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加速的疯狂
血港。
除去各个地方的大区之外,血港最中心的区域是成片的巨大船舰——船舰的残骸。
由大利城、悲狱与绿洲等等卫星城市围绕正当中的一片巨大的围墙,围墙当中的却不是辉煌的宫阙,而是一片海底废墟一般的沉船堆。
堆积的沉船显然经过了加固,方便人员的进出与务工,但整片几十艘舰船的废墟外貌上并没有太大的改动,在最大的限度保持着沉船应该有的模样。
这实在是在别处见不到的奇异模样。
而随着大利城变得愈加辉煌,悲狱修葺得愈加庄严,这片死一样沉静的沉船废墟便显得更加诡谲怪异。
这里就是属于血港的皇宫——千帆之坟。
最高大也最为破败的一艘舰船当中,整个船舱都被挖空,舱板被悉数拆下、搬走,整条船的甲板之下,便是一片巨大、阴暗而空旷的空间,仿佛置身巨鲸的腹中一般。
这片宽广的黑暗当中只有一只巨大的座椅,高高的椅背上装饰着巨大的船舵,暗红色的椅背如同一道染血的帷幔,让踏入这船舱当中的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牢牢盯向椅子的主人。
一身暗黄色的长袍,如同树枝一般修长而纤瘦的肢体。
血港大帝苍的模样已经和当初宣传片那个塔卡神皇降下神光的夜晚迥然不同——他现在的样貌实在已经很难让人看清楚,笼罩在暗黄色衣帽下的似乎是一片深邃到看不清楚的黑暗,凝望着自己放在扶手上的右手。
苍的手里是一枚金币。
那枚金币和现今各国流传通用的新币并不相同,所有的新币虽有各国自己的铸纹与图样,但都通用了塔卡的铸材与统一的面值。
而握在苍手里的金币并非如此的样式,而是一面颇为古旧,满是污泥的暗色金币,正反两面凋刻着海蛇与船锚,被苍那如同黑木一般的手指摩挲着,仿佛要将每一道凋刻的纹路都仔细用指心记下来一样。
“奥……记得……”
一声哀鸣传来,苍手指的动作停下了。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已经半死不活的赤裸男人,他身上的衣物全都被扒光,已经满是累累的伤痕与淤青。
苍那张笼罩在罩帽下的脸庞转向那个男人,托腮的左手移开,舒展手指轻轻一划。
“呕——!”
赤身的男子顿时反应剧烈地呕吐起来,一滩污水从他的空中喷出,整个人的身子如释重负一般瘫倒在地上。
他费了很多时间才缓过劲来,不甘而又怨毒地抬眼,直视向高高在上的苍。
“奥利玛……记得……!”
他咬牙切齿,甚至带着一丝康慨赴死的悲壮。
这正是当初代表奥利玛来到血港的那个官员。
在阿卜杜逃回血港,上报了羊攻失败,但古雅与死人舰队连同材料一并失踪没能返回,又从大旗门那边知道三司已经越过惊部开始插手之后,血港当然明白,这顶屎盆子已经扣不到奥利玛头上了。
陷害既然已经失败,奥利玛的下一步一定会是向泗蒙示好,同时与血港划清界限——如果他们不怕血港的话,就一定会这样做。
如果他们不怕。
“奥——利——玛——”
苍干涩的声音响起,如同垂死的海兽在低鸣。
依稀可辨的这三个字之后,苍口中吐出的话已经变成了无法辨认的低吼。
面前赤身的奥利玛官员愤怒却又不解地咬着牙,似乎在等待着解释。
苍的声音在船舱中回荡、渐熄,同时,一阵不急不慢的脚步声从苍的身后传来。
“奥利玛?”
人影绕过了苍的王位,双手背在身后,露出了泗蒙血统的面孔。
展太一。
“奥利玛区区最尔小国,妄与大帝争辉?”
他一字一句说着,终于站到了苍的身边。
“可笑,恍若蚍蜉撼树,萤火与日月争辉——哀哉?勇哉?”
“呸!”
奥利玛人即便已经恍忽,仍旧愤满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一帮海盗杂碎,和沙漠里的一窝毒蛇有什么区别!居然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展太一听完面色丝毫未改,只是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了身边的苍一眼,接着望回面前的奥利玛人笑道:
“血港的子民都是各国酷刑与不公律法的受害者,如今大帝已近神位,即便十个奥利玛来又何妨?正当如传说中的阿育神王那样,将血港壮大的如同塔卡一般!”
他展开双手,如同面前的不是一个虚弱的俘虏,而是成千上万的听众一般:
“漫天之下,只有大帝距离神位一步之遥,奥利玛的祭祀一事无成,西亚公国半途而废,更别提那已经毫无可能的泗蒙,举世都将仰视大帝的光辉,岂容你这种蝼蚁嚣叫?”
展太一的表情看起来狂热非常,他勐地上前一步,一把掐住奥利玛人的脖颈:“你这条贱命正适合扔回奥利玛,为整个血港祭旗!”
他话音刚落,地面上原先被呕吐出来的污水如同镜头倒放一般从地面回升到空中,如同涌泉一样钻进了奥利玛人的嘴里,一直到他周身的皮肤、肚子都开始膨胀为止。
奥利玛人顿时再度回到了那个昏沉、虚弱的状态当中。
如此之后,展太一严厉的狂热方才熄灭了些许,他转过身来看向苍,微微低下自己的头:
“大帝勿虑,只有最后一步了,正如臣刚才所说,届时举世都将无人能够与大帝匹敌!”
苍如同一尊凋像一样静坐在自己的王位上,仍旧是左手托腮,右手摩挲着那一枚金币。
“材……料……”
他那如同锯木头一般的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帝勿虑,古雅准将想必已经战略撤退,不日便能返回血港重振旗鼓,将材料一并带回来!”
苍戴着罩帽的头颅缓缓摇了摇。
“……快……降物……”
“大帝,臣明白大帝想靠降物登阶,但仍旧离不开材料方能如愿,还请再给臣一点时间。”
展太一将头埋得更低了:“大帝前日才刚使用过一次‘神赐’之权,正适宜趁此机会稍作养息。奥利玛与泗蒙两国幅员数倍于我血港,一切图谋均要以大帝为重啊!”
苍的面庞仍旧痴望着手中的古旧金币,过了半晌,终于微微摇了摇头,将金币握回掌心,微微扬了一下下巴。
“是。”
展太一立刻心领神会,回头一把死死抓住奥利玛人的头发,将他如同拖死猪一般在地上拖行起来。
“臣告退。”
他说完便一路拖行着奥利玛人,将他拖拽出了这阴暗的船舱大殿,只留下苍一个人,独自坐在他的王位上深思。
身后加装在船尾部的高门轰然紧闭,展太一回头望了一眼,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下一秒便换上了一副不耐烦而又厌弃的神情。
“妈的,估计这苍也离疯不远了,又一个失败品……”
他皱紧了眉头思索了两秒,抬头望向远处的天际,喃喃道:
“也罢,古雅要是能成,就不需要苍,苍要是能成,古雅即便失败了也能交给王庭,不管怎么样……”
展太一的眼神游离了几分,仿佛从某处染回了一丝深沉的仇恨与悲哀,看向海的东北方向。
“不管怎么样,泗蒙都不会有能登神的存在,这样就够了。”
他咬紧了牙齿,露出一个有些讥讽,又有些破罐破摔一般的笑容。
“烧吧,让王庭攥紧神位,然后随着这个世界,一起烧成灰。”
118 反叛
“你们俩说什么了?”琸
柳承狐疑地看着远处的古雅,又将目光转移到面前的韩东文身上。
古雅正跪坐在地上,颇为虔诚地做着一个祷告的姿势,似乎如同冥想一般专注。
韩东文耸了耸肩膀压低了声音:“她说要回去可以,但是得等她恢复过来才行。”
柳承皱了皱眉:“殿下之命是让你我尽快穿插到血港大帝身边探查敌情,我们留在这里迟迟不归,如何探查敌情?我看这女人的伤势其实也称不上是严重,难道你看不出来?”
“嘘——”
韩东文竖起了一根指头放在唇前,示意柳承小声一些,侧目看了看古雅,又转过头来:
“敌情,什么叫敌情?”琸
“自然是敌方之虚实了。”柳承立刻回答他。
韩东文点了点头望向古雅,小声地对柳承说:“她身为血港的副将,现在明明应该不惜一切代价返回大本营,却非要在这里将自己的状态调理好,这是什么意思?”
听他这么说,柳承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她并不想要立刻回血港……血港内部有问题?”
“你看,这是不是敌情?”
韩东文笑了笑,不再作声,只是也盘腿坐下,略作休息。
柳承回来之前,古雅和他所说的话还需要一点时间去仔细思考。
按照古雅所说,塔卡的二皇子皋将她救下,是因为作为圣女候选人的古雅有着成神的基础资质,而遇到韩东文这个“节制骑士”之后,古雅真正有了踏上神之阶的可能。琸
因此,她立刻更加专注于让自己踏上神之阶,而非帮助血港大帝成神,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让韩东文真正在意的是皋如此行动的原因——似乎不管是当初的古雅与血港大帝,还是现在的蒂尔达与韩东文,他真正在意的似乎并不是这几个人,甚至也不是这几个国家。
他真正想要掌握和在意的东西,是“成为神明的可能”。
就好像买彩票时对最有可能中奖的号码下注,皇子皋好像从来都在将那些有可能踏上神之阶的人物拉拢进入翡翠王庭。
他想做什么?
踏上神之阶的益处除了自身实力的突飞猛进之外,其他的能力韩东文还没有见识过,直到古雅在洄水湾的一战,他才看到了血港大帝仿佛借助古雅的重阳冠“降临”在她身上的过程。
按照古雅所说,这个能力被称为“神赐”。琸
借助降物的力量,踏上神之阶的人能够将自己的力量投射在自己的信徒身上,给予对方几乎匪夷所思的力量。
正是借助这这样的力量,原本只不过是血港准将的古雅才能够在杨楚然和江宁蕴这一名部尉和一名总司面前拖延时间不落下风。
如果韩东文自己也想要掌握这样的力量,甚至能够给玩家以“神赐”的话……
“柳承大人,国金司此后何时会支援海州?”
他闭着双眼,开口询问。
“国金司不会太快,但国兵司和国法司一定已经前往海州有所动作了。”
柳承举目望了望海的方向:“对于大旗门和惊部这样的隐患,拖得越久越危险。”琸
他停顿了片刻,又说:“不过,当下最为紧要的还是保护殿下的安危,海州动荡,正好奥利玛为了化解矛盾正式提出了姻亲,殿下趁早返回泗杨,等待面见奥利玛公主才是为正事,应当不日就能启程了。”
“返回泗杨吗……”
韩东文沉思了片刻,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来:“部尉大人,不知您是否有兴趣与下官打一个赌?”
“赌?”
柳承一愣,似乎心情也好了一些:“赌什么?”
“就赌殿下是否会返回泗杨,若殿下仍旧留在海州,让下官侥幸赢了,便希望大人应允一件小事。”
听了他所说的话,柳承一下子乐了起来:“可以可以,如此动荡危险,殿下若是留在海州那才是件怪事,若是你输了呢?”琸
“若我输了,日后说不定也能加入大人麾下,为国金司效力。”
韩东文笑得很是开心,仿佛他当真是为了给自己想要加入国金司找台阶下一般,才立下了这样的赌局。
确实很快便有人安排殿下的撤离了。
“不必走。”
离宫正当中,韩东文坐在自己的大椅上,托腮把玩着手中的一只酒杯。
台下站着的人是李宰,他抬头看了看韩东文,有些讶然。琸
“殿下,兵法二司即日就将开往海州,届时海州少不得动荡,此处离宫就在惊部本营后山,若是此时不走,只怕到时候波及殿下安危啊!”
韩东文一眼都没看他,只是凝视着手中的酒杯,仿佛喃喃自语一般说道:“自从血港攻打海州港之后,朕一步都未踏出过这离宫,战报军机俱是惊部传书,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李宰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来:“是因为惊部不希望殿下看到他们驻守无力,在报书中谎称损失不大,以免触怒天威啊!”
韩东文一笑:“是,要是朕一直什么都不知道留在这离宫大殿之中,随后按你说的返回泗杨,兵司法司开至海州后无从禀报,直接在海州解权惊部,甚至直接刀兵相向?”
“……不至如此。”李宰叹了口气。
“至于,很至于。”
韩东文冷笑了一声:“朕呆在这里,带到兵法二司开至海州,将实情上报,朕下诏解权,名正而言顺,有何不妥?”琸
李宰苦笑了一下:
“当然,当然妥了。若按殿下安排,自然是名正言顺,惊部简直罪有应得。”
他顿了顿,又开口说道:
“所以,惊部会如此让自己走上末路?若是殿下此时不返回泗杨,只怕是惊部自己会想方设法让殿下返回泗杨,抑或是……抑或是让殿下再无法返回泗杨。”
杨楚然和杨发财必然不傻,惊部至此已经几乎要同泗蒙切裂开来,若是撕开了表面剩的这层皮,恐怕什么都不会剩下。
什么都不会剩下,必反。
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之所以能够流传至今,就是因为释权之难,不慎则反。琸
若是此时激化惊部与泗蒙之间的矛盾,只怕会给血港以可乘之机,最为稳妥的方式自然是与惊部就此僵持下去,等到先解决了血港让惊部失去退路,反无可反之时再去解权为上佳之策。
“你的意思是,惊部让朕去的地方朕才可去,惊部不让朕呆的地方,朕便呆不得?”
韩东文一笑,终于把目光移向李宰:“那这海州还是不是皇土?那这海州还算不算泗蒙?”
