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愿景
“所以你就拉了这么一帮人,跟你一起叛逃师门,打家劫舍升级了?”
听完许大蒜讲的话,毛茸茸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
“为什么不直接换一个宗门,或者换一个国家玩?”
她显然也被许大蒜所说的故事触动了几分,眼里重新又有了对许大蒜的佩服,和对她故事里那个小姑娘的侧忍。
许大蒜嘴角微微上翘,虽然是笑容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换?走?那他们能得到什么处罚?还不是在这里继续逍遥自在,我不,我就要在这里给他们添堵,在这里给他们教训!”
她侧目看了看韩东文,语气里十二分的坚定:“现实里我们左右不了的事情太多了,要是在游戏里还做不到快意恩仇,还玩个什么劲?”
这句话韩东文作为NPC不应该听见,却也实实在在地听到了耳中。
他能理解许大蒜的想法,甚至,他觉得许大蒜有这样的想法是百分之一百正常的。
泗蒙本来就不是什么人间天堂乌托邦,囿于设定与背景,具有现代道德观的玩家碰上这样的事情只是早晚的事。
但许大蒜可以想得如此简单和单纯,韩东文却不行。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哪怕他做楼主的天鹰城怡红楼,里面的姑娘,包括那个独当一面的步芊芊,韩东文又怎么能够保证她们没有悲惨的过去呢?
他贵为天子,又怎么做得到让泗蒙清清白白,百分之一百的公正呢?
做不到。
古往今来,哪怕最壮阔的盛世,也做不到太阳下没有阴影,这只是许大蒜这样把却阴当作游戏,不当作世界的人的幻想而已。
对她那位赤衣门的师傅来说,这样的事情只不过世道寻常,根本无法理解许大蒜在义愤填膺个什么劲,更不可能想到,这样的事情居然给了许大蒜如此之大的动力,让她即使在落草为寇后仍旧奋发图强,只为了一书自己心里的快意恩仇。
韩东文心中很快闪过一个念头。
这是自己的优势。
若是在许大蒜这样的玩家看来泗蒙上下已经沆瀣一气,那么游离于这个体制之外的国安司,或许就有了呼吸的空间。
在文永行的教导之下,韩东文早已度过了那个幻想天下清朗的阶段,却也敏锐地嗅到了许大蒜这样的人对天下清朗这事的热切。
“我听明白了。”
他沉思了片刻,缓缓开口。
许大蒜那如剑一般的眼神仍旧逼视着韩东文:“所以呢?你要如何?国安司要如何?收走我的剑?杀了我?”
她的双手已经被毛茸茸捆好,只将下巴朝前微微凑了一些:“我是异人,你可以杀我一百次一千次,我都会变成厉鬼回来!”
倒是很有角色扮演精神的说法,看样子许大蒜不是第一次这样威胁NPC了。
韩东文几乎在心里笑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旁边的陆仁走上前来,彪着口水大骂道:
“他妈的,小池,跟这帮匪贼废什么话,把他们绑起来,回港带给国法司关上就是了!真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海州找旗门镖局的麻烦?”
他凑上前去,扬起右手就准备给许大蒜一耳光,口中骂着:“赤衣门也不过就是跟在大旗门下讨饭吃的玩意,既然他们管不好门里跑出来的老鼠,老子就帮他们管!”
他手勐地挥下去,忽然被韩东文一下子用枪柄架在了半空当中,震得发麻。
“小池?怎么个意思?”
陆仁的脸色变了变,颇为不悦。
虽然韩东文方才展示的实力强过自己,但在旗门镖局里自己怎么说也是他的前辈。
这一巴掌下去,自己没有防备,手里疼得不行,简直恨不得再给韩东文一下再打回来,忍了半天才忍住。
韩东文却没有理睬他,只是转过头朝着许大蒜说:“我非异人,但却也听得懂你在气恼什么,泗蒙当今如此的情况有目共睹,你以为过错在谁?”
“过错?”
看到韩东文居然给自己挡了一巴掌,许大蒜有些愣神,她沉吟片刻开口道:“自然是那老不死那样的人,若他不是这般做派,也不会有无辜少女受这般凌辱。”
韩东文却笑了笑:“好,那你从前那师傅是这般秉性,过错又在谁?”
许大蒜一愣,没什么好气地答道:“我如何知道?他爹他妈将他教成了禽兽也好,这泗蒙上下三司气氛把他变成了禽兽也好,禽兽便是禽兽了,知道原因又如何!”
韩东文听罢,左手从身后抽出自己的匕首,缓缓放到许大蒜脖子上:
“若是错在他家,一把年纪应该也已经不在人世,但若是错在朝野,那除了落草结寇,还有别的办法肃正泗蒙。”
他顿了顿,上前一步将嘴唇凑到了许大蒜的耳边:
“国安司便是为此而立,我说的很清楚,今日斩你,不是因为你劫镖,是因你无谋而动,以下犯上。”
“我只问你一次,你要在此继续劫镖,随后屠戮宗门以逞一时之快,还是继续助国安司一臂之力,将整个泗蒙清扫干净?”
“国安司……清扫泗蒙?”
许大蒜征了征,侧目看向韩东文。
她眼中还是有着深厚的戒备,韩东文略一思索,只叹了口气。
“国安司?那是什么鸟玩意,赤衣门收养你们这群异人花子这么久了,没教过你们三司的名字?!”
陆仁呸了一口,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话语被韩东文插嘴打断。
“二位身手也不错,是否考虑为国安司效力?”
韩东文已经转过身来,看向了兔子腿和毛茸茸。
他们二人一愣,对望片刻,表情欣喜起来。
“当然!当然!”
毛茸茸脸上几要笑出朵花来,不论是天鹰城的密云砂腰牌,还是白兰山战功前十三的斩瘟剑,那都是作为加入国安司才有的福利。
眼下并没有打什么硬仗的他们,居然也有机会加入这精锐的国安司?
“姓池的,你他娘的在跟着他们说什么鸟话?!”
陆仁脸色已经气红了,他大几步走上前来,伸手要夺过韩东文手里的匕首给许大蒜捅上几刀,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居然扑了个空。
他面前只剩下躺在地上的碧水枪。
“落雁?”
陆仁的童孔在一瞬间捕捉到了面前船板上的影子,他惊呼一声,勐地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正午刺眼的烈阳勾勒出的,手持双匕的黑色人影。
“噗——!”
一声闷响传来,韩东文手中两柄短匕已经深深刺入了陆仁的肩膀,伤口几可见骨,如溪涧一般的热血撒至了空中。
“你——啊啊!”
没有丝毫防备的陆仁往后趔趄了几步,再抬头望向韩东文的眼里已经全是杀意。
与此同时,毛茸茸与兔子腿二人面前的界面上,顿时浮现出了韩东文与陆仁二人共同的血条。
意思十分简单,他们可以任选一边站。
043 自证
张四海的声音在韩东文的耳边响起,回荡在船舱当中。
距离船上韩东文的突然暴起反戈陆仁,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他们的客艇绕过了许大蒜这帮匪贼占据的水湾,兜圈朝着见海牙子的方向返回。
有了许大蒜在船上,自然再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的这条客艇就会在见海牙子港口被拒绝入内,随后“打道回府”前往血港。
封闭的船舱正当中,静静地立着那口从旗门镖局里押出来的箱子,四角仍旧插着镖旗,纹丝未动。
只是那箱子上,已经躺着五花大绑,口中被塞了布团顶死舌头的陆仁。
他身上鲜血淋漓,但伤口却大多都已经被处理完毕,整个人坐在箱子上动弹不得,只怒目看着韩东文。
韩东文没杀他,首先是没有必要,他只为了在玩家面前站清自己并非和镖局同流合污的立场,其次,等到了血港,陆仁还有其他的作用。
他的实力并不弱,若是许大蒜他们劫船的时候没有自己出手,陆仁加上罗伯特,再加上毛茸茸和兔子腿,匪贼玩家或许真的不能占到什么便宜的。
即便是方才自己突然跳反,也是靠着提前动用了信徒之窃,第一击用枪柄将陆仁的巴掌打开,第二击的落雁才能有了奇效,再加上许大蒜等人与毛茸茸这一对情侣的围攻,才将陆仁制服,暂且软禁在此。
“池少……大人,咱们马上要回到见海牙子了。”
韩东文身后的木门被敲了两下,响起了张四海的声音,他分明是不敢用力敲门,又怕韩东文听不见,小心得很。
这也不怪张四海,看起来分明是镖局前后辈,忽然就这么跟匪贼串通一气造了反,他刚看到满身是血的陆仁时,根本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
在他看来,陆仁是救出罗伯特的恩人,他甚至要仇视起韩东文来。
好在韩东文亮出了自己“朝廷命官”的身份,再配上许大蒜一众匪贼与毛茸茸他们的一齐背书,加上旗门镖局在当地船家心中的臭名声,张四海这才勉强相信了韩东文真是朝廷派来整治海州的官。
即便如此,他也十二分小心地替陆仁求情,对待韩东文的态度,也从原先的“池少侠”一下子变成了生分的“池大人”。
“知道了,不必叫我池大人,少侠正好。”
韩东文说完,听到张四海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才转过头来,望向面前的陆仁。
“别这么看着我,你只不过走走镖,赌赌钱,贿赂贿赂三司,罪还不至死的。”
他望着陆仁那愤怒又没有半点信任的眼睛继续说道:“我说过了,我是国安司的命官,来海州只为办事,与你没有半点私怨,杀了你没什么好处。”
陆仁的眼神顿时掺杂了些许嘲讽,韩东文看在眼里,心里却早已思索了起来。
陆仁作为一个NPC,原本是不应该从玩家那里听到任何却阴世界中莫须有的东西的。
臂如国安司。
但他现在分明听到了。
在这艘小客艇之上,韩东文自己是喊出国安司三个字的第一人,随后陆仁的种种反应,毫无疑问是听见了、理解了这个本不应该理解的词汇。
这仅仅是因为这是韩东文说出口的吗?
韩东文自己颁了密云砂腰牌和斩瘟剑,那些玩家的面板上便出现了国安司的信息,这能够说明,韩东文作为NPC,是可以通过颁奖、赐号等等方式影响到玩家的。
而陆仁听到了国安司这件事本身,是否意味着韩东文可以在玩家和NPC原住民之间搭建起某种桥梁?
他不得而知。
早在天鹰城与步芊芊做过的试验当中,韩东文已经确认了自己没法将PVP、玩家等等概念告诉却阴NPC原住民,为何国安司却可以呢?
韩东文再次抬眼看向陆仁,视野中除了他那已经受伤严重的血条,这次他还确认了一件事。
不管罗伯特还是陆仁,抑或是前夜擂台上打过的所有NPC,他们的状态栏当中都没有那个独特的神之阶提示。
这东西目前韩东文仍旧没看到第二个拥有者,还是需要观察。
“叩叩叩。”
木门被敲响,这一次要有底气许多,显然并不是张四海。
韩东文站起身来,转身打开木门,走出了船舱。
站在他面前的是许大蒜。
她手下的其他玩家都已经撤离了客艇,毕竟要靠近官港,这么多人,有的还正被缉,实在很不恰当。
制服陆仁后,许大蒜自然而然地询问了韩东文这个国安司上级,接下来有什么样的命令和安排——毕竟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再次接到了这样能做的事件链,这群混乱玩家都摩拳擦掌兴奋了起来。
韩东文能想到的也只有一件事:去血港接应自己。
作为匪贼,很明显许大蒜他们这一伙人都有自己的路子前往血港,船将要近港,于是他们全部撤离,只有许大蒜能留在船上。
“池大人,到了血港之后,我那些弟兄和我们在何处汇合?”
许大蒜盯着韩东文,确定他已经将身后的木门关紧,陆仁再听不到二人对话后,才开口提问。
“乌鸦湾,酒馆‘死人之冠’。”
韩东文说完,发现许大蒜注视着自己的眼中还是有着些许的怀疑,便补上一句:
“怎么,我若不是你的上级,怎么能直接掌握国安司的名录,直接认出你是我司的人?”
许大蒜摇了摇头:“这我相信,但国安司当真如你所说,是皇上钦定的机关?”
韩东文有些讶异,他觉得许大蒜这人似乎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但还是板起脸来答道:“你若是有疑虑,想要退出国安司,随时都可以。”
这种话术自然也是文永行处学来,搭配以前做打工人时候的悲惨遭遇融会贯通的。
老板,咱们公司五年以后真的能上市吗?
你要是有别的想法,可以随时离职的。
这话要说得诚恳,说得理直气壮,说得对方不好再问,才能发挥大用场。
许大蒜听完果然沉默了片刻。
韩东文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自己的说服力还不足够,他实力虽强,却也没到秒杀陆仁的地步,暂且还争取不到多少信任。
他需要一些别的东西为自己站台。
“见海港近日就有宫中来人,若你有缘分得见,国安司总司便在其中。”
韩东文严肃地说。
他能信任的,有大官气场的人并不多,把钟礼林拉出来在玩家面前充充场面也是可以的。
至于指认?
笑话,先不说国安司性质是秘密机关,明面上就没有承认其存在的可能,以现在玩家的层次,要接触钟礼林这样泗杨来的太书阁阁监大官,基本是没什么可能的事情。
他只需要英姿飒爽地出现在见海牙子港口,等着韩东文给许大蒜远远一指,让她看到、知道的确有这么个人存在,就已经完成任务了。
至于之后的左证,他池韩阳没有办法,泗杨宫里的韩东文还能没办法么?
