祂面向顾尧虽没大礼参拜,但富态的头颅却也是重重低下。
“哎,城隍君何苦如此……”
面对城隍摆出的如此姿态,说顾尧心中没有一刹那的触动那肯定是假的。
不过一来他早已知眼前城隍实在不当人子,所以根本就不会将祂的鬼话放在心上。
二来则是,就算他顾尧真有心指点城隍,他又能拿出什么东西来教?用他那些半吊子的剑道感悟吗?要知道,即使是这些剑道感悟,都是当初那道剑光给他“种”下的!
这些感悟他顾某人如今尚未完全吃透,又有什么资格来教导旁人!
于是顾尧也就稍稍收敛起脸上笑意,决定陪城隍将这场戏好生演完。
“城隍君还是安坐吧,修道一途,勤勉当然自不可少,但自身悟性却是尤为重要,别人就是想帮,那也是无从下手的呀。”
嗯,先挖苦下对方悟性低劣吧……
顿了一下,顾尧见城隍依然低着头,也不知脸上此刻是何表情,于是嘴上也就继续调侃了一句。
“再说,别人所悟之道也是别人自有的,咱们修道者还能从人家手里生生抢夺过来不成?哈哈……”
“人仙大人此话就大谬了,据小神所知,他人之道,确是能够融于己身的!”
身旁案桌后,楚鹤轩依然低首埋面,但是祂的声音,却是从桌案后面幽幽传出……
第六十二章 融道之术!
“人仙大人此话就大谬了,据小神所知,他人之道,确是能够融于己身的!”
楚鹤轩的话幽幽响起之际,顾尧就突感一股寒意从心底泛起,他的眼角猛地一缩,右手更是悄悄握紧了腰间长剑剑柄。
‘忍了一晚上,这城隍终于要穷途刃现了么?!’
顾尧心中暗自戒备之刻,城隍的脑袋慢慢抬起。但此刻祂的脸上丝毫没有被顾尧挖苦拒绝的气恼,竟还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
“人仙认为我辈修者求道之路难否?”
“修道乃逆天之举,自然是难!”关于这点毫无争议,顾尧随口答道。
“那人仙认为求道之路最是难于何处?”
“那自是难于对道的感悟了!先贤曾曰:‘一日悟道,羽化飞升’,说得就是感悟到了、对大道奥妙理解深了,那修为境界自会相应提升,对各种法术的理解运用也更能信手拈来!只是……悟道!悟道!悟道何其难也?!就单这一个‘悟’字,已不知叫多少人蹉跎了余生……“
想起《道源图录》上对修道之艰的种种描写,顾尧也是有感而发。这种感慨不涉及他和城隍的本来立场,因为这些本就是修道界的常识罢了。
“是啊!修道之难主要就难在‘悟道’上面!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神道、鬼道修士来说更是如此!
别看小神位居府城隍尊位,拥有一府阴司统筹大权,更享有一府百姓的香火供奉……但说到底,小神也不过是一具没有躯体的阴魂罢了,根本修不得你们人道当中的种种无上妙法。
虽说作为阴司神官,小神能够修习神道之法。但遍览整个阴司,所拥有的道缘之物也就那么区区几种,并且那几种道缘意象还多是泰山府君或十殿阎罗等大尊留下的道意神像,其内蕴含的大道本就残缺……
故此,我们阴司道妙高绝者实可谓是凤毛麟角!这也导致了我们这些城隍官属,每隔数百年就不得不更换流转。内中缘由无它,无非是因为修为停滞不前、加之自身阴寿尽了,而不得不踏入轮回罢了……”
听那城隍说的哀婉,顾尧表面虽还是一副淡漠高深的模样,但于暗处,他的双耳早已支棱得笔直!
城隍所言,虽在《道源图录》一书中偶有提及,但其中详情哪有这当事人亲口讲得明白?
顾尧见城隍貌似越说越激动,他也就乐得聚精会神听着,只顾将这些阴司密辛统统记在心底。
等到临末了,许是楚鹤轩也感觉这数百年来闷在心里的憋屈发泄得差不多了,于是祂的话头就陡然一转:
“哈哈哈,听小神絮叨了许久,顾真人应该也是厌了吧?哎,这些话闷在小神心里数百年,可又一直没个属意的人倾听……今天倒是让真人见笑了。”
自顾自说着一些亲近之语,楚鹤轩暗中观察眼前“人仙”,竟发现这位爷脸上还是如刚才般一副淡漠模样。
于是城隍爷的心也就渐渐冷了下来,已经开始绝了拉拢顾尧的心思,心里开始泛起了其它念头。
但是露于表面,城隍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不知顾真人可听说过‘融道’之法?”
“‘融道’?”顾尧精神一振,心中暗道声终于来了,于是身姿也不自觉的慢慢坐起:“本尊只听说过传道、种道、问道,倒不曾听说过还有什么‘融道’!这难道就是城隍君先前所说的,将他人的大道感悟融于己身的术法吗?这听上去确实有神鬼莫测只能!只是不知这又是何方大能创出的无上妙法?”
“哈哈哈,无上妙法愧不敢当,人仙言重了!”
顾尧这下是真的有些震惊了,要知道,任何带“道”字的仙法,无不是神妙莫测之术,尤其是听眼前城隍的口气,莫非这“融道”之术,还真能大大增强修士对道的感悟不成?!只是——
只是若真有这等逆天效果,城隍又凭什么要和自己这个仇人述说这些?
并且,顾尧暗暗扫视了下城隍的体型:肥头大耳、肚腩浑圆……当官或是一副好材料,但若说搞科研创出这等逆天法术嘛……
顾尧心里是千万个不相信的!
许是通过察言观色、看出了顾尧心头疑惑,楚鹤轩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当然,此等妙法也非小神一人所创,它是小神和那……咳咳,和那玄骷道长一起创出的。并且这‘融道’法现在还有些许瑕疵,故小神今夜将顾真人请来,就是诚邀顾真人能伸出援手,与我等一起完成此等秘术!到那时……”
楚鹤轩在此絮絮叨叨说着,双眼更是放光般看着顾尧。祂觉得作为一名修道者,眼前“人仙”实在是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的邀约!
毕竟,若是此法真成,那修为何止是一日千里?!大道可成,长生可期啊!
“如此说来,这‘融道’之法其实还没有完成咯?”
顾尧出言,打断了楚鹤轩的慷慨激昂,身体也是向后一仰,重重半躺在了身下软垫上。
‘娘的!吓老子一跳!就知道这城隍老儿最多也就挂个名儿!至于那玄骷老道嘛——呵呵,魔道修士玩玩阴损之术确是一把好手,但若说他能搞出如此高大上的东西……哥肯定是不信的!
如此说来,弄不好这里面当有什么阴谋!哥最好还是离此事远远的为好!’
心中主意既定,顾尧就欲起身告辞。
他此刻已经了然城隍将他“请”来此地的目的——是为了请他来此同搞科研,而不是如他先前所想般刀兵相向!
既然对研究这劳什子“融道”仙术毫无兴趣,顾尧当然就要选择脚底抹油啦!
奈何顾尧身形刚动,潞阳府城隍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
“顾真人看来是不信小神方才所言呐!”
第六十三章 夺寿符!
心头有了拒绝之意,顾尧就想出言告辞。
只是他身形未动,楚鹤轩的劝阻之语就幽幽响起。
“顾真人看来是不信小神方才所言呐!”
“呵呵,非是本尊不信城隍君所言,只是这‘融道’一术听上去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道之感悟玄之又玄,有时言语都难表明,又怎么可能将他人之悟融于己身呢?
呵呵,当然,这也可能是本尊见识浅薄贻笑大方了。所以城隍君,本尊还是劝你另请高明吧……”
脸上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种对低层修士异想天开想法的不屑,顾尧一甩儒袍,当即起身站起。
却不想,城隍接下来的一番话,就生生止住了他迈出去的右脚。
“顾真人既觉得‘融道’之法不可行,那么对于‘融寿’之法又怎么看?毕竟,寿元在某种程度上也和那道法感悟一样,皆是一个人的天定之物呀!
小神不才!这‘融寿’之法,如今已是勉强成功了!”
“融寿?”这一刻,顾尧心如电转,脑中再次浮现出他当初审问小鬼的场景。
‘那小鬼曾交代,潞阳府城隍敕令各县城隍提前勾取将死之人的魂魄……这内中隐秘,莫非就和这‘融寿’之术有关?’
一念至此,顾尧顿觉小腹气海之内有剑影震荡不休,同时,一股任侠气息也突从心底泛起,直叫他胸中豪意顿生!
这是剑道意象和他自身性情共鸣的结果,而这种共鸣,当然也是一种道悟!
哈哈一声长笑,顾尧折身返回座位,他的双眼微微眯起,脸上的表情也由方才的不屑淡漠,化为了不羁豪放。
“不知城隍君这‘融寿’妙法又是怎么个融法,本尊还真有几分兴趣了呢!”
“哈哈哈哈,小神就等着真人问出这句话!左右,速去准备祭品!洪家主,请先将你那‘融寿符’拿来,给顾真人观瞻一二!”
顾尧的重新落座无疑让楚鹤轩喜出望外。祂一声令下,就有两名侍立鬼女领命而去,而坐于祂下首不远处的洪寿涛,也不情不愿地从条案后站起,并从怀中掏出一枚灰白色玉符递与顾尧。
观察着手中这块婴儿巴掌般大小的玉符,顾尧也看不出其有何神异之处,只是觉得封于玉符正中的那道血红色细线,带给了他十足的邪异感觉。
而此时,城隍楚鹤轩的话语也从一旁幽幽传来。
“经过小神和玄骷道长的多次努力,终于算是完善了这“融寿”之法!为了使得此妙法更加便于施展,所以我们就将“融寿”之术制成了这样的“融寿符”!
顾真人,如此一来,就算是凡人,也是可以施展融寿妙法的喔……“
城隍的讲解之语不断传来,内里蕴含的得意之色也是越来越浓。
也正在这时,先前领命而去的两名鬼女再次返回。其中一个鬼女怀抱着一团被褥样事物,里面莫非就是方才城隍口中的,“祭品?!”
等两名鬼女离得近了,顾尧分明能从那团被褥中感受到一股鲜活的人气!
那是?他霍地站起身来眺望过去。
果然,被褥里真是一名不满周岁的人类婴孩!
等到两名鬼女走到近处,洪寿涛已从顾尧手里取回了他的“融寿符”。此刻他转身望向城隍,眼神里哪还有刚才看向顾尧的不耐和厌恶?只剩下了赤果果的热切和渴望!
“去吧。”楚鹤轩略微得意地挥一挥手,然后祂又像不经意间瞟了顾尧一眼说道:“也好让顾真人看看,这融寿之法可还有什么改进之处!”
怀着激动的心情,洪寿涛大步走向鬼女所抱婴儿。而看着此人的魁梧背影,感受着从他身上隐隐透出的狂热,顾尧的双眼却不由眯地更细了……
洪寿涛走至婴儿跟前,眼里是一抹浓至极致的狂喜!
下一刻,他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右手手指划了一下。
鲜血流淌而出,但尚未落地,就被他用左手再次接住。而此刻,他的左手内握着的已不是先前匕首,而赫然变成了那枚灰白色的“融寿玉符”!
玉符接触鲜血,竟犹如活物般将沾染于其上的血液一吸而尽。
紧接着,一圈蒙蒙血光就从玉符内部绽放而出,那血光将洪寿涛的左手完全包裹,看上去就像给他左手戴了一只血色手套!衬着这位洪家家主犹如屠夫一般!
颤巍巍地抬起左手,带着一脸狂热,洪寿涛慢慢抚上了婴儿的面部额头……
然后——
一声嘹亮的啼哭乍起即歇!
啼哭乍起,是因为突临的痛苦将婴孩从睡梦中惊醒!
啼哭止歇,是因为这种痛楚已是痛至骨髓,竟让婴孩连嚎哭之音都难以发出!
霍地一下,顾尧长身而起。圆睁的双眼中,只见婴孩小小的身躯已在襁褓之内不断颤动!
他本是粉嫩的小脸因疼痛而变得扭曲,原先无邪的纯黑瞳孔内更是蕴满了无尽的痛楚!
婴孩的小嘴此刻也是竭力大张着,奈何这痛苦来得突如其来又过于猛烈,他现在别说是哭号出声了,就连简单的呼吸动作都难以做出!