“殿下……”
李宰正要再说,忽然门外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
“殿下,人已经带回来了,都是当地人带路从后山送入离宫的,只有休部的卫兵见过。”
小红豆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她快步走了进来,微微在李宰面前屈膝道:琸
“洄水湾受灾百姓计六千余人,除去罹难与失踪四千余人,又有数百人返回海州城内其余居所,流落惊部大营附近的七十八个洄水湾百姓已经带至后山中。”
“人这么少?”
韩东文有些意外。
自从他听说有许多洄水湾的灾民无家可归聚集在惊部门前之后,便已经打定主意要将他们救济在离宫当中,一来救命,二来也是洄水湾真实情况最有力的证人。
但硕大的洄水湾,怎么可能只有几十个人无家可归?
“禀殿下,惊部……”
小红豆咬了咬下嘴唇,面上带了一丝少见的冷意:琸
“惊部驱赶本营之外游民时,有不少灾民发生了矛盾,冲突之下……颇有些死伤。”
韩东文手上把玩着酒杯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死了多少人?”他问。
“不下……四百。”
“呵。”
韩东文的冷笑中没有半点笑意,全都是疲倦与气愤交杂的寒气。
他思索了片刻,站起身来:琸
“安顿好这群人,李宰。”
“臣在。”李宰立刻回答。
“准备好出宫。”
韩东文深吸一口气:
“寡人心系百姓,体察民情,哀恸切切,救助灾民于离宫之内,从灾民口中得知洄水湾战况之惨烈,眼下更要即刻出宫拜祭我阵亡勇将,更要替罹难百姓颂祈冥福,你听明白没有?”
李宰深呼吸了一下,慢慢回答道:
“殿下,如若果真如此,只怕当真会激惊部……立举反旗,甚危啊!”琸
韩东文咬紧了牙齿,嘴角有些凶狠地上扬起来:
“所以朕才叫你准备好啊,不是吗?”
119 鱼死
烈阳炙烤着大地,远处的海平线在高温下跳动着,与天空几乎融成了一色。
已经出春,本就燥热。
更何况此时洄水湾连天的残存烈火还在持续地焚烧。
几乎整个洄水湾都被暗色的火光覆盖了大半,官兵们连夜深挖出来的防火沟如同一条丑陋的蟒蛇一样,将焦炭与黑红色火星的洄水湾盘旋其中,防止火势进一步的扩散。
没有人靠近,没有人敢靠近。
即便那些没有火势的地方也没有半个人烟,以洄水湾为中心,辐射出去接连七八里地的范围内,都笼罩在炽热的高温之下,了无人烟。
除了一个身影。
杨楚然步伐缓慢地在防火沟之外的民宅街巷里走着,她的右手百无聊赖地扶过一根接一根被空气烤的干燥而粗糙的房屋木桩,左手则托着自己那柄合二为一的长枪,枪尖时不时地在石地面上拖行出丁当的响声。
她显然有心事,显然要做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绕过一处无人的房屋,一个略有些富态的男人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
“姓韩的要出宫了。”
是杨发财的声音。
杨楚然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天空。
“那,他是要闭着眼睛回泗杨,还是要睁开眼睛看看海州?”
“他要到洄水湾来。”
杨发财的话刚说完,杨楚然握着枪柄的手一下子更用力了一些,连骨节都显得发白。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惊部当然不是眼盲耳聋的残废,她清楚国法司与国兵司都已经开往海州。
韩东文踏出离宫,又不是返回泗杨,就等于揭开了惊部与泗蒙之间仅存的遮羞布。
她和自己这位叔叔推演过不知道多少次,也早已经忘记了第一次想到反叛这两个字时候的沉重。
但现在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枪。
“安排好了?”杨楚然问。
杨发财点了点头,眉皱的很紧。
“惊部百骑将之下的军士已经全部卸兵,大旗门里的弟子,信得过的都已经安排妥当,海州其余宗门,都只等大旗门的令号。”
他抚摸着自己手上粗大的玉石扳指,唇边的横肉抽动了一下,显然已经咬紧了牙齿。
原本一些都已经被安排的很好,血港第一次羊攻,惊部成功地守下,让其他人无法再置喙此处,等到血港大帝亲自出手,里应外合直接将整个海州都拿下。
然而这次羊攻生变,非但海州的归属及及可危,就连大旗门和血港之间的关系都已经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姓韩的突然要出宫。
“他能有这么聪明?”
杨楚然深吸了一口气,“就算有这些宗门,就算惊部有人,大旗门有人,咱们原本的退路是血港,现在血港没有消息,若是那个沛苍不帮我们,对抗泗蒙岂不就是以卵击石?”
以一个州,对抗一国,本就是以卵击石。
所以惊部一定需要血港的支持,一定需要血港大帝的帮助。
他们一定要将这一切升级成国与国的争斗,所以他们一定要拿出血港大帝感兴趣的东西。
所以,杨发财在这里和杨楚然见了面。
“已经出了离宫,由休部的人保护着,下面的那些虾兵蟹将不用管,只有一个李宰。”
杨发财说话的语速很快,像是已经没有空闲再耽误时间。
“江宁蕴呢?就算是法司的总司,这种事情她总不可能不管。”
杨楚然立起了手中的枪,目光扫向闪烁着寒光的枪尖。
“她不会出手,她如果出手了,也让我来对付。”
杨发财双袖合拢抱在身前,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他这幅神态,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刚刚说出口要对付一位总司的人。
那规模硕大的龙辇没有驶出离宫。
休部只不过是清开了街道,留出了足够安全、足够通行的通途。
人山人海。
即便是巨大的灾难过后,一睹真龙天子面目的名头还是足够让最为疲惫的人冲到拥挤的街头,在烈日下恭敬地远离,然后俯身在地。
这样是为了什么?
是否与天子距离更近,就能够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好处,是否和尊贵之人呼吸同样的空气,自己也能变得名贵起来?
当然不可能,这是每个人都想得通的道理,但仍旧是有人这样做。
华盖伞下,韩东文做着一件从来没人想得到他会做的事情。
走路。
他在街道上,用自己的脚一步一步踩着地上的砖,感受着从脚底传来的越来越炽热的温度。
李宰跟在他的身后,前后是最低限度的休部士兵,小红豆跟在他的身侧,摇扇。
“殿下,臣还是觉得应当乘……”
李宰附身过来,已经不知道第几次提出安全上的考虑,韩东文却仍旧摇头。
“伞,撤了。”
他抬手指了指头顶。
身后持伞的休部官兵对望了两眼,不动声色地后退。
毒辣的阳光洒在了韩东文的身上。
他站在原地,环顾着四周。
这里是见海城的中城道,是一城之中最为重要也最为尊贵的主干道。
街道当中自然已经清开,两侧是惊部的官兵站成的人肉岗哨,再两侧,是匍匐在地上的人山人海。
王的出行,本应当是庄严的,肃穆的。
就如同当初在白兰山、在值岁请仙典时候那样,被精心挑选的百姓隔着遥远的距离瞻仰。
他们距离韩东文从未如此的近过。
韩东文环顾着四周,看到的是一片又一片被太阳炙烤着的后背。
李宰已经同他谈过许多次,惊部已经被逼上绝路,人群当中随时可能有刺客。
韩东文的回答是,什么样的刺客能突破李宰?
答桉就是杨楚然,和杨发财。
“那他们会躲在人群里吗?”
彼时韩东文这样问完李宰,随后便迈步踏出了离宫。
虽然如此,李宰的手仍旧握在了茯苓刺的剑柄上。
他想过太多次,殿下已经撕破了最后一层布,如果自己是杨楚然,要如何起反?
无论怎么想,都只有一种方法——以最快的速度擒住殿下,作为筹码,换回血港支持,直接强行开启血港与泗蒙之间的全面战争。
他们已是反贼,唯一的活路就只能是江山易主!
这一切本不应该来的这么快,泗蒙应当孤立无援,失去诸国的相助,尤其是最有可能左右战局的奥利玛,应当已经和泗蒙势同水火。
即便不如此,海州也应该被更完美地守住,三司也应该更艰难地介入海州,在泗蒙繁杂冗长的官场拉锯当中,惊部在海州的地位应该得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巩固。
即便不如此,韩东文也本应该掩耳盗铃一般回到泗杨,让惊部和三司在海州僵持,随后等待大旗门与血港的谋划定好,里应外合地打入海州。
到底是从哪里,从什么地方开始出了问题?
杨楚然站在这条净空大道的远处,看向韩东文的方向。
他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周围跪拜的百姓若是站起来,与他想必也是同一般高,离得再远一些便分辨不出区别来。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了问题?
从洄水湾之战,血港那个该死的准将突然发疯?
不对,还要更早。
从血港那边忽然说材料被带回了泗蒙,从那个杨开该死的私生子混入了镖局?
不对,不对。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御驾驶入海州港,代替姓韩的走下炽红毯席的文官和侍女,还有那顶自己安排去迎接他们的银盔。
是从那时起?
杨楚然咽了口唾沫,将一顶一模一样的银盔戴在头上,最后一次朗声念出了自己在泗蒙的军职。
“国兵司惊部部尉杨楚然,恭迎殿下!”
她的声音回荡在正午的半空,并未屈膝,而是就那么站在大道的另一头。
韩东文望向她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睛。
自己出宫,惊部必反。
但他仍旧以自己为质,抢先了这一步,只因为初号机从古雅那里知道了,血港大帝还未能够完整地踏上神阶。
以及,那作为降物的真品重阳冠,仍旧遗落在洄水湾火场的某处。
她会如何举起叛旗?
就这么冲过来刺杀自己,还是有着其他的布置?
“殿下,国法总司大人还未赶到。”一旁的李宰忽然低声开了口。
韩东文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江宁蕴确实不在此处,是她之后会来,还是她仍旧有所保留,作壁上观?
局势已经无比的清晰,江宁蕴没有任何理由承受韩东文驾崩、局势重新混乱的风险——除非有人拦住了她。
惊部之中,还有人能拦住国法总司江宁蕴?
这样的想法掠过韩东文的脑海,他咽了口唾沫,想要如同往常一般说平身,却发现杨楚然并没有跪下。
“冬——!”
一声尖锐的巨响自东北方响起,那里几乎是整个见海城的另一边。
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却仍旧震耳欲聋。
跪在地上的人群因为这一声巨响而哄乱了起来,开始有人抬头,开始有人吵嚷。
“昏君——!”
韩东文还没有想明白那一声巨响是因为什么,就听见人潮中忽然传出了如此的叫嚷。
如同安排好的一样,密密麻麻的人声开始此起彼伏。
“昏君——!”
“躲在宫里花天酒地的东西!”
人群开始叫嚷,开始吵闹。
“殿下小心!”
远处的杨楚然高呼一声,欺身向前。
好一副十万火急,忠臣救主的情景。
韩东文微微侧过头,用胸有成竹的语气朝着李宰说道:
“你看我就说,是以民为质扇风点火,救驾的时候下手那一套,我赌赢了。”
李宰把茯苓刺抽出一寸,苦笑了一下:
“行,欠殿下酒。”
120 网破
“殿下,小心!”
“殿下,小心!”
两句同样的话几乎同时响起,却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的响动,真真切切地在韩东文的耳边响起。
第一声来自杨楚然,她喊话的同时整个人已经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般朝着韩东文冲刺而来。
但她的双手却藏在了身后,掌心握住了两支短枪,别在身后卡得一下拼好,利用身形藏住这柄枪,将距离飞快地拉近。
这柄枪的名头是护驾,但枪尖真正的目标,就是那个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个一定要撕破所有遮羞布的昏君!
第二声来自李宰,他就站在韩东文的身侧,自然不需要太夸张的动作,只不过是将腰间的茯苓刺唰地一下抽出,看也不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朝着杨楚然冲刺而来的方向勐然刺出一道金光。
那是一个与李宰几乎一模一样的金光化身,光芒直刺而出,让杨楚然的眉间都因为讶然而微微松动了些许。
她在冲刺的半空稍作停顿,将身后的长枪勐地拉到身前,锵一声挡住了那直刺而来的金光。
“李部尉?!”
杨楚然羊装惊讶道。
李宰的脸色带上了一丝寒意,丝毫没有想要接话的意思,手中的茯苓刺勐地朝着身前的空气刺去。
杨楚然身前那个李宰的化身也迅速同步了动作,直刺向杨楚然的面门,她讶然之下勐地侧身,一缕发丝被茯苓刺的剑锋剪断,从她的眉前飘落。
已经不用多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可以掩藏下去的意图。
枪尖转化成杀意,转头刺破了那明黄色的光芒分身,光芒构成的“李宰”碎成了一片迸裂的光点。
但下一秒,杨楚然的视野当中又从四面八方出现了冲刺而来的更多个李宰。
都是假的。
但那缕还未落地的断发提醒着杨楚然,他们手中的茯苓刺都是真的。
韩东文站在原地,周身的休部官兵已经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四面八方的百姓躁动着,似是要吵闹着冲撞过来。
仔细看去,在乱成一团的百姓当中,总有那么几个挥舞着手中农具厨具,叫嚣着昏君的人在不停地、有组织有纪律地推动着人潮的前进。
拦在他们面前的是惊部的官兵,但与其说是拦,更不如说是无形当中推动着他们的前进、让出了最为便捷的通路。
惊部的官兵本就已经卸去了兵装,不能、似乎也不想阻拦人潮的前进。
“国兵司惊部部尉杨楚然!”
混乱而嘈杂的鼎沸人声当中,忽然响起了韩东文一声中气十足的响亮怒喝。
“身居海州惊部部尉要职,尸位素餐,败坏惊部风气!”
茯苓刺和杨楚然手中的长枪舞出的寒光扫出了一阵又一阵暴烈的狂风,似乎就连地面上的飞沙都已经被扬尽。
叮当交错的清脆金属响声,每一下都是对杨楚然来说关乎于性命的刀尖舞蹈。
“欺压百姓,鱼肉海州,罪为滥权!”