许大蒜点了点头,答应好在血港等候韩东文一行,便转身走向下层甲板,等着躲过法司的检查了。
张四海的船汇入河市一般的船群当中,缓慢地向着见海牙子挪去。
韩东文也给初号机安排了看守陆仁的指令之后,暂且下号回宫准备用膳去。
…………
…………
“我直播间的回放,你都看完了?”
许大蒜的声音从通讯装置的那一头传来,一支香烟被摁灭在烟灰缸中。
“看完了。”
黄子文长出一口气,语气里难掩他激动的心情。
方才通讯响起,本来正在睡觉的他模湖间看到竟然是上次一起参加却阴官方活动的美女嘉宾,连忙激动万分地接了电话。
他却没有想到,许大蒜给自己带来的消息更让人激动——她接触到了国安司的组织!
倍速看完了许大蒜的直播间回放后,黄子文立马给许大蒜去了电话。
“你怎么想?”许大蒜问他。
黄子文一拍大腿:“那还用说?这么勐的第一手资料,我当然现在就写帖子啊,对了,这人名字叫?”
“池韩阳,你也觉得很像?”
“像……很像呀!”
黄子文麻利地找出了论坛上白兰山大战相关的帖子,飞快地翻出了怡红楼主顾韩阳的截图:“虽然有些区别,但明显是同一个人!”
“那万一是这个NPC诓咱们,实际是要搞造反呢?”许大蒜问。
“我也怕这个,所以刚刚才赶紧要你问他问题,还好赶上了。”
黄子文又啪地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但咱们角色上的确有国安司三个大字,说明这玩意不是虚的,要考虑的只是这国安司到底正不正规而已,他既然说了国安司总司会来海州,那就到时候看看不就得了?”
“好吧。”
许大蒜姑且同意了他的看法,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似地,开口问:“那你要不要来血港?”
“我?”
黄子文一愣,赶忙开口:“你要是能找人把我带过去,那当然要去啊!”
044 狼
正午。
小红豆和钟礼林都不在宫内,韩东文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似乎没有地方好去了。
往常的这个时候韩东文没别的事,一般就瞎熘达,睡午觉,等到太书阁的折子过了晌午送来才开始看。
闲不住的时候,他也常常跑到太书阁去,但现如今钟礼林并不在太书阁,自己这么过去,文永行便不再是个阁老,而是摇身一变成了老师,难免要再给他上课了。
难得的摸鱼时光,居然变得无聊了起来。
“还是忙碌些的好啊……”
韩东文翘着脚,靠在后花园石亭中的大理石椅上,有些意兴阑珊地打量着周围,几个轮值的宫女站在他身后,并没有接话的意思。
这就有些无聊了,若是小红豆,这时候难免会同他聊起天来,或是说些小时候在边洲的见闻给他听的。
他叹了口气,低头摸索着自己戴在左手上的臂鞲,自打皇子皋将这东西送给他以来,还没有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
如今蒂尔达从加斯科恩的遗物上发现皇子皋对泗蒙和西亚有所隐瞒,他给的东西还能信吗?
“今天下午有哪些人求见?”
忍耐不了寂静的气氛,韩东文沉吟片刻问道。
他身后的宫女立马开口,小心回答道:“殿下,今天下午有国兵司伤部澹台溟大人求见,在太书阁,晚膳是与正妃娘娘一同用,暂且没有其他的安排了。”
“正妃娘娘?”
韩东文一愣,他不记得自己约过江可茵。
那宫女回答道:“是的,殿下,来月是正妃娘娘仪堂州君大人的两七,娘娘她许是为了此事才与殿下约见的。”
“两七……”
韩东文琢磨着,在脑子里费力地翻译着这句话。
如果说古人规矩多,那显贵的古人规矩更多。
正妃娘娘仪堂,也就是江可茵她妈。
州君则是在江可茵被册立正妃之后,她妈自动拥有的头衔,如果是不为正妃的池涵清她妈,便追不上州君的头衔,仅可为邑君而已。
这宫女所说的话翻译为人话就是,江可茵她妈的十四年孝忌就在下个月,她作为正妃和女儿,要同韩东文这个夫君商议些事情。
下午是国兵司,晚上是江可茵,但初号机那边或许还会有事……
韩东文思索片刻,曾地站起身来:“现在便去天池宫吧。”
在这后宫里,他要去哪处倒是从来不需要预约,从来不需要问有没有空的,这句话一说出来,便已经有底下的宫女下人通报传信,等到他站到天池宫门口的那一刻,江可茵一定梳妆打扮好在那里候着他。
这也是他为数不多能够心里暗爽的时候,只可惜江可茵不是那么好伺候的主,不然时不时地再跑一趟,还是挺能装装样子的。
宫外。
国兵总司的大院仍旧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肃穆,卫兵的枪刃永远发着寒光,就如同校场边的黑红旗子同样压抑。
除了澹台复本人,平日里很少有人能够用到这处校场——能够护卫总司的,已经必定是国兵司内的精英,但即便如此,这里仍旧打扫得一尘不染,夜间仍会点起东南西北四角的火台。
但今日国兵总司里的兵多了一些。
原本的两队十八人卫兵之外,在总司府门又站了额外的十来人,他们身上的铠甲虽然也是国兵司制式,却没有总司卫兵那般锃亮,若是坊间那些喜欢钻研国兵司体制的人便能看出,这些人都是“外地兵”,绝不属于总司府的。
府邸正堂靠后,澹台复坐在自己装修威严的客堂中,望着站在面前的女人。
窈窕的身材,随意扎起的高马尾辫,精致的五官却全无脂粉和笑意。
正是国兵司惊部部尉杨楚然。
“上泗杨来有何事?”
澹台复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让人陌生,似乎并没有往常那般威严和说一不二。
他面前的杨楚然竟然并未看他,只是用目光扫视着澹台复放在阁架上的兵刃文玩,过了半晌,才将目光投到面前这位自己的上司身上。
“澹台伯父。”
她拉开澹台复面前的椅子坐下。
寻常的女子作为晚辈,作为下属,呼唤人的时候不说谄媚,总该是会亲切一些才对。
但杨楚然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似乎澹台复的名字就叫“澹台伯父”似的。
“听说殿下要去海州?”
她态度不好,说话倒是直截了当。
几乎被杨楚然甩了脸子的澹台复居然没有什么反应,表情倒反僵了一些,点了点头:“我也是方才听说的,此前没有安排过,应该是兴起为之。”
“兴起为之,真好啊。”
杨楚然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冷笑:“那从泗杨御港出去的船上是?”
“是殿下宠信的一个宫女,还有太书阁的阁监。”
澹台复回答的很快,他抬眼看了看杨楚然,两人的目光居然针尖对麦芒似地对峙起来,并没有哪一方准备避让的意思。
“殿下喜欢一个宫女,就让宫女这样去玩了,世间女子最幸不过如此了吧。”
杨楚然语气古怪地说。
澹台复的脸色变得更差了一些,声音也沉了下来:“楚然,莫非你还……”
“别,和贵公子没什么关系。”
杨楚然摇了摇头,马上掐断了澹台复的话头,表情冷漠道:“澹台少爷毁了婚,这么多年澹台大人一直对我便多有担佑,我岂不是应该高兴没嫁给他?”
这话问得如同一只刺猬,让澹台复怎么接都不是。
“旗门和血港相互扶持多年,上一次殿下的成命,让血港很不满意。”
杨楚然又开了口:“伯父,您不想您的公子再见到那个戏子,我理解,您要惊部要我出手,我也听您的烧了船,现在和血港一下子闹成这样,那我现在能不能终于问问您,为何答应皇上这种要求?”
澹台复的身子微微往后一靠,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现在国金总司已经出了定法阁,江家那个小妹妹也成了正妃,时候不比从前,殿下也不是以前那么好湖弄的。”
“噢?那国金总司能出定法阁,江可茵能成正妃,不也是在您眼皮底下发生的?总司大人?”
杨楚然反问中的讥讽没有丝毫的掩饰,澹台复古井一般的眼睛望着她,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国兵司惊部是国兵司惊部,大旗门是大旗门。
自打澹台溟毁了婚,出于对杨楚然本人和大旗门的亏欠,澹台复对杨楚然在国兵司中的仕途没有少开绿灯,而杨楚然显然也不是什么小白兔,一口便咬到了如今的格局。
大旗门俨然就是海州的土皇帝,而她的国兵司惊部,也多是大旗门中人。
如果说国兵司是一个狼群,那么作为狼王的澹台复现在稍显软弱,最先跳出来呲牙的自然就是年轻力壮的惊部大旗门。
还没有拿出解决办法的难题,就不能当作软弱的理由被提出,这是澹台复这么多年一直遵循的原则。
为了维系秋水山庄,保护池涵清,他只能将被塔卡皇子觊觎的正妃职位让给国法司,为了家门的私怨,又只能让别人顶替澹台溟去做与血港交恶的突击。
之所以答应韩东文向血港出手挑衅的理由,是他在这一丝缝隙当中,嗅到了内肃机会的血腥味。
而这显然不能和杨楚然说。
“你们与血港之间,不过只是为了图财。”
他沉吟半晌开口:“殿下已经收回白兰山五城,你又怎么知道血港以后一定能相安无事?”
045 收复
“神主教会?”
听了澹台复的提问,杨楚然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屑的神情。
“伯父,您真的要拿苍大帝和加斯科恩那种小丑作比较?”
澹台复听罢,眉毛不经意间稍稍上扬了几分,身子往后一靠:“国兵司当初没有与加斯科恩合作,自然也不会和血港合作。”
他把国兵司这三个字念得很重。
杨楚然看了看面前这个澹台伯父,丝毫没有掩饰地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苍已经跨过了眼下的难关,自然不是加斯科恩能比的,倒是泗蒙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作为惊部部尉——”
她说到一半忽然停顿了片刻,接着认真开口道:“不,我作为大旗门的接班人问您一句,殿下何时能准备好?”
这显然是个双方都心知肚明,顶重要的问题。
澹台复看着杨楚然的表情,半晌没有出声。
看着沉默的总司,杨楚然冷着脸站了起来直接转身准备离去,临了,她侧过头对澹台复说:
“姓韩的一家才是最好的材料,做准备上又需要江家的帮助,然而国兵司眼下愈发有势弱的苗头,伯父您或许应当考虑考虑要不要提速了,如若不然,只怕接下来苍大帝的动作,连三司都难以招架的。”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澹台复的房间。
澹台复坐在椅子上,望着面前离去的背影。
那绝不只是一个离开此处的女人,那个背影代表的,是躁动不安的大旗门,和露出獠牙的惊部。
可笑的是,她本可以是自己的子妇,本该是比秋水山庄拉拢起来更加轻松可靠的盟友才对。
但澹台复并未露出气恼与愤怒的表情。
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里,澹台复安静地像是刚刚读完一本好书一般,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长久没有出声。
半晌,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抬手在那扇厚重的木门上敲了几下。
急切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部下飞快地从远处跑来,立正在澹台复面前。
“报告总司,惊部部尉已经率众离开了,属下已经有人在跟。”
不需要澹台复开口,面前的士兵就已经飞速地汇报完。
“好,咬到他们回海州为止。”
澹台复点了点头,略加思索后,又说道:“下午,让伤部部尉回总司府,不必入宫了。”
“是!”
面前的士兵蹭一下站得更笔直,重复了一遍自己听到的命令:“通知伤部部尉大人下午返回总司府,不必入宫,是否要伤部部尉大人在总司府等您?”
澹台复嘴角露出一丝难于察觉的冷笑,澹澹摇头道:“不,本司亲自面圣。”
天池宫。
韩东文坐在江可茵身后,望着她正在收拾妆台的背影。
这种事情本来应该是她的侍女去做,江可茵只需要陪着韩东文就好,但就仿佛在惩罚他似的,江可茵竟然真就坐在妆台前,事无巨细地收纳着一些自己的首饰。
韩东文就只能等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认这个栽。
倒也不怪江可茵,试想这可是正妃高堂的两七大忌,韩东文一直不闻不问,仿佛压根记不得这个已经仙逝的丈母娘似的,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婿。
“幽州啊,那宁蕴会不会和你一道回去?寡人叫人给你们安排……”
韩东文还没说完,背对着他的江可茵便澹然打断了自己夫君的话:“不劳殿下费心,家姐既是国法总司,这点事情还是方便处理安排的,殿下操劳,莫要误了正事。”
话里有刺。
倒也不是大刺,江可茵从来对自己的魅力都有着万分的信心,虽然自己被册为正妃,
但近几个月来,她愈发明显地感觉到殿下向来在自己面前逢场作戏。
她早先自然是气恼的。
这么一个窝囊玩意,只是因为自己在安海金一事上的大意,就被迫让整个国法司都看了他一回脸色。
可安海金之后,是怡红楼,怡红楼之后是风月场所的改制,再之后是在西亚谈判面前掀桌,是直接出兵白兰山拦回大公,是直接收回五城,救国救民的一串至功。
江可茵心里那股被窝囊皇帝摆了一道的气,数月间竟全无能撒的时候,等到反应过来时,韩东文这个嬉皮笑脸的皇上已经在自己面前仿佛驾轻就熟,逢场作戏得有如和江可茵有了默契一般。
也的确是默契,国法司也似乎真的在韩东文的安排下从国兵司那里获得了些许的呼吸权,别的不说,光凭武岳部尉的折损,就绝对无法将国法司在此前胜利中的功劳抹去。
可即便国法司照着韩东文的想法行动能吃肉,江可茵心里的火不能说没了。
这更像是原本桀骜仰首的凤凰经了莫大而漫长的雷暴,回首再看那棵原先栖身的、瞧不上眼的歪脖子树,现在已经分明有了茁壮的意思,那凤凰心里总不会一下子就舒坦了的。
“可儿今日若非是出于后宫规矩需要知会殿下,可万万不敢这样占用殿下的时间,还请殿下恕罪。”红色大裙的凤凰又酸道。
韩东文不傻,只得在心里叹气,人已经站起身来走到江可茵身后,双手轻轻放到她肩上,试着转移话题:“下午澹台溟要来面圣,你觉得他是来说什么?”