但如此痛苦,也仅仅只是开始罢了……
顾尧目光中,孩子在经受痛苦的同时,他的模样也在飞速变化:
他原本柔嫩的肌肤在渐渐失去光泽,变得松弛、衰老、干枯;他的小脸在渐渐变得褶皱,点点黑斑也开始在其上浮现;他的四肢也已不自然地收缩,现出了浓浓的佝偻迹象……
短短数十息时间不到,这名婴孩还未来得及体验自己的精彩人生,竟已提前迈入了衰老境地!
而反观此时的洪寿涛!
只见他此刻身躯挺拔、双眼紧闭、神情舒展,似是正在享受一场极乐之旅!
他浑身的肌肤在飞速变得年轻,须发之上,也似蕴满了青春的光泽。他的四肢孔武有力,不断彰显着自己此刻的昂扬气象;腮旁两抹陀红,更衬得他此刻精神逼人、生气勃勃……
…………
这哪是什么“融寿符”,这分明是“夺寿符”啊!
第六十四章 恭请大肚鬼王现身!
洪寿涛施展“融寿妙法”的时刻,大厅中的丝竹乐响早已止歇。
众宾客纷纷聚拢于大厅高台周围,虽摄于城隍威严,它们不敢过分靠近高台,但它们的目光却无不注焦于高台之旁的洪寿涛身上。
不!确切地说它们此刻看向的并不是那洪寿涛,而是与洪寿涛身体相连的那具小小肉体!
虽然那具肉体此时已呈衰老之相,但在它们这些积年老鬼眼中,其依旧不啻于一上品珍馐!
奈何这“祭品”此刻尚未使用完毕,所以众宾客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地觊觎,只得耐着性子苦等。
就在厅内众鬼等得心焦之际,楚鹤轩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此时,祂话语中的得意之色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了。
“顾真人,如您所见,这就是小神和玄骷道长创立的‘融寿’之法!此法可以大大提升凡人寿元,并且不消耗丝毫的香火神力!以此法为基,相信我等定能完善那‘融道’妙法!
事实上,玄骷道长曾言,他已有了八层把握……呃……”
楚鹤轩的话语突然顿住了,因为在祂说话之际,祂身旁的“人仙大人”突然迈步向洪寿涛走去。
“顾真人,您这是……”
“城隍君,‘融寿’之法果然大妙,但就是你这用法还稍显不妥!”
顾尧的脚步虽未停下,但他口中之语依旧令楚鹤轩心头一喜。
“真人不愧是道妙高绝之辈!敢问真人,这‘融寿’之术该当如何施法?”
“如何施法?呵呵……”
噙着一丝冷笑走近洪寿涛,顾尧丝毫未管其此刻正施法至关键时刻。衣袖轻轻向前一挥,顿时,泛着血红光芒的“融寿玉符”就落入右手掌心。
下一刻,顾尧手掌法力微运,轻轻一握,就将附于玉符上的血色红光一震而散!
“你……你好大胆!竟敢……”
延寿之法被打断,洪寿涛下意识地当即大怒。但不等他狠话说完,他的嘴巴就被城隍瞪来的冰冷目光一下封住。
“城隍君,你不是想知道如何用这‘融寿玉符’吗?呵呵,看好了!”
言语刚毕之际,一点淡紫光华已从顾尧一手指尖端闪现而出。紫光蕴含着丝丝锋锐气息,向着萎靡于襁褓之中、已呈老态龙钟之相的小小婴孩狠狠扎去!
“哇——”
一声微弱嘶哑的哭声响起,原本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婴孩手臂遭创,禁不住卯足最后一丝力气哭出声响。
这阵微弱哭号虽微微提振了婴孩精神,但与此同时,一股鲜红血液也从孩子枯槁纤细的手臂上激涌而出!
只是短短数息时间,孩子的苍老面孔已经变得一片煞白,身上的丝丝生气更是变得似有似无!
面对着这一幕,作为始作俑者的顾尧就像全然没看见般。只见他此刻脸色已是恢复了先前的高傲淡漠,似乎对小孩的生死全然不放在心上。
而看清顾尧此刻表情的楚鹤轩也是心下暗松口气:看来作为人仙一流,凡人的生死在他们眼里确如蝼蚁一般。呵呵,话说方才看到顾尧打断洪寿涛施法,祂还一度怀疑过顾尧的动机。
现在看来,确实是祂想多了……
……
汩汩鲜血从孩子手臂伤口奔涌而出,但在顾尧的刻意引导下,这血液却没有一丝落地,而是向着顾尧手中的“融寿玉符”飞射而去。
血液覆于灰白玉符的表面,在顾尧的暗中催动下,玉符以比之先前吸纳洪寿涛血液时更快的速度,将婴孩之血迅速吞噬一空。
这个过程说来挺长,但其实也就数息之间!
等到蒙蒙血光从玉符表面浮现而出,顾尧手上法力催动,顿时就有两条表面泛着隐约紫光的血红丝线从玉符中一分而出,分别向着婴孩和洪寿涛激射而去!
这一变故事发突兀,站于顾尧一旁的洪寿涛哪里能够反应过来?等到他心中隐隐察觉不对、想要逃离之时,那条血色丝线已是绕上了他的脖颈。
然后,一股源自于灵魂深处的沛然吸力,汹涌而至!
“啊——”
灵魂撕碎般的痛苦铺天盖地而来,洪寿涛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痛嚎就被极致的痛苦压得再也发不出丁点声响!
然后,他的容貌开始急剧变化,他开始了变老!
没人能形容此刻洪寿涛变老的速度到底有多快!
或许仅仅只是半个眨眼时间,先前容光焕发的九旬少年就已然委顿倒地、缩成了一团!
此刻,他头上的须发早已枯败殆尽,脸上的黑斑更是如同蜂窝般分布!
枯槁至只剩表皮的四肢无意识地抽动着,无牙的干瘪嘴唇颤抖开合,竟已连一丝声音都难以发出!
从别人处掠夺而来的东西,他于此刻,统统归还……
而反观那名人类婴孩,此时他的容貌不但已是完全恢复,甚至就连胳膊上的巨大创口都已完好如初!
法力加持下的“融寿”之法,其爆发的威力竟然恐怖如斯!
察觉到从洪寿涛的寿元已是吸无可吸,顾尧才不太情愿地撤去玉符上的蒙蒙血光。
他从呆愣的鬼女手中将婴孩抱过,看着孩子陷入熟睡的稚嫩面孔,不由嘴角一翘,脸上终是露出了一抹由衷的微笑。
也就在这时,顾尧才来得及抬头,望向了高台之上、脸色已是化为一片阴冷的潞阳府城隍。
到得此时,若楚鹤轩还反应不过来顾尧心中真正所想,那祂这数百年也就真是白“活”了……
尤其是一想到自己今晚卑躬侍奉,对眼前“人仙”的出格举动一忍再忍,但这家伙竟丝毫不领一分情义……城隍此刻的怒火终于压制不住了。
“呵呵呵,本神先前还想着,今晚若能拉顾真人入伙,就算是受些许委屈那也是值得的……只是如今看来,确是本神想岔了呀!”
楚鹤轩阴沉着脸,似是自语又似是对着顾尧诉说着,其脸上已是没有了丝毫先前的慈善模样,反而渐呈扭曲之态。
而眼见城隍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顾尧当然也没什么心思与其虚与委蛇了。
他一手环抱婴孩,在暗暗做足警戒后,才再次肃然开口:“城隍君,本尊虽不清楚你这‘融道’之法究竟为何,但想来也同这所谓的‘融寿’术一样,乃魔道邪法,大伤天和,终不入大道!本尊奉劝你一句,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最好还是早日打消这等投机之法,否则……”
“哈哈哈哈,否则?否则怎样!否则就被你们这种人道修士诛了吗?!哼!想我楚鹤轩也不比你们这些人道修士差在哪里!不就因为神魂有所残缺,难以感悟高妙道真么?
如今我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补全道基的方法,你竟然劝我放弃!!!
哼哼,人仙大人,您知不知道,阻人得道之仇,那可是不共戴天的呀……”
言说到此处,城隍的表情已是扭曲到了极致!
然后,祂盯着顾尧握紧剑柄的右手,嘴角似是扯出一抹嗤笑。
“人仙大人,您不会真觉得自己金丹大成,本神就拿你没办法了吧?!哈哈哈哈……
恭请!大肚鬼王现身!”
第六十五章 大肚鬼王!
“恭请!大肚鬼王现身!”
城隍眼中杀意迸发之刻,顾尧已是心下一沉,率先出手。
虽然他不知这大肚鬼王所为何物,但想来其既能被城隍当作对付自己这个“人仙”的底牌……那它的实力,最少都应该是道基大成了吧!
看来今晚,确实要危险了!
脑中思量着敌我形势,顾尧心中虽是惊骇,但他的脸上却依旧一片淡漠,实在叫人看不出他具体深浅。
话说顾尧自来到这方世界后,就经常刻意训练自己的情绪控制——往往他心中越惊,脸上就越是平淡!外人想要据此勘破他心中所想,实在是难如登天!
就像此刻,随着顾尧一脸冷漠的挥手出剑,他腰间那柄长剑就在蒙蒙紫气的覆盖下向着城隍激射而去,顿时就骇地楚鹤轩是魂飞天外!
“飞,飞,飞……飞剑!?”
在此之前,楚鹤轩只知顾尧乃是金丹大成的人仙,但祂万万没想到,这名“人仙”的修行之道竟是以杀伐著称的飞剑!
眼瞅着“飞剑”向自己疾速飚来,楚鹤轩脸上的阴厉之色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下浓浓的惊恐不安!
飞剑一出,必见了断!
若眼前之人真是剑仙,就算是大肚鬼王当面,都不一定能护得了祂的周全啊!
“嗡!”
那“飞剑”已是飞得极近了!只是就在楚鹤轩心中惊悔万分、甚至忘记逃跑的时刻,突然有一层黑色雾气在祂身前突兀出现。
那“雾气”宛如活物、浓稠无比。刹一出现,就翻涌着阻在城隍身前,将顾尧的紫色“飞剑”给死死挡住了。
‘这是?!’望着这诡异出现的“黑雾”,顾尧当然不明所以。
只是他此刻怀抱婴儿,旁的攻击之法也用不出,再说,就算能勉强用出,但想来那火烧、水淹之术用到此处也不济事呀。
于是顾尧只得咬牙,将能调集而出的法力统统用在了这驱物,哦不!驱剑之术上。
源源不绝的法力注入下,本是嵌于“雾”中的长剑剑身紫色光华大放,奈何此刻“飞剑”威力固然大增,但将它困住的“黑雾”却也是变得更浓!直到最后,那“雾气”翻涌之间宛如浓稠流体,接着竟慢慢稳固了下来,并在其表面,还开始泛起了斑斑琉璃样的光泽!
黑色雾墙成型之刻,顾尧也就面无表情地放弃了驱剑的动作。
他抱着婴儿长身四顾,就发现眼前雾墙形如巨大的倒扣碗罩。而他顾尧,此刻已被困在了“巨碗”正中!
并且在顾尧观察雾墙的过程中,这雾墙的笼罩范围竟还在不断扩大,同时雾墙的厚度也还在继续增长。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到得最后,当顾尧紧盯着雾墙某一面不放时,他才发现这雾墙表面竟还在轻微蠕动!伴随着根根腥红粗管从其表面偶尔浮出,衬着这面墙壁就像……就像是一活物一般!
就在顾尧心惊之际,他脚下地面也开始变得越来越软,本是砖石铺就的地面,此时踩上竟犹如踏上了一团烂肉!莫名的腥臭黄水从“烂肉”表面不断诡异冒出,在带给此处更多压抑的同时,也让顾尧感到了十足的危险……
“哈哈哈哈……顾真人,被大肚鬼王吞进肚腹的感觉如何?您的身躯不会已经化了吧……”
楚鹤轩的猖狂大笑隔着雾墙闷闷传来。
而顾尧此刻刚闪避着从一滩黄水上空踏过,因为儒袍下摆较长,不慎沾染了一丝黄水,于是他就眼睁睁看着衣衫下摆于瞬息之间变得枯黄、焦黑、成了灰烬!
要不是顾尧当机立断扯断儒袍下摆,说不得他这整件衣衫、甚至于他这整个人,都将被沾染的黄水逆袭而上,从而步了儒袍下摆的后尘……
“这样下去不成!”