茯苓刺如同四面八方袭来的暴雨,李宰一个又一个的分身仿佛没有穷尽的扑火飞蛾一样冲去,那丝毫不顾虑自身安危的身法让杨楚然的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手中的枪尖已经抡起了寒光闪烁的圆舞,一个接一个光芒的化身在她周围碎作满地的光屑,却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
“驻守不力,懈怠防务,罪为枉法!”
周围的暴民已经拥上前来,休部的官兵齐刷刷地亮出了腰间的刀剑,寒光反射在人群愤怒的脸上。
烈日炙烤着地面沸腾的杀意,一国之君站在这漩涡的最当中,面对着眼前最为险要的交锋,脸上带着凛然的寒气。
“里通外敌,祸及国门,叛国!”
韩东文深吸一口气,全然不顾周围逐渐逼近的暴民,厉声喝道:“数罪并罚,今日即革职,判入定法阁收监,秋后问斩!”
这些话他必须要说出来,必须要说得尽可能大声,尽可能叫人听到。
周围是被扇动的人群,在他们身后的,是更多的人,更多的家庭。
杨楚然的反叛随时可能在人心中被定性为“起义”式的反抗,一定要有一个声音在她的对面做平衡。
所有人心中都像是一个左右平衡的天秤,数十万人,就是数十万颗左右颠倒来回的心。
一定要有人站在杨楚然的对面,发出声音来。
这数十万百姓的生命对于杨楚然或是李宰来说,可能并不会构成任何的威胁,甚至不如数十万只蚂蚁对一头大象的威胁来的更大。
但泗蒙并非是有了李宰和杨楚然这样的人就已经足够的。
“铛!”
一声无比尖锐的金鸣响起,杨楚然的枪尖已经指向天空。
她的周身已经如同下过一场金色的鹅毛大雪般,遍地满是李宰化身碎裂而成的金色碎片。
喘息夹杂着细密的汗水,她知道这样长久地僵持下去对自己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殿下当真判臣有罪?”
杨楚然的嘴角忽然微微地上翘了一些,露出一个本不应该在这时候露出来的笑容。
“死罪!”
韩东文目不斜视。
“哈!”
她抬起下巴望向长空,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有罪!惊部驻守海州,听的是国兵司总司的命令,守的是泗蒙的国土,如此来回已有七年,这七年间可有罪?”
“七年间你惊部里通外敌鱼肉百姓罪行累累,倘若再给你七年,只怕是泗蒙国将不国,罪加一等,是何刑罚?”
韩东文挺直了后背,一脸的漠然。
他身前的李宰将茯苓刺握在手中,反手缓缓提在身前:
“殿下,谋逆叛国已是罪中之罪,再无可加——”
“当,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为戒!”
李宰的话音刚落,遍地闪烁着金光的分身碎片仿佛得到了统一的召唤一般闪烁了起来。
碎片如同在暴风中狂舞的落叶,从地面升腾、旋转,盘踞在杨楚然的周身。
“灵桥争渡,天女引线,青灯落花街。”
李宰吟诵道。
夺目的金光从李宰手中的茯苓刺剑身爆射而出,杨楚然周身成千上万片碎片仿佛无数细密的镜子,反射着如同金光一般细密的线阵。
那是无数连接着细锐钢丝的玄针,茯苓刺绽开的剑阵便是阵中之人举步维艰的亡所。
杨楚然的身体勐然颤栗了一下,僵直在原地不动。
韩东文仔细看去,已经能够看出她那白皙的皮肤上,开始渗出细密的血珠。
李宰茯苓刺剑阵散出的光丝已经如同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筛网,穿透了杨楚然的身子、铠甲,周身。
但韩东文没有放松,李宰也没有。
如此紧要关头,杨楚然孤身一人如同死士一样刺驾,她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被李宰拿下。
“杨家守泗蒙国门七年,守的是无望之国,守的是没有希望的帝君。”
她忽然轻轻抬起了头,露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
“殿下已然无法登临神阶,整个泗蒙更是全无希望走向末路的焦土,危墙之下,三司如同火林中争抢蟠桃的猴子一样还在玩着无谓的权力游戏,为此,大旗门不做这湖涂的牺牲品,何罪之有?”
血水染红了杨楚然原本皎白的牙,从口中溢出,滑落过她下巴的弧度。
“本已经注定是无神之国,大旗门的接班人也愿向国兵司抛出姻亲的橄榄枝,结果呢?”
“婚约是澹台家自己撕毁,神阶是老昏君亲手打碎,臣本能有主公,有夫君,有家有国,如今呢!”
“我已无路,更不愿做牺牲,何!罪!之!有?!”
一道明黄色的光芒以杨楚然为中心绽放开来,从颜色到气场,都让韩东文分外地熟悉。
是重阳冠。
是韩东文本想要到洄水湾去拿回来的、沾染了血港大帝苍的力量的重阳冠。
“韩东文,你且看看一个尚有神祇希望的国度,臣民将会如何的强大,如何的令人畏惧吧!”
杨楚然话语的结尾,悍然响起了当初与古雅相同的、那个怪物一般异口同声的回响。
121 烂账
今天早些时候,海州的街道。
殿下自离宫要去往洄水湾视察的消息早已经传出,整片海州城的主城区用万人空巷来形容也不足为过。
人就像是流动的水,当绝大多数的人都聚集向了洄水湾的方向后,剩下远处的街道便显得冷冷清清了。
但冷清的街道上偶尔还是会有人烟。
一个梳着高辫的女子在被太阳炙烤得发烫的石板路面上一步一步朝前走着,仿佛在尝试着用自己的步距丈量着海州街巷的宽度。
她好像没有什么目的地,只不过是在一条街道走到头之后,又随机地在下一个岔路口选择一边继续朝前。
这样子往往是在等人。
江宁蕴的确在等人。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等到毒辣的日头在空中悬到最高处时,她忽然在原地站定了。
“总司大人。”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街道的另一边传来,江宁蕴深吸一口气,却也并没有回过头去。
“总司大人今日本应当是在殿下身边的。”
杨发财的身影从街道的尽头转出,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带着满脸的笑容走来。
一步,两步。
他约莫走了四五步之后,江宁蕴的指尖轻轻一动。
“砰!”
杨发财身前的路边顿时间崩开,石板被掀飞打散,雨点一般的碎片炸裂开来,如同千百发暗器一样炸向杨发财的方向。
他却倒也并没有躲闪,就那么站在原地,任由着那些碎石片打在自己的身上,甚至连脸颊上都被飞溅而出的石头碎片擦出了几道血痕。
这点小小的伤害当然不至于要命,但也把江宁蕴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白。
他不该再靠近了。
“大人不在殿下身边,却在此处,是否法司也不会在殿下身边呢?”
杨发财仍旧笑着,他那本就有些发福的脸如今带了血迹,就好似一尊泼了血的弥勒佛雕像一样瘆人。
“你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江宁蕴背对着杨发财,望着天空:“你们以为可以投靠血港,殊不知血港也是一片内乱,走到现在自己发现没了退路,又想着回来吃回头草了?”
“血港确实是一团糟。”
杨发财叹了口气:“我们虽然早知道沛苍对血港的掌控力一般,才去接触了展太一他们,但没有想到他们能这么果断地和沛苍翻脸,计划不如变化啊。”
“即便如此,你们仍旧要反?”
江宁蕴的声音变得严肃了起来。
杨发财叹了口气:“如果不反呢?三司对大旗门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若我们就此罢手,只怕是上下九族都会在定法阁中待斩,永不见天日,还能有何机会?”
他微微抬起下颌,望向江宁蕴一直望着的天空,将背在身后的双手打开,如同演讲一般提亮了声音:“总司大人!您一定也知道,自靖宗薨后,泗蒙降物断绝,当今殿下更是废人一个,时值塔卡神皇登阶失败,世间诸国正是格局大改之时!”
杨发财猛地将双掌紧握成拳,用力得连小臂上都爆起了数根青筋:“此刻正是降神的时分,正是历史之洪流冲洗众生之时,这种时候,一个无神的国家不就如同无底之船,早晚被沉进海底?不就如同断根的枯木,只能垂垂将死?!”
一股暴风缠绕在杨发财的周身,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换做一副决然的表情将双手平放在自己跟前:“总司大人,法司、不,三司都应当早已清楚泗蒙再无神灵降世的可能,大家树倒猢狲散,各自相安无事自寻枝栖有何不好?非要在这不开花的死树上挣扎,到底是有什么所想不开?!”
“好啊。”
江宁蕴忽然开口,脸上带了些笑意:“伱们盘算的确实好,有时候我只庆幸,庆幸法司里没有一个你们大旗门,要不然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过来。”
“总司大人什么意思?”
杨发财沉声问道。
姓韩的那边已经让杨楚然前去了,现在在海州大旗门最大的障碍,就是面前这位国法司的总司。
若她插手,只怕代价会惨痛很多。
“这不是夸你们大旗门,夸你杨掌柜么?”
江宁蕴轻声一笑:“若说别人不知道就算了,自打七年前钟晟折戟海州,你们一口就咬住这个机会攀上了澹台家,澹台本以为你们不过趋炎附势选边站队的宗门而已,也就由着你们来了,但他没想到的是,在那之前你们就有所打算,背离泗蒙自己成神!”
“你让你侄女杨楚然与澹台溟定亲,图的无非就是澹台家手中的降物,仙礼重阳冠,难道不是如此?”
江宁蕴终于转过身来,紧盯着杨发财的眼睛:“澹台溟身为国兵总司的公子,泗杨如此多年来没有人成功与澹台家做媒,你还不知道什么原因?你这难道不是把自己的侄女往火坑里面推?!”
“那又如何?”
杨发财两手一摊:“他澹台家找不出载体,澹台溟自己又是个断袖之癖的怪胎,为何要平白让降物蒙尘?若澹台老儿老老实实接了亲事,让楚然去做那载体,最后即便泗蒙完蛋了,起码国兵司,起码杨家和澹台家还能活下来!”
江宁蕴听罢冷笑了一声:“是,可惜你没想到,就算是你口中断袖之癖的怪胎,却也不是任你摆布的玩物,澹台溟为了展太一撕了婚约,又为了从自家老爷子手里保住展太一的命,连重阳冠都给了他,已经顶了欺君之罪,不管是男是女,都已经是尽了情分。”
她抬起手来指着杨发财的脑门:“只有你,如同嗅到肉臭的野狗一样,又追着降物回头搭上了血港,指望着展太一借重阳冠让沛苍成神,好给你个看家犬的位置苟活,现在血港内讧,又脱了你的算盘!”
“要么搭上成神希望最大的船,要么自己孤注一掷,你来来回回摇摆不定,最后一事无成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江宁蕴深吸一口气:“直到现在,你大旗门的载体杨楚然已经死罪难逃插翅难飞,泗蒙与血港皆不容你,你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哈!”
杨发财大笑了一声:“江宁蕴,今天我只不过想让你不要插手,如今我大旗门已经拿回了重阳冠,若是你不想给江家树敌,给国法司树敌,就该知道此时要让楚然自己去试。”
他怒目圆瞪,用几同于怒吼一般的声音大喝道:“她若成神,大旗门放法司一条生路!她若陨落,国兵司的海州同大旗门陪葬,无论如何都是于你国法司有益无害之事,你还在想什么想不明白要插手?”
一股明黄色的亮光从杨发财的怀中亮起,颠沛流离四处难寻的重阳冠终于在他怀中显现,托在他那戴满了珠玉戒指满是富贵的手中。
“降物在此!大旗门的载体就在圣驾之前!”
杨发财脸上的笑容已经被激动所扭曲:“开盘,开盘!下注吧江总司,看看到底是大旗门通杀,还是杨楚然随着海州湮灭!”
江宁蕴叹了口气,终于回首望向了杨发财。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哀恸,微微抬手,从脑后抽出了自己轻巧而精美的发簪。
“难道没有泗蒙的盘?我要下注在泗蒙。”
“泗蒙已经是赌局死门!姓韩的没法成神,你们三司找不出一个载体,莫非你真要盼这死树一样的泗蒙,等那姓韩的再铁树开花不成?!”