江可茵坐的笔直,看都没看韩东文一眼,只望着面前的铜镜:“殿下说笑了,可儿如何得知呢?”
韩东文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为君,治民,这些他一直从文永行那里恶补过许多。
但这种刺又怎么办?
他几乎要将江可茵在心里归类到“女人就是矫情”当中去,拜拜拉倒,但低头的时候还是看到了她头上的凤簪。
正妃的凤簪。
韩东文眉毛微抬,心里忽然明悟了几分。
是啊,这可是江可茵。
这是那个妖娆多谋,在后宫中撑着国法司的江可茵。
她可以像常人一样有怪脾气,常人却往往做不到她的知轻重。
她在乎的显然是国法司。
“自海州撤去国法司后,去年年支已经划到怡红楼中,国库原本的计划是预支往后四年的海州法司经费,对不对?”
韩东文双手松开了她的肩膀,忽然踱步走到一旁,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江可茵听了,仍旧是正脸对着铜镜,却不经意间撇了镜中的韩东文一眼:“殿下何须明知故问?”
“今年国库预算更改颇多,原本收入不论,又可预计入西亚五城的民税,加之现在与西亚民商交往放开,单论数的话,国库的钱已经是进来的比出去多了。”
韩东文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庆幸没有因为南希的技俩屠了五城。
没有人,哪来的税?
“你知不知道这笔钱原本的决算是花在哪里?”韩东文微微侧过头,在铜镜的镜面中与江可茵对视了一眼。
江可茵没说话,但已经认真地看向他,等着他揭谜底。
“借贷,这笔钱原本打算用来支借给冕江商团,留下四国商使,现在用不上了。”
看到成功开启了话题,韩东文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摊开双手道:
“若是我说国法司有机会重回海州,算不算一件好事?”
046 旧事?
“让国兵司再把海州的大门重新打开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江可茵已经完全转过身来看着韩东文,表情虽然还有些不信,却也分明认真了起来:“这不像是原本就已经出去了的白兰边境五城,城回来了就有了百姓,百姓回来就有了人力,那种事情三司都不可能拒绝,但海州眼下原原本本就是国兵司独吞,让澹台复把手头的好处分出来,殿下应该三思。”
韩东文点了点头:“你说的没有错,但所谓的海州好处国兵司独吞,当真是他澹台复独吞吗?”
江可茵眨了眨眼睛:“殿下的意思是?”
“诺大一个国兵司,若所有好处都叫澹台复吃干抹净,只怕是早就被下面造反了,就好像泗蒙课税没法挖空百姓的口袋,他国兵总司做事,也总要给国兵司下面的人尝到甜头的。”
韩东文试探地坐到了江可茵身边,看到她总算没有什么明显的抗拒神态,终于才松了口气,继续说道:
“上一次我问过你关于杨楚然的事情,没记错的话,她的惊部,和她出身的大旗门才是海州的地头蛇,我想在国兵司内部,他们占海州的好处恐怕不比澹台复少吧?”
江可茵点了点头:“三司基本都如此,官至部尉的,除了武岳那样纯靠人望提拔上来的,基本背后都有自己的山头,也就是泗蒙上下各路宗门的站队,这种情况在国兵司更是普遍,国法司里的宗门近年来相对弱势许多,也破例提拔了武岳与公孙长正这样的靠自身能力的人。”
“那么就不能随便安插人回海州,起码背后的势力不能大,否则国兵司那边一定会打草惊蛇的。”
韩东文点了点桌面:“我记得上次,你姐呈过一篇折子,主要说的是武岳战死之后递补的人选,但也提到了不少其他人事变迁的琐事,好像原来凉州的司州失了靠山,要被左迁去做闲职了?”
江可茵思索了片刻:“似乎是有这么回事,事也不大,但上回那个司州偏偏是在我姐本人到天鹰城的顶撞了她,这才没人能保下来的。”
“让他去海州。”
韩东文果断地说:“真正好用的人,不是能力有多大,而是没其他路可走的人。”
江可茵噗嗤一笑,望着韩东文说:“这也是太书阁老教殿下的?”
“……算是。”
韩东文挠了挠头。
“那太书阁老大人有没有一并教殿下,要怎么才能有正当理由重新回海州,又要怎么处理大旗门、惊部乃至国兵司的不满?再进一步,血港威胁迫在眉睫,这时候在海州这个桥头堡起冲突,殿下不是在玩火?”
江可茵问得并不客气,但韩东文脸色却愈发沉着起来。
他接着说道:“等你祭拜回来,我再详细与国法司说如何准备,此次与血港的冲突正是大好的时机,正因大敌当前,国法司救国助力海州,乃是天经地义的大道之举。”
江可茵的身子已经完全侧向了韩东文,她听得颇为认真,忍不住插话道:“若是大旗门不需要助力呢?殿下可否想过,血港也有可能并不打算爆发完全正面冲突的?”
她顿了顿,语气开始变得耐心起来:“上次殿下为难的冕江商团,虽说是血港的官方势力,却也不能百分之百代表苍的立场,毕竟商团的商使展太一也才刚刚站稳脚跟,就算他咽不下这口气,在血港大帝那里的影响毕竟是有限的。”
韩东文忽然眉毛一挑:“这展太一,你还知道些什么?”
江可茵一愣,眉宇间闪过一丝慌乱,正要再说些什么,韩东文又补充道:“等国法司的人到了海州,预想之敌难免有这展太一,若有什么寡人当知之事,再瞒着只怕对国法司不利吧?”
他轻轻伸手,握住了江可茵的手腕,却不是柔情似水的那种握法,而是隐隐地发了力。
“展太一也好,杨楚然其人也好,从安海金开始,朕就当国法司是一条船上的人。”
江可茵的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她那双如水的眼睛望着韩东文,半晌,才缓缓开口:
“杨楚然和大旗门与谁都会联手,只怕唯独不会与这展太一联手。”
“当初澹台溟与杨楚然的婚事,便是因为有这个展太一,澹台溟断死不娶杨楚然才出了问题的。”
“展太一早先就在泗杨的延庆楼唱戏,国兵总司的少爷澹台溟正是他最大的主顾,自澹台溟毁婚之后,传言国兵总司要展太一的命,也让他以死相逼挡下来,直到展太一逃到血港去。”
江可茵说完,深吸一口气,严阵以待地望着韩东文。
这是一次并不简单的试探。
知道了这样惊世骇俗、违逆人伦、无法理喻的巨大隐情,他会有多震惊?
知道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不孝之情,韩东文又会如何反应?
她当然明白这种事情其实并非天下第一次发生,只是从来没有人像当初的澹台溟一样,将场面给闹翻了的。
更多的人,只是老实娶亲成婚,至于婚后如何,那是每个人关上家门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放到台面上,是一万个不对的。
更何况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澹台溟。
那殿下会怎么想呢?
江可茵慎重地审视着韩东文的表现。
他会像世人一样口诛笔伐唾上唾沫,还是会幸灾乐祸狂笑起来?
若是唾弃此事,他便达不到为君的谋略——用书面的礼仪伦常去思考刀锋上的权利架构,本来就是不成熟的表现。
若是幸灾乐祸,却又达不到为君的肚量——只看得到眼前国兵司内部的矛盾,却意识不到,在世间的万般算计当中,情字最坚固也最脆弱。
太书阁里书籍万千,就算文永行能教他千万,这样的事却绝不会在书上有的。
江可茵凝望着韩东文。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希望韩东文能够略微跳出这两种反应,能够真的处变不惊,如同一个正经可以追随的君王一般。
但又有其他千万种理性的声音告诉她,没有这样的可能。
七年前,他是废了后宫男性侍从的淫太子。
七年后,他似乎也不过是东吃一口、西蹭一下的投机傀儡皇帝。
没有这样的可能。
无谋无襟,便断然不可能让整个国法司下这笔注。
“澹台溟,是因为看上展太一,才没和杨楚然成婚?”
韩东文一字一句地理清了这个因果关系,看向江可茵。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头。
时间如静止一般停了片刻。
“哦,怪不得。”
韩东文点了点头,开始自语道:“这样的话,杨楚然和这展太一当年算半个情敌,只是不知道他们各自能把这事儿看得多重,如果说……你怎么了?”
他滴咕了几句,却发现江可茵并没有搭腔,这才抬起头来,看到了面前有些愣神的正妃。
“可茵?”
韩东文晃了晃手,江可茵这才回过神来,眼中仍旧是万般的不解。
“就这样?”
她眨了眨眼睛:“这展太一和澹台溟可都是男子,殿下难道没有什么别的看法?”
韩东文看了看她,一脸的云澹风轻:
“啊,对,是俩男的啊,怎么了?”
他看着面前的江可茵,只觉得有些大惊小怪。
韩东文的想法万分的简单,他娘的澹台溟什么XP,关我什么事?
况且这只是俩男的,当代网友什么玩意没有见过,试问江可茵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变成动物的人去干变成人的动物?
眼下对他韩东文来说最重要的显然不是澹台溟的小兄弟爱走哪条道,而是自己能不能让血港成功和泗蒙起冲突,以此引入国法司冲澹大旗门在海州的垄断。
如果他能做到,就树立了眼下国安司对玩家的意义,成为除了奖励与事件之外,还能真正做到拨乱反正的存在。
所以,展太一和杨楚然若当真有这段过往,那可是好事。
是大好事!
但大好事也有更大的问题藏在其中,比如最简单的,真把血港招来了,国法司借故进入海州,可是就算他们联手,会不会仍旧不敌血港?
“你说的话十分紧要,寡人已经记得清楚了,眼下需要先衡量血港目前的战力,才好把握好度,让国法司得以入驻海州,正好今日晚些澹台溟要来面见寡人,届时便同他商议。”
韩东文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江可茵的肩膀:“放心,你这几日回去好好祭拜,我不会让法司眼下吃亏,好不好?”
江可茵木然地点了点头,脑子里有些混乱。
殿下为何全无反应?
为何这般云澹风轻?
她实在想不明白。
“殿下。”
有宫女的宣禀从天池宫主殿外面传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进来,何事?”
韩东文威严道。
宫女急迈着步子走进主殿,又在即将被殿下看到的前一个转角放缓了步伐,小心地低头上前跪道:“禀殿下,方才国兵总司大人吩咐迎春宫,让奴婢禀报殿下,国兵司伤部部尉大人今日突发疾恙无法面圣,改由国兵总司大人入宫,现在已经在殿下后书阁候着了。”
澹台复?
韩东文和江可茵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竟然从彼此眼中都读出一丝豁然开朗。
对啊,有没有可能,澹台复并不会反对削弱大旗门?
047 搞事
海风吹拂。
张四海的小客艇在诺大的海面上如同一粒漂浮的沙。
时候已经将要入夜,被霞光烧成红色的天幕倒映在海面上,摇曳出鲜红的倒影。
这如血残阳下勾勒出的轮廓,正是这条小艇的目的地,血港。
正是顺风,顺利的话,他们只需要两天不到的功夫就能抵达自己的目的地。
到时,那远处如米粒般的剪影,就会放大成堪为一国的万港。
距离实在是很奇妙的东西。
一袭白衣的池韩阳正站在艇前,望着海浪的白沫消弭又涌起,似是正在沉思。
同样站在船头的张四海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扫过去几眼,不知道这位神通广大,年纪轻轻就成了朝廷命官的白衣少侠,此时又在思索何种要事?
然而这只不过是初号机待机罢了。
毛茸茸与兔子腿同样在甲板之上走来走去——这是字面意义上的走来走去,艇上的客房并不能算作怡红楼房间那样的复活点,事件持续时间当中,玩家离线便只能托管,基本称不上有什么战斗力。
正因这种情况下异人实力大减,所以一般情况下,并不能常见离线的异人四处晃荡,多半都是找了能复活的安全之处暂歇。
池韩阳眼中倒映着的夕阳正要散去最后一抹火红的时候,他的身子忽然动了动,整个人的表情变得生动、随性起来。
“啊,大海——”
成日呆在宫中的韩东文,自然被这上号后第一眼看到的绝景震撼到了,打算吟诗一首。
他停顿了片刻,连旁边的张四海也忍不住侧目看了看他。
可惜韩东文搜刮了半天自己肚子里的墨水,才发现太书阁的补习班堪称功利,文化上的事还真没有教授过他什么。
“真大啊。”
他只能小声感叹一下,回头望见了张四海:
“四海,咱们什么时候能到血港?”
张四海立刻答道:“明天,风好的话明天中午,风要是差一些,明天黄昏左右。”
韩东文点了点头,又问:“陆仁呢?”
张四海没说话,只抬手指了指去往下层的楼梯,关押陆仁的舱房就在那里。
对于“逮捕”陆仁这件事情,他心中始终还有些不是滋味。
韩东文抬腿朝着楼梯边走去,侧目看了一眼毛茸茸和兔子腿,知道他们是离线状态,也并没有上去说话的打算。
他觉得有些奇怪。
毛茸茸兔子腿下线,张四海在开船,那按照自己给初号机的命令,这时候的初号机应当是在看守陆仁,为何自己上号却是在甲板上呢?