举目四顾,但见无尽黄水从周遭各处不断涌出,顾尧内心已是急到极点。
虽然这片诡异空间范围极大,但此刻他能落脚的地方已是不多。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落脚地点被黄水覆盖似乎已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
城隍的尖声嗤笑依旧隔着“雾墙”不断传来,同时传来的,似乎还有厅内众鬼的猖狂讥讽……
说实话,要说顾尧此刻黔驴技穷还有些为时尚早。奈何他现在身居这片诡异空间,举头四顾,皆是一片看不清边界的迷迷茫茫。腹中闪电虽然犀利,但于此时此刻来讲,却也颇有一种无从下口的无力感。
‘大肚鬼王?大肚鬼王!话说这家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存在?!如果这里真是它的肚腹,那我到底是何时被它吞进来的?还有,这家伙的肚子……怎么可以这么大?!’
“请鬼王开恩,让我等亲眼目睹仇敌化为脓浆!小神稍后,必有重谢!”
就在顾尧心中惶急,想要不顾一切、随便寻个方向喷出腹中雷霆之刻,潞阳府城隍的话语再次闷闷传来,只是这一次,祂的声音里却没有了丝毫讥讽,反而显得郑重无比。
‘城隍这是……在和大肚鬼王说话?’
心中明悟方显,顾尧顿觉周遭空间就开始了剧烈震动。他身处这片空间之内,就感觉像是天塌地陷了一般。
事实上,天地当然不会轻易塌陷,顾尧之所以有此观感,无非是这大肚鬼王在开口回话罢了。
只听一道轰鸣巨音似从九天之上传来,声音宏大,震得顾尧耳膜生疼,不过这话语他终究也算是听清了。
“五百童男童女,不可怠慢!”
巨音隆隆,渺渺而逝。等到周遭空间重新平稳,顾尧抬头张望,顿时就发觉四周雾墙上的墨色竟在飞速变淡!
远处烛光穿过变至透明的雾墙照射进来,在给顾尧带来无尽光明的同时,也令他此刻的凄惨处境毫不遮掩地暴露于城隍和众鬼眼中。
时间在此时像是停顿了一下,接着——
“嘎嘎嘎嘎,这就是人仙?!你们瞧他现在连裤子都没啦!嘎嘎嘎……”
“人仙大人,快往左处躲!对,就这样!这极渊溺水剧毒无比,沾染一丝,可要魂飞魄散的哟!哈哈哈……”
“顾真人,先前你欺辱奚落本君之际,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哈哈哈,实话和你说吧,本君今日邀约众多鬼修道友至此,就是为了摆下这万鬼召神大阵!如今你已然深陷阵中,哼哼,就等着被鬼王消化吧。不过你放心,本君稍后自会将你老母挫骨扬灰,不会让你孤居九幽之下的……“
…………
城隍和众鬼的尖声讥讽此起彼伏,滚滚入耳。但于此刻,顾尧怀抱婴孩,一边躲避着地上的腥臭黄水,一边就像听不见那些嘲讽般,只顾抬头、顺着远处化为半透明状的“雾墙”一路向上看去。
他终于看清了,就在这层犹如碗罩般的“雾墙”顶端某处,有半具庙宇般大小的漆黑躯体紧紧连于其上。
那半具躯体浑身覆满黑毛、上端又伸出两条硕长的粗壮手臂,赫然正是这大肚鬼王的上半身!
虽然它这上半身已是高约数丈、看上去也是庞大无比,但比起它这至少高达数十丈的鬼肚来说,就显的实在是微小之极!
只是,顾尧此刻关注的重点却不是大肚鬼王的庞然鬼肚,也不是鬼王那相对娇小的上半身。
顾尧所一直寻找的,是鬼王的头颅,是它的鬼脸!
第六十六章 夺寿终是幻梦!
万鬼召神大阵,乃鬼道独有秘术!
因为一般而言,鬼类魂魄残缺,难以感悟大道;同时又因为它们不能像山河、阴司神祇那样利用世人的香火愿力来辅助修道。所以一般的恶鬼修行之途颇艰,修为也多弱于其他四道修士。
按理来说,鬼道修士面对如此修行窘境,应该早就不存在了。但事实却是,千万年来,面对着无数次其他四道修士的征伐,它们不但存活了下来,还奇迹般的成长壮大,最终成为了和人妖魔神四大道属并驾齐驱的第五大道!
它们靠的,就是这座赫赫有名的万鬼召神大阵!
所谓万鬼召神大阵,并非指必需集齐万鬼才可发动的阵法,在这里,“万”也只是一个虚指。当然,参与该阵法的恶鬼越多,阵法威力当然就相应越大!
而该阵法的实质,就是鬼道修士利用自己魂魄残缺的特点,将它们自身的鬼道意象结为法阵,从而可以召唤出某种鬼道大尊的……法相分身!
这种能力是其他各道修士所没有的!
同时,虽说它们召出的仅是分身法相,但这些分身的实力也绝非一般修士所能比拟揣测。毕竟,能被某一道属冠以“大尊”尊名的存在,其自身所修大道已是臻于完善、道法高妙之处更是超出了凡俗想象!
事实上,正是因为“大尊”们大道将成,所以祂们所留的道意神像,已然可以当成后辈修士们的道缘意象!
此等情形虽在人道修士中并不多见,但在妖神魔鬼四道中却是比比皆是!
就像潞阳府城隍楚鹤轩,祂的道缘意象就是泰山府君神像。
而遍览今晚的众多鬼道修士——此时它们已纷纷扯下身上人皮,露出了自身的本来面目:它们之中,不论先前多么的男俊女靓、老慈少恭,此刻皆是一副面如赤炭、巨口流涎、大腹便便的狰狞模样!
它们的体型大小不一,身巨者高约丈余,矮小者不过咫尺。不过即使体型相差再大,明眼人也能一眼看出这些恶鬼的形象竟都和那大肚鬼王外形出奇的相似!
没错!今晚这些鬼修虽说经历各异、自身修为也是高低不一,但它们所修鬼道却是惊人的一致——因为它们的道缘意象,竟都是这大肚鬼王之神像!
…………
闲话休提,让我们重新将视线转到顾尧身上。
此刻,因为鬼王分身应潞阳府城隍楚鹤轩所求,特意将自身鬼肚变为了透明之状,所以厅内众鬼及城隍全都看清了“顾人仙”此时面临的凄惨状况。
想起顾尧今晚对它们的无视奚落,众鬼神此刻无不是搜肠刮肚、挖寻着最恶毒的语言对他进行着嘲讽。
滚滚辱言讽语透过鬼王肚皮钻入顾尧耳朵,对于这些辱骂之语,要说顾尧心中一丝波澜未起显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此刻正面临着来到这方世界后所遇到的最大的生死劫难,哪还有什么心思关注这些鬼言鬼语?!
方才匆匆一瞥间,他已然找到了大肚鬼王的头颅所在。但是——想到这里,顾尧不自禁再次抬头观望——那巨大的、犹如一颗赤炭般的狰狞鬼首距离他此刻所在,实在是有些太远了……
‘也不知道腹中雷霆能不能射这么远,另外,即使距离可以达到,但我也不能保证就能一击命中鬼王的头颅啊……’
怀抱着婴儿,顾尧一边躲避着“黄水”侵袭,一边急速运转着脑中思绪。
话说自从来到这方世界,顾尧每每用雷霆灭杀鬼怪,都会下意识地将口中雷电瞄准鬼怪脸面喷射出去!
因为他觉得只有轰杀妖鬼头颅,才能从根本上将其形神消灭,而至于为何非得瞄准它们的脸面喷射雷霆嘛——打人要打脸,这难道不是踩人的基本操作吗?
……
周围的“黄水”越涌越多,顾尧的落脚之地变得越来越少。而与此同时,周遭的讥讽鬼语也越发的嘈杂不堪……
形势已经不允许顾尧再行犹豫!
他低下头,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此时后者虽还在沉睡,但其先前红润的腮帮此时已渐趋苍白,小小的眉心也是微微蹙起,显然已是吸入了不少毒气。
“嘿!小家伙,今日咱俩是生是死,可就全丈你的运气了啊!毕竟我已从洪寿涛那里帮你夺回了大把寿元,按着阴司生死簿的说法,你今后的日子还应该长着呢!哈哈哈哈……”
长笑声中,顾尧双脚竭力一蹬,就向着数十丈高处、大肚鬼王的头颅所在方向,疾速飚去!
“啊哈,果然跳起来了!城隍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啊!”
大肚鬼王分身法相外,一个身高丈余、体型犹如酒瓮的赤面恶鬼转过头来向身旁城隍咧嘴笑道。
此时这恶鬼站姿怪异,只见它脖颈后缩,胸脯下的硕大肚腩却是高高挺起。而在它肚腩偏下位置,一道漆黑的气状流体高高射出径直融入鬼王分身法相,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黑色绳索般将它和鬼王紧紧连在了一起。
而在这头恶鬼四周方圆百丈,尚有数百名大肚恶鬼与它一般模样,它们将鬼王分身紧紧围在中间,一边小心维系着阵法运转,一边竭尽所能地嘲讽着鬼王肚中“人仙”。
要知道,寻常鬼类斩杀人道修士已是不易,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以剑道驰名的金丹大能呢!
此时若不尽力嘲讽,在它们余后的鬼生中,怕是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吧……
“哼哼,孔雀道友,并非本君料事如神。只是这顾尧好歹是人仙一流人物,面对这种灭顶之灾,焉肯束手认输?
奈何他此刻已是穷途末路!他之所以跳将起来,也无非是想着趁有一搏之力,来和大肚鬼王拼个鱼死网破罢了。
只是……呵呵,就连本君都没想到,鬼王的法相分身竟强劲如斯,连顾尧的人仙法剑都能抵御!
如今顾尧早已是强弩之末,他还能靠什么去和鬼王拼杀?!靠金丹修士的雷霆秘法吗?
哼哼,雷霆之法固然是鬼道的天然克星,但顾尧也不过仅仅受过一次雷劫,他的雷霆之力又能强到哪儿去?
所以‘顾真人’此刻举动结果无它,唯有送死罢了……”
楚鹤轩说这番话时表情阴毒、语气也是畅快无比。说话时祂并没有刻意压低语调,相反还鼓动全身修为,将这番话远远传播了出去。
而当这番话透过鬼王肚皮进入顾尧耳际时,他身体虽仍然在不断上升,但他升空的速度已是渐趋停滞。
而他此时离那鬼王头颅,却还有二十余丈距离!
“完了,看来这次哥这小命儿铁定是难保了!”
一股颓然的情绪在顾尧心头悄悄生起,这股情绪中,有愤怒、有后悔、有担心、有忧愁……
但当这股消极情绪即将充斥顾尧心房时,它又突然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坚毅给一下冲散!
这股坚毅情感汹涌澎湃,似从顾尧小腹气海的道意剑影上勃然而生。
它似告诉顾尧,所谓剑出无双,一往无前。既然选择了剑修之道,就当恣意任侠、除魔卫道!至于畏首畏尾、忧惧无前者,非剑修所取也!
心境上的莫名突破让顾尧慢慢扫尽心中颓意。也就在这时,他怀中陡传一阵婴儿的啼哭。
嘹亮的啼哭肆意勃发,在奇迹般地将周遭讽语压下的同时,竟也引起了顾尧头顶上空大肚鬼王的关注!
感受到一股庞然吸力突兀而来,顾尧不禁抬头看去。
只见此刻在他头顶上空,先前一直保持着静默姿态的大肚鬼王竟是上身低俯、将硕大的脑袋伸进了自己肚腹之中!
此时祂数丈大小的狰狞巨口已是大大张开,无尽的庞然吸力正从口中汹涌而来。
“鬼王这是嫌刚才没尝到味道,所以就想把自己和这婴儿给……再‘吃’一遍?!”
心头泛起荒唐的明悟,但顾尧显然对鬼王此举乐见其成!
“看来纵是凶厉鬼王,但也有其善解人意的一面哈!”
感受着本已下坠的身躯再次拔空飞起,顾尧低首,透过鬼王介于虚实的透明鬼体再次望了下身下。
地面上,占地方圆数十亩的潞阳府城隍庙巍然耸立。虽然大肚鬼王的庞大身躯从城隍庙的数处庙阁透体而出,但祂却诡异地没对这些建筑造成丝毫损坏!