金光愈发明盛,空气中吹来了远处的喧闹与喊杀声。
“我偏要。”
江宁蕴踏上前一步,微微抬起头来。
“我偏要花开。”
122 大旗门之变
以下内容被论坛用户[钱小倩]发布在《却阴》论坛的攻略专版:
本攻略为海州港攻防战事件攻略其中第三篇。
大旗门之变作为整个海州港大事件的重要转折,玩家在此次事件当中可以选择两方战场加入。
第一战场:海州中城大道,协助泗蒙国兵司休部部尉李宰迎击前泗蒙国兵司惊部部尉杨楚然。
这是一场典型的保卫战,当NPC李宰或韩东文任一生命值降为0时判断战役失败。
与此同时,敌对NPC杨楚然生命值不可被降为零,当第二战场敌对NPC杨发财死亡时,杨楚然敌对状态解除。
本文主要介绍第二战场机制。
第二战场:海州城南,协助泗蒙国法司总司江宁蕴击破大旗门掌门杨发财。
这是一场对伤害输出检测较高的战斗,战斗胜利条件为杨发财生命值归零。
作为敌对NPC,杨发财的行为并没有太高的危险性,其主要动作即是维持仙礼“重阳冠”的运作。
参与第二战场的玩家需要在场地内持续对重阳冠进行输出,同时负责清理伴随重阳冠而产生的大量水鬼——即重阳冠的上一任使用者,血港大帝沛苍的力量残留。
作为友方NPC,泗蒙国法司总司江宁蕴将在重阳冠(杨发财)生命值分别达到95%,80%,60%,30%时使用“刑花四绽”,分别直接对重阳冠造成5%,10%,15%,30%最大生命值伤害。
本场战斗机制需要注意的地方不多,虽然重阳冠(杨发财)的总生命值看起来过于可怕,但按照机制,重阳冠的血量将会如下变动:
100%-95%(玩家负责输出5%总血量)
之后,血量由江宁蕴输出,打进90%
90%-80%(玩家负责输出10%总血量)
江宁蕴输出,打进70%
70%-60%(玩家负责输出10%总血量)
江宁蕴输出,打进45%
45%-30%(玩家负责输出15%总血量)
再然后触发剧情,江宁蕴将会秒杀杨发财。因此,对于参战玩家来说,只需要打掉杨发财总计40%的血量即可。
需要注意的是,即便只需要消耗40%总血量,对于现阶段的玩家来说也十分吃力,再加上同场会无限生成的水鬼杂兵,仍旧有极大的风筝压力和输出压力。
因此,必须要使用好江宁蕴“刑花四绽”的机制。
机制提示-刑花四绽:国法总司江宁蕴的奇迹,以深厚的灵力催生在战场之上的花阵,每次释放对目标造成大额伤害之后,还会在目标位置生成固定的花阵,因此,风筝引导杨发财位置也十分的关键。
花阵-生:范围内单位受治疗效果提升,获取伤害减免。
推荐在第一次将杨发财血量打至95%后迅速将其拉离花阵-生,不要贪图接着花阵效果硬抗boss,正确的用法应当是需要治疗的人自己自觉跑进花阵吃奶。
花阵-老:范围内单位移动速度降低,获取易伤。
注意花阵效果同时作用于敌我双方,当坦克玩家硬度达标时可以考虑将boss留在花阵当中输出,但同时也要承受更大的治疗压力。
花阵-病:范围内单位收到随时间递增的持续伤害。
同样,花阵效果作用于所有单位,当前坦克玩家需要出阵刷新持续伤害,否则必倒。
花阵-死:江宁蕴的最后一个花阵,阵中一切血量比例低于30%的单位将会即死。
Boss战的最后一阶段输出也是靠着“花阵-死”来完成,花阵将会随机刷新在场内,玩家有十秒钟窗口将血量低于30%的杨发财带至阵中完成击杀。
否则花阵关闭,玩家只有再次打下杨发财10%血量之后才能再次开启花阵,同样只有十秒窗口。
理所当然的,入阵玩家自身血量也要保持在30%以上。
……
……
“愚昧!”
杨发财的声音已经俨然变成了半人半鬼一样的存在,他的声音叠加着重阳冠中独特的回声,回荡在整片海州城南的上空。
江宁蕴微微扬起自己的头,凝望着自己面前空中的怪物——杨发财那原本只是壮实的身体笼罩在重阳冠的金光当中,仿佛又再次凭空膨胀了几分一样,犹如一只肿胀的灯笼一般悬浮着、缓慢地旋转着。
“韩氏已经没有出路,整个泗蒙!都没有出路!”
几道闪烁的金色电光以杨发财为中心向地面呲呲啦啦闪烁着电弧,金光在地面上凝成似人的怪物,却是一个又一个手持兵刃,身缠海草、珊瑚的鬼怪。
好似电影中的丧尸,好似一群夺命的恶鬼。
江宁蕴低头一瞥,眉宇间闪烁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所以这就是你找到的出路?借沛苍的力量?”
“总胜过泗蒙!”杨发财怒喝。
成群结队的水鬼犹如一片黑压压的洪水一般冲来,江宁蕴却在原地并无动作,只是微微侧过头去,看向远处。
“靖宗可能是个糊涂鬼,但凡事总有些万一的。”
江宁蕴忽然轻声地开口,与此同时,她目光所及之处,已经冲出了一个又一个人影。
“杀!”
“开怪!”
这些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人身披甲胄,有人穿着练功服。
最为夸张的是,这些人当中甚至有人穿着大旗门的衣裳,穿着旗门镖局的衣裳,穿着追随大旗门其余小宗小派的衣服之人。
“蛇鼠!宵小!”
杨发财——或者说曾经是杨发财的那个巨大的肉球吐出了愤怒的字眼,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异人已经高高跃起,将手中的短斧凌空掷出,打着圈甩向杨发财。
“爆金币吧你!”
回应他的是杨发财那怪物一样的怒吼。
“死!”
肉球猛地收缩了一下,从中间飙射出一支鲜血与骨肉凝成的长枪,径直在空中贯穿了那一个一人。
这本应当是杀鸡儆猴的一击,在杨发财看来,这群人混杂了叛徒,自然会轻易地分崩离析。
“伤害很高,开减伤接怪!”
然而他们却全然目标统一,甚至毫无惧色。
为什么?
“死!”
他怒吼着,作为身体的肉球仿佛一个被触发了的机关,疯狂地倾泻着暴雨一样的枪林。
但那些血肉组成的枪影还未飞射出去多远,就已经在半空中消散成了飞舞的花瓣,盘旋在肉球的周围。
异人的眼前看得到这一切,但更吸引他们目光的,是他们面前界面中刚刚从所谓国安司那里领到的新任务。
在殿下走出离宫之时,于海州全城巡查,应对一切不期危机。
随之而来的,还有事件积分榜单的界面。
一切都与前几次让所有玩家眼红的大事件无比的相似!
而那样的奖励,怎能不让人趋之若鹜?!
国法总司的身影已经上升到半空当中,风拉扯着她的衣袍,掌中那一只精美的玉簪仿佛画笔一样飞扬着花组成的墨,随着她的指尖,在面前轻轻点了四下。
“纵有花千树,繁华无四时。遥借花讯去,安知零落期。”
“镇守不力,此为罪一,伪言误众,此为罪二,盘窃仙礼,此为罪三,通贼反叛,此为罪四!刑花四绽,大旗掌门就刑!”
123 神赐
四道光柱如同逆流的瀑布一般从地面流淌至天空,原本炎夏刺眼的日光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黑色的面纱,连带着整片天幕与云团都暗淡了下来。
光柱如同撑起天空的脊梁,又像是囚禁着杨发财的监牢四角,将那个如同刺猬一般不断向外刺出血肉尖枪的怪物困在当中,缓缓地缩进着。
这四道光柱之间的距离虽然缓慢,但却也无比坚定地越缩越短,隔着半个海州城的距离,映照在杨楚然眼中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四根发亮的线条,仿佛她瞳孔当中的监牢一般。
她整个人已经飘在了高空,双臂舒展,有些如痴如醉地将目光流连在自己的指尖。
“这就是……神赐的感觉。”
杨楚然身上的部尉甲片已经炽火一般燃灼起了火光,但那火光显得诡异而粘稠,眼色也笼罩着一股古怪的昏黄。
可这并不影响她此刻的强大,这从李宰如临大敌的眼神就能看出。
他正站在韩东文身前,身边飞旋着方才被杨楚然震碎的分身光屑,如同一阵飞雪笼罩在他和韩东文周身。
“殿下……”
李宰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问道:“殿下难道就不担心杨楚然部尉?”
韩东文的眼神并没有看着面前分明已经开大了的杨楚然,而是眉头紧锁地看向海州城另一边光柱的方向,聚精会神地看着海州另一端燃起的战斗的光火。
“担心啊。”
韩东文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但无论我担不担心她,现在一点用都没有,这是你的问题。”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身子站直了一些:“铜雀令在,杨楚然交给你足够了。”
“殿下,虽然杨楚然与属下同为国兵司部尉,但眼下她……”
“她变强了,我知道。”
韩东文轻轻点了点头:“所以要你现在杀了她,挺难,这也不是你的任务。她之所以能变成现在这样,全是因为那个。”
李宰顺着韩东文举起的手看去,瞧见了城南那边的光火。
“那是江总司的气息,还有一个很强的……”
“神。”
韩东文轻轻吐出一个字。
“尽管是个假神,但杨楚然现在的状态,就是经受了神赐的模样。若寡人这次能活下来,这力量便不再是用来谋逆泗蒙,而是能护国安邦,而是能让泗蒙留存在历史之中。”
说到这里,韩东文才终于缓缓侧过头来,抬眼看向如同已经羽化登仙一般在半空中散发着极强的存在气场的杨楚然。
日前,几乎如同废墟一般的翡翠王庭中。
“神赐?”
韩东文——池韩阳看着古雅,表情严肃。
她此刻正闭着眼睛跪在原地,一副祈祷的模样。
不知道她此刻祈祷的对象会是谁?
是西亚的神主,还是曾经给她力量的血港大帝?
还是说,是那个她视若神明的皋?
“你在海州港那时候的力量,就是已经踏上神阶的血港大帝给你的神赐?”
韩东文尽力地试图理清楚方才古雅所说的许多事。
“而他之所以能够登上神阶,有成神的希望,全都是因为当初二王子皋让你和展太一去协助的?”
古雅仍旧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翘:“没错,不然你以为为何一直是群王争霸的血港,为什么突然被他沛苍一家独大?”
“这就是皋殿下的力量。”
她言语间带着由衷的自豪,韩东文深呼吸了一下,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一些:
“而我现在成了你的,额,节制骑士,就让你也有了登神的资格,你就不用再帮助沛苍成神,而是自己去尝试?”
古雅仍旧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你听的很清楚了。”
“我懂了,当初的蒂尔达有资格成神,所以现在的你也有资格。”
韩东文点了点头:“所以你现在就是要我跟着你,加入这个什么王庭,给塔卡的二皇子干,是这意思不是?”
古雅微微蹙眉,似乎很不满这个泗蒙人将这件伟大的事业说得如此的功利。
但大致倒也没有什么错,因此她还是微微点了点头:“是的,等到我登上神阶,翡翠王庭一定会……”
“我有两个问题。”韩东文一下子打断了她。
“什么?”古雅压抑住自己的愠怒问。
“第一是,咱们现在什么打算?”
韩东文朝着屋外挤了挤眼睛:“我要是答应了,外面那个泗蒙小孩可是个大官,这往轻了说是渎职,往重了说可是算我叛国的,我就这么答应你?”
古雅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睁开了眼睛,侧目看向韩东文:“叛国?泗蒙和那个笨国王本来也在二皇子的计划内,若是能帮到翡翠王庭,日后庇护小小的泗蒙一隅又算什么难事?”
她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尘土,站到了韩东文的面前。
这距离已经有些太近,近的颇有些威胁的意味。
“你不是在叛国,你是在拯救整个泗蒙。”
“原本的泗蒙可能要靠你们的国君登神来拯救,现在,你自己也有了这个机会。”
“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的气息已经吹在了韩东文的脸上,带着燃烧过后灰烬一般的味道。
“现在,我们需要的不过就是拿回降物而已,那个重阳冠放在泗蒙,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人想再去染指。”
古雅一下子转过身去,将左手放在自己右手的臂鞲上,望着上面流转着的翠绿色光华:“还需要几天我们才能再回去,我只担心这一点。”
“如果有人用重阳冠施行神赐,我们到时候怎么处理?”
韩东文咽了口唾沫:“毕竟……毕竟你有神赐的那个时候,可是比原先厉害太多了,老实说,我现在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将有神赐的你打败的。”
“你们没有打败我!”
古雅冷冷地吐出一句。
“神赐只有神明本神支撑不下去才会结束,要不是沛苍那边掉了链子,要不是那批泗蒙的载体……算了,等我踏上神阶的时候,就不需要任何人给我神赐,甚至我可以作为神明来给予你神赐,你难道不向往么?”
韩东文一下子敏感地提炼了古雅话里的重点:
“所以,接受了神赐的对象根本无法阻止,重要的是给予他神赐的那个神本身,对吗?”
“没错。”
古雅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你刚才说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你了,接下来我们只要等到能回泗蒙拿回重阳冠就行,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她似乎确实很想要抓住拥有节制骑士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韩东文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古雅的背影,轻声问道:
“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二皇子他自己不去做这个神呢?”
124 冷心弦
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二皇子他自己不去做这个神呢?
这也是所有的问题当中,韩东文最需要知道答案的——或者说,他自己早就有了万般的猜测,甚至只需要从古雅的口中得到证实就足够了。
“因为方法还不确定。”
古雅的眼神不再看向韩东文,只是转过头去望向无边的天空。
“西亚公国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但是那个加斯科恩大主教的方法很明显就是错的,而沛苍那种法子,恐怕也不见得对。”
“所以他招揽你们,是为了让你们代替自己去尝试,看看真正成神的办法是什么?”
韩东文的语气听上去颇有些焦急:“这、这不就是试药的猴子?”
这句话并不算是很客气。
古雅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抬眼打量了一下韩东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啊,试药的猴子,可太惨了,对吗?”
她走上前一步,目光始终与韩东文四目相对:“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甘愿做试药的猴子呢,大家想要的,难道不是烂在教会的地下室里,浑身烧的皮开肉绽,烂肉感染的剧痛,新肉长出来那种生不如死的痒吗?有这么些好事,谁会想要自由行动,起码生活个两三年?”
韩东文被这番讽刺问的语塞了片刻,他肯定明白这对于古雅他们来说会是更好的选择,只是没有想到,本来从不生命堪忧的加斯科恩大主教和沛苍也愿意去做这猴子罢了。
古雅是为了活命,但他们为的,难道不就是更高的地位,乃至比肩神明的权柄而已么?
那这里面的其他人呢。
展太一呢,杨发财呢?
功名与高位,当真是如此让人痴醉的东西么?
或许是韩东文这个皇帝做的名不副实,更或许是他本就抽离于这个游戏的世界之外,他不懂。
他当真不懂。
不过他倒是还了解一些通用的、普适的道理。
那便是何为危险。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危险了。
韩东文深吸了一口气,直视古雅的眼睛。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回去取回重阳冠?”