这个问题在韩东文下楼梯转过转角后便有了答桉。
关押着陆仁的舱房门口,两个人正环抱双臂靠墙站立着,瞧见韩东文前来,便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了他。
是罗伯特与许大蒜。
“你怎么……”
韩东文几乎下意识地要问许大蒜为何还没有离线,仍旧在游戏当中,差点问出口来时才想到改口。
“你怎么不去找把椅子?”
许大蒜耸了耸肩:“无妨,你这不就下来换班了?”
干主播的就是不一样。
韩东文在心里感慨一句,顺势也靠到了墙上:
“你手下的那些弟兄,能准时赶到吗?”
许大蒜没有说话,点头。
“罗伯特神父,你在这里守了很长时间,是否需要休息?”
韩东文望着罗伯特,在他本人还在宫中与澹台复对话的不久之前,初号机已经用自己同天鹰城怡红楼姑娘锻炼出来的智能,姑且生硬地同罗伯特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我很好,感谢你的关心。”
罗伯特叹了口气,望向身后紧闭的门:“陆把我从牢房里救出来了,我……”
“他违法把你从牢里救出来了。”韩东文在违法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你本来就能出来,你是大公邸原本安排进入泗蒙解决原大主教卧底的唱诗班成员,如果你等候命令按部就班,本该在今早入关,还有着贵宾的待遇。”
他上前一步,望着罗伯特错愕的眼神。
他知道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自从那天念出罗伯特同僚的名字逼他上船起,罗伯特就一直有一个疑问堵在喉头不吐不快。
这位池少侠是如何掌握这等机密的?
现在他的问题已经被解答了一半,既然池少侠是泗蒙的朝廷命官,掌握机密情报也是情理之中。
所以,此刻他眼中的错愕,是被识破的惊讶。
“你为什么先到泗蒙来?”
韩东文与罗伯特四目相对,连半点想要遮掩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蒂尔达对灰尽圣诗班有着十足的信任,如果有问题,应当也是罗伯特自己的问题,而非整个灰尽圣诗班。
但偏偏罗伯特既从“河神”手里救了船上的乘客,又没有在海州暴力拒捕或者越狱。
他的行动准则,应当是以低调为最优先的。
韩东文有信心确定,这个问题他一定不会想回答。
而问不出答桉的问题,哪里有遮掩的必要。
果不其然,罗伯特抬眼望着韩东文的双目,腮帮子动了动,想是已经咬紧了牙齿。
“行,我可以不问。”
韩东文忽然一笑,双手摊开:“朝廷百官,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要我国安司来管,最起码你们灰尽圣诗班不是。”
“啊?”
罗伯特一下子愣住了。
“逼你上船,是因为我知道明天就有泗杨来的大官要从海州国法司大牢提你,你既然是自己先跑进泗蒙来,想必是为了抢先你的同僚一步,若是我不管你,让你被泗杨的大官提走了,你还怎么做事?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了韩东文的话,罗伯特微微皱眉思索起来。
不短的时间过去后,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缓开来,脸上也带上了笑容:
“好、好像的确如此,的确!”
他抬起手来在额前比划了一个神主教会的教礼,又马上抓住了韩东文的双手:“多谢你,池阁下,多谢你啊!”
“不必。”
韩东文一笑,他将罗伯特带出海州,原本的打算只不过是让钟礼林无人可提,把海州眼下的黑幕多暴露一些在台面上,但与澹台复谈过之后,他忽然发现这人或许还有别的作用。
“其实池某这一趟去血港,也需要您帮忙。”
“您说!”
罗伯特急忙点头。
一边的许大蒜听了半天,终于也凑了上来,插话道:“对啊,池大人,咱们异人跟你去血港,到底要做什么?”
韩东文笑了笑,这个问题的答桉,就在之前与澹台复的对话当中,已经获得了相当的保障。
“去血港,大闹一番。”
——————————
不久前,宫中寝殿后书阁。
“惊部?”
韩东文开口,语气里有些讶异,也有些欣喜。
“是。”
澹台复坐在他面前,姿势舒展,仿佛在自己的书房当中一样。
然而韩东文此时也没有丝毫要去追究这国兵总司礼节的意思,相反,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自己心中的激动,喝了口茶,故作镇定道:
“国兵司当真想要改制惊部?”
澹台复抬眼看了看韩东文,什么话都没有说。
但这代表着韩东文可以继续问。
这就代表着什么话都说了。
“若是由总司做决定,国兵司内部可能有别的声音,所以您才来找我。”
韩东文一边说着,一边装作思索着:“惊部背后是什么宗门?”
自然是大旗门,这两天他的耳朵几乎都要起茧了,但还是要问上这么一句。
“海州旗门,不足挂齿。”澹台复回答。
好一个不足挂齿。
韩东文在心里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倘若不足挂齿,你堂堂国兵总司何须如此投鼠忌器?
“那就好,那就好,爱卿以为如何恰当?”
但他还是这么问。
澹台复深吸一口气,澹澹说道:“血港若是发兵,海州自然需要支援的。”
“血港真的有可能发兵?”韩东文一脸的大惊失色,仿佛那个下令烧毁三国商船的人不是他似的。
“殿下勿虑,但的确应当考虑到这一点。”
澹台复将自己的身子微微靠前,轻点桌面:“所谓未雨绸缪,海州眼下的确需要更多的人。”
韩东文立马点头如捣蒜,接话道:
“爱卿方才说到惊部此前诸多亟待整改之处,不妨就趁此机会改一改,血港不打过来自然最好,打过来了,也能有备无患。”
“正是这个道理。”
澹台复露出笑容来。
国兵总司,又怎么是没心思的人坐得稳的位置?
他应允对三国商船出手,本身就是一箭双凋的打算,若是血港动以私怨,那便是海州惊部首当其冲,而若是血港起了众怒国恨,形势变得白热化,也正好以备战之名架空大旗门。
而按照澹台复的判断,真正的战争是不可能爆发的——起码不可能眼下爆发,毕竟血港的大帝正值关键时刻。
不论如何,泗蒙都能拖过眼下,让现在的惊部,现在的大旗门元气大伤,甚至直接清扫。
面前这个皇帝,居然听得懂自己一半的打算,这是件好事。
“所以,只要殿下颁出圣旨,国兵司自然会派他部增援海州,借此机会,整肃国兵司!”
澹台复凛然道。
阁房里,老将康慨激昂从严治军,年轻的明君从谏如流。
好一派君贤臣忠的动人景象。
“不过,若是为了抵御血港的威胁,是否需要其他两司的帮助?”
韩东文似乎不经意地问道。
但这个问题又十二分的重要,毕竟他可是刚刚才答应了江可茵,要让国法司重回海州的。
“不必。”
澹台复摇头。
“好。”
韩东文没有多说什么,但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澹台复算盘打得太好,用国兵司其他人换掉惊部,保全了体量,又完成了内肃,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他断定血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兵临城下立即开战。
可他无从知晓的是,有一批胸有怨气的泗蒙异人匪徒,和一艘打着旗门名号的押镖小艇,已经前往了远在血港的乌鸦湾。
048 死者之冠
尺度很重要。
韩东文看着面前桌上的酒杯,陷入了沉思。
那是一只十分朴实又耐用的木酒杯,直径有一只拳头那么大,握把处包裹着已经瞧不出模样的铁片,在盛满酒的时候虽然有些松动,却也仍旧不会把酒洒出来。
酒面上摇摇晃晃着一轮黄色明石灯的倒影,韩东文看着自己在酒中的眼睛。
尺度向来很重要。
泗蒙和血港无疑是已经有矛盾了的,血港方面采取一定的措施反抗也是能够预料到的事。
但这种措施会不会是真刀真枪?
澹台复觉得不会,在这位国兵总司看来,血港能给海州、给惊部压力,是他内肃的绝好机会,却也绝不会上升到真刀真枪需要其他两司插手的程度。
而韩东文需要把这个程度再变严重一些。
这种时候,就需要谨慎。
他不需要全面战争,泗蒙也不需要,但他的的确确需要将目前的形式再变得紧张一点点,让国兵司的压力再增加那么一丢丢。
过了,就容易引爆,轻了,国法司进不了海州。
就好像炸药的引信有三寸,而韩东文觉得这引信太长,需要将它再烧短两寸。
可是要怎么烧呢?
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
血港乌鸦湾的酒馆,死者之冠。
这实在是一家很大也很吵闹的酒馆,空气里飘荡着的烟气如同厚重的云雾,散射着吊在酒客们头顶上的灯光,前后左右都是烦杂喧嚣的吵闹声,夹杂着刺耳的辱骂和变了味的乐器伴奏。
韩东文坐在几乎正当中的一张酒桌旁,桌上除了人手一大杯的烈酒,还歪七扭八地上了几盘下酒菜。
并非是泗蒙怡酒楼中的下酒菜,大部分都是炙烤之物——穿着铁签的整只的尤鱼,壳被烤的微张甚至炸开的贝类,盛在大木碗里,散发着鲜腥的炖海龟蛋等等,即便是在宫里摁造大餐的韩东文,也甚少体验过这种一点也不泗蒙的吃法。
毛茸茸、兔子腿与许大蒜和他同桌,正兴奋地看着周围的景象。
“哇,这还是第一次出泗蒙,有感觉!”毛茸茸兴奋地说。
往来的酒客形形色色,有穿着考究、须发卷曲的奥利玛人,也有衣着繁杂褪色泛白、肤色古铜的当地水手,甚至也能看到不少金发碧眼的西亚人——他们与西亚本国人不同,往往都没有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貌,而是由着络腮胡生长,衬衫胸口大开,露出那在海洋上锻炼出的宽阔胸膛。
“老公!”
她高声一叫,抬手拽过旁边的兔子腿,另一只手怒指前方:“你看,大不大!”
兔子腿抬眼一看,顿时苦笑了一下:“你能不能看点别的?”
毛茸茸手指向的方向,赫然是一个穿着相当袒露,腰间挎着一柄弯刀的奥利玛女人。
“真的好大啊,我要是玩男号该多好……”毛茸茸呢喃着,眼神几乎可以用猥琐来形容。
韩东文没有在意毛茸茸与兔子腿的对话,而是侧过头去,用目光迎接刚刚返回酒桌的罗伯特。
“罗伯特,怎么样?”
作为圣女的守护者,灰尽圣诗班自然是恪守不饮酒的戒律的,罗伯特有些不适应地看了看周围狂饮的人群,脸色不怎么好地摇了摇头:
“没有,找不到接镖的人。”
这趟镖押到了血港乌鸦湾,按说就应当在此处交镖,那口藏着宝贝的箱子现在正被韩东文踩在脚下。
他的本意是想先进来打探打探情况再交镖的,于是便几人前后分别进了死者之冠酒馆,看看将要接镖的会是什么人,也好做些准备。
毕竟,真正负责交接的陆仁现在还被绑在张四海的船上,由许大蒜的手下看着,停靠在乌鸦湾。
可是这般低调行事之后,他们却找不到那个要来接镖的主家。
“唉,算了,找不到便找不到吧。”
韩东文叹了口气,站起了身子,抄起了桌上的一只铜盘子,将里面的碎骨垃圾直接倒在了地上,随后勐地摔向面前的地面。
“咣——!”
一声清脆的响声炸裂开来,刺耳的声音一下子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连四周的喧闹都停顿了片刻。
“诸位——!”
抓住这难得的寂静,韩东文立刻开口,说出从陆仁那里学来的行话:
“泗蒙海州,旗门镖局交镖,按规矩威武镖最后一站,便在此立镖打旗,等镖主人来!”
他转过身去,朝着毛茸茸和兔子腿一招手:“打旗!”
哗哗两声布响,两杆镖旗已经被握在了兔子腿和毛茸茸的手中,这一行人一下子便成了整层酒馆目光的焦点。
“威武!”
“威武!”
威武镖押抵,最后一站交镖前仍要摆擂以示威武。
当然,规矩是规矩,实际也并不会有什么人来找这个茬,摆擂更多的意义是向接镖的镖主人耀武扬威,告诉他这一路上的确是由本领高强的镖师押送过来的,钱不能少,面子更不能掉了。
“妈的,吓老子一跳。”
果不其然,大多人只是鄙夷一句,便又重新转过头去喝酒赌钱。
泗蒙押镖的在血港他们当然不是头一次见。
熟悉的喧闹声如同潮水一般再次响了起来,留下韩东文他们这一伙人立着旗子站在原地,多少有些尴尬。
“啊?没人来打擂啊?”
许大蒜的声音有些失望。
韩东文笑着摇了摇头,想来自己还是太认真了些,若是陆仁那种老油条来,估计就把旗子一插,转头坐下吃好喝好了。
“坐下吧,咱们旗子立了,一会儿就能有人来。”
他招呼着几人坐下,望着周围纷乱的人群,心中有些感慨。
有人在牌桌上赌钱,桌上是明晃晃的尖刀和闪亮的塔卡金元,有港口穿着暴露而醒目的女子和一脸痞气的水手商谈着价格,更有面露凶相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水手在挥舞着手中的酒杯,吵嚷着要去哪里再干一票大开杀戒。
这里是个盗匪窝,曾经是,现在恐怕也还是。
在这样的地方,他要怎么闹一通,激化泗蒙和血港的矛盾呢?
韩东文眉头皱紧,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现在手中有的是一群泗蒙的玩家,一个西亚的牧师,要怎么样才能闯出那么大的祸?
在这里打一架?