而在城隍庙主殿周围,数百名大肚恶鬼零星散落着。
此刻,这些大肚恶鬼的嘲讽奚落依旧汹涌而来、愈演愈烈。同时又有根根漆黑“绳索”从它们肚腩处激射而出融入鬼王法相分身,而在这些恶鬼身周地上,还有一张张人皮散落扔放、凌乱无比……
在这些恶鬼身后,潞阳府城隍楚鹤轩高仰着头瞪视着自己,祂的眼神中光彩变幻,浓浓的快意几欲透目而出……
而在城隍身旁不远处,还有一名枯槁老者扶柱而立,他的手颤巍巍地死死抓着一枚灰白玉符,须发脱尽的槁首竭力仰起,浑浊的双眼中只剩下热切的癫狂……
这些人神恶鬼,无不在盼着他顾尧落入鬼王口中、尸骨无存!
……
身下是众鬼的恶毒窥视,头顶是鬼王的巨口鲸吞。
但就在这等紧迫形势下,被迫升于高空的书生脸上却是绽出一抹嗤笑。他抬起头,毫无畏惧地盯着头顶那张离他愈来愈近的巨口。
“你不就是想吃了小爷我么!好,今天小爷我就送你一道大餐!
只要你能吃!得!下!”
“轰然”一声巨响震彻天际,高空之中,就见一道粲然紫电从书生口中一喷而出!
或许是因为“憋”得够久的原因,这道闪电甫一出口就声威赫赫,杯盏般粗细的电光虽在鬼王巨大的体型衬托下纤细无比,但它刚一出世,就惊地今晚始终神情漠然的鬼王脸色剧变!
“天道雷霆?!!原来你……”
隆隆惊雷掩映下,大肚鬼王口中宏音尚未说完就被迫中断。
接着,紫电倏忽奔袭十数丈,仅仅一击,就将鬼王的法相头颅轰得粉碎!
但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也许是感到主人今晚所受嘲讽太多的缘故吧!这一次,紫电在轰碎鬼王法相头颅后并未直接烟消云散,反而是在鬼王断裂的脖颈处微微一顿,下一刻,它就陡然分裂为了数百道发丝般粗细的紫色电光!
这些细微电光沿着鬼王残躯迅速向下游移,等到它们游至鬼王残躯下部,又立刻顺着那条连接恶鬼与鬼王的“绳索”,向着众多大肚恶鬼凶猛扑去……
这整个攻击过程说来复杂,但其发生时间也不过只在瞬息之间!
在庙中城隍和众恶鬼尚未从鬼王被灭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之际,这些凌厉的紫色电丝已然悍然临身……
顿时,惊惧的恶鬼哭号声在城隍庙周围乍起即灭,无尽的瓦砾烟尘,也伴随着周遭建筑被摧毁的轰隆巨响喧嚣尘上。
…………
直到临近拂晓之刻,潞阳府城隍庙中建筑塌方的声响才渐渐归于沉寂。
尘埃终将散去,庙宇全然垮塌。
此刻,在潞阳府城隍庙偌大的一片废墟中,一名怀抱襁褓的书生正脚踏废墟缓缓而行。
这书生浑身沾满尘土,身上的儒袍也有多处磨损,衣服后摆更是不知所踪,看上去实在是狼狈无比。
但即使如此,他怀中的婴儿依旧在甜甜熟睡,看上去竟似没受到丝毫伤害。
直到踱至一破烂阁楼前,书生才停下了脚步。
此时朝霞始生,万籁俱静,群鬼辟易。而在书生身前地面,却有一枯槁老者在苟延残喘。
那老者浑身尘土蒙面、狼狈至极,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丝毫不顾忌自身形象,只是一味地伸出枯手,欲向身前一枚灰白色的玉石抓去。
或许是因为过于衰老吧,虽说那枚玉石距老者不过半尺距离,但他却总是差着那么一丝将其抓住。即便如此,老者却也毫不气馁,失败之后再抓!失败之后再抓……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只是因为在他眼中,这玉石的分量,竟如同他的生命一般重要!
面无表情地看了枯槁老者一会儿,书生脸上终是不耐。
于是他上前一步,脚踩玉石,随着“吧唧”一声脆响,老者伸出的枯手陡然僵在了半空,而他眼中的求生光芒也终是暗淡,直至彻底消亡……
第六十七章 能否同去?
约莫下午申时,顾尧方从书院寝室床上睁开眼睛,感受着脸上阳光射来的角度,他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
“呼——这时段……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话说自昨晚到城隍府“赴宴”开始,顾尧的心绪就时刻紧绷,临末了又和那潞阳府城隍生死恶斗了一番……呃,他确实早已是累得紧了。
尤其是当他最后口喷雷霆灭掉众恶鬼之后,那股身心被掏空的感觉再次汹涌袭来,若不是他早已适应了那种极虚之感,当时能不能站立都是两说,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应对接下来的诸多事项?
不过当群鬼消亡、周遭尘埃落定后,顾尧才发现这潞阳府城隍竟不知何时已然逃匿无踪!
为了防止城隍躲在暗处窥视,从而看透自己底细,顾尧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在城隍庙的废墟上假意巡视了一番。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踩碎洪寿涛的“融寿符”,令其最终激愤而死也只不过是个小小插曲罢了……
装模作样一番巡视后,确认楚鹤轩真已离去,顾尧才最终放下心来。然后,他就将关注的重点放在了怀中婴儿身上。
说实话,关于如何处理婴儿的问题当时确实让顾尧犯了难。
因为他又不会像真正的仙人那般能掐会算,哪里能知晓这孩子家居何处、父母为谁?
不过最终,当他目光越过城隍庙的残破废墟,看到了远处那座隐现于晨雾中的肃穆建筑时,终是眼前一亮……
“哎,也不知道宁大人现在找到那孩子的父母没……”
嘴里虽说着关心的喃语,但顾尧心里却一点都不为那孩子的安危担忧。
想来也是,若堂堂的潞阳府府令大人都不能保得婴儿安稳,那这府中还有谁能有此资格?
估计宁希怀现在心中最大的疑惑就是:到底是何人能瞒过府衙中众多衙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婴儿放在他的卧室门前的吧!
脑中恶作剧般演绎着宁希怀此刻的复杂心情,顾尧慢条斯理地从衣柜中拿出一件新的儒衫穿上。
此刻天光尚是大亮,书院的下午课程应该刚开启不久。
虽然此时书院上至山长、下至门童都已将他顾尧当一身具浩然文气的大儒相看,对他的上课考绩更是摆出了一种“悉听尊便”的态度……
但对于如此“宽松惬意”的求学环境,顾尧可不敢真就随心所欲啊!
因为书院院规早就言明,每月月初几日,书院都会将院中学子的上月考绩情况通过府内驿站送往学子家中。此举一方面固然有向学子家中汇报此子求学情况的作用,另一方面却也存着督促他用功读书,否则家法难逃的用意。
而顾尧担心的,当然就是这第二点了……
“哎!罢了罢了,既然都醒了,还是去课堂点下卯吧。否则让老娘知道我在这里没好好上课,家书中还不知道要怎么唠叨了……”
一脸蛋疼地长身而起,随手扯来展平如新的院书,顾尧终是一脸淡漠、四平八稳地迈出了房间。
一路迤逦而行,穿堂过屋。路上偶遇几名不上课的书生或夫子,虽然他们都脸上挂笑、欲与顾大公子好生亲近一番,无奈一看到顾尧摆出的面瘫脸,终是心中打了退堂鼓,浓浓热情立变自惭,最后也只是点头间擦肩而过……
顾尧当然知道自己此举颇为不妥,只是他肚中墨水着实有限,哪里敢和这些“专业人士”深入攀谈?
旁的暂且不说,万一这些儒生说得兴起,扯出一些“之乎者也”的经典语录,他顾尧到时听都听不懂,岂不是就提前暴露了自己的“草包”本质,失去了当前的优渥待遇?
所以他现在脸上摆出了这副表情,其实也不过是用来“自卫”的小小手段罢了。
闲话休提,虽说整个新月书院占地颇大,但到底经不起人双脚的不停丈量。
很快,顾尧就踱至院中文渊阁附近,而朗朗的读书声也恰于此时跨过阁楼围墙,钻入了他的双耳。
“吱呀!”一声门响,书屋中的清朗读音随之一滞,正在摇头晃脑、聆听下坐学子读书的夫子不禁眉头一蹙,睁眼就要对这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厉声呵斥!
“混……哦!是重华啊!呵呵,昨晚是否读书太久,所以疲累了身子?老夫观你房中灯烛可是亮了整整一夜啊……呵呵,现下你既然来了课堂就赶紧入座吧!还有,其实你若觉得老夫的课程于你已是无用,以后就大可不必过来的……”
迎着书屋内夫子慈善的目光、在周遭书生们热切的注视下,顾尧适时在脸上露出一丝寡淡的笑意,然后就施施然寻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去。
很快,屋内的读书声再次悠悠响起,只不过此刻的声音比之先前貌似少了三分味道。
最起码,此刻夫子的脸上已经不见了方才那种怡然自得的矜傲,已是换成了一副略微紧张的严肃表情……
酉时三刻,屋内的读书声终于渐渐止歇,等到夫子收拾好教案书本匆匆离开课堂后,顾尧也正好从观想剑道意象的修习中回过神来。
话说进入书院这段时间以来他每天昏昏欲睡,直到有一日突反应过来自己完全可以利用上课时间修习道法!
也就是从那日起,他才算是找到了上课对自己的意义——反正对他而言,上课期间既无夫子提问、亦无同窗打扰,大把的时间不用来参悟道法,那岂不是可耻浪费!?
“重华,昨天半夜府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你可知晓?”
顾尧正在装模作样收拾书本之际,一道略带兴奋的声音从他身侧响起。
顾尧回头,就迎上了朱绍那双精光内聚的细小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里面还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就等着向顾尧分享他刚刚获知的轰动传闻了!
“哦?府城发生了大事?到底是何事让你等如此上心?”
看看朱绍,又看看周围其他一些望向自己的书生,顾尧心中虽已有猜测,但还是配合地做出了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呵呵,重华你就是读书太刻苦了,所以才没有听到这等惊天传闻!”
说到此处,小胖子朱绍适时拉近了和顾尧之间的距离,嘴里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
“我等听说,昨夜那潞阳府城隍庙不知何故,竟然于一夜间突然倒塌了!
并且听居住于城隍庙附近的百姓所讲,昨夜夜半之时,城隍庙附近百鬼夜嚎,但在一声晴天霹雳后,诸鬼嚎音却又戛然而止!
所以我等几名同窗今晨听到此消息后,就商量着等下午课毕,好去那庙司坊周围好生观摩一番……
重华你身具浩然文气,百邪不侵!那个……那个能否与我们同去?
放心!我等也只是在那城隍庙外围观摩一番,绝不会深入!到时等咱们看完,就去那状元楼上把酒言欢小憩一番……嗯,老朱我请客!”
第六十八章 虬髯捕快
潞阳府城隍庙位于潞阳府城庙司坊内。说到这里,就不得不简单介绍下大梁国的坊市制度了。
据说在大梁建国初期,尚是沿用着以前封建王朝的坊、市分离制度,即城市中的商业区和居民区是严格分设、绝不允许相互杂糅的。
不过后来随着城市商业的发展,人们越来越觉得这种制度极其不便于大家之间的相互交流贸易,于是坊、市之间的藩篱也就被渐渐打破。
直到最后,坊、市相互交糅、融合,再也不分彼此,慢慢发展成了顾尧眼中,类似于前世社区的布局形式。
当然,虽然如今的坊市已经不像以往那般功能死板单一,但它们的一些特有属性却也随同时光一并传承了下来。
就像此刻顾尧眼前的庙司坊,虽然历经岁月变迁,潞阳府城中的诸多坊市早已是改了名字,但这“庙司坊”之称却依然沿用至今。内中缘由无它,无非是因为在这庙司坊中,坐落着潞阳府的城隍庙罢了。
说实话,按照顾尧的想法,他今日本来是无意与这帮书生一同来逛庙司坊的。因为这城隍庙的诡异倒塌对他人来说固然是一件天大的怪事,但对他这个当事人来说却实在无甚奇处。
奈何朱绍厚着脸皮对他不断地软磨硬泡、一直说着他若不去,他们这些寻常书生必将面临危险;再加上顾尧本人心中也有些烦闷、也确实想再寻访下城隍楚鹤轩的藏匿踪迹,所以最后也就半推半就的应下了……
只是应下归应下,顾尧心里可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这一路上他会尽量不与其他书生对话,免得这些酸腐秀才靠着蛛丝马迹揭破自己“学渣”的本质、毁掉自己目前的优越生活……
此时天色已是擦黑,在随着七八名身着儒服的书生一路招摇过市后,顾尧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潞阳府内的庙司坊。而与此同时,原先巍峨耸立、现在却已坍塌成一片废墟的潞阳府城隍庙,也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众学子的眼帘。
“嘶——,这城隍庙还真得塌了?!怎么可能?!明明昨日还……”
眼前所见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众书生下意识地就驻足原地、不敢向前,直到良久后,方有一人喃喃开口,表达了自己心中的震惊。
“禹山兄,怎么?难道你昨日还来过此地?那时的城隍庙可还完好无损?”