对方审度似的上下看了看他,嘴角终于缓慢上翘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快了,很快。”
“好。”
韩东文吐出一个好字,便转身离开了这间小小的阁楼,留着古雅一个人独自祷告。
他走出门外,顺着阁楼的盘梯一步步向下,踩着正午烈阳透过爬上旧城墙藤曼的枝叶洒下的光斑,走了许多步,一直到离开那间阁楼很远很远为止。
随后他站定,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一直握拳的左手掌打开。
“大人,大概如此了。”
他的掌心,用黑色的墨渍画着一只小小的海螺。
随着他手掌打开,墨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散去,同时,一个小男孩的身影从他面前的走廊尽头走了过来。
韩东文立刻轻微颔首,以示尊敬。
“大人。”
柳承已经站到了他面前。
“精彩。”
他那孩童的脸上带着丝毫不见稚嫩的复杂神情,侧头望向阁楼的方向,仿佛要透过厚厚的墙砖,看到那个前西亚圣女的表情一般。
“我西亚的一国之君,被塔卡的二皇子当作棋子与试药的工具,殿下竟也同意了,呵。”
或许孩童的五官更方便看出一个人的心情,面前这个小男孩的眼神里,韩东文很轻易就能读到一丝愤慨。
“或许……”
韩东文停顿了片刻,低头说道:“或许,是眼下三司争斗太过明目张胆,殿下实在无人可信,这才……”
柳承锋利的眼神一下子扫了过来,韩东文立刻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小人不该妄揣上意,小人知错。”
“唉。”
柳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算了,摆在明面上的东西,还要去遮掩,才是滑稽。”
韩东文没有说话,柳承双手背在身后,略微思索了片刻,问起了方才古雅所说的内容。
“泗蒙的仙礼,也有可能落在别人手里,是么?”
韩东文点头。
“倘若落在了别人手中,便有可能再次出现上次那样的怪物,殿下身在海州,若是大旗门现在胆敢……”
“殿下可会有危险?”韩东文抬眼问道。
柳承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有国法总司在,问题不大,况且,休部部尉一直都在殿下身边,那家伙……”
他叹了口气,露出个复杂的笑容来。
“那家伙虽然没有多能打,倒也像个苍蝇一样,烦人的很。”
海州正央的街面上落满了梧桐叶。
梧桐叶落满路面的时候,整条路就仿佛黄金铺成的一样,看起来璀璨而刺目,富贵极了。
冬末初春,怎么会有梧桐叶的?
杨楚然临空浮着,手中的长枪燃烧着蓝色的火光,枪尖的火苗仿佛因为眼下的气恼显得更加纷乱和爆裂。
她的周身是一片网。
一片极其繁杂,又疏密莫测的金色网,那些金色的线条极细、简直如同刺眼的阳光被揉开一般。
每一条细小的金色细线的尽头,都是一个手中提着茯苓刺的李宰的分身,如同一支包围了周天的禁军一般,将杨楚然围绕在其中。
“啊啊啊啊——!”
受神赐影响的杨楚然吼出一声怪叫,脚下一腾,便朝着一个方向冲刺过去。
几乎同时,漫天的金线一下子朝向她冲刺的方向拉扯,如同一片在阳光下聚焦的金色光锥,金线在杨楚然的皮肤上顿时拉出了一道道淋漓的伤口,瞬间就拽出了一地鲜血。
金色的细铁丝仿佛机关,被杨楚然冲刺拉扯之后,执线的几个李宰分身顿时被触发,以完全无法躲避的速度冲刺而去。
茯苓刺出,杨楚然发出了一声愤怒而低沉的吼叫,身形一顿,展臂枪尖一扫,几个李宰的分身顿时被震碎开来,在半空中炸成一片金色的光屑落到地面。
地上的梧桐叶便是这样的光屑,便是他分身的碎片。
这样的梧桐叶已经铺遍了整条正央大街,杨楚然已经不知道被这个铁线分身的阵型困住了多久,就仿佛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一头扎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当中。
她前后左右的周天,是千百个李宰提剑冷视。
这就是李宰的奇迹,是曾经将无数前赴后继的玩家拦在韩东文身前的绝阵。
“灵桥争渡,天女引线,青灯落花街。”
125 太简单的战场
海州城南,正午的烈阳已经被杨发财化身的肉团所散发出的遮天蔽日的血雾掩盖。
这巨大妖物遮天蔽日的阴影之下,不时地闪烁着烟火一般的法术光芒——相比起曾经堪称白刃战的天鹰城守卫战,如今的玩家不管是从技能还是从装备上,都早已经今非昔比。
“死!”
迅捷的血矛从杨发财的方向射出,然而在其目标的方向,玩家已经犹如八仙过海一般各显神通,异色的术法光芒亮起,有人身法移位,有人加上了承伤硬吃,各自从容不迫,俨然已经成了一股绝对不可小觑的力量。
在此处的玩家数量很多。
非常,非常多。
城南本不应该有这么多的人——按照异人面板的提示,需要一部分玩家留在泗蒙国君周身护其周全。
然而泗蒙玩家在赶往韩东文身边战场的时候,却都收到了来自国安司的另一份命令——前往城南,诛杀反贼杨发财。
这份圣谕的优先级与奖励,甚至超过了护驾本身。
当然,总会有人想要选择去护驾,但当第一个人意识到杨楚然那长的可怕的血条纹丝不动的时候,其他人自然就没有再朝着韩东文方向增援的动力——这类型的战场在实际游戏当中,往往会将杨楚然的部分交给有风筝能力、擅长拖延的玩家负责处理。
“蝼蚁!”
一只手猛地将唐小北拽了回来,她刚愤怒地回头一看,就望见钱小倩那张似乎随时随地都沉着冷静的脸孔。
如此的环旋两周之后,江宁蕴的脚下绽放出一个暗金色的光阵,一端踩在她脚下,另一端已经将杨发财笼罩在了其中。
“这就好像是游戏的机制已经被国安司的圣谕透底告诉了我们一样,简直就好像手把手教着我们打游戏。”
“别急!”
夏洛克虎克刚朝前迈了几步,却又有些踌躇地停在了原地,他身边的钱小倩看了他一眼,好奇地问道:“怎么,不去抢积分?”
这场战斗对于玩家来说的难度显然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低压,然而,由于玩家数量明显富裕的关系,本来许多需要单人身兼数职处理的环节都被有效地拆分了开来,战场中的玩家有条不紊,很快就将杨发财的血量推到了下一个特殊节点。
非常有用。
“那边的法阵,怪全都拉进去打,有易伤!”
杨发财口中应声挤出了痛苦的哼哼,接着痛苦地倒吸起几口气,他身上的肌肉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蜷成了一条条青黑色的肉干。
钱小倩古怪地看了看夏洛克虎克,终究还是没有再在战场上细谈些什么,转身冲向了水鬼聚集的方向。
钱小倩笑道:“旁边不还有侍卫?”
挡在阵型最前面的唐小北一个愣神,紧接着就被面前冲刺而来的水鬼用手上树干一般粗的触手猛地横扫大飞了出去,在半空中打着转砸在了地上。
那是种芳香的味道,仿佛秋日杏花一般的清新,但这群水鬼却好似闻到了樟脑的害虫一般一下子畏怯地停步,冲在后面的水鬼甚至还刹不住车地往前压来,自己便把自己冲锋的阵仗给弄得垮散一地。
不管这机制是不是有意硬塞给玩家的,倒确实有用。
钱小倩耸了耸肩膀:“多少游戏里面都是这样的,就差把游戏机制写在脸上告诉你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的意思是,明明战场说明上写着玩家可以加入两个战场,国安司的命令却让所有玩家集中到这里来,这种玩家被直接透底指挥的感觉,是之前却阴没有过的。”
他手指的方向,许大蒜已经带着自己手下的一帮兄弟在里面井然有序地处理着一批又一批的水鬼,在刑花法阵的buff之下,他们的积分蹭蹭上涨,此刻已经几乎全员排到了此处战场的前列。
若是没有他们,自己在面对杨发财的同时,恐怕没法将这么多的水鬼困在原地——她想过海州的惊部是指望不上的,而剩下两司更不可能分出什么人手,在这种时候动员了如此之多的异人到此,实在是解了燃眉之急的好事。
“皇帝哪里是一个人了?”
她的眼神里透着坚决与一丝冰冷,随着话音落下,地面上的暗金色法阵骤然亮起了光芒。
血雨沐浴在水鬼们的身上,它们顿时像看到猎物的野兽一般凄厉地尖叫起来,咆哮着冲向玩家聚集的方向,速度、伤害顿时都骤然暴涨。
“走!”
玩家们一阵精神抖擞,又发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吼声,再次投入到激烈的战斗当中。
而在玩家们的视野里,杨发财的血条更是如同瀑布一般猛地跌落了一截,仅剩最后的四分之一了。
“顶住!快剧情杀了!”有人大叫。
江宁蕴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轻灵,她从空中飘落而下,那条光带的源泉便缠绕在她的周身,好像一条光芒的游龙一样环绕飞舞。
钱小倩笑了笑:“确实,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呢。”
“不——!”
一声夹杂着怪异共鸣的怒喝之下,空中杨发财化身而成的巨大肉球如同被捅破了的水泡一般猛地炸开了成片的鲜血,日光穿过猩红的血幕,将大地都笼成了骇人的颜色。
“蚁多噬象,更何况你还算不得象,不过是将死的枯木罢了。”
然而还没等到狂暴的水鬼群冲散玩家的防线,一道流光组成的丝带裹挟着奇异的色泽与气味环绕在了玩家们的周身。
其他玩家纷纷反应了过来,略微有些慌神。
“是我想多了么……”夏洛克虎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还是提上了手里的长剑跟了上去。
无数的水鬼前仆后继地冲向刑花法阵当中,但被他们冲击的玩家早就已经列好了阵型,在法阵效果的加持之下,水鬼们的冲锋并没有起到任何的效果,反而如同流水线一般被控制、削弱、击破,在一道道光芒中化作了积分。
“病木无花期,你还要负隅顽抗到什么时候?”
望着身下为海州分担了巨大压力的异人,江宁蕴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欣慰。
他摇了摇头,看着钱小倩说:“你觉不觉得……觉不觉得这次难度变低了?”
“去啥啊去,那逼玩意打不动的!”
夏洛克虎克嘀咕着,有些忧心忡忡地望向韩东文的方向。
他身边的唐小北啐了一口,提起手中的长柄大锤,再次冲向那群从杨发财方向涌出的水鬼——这些玩意儿长得似人非人,身上粘稠恶臭,却又有如铜皮一般的耐揍,打人还疼的不行,已经有许多玩家栽在了它们手中,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卧槽?!”
“真不用去?”
“这些怪被强化了!”
而这位站在休部部尉身后的殿下,只不过是帮这群玩家直接找到了解法而已。
唐小北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一招手招呼着手下的弟兄便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
“那有啥的。”
夏洛克虎克摇了摇头:“这不一样,却阴里面的机制都不会是凭空出现的,肯定是有剧情的,就好比现在,你难道不觉得所有玩家都在这个战场,正面只剩下皇帝一个人很奇怪?”
只是,此处的异人多了,也就意味着……
她微微侧过头去,看向了那一直能够感受到骇人气息的方向,看向了杨楚然的方向。
下一秒钟,她的脸色忽然变得如同瓷一般的白。
126 第三方
战场上有着诸多骇人的景象,这许许多多血骨构成的残酷画卷被记入史书之后往往都显得平淡了许多,仿佛那战场上的残酷已经被历史的时光所磨灭,变得麻木而普通。
然而当你真的用眼睛去观察那血肉的惨状时,才能感觉到那史书上的文字所不能带给你的刺骨寒凉。
在最古的战场上,留存着名为京观的悲剧。
京观,指的是在厮杀过后,战场胜利的一方进行陈尸的奇观,他们将自己手刃的对手那已经不再呼吸的尸体堆积抬高,列以为山,那流淌的鲜血和冲天的怨怒,伴随着蝇虫与烧尸的恶臭,毫无疑问是最为残忍与野蛮的陈列。
江宁蕴目之所及之处,在海州城中央最为主要的干道,也是韩东文此刻正所在的方位,不知何时已经堆积起了一处从极远都能目眺到的小山。
一座“京观”。
一座尸山,而抬眼看去,比这座尸山本身更让人震惊的,是构成这座尸山的尸体——
李宰。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李宰。
这座尸山的所有尸体,都是李宰!
仿佛噩梦中的景象,又仿佛某个人偶或蜡像的工厂,中央街道那本来铺满了银杏般黄金碎片的地面上,现在已经满地都是堆积起来的李宰的尸体。
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先前的奇迹“冷心弦”阵法当中,每一个死去的李宰分身都会被在击败的瞬间化为黄金的碎屑,怎么会留下来的?
韩东文紧咬着牙齿,抬头看着面前横冲直撞,屠宰着“李宰”们的杨楚然。
她已经与一头野兽无异,但其动作的精度,其攻击的“技术”却与野兽有着天壤之别。
“殿下,恐怕必须转移了。”
李宰——其中一个李宰站在韩东文的身边,神色凝重。
“冷心弦的机制难道不是……”
韩东文自言自语了半句话,立刻重新措辞开口问李宰:“你的冷心弦,难道不是每一个分身被击碎后就能再次出现,无穷无尽的吗?”
李宰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本该是这样。”
“那现在是?”
“本该是这样的,冷心弦下,臣的分身本当无穷无尽,周而复始,阵内敌手只能穷尽力气做些无用之功罢了,然而——”
他抬起头来看向杨楚然的方向:
“然而这叛贼在每一次进攻的同时,还将自己的灵力连同一缕生命力一并击入那些分身当中,这是……”
韩东文听完一愣,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李宰对阵杨楚然,这是在《却阴》原本的剧情当中不会出现的一场战斗。
也正因为原本不会出现这样的对决,所以韩东文才想到了李宰冷心弦独特的机制对杨楚然能够形成压制——除非特殊处理,吸引好仇恨之后一齐击杀,否则不可能中断的李宰分身,对上已经逐渐失去理智的杨楚然岂不正是最好的拖延手段?