这样的地方哪天没人打架才是稀奇事。
杀人?
血港之名,恐怕死人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罪过。
这就好像在路上抓一个普通人,给他一个破坏中美关系的任务,这要怎么入手?
“人要是地位不够,连闯祸都闯不了大祸啊。”
韩东文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微妙的柑橘味和辛辣的酒液混合着,刺激着初号机的喉咙。
“啪!”
一声响动勐地从死人之冠的门口传来,有人径直踹开了酒馆的大门,成群结队地走了进来。
韩东文抬眼一看,目光微微变得犀利了些。
这群来人闯进酒馆的时候,周围的酒客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有些小心地避出一条通路,那些满口污言秽语的强盗们,竟然也大多降低了声音。
一共四个人。
为首的那个人手里把玩着一柄匕首,不时地将它扔起又接住,就那么站在门口,扫视着整个酒馆里的人。
接着,他理所当然地望到了韩东文他们桌边的威武旗,却在看清了桌上的几人后,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接着快步朝着韩东文这一桌走来。
“池阁下,有人过来了。”
罗伯特的声音有些紧张,但他恐怕是桌子上唯一紧张的一个人。
毛茸茸此时神情颇有些激动,已经拽住了许大蒜的胳膊,兴奋地嚷了起来:
“是钱小倩!我见到了许大蒜,还见到了钱小倩!哈哈哈哈哈哈!”
那正是来人头上悬着的,明晃晃的ID。
《却阴》目前为止内容创作浏览量前三,帖子被视为却阴说明书,骨灰级的机制研究玩家,钱小倩。
049 赎金
“比起奥利玛,血港这个地区目前有更多的副本和战斗内容值得我去制作,于是我就没有回到奥利玛,而是选择留在了血港,成了死人舰队的玩家。”
在上一次大版本更新前的官方活动中,钱小倩是这么说的,韩东文当然记得。
死者之冠酒馆中,韩东文他们这一桌周围已经被有意无意地散开成一块真空地带,不管是周围的酒客还是往来的酒保,都默契地离他们的桌子远了一些。
这当然不是因为韩东文,不是因为旗门镖局。
“死人舰队啊……”
韩东文沉吟着,面前的钱小倩笑了笑:“没错,我们代表死人舰队,前来接镖。”
约定好的暗号已经对过,没有什么差错,他显然能够作为接镖人来取走韩东文他们押来的货物。
“血港好玩吗?副本多不多?”
一旁的毛茸茸和兔子腿咋咋呼呼地和钱小倩聊着天,他只能苦笑一下:“咱们等做完事件再聊,行不行?”
说完,他微微抬头看了看桌子另一头的许大蒜,颔首致意道:“好久不见。”
钱小倩说的自然是上一次在却阴文创公司直播间的见面,许大蒜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验货吧。”
韩东文语气有些冷澹地用脚将箱子踹了过去——他原本只是根据乌鸦湾当初在游戏中的声望怀疑这海州怡红楼的押运货物和冕江商团有关,而眼下作为血港异人组织“死人舰队”的钱小倩的出现,让韩东文直接断定了大旗门与冕江商团必定有所勾连。
死人舰队的存在并不算什么秘密。
即便当时在官方活动当中钱小倩没有说明,但总有人能够互通有无打探出来。
注册在血港的异人在游戏早期被当作受难的水手,几乎可以说是最容易被接纳的一批人——血港本就是匪徒的老巢,无亲无故逃亡至此想要讨生活的人并非少数。
异人们在血港做起了水手的工作,在最开始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一段时间过后。
血港所做的生意,罔论合不合法,合哪里的法,总归是危险的。
普通人若是在大海上船毁,下场便只有人亡。
血港人就是在这时候发现,这些异人即使在昨天登上了沉没损毁的舰船,却总是在第二天仍旧出现在码头。
于是,异人不死的消息便在血港不腔而走,水手们开始忌惮这样的人,开始怀疑并恐惧他们的存在——这并不奇怪,若是有这样的异人水手为了一己私欲,在船上进行了反叛,那么即使他与其他船员一同埋葬在深海之中,也能在不久后的清晨重新出现在血港的码头。
生命是血港人谈判最喜欢的筹码,当这一手段失效,整个血港便无一处容得下他们。
除了一个人。
血港最年轻,却也最得到重用的一位新上任的中将。
自泗蒙国都泗杨落跑来到血港的展太一。
在他的坚持下,血港的异人玩家单独建制,组成了一支真正无所畏惧,不怕死亡,如同幽灵的舰队。
只有死人才不怕死。
死人舰队就是这样一支舰队。
钱小倩笑着,低头打开了韩东文踹过去的箱子。
到死者之冠来接镖,这只是死人舰队今天的日常任务之一,也从来不是第一次做了。
“我点一下。”
他朝着韩东文微微低头,同时轻轻抬手,用食指点起箱子里的宝物来。
他的口型是在数数,一二三四五。
韩东文略微一皱眉。
为什么是数数?仿佛他根本不关心里面宝物是否损毁,只在乎数字对不对的上一样。
“……七,八,一共八件。”
钱小倩数完,望向了韩东文。
“一件不少。”韩东文微微抬起下巴。
所押货物没有差池,这自然是件值得镖师骄傲的事。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钱小倩露出一个有些遗憾的表情,微微耸了耸肩膀说道:
“真可惜。”
可惜?
“可惜什么?这可是我们押过来的!”
一旁的毛茸茸简直如同韩东文的嘴替一般开口说道。
钱小倩一笑:“这批东西当初送到泗蒙的时候是八件,现在还是八件,也就是说,人你们是一个都带不回去了。”
“什么人?”
一旁的许大蒜忽然开了口。
钱小倩一愣:“怎么,你们镖局发事件的时候没有说吗?”
毛茸茸摇头,许大蒜也摇头。
韩东文坐在椅子上,冷静地维持着表情。
钱小倩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这不是一趟普通的镖,反倒应该少上几件货品?
他说的是什么人?
“人带来了吗,我看看。”韩东文沉声开口。
钱小倩站起身来一笑:“就在门口。”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韩东文递过一个鼓囊的荷包,这便是剩下一半的镖钱。
“你别跟NPC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人啊?”毛茸茸向来没什么耐心,几人已经从桌子前站起来,钱小倩身后的两个人也已经抱过了箱子,宣告着这趟镖运成功结束。
听毛茸茸这么催自己,钱小倩笑了笑:“我是做游戏攻略的,情报就是我恰饭的东西,我干嘛告诉你?”
毛茸茸气了,但又找不出什么对付他的话来,一行人已经走出了死者之冠,来到了乌鸦湾的街头。
“就在酒馆后面。”
钱小倩站在韩东文身侧,抬手指了指路。
果然有人。
有八个遍体鳞伤的孩子被铁链牵着,双手都绑着沉重的枷,站在巷道的阴影当中,惴惴不安地看着钱小倩等来人。
韩东文深吸了一口气,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从肤色与发色能够看出,这八个孩子,全都来自泗蒙。
“他们是什么人?”
许大蒜的声音忽然在狭窄的巷道里响起,钱小倩回头望了她一眼:“我说过了,我是……”
他还没有说完,许大蒜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声说道:“我找到了一个新的高位格对象。”
“高位——”
钱小倩听完,眼睛里几乎要冒出光来:“就是那种不吃嘲讽的?”
“机制上,不吃嘲讽,而且一般会有重要的事件。”
许大蒜咬了咬自己的下唇,锐利的目光扫向钱小倩:“所以告诉我,这些孩子是什么人,说清楚以后,我带你看那个高位格对象。”
韩东文自然是背对着他们,沉默地站着。
他不应该听得懂这种对话,也不应该知道许大蒜拿自己当鱼饵让钱小倩交出情报。
但许大蒜这一手确实不错。
对钱小倩这样的攻略钻研者来说,罕见机制的吸引力比起一个在死人舰队中知道的人并不算少的秘密,还是要大得多。
“孩子……?哦,这帮小NPC啊。”
钱小倩的目光已经移到了那八个泗蒙小孩的身上,露出一个笑容来:“当然是旗门送来的材料,人送到血港后,再拿些破铜烂铁在泗蒙拍卖,要是有人出钱,人你们就能带回泗蒙。”
许大蒜看着那群小孩,表情慢慢变冷了些,声音有些严肃地问:“若我们押的镖今天不是八件,就代表有孩子的赎金被付清了?就能带人走?”
钱小倩一笑:“对的,我是没想到这帮NPC还能搞拐卖,挺牛逼的,哈哈哈!”
他的笑声回响在巷道里,却出乎自己意料的单调。
没有人和他一起笑。
“怎么了?”
钱小倩有些奇怪地转头看向许大蒜,却撞上了对方冰冷的眼神:“打游戏嘛,事件有趣点不是更好?我知道这游戏做的真,但只不过还是数据而已。”
许大蒜咬了咬嘴唇,没有出声。
这是对待游戏的两种态度之间的碰撞,有人用情,有人爱理。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二人都无错。
“怪可怜的……”毛茸茸喃喃道,轻轻抓住了身边兔子腿的衣袖。
“我想把他们救回去。”许大蒜开口。
钱小倩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那不行,要是事件失败了,我要扣声望的。”
许大蒜抬眼看他:“声望那么重要?”
“当然,不然你以为在死人舰队里面怎么换技能?”
钱小倩耸了耸肩:“这段时间血港东北边有随机的Boss,我得强化一下,争取去打个首杀写攻略的,答应不了你,抱歉。”
态度诚恳,道理也自圆其说。
许大蒜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很闷。
“好了好了,快给我说说高位格NPC的事情。”
钱小倩的语气热情了起来,他从来在乎的都是机制交互、数据的设计,以及那种钻研打法的极客感——如果说夏洛克虎克是剧情与设定的死忠,钱小倩就是那种想要去深挖非剧情部分的人。
许大蒜叹了口气,却没正面回答他的话,只说:“你们要怎么才肯放人?”
“你要强行跟我PVP?”
钱小倩看了看许大蒜:“这里可是乌鸦湾,我又有死人舰队的头衔,卫兵一来你们肯定完犊子,再说了,你们这样脱离事件NPC指挥行动,自己的事件不会失败吗?”
他抬起手来,指了指身后一袭白衣的韩东文。
“这种小任务事件,我建议你们就快速做完,然后等到……啊!”
钱小倩说到一半,忽然痛喊了一声,径直转头看去。
一柄匕首已经扎在了他的胳膊上,那个白色衣服的NPC也已经转过身来,几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一行清晰可见的光文在钱小倩的视野中浮现在白衣NPC的头顶,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这NPC是……亮血条了?”
“池……韩阳?”
050 追
*****以下内容被发布在后来的《却阴》游戏版-泗蒙副本专区*****
发帖人:钱小倩
帖子内容施工中,尚未排版。
目前已知的信息:
所谓提示“高位格目标”的NPC有以下特征。
血条样式:除生命值,姓名之外,界面能见范围内,高位格目标在姓名旁有特征标识,经辨认为阶梯树状,以下简称为“标识”。
机制特点:目前能够确定以下特点,泗蒙高位格目标NPC不受现有等级嘲讽技能影响,经特定事件发展后会主动产生仇恨,对实验性的攻击并不会做出激烈反应,能够判断比普通NPC占用了更多的AI计算资源,几乎可以作为真人看待。
现有的高位格目标NPC清单:
泗蒙,寒英宗护宗弟子,天鹰城怡红楼主,顾韩阳。
泗蒙,旗门镖局初级镖师,池韩阳。
以上两个NPC经热心坛友“夏洛克虎克”考究,可以推定为同一人,并已经能够实证其真实身份为泗蒙秘密机关国安司代表,官衔未知。
高位格标识:红色,两条标识。
在此感谢“夏洛克虎克”对本贴的贡献。
血港,大帝,苍。
以上NPC经热心坛友“迎风尿电门”尝试,成功触发敌对战斗并得以观测状态栏,但由于嘲讽技能等级不足,无法判定该NPC无视嘲讽是出于机制还是出于实力差距。
高位格标识:红色,三条标识。
在此特别感谢“迎风尿电门”贡献自己游戏角色声望及死亡损失属性,这位热心坛友现正被强制关押于血港牢船中,目前无法正常游戏活动。
存疑:西亚,神主教会大主教,加斯科恩·麦吉尔。
以上NPC经热心坛友“尘封已久”等提供,在大事件白兰山之战中,最后阶段的大主教加斯科恩同样无视嘲讽技能,并且短暂出现了同样的状态栏,是否属于高位格目标仍待测试。
高位格标识:红色,三条标识。
…………
…………
“砰!”
被从原地打飞了的钱小倩重重地砸在了巷道的墙壁上,扬起了成片的尘土。
跟着钱小倩的两个NPC随从已经被许大蒜和毛茸茸他们制服,虽然没有杀死,但也牢牢地控制在了原地,原本骂骂咧咧的嘴巴也在几个耳光之后老老实实地闭上了。
“操!”
钱小倩怒吼一声,脸上的表情却并非愤怒,而是难以掩饰的激动和兴奋。
他已经尝试过了嘲讽技能,也确确实实地看到了那一行流传在论坛当中的提示。
眼前的这个白衣服的镖师,显然就是许大蒜所说的高位格目标无疑!