听方才书生话说得似有些吞吐,同样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朱绍当即心头一动,立刻开口追问。
“朱兄所言甚是!昨日傍晚在下确实来过此地!”说到此处,这名叫作方潼、字禹山的书生转过身来,在用孺仰般的目光偷偷看了人群中的顾尧一眼后,方才继续说道:
“诸位同窗应该都已知晓,愚兄的寒舍就坐落在潞阳府府城之内。受家中慈母所托,每月初五,愚兄都会来这城隍庙中替家中长辈上一炷敬神香。
而昨日恰恰就是八月初五!所以愚兄记得很清楚,当时上香之际,城隍庙中香火缭绕、一切正常,整座庙宇也是一如往日般的巍峨坚固。
所以在下此刻实在是想不通:为何仅仅只是一夜之间,这好好的庙宇竟已变成了如此模样!难道真像周围百姓所说,是有厉鬼于昨夜侵袭了这城隍庙宇……”
那名唤方潼的书生越说越是心惊,只是不等他将内心惊异悉数表达,一道粗豪嗓音就从众人外侧陡然响起,将他的话语一下打断。
“哈哈哈哈,这位学子此言谬矣!想这城隍庙是什么地方?乃是一地阴司神祇的庙宇驻地!岂是寻常鬼怪能随便欺压上门的?!况且天雷煌煌,最见不得魑魅魍魉!诸位都是饱览经学的读书人,为何就不能想一下:昨夜雷霆降世,怎就偏把这城隍庙宇给劈成了废墟,却没对周遭百姓房舍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因这道粗犷声音响起得异常突兀,甚至让众书生中的一些胆小之辈闻言惊颤。所以不等那人将话说完,顾尧等人已是迅速扭转头去。
就见此刻在众人身侧不远处,不知何时已是围拢过来了几名身着黑色皂服的官府衙役。
这些衙役为首者,乃是一名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虬髯壮汉。
那壮汉一边向他们这处大踏步走来,一边嘴上大笑不止、不断述说着上面一番话,同时,他的一双环眼豹目也在不住转动,视线不断从一个个书生的脸上扫过。
突然,当这大汉的视线落在顾尧脸上时,他的神情不知为何蓦地一动,脚下奔来的速度也不禁加快了几分。
“咦?顾公子竟然也在?!某家乃今晚此地的当值捕头,此厢对公子见礼啦!”
如同铁塔般的壮汉最终止步于众书生外侧,摆出了一副弯腰施礼的姿态。
而直到此刻,先前被壮汉声势所慑的书生们才渐渐回过神来,明白了这些衙役此番过来并非是找他们的麻烦。但同时,一个疑问也从他们心底不可抑止的升起:此地怎的会有这么多的官府衙役?这些衙役现在在此,又是有何目的?
因为猜不出问题答案,所以众书生也就明智地选择了闭口不语。同时,他们的视线先是偷偷观察了下依旧维持施礼姿态的铁塔大汉,然后就将目光纷纷收回,最后全部聚焦在了人群中间的顾尧身上。
毕竟,眼前这名一看就不好惹的壮汉,他的施礼对象可不就是顾尧顾重华嘛!
而到了此刻,顾尧也已知道自己不出面是不行了。
于是他轻咳一声,缓步迈出人群,一直走到了虬髯壮汉身前。
“你是潞阳府府衙捕头?那你们此刻在此当是奉了府令宁大人的命令啦?不知宁大人命你等守候在此又是所之为何?
还有,不知捕快大人是如何识得的顾某?顾某汗颜,此时还不知这位大人的名讳呢,呵呵……”
“顾公子千万不必如此!公子或许不记得了,当日洪家借游神之机在街巷肆虐,某家曾亲眼见过公子的非凡武功;后来宁大人又邀请公子来知府衙门做客,某家也曾远远观望过公子的英姿……故而某家识得公子,公子却不认识某家。
呃,某家姓燕,复名唤作‘赤霞’是也……”
第六十九章 宁有种乎?!
“某家姓燕,复名唤作‘赤霞’是也……”
虬髯壮汉姓名入耳之际,顾尧的双眼就蓦地瞪大,脸上的淡然表情也飞快化为浓浓的震惊。
‘燕赤霞?!这人竟是燕赤霞!?’
不能怪顾尧此刻心中惊讶无比,因为对每一个熟悉聊斋故事的人而言,“燕赤霞”三个字代表的含义实在是能称得上如雷贯耳。
因为这个姓名所指向的人物,不但是一名杀伐果断的著名剑仙,更是一位令各路妖魔闻风丧胆的盖世豪侠!
只是……
忍住心中悸动,顾尧睁大眼睛,仔细打量起眼前壮汉:
眼前这人身高足足接近两米,体魄雄壮,结合他方才说话时透出的那抹豪迈气概来说,这人的样貌性格倒和顾尧想象中的“燕赤霞”气质比较吻合……
但是,当顾尧的目光落在这人身侧,发现他腰间所挂的兵刃并非长剑、而只是一柄寻常的官府佩刀时,一丝怀疑就止不住地从他心底油然而生。
尤其是当顾尧暗运法力凝神观望,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一丝修行人特有的道意存在时,心里的怀疑也就更深了。
“你叫燕赤霞?呃……你可会使剑?”
因为心中的疑问实在是难以抑制,顾尧不禁脱口问出——事实上,他原本想问得是:‘你叫燕赤霞?你怎么能叫燕赤霞?!’的。只是想到若他如此询问,必将会令大汉不喜,所以顾尧也就紧急改口,但问出这话后,他的精神也是暗暗集中,显然对这壮汉的回答颇为看重。
幸运的是,在场众人都能看出顾尧在这壮汉心里明显颇有分量,哪怕这汉子长得高壮骇人、又是一名带官身的捕快,但他一听顾尧询问,当即恭声回到:
“某家确为燕赤霞!至于运使剑法嘛……呃,某家幼时倒也学过一两手剑术,只是相对于某家的刀法来说,那点剑术就实在是不能看了,当然……”
说到此处,这名自称“燕赤霞”的大汉微微俯首,看着顾尧的两只瞳孔里慢慢透出两抹狂热之色——如果他所料不错,眼前站着的这名秀才,其武功应该已达宗师之境!若能得到他指点的话……
那大汉心中既有了如此想法,口中的语气也就变得愈发恭敬了几分。
“若是顾公子能不吝赐教,传授某家几招剑法,某家心里定会感激不尽的……”
只是令这大汉没想到的是,在他话语未尽之时,顾尧心头的怀疑就已是几达天际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理说这燕赤霞明明应该是剑仙一流人物,但眼前这自称燕赤霞的壮汉非但不是修行之人,现在更是想要我传他剑法……
嘶——难道哥穿越的世界并非聊斋?但这也不应该啊,因为这里明明有婴宁、宁采臣等聊斋中的人物啊……”
脑中有太多疑惑纷扰心间,不过顾尧静思一会儿后,心头也就慢慢有了头绪:
毕竟《聊斋》也只是一个个简短的故事,它里面的人物纵使描述得再细致,也不过只是单纯的书中人物。
而他此刻所在之处乃是一方世界,所遇之人更是个个有血有肉!已然不能被书中描述局限、蒙蔽了自己的双眼。
‘或许这燕赤霞应是另有机缘投身道门吧,只是现在,他的入道时机还未到来罢了……’
想通了一些长期压在心头的疑惑,顾尧连带着对宁采臣的怀疑也减弱了大半。
毕竟,今天连“燕赤霞”都见到了,那宁大人的公子宁采臣,应该可以确定就是《聊斋》中的那名书生了。
只是不知他和那女鬼聂小倩的故事,到底何时才能发生罢了……
因为已经认定眼前大汉日后将成剑仙,所以顾尧对他的态度也变得更加真诚了一些。
随口应下燕赤霞来日“切磋交流”的请求后,顾尧见周围书生望向自己的巴巴眼神,也就耐着性子替他们不断询问,终于弄清了官府衙役驻扎在此处的原因。
“燕捕头,如此说来,宁大人命你等驻扎在此,就是为了防止外人深入这片城隍庙废墟了?”
此时,因见顾尧已和这虎背熊腰的捕头颇为熟稔,其他书生的胆子也就变大了起来,开始七嘴八舌地向燕赤霞询问起昨晚发生在这里的事件详情。
“不错!这城隍庙先前并非残破不堪,怎会在一夜之间突然垮塌?!所以宁大人认为此事实在过于诡异蹊跷,就命我等守在此处,暂时不让旁人接近……”
“哦,原来如此,宁大人果然思虑周祥!只是燕捕头,方才你曾说‘昨夜这里雷霆降世,单把这城隍庙宇给劈成了废墟,却没对周遭百姓房舍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呃……请恕在下愚钝,直到现在都想不通你话中之意啊!”
问出这话的书生长得矮小瘦弱,燕赤霞先是往他身上扫了眼,又看了下站在他旁边、丰神俊朗一脸了然的顾尧,这才忍着撇嘴的冲动,悠悠反问道:
“请问这名学子,你觉得咱们潞阳府城隍的德行如何?”
“城隍爷的德行?城隍的德行那肯定是……呃……这,这该如何说好?”
那书生一下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事实上,乍闻这个问题,他下意识地就想回复城隍德行自是好得没得说,但他马上就想起了洪家前段时间的游神事件,于是本欲脱口而出的答案也就胎死腹中。
“哼哼,看来大家皆对此间城隍的德行操守了然于胸了吧!”
嘴里噙着一丝莫名笑意,燕赤霞的目光从众书生脸上一一扫过。
“自从当日洪家游神之后,宁大人就选派我等暗中探查府城情况。然后就发现,咱们潞阳府中的豪强之辈,就像那洪氏一族,竟基本上都是长寿之人,寿数达八旬者更是比比皆是!而反观府中的其他百姓,他们寿达五旬者已是难能可贵,寿达六旬者更是极为稀少……
后来经过我等进一步探查,才发现府城中的这些豪门望族,每年都会花费大量银钱用度于这城隍庙上。他们不但捐修这里的庙宇,还每每多请玄门高僧为城隍颂德、扬名……他们每年花费在这上面的银钱之巨令人咂舌,早已超出了正常范围……”
“等等,燕捕头,您的意思难道是——”
听燕赤霞说到此处,众书生中的反应迅捷之辈已是有所猜想,他们看看越说脸色变得越发愤懑的壮汉,又看看脸上早已呈一片了然之色的顾尧,却依然有些难以接受自己此刻的猜想。
但若这种大逆不道的猜想不是事实,那燕捕头方才描述的那种诡异情形又该何解?!
难道在这潞阳府中,就活该富人命长,穷人寿短么?!