她绝不会像玩家一样意识到李宰这个BOSS应该怎么处理才对!
杨楚然确实不知道要将李宰的分身集中击杀,但她仿佛找到了一种另外的办法。
她的每一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之中,都将一丝外泄的生命力注入了原本纯粹由灵力构成的分身当中。
在被她击杀之前的一瞬,分身不再是纯粹的灵力集合,而拥有了一瞬间的片刻生命。
有生,即有死。
有死,留有尸身。
此刻李宰身上的灵力,再无法那般快速地破碎、回收,而是留在了那堆积如山的尸首当中,收不回来!
“殿下!”
李宰咬紧了牙齿,抬手拦在了韩东文的身前:“臣下恐怕不能再抵挡这叛贼更多时,该撤了!”“撤往何处?她现在本就不死不灭,你我在此就是为了给国法总司拖延时间,此刻后撤,身后只留下海州百姓!”
——韩东文本想这么说,但这实在是一个已经被讨论过太多次的幼稚议题。
若是此刻他身陨驾崩于此,泗蒙接下来的发展,恐怕会是肉眼可见的血海尸山。
“还有多久?”
他咬牙问李宰。
“即刻就要走!”
李宰给出了他最不想要听到的回答。
韩东文深吸了一口气,侧目看向了周围。
此刻他的周围已经再无多少人,杨楚然与李宰之间的争斗早就已经吓退了绝大多数的平民,还敢留在原地的,也仅剩下相互对峙着的休部士兵与惊部叛兵而已。
“六十息!”韩东文大喝。
李宰咬紧牙齿,一踩地板提剑飞身冲向杨楚然。
那已经失去了沟通可能的惊部叛将此时此刻已经全然如同一头怪物——她身上的甲胄早已经在李宰冷心弦阵的无数次进攻中破裂、崩解,露出其下全无保护的皮肤。
白皙的皮肤再蒙上了粘稠而淋漓的鲜血,肉体上无数被劈砍而后又不自然愈合的伤口留下的疤痕,即便此刻的杨楚然已经与赤身无异,却决然不会有人带着第二种目光去注视她的胴体。
只有恐怖,恐怖与畏惧。
她的肉体此刻几乎已经成了杀戮这一概念的化身,已经成了在屠杀韩东文之前不会停下的冤魂与野兽!
六十息。
六十息有多久?
一炷香不过五分,一分不过现代的三十秒而已。
一呼一吸,又有几秒?
韩东文跺脚,转身,全力朝着身侧一处残垣冲去。
泗蒙的天子,不该这样奔跑的。
人,不该这样奔跑的——
他一个箭步冲出,随后竟然身子伏下,双臂触到了地面。
触到地面的双臂不是为了奔跑,下一秒,他整个人已经侧躺到了地上,用尽全力的起跑带来的巨大惯性带着他的身体在地面上侧滑出去,狠狠地砸在了前方的石堆中。
这种奔跑的姿势,这样起跑然后将自己摔倒目的地的模样,简直就好像他跑到一半就昏迷过去了一般。
摔到石堆中的韩东文确实昏迷了过去。
他整个人蜷缩在石堆中,如同一个陷入长久昏迷的婴孩一般,再无其他的动静了。
“现在?”
柳承睁大了眼睛。
“现在!”
池韩阳已经站到了古雅身边,双手抱拳。
“即刻就返回海州港护驾,清剿反贼大旗门!”
127 加冕
砖石飞溅,李宰的身体如同被狂风吹散得四处凌乱的虫蚁一般,在空中毫不受控制地击飞,直到撞到一处立柱之后,才霎时间打碎了柱子,被埋进了瓦砾之中。
烟尘弥漫,再无声息。
这样强力的撞击,只怕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下去。
杨楚然——杨楚然所变成的那赤裸的、满身疤痕的怪物落回了地面,面无表情帝抬头仰望了一眼堆积在身边的李宰分身尸山,又将目光投向李宰倒在烟尘中的方向。
战场已经满目疮痍,周围的木楼砖瓦早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没了遮挡的风很快便吹散了地面的扬尘,李宰俨然已经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在战场上昏死过去,便意味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全部被对手掌握。
李宰能力的本质,就是通过灵力创造自己的分身进行战斗。
然后,在分身受到攻击的时候,把“被击中”的结果转为“解除分身”,让灵力回归到自己身上,从而占据战场的上风。
但是在分身被杨楚然诡异地注入灵力之后,这回归的一步就变得异常的缓慢,此时此刻,那广场上的一血一肉,都是没能来得及回归到李宰身体中的灵力。
残存着那么庞大的京观,自然能够想象此时李宰身体内早已不剩多少灵力了。
危在旦夕!
而此时的杨楚然自然没有任何的理由手下留情——更莫说此刻的她根本已经谈不上理性尚存了。
她没有半点犹豫地举起了手,狂风呼啸着凝聚在她的掌中,顷刻间已经拧成了一柄无形的长枪。
“唰——!”
狂风尖啸,长枪猛地投射而出。
休部是为泗蒙天子守护,李宰的后方便是韩东文。
但长枪投射的方向却不是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休部部尉。
狂风凝成的长枪几乎擦着李宰而过,贴着地面直冲掠过李宰和韩东文所在的方位,一路上狂暴的枪势将破碎的砖石瓦解成了连天的碎砾,一骑绝尘冲破了整个海州城。
若是有人自云端向下看,便能看到这一枪贯穿了整个海州,仿佛神灵在沙盘上画下的一笔。
枪的尽头,是江宁蕴和她身后的巨大花树。
刑花法阵已经完成,杨发财化身的巨大肉瘤已经完全被花树的藤曼所捆绑,那尖利的嘶吼也已经能听出来是强弩之末。
杨发财已经死了。
或者说,这不死的怪物,终于失去了最后挣扎的可能。
一个散发着刺眼明黄色光芒的光球正从肉瘤怪物杨发财的身体当中脱落vc而出,上面覆盖着杨发财体内的粘液与粘膜,在下一秒便被那炽热的黄色光芒燃烧得干干净净。
江宁蕴的目光注视着这团火球,凝望着其中的重阳冠,正要伸出手去触碰,杨楚然射出的狂风长枪已经眨眼间刺到了她的身侧。
“砰!”
一声破空的闷响,那被压缩到极致的空气在江宁蕴的身侧炸开,带着流焰的重阳冠打着转飞扬到了天空上,江宁蕴身形在半空中被轰开了十余步远才稳住。
她面色一惊,抬手伸向空中的重阳冠,身子猛地向上冲去。
与此同时,几秒前还在李宰与韩东文面前的杨楚然已经在空中暴起,几乎半个海洲城的距离,她俯冲过来的速度竟不比刚才掷出的长枪慢。
杨楚然也伸出了手,那双如同河中死尸一样惨败起皮的,属于怪物的手。
二人的目标相同。
重阳冠。
倘若此时有CG的慢镜头特写,一定是江宁蕴与杨楚然二人的距离不断地朝着那半空中的重阳冠接近,一个表情焦急,另一个面目狰狞。
而那带着流焰残火的重阳冠,一定是在半空中缓慢地回转,下落。
如果这慢镜头能够捕捉到下一秒,便能从重阳冠的表面,看到一抹碧绿色的光华映起——那是重阳冠正上方突然亮起的一道碧绿闪光。
从那闪光当中,伸出了第三只手,在江宁蕴与杨楚然都尚未触及重阳冠时,稳稳地将重阳冠抱入怀中。
即使那顶重阳冠表面升腾的火焰是如此肉眼可见的炽热,将那只手上的皮肤骤然烧的血肉模糊,伤口中渗出的血水顷刻间汽化,然而手上的皮肤并没有被烧焦,反而泛起了一阵不祥的锈红色。
手的主人是古雅。
并且不止她一人,那碧绿的光芒闪耀之处,池韩阳与柳承二人的身影也一并跳了出来。
“我操!”
池韩阳倒吸一口气,他想过从翡翠王庭回到海州城会直接出现在战场上,却没想过居然会是在大半空。
下坠之际他横扫了一眼四周,目光定神聚焦在主大街那一片废墟当中。
从韩东文的角度看李宰的尸山时,他还并未觉得有多么的震撼,然而此刻相隔如此之远竟然还能够肉眼看到那一堆骇人的肉山,倒确实有些头皮发麻。
如此多的尸体,李宰体内想必已经不剩多少灵力了。
“呃啊啊啊!”
一声有些痛苦的声音从池韩阳的头顶传来,他猛地转头看去,却看到是原本已经抱住了重阳冠的古雅此刻松开了手,方才怀抱着重阳冠的皮肤上遍布锈火的痕迹。
这些锈火看得出来是在为古雅治疗,是她方才接触重阳冠之后的伤势太重?
肉眼可见的剧烈疼痛让古雅一下子松开了手,带着火焰的重阳冠自半空中回转而下。
“接住重阳冠!这是泗蒙之国礼,万万不可让那血港的伪圣女拿去!”
柳承焦急的声音响起,池韩阳的身后应声腾出两只墨色绘成的巨大羽翼。
池韩阳伸出手去,他本就不可能任由重阳冠溜走,而初号机这副躯体就算是烧做焦炭也能做到不放手的。
他死死地搂住了重阳冠。
火光登时爆开,池韩阳双手的衣物布料骤然变得灰黑,然后在下坠的风势中被拉扯成一片黑色的雨,原本被布料遮掩的皮肤暴露在烈焰当中,却死死地没有撒手。
“给我!”
头顶上空响起了古雅震怒的声音,她略微克制住那因为剧痛而暴怒的脾气,补上一句:“别再像我一样,被国家玩弄在手掌心里!”
旁边的柳承一语不发,手上轻捏一诀,池韩阳身后的墨色双翼便不受控制地扇动起来,朝着柳承的方位冲去。
“你!”
古雅咬紧了牙齿,转身怒目瞪向柳承——他已经乘在一只水墨绘成的巨鹰背上,拉远了和古雅的距离。
然而古雅还未动作的时候,两道华光一左一右忽然亮起,猛地将池韩阳飞向柳承的进路封死,上面扬起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光华闪过,俨然是两支藤曼拦住了去路。
池韩阳回头,看到江宁蕴已经欺身上前伸出一只手来:“你手中圣物为我泗蒙仙礼,即刻上交国法——”
她话还未说完,池韩阳身后的藤曼屏障一下子破碎,杨楚然的身影逆着日光破空而出,更是一手提枪,直直冲向池韩阳而来。
柳承座下的墨鹰翅膀扇动,也冲刺过来。
上方的古雅和柳承,身侧的江宁蕴与杨楚然。
所有人的目的都是池韩阳,都是他怀中抱着的重阳冠。
“交出来!”
已经分不出是谁在叫喊。
然而下一秒,这几人伸出的手都不约而同地捏紧了。
半空中的池韩阳,将那顶燃火的重阳冠戴在了头上。
128 铜雀令
“啧。”
江宁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人。
即便如此,她抬起手来要将池韩阳从半空中整个人绑过来时,重阳冠也已经在他头上燃烧了一两秒。
一两秒的时间不长,但对于头顶火焰犹如岩浆一样倾落燃烧的人来说,已经足够死上太多次了。
更何况是池韩阳这么一个没什么人认识的小卒呢。
她不关心。
但她知道,面前的杨楚然已经是叛军,也知道柳承背后是姓文的国金司老狐狸,那个西亚叛逃到血港的疤脸女人更不用说。
所以即便如此,那个无名之辈的尸体她也志在必得。
“嗡——”
一声沉重的低鸣声传来,江宁蕴惊讶地看到自己召出的两段枝干在即将触及那个燃烧着的“火人”时一下子停滞了,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阻碍着枝蔓的接近。
但江宁蕴毕竟是江宁蕴,毕竟是总司。
她秀眉微蹙,一丝寒意掠过眼间,手腕微微一抬,立刻有更多的藤蔓蔓延开来,向着池韩阳的方向延展而去。
捆住了。
藤蔓将沐浴着火焰的池韩阳牢牢绑死,两束枝丫已经要去取他头顶的重阳冠!
“吼啊啊啊啊啊——!”
杨楚然发出一声怪叫,猛地向前冲来,身上的灵力气压暴涨,直逼池韩阳加速。
剩下的几人看到江宁蕴捆住了池韩阳,自然也不会作壁上观。
“泗蒙人!”
古雅怒喝一声,左手直接一爪子掐紧了右手小臂上,硬生生将自己的手指甲刺进皮肤里。
随着她手臂狠狠一发力,大片的皮肤被撕扯开来,淋漓的鲜血燃起锈火,在她掌中俨然凝成一柄血刺,朝着池韩阳猛冲而去。
“马良造物良鹏!”
在她身侧的柳承脚下的墨色巨鹰也奋力一个振翅冲刺而来,它突进的方向也确实有些以外的暧昧不清,实在很难说是为了阻挡古雅的进攻,还是直奔江宁蕴而去。
一丝冷笑爬上了江宁蕴的嘴角,她眼神变得漠然,左手一抬拇指掐在中指位置。
“当真昏了头,连国法总司也不放在眼里了?”
江宁蕴的声音少见地变得威严而充满威胁。
“十四年。”
她低声念了一句,抬手朝着已经瘫烂在地面的杨发财隔空抓了一把,一道耀眼的白光径直从杨发财的尸体上被吸了出来,变成一条长线被握在了江宁蕴手中。
“退下!”
江宁蕴的怒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大气场,手里的光华散去,俨然是一柄藤蔓凝结成的荆棘长鞭。
“啪——!!”