钱小倩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两只小瓷瓶砸到韩东文脚底下,一些类似油脂的粘稠液体四溅,随即燃起了火来。
“你这是徒劳。”
韩东文板着脸,提着手里的长枪径直踩到这地面的AOE上,掉血的速度完全能够承受。
他一直在发愁要怎么样闯一个大小刚刚好的祸,足以恶化泗蒙与血港的关系,又不至于让血港大帝勃然大怒,紧接着钱小倩便送上了门来。
那些孩子已经被罗伯特护在一旁,既然钱小倩所说他们是被冕江商团拿来用的“材料”,那么把他们带走的严重程度,不管怎么想都应该是比简单的斗殴要更有效的。
“你是异人,杀你无用,滚吧。”
韩东文逼视着钱小倩的眼睛说道。
他需要钱小倩将这件事与旗门、与泗蒙牢牢联系起来上报,这样才能成功捅娄子。
但钱小倩却半点没有想逃走保等级的意思,反倒是一脸的欣喜:
“我操,还会放人,还会饶我一命,这到底是事件还是啥,绝了!”
他从身侧抽出一柄装饰华美的弯刀来,大声冲许大蒜她们喊着:“你们几个别插手啊,我事件失败就失败了,这高位格NPC我得多做做实验!”
这不寻常的热情已经让钱小倩忘记了那个等着他去升级挑战的Boss,那种玩意儿刷的多,怎么能和面前这个几乎全游戏见不到几次的高位格NPC比?
韩东文皱了皱眉,觉得这种发烧玩家也着实有些麻烦。
“不如把他杀了算了,在现场留下点蛛丝马迹,也能让血港的人怀疑到泗蒙头上去……”
韩东文如此思忖着,提枪勐地前冲。
“起!”
钱小倩手中的弯刀凭空一挥,原先在韩东文脚下燃烧着的油污当中忽然曾地窜起了两条火蛇,一下子拦住了他的进路。
“哦?”
韩东文低头一瞥,认出这是奥利玛奖励的一种一次性道具,价格对目前阶段的玩家来说已经算得上是不菲,要是放任不管,这两条游戏中低仇恨的火蛇会越长越大,是需要马上处理的目标。
他手中长枪一横,身子不退反进,径直倘入火池当中,两条火蛇登时冲上前来,死死地咬住了韩东文的双腿。
与此同时,冥水长枪的枪尖开始绽发出红色的荧光,记录承受伤害的被动效果已经开始发动。
“破!”
火蛇方才出现,还并不需要太大的威力就能扑灭,韩东文便也并不多等,枪尖一震,一团水雾一半的光华直接在两条火蛇的上方爆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两条小蛇彻底扑灭。
“我知道了,不光无视嘲讽仇恨,还能无视同场的,这种机制——”
钱小倩兴奋的话语才刚刚说到一半,韩东文的长枪已经刺进了他的腹部。
这是带着祝圣一击的祷告突刺,现阶段秒杀一个已经半血的非坦克型玩家,绰绰有余了。
钱小倩的身体逐渐变得稀薄,一道光芒勾勒在他的周身,最终整个人碎成了一片光痕。
“异人当真很难缠。”
韩东文板起脸来,将长枪背回自己背后,回首环视了一圈这狭窄的巷道,迈步朝着罗伯特和那一群小孩的方向走去。
“没事吧,你们?”
他擦了擦脸上的油污,半蹲到这群小孩子面前。
出乎韩东文意料的是,这群小孩子目睹了这样一场械斗,却全都仿佛没看到似的,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们全都木讷地站在原地,低头望着地面,一句话都不说,如同一群木偶一般。
“池阁下,这些孩子恐怕听不到你说话。”罗伯特小声道。
有些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赶来,靠听就知道并不是路人。
“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兔子腿小心地说。
韩东文沉吟了半晌,站起身来看了看毛茸茸和兔子腿他们:“你们把这些小孩先带去找张四海。”
说完,他又看向许大蒜:“你,跟我来。”
051 我想做坏人
“看清楚了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而狭窄的巷道当中已经没有了任何一个人的踪影。
毛茸茸和兔子腿已经跟着罗伯特护送走了那些孩子,而作为异人的钱小倩自然也没有留下尸首,只剩下两个倒霉的跟他一块前来的NPC随从的尸体瘫在地上。
韩东文与许大蒜蹲伏在墙头后方,小心地看着通道闯进来的人。
“是血港的人。”
许大蒜点了点头,二人小声说话的同时,两个人影已经跑到了狭窄巷道的入口。
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却不像是寻常的海盗,而是样式颇为统一的暗红色皮甲,两人的胳膊左胳膊都露在外面,能看到手臂上纹着一只滴血的铁锚。
“怎么才两个人?”
韩东文眉头微微一皱,示意许大蒜低身藏好。
他原本听到的脚步声绝对不止这两个赶来的血港卫兵,起码有十来人之多。
韩东文原本打算正面与这十来个人对刚,最好把这乱子闹大一点,不说直接捅到血港大帝那里去,起码展太一这样的中将应该知道。
但那十来个人的脚步声就在方才忽然小了许多,韩东文觉得不对,才叫许大蒜躲了起来,以防中了对方的埋伏。
“什么逼动静啊到底?”
一个卫兵骂骂咧咧地将手里的提灯居高了些,嘬着牙花将路边的几块碎石烂瓦踢开:“他妈的,大半夜老子牌打得好好的,断祖宗的牌运!”
这卫兵显然是个泗蒙出身的人,另一个卫兵走在他的前面,却已经发现了地上钱小倩身边那两个NPC的尸首。
“嘘,死人了。”
他抬手招呼着自己的队友,泗蒙出身的海盗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朝前走去:“没见过死人啊?妈的喝多了在这鬼地方打个架,手重了人不就死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刚才八成就是打架的声音,赶快处理了完事!妈的,今晚高低要让那个沙子老再出点血……”
他嘴里骂咧着走上前去,看清了地上的尸首以后,忽然也和自己的同伴一样愣在了原地。
“死……死人舰队?”
躺在地上的两具尸首的确穿着死人舰队的衣服。
“还有人敢他妈打死人舰队的人?”
卫兵口中啧啧称奇,却也并没有什么想要深究的意思,反倒是幸灾乐祸一般说道:“这下好了,咱俩打个赌,你猜死人舰队这帮疯子会干啥?”
“我不跟你赌。”
另一个卫兵瓮声瓮气地说,“死人舰队那帮异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他们他娘的又不会死,只要中将不管他们、不把他们关起来,什么狠事他们不敢做的?”
“你这人真没劲。”
来自泗蒙的卫兵耸了耸肩膀:“这俩人也是倒了几辈子霉才被分到死人舰队去,那里面是咱们正常人呆的地方吗?全是他娘的不要命的异人,咱们哪能干他们干的活……”
他话还没有说完,躲在墙头的许大蒜已经朝着韩东文动了动眼神。
那意思是,要不要上?
韩东文还没有说什么,忽然又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巷子外面响起,这一次来人很多,匹得上先前韩东文听到的响动了。
“还有人。”
韩东文按住了许大蒜的肩膀。
然而这一次来的人并不需要离得很远才能看清楚。
冲进巷子里的人身上的穿着颇为统一,然而更加显眼的,是他们头上明晃晃顶着的ID
异人?
整整一队异人!
他们窜进巷子里,径直吓了那两个提灯的守卫一跳,泗蒙来的守卫正想骂街,却在看清对方的人数后,变脸一般露出了难看的笑容来:
“哟,哎,这不是死人舰队的老大们吗,这么晚了干嘛来啦?”
这一群玩家身上穿的衣服,正与钱小倩和地上的两具尸首一模一样。
韩东文也愣住了。
不过人数已经到的差不多了,是不是应该这时候下手,把这两个守卫和这群异人端了,才好搞一个大新闻?
“你们找到什么了?”
一个为首的异人上前一步,质问般地朝着那两个卫兵开口。
“老、老大,这刚才听到这边有声儿,咱们就赶快跑过来看看出啥事儿了,一来就看到咱们这两位老大躺在这,似乎是、似乎是让人下了黑手了呀!”
卫兵赶忙如实相告,一众异人上前几步,将这两个卫兵围在了中间。
韩东文在墙头看得若有所思,觉得钱小倩这帮玩家在血港的地位和待遇似乎要比泗蒙的玩家好上不少。
这当中想必有展太一的很大一份功劳,窜逃到血港的展太一发展迅速,想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有了一定的地位之后,正好又遇上了这么一群及其好用的异人,想必是给了他们不错的报酬和社会地位,才能让死人舰队的名头响亮成现在这样。
要是我也能……
韩东文想到一半就苦笑了出来,自己和展太一的情况差得太多,展太一是背水一战在血港刀尖舔血的匪头子,而自己可不像他那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或许有的时候,更低的起点白纸一张,反而没有那么多的后顾之忧?
韩东文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耳中传来了半声刺耳的嘶叫——只有半声,惨叫的人显然刚刚叫出声就被捂紧了嘴巴。
他赶忙抬头出去看,竟发现那一群异人将两个卫兵围在当中,已经是捂紧了卫兵的嘴巴,疯狂地朝他们身上捅着刀!
“怎么回事?!”
韩东文一愣,侧目看向许大蒜。
还没等许大蒜说些什么,那群异人的交谈声已经给韩东文解了惑。
“死了吗?”
“死了,没人发现声望就没事。”
“小倩刚发消息说了,声望都不重要,那个高位格NPC可不多见,要是被这边官方追杀了,咱们跟着吃大事件的机会恐怕就没了啊!”
“大事件,嘿嘿,难不成咱们在血港也能打一场泗蒙那边那种大战场?”
这几句话越说,韩东文的脸色变得越是难看。
他妈的,自己是来闯祸的,结果却让钱小倩这厮觉得自己是个珍惜NPC,要保护他不被血港官方追杀了?
他甚至还能线下鼓动血港的异人来给自己擦屁股?
不行!
他勐地一踩脚下的坡墙,身子一纵跃到了半空中,长枪背在背后,手里拿着的已经换成了两柄这次押运货物当中的匕首。
“落雁!”
手起刀落,一个异人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击中,但他的加点显然偏向厚实,血条并没有暴跌多少。
更气人的是他一点不怒,反而欣喜万分地吆喝起来:
“我操,小倩真没说错,血条不一样啊!”
052 左迁
一个。
两个。
连着两个异人被韩东文重创,只剩下薄薄的血皮,便全都躲到了后方去,根本没有和韩东文动手的可能。
“我们真的没有恶意,真的!”
从后排站到前排来的异人摊开手望着韩东文:“您看,这俩卫兵是我们动的手,这您还不信吗?”
韩东文的牙都咬得紧了些。
他当然知道这帮人是听了钱小倩的话,觉得跟着自己这个“高级NPC”就能有汤喝,但这和自己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啊!
许大蒜站在韩东文身后,也只能掩面长叹一口气。
路被异人们巧妙地拦着,他们虽然并未动手,却也没有给韩东文留出离开的空间。
他只能略微后退一步,靠到许大蒜身旁。
“方才那个死人舰队的异人,我看你与他攀谈,你们相熟?”
韩东文只能这么问。
许大蒜迟疑了片刻,思索着该怎么和NPC说明,最终只点了点头:“算是……认识。”
“那你知不知道这些异人现在为何如此?”
韩东文抬起手中的匕首,随手指向对面站着的死人舰队成员:“你不是想还海州一个清净,还泗蒙一个清净?不把大旗门扬了哪来的清净,要扬了大旗门,靠你还是靠我?”
许大蒜征了征:“那,那咱们这趟来,不是因为国安司要救孩子?”
“孩子?”
韩东文眉头一皱,压低声音道:“今天这里咱们救了八个孩子,整个海州有多少孩子?整个泗蒙又有多少孩子?咱们来这是为了闹出大乱子,是为了让血港发怒的!血港怒了,朝廷就会派人进海州,那时候的海州才不是他大旗门一家说了算!现在这模样,简直把咱们当瓷娃娃,事情还怎么闹大?”
许大蒜听罢眼睛一亮,她原本并不是多么热衷于游戏大剧情的人,只不过那些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让她颇受触动,想要做点什么事情。
韩东文说得已经足够浅显直白,她转过头去望着死人舰队的众人:“钱小倩让你们来的?到底干嘛来了?”
领头的玩家笑了笑:“是,咱们都是他工作室的,这不是终于遇上了这么重要的NPC,是个做攻略的好题材,要是能跟着做出点节目效果来,到时候剪出来那播放量当然就不用愁了啊!”
他倒也诚实,毕竟钱小倩又不像夏洛克虎克那样吃着却阴官方的皇粮,搞热度对他来说是十分必要的。
韩东文听在耳里几乎要叹气出来,但还是尽力维持着自己的表情,似是听不明白异人的对话一般。
莫非钱小倩还想拉人出来,组织一个高位格NPC首杀节目?
许大蒜咬了咬下唇:“那不行,你们再这样围着,我的事件可是要失败了。”
“吃饭嘛,妹妹,你理解理解。”
那个玩家无奈地耸了耸肩:“要不,你也到死人舰队来,也好炒热一波节目效果,到时候一起接广告?”
“我……”
许大蒜正要说些回绝的话,忽然她身后的韩东文冷不丁地开了腔。
“先前死在这里的那个异人,要几时又能复生?”
“哟,这NPC终于跟咱们对话了嘿,小倩说的没错,的确是智能哈!”
面前死人舰队的玩家兴奋地搓起手来,赶忙回答道:“明天,明天就行,异人都这样。”
韩东文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好,舰队的诸位不想我们镖局的人被血港追剿,我也就不以怨报德,待到明日你们领头的异人再来,我与他细谈,如何?”
就在方才许大蒜和那个玩家简短的对话,让韩东文忽然有了一个不一样的想法。
这群人不管搞得是高位格NPC首杀也好,还是拼了命去挑战各种野外Boss的首杀,图的是什么?