第七十章 书生讨论
潞阳府庙司坊东北角有一处造型别致的酒楼,名曰状元楼。
因为此楼临近府城城隍庙,又加之其楼名出彩,所以在往日,每当读书人去城隍庙上香祈愿后,都会不自禁地聚于此处小酌一番,以期能在今后的科考生涯中讨个好彩头。
久而久之,这座占地不大、仅有两层的小小酒楼竟变成了潞阳府内颇具声名的文人聚集场所,每日都吸引着府城内的大量文人骚客来此聚餐会友、吟诗作对。
但是今日,状元楼的生意却是陡然冷清了下来。想来也是,任谁看到楼前不远处的大片庙宇废墟,估计都会没什么食欲了吧,尤其是那些表面激昂刚烈、内里胆小懦弱的酸腐文人,估计这几日更是不敢来此吃酒。
这不,状元楼今日营业一天,直到天色将黑,才终算迎来了第一拨客人。
那是七八名身着儒衫的年轻书生,有经验的店老板一看这些书生的装扮,就知道了他们全是来自城内大名鼎鼎的新月书院。
因为这些书生入店时皆是一脸愤色、闭口不言,店家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地将他们引至二楼的一处雅间。
只是当点完菜、店家准备下楼之际,众书生中的一名小胖子突又开口将他叫住,向他询问起了昨日半夜发生于对面城隍庙中的事情。
说实话,提起昨晚之事,这店家直到此刻依然有些战战兢兢,毕竟,昨夜整个庙司坊区域发生之事实在是透着十足的诡异和恐怖。
话说昨晚宵禁之后不久,一股异于往日的极度困顿感就袭上了店家夫妇心头。但就在他们熟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后,又突然被一阵阵瘆人心脾的恐怖哀嚎一下惊醒!
那阵哀嚎震人耳膜、直入肺腑、惊人魂魄,令人一听就联想到了群鬼肆虐。
只是就在店家夫妇胆颤心悸之刻,楼外突又有一声惊雷炸起!
那雷声响起得极为突兀,其后也未有乌云阴雨接续,在天上明月的映衬下更是显得神异又不可思议!
更加令人惊异的是,自那惊雷响后,城隍庙周围的众多鬼嚎声竟是一下泯灭……
因为当时外头所发生之事实在骇人心魄,所以店家并未敢第一时间开门观看,直到今早初阳高照,街上传来阵阵呼喊惊叫声时,他才终于开门,然后,他就看到了塌陷于自家楼前、已是变为瓦砾废墟的城隍庙府……
…………
店家的描述已然结束,并且他人也已离开了这间包厢,但此刻端坐于餐桌旁的众多书生们却依旧是脸色愤然。
联想着状元楼店家对昨夜之事的回忆、揣摩着燕赤霞先前的一番言语,他们此刻已是义愤填膺,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呃,不对!其实此刻倒还有一名书生有那吃饭的心思的……
只见那书生此时正大喇喇坐于餐桌上首,丝毫不顾周围众人偷偷瞟向他的莫名目光,只顾狂伸竹筷,风卷残云。
这书生当然就是顾尧了。
话说先前在城隍庙废墟前,因听得燕赤霞一番惊人叙述,众书生当时就纷纷变了脸色。
只是由于燕赤霞所说过于惊世骇俗,且又涉及到了鬼神之论,所以众书生对他的话还是没有尽信,依旧有些将信将疑。
于是,他们最终在朱绍的提议下,还是按原计划进了这状元小楼。
嗯,饮酒吃饭是假,探听下昨晚之事的详情,看能否成为燕赤霞话语的佐证,才是众书生的根本目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书生都是这般心思的,最起码顾尧就不是!
话说自昨夜开始,顾大公子就滴米未进,此刻看到这满桌佳肴竟无人动箸,怀着浪费可耻的心态,他从落座伊始就手不离筷,只顾将大鱼大肉往嘴里狂塞。
周围众人看向他的莫名目光他当然有所察觉,奈何他现在可是新月书院天字第一号的“学霸”,量这些书生们也不敢随便对他指指点点。
“啪!”一声酒杯顿桌的声音重重响起。
顾尧嘴里噙着一根长长的粉条斜眼瞥去,就见那个名唤方潼的书生此时脸色涨红,心中似有无尽的阴郁难以发泄。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枉我方家对这城隍时时祭拜,却不想祂竟是如此阴神!何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哼哼,方某今天才算是领教了!”
“是啊方兄,咱们都不曾想到,这府城中的富贵豪强竟能通过行贿讨好城隍,来获得超人一等的寿数!呵,这些不良之徒活得越久,咱们潞阳府中的百姓也就被欺压的越狠啊!”
“李兄所言甚是!不过诸位仔细琢磨过燕捕头语中细节没有?燕捕头先前曾说,府城中的豪强家族,其族人动辄就活八、九十岁,而反观城内其他百姓,能活过六旬者都是寥寥无几!
在下不才,祖上也曾出过几位擅长堪舆的方士,家祖曾有言,世间凡人寿数皆为定数!如若某人通过邪法获得额外阳寿,那就必定有人寿命损减!
如果燕捕头所言皆为事实,那么……”
“王兄,到了此刻你还怀疑燕捕头的话语吗?你要知道,燕捕头所言所行,其实皆是出于宁大人的暗中授意。想这潞阳府城隍勾结府内豪强,贪图香火供奉、草菅百姓之命,实在是枉为尊神!呵呵,想我等之前也曾敬拜于祂,不过估计诸位也没向祂捐献过大量香火,所以我等的敬拜在这城隍面前,怕是丝毫作用都没起到过吧……”
“诸位同窗的推断都很有道理。不过在李某眼里,这潞阳府城隍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单单被评为‘枉为尊神’了!大家可还记得方才店家所言,‘昨夜城隍庙中有群鬼厉嚎’。如果在下没有猜错,这些嚎叫的恶鬼,皆是那城隍召来的!
所以在在下眼中,这城隍可不单单是‘枉为尊神’,祂就是一尊货真价实的邪神、恶神!
所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爷昨日总算开了眼,终是降下荡世神雷,将这污秽邪神连同祂那帮走狗厉鬼给灭了个干干净净!”
第七十一章 羊瞳
众书生因城隍所为愤懑难平之际,顾尧已是放下竹筷,从桌旁抽出支竹签剔起了牙。
话说他当然不会向这帮书生主动言说昨晚之事的究竟,毕竟,昨夜之事已是涉及到了修行界、过于惊世骇俗,顾尧估计就算他此刻向书生们合盘托出,众人都是不会相信的。
怎奈顾尧虽无心言说修行界秘闻,但坐于他身侧的朱绍却是有心将话题引向了这个方向。
“文茂兄,你方才说昨夜那道荡世神雷乃老天爷所降,呵呵,这一点在下却是不敢苟同啊。”
朱绍说到此处语气微顿,待看到众人目光皆是聚于他身上后才再次悠悠开口:
“想这世间不平之事何其繁杂,在下估摸着天道老爷就算有灵,应该也是忙不过来的!所以在下认为昨夜那道雷霆并非是老天爷所发,而是出于仙人之手!”
“仙人?你的意思是得道高人?!”
在座书生中也并非都是那孤陋寡闻之辈,经朱绍这么一提点,立时就有几人想起了以前听说过的一些神异传说。
“朱兄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在下祖上确实留存有一些和‘仙人’接触的秘闻。所谓仙人,其实就是一些修道有成之辈罢了。他们的数量虽然极其稀少,但比起这浩渺难测的天道来说,倒也算不得无迹可寻……
只是朱兄,在下祖上传下的记录中,那些仙人也无非会些驱鬼寻妖、望气问穴、隐匿藏踪的手段,哪有将这城隍庙于一夜间夷为平地的本事……”
“王兄!听你之意是不信在下所言咯?不错,你口中的驱鬼问穴之辈确实有其奇异之处,但在朱某看来这些都不是真正的仙家手段。真正的仙人一流,起辄腾云驾雾、落则翻江倒海。
就像此刻楼外偌大的一片庙宇废墟,虽说它先前也曾巍峨耸立,但就是因为此间城隍失了德守,现在还不是在仙人的一道雷法下俱成了齑粉?!
所以我等此刻,与其将心中的感激付与这虚无缥缈的老天爷,还不如将其献于昨夜那位悲天怜人、道法通玄的得道仙人……”
这小胖子一番话说得言辞凿凿、宛如亲见,直叫周围书生们听得心潮涌动,也让顾尧听得是心头汗颜不已。
‘那啥,小胖子,哥其实真没你说得那么伟大哈,嘿嘿……’
不过修道成仙对于这帮书生来说实在是过于缥缈,大家虽都对此心向往之,但在谈论一番后,也就纷纷将其当成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玩笑之语,转而聊起了其它更接地气的话题。
顺便一提,经过朱胖子方才的打岔,此刻绝大书生的情绪已然恢复了过来、再也不复方才的低落愤然之态。
“朱兄,还有两日就要进行院内月考了,王某可是听说书院对这次月考极其重视,不但要据此重定我等的评级、以期更为公平地安排大家在书院中的待遇,并且据说这次考试的前两名,还将直接获得进入江州白鹿书院读书的资格……”
那王姓书生说到此处声音一下顿住,因为在他述说之际,今晚表现的万事不萦于怀的顾尧顾重华竟是突然抬头看向了他,此刻姓顾的嘴里尚有半只螃蟹未曾咀嚼完毕,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之相。
于是这书生接下来的话语也就赶紧转向:
“呵呵,那个……顾兄,看来你是还没听到这个消息哈。不过以你的文采风流,倒也完全不必在意这种考试的……”
‘不必在意你个姥姥头啊!’三两下啃完这只螃蟹,顾尧先前被朱绍夸出的良好心情此时已是不翼而飞。
事实上,顾尧心里虽对有朝一日暴露自己的“学渣”本质早已做足了思想准备,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日竟会来得这么快!
娘希匹的,细算下来,哥这岂不是只有两天可浪了?然后就不得不被新月书院给扫地出门?!
毕竟,就算新月书院再宽容,估计也容不下一个连教材都看不懂的废物存在吧……
此刻,顾尧的心情一下变得奇差无比,虽说他不在乎被书院革除学籍,但一念及如何向老娘交代,他心里就实在是愁得慌!
总不能到时身背卷好的铺盖,然后跪于老娘身前。
“娘,孩儿不孝,被书院打发回来了……”
呃……到时该不会被老娘给直接打死吧……
…………
在顾尧心情烦闷之际,周遭的其他书生可不会顾及他的感受,讨厌的言论依旧一拨拨地直往他耳朵里钻。
“哎,白鹿书院啊!那可是整个大梁朝都能排进前十的读书圣地啊!奈何,老朱我可考不上……”
“哈哈,朱兄,你竟还幻想过考白鹿书院?虽说白鹿书院这次要从咱们这里招两名学子,但大家心里谁不明白,咱们这些人,也就只能勉强争争其中一个名额了!
毕竟,咱们这届学子中有顾兄存在,所以这第一个名额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内定了吧……”
“哦?难道李兄还想着与人争抢剩下的那个名额?呵呵,宁大人的公子宁采臣虽说最近没来书院,但他的才学可也不是其他人所能比肩。就论咱们书院中,估计除了顾兄,也就只有他有资格进入这白鹿书院了吧……”
“所以王兄你这意思是,这次白鹿书院的选拔测试,咱们这帮人也就只能敲敲边鼓咯,反正最后入围的肯定就是顾兄和宁采臣啦!”
“呵呵,当然如此,难道李兄还有其他想法?”
“不敢不敢,顾兄当面,咱们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啊……”
耳听着周围酸溜溜的言语,顾尧心里有苦自知,却又不能寻人倾诉。于是他干脆起身,踱步于二楼窗前,望向了夜色掩映下的庙司坊街道。
此时太阳已然落山良久,街上的行人也早已寥寥。
顾尧漫无目的的抬眼四顾,却陡然发现在这状元楼前的街道上,竟不知何时走来了一名衣着寒酸的年老羊倌。
那老羊倌儿手持一根细长的赶羊鞭,身前缓行着几只瘦削的小羊。间或有某只小羊偏离了行进方向,那老羊倌儿手中的羊鞭立时一抖,伴随着“噼啪”一声脆响,小羊受痛哀鸣一声,便再也不敢肆意乱窜。
‘嘿!这老头下的好重的手,也不知这些羊儿能否受得住他这一鞭!’
也不怪顾尧此刻在心中腹议,因为站在楼上他分明看得清切,每当老者羊鞭扬起,就必要一只小羊背上现出一道血痕。
那些小羊受痛之余“咩咩”直叫,纤弱的羊首更是痛的四处摇摆。
等到一只小羊疼的晃脑之际,顾尧却突然心中一动。
“等等!这羊的瞳孔,怎的竟是圆溜溜的?!”
第七十二章 谁见我家阿毛来?!
在顾尧的印象中,羊属畜类,其瞳孔大多都呈矩形。这是物种进化的自然选择,用以方便这些畜类获得更加宽广的视野。
“难道因为这里是聊斋世界,所以这些小羊的瞳孔就和上辈子的同类有了不同?”