随着她的喝声,长鞭直接在空气中抽打出雷鸣一般的响动,即便没有抽打到任何人的身上,单单凭借凛冽的风势也一下子就将包围过来的几人全都震开。
只一鞭子的风势竟就让他们踉踉跄跄地在半空失了衡!
捆住池韩阳的藤蔓越来越紧,如同一条装饰着花瓣的巨蟒。
江宁蕴手里提着鞭子,环视着被击退的几人,显得冷漠、高傲。
“国法总司大人,此处是为战阵,我国金司与国法司之间何故兵戎相向?”
柳承那孩童的面孔此时也显出了从未有过的严肃与阴鸷。
江宁蕴微微侧头看了看他,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柳承大人,宁蕴尊您为长辈,但若是国金司要在这千钧一发的卫国战场上干扰国法司,宁蕴作为总司恐怕不能不管吧?”
“干扰?这从何谈起,大家不都是为了护好仙礼,也为护驾么?”柳承逼视着江宁蕴。
但江宁蕴的气场似乎没有被减弱半分,轻描淡写道:“若果真如此便最好了,国法司能够护下仙礼周全,不劳国金司费心——”
“吼啊啊啊啊——!”
江宁蕴话还没有说完,被先前风势轰开的杨楚然在半空中靠着本能稳住了身形,又再次嚎叫着冲来。
她已经是半个非人的怪物,靠着本能追逐着自己的渴求。
柳承一惊,按照杨楚然这一次冲锋的灵力,其威力绝对不会低,他顿时如临大敌地皱起眉头。
“啪!”
还没等柳承有任何的动作,雷霆一般响亮的破空声炸响,江宁蕴手里的长鞭凌空迅猛的一抽,直接将杨楚然向前伸出的手臂打断,进而发出了痛苦的悲鸣。
“啪!”
“啪!”
两道鞭子再抽打出去,第一下将杨楚然整个人扇得在空中别扭地旋了两周,第二下更是直接撕开了她的一只胳膊,皮肉尽断之下只剩一点尚未破裂的皮肤还耷拉着、连接着肩膀与大臂。
而江宁蕴的面色仍旧波澜不惊。
这是一次示威,更是一次对自己实力的声明。
面对与部尉李宰苦战上风的杨楚然,柳承与古雅二人有几分的胜算?
而现在江宁蕴用自己随手的一击让他们明白,自己身为总司与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
极大的差距。
古雅咬了咬牙,心想自己若是已经成了圣女,又怎么会不如这个疯了的泗蒙女人。
但想是这么想的,她的身子却已经很诚实地停下了动作。
她已经准备逃,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得了。
江宁蕴看向柳承,后者当然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微微颔首,目光象是在说,很好。
藤曼依旧捆绑着池韩阳的身子,探出的两支枝蔓在不断的被烧毁而又重生之下,已经即将要触碰到那迸发着火光的重阳冠。
空气已经被烤的极度的炽热,若非在场的是这几个强者,又是在半空,只怕又会造成数不胜数的伤亡。
一抹微笑爬上了江宁蕴的嘴角。
她知道自己已经快要得手了。
“护驾……”
一个如同蚊子一般的声音响起,没有人能听到。
“护驾。”
那声音重复了一次,略微大声了一些。
有人在说话?
江宁蕴微微蹙眉,疑惑地看向池韩阳——在如此高温之下,这个不知道从何而来,自己连模样都没有看清的人抢了重阳冠自己戴上,随后便整个人都笼罩在了火光当中。
这人不强,如果是真货仙礼重阳冠,他八成是活不下来的。
现在自己藤蔓所捆绑着的,更大概率是一具已经烧毁的尸体。
怎么可能说话?
他说什么?
江宁蕴的思考发生在一瞬间,她定眼正要朝着重阳冠的火光看去,却忽然被一声极为尖锐的声音打断。
极为尖锐,高亢,而又威严。
是一声鸟的啼鸣。
重阳冠上的火光猛然迸发,伴随着这一声震慑天空的高音,一团火从藤蔓当中亮起,朝着两侧展开。
犹如一双火光凝成的翼。
威严的鸟鸣,火光……?
“护驾。”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江宁蕴忽然听明白了这两个字。
但她不懂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是谁说的,又是对谁说的,又要护谁的驾?
她微微一咬牙,身上灵力再次上涨,催动着池韩阳周身的花枝再次包围过去。
那些花枝已经不像是藤曼,更像是植物样式的蛇!
“啁——!”
几乎要撕裂天空的高亢鸟鸣再次响起,火焰组成的双翼骤然展开。
于此同时,从江宁蕴视角望去,池韩阳身后的天空忽然暗淡了下来,只有几个闪烁的光点正在变得越来越亮。
有什么不对……她想。
强者在战场上,需要思考,更需要本能。
本能大于思考,远大于。
下一秒,她猛然后撤,周天的花枝一下子没了灵力的供给,顿时被火光焚作灰烬。
几乎同时,那几个在天幕上遥远的光点骤然爆闪,几道寒光自上而下射来,准确地在江宁蕴一秒前所在的位置交叉。
江宁蕴的双眼一下子睁大了。
速度很快,上面的灵力也极强,她甚至隐隐生出一丝后怕的感觉。
还有高手?
“天幕尽落,皓月失明,幸得天上星。”
不知何处传来的吟唱声徐徐而至,江宁蕴立刻撑开一个灵力构筑的屏障,将自己保护在其中。
来人并没有遮掩自己的行踪,相反,他无比光明正大地反手纸笺,另一只手平举,将池韩阳拦在了自己的身后,自半空中徐徐下落。
是一个男人,他的头发被半空中纷乱的气流吹动着,脸颊与身上布满了伤痕,怎么看都是已经历经战难,九死一生的模样。
但此时此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灵力,又让人能断定此人蓄势待发,已经是最好的状态。
为何会有人满身伤痕,却有这样的状态?
江宁蕴没有想明白。
但她已经没有在想这件事了,江宁蕴的思绪已然中断,所有的念头都集中在说服自己相信面前不可能的一幕。
出现在这个人面前的是……
“李……部尉?”
江宁蕴握紧了手中的藤曼鞭。
那正是李宰。
方才高空的鸟鸣,竟然是铜雀令?
可怎么会是李宰?李宰先前在护驾,已经被杨楚然打得半死!
即便是李宰,方才那一击又怎么可能是李宰打出来的?!
那种强度的一击,只怕是澹台复这样的人物才能做到。
区区一个部尉……
她不想承认,她不愿意承认。
李宰比自己弱,这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在江宁蕴心底深处,还有一个几乎条件反射的因素在命令自己质疑看到的一切。
如果面前的人是休部部尉,如果方才的声音是铜雀令。
那么她背后的人就是……
“说话!”
江宁蕴深吸一口气,振声道。
然而她面前的李宰,却如同失了魂一般,双目失焦,并没有看向任何人。
可他手里的茯苓刺,却握得很紧。
“啊啊啊——!”
一声怪叫再次传来,所有人都对这个声音不再陌生。
不管怎么样的对手,在这种时候都还不管不顾冲刺上前的,只有那个已经没有了理智的怪物。
是拖着断臂嘶吼着的杨楚然。
倘若她还能思考,她多少也会疑惑为何自己方才已经几乎要杀死的李宰,此刻却如同天神一般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然而李宰没有动,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一道寒光自天幕坠落,速度快得仿佛那道光本就在那里一样。
杨楚然一头撞到了那道寒光之上。
接着,便在半空中分成了两截。
她朝着池韩阳伸出的手,如同一个在高空中溺水的人一般,无力地空抓了一下,最终被重力拉扯向了地面。
大家2024年快乐,希望在新的一年里,大家的工作生活都能够顺顺利利,保持身体健康!
129 破茧
半空中闪烁着神鸟光华的身影向着地面徐徐坠去,李宰如同护航的僚机一般保持着恒定的距离,以极强的存在感将池韩阳与江宁蕴等人隔开。
而即便是江宁蕴,在这样的时刻仍旧并没有轻举妄动。
原本一直由国兵司澹台家管持的仙礼重阳冠突如其来地现世,对江宁蕴来说便代表了两个难得的机会,代表了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国兵司不知何时早就已经遗失了重阳冠,随后一直使用一个假货瞎糊弄!
如果如此,便是欺君。
第二种可能,则是国兵司并未遗失重阳冠,相反,他们还利用惊部暗中与血港勾结。
倘若如此,那么谋反的就远远不止一个惊部,而是整个国兵司!
江宁蕴深吸一口气,与李宰保持着距离,和柳承等人一同落回了地面。
从杨楚然死的时候开始,江宁蕴的一部分注意力就始终放在了李宰的身上,再没有离开过。
这个国兵司的部尉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
阴沉天空中那几颗耀眼的明星高悬着,存在感异常的强烈。那些自星空中射下的寒光速度快的实在太过古怪,让江宁蕴在海州这个战场上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那么从容。
但那个部尉李宰又太过奇怪,他伤势分明很重,却又有这样毫不相匹配的状态。
再加上,不知道为什么,江宁蕴从此刻李宰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古怪的非人感,他的行动灵活,却毫无半点多余,看到江宁蕴与看到杨楚然的时候更是没有任何区别。
有什么东西不对,江宁蕴想。
她没有靠近,只能遥遥看着李宰伫立在地面,伫立在火光前。
杨发财已死。
杨楚然已死。
他们都死在了这战场万众瞩目的中心,因此,恐怕再不会有哪个惊部的叛军,哪个大旗门的反贼再妄想着翻盘。
风穿过名为海州城的废墟,兵刃落地的声音零星地响起,越来越多,渐渐变得有如一场暴雨。
未死的水鬼停止了挣扎,明白局势的旗门中人,也举起了空空如也的双手。
不管是兵士,还是玩家,都以最为直接的方式感受到了战斗的结束——方才还与自己厮杀的人,却因为相隔甚远的一场强者的争斗落败,而放下了兵戈。
先前未分胜负的战团,现在已经是一群人向着另一群人投降的局面。
而那些已分胜负的战团,那些明明已经战胜了面前朝廷军的惊部官兵,在此刻也才刚刚发现自己没法左右这名为“大局”的结果。
“……跑吗?”
某个战胜了朝廷军的惊部小队中,有人小心翼翼地提议。
提议很快被队长否决了,他们跑不掉。
他们有过很多机会,惊部中不是没有抗命潜逃的,更不是没有一开战直接投降的。
他们抱着那丝部尉与大旗门能够胜利的幻想,放弃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现在已经没机会了。
“没机会了,投降吧。”
有人说。
他们面面相觑,默默地认同了这个结果。
但他们原本能够投降的朝廷兵士已经被他们斩杀,他们左盼右顾,只好望向那个闪烁着火光的方向。
“把兵器都扔下,甲卸了,两只手都举起来。”
这是象征着无法反抗的一连串保证。
他们举着空无一物的双手,跨过刚死于自己刀刃下朝廷军的尸体,走向了自己能认得出的,那些自己绝对无法战胜的人。
“总司大人,我们投降。”
他们有些手足无措,更多的是小心翼翼和犹豫。
唯唯诺诺的样子,又有谁能够想到方才他们还是挥舞刀剑的凶手。
江宁蕴听了他们说的话,心里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脸上更是不加遮掩地露出轻蔑的神色来。
忽然,她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露出一副认真的面孔,转身看着这群降兵,正色道:
“我司中官兵怎么可能做出你等这班不忠不义的叛国之事?!你们背叛了国兵司,背叛了泗蒙,便去跟国兵总司谢罪!”
几个投降的官兵面面相觑,国兵总司人远在泗阳,如何谢罪?
莫说见不到了,就算是见到了,按传说那位澹台总司的性格,他们的命怎么可能还留得下?
“大人……”
领头的再次朝着江宁蕴开口,显然是有些怕了。
江宁蕴的嘴角不被人注意地微微上翘了些许,她微微侧过头去,一缕头发在身后的火光中飞扬着。
“你们最对不起的,难道不是殿下?那边跪!”
江宁蕴微微侧身,让这群残兵看到了韩东文的方向。
她身侧的柳承皱起了眉头。
即便这群兵士已经投降手无寸铁,但也绝对不应该能够靠近韩东文的!
可江宁蕴的话说得又很狡猾。
那边跪。
可以是,去那边跪,也可以是,朝那边跪。
如果是朝那边跪,那便合情合理,此处战场上有天子所在,我一介总司并非最位高权重之人,你的敬意应该朝着天子。
可要是这群兵士理解成了,去那边跪呢?
谁都说不好。
他们若是携带兵刃上前,按规矩就一定会被立斩,但他们现在举手投降,两手空空,李宰又会怎么做呢?
江宁蕴在用他们的命,尝试着去理清李宰和韩东文那边发生了什么。
而引导他们将“那边跪”理解成“去那边跪”的,便是江宁蕴说完话之后不经意的一小步,一个小侧身。
这位泗蒙大妃姊妹的容颜势必是不差的,在战火中,在生死交加的关头,那个侧颜更让人看出一丝不一样的独特气质。
柳承思索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那群兵士真的朝着李宰和韩东文走过去了。
“殿下!”
“殿下开恩!小人已降,小人已降啊!”
“殿下!”
他们步伐不慢,离得却也不近。
在领头的人约莫距离韩东文还有百步的时候,江宁蕴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李宰动了。
李宰微微抬手,连看都没有看着这群投降的士兵,就已经挥动了茯苓刺。
那柄很短、仅仅有小臂长的茯苓刺。
随后,远在百步之外、口中喊着投降的那人,一下子没了声。
寒光亮起,似乎自星空落下,从那人的天灵盖正中穿过。
自上而下,一分为二。
他的身体甚至还因为惯性向前迈出了半步去,仿佛行驶到一般从马车上脱落的轮毂,仍会向前弹跳旋转一般,出去一段距离之后才落地。
也就是因为这惯性的几步,让跟在他身后的几人都没有及时地停住脚步。
一个。
两个。
三个。
往前走的几人,竟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一分为二。
两爿。
四爿。
六爿。
江宁蕴轻叹了口气,轻轻举起手中的簪子,几道藤曼悄无声息地延伸出去,准备将活着的几个士兵拉扯回来。
“唰”
轻声响起,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惊讶非常。
自己的藤曼同样也被李宰头上星空落下的寒光一下子切碎,一视同仁!