图的真的是“第一个完成”吗?
恐怕未必是,他们想要的是这游戏之外的东西。
是关注,是热度,是作为“精英玩家”的那种天然的流量优势。
而韩东文自己要的是什么?
是惹怒血港统治阶层,是激化血港与泗蒙的矛盾,好让其他势力能够进入海州。
他原本的打算只是到这里搞搞寻衅滋事,后来看到了大旗门和展太一之间的交易,才想到去动摇这些不知道干嘛被当成“材料”的孩子,总算有了思路。
但若是他不光带走了材料,还能够动摇展太一的死人舰队呢?
扩大了损失,却也削弱了对方的战力?
这灵犀的弧光闪烁的片刻,连韩东文自己都惊讶了一瞬。
他清了清嗓,准备再加一点对玩家特攻的勐料:
“若是你们有足够的诚意,或许可以竞一些从未有异人接触过的大业!”
一条装饰豪华,却也颇为陈旧的船飘在泗蒙自北向南的运河上。
显然不是民家的船只,船上站着几个身穿国法司甲胃的士兵,人数却也只不过两三人而已。
除此之外,却还有些其他宗门弟子模样的人来回值守着。
若是以玩家的视角看去,这些人的头上无不顶着ID的字符,赫然都是宗门内的玩家。
他们身上的衣着俱是白色的短袍,衣服前后摆绣着蓝色的雪花纹。
正是从北部白兰山凉州南下的国法司官船。
作为现今凉州毫无争议的第一宗门,寒英宗自然也出了人力协助国法司护送这条船上的乘客。
乘客的数目实在算不上多,只有一个人,正怅然坐在这条船的主舱房中。
“司州大人,咱们……”
有一个寒英宗的弟子敲门进入,准备汇报一下剩下的航程。
那个坐在主舱房里的人抬起了手,赶忙摆了摆。
“我现在已不是司州了。”
这人正是马凯。
曾经出任雷州司州,兼任凉州司州,风光一时油光满面的马凯。
而现下,他整个人似乎都老去了许多,那副吆五喝六的神情已经全然在他身上找不回来了。
就连他的头发,似乎都白了几分。
顶撞国法总司,管辖指挥不力,放任治下法司内斗、抗法。
不管哪一顶帽子,都可以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的。
他一度觉得自己要面临牢狱之灾,除了唏嘘等判书之外,便什么都做不了了。
“已经不是司州了啊……”
马凯仿佛说给自己听似的,澹澹呢喃着。
而他面前的寒英宗弟子,却也只是望着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若有所思。
正是打算前往海州,顺便接下了这个护送事件的剧情党——夏洛克虎克。
053 余火重燃
马凯的确已经不是司州了。
他始终搞不明白那天自己到底是着了谁的道,明明是正常的凉州话事宗门更替,寒英宗也的确不再有那个能力管住天鹰城,自己把这权力交到浩山盟手中,不管怎么想都是一个正常的行为。
是,要说他在这个过程中没有拿到浩山盟的好处,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好处的作用无非是加速天鹰城话事人的易主速度,按照原本天鹰城的形式,马凯自认哪怕是最清廉的清官来看,也觉得浩山盟要比寒英宗更适合一些。
谁能想得到后来白兰山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有了那么大的变故?
他杨开会算命?还是有耳目直接通向泗杨?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马大人,咱们天亮就能到海州了。”
夏洛克虎克按照事件任务要求汇报着。
马凯听罢,点了点头。
他却也没有叫这个异人走,而是叹了口气说道:
“海州,呵呵……你觉得我做司州时,如何?”
夏洛克虎克刚刚准备回答,马凯又苦笑一下摆了摆手:“算了,你一个异人知道什么,你们异人出现没多久,我也就出事了……你下去吧。”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异人却并未转身离开。
夏洛克虎克沉吟半晌,开口说道:
“马大人任雷州司州的时候,国法司治内安定,与当地宗门调和得也融洽异常,即便是靖宗年间泗蒙与西亚摩擦,马大人也是法司所有司州当中第一个决定增援邻州的,想必这也是为何在凉州分裂之后,国法司让您去代任凉州的司州吧。”
马凯听了,眼睛里亮起一点光来,眉毛微微上挑看向夏洛克虎克:“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坊间听得,又读了州志,您其实是一位不错的司州。”
夏洛克虎克微微低头,嘴角笑了笑。
玩游戏这么久,他已经能够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回答触发了原本会被忽略的对话。
站在此处的但凡不是他,而是对剧情没有那么病态热衷的玩家,恐怕都会无法回答,从而听不到后面的内容。
“不错的司州啊,哈哈哈……”
马凯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算了,都是后话,知道这次去海州做什么吗?”
夏洛克虎克摇头。
“去坐牢。”
马凯叹了口气:“不是定法阁那种天牢,而是到海州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对砚枯坐,了却残生罢了。”
“鸟不拉屎?”
夏洛克虎克奇怪地问:“海州乃是泗蒙最大的港口,怎么可能鸟不拉屎呢?”
“繁华的是海州,鸟不拉屎的是海州的国法司。”
马凯将目光望向侧面的窗子,能看到月亮在水面上的破碎反光:“你作为一个异人,却也会去读州志,应当对这些并不陌生,国法司几年前已经几乎全部从海州撤走,只留下一个中队而已,能做些什么?”
他的眼神看起来怅然不已:“现在的凉州司州郭全,当初也是天鹰城国法司大队的队长,我这趟去海州,那简直是连大队长都不如啊!”
夏洛克虎克在心里捋了捋这个职级,只觉得连降两级并发配到远离权力中心的地区,似乎的确是对马凯政治生涯判了无期徒刑了。
他不觉得同情,好奇倒是还有的。
“我实在不应该的。”
马凯似乎已经陷入了回忆当中,喃喃地念叨着:“我实在不应该贪图浩山盟没脑子好掌握,就把这群野猪给捧大了……不对,他们的确很听话,这对雷州好,对法司也好……”
“……我实在不应该把你们寒英宗给换了,不然也……不对,你们寒英宗那时候出了大岔子,要是没有抢姑娘那臊气事,好好交接了也没有错,我……”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能惨然一笑,连身形似乎都句偻了几分,转头看向夏洛克虎克:“都不对啊,你说,本司……我到底哪里犯了大错呢?”
夏洛克虎克叹了口气。
钻研剧情、上帝视角的他很容易意识到这是天鹰城的小节奏撞上了泗蒙和西亚的大节奏,也一直在挖掘蛛丝马迹,求证国安司在这种碰撞当中的作用,但这些又怎么和马凯去解释?
运气不好,没有站在高位格NPC那边?
“您说不上是有错。”夏洛克虎克酝酿完说。
“没错……”
马凯张口一笑,也不再看夏洛克虎克,只伸手把玩着桌上一只镇纸:“没错,又为何要受罚?真是……算了,你们护送完这一趟,就要回凉州么?”
发配到海州去做这个小屁领导,的确怎么看都是罚。
夏洛克虎克摇了摇头:“杨宗主没有什么要求,我打算在海州停留几日的。”
他这一趟顺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许大蒜提供的消息。
国安司总司就在海州!
根据现在已有的消息,能够断定国安司是一个相对隐蔽机密的机构,起码大部分的百姓乃至官员是不知道这个组织的。
但不管是天鹰城的顾韩阳还是出现在海州的池韩阳,种种迹象又说明国安司的确与泗杨朝廷有着直接的关系,而非招摇撞骗的组织。
国安司先出现在了天鹰城,而随后就是白兰山的大战场。
眼下国安司又出现在了海州,并且不光是那个高位格NPC,还有国安司的总司,这岂不是说明海州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白兰山那样的要地?
“马大人,任职海州或许并不是责罚呢?比如说,既然国法司已经撤出了海州,这显然不是常用的打发官员的地方,这又是为什么呢?”
夏洛克虎克说完,马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他的眼中似乎慢慢亮了起来。
“退下吧。”
马凯再开口时,已经不再是那副耄耋老人惋惜人生的语气,甚至很有些重新穿上了司州官服的感觉。
“去问问船为什么停下了。”他又吩咐道。
夏洛克虎克这才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艘船忽然停下了前进,就这么搁在了河道上。
他应诺之后转身跑出了舱房,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大人,说是船运礼让,有泗杨出来的御驾。”
“御驾?”
马凯一愣,神情忽然认真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夏洛克虎克也被他忽然问懵了,支吾道:“今天?今天是……”
“明天是正妃娘娘高堂的两七!”
马凯一下子捏紧了拳头,冲出了舱房,抬手一挥朝着法司官兵和寒英宗的弟子们大喊:
“打灯!行礼!拜御驾!”
一盏盏礼灯立起,马凯原本有气无力的身子矫健地冲到了船首,带头合掌躬身:
“跟我拜!”
官兵还在迟疑时,一个临时的小事件窗口已经在寒英宗玩家们的面前跳出,他们顿时乐得赶到了船头,有样学样起来。
在他们前方河道的转口,已经能够看到一艘无比豪华张灯结彩的大船,由六条小船前后开着道,缓缓地驶出。
御驾自泗杨港出,江可茵就在这条船上。
而夏洛克虎克脚下这条载着左迁官员的小船,也以这几乎不合时宜的张扬姿态,被大船上的江可茵看在了眼中。
054 降兵不用
“那是什么船?”
江可茵的声音慵懒而柔和,她只是草草从舷窗望了一眼远处船上的礼灯与行礼的人群,便没什么兴致地将目光转回了手中的一件玉石制的小研钵中。
那是一件颇为精致的如同艺术品一半的小钵,杵棒与钵身都是极好极温润的玉,沿着侧面的烛光,能够看出上面镌刻着的秀气的字刻。
这本是在秋水山庄中也极其宝贵的一件器物,用来研碾药物最为温和,也最不容易散失天才地宝的药力。
在她册为正妃的时候,这件贵重的宝贝也被池涵清以秋水山庄的名义相赠,作为了贺礼。
“娘娘,那是国法司震部凉州原先的司州,正奉命调往海州,凉州的国法司官兵与当地宗门负责护送,正向您行礼呢。”
一个守在门口的国法司女兵禀报道。
江可茵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将研钵的杵棒又盈盈握在手中,轻柔而又细心地碾着钵里的材料。
倒也不是什么药材。
一株上好鲜嫩的百瓣牡丹安静地躺在桌上,上面那细密繁盛的花瓣已经被江可茵摘去了一小半,轻轻地摘下,投入这研钵中,又碾作花汁。
“为什么呢?”
江可茵忽然低声开口。
护卫的女兵没有听清,小心地问道:“……娘娘?您同我说话吗?”
江可茵将手中的玉石杵棒放下,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你出去值夜吧,过一会儿该休息便去换班休息,不必守在房中了。”
女兵自然允诺退下,舱房里便只剩下江可茵与她的两个贴身宫女。
共计一人。
她缓缓走到窗边,望着那已经快要从视野范围中完全消失的载着司州的小船,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为什么……呢?”江可茵低声呢喃着。
一个被调任左迁的官,一般是什么模样?
面对海州国法司这样鸟不拉屎的监狱,或许九成九的人第一反应都是“摆了”。
老话说得好,曾经沧海难为水,做过了雷州司州,还兼代凉州司州的马凯,蒙受了这样巨大的打击和落差,常见的反应显然是摆了。
但一个摆烂的人是不会这般示好拍马的,除非他还有幻想。
而做官做到马凯这里,已经不应该再有幻想。
韩东文那天说话的声音仿佛又在江可茵的耳边响起。
“最好用的不是有本事的人,是无路可走、孤注一掷的人。”
那个韩东文又是怎么有这种把握的呢?
他对海州,到底又有了什么样的安排?
一日过后。
乌鸦湾。
初号机从待机中唤醒,眼前仍旧是前一夜住下的房间。
自从韩东文有了拉拢死人舰队的心思之后,他反而觉得没有那么急,当晚便住在了这家酒馆当中。
血港的酒馆和泗蒙的酒家并不相同,按理来说并没有住宿的服务。
这一家死者之冠酒馆,自然也没有给客人准备的房间。
但这个问题在昨晚就被死人舰队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了——那群玩家光是一窝蜂的走进了酒馆,朝周围的酒客说了些什么,喧闹的酒客们便纷纷离开了酒馆。
而死者之冠的酒保也万分热情地给他们打扫好了平日里并不对外开放的房间。
这应该也是因为死者之冠所在的乌鸦湾就是冕江商团的势力范围。
“想必他们平时在血港也是这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吧……”
韩东文一面思索着一面查看着初号机昨晚的日志,确认了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后,便起身走出了房门。
长枪背在身后,匕首插在腰边。
这样就暂时足够安心。
门口果真有两个玩家守在原地,望见韩东文出来,便赶忙露出了笑容。
“那个异人来了吗?”韩东文没有废话。
“大人,他——他还要一会儿,要不您今天想做些什么?咱们陪同您!”
两个玩家笑着答道。
作为攻略组的成员,这些紧密团结在钱小倩身边的玩家自然已经深谙了却阴游戏当中扮演的精髓。
多说符合自己身份的话,往往能够与NPC交谈的更加深入。
这个观点不光是钱小倩提出来的,连知名的论坛剧情党夏洛克虎克也这么认为。
“是吗?也好,你们带我看看这血港,再好好和我说说,你们到底为了什么才对我这一副态度。”
韩东文一边说着,一边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许大蒜的身影。
想必她在此时还没有上线吧,自己独自一人行动,倒也还算不错。
“正准备和您说呢。”
两个玩家嘻嘻哈哈地笑着,抬手往身后一展:“大人要不然先用个早饭?”