心头疑惑间,顾尧倒也不敢立时就下此结论。
同时,楼下街头突起的骚乱,也打断了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继续思考……
此刻在状元楼下,一名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妇人突然从街头一角踉跄奔出。
那妇人一边奔跑一边游目四顾,茫然的眼神似在四周不停搜寻着什么。同时,她的嘴角还在不停的嗫喏嘀咕,等她跑的近了一些,顾尧凭借自己超强的听力,分明听见那妇人正在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
“阿毛哪儿去了?有谁看到我那阿毛哪儿去啦……”
正在这时,从妇人奔出的巷子里又先后窜出两名男子。
当先男子是一个体格健壮的中年人,此刻他一边奔跑着,一边不住呼喊着“秀儿”、“别跑”等声音,顾尧观其面色焦急、双目血丝密布,似已有几日不曾休息。
而在那中年人身后,还跟着一名体型纤瘦的老者,那老者此时已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浊的汗水从脸上沟壑不断溢出,顺着长长的胡须砸落在地。但尽管如此,他依然在奋力迈动着脚步,只想着能为前面的儿子帮上一点小忙……
“咦?这老者是……董夫子?!”
因见老者颇为面善,顾尧立时凝神思索,然后就不由惊呼出声。
没错!此时楼下踉跄前行的老者,可不就是他入新月书院的第一天,所见到的那位董夫子嘛!
“重华兄,楼下发生了何事?”
顾尧的惊呼声一下打断了包厢中其他书生的争论,小胖子朱绍更是疾步趋前,顺着顾尧的目光看向楼下。
“咦?那是董夫子!”
朱绍呼喝间,顾尧已是转身冲向屋门,而屋内的其他书生在问清朱绍何事后,也急忙随着顾尧的身影奔至楼下……
状元楼下,顾尧一把扶住了几欲摔倒的董夫子,而后者看清顾尧的服饰后,根本顾不上回应顾尧的问候,而是一把死死抓紧了他的袖口。
“快……快追……上去!帮……帮老夫……把……把儿媳拦下……”
说出这番话,董夫子似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要不是顾尧搀扶着,他此刻必定已是委顿倒地。
与此同时,朱绍他们也已从状元楼内悉数奔出,而在他们身后,状元楼的那名肥胖店家也“哇哇”乱叫着紧随而来。
顾尧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然后心头就是一阵莞尔:朱绍这家伙,怕是账还没给人家结清吧……
将董夫子随手安顿给一名跑至最前的书生,顾尧顺着街道看去,发现方才的那名妇人、以及尾追她的中年男子已然不见了踪影。
“你们照顾好董夫子,我去去就来!”
撂下一句话,顾尧衣袍一摆,就如一根利箭般从原地猛地窜出。
此刻他虽然不知董夫子急追那妇人的原因,但在方才的惊鸿一瞥间他已隐约看出,那妇人的精神状态,貌似是不太正常的……
以顾尧目前的体魄,他一步迈出直跨五六十米都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因为那样太过惊世骇俗,所以他也就尽力减缓着自己的发力、将奔行速度始终控制在一个他自认为合理的范围。
即便如此,身后众人看着顾尧如风般离去的身影,也无不呈现出一副目瞪口呆之状……
短短十数息时间,顾尧已是掠过了五道巷口,当他调整脚步准备继续向前搜寻之际,最后一道巷子中突然传出声妇人的尖叫。
没什么好犹豫的,顾尧一头扎入巷中。等他稍稍适应了巷中黑暗、顺着尖叫发声处抬眼看去,就见他所追逐的一男一女此刻已然扭作了一团。
因为已经隐约猜出这二人的关系,所以对于眼前一幕,顾尧突然有了种无从下手之感。
不过观察一阵后顾尧又发现,若他不出手,眼前这男人貌似还真制不住他自己的婆娘!
当时是,虽说那男人的力气超过妇人良多,但他投鼠忌器下生怕伤到怀中妇人;而反观那名妇人,此时则是长发散乱、疯态毕显:指甲不住在男人身上狂挠、牙齿更是逮肉便咬。她的双眼怒睁,里面毫无理智残存;嘴巴颤动,吐出的皆是狂言乱语……
到得这一刻,顾尧就知道他不出手不行了,而与此同时,那男人求助的目光也正好巴巴望了过来……
如同清风般飘然上前,顾尧本欲配合男子揪紧妇人的手臂,奈何当他双眼落处,就见那妇人的衣领早已于撕扭间拉开,而一片白腻正隐于其间若隐若现……
‘非礼勿视!’顾尧连忙扭头他顾。而他旁边的中年男子哪能料到顾尧突然停手不动,一不留神间,就听“啪”的一声,那男人被他的婆娘给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巴掌。
看着那人脸上浮现出五根指印,顾尧心里连忙告罪一声。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是名武林高手,会那点穴定身的手段……
“咦!对了,点穴咱虽然不会,但咱可会道法啊!目前这种状况……就用驱物术!”
心中主意既定,顾尧立时从气海内召出一股法力。
因为经常“御剑”的原因,他现在的驱物之术已是使得颇为熟练。
只见一道淡不可见的紫色光氲从他手指尖端激射而出,光氲射抵妇人体表,并未如他驱使长剑时一没而入,而是陡然扩散为一层极薄的气膜。
那气膜将妇人的身体全部包裹,只是短短瞬间就让她的挣扎动作一下定格!
“这位公子!你这是……”
因为眼前一幕太过诡异,中年男子眼睁睁看着这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只是伸手一指,顿时就令他陷入疯癫的妻子瞬间变得静止,心里在放松之余,也不由产生了浓浓的担忧。
“哦,不用担心,这只是一种小手段,伤不了你夫人的。”
顾尧说话间,目光从眼前妇人脸上扫过,就见她此刻虽面现癫狂,但双眼之中却又有大颗的泪珠滚落。
妇人沙哑的嗓音不断无意识地喃喃着,顾尧竖起耳朵分明听得真切。
“阿毛,我家的阿毛……丢啦……”
第七十三章 线索
中年男子名叫董汉年,不出顾尧所料,此人正是董夫子的儿子。
而此刻倚靠于董汉年怀中、因体力透支而陷入昏睡的疯癫妇人,当然就是他的妻子洛秀儿了。
话说方才自顾尧制住洛秀儿后,这妇人不久就陷入了昏睡,顾尧自然也就顺水推舟将她交给了她的丈夫。
扶住妻子后,董汉年脸上的愁苦之色虽有所减缓,但在其眼眸深处,顾尧依旧能看到浓浓的哀恸和愁闷。
内中缘由自不用多说,顾尧已然猜出了几分。虽然他心中对拐骗幼儿的行径深恶痛绝,奈何他此时对这种人伦惨剧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唉,要是能学到推衍测算之类的道法就好了……’
双手拢于袖中,顾尧咬牙握拳恨恨想着,也就没顾得上和董汉年多攀谈几句。
当然,后者此刻心中哀恸——独子失踪、爱妻发疯,就更没有主动和顾尧交流的心思了。
两个无话之人迈步疾行,不久就回到了众人身边。而看到他们归来,本是聚拢的人群也是自然分开,其中一拨儿搀扶着董夫子迎向了董汉年和其妻子。另有二人却是匆匆向顾尧走去。
“顾兄,你无事吧?”
双方尚未离近,朱绍已是当先开口,顾尧看他眼中的关切之色倒也不似作伪。
只是不等顾尧回应朱绍的关心,和朱绍同步行来的高大男子已是粗犷开口:
“哈哈哈,朱秀才,你这话问得可就外行啦!顾公子的武功造诣已臻宗师之境,区区一个疯女人,伤不了他的!”
虽然燕赤霞话中的恭维之意是那么明显,但顾尧此刻可没有和他探讨武学的心思。
因为此地离城隍庙废墟极近,所以顾尧对于燕赤霞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
另外,即使燕赤霞此刻不在这里,顾尧也会主动去找他的。
有些话,顾尧想当面问问官府中人。
“燕捕头,你对董夫子丢失孙儿一事可有耳闻?”
没有丝毫客套,顾尧选择单刀直入发问。
后者闻言先是一愣,接着脸上的表情就迅速变成了一片肃然。
“公子,因为某家这段时间另有差务,所以也是今日上午才听说的此事。据说这件事最开始是董夫子之子董汉年来府衙报的案,言说其子突然失踪,其妻也于悲恸之下犯了失心疯……”
说到这里,燕赤霞的声音顿了一下,他看看顾尧,又瞅了瞅不远处哀容满面的董夫子一家人,心中一发狠,就将府内大人们关于此事暂且保密的叮嘱给扔到了九霄云外。
“顾公子,其实近几日府内已多有孩童丢失!而宁大人也早已下令彻查,奈何我这同僚们查了几日,竟连一丝线索都未发现!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给人的感觉就像这些孩童竟是在府城中突然不翼而飞了似的……
因为怕此事宣扬出去会引起百姓恐慌,所以宁大人他们就决定先将此案暂时保密,同时督促我等尽快破案!
哦,对了!今晨我听一同僚说,昨夜已有一名失踪婴孩被找到。只是找到那孩子的过程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因为他竟是在宁大人的卧室门外被发现的!所以宁大人据此推断,应该是有高人插手了此事……”
燕赤霞的述说还在继续着,只是到了此刻,顾尧却是越听越是愤懑难平。
他原以为孩童丢失只是董夫子一家的悲剧,但此时才从燕赤霞口中得知,这潞阳府内竟不知已有多少家庭陷入了失子之痛!
想到了昨夜那名小小婴儿,顾尧心中对于盗取孩童的罪魁祸首也就立时了然。
‘呵!楚鹤轩啊楚鹤轩,你作为潞阳府城隍结交邪魔也就罢了,竟还暗地里干这种盗取孩童的勾当!你这种种恶性罄竹难书,简直是十恶不赦!
你要逃便逃吧,我顾尧在此立誓:终有一日,我要将你擒住,让你受尽雷霆煅体之痛而死!’
这一刻,顾尧心中对潞阳府城隍杀意大炽,在他的道窍气海中,那道孤悬于“天空”的狰狞紫电也突然微微扭动了一下,似是对顾尧的必杀誓言作了回应。
而在气海下方,相较与紫电的“庞然”体型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的道缘剑影也在同一时间陡然一震,只是不知剑影震动是出于对主人愤慨的回应,还是单纯出于对“头顶”电光的畏惧罢了……
…………
“醒啦醒啦!董夫人她醒啦!”
不远处传来的声声低呼,让顾尧从狂怒中清醒。
顾尧扭头,心底泛起了和周遭其他人同样的心思:据说犯了失心疯之人若能好好睡一觉,就能精神恢复。而据他所知,眼前妇人自从孩子丢失后就未曾合过双眼,如今她既已醒来,那她的神智应该就能……
“阿毛呢!我家阿毛哪儿去了?我和你们说啊,我家阿毛的眼睛可圆啦!和颗黑葡萄似的,嘻嘻嘻……”
妇人的疯癫嬉笑让周围众人的情绪一下低落下去,年老的董夫子更是腿脚发软,一时难以站起。
“圆眼睛?!”
但是此刻,人群外围的顾尧却是心头一震,感觉自己貌似抓住了什么线索。
“燕捕头,你方才曾说这些孩子丢失时,一点线索都未曾留下?”
“没错顾公子!案件发生时,不但孩子的家人毫无所觉,即使他们很快察觉不对,但在寻找时却总是寻不到丝毫踪迹。有时哪怕周围遍布街坊邻居,并且周围地形也是极其封闭,但这些孩子就像在极短时间内凭空消失般,让人想要寻找都无从下手……”
“好了燕捕头,你别说了!”挥挥手,顾尧脸色凝重地打断了燕赤霞的叙述。
他挺直身子微微打量下四周,然后伸手指向了城隍庙废墟的北面。
“沿这个方向直走,会到达哪里?”