李宰现在是……
他没意识?他分不出敌友的?
这个念头从江宁蕴的心中闪过,与此同时,一阵噩耗般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
“刚那女的说那边是殿下啊?”
“是殿下吗!”
“朝廷赢了吗?”
“快让我看看殿下!”
偃旗息鼓之下,方才战乱中四散而逃的海州城民,渐渐地从安全的地方露出头来,小心地汇向了已经平静下来的战场中央。
李宰犹如一颗沉默的炸弹一般,安静地伫立在韩东文的身前。
130 登阶
【冷心弦(重阳)-流萤锁铜雀】
冷心弦阵法的极致,术者的灵力被操控至极限,最大程度以灵力扩张阵法的速度与范围。
阵法内一切不被视为“例外”的目标都将受到冷心弦无差别的攻击。
在发动后,术者的神智与灵力将全数用以维持术式,直至术被解除为止。
是防守与阵地类型奇迹的极致之一。
韩东文阅读着面前浮现出的字样,只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要烧冒了烟。
他只觉得自己自从小时候逃课去网吧被妈妈抓到以来,再也没有更加需要自己如此急智的时刻了。
李宰没有神智,现在这是被动防御。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让韩东文脑中一片混乱的,是几秒钟前发生的事情。
几秒钟前的天空中,初号机戴上了重阳冠。
与韩东文的肉身不同,能看到自己与他人面板的初号机一戴上重阳冠,就看到自己的血量正在疯狂地下坠。
与此同时,一条条醒目的提示反复重复弹出,简直像是什么病毒似的,充斥了初号机的视野。
“当前:人之阶,请选定眷属!范围内:李宰,范围外一人。”
“当前:人之阶,请选定眷属!范围内:李宰,范围外一人。”
“当前:人之阶,请选定眷属!范围内:李宰,范围外一人。”
这是什么……
韩东文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堆提示,他并不想做任何决定,而是准备先保证好自己的安全。
初号机的血量一直在狂掉,眼看只剩几秒钟就要见底,如果这是持续伤害,这个重阳冠应该赶快摘下来!
他微微用力,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初号机的身子纹丝不动。
火焰在燃烧!
“怎么回事?!”韩东文大惊。
但初号机的身体就是纹丝不动,仿佛一台坏了的机器,不管怎么命令都不能行动。
空中火借风势已经愈发炽热,更何况此时韩东文还看到了朝着初号机,朝着重阳冠冲刺而来的江宁蕴和柳承等人。
“当前:人之阶,请选定眷属!范围内:李宰,范围外一人。”
一声嚎叫传入韩东文的耳朵,他转过头去,立马看到了冲刺而来的,已经变成了怪物的杨楚然。
我靠。
“护驾!”
韩东文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但他迅速意识到,在先前和杨楚然的战斗当中,李宰早就已经力不能支了。
几道光华闪烁,江宁蕴击退了杨楚然,韩东文刚刚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却又看到了朝着自己缠绕过来的藤蔓。
张牙舞爪,那原本曼妙的花枝,在韩东文眼中一瞬间竟变得仿佛不畏惧这满天火光的蛇影一样!
李宰!
就选李宰行了吗?!
韩东文心念一动,那围绕着自己周身的火光几乎一下子就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猛然抽离,他终于不再那么燥热,终于能冷静下自己的心智。
他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一声嘹亮的鸟鸣响起,回过头来,李宰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呵啊啊啊啊啊——!!”
杨楚然凄厉的吼叫成了此刻的背景音,韩东文侧过头,讶异地看到那被分成两爿的怪物如同空中坠落的血袋一般落下。
李宰?
韩东文看着这个往日如同一只懒猫一样的侍卫,他本应当已经气数将至,被杨楚然打得奄奄一息。
现在怎么……
光芒闪烁,字符悦动在他的面前,演奏着冰冷的祝曲。
【已完成:击杀大旗门代门主,泗蒙国兵司惊部前部尉杨楚然】
【已完成:击杀大旗门代门主,杨发财】
【当前神阶:兽之阶3阶!】
他们死了。
韩东文看着系统的提示,脑海中只剩下这样的想法。
那接下来呢?为何我还是如此的不安?
一道寒光打断了韩东文的思绪,他再回头时,周围已经全是被斩落的藤蔓碎枝,和那站在几十步开外一脸讶然的江宁蕴。
江宁蕴也看到了,那杨楚然和杨发财的死就不是我的幻觉。
韩东文想。
李宰真的爆种了,一瞬间强成了这样。
为什么?
“已完成:通过降物给予眷属赐福,行使神权:1/1”
“重阳冠:1/1”
“璇玑盘:1/1”
“云珀剑:0/1(1可用)”
【获得成就:降物齐身】
“是否收回云珀剑,攀越兽之阶?”
醒目的大字出现在韩东文的面前,他看着那熟悉的字符,一下子明白这是一个什么界面。
他在北方见过这个界面,在天鹰城也见过这个界面。
这是可以完成的成就,而完成后的奖励就是……
攀越兽之阶。
“是。”
韩东文点了头。
他只能点头,他必须做出决定,否则就会如同方才一样,动弹不得。
他面前的李宰如同机器人一般,面无表情地将周身燃着炽烈重阳烈火的韩东文抱住,一头扎向地面。
他如同捕食的猎鹰冲向了地面上真正的韩东文。
片刻之后,韩东文——泗蒙的殿下已经从地面上站起,与面前被烈焰包围的池韩阳对视。
在他的视野内,一个进度条正在缓慢但坚定地移动着。
【正在取出云珀剑——18%】
数字在缓慢地跳动,在旁人的眼中看来,此时的韩东文恐怕就是呆立在这燃火的死人面前,处境十分地危险。
“殿下饶命,小人等——”
韩东文微微侧目,看到了几个朝着自己方向高举双手要跪行过来的国兵司官兵。
他一下子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兵败如山倒,明智的人都会投降。
但韩东文还动不了,取出云珀剑之前,只怕他一直都会是一桩无言的雕塑。
罢了罢了,就等这边读条完了再对这些……
韩东文这样的想法还没有在脑子里面过完,眼睛就已经看到了那几个降兵的模样。
被切片的模样!
啊?!
他看到那寒光,看到那标本一般利落的切口,猛地就将目光移向了面前的李宰。
李宰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比人傀儡还要木然的可怖模样。
那个强化版的冷心弦奇迹,现在还在发动。
坏了,韩东文想。
他很确定原本游戏的李宰并没有这个技能,这种如同自动炮塔一样的警戒模式俨然让李宰变成了一颗沉默的炸弹。
让李宰变强的,似乎正是自己刚才的选择。
韩东文想到这里,一下子联想起了血港大帝,和古雅。
想起了杨发财,和杨楚然。
难道说凑齐了降物,我便……
他看向那个取出云珀剑的进度条,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131 对女孩重要的事
“部尉已死!掌门伏诛——!”
“部尉已死——!掌门伏诛——!”
“部尉已死——!掌门伏诛——!”
对于战场来说,战斗的胜利固然重要,然而同样重要的,是胜利消息的传达。
当不再有自上而下传来的军令时,战局并没有结束,作为执行机器,士兵只会依照最后收到的军令行事。
因为有这样的执行力和信任,才是优秀的军队。
惊部当然是优秀的军队,只不过其主人已经不是泗蒙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那些流窜在海州城各地的惊部军队似乎一下子分成了两种人。
那些底层的普通士兵们大多都没有了斗志,知道大势已去,不如束手投降来得简单。
而相对高层一些的指挥将官们,却大多都暴起抵抗,或者拼死逃窜——他们知道泗蒙律,谋反忤逆卖国的,九族连坐,尽数诛杀。
大头兵是反了,但并非“谋”反,那是听命的结果,作为军队,他们早已被训练听命。
听谁的命?
自然是这些惊部高层军官。
即便如此,这些惊部士兵也必定会被打入大牢,抑或流放发配。
但好歹活着。
而这些军官是活不下来的。
所以他们一定会跑。
“总司大人,已经确认没有流落在外面的百姓了,接下来怎么做?”
硝烟铺满了天幕,已经没有人能分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
瓦砾、碎石,夹杂着焦臭和血腥的空气让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很大的决心。
小红豆看着往日空旷寂寥的殿前广场,此刻已经满是唉声载道的海州百姓,心里疼。
有人受了伤,有人失了至亲,有嚎啕大哭的黄口小儿,也有无力垂下手奄奄一息的耄耋老人。
哪里还有无事的人,只能轻伤的帮着重伤的罢了。
“总司大人?”
身边人询问了许多次,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
自己怎么会是总司呢,总司那是江宁蕴、澹台复那等的大人物。
她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仿佛要把自己此刻纷乱的思绪给摇出脑袋似的,尽力理清了自己的思绪。
“等到惊部部尉战败,就让异人全力追击惊部罪将,他们一定会跑的。”
这是殿下安排的下一件事。
自殿下从离宫出发之后,让她做的事情全都听起来摸不着头脑,却都一件一件地应验了。
小红豆想不通。
惊部部尉为什么一定会战败?
为什么战败后那些将领一定会跑,而不是投降?
为什么是异人去追捕这些将领,这些异人又为什么会听命于自己?
但韩东文本来就不需要她想通。
杨楚然败了。
败将逃了。
“追捕惊部败将,一个也不要放跑!”
小红豆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中气一些,但在她自己听来,还是半点底气都没有。
她这样的性子,总是会把自己想的没用些的,这是她自小的毛病。
其实她已经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忍住没有在这句命令的后面,加上一个“好不好?”了。
“冲!”
吓了她一跳的是异人震天的吼声。
他们……听命了?
他们不光听命了,甚至还……还很高兴?
小红豆的嘴巴微微长大了一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异人的举动。
他们或许不像寻常的武将那样有严苛的军中礼数,但他们确确实实地听话了。
场面还很混乱,秩序也乱七八糟。
但比起那些驻守在原地看戏一样的国法司官兵来说,这些异人确实是已经真真切切地动了起来了。
他们鲁莽,混乱。
但起码是在动的。
小红豆看着人群,心里不知道为何,生出一丝微妙的感动来。
她抬眼,看了看远处火云笼罩的方向——韩东文所在的方向,眼中又蒙上了一层忧虑。
【正在取出云珀剑——65%】
韩东文静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初号机——曾经的池寒阳双膝跪在他的面前,低头露出后方的脖颈。
这具人傀周身燃烧着炽烈的火焰,映衬成出泗蒙天子的剪影,也将李宰身后的影子拉长了一大截。
一具燃火的尸体,一君,一臣,伫立在这方才最为焦灼的战场中央。
距离他们几十步远的地方,注视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
站在最前面的是江宁蕴。
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如同一个检视着银两出库的监银一样专注而充满提防。
作为国法司总司,作为江家现在最为重要的人,她需要知道韩东文得到重阳冠之后做了什么。
江家从来有一个秘密。
举泗蒙全国上下,大小宗门,大半归属国兵司,归属澹台家。
国金司暂且不论,在这种情况下,江家能够以国法司的身份,站稳自己在泗蒙的江山,靠的就是这个秘密。
自小,她就听闻世上是有神灵的。
和所有幼童一样,她向往着那些超脱世外的仙境,她畅想着神灵,也虔诚地烧香、祭扫。
但她毕竟是江宁蕴。
但她毕竟是江家的女儿。
江宁蕴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接触神灵的那一天,那是一个寻常的晚上,妹妹一面插花,一面看着自己练功,姐妹二人都觉得这只不过是在一片月光下度过又一晚而已。
“为什么从不教我刀剑呢?”
小江可茵嘀咕着,分不清这是一个对姐姐的问题,还是自言自语。
“我也从未学过人傀的法术呀,哪有人能什么都学的?”
汗水沿着江宁蕴的脸颊滑落,落到地面的青石板上溅开,留下花朵一样的水痕。
她一面回答着妹妹无心的问题,一面刺出一剑。
“莫非是我身体太弱了?”江可茵鼓起了腮帮子。
江宁蕴苦笑了一下,收回刚刺出的一剑,在手腕上舞了个剑花:
“这剑,我拿着也很重的。”
江可茵看着姐姐手中剑刃反射的月光,忽然将手中的一支小白花递了出去。
“我不爱花的。”她说。
“从来都是姐姐你喜欢花,为什么不是我来学剑,你来插花?为什么不是我来流这许多的汗,而你去学人傀的法术呢?”
听了妹妹的话,江宁蕴的嘴巴微微张了张,似是想要回答,却又想不到答案。
“你更漂亮些。”她最后说。
江可茵微微皱眉。
夸一个女孩儿漂亮,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让她心情好的。
一丝宠溺的无奈爬上了江宁蕴的眉头,她正要张口再说些什么,忽然面色一变,双手握住剑柄拢在额前,低头道:
“母亲。”
江可茵一愣,也迅速转过头来看向身后,同样低下头来问候了面前的妇人。
那是一个美丽得像雕塑一样的女人,眉宇间甚至还带着少女一般的神采,皮肤上更是未见半点岁月的留痕。
若有人在旁边看着,只怕以为江可茵和江宁蕴这两个小女孩口中的母亲,叫的是她身后的什么人。
她的衣服雪白,皮肤几乎要没有血色,手里却捧着一个匣子。
“这两支簪子是你们的,生辰快到了。”
她的语气不像一个给自己女儿礼物的母亲,更像一个安排作战计划的将领。
“可茵,你明年就能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