韩东文探头一看,才发现昨天直到下午才开门的死者之冠球馆现在大清早的就已经摆上了一桌餐食。
这个钱小倩当真是懂得游戏的。
不管是唐小北还是夏洛克虎克,他们都不仅是出于自己异人的身份、宗门弟子的身份参与事件,并没有像钱小倩这样把自己与NPC之间的关系和身份转化为游戏当中便利的资源。
韩东文一屁股在桌前坐下,也丝毫并没有客气端起了一杯清澹的果酒灌入喉咙当中。
几片麦面包,半打生蚝,一杯果酒,煎海龟蛋和腌肉肠,这就是典型的血港早餐。
“大人,您只管放心地吃,我们绝对没有动什么手脚!”
两个玩家添油加醋的说了一句。
韩东文心里有些想笑,只觉得他们虽然语气诚恳,但怎么听怎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但他并没有必要戒备,酒食下毒对其他人或许有用,但初号机真就只是尝个味道而已。
“你们当然没有动什么手脚,你们要是想我死,昨晚就会和我开战,现在你们分明是想要我活。”
韩东文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面前的一半柠檬,熟练的挤在面前的生蚝上,随后将它端到了嘴巴前,一仰头便吸到了嘴中。
“但你们也应当明白一个道理——降兵不可重用,今天你们能够背叛血港,我又怎么知道明天你们会不会背叛我呢?”
055 玩家的地位
“您有这个顾虑实在很正常。”
韩东文面前的玩家朝他笑了笑,接下来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我们老大已经料到您会有这样的想法,您瞧,这不是把答桉都提前写下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照着纸条上念道:“死人舰队并非降兵,更没有背叛血港一说。死人舰队的诸位异人,本就是反抗血港的船上奴工,只是因为展太一中将开出了条件,所以才为其雇佣。因此,想要与您接触,看看能不能与泗蒙做成生意,实在是一件合理不过的事了。”
“你这简直就像一个传话筒。”
韩东文摆了摆手,并没有再同他交谈。
死人舰队也显然是可以用的,这关于背叛与否的担忧,只不过是一个却阴土着应当表现的态度罢了。
作为曾经是玩家的韩东文而言,当然能够理解玩家逐利的天性。
只是,维持着这副尚且有些怀疑的态度,随后再转为相信,说不定还能从这帮死人舰队的玩家口中套出些什么来。
“说说看,这个展太一中将雇佣你们,雇佣的内容有些什么?”
韩东文慢条斯理的问:“那些孩子带来有什么用?”
面前的玩家嘿嘿一笑,呲着一口大白牙:“这个没说,人是交到中将那里的,等攒够了数目,听说中将还会把他们带往别处,或许就是苍大帝那里了吧。”
攒够了数目?
韩东文微微的一皱眉,沉默了片刻,又开口说道:“全是泗蒙的孩子吗?”
“是的。”
这一次玩家回答的很快。
但韩东文显然便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反应了。
为什么全是泗蒙的孩子?
泗蒙的孩子,泗蒙的孩子……
他在脑海中飞快地检索着这几个关键字,一下子便抓住了一个身影。
波塔算不算泗蒙的孩子?
如果韩东文没有记错的话,波塔的父亲来自于泗蒙。
他一瞬间又想到了许多其他的人,其中为首的,就是那个夜晚死在自己面前的杨奥利与郭杰克。
他们在战争当中成为了孤儿,又被加斯科因神父抚养在西亚的孤儿院当中长大。
他们也是泗蒙的孩子?
难道说,加斯科恩当初培养这些孩子并不单纯是为了让他们作为卧底,而是也有着和现在血港大帝做了一样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使用”他们?
“你方才说的展太一中将会将这群孩子集中起来,送到血港大帝那里去,那下一次什么时候会有动作?”
韩东文提问的语气变得认真了起来。
可他问完之后,面前的两个玩家却露出了抱歉的笑容。
“大人,您这样问我们,对当下来说算是我们泄密,若我们当真回答了,恐怕才是叫您不放心呢。”
这样的回答十分的有道理,有道理到让韩东文觉得有些心烦。
“好吧,说说别的。”
昨晚在死者之冠房间当中休息的时候,韩东文已经抓紧时间回宫浏览了论坛。
他自然留意到了钱小倩被自己击杀之后发出的帖子。
那个探讨高位格NPC的帖子很难不被他看到,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作为游戏之前最大事件的关键NPC,整个却阴论坛终于有了来自泗蒙板块之外的声音,不管什么玩家都颇有兴致的参与了讨论。
而对韩东文来说这个帖子当中最重要的信息只有一条。
那个宁肯牺牲自己游戏自由的玩家作死试探出来的消息。
血港的大帝的血条和自己一样,也有那个奇特的标识。
血港大地沛苍,他也是高位个NPC。
这是一个颇有些危险的信息。
对于这个独特的血条标识,韩东文的第一反应是,这会不会象征着自己是穿越到这个游戏当中的穿越者?
难不成血港的大帝也是一个穿越者吗?
好在,钱小倩收集的关于加斯科恩那存疑的、短暂出现的血条标识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焦虑。
在白兰山大战的时候,这个血条标识并没有被人关注到,兽化的加斯科恩面对广大被蒂尔达强化的玩家,并没有坚持太久就企图自杀未遂。然后便长眠于坚冰当中了。
只是在版本更新后,又有陆陆续续的玩家通过这个战场的副本入口重温这场战斗的时候,才注意到了这并不起眼的标识。
血港大帝有没有可能是穿越者暂且不论,但就加斯科因的表现而言,很难相信他是一个韩东文这样事先知道这个游戏剧情的穿越者。
如此看来,这个独特的标识便当真和加斯科恩还有皇子皋一直挂在嘴边的“成神”这件事情有关系。
这是好事,对钱小倩这帮玩家来说,同样是高位格NPC,他们接触不到血港大帝,却能接触到池韩阳。
若是都能接触到,韩东文反而没有这种独特性了。
“叩叩”
两声响动从酒馆门口传来,在这比起敲门,更像是随意地告知一般的敲打声的下一秒门便被打开,三四个赤膊的海盗模样的船员大大咧咧地走进死者之冠当中,嘴巴里还嚷嚷着:
“他妈的,海里长出树来了这是,大早上的你家烟囱就冒烟了?有酒和香肠没有?”
这显然是一群早起出海已经归来的船员——大部分的血港水手本来就看起来是一副海盗模样。
他们的目光很快便聚焦到了此时酒馆当中唯一的一桌客人身上。
韩东文正要说些什么,他身边的两个玩家忽然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仿佛瞬间换了个人似的,一脸的凶神恶煞。
“曾——”
一柄弯刀被抽了出来,异人指着那群船员,声音阴沉地说道:
“死人舰队办事,滚出去!”
“死人……”
被刀指着的船员原先还是一副凶神恶煞要掏刀的表情,在听清楚面前的异人说了什么之后,一瞬间脸色唰地白了一个色号,嘴巴一下子闭紧,利索地转身啪地推开了酒馆的门,仿佛逃跑似地抱团离开了酒馆。
“切,就这啊。”
那个异人意犹未尽地转过身来,看向韩东文的时候,瞬间又换回了原先那副友善的表情:“没事,大人,海民嘛,都是这样的。”
韩东文坐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擦了擦嘴便站起了身子来。
“咱们出去转转。”
056 轿子
海风微腥,阳光毒辣。
远离海洋生活的人们,总是容易对海这个字抱有浪漫而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那是细密柔软的沙滩,椰子的香气与漂浮在白色浪花中的海星。
然而血港的环境与这些统统无关。
腥臭的空气,仿佛要将人晒脱三四层皮的日光,摊贩随意倾倒的鱼鳞与鱼内脏,海鸥的粪便,还有海水拍打在礁石岸上那腻腻乎乎的浪沫,被太阳晒干后残留的,似乎总是不会被风吹去的盐粒。
这是海的另一面。
被死人舰队玩家陪同逛了一圈乌鸦湾后,韩东文才真正意识到了死人舰队在这里的地位。
凡他们所到之处,只要两个异人亮了身份,当地的居民卫兵无不笑颜以待,伺候他们跟伺候大爷似的,毕恭毕敬之姿唯恐怠慢了他们。
“就这里了,停下。”
异人开口。
他们三人并非顶着日头走路,而是居然乘了当地人肩扛的一种简易竹轿——没有边厢,上面是大芭蕉叶和藤条编成的天盖,人坐在这样的“轿子”上,便能悠悠哉哉地叫人扛着在血港出入。
“怎么样,大人?”
玩家兴冲冲地跳下了自己的竹轿,用大拇指朝着那几架简易的轿子比划了一下:“您知道的,这玩意在泗蒙可没那么简单就能坐!”
他说的是实话,按照泗蒙的规矩,非官吏者是不能乘抬轿的,哪怕是有钱的富商,雇了马来拉车,坐了造价更贵的“轿车”,都是合规矩的,但就是不能乘人抬的轿。
只有具有一定官阶的三司官员,才能乘坐符合自己级别的人抬轿,有四抬的,有八抬的,不一而足,轿子上的装饰自然也不一样。
俗话说的八抬大轿,对应的自然就是有着一定级别的、百姓认知里的大官了,非到三司部尉的等级,是坐不上八抬的大轿的。
而对于泗蒙的百姓而言,一辈子也就只有成婚的时候能够享受到坐抬轿的待遇,不光破例允许乘坐抬轿,还能够穿由官服官帽魔改的喜服喜帽。
这也就是所谓“新郎官”的说法,百姓嘛,毕竟都是向往官这个字带来的魔力的。
血港这简陋的竹轿子虽然只是个四抬轿,却也是明目张胆地告诉别人,泗蒙的规矩,在这里不用守,也用不上!
“嘿嘿,到血港来的泗蒙人最喜欢坐轿子。”
一个玩家笑着说,韩东文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打量起四周来。
这是一件宽敞的院落,显然外部的血港住民是进不来的,周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桩与兵器,能看到许多死人舰队的异人正在不辞辛苦地与木桩对练着。
他们的水平并不弱,即便泗蒙的玩家占了先进入宗门学习训练的甜头,又吃了白兰山这种大事件的地利,在实力上似乎并没有拉开血港玩家太多。
这一趟轿子的目的地,就是钱小倩正式上线与韩东文对谈的地方。
“大人。”
一个声音准时地从几排木桩后方传来,正是钱小倩。
他笑着迎上前来,面对韩东文这个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仇人,脸上没有半点的愠怒。
也就是异人,才会有这样坦然自若的盈余了。
“老大,咱们刚才带大人坐轿子呢!”
韩东文身后的玩家邀功似地大声说着:“既然到血港来,当然要试试在泗蒙试不了的!”
钱小倩羊怒了一下,说道:“说些什么话!这位大人既然是到这里来成就大业的,在泗蒙又怎么会没坐过轿子?大人,您说我说得对不对,您在泗蒙是不是四抬轿随便坐的?让这帮人长长见识!”
这句话又怎么会是单纯地问轿子?
问别人你坐什么轿子,其实不过也就是问别人,你是个多大的官?
但韩东文还真回答不上来——他没有坐过轿。
值岁请仙典的时候,他照规矩要先出宫去,再走悬日门回宫,为了典仪他回宫的路自然是要禀礼步行的,但典礼前出宫的路,肯定不可能让他用脚走。
但他坐的那不叫轿子,那叫龙辇。
非但有着装修华贵的轿房,更有着往下多设的六层地台,如同一座架在车上的宫殿一般。
距离稍长时候,韩东文的龙辇就由六匹宝马在前方拉车,而距离短些的步辇,就与普通的轿子一样,靠人来抬了。
不是普通人,得是三司的兵。
也不是四抬与八抬,龙辇上路一律是三十二抬的规模,而作为正妃的江可茵所乘的凤辇,则是十六抬。
“比这个人多点吧。”
韩东文看了看身后结了辛苦费,开心离去的几个轿夫,含湖说道。
钱小倩心里一惊,立马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比四抬竹轿更多,那便是八抬的大轿了。
也就是说,面前这个高位格NPC在泗蒙的势力,是可以和三司的部尉平起平坐的!
论坛上已经说了他代表国安司,莫非就是……
“原来如此,见过部尉大人。”钱小倩赶忙拱手。
“啊?哦,哦,嗯。”
韩东文迟疑了片刻才明白钱小倩的想法,倒也不愿意多纠结这一点,只赶忙抬手摆了摆:“不必这样叫我,说说吧,现在死人舰队是什么规模?”
自然说的是钱小倩能够带动的人的规模。
死人舰队当中除了围绕着钱小倩的这一批异人,自然还有那天晚上死去的那两个NPC那种成员。
他们不是异人,却仍旧属于死人舰队,按照韩东文的理解,自然就是展太一安插在死人舰队当中负责控制异人的成员。
如果他换做展太一,就会这样做。
“死人舰队近来已经十分庞大。”
钱小倩缓缓开口说道:“一开始吸收的异人已经逾千数,我只不过在舰队当中任一个小队长,这些周围的弟兄也只不过全是我们小队的人。”
他口中所说的弟兄,自然是从前日就一直呆在韩东文周围的那些玩家。
“小队长?”
韩东文微微皱了皱眉。
血港与泗蒙不同,泗蒙的异人分散在各式宗门当中,而按照钱小倩的说法看来,血港的异人可是全都被展太一收在了膝下。
“没错,整个死人舰队由展太一中将直接指挥,主要的任务就是围绕冕江商团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