“那里已是潞阳府城的北城门位置,此刻还没有宵禁,沿此路而行,应该还能出城。”
“出城么……”顾尧嘴里喃喃一句,他扭过头看向燕赤霞:
“那些丢失孩童的下落线索,我或许是有些眉目了……”
第七十四章 密林童影
大约戊时三刻时分、堪堪宵禁封城之前,顾尧也恰好从潞阳府北门出得城来。
只是——
他扭头看看伴于自己左侧的燕赤霞,这大胡子自他方才说出那番言语后,竟二话不说,将手中差务随手交代给一位下属,然后就主动提出要和顾尧走这么一遭。
燕赤霞身为府城差役,不论是出于公义还是职责,既然提出了这个要求,顾尧都不好拒绝,最后只能随他去了。
但是,当顾尧扭头看向伴于自己右侧的肥胖书生时,眉头依旧忍不住地皱起。
“朱兄,此刻城门还未合上,你若现在改变主意,应该还来得及。”
“重华兄你就别说笑啦!偷拐孩童乃是本朝大罪。朱某虽是一文弱书生,但对此类事情也是义愤填膺!再者重华兄你如今已发现了线索,朱某当然更是义不容辞,毕竟,多个人多分力嘛!”
好个‘多个人多分力’,顾尧暗自瞥了眼这家伙肥硕的肚腩,现在哥又不是去和人斗酒吃饭,要你那三两力气又有何用?
当然,顾尧心中吐槽归吐槽,但他对这小胖子的胆识还是颇为赞赏的。
毕竟,顾尧至今所见读书人已是良多,但这些人中大多皆是夸夸其谈之辈,像朱胖子这样敢于付之行动、深夜冒险之辈已算难能可贵了。
其实这次出发前顾尧已和燕朱二人有言在先,说他心里对这条线索也没有太过肯定,还需要出城探查一番才能终有定论。
因为现在已是晚上,所以此刻出城当然不会如白天般安全,况且此事弄不好还牵连到了鬼神之属……因此按照计划,顾尧原本是打算不惊动任何人,独自出城去做此事的。
不过现下嘛,他左右扭头,看着燕赤霞和朱绍脸上都毫无一丝退意。
“如此,那咱们就出发吧!”
……
从潞阳府城出来后,沿官道前行会途径一片山岭树林。也幸亏今夜月光明亮、沿途平坦,更兼之路途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小路岔口,所以顾尧也就一路寻摸着、小心引领着燕朱二人直达到了树林跟前。
当是时,头顶明月高悬、前方林木幽深,另有声声驳杂难辨的虫鸣枭语不断在三人四周响起,让人不自禁地从心底生出几分寒意。
三人站在树林外围,望着眼前几条直没幽暗的林中小径,颇有一种即将从人间乐土踏入地府幽冥的既视感。
朱绍此刻已然稍稍落后了其他二人半个身位,他探头悄悄望了望前面的燕赤霞和顾尧,但见前者此时一脸坦然无惧,后者却是眉头有些微蹙,于是便开口问道:
“重华兄,你这一路走来神神秘秘,总是卖着关子,一点都不肯透露所发现的线索到底为何。如今咱们已然走到此处……呃,你该不会是想着要进这林中探查一番吧?!这黑灯瞎火的……”
说到最后一句,朱胖子的语调已经带上了一丝惊诧。因为他分明看到,随着他这句话问出口,这顾尧顾重华竟真的府低身子观察起了眼前的数条小径,那专心致志的模样,就像地上真有某种东西残留的踪迹似的。
不过幸好,看顾尧仔细查看了一番,似是毫无所得,因为朱绍分明听见他嘴里嘟囔着“咦,怎么不见了”、“可惜”、“天太黑,看不清了”等碎语。
‘还好还好,出城探查我不怕,但要让我大晚上的钻小树林,那胖爷我可就不干了。现在林中黑魆魆的,谁知道里面有什么鬼东西,万一运气不好跳出个脏东西……’
朱绍胡思乱想之际,站在顾尧另一侧的燕赤霞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浑厚,语气里没有丝毫畏难之意。
“顾公子,可曾发现了什么?”
“没有。”顾尧站起身,口中长叹了一口气:“方才路上还有些许踪迹,只是这里面实在太黑,我已经什么看不清了……”
“要不咱们先暂且回去,明日再来……”
朱绍的声音紧急插入,只是他话方一出口,就见身旁二人的脸上同时浮起了不甘之色。尤其是顾尧!因为朱绍分明看到,在他话音未落之刻,顾尧眼中竟似有一层淡淡紫光一闪而过。
朱绍当然不知这是顾尧在调动法力勘察路面。只是这十几日的相处下来,他已深知顾尧不似常人。
‘或许这紫光,就是重华修出的浩然文气吧!奈何现在林中无光,就算重华有文气傍身,应该也是看不出什么的吧?’
果然,过得片刻后,朱绍就见顾尧脸上终是现出一抹失望之色来。
“哎,劳烦二位相陪了,顾某已然失了蹄印线索……呵!说是线索,这或许也是顾某想当然的一厢情愿了……”
听到顾尧终于打算收手回府,朱绍在心安之余也产生了一丝明悟:原来这顾重华一路行来,竟是沿着某种畜类的蹄印走到了此处?!
只是,无论是何种动物的蹄印,它们和这潞阳府中的孩童丢失案,又能有什么联系?
心中疑惑丛生,朱绍当即就想向顾尧询问究竟,只是不等他问题出口,却陡闻一些诡声异响从林中某条小径中隐隐传出!
“嘻嘻!”
“哈哈,快追我啊……”
“等等囡囡……”
那竟是一些孩童的嬉闹声音!
若这些声音发生于彼时彼处,说不得,朱大少爷还会会心一笑,兴致好了还会上前同孩子们逗弄一番。
但是此时此地嘛……
朱胖子却是眼睛圆睁、喉头滚动,竭力看向前方的幽深之处。
那里此刻依然无光,唯有不知从何时泛起的黑雾蒸腾!
那雾气飘出树林,遮住了月华的笼罩,将整片树林化为了一只择人欲噬的荒古凶兽。
“顾……顾兄,燕……捕头,前……前面不对劲儿!怕是有……有鬼!”
心中惊骇间,朱绍下意识地就向自己的两名同伴看去。
只是这一扭头间,他却只见身旁二人已是急奔而出、踏入幽林。
留给他的,唯有两道模模糊糊的背影罢啦!
“啊?!喂……喂……等等……等等我呀!”
第七十五章 造畜
幽暗密林某处,燕赤霞右手握刀、左手擎着一根燃着的木棍,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在他身侧,顾尧静立凝神,运法力于双耳,努力做出了倾听的动作。
“顾公子,如何了?可还有刚才那种嬉闹声响?”
燕赤霞凝重的声音传来,顾尧微微侧首,发现大胡子此刻虽嘴里发问,但他的身形却并未跟着转过来,显然是一个经验丰富、警惕性颇高的主儿。
“奇怪,方才的声音明明应该是从这里传出的!现在怎么……”
虽然心里已经有所猜测,但一来顾尧实在不想将事情往那方面想;二来则是,若他心中猜测为真,那方才那些“孩童”发出如此声响的原因又是什么?
此时林中雾气愈重,莫名的寒意愈浓。顾尧举目四望,但见那雾气融入周遭黑暗,竟似将那无形的魆黑染成了有质的墨汁般,层层叠叠向着燕赤霞手中火把缓缓压来。
火光笼罩的范围逐渐缩小,而在火光之外,则是一片死寂的、宛如铜浇铁铸般的无尽黑暗。
到得此刻,顾尧已是对自己的猜想再无怀疑,他微微打量了下燕赤霞,发现这大胡子此刻的呼吸节奏虽还算平缓,但他那愈来愈粗的呼气声,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并不像其表现出的那样平静。
显然,燕赤霞此时也想到了,方才的声音确实不是活人发出!
但貌似他也想不明白这些鬼童将他们引至此地到底有何目的,难道真就是为了设下一个陷阱吗?
雾气翻涌至顾尧和燕赤霞身周约两丈距离时,终于停下了继续扩张的意图,就像这片树林里只允许火光散至方圆两丈之隅似的。
而见到这一幕,早已暗中做好戒备的顾尧和燕赤霞都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对于顾尧来说,虽说他此刻已算踏入真正的修行界,但他修道时间毕竟时日尚浅、自身修行体系也是残缺不全,哪里能晓得这黑雾的根底?至于让他出手破除眼前的雾障嘛,呵呵,那就更是不可能之事了!
不错,他腹中的雷霆虽然犀利,但这雷霆可是他保命的根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用!
并且即使最后非得使用雷霆,那也得有目标不是?而眼前黑雾笼罩四野,你让顾大公子到时将闪电喷于何处?
而对于燕赤霞来说,他本就只是一名凡人,平日里武艺或许练得还不错、也听闻过一些诡异怪事,但当这种事情真正临头时却还是有些不免坐蜡。
所以此刻燕大胡子在稍稍放心之余,不免偷偷看了眼身旁的武道宗师,等他瞧见顾尧也在暗抚胸口时,心里竟还感到了几分莞尔:呵呵,原来武道宗师也拿鬼怪之流没有办……
“噼啪!”
一声林木断裂的脆响突兀响起,将燕赤霞从臆想中惊醒,他霍然抬头,本能般地就欲向前挥出手中长刀。
奈何他这手刀式堪堪挥出一半就不得不被迫停下。
因为有一只清瘦白皙的手掌从斜刺里穿出,一把托住了他的刀柄。
“顾公子,你……”
燕赤霞口中疑问尚未说完,就被“噼噼啪啪”连续的树枝断裂声给打断。
然后,就见一具肥硕的身躯,伴着声声压抑的哭腔,从一旁的幽林中一闯而出。
“重华兄、燕捕头,呜呜,老朱我,找得你们好苦……”
也难为朱胖子竟然在这片幽林里没有迷路!其实按照顾尧的估计,当他和燕赤霞闯入密林时,朱绍这小子应该是没有胆量继续跟随的,其最大的可能无非是在林外踟躇一番后返回府城。
奈何顾尧千算万算,还是将这人性给算差了——没错,这小子听到林中传出的诡异童声,第一反应倒确实不敢踏步入林,不过与此同时,他却也更不敢孤身回城啦!于是思来想去后,他还是觉得跟着顾尧和燕赤霞才算有安全感……
看着眼前这胖书生一边像小媳妇儿似的小声啜泣着,一边诉说着自己一路寻来的艰辛,顾尧虽有心安慰几句,但话到嘴边却总有一种尴尬违和的感觉阻止着他开口。
而他旁边的燕赤霞,已经干脆扭转头去、肩膀微微耸动着,就差笑出声响了。
不过也亏是朱胖子这一打岔,周遭黑雾拢成的恐怖氛围也一下被驱散。
顾尧伸手触及黑雾,发现这雾气其实也不过就比平常所见浓烈了那么几分,除此以外,它倒也无色无味,看着瘆人,其实并无大害。
“重华兄,接下来咱们该干什么?方才那些鬼音,哦不!我是说那些孩童声音应该都是咱们的幻觉!你看这里除了林木还是林木,哪里可能有什么人存在……呃……朱某的意思是,咱们还是打道回府吧!“
等到朱胖子情绪趋于稳定、又见顾尧和燕赤霞在此似是一无所获后,他也就不管不顾地提议大家离开——这鬼地方,他朱大少算是待够了。
但就在这时,忽然,从不远处的暗林里隐约又传出了一些声响。
那是皮鞭抽击到某物身上时响起的“噼啪”脆响,其间似还伴随有某种动物的声声哀鸣。
这次的声音可比刚才的嬉闹童音清楚多了——倒不是因为这次的声音比方才的童声音量大,而是因为这次,无论是那清脆鞭声还是那动物哀鸣,都给人一种无比真实真切的感觉,完全没有方才童音所带给人的某种诡异朦胧感!
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鞭声和哀鸣声也在渐渐响亮。
等到这些声音响彻在火把所照外围之际,燕赤霞固然是微俯身躯握紧腰刀,顾尧也是暗自戒备默运法力。
而此时的朱胖子却早已是脸色煞白目露惊恐。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大大张开,就等着一会儿“引吭高歌”了。
“哗啦!”
火把所照边缘处,阻人路径的枝条被一只糙手随意拨开,随着昏黄的焰光袭来,一名衣着寒酸的年老羊倌儿就从幽林后一步跨出。
老羊倌儿脚下还缓行着一只半人高的母羊,此刻那母羊背上横七竖八遍布伤口,看上去凄惨无比。
另外,虽然此时光线昏暗,但顾尧在刻意观察下还是发现了……
那只母羊的瞳孔,赫然竟是圆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