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君臣
“你们的顶楼,一般人还定不得?”
展太一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展玉怀。
周围三位商使面面相觑。
他们知道展太一是泗蒙出身,却没想到他在这国都泗杨居然就有这么个弟弟。
这么一个刚刚还在台上脂粉抹面,唱戏的弟弟。
“寻常都是澹台大人预留,今日听说是冕江商团,才给的特例……”
展玉怀低头一眼,看到了方才展太一用短刀刻在桌上的划痕,微微皱起了眉头。
“若是澹台大人知道了,恐怕……”
展太一勐地站起身子来,一把抓住展玉怀的胳膊,将他拽到了房间的角落。
分明是不想剩下三个商使听到。
“你还在做澹台家的狗。”
角落里,展太一面色凛然。
展玉怀略微低头,却没法反驳。
少顷,他才开口说道:“你走了,戏班总要有人来带。”
“你现在是少班主?”
展太一嘴角上翘,却仍旧是一脸的严寒:“你唱成那样,能带出什么来。”
展玉怀抬头,眼睛一瞪:“你唱得好,怎么不回来唱!”
曾的一声,展太一的刀贴在了展玉怀的脖子上。
“别跟我提这个。”
他的声音低沉而愠怒。
展玉怀的眼睛瞪得死大,望着这个多年不见,上来几句话就拔刀的兄长。
“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冕江商团的代表,我是血港的中将!”
展太一声音压得很低。
展玉怀仍旧不躲不避地看着他:
“我知道。”
“我知道,澹台大人也知道。”
“大人从你七年前落跑泗杨前往血港,就一直在照顾戏班。”
展太一手里更加用力,刀锋在展玉怀脖颈上划出一道红色的印痕。
“那又如何?当年戏班是他的狗,他又是他爹养的狗,照顾?你是他的人质都不自知!”
“那你今天为什么来?!”
展玉怀的声音不小,就连在台上,都从未这般动过嗓子。
怔怔望着弟弟几秒,展太一的手上终于缓缓地松了劲。
“我来看你过得好不好。”他无力地说,终于歇了怒意。
展玉怀望着自己的兄长,心里终于也软了一些下来。
多年不见,他或许已经变得很陌生。
冕江商团在泗蒙活跃了很久,这却是第一次听到他的消息。
“澹台大人他近日在边境前线,等他回来了,你恐怕……”
“这俩狗父子过的不是比狗皇上还好?”
展太一侧头,看了看自己方才刻坏的木桌。
“这桌子比宫里的结实,宫里的,一碰就有痕。”
“今日殿下大宴果然请的是商团。”展玉怀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那就是你不识货了,大宴礼器众多,有一种叫水油木的,脏污不沾,只是极其的娇贵,一定会留痕的。”
“就你识货……”
展太一刚要说些什么,忽然愣在了原地。
一定会留痕。
一定会留痕?
那纸,那写字的朱砂棒?
展太一脑中勐然清醒。
原来如此!
这狗昏君耍小聪明,用桌子来看谁投的去留!
展太一勐然转身而去,啪啪几步走到三个商使面前,扫视着他们的面孔。
留下角落中的展玉怀,万般的不解。
桌子,该死的桌子,耍这种小聪明!
那么届时,驶出海州港的四条船,该对哪条船动手泗蒙自然便清楚了。
他们一定会动手。
事到如今,商船已经不再是商船。
商船已经成了血港与泗蒙之间紧张氛围的风信,泗蒙不肯花钱买安定,那么血港一定会有动作。
商船平安归航,则此国与泗蒙再无瓜葛,血港对泗蒙发难之时,也一定会撇清关系。
而泗蒙也决计不敢对所有四国动手,他们吃不住。
有杀有舍,放掉的商船才能体现善意,而已经决意与血港站队的,自然而然留不得。
他们一定会动手。
展太一的眼光如鹰一般扫过面前的三人,片刻过后,将手摊开。
“列位,血港相信大家合作的诚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此番出港,若是遭遇泗蒙出手威胁,相信投票留在泗蒙愿意合作的两人绝不无辜。”
三个商使不约而同地吞了下唾沫,听着展太一要说的话。
“若列位投票问心无愧,不如容我定个规矩,倘若届时泗蒙举兵威胁,安然无恙者,也必定不能全身而退,这想必无人会反对吧?”
他的牙狰狞地咬着,握着手中的短刀。
还不招?
还不坦白?
还当我不明白泗蒙皇帝的诡计?
可以啊,那就把你们一起捆住,全都拖下深水!
背叛血港的代价,你们吃不吃得住?
气氛如冰一般的寒冷。
过了很久,他们点了头。
“手。”展太一言简意赅。
三位商使伸出手去,摊开手掌,虽然脸上并不算情愿,但似乎并没有其他方法。
展太一拿起自己手中的刀,竟然就往三位商使手中扎去。
祖陵国的乌喇特与白鹰的马拉塔尼奥还好,吃得住这疼痛。
那位奥利玛的大胡子哈丹显然不是什么强者,疼的直哆嗦。
少卿,他们手中被刻上了一只血淋淋的船锚图像。
“血港规矩,叛徒便要送给海神的宠物做食粮,死后久居冥河,不得解脱!”
展太一将短刀收回刀鞘,冷眼看着面前三人。
三条船驶出公海,只要泗蒙出手,没被泗蒙攻击的船,也势必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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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
韩东文静坐在桌前,查阅着剩下的奏折。
文永兴坐在他的对面,许久没有出声。
“殿下妙计。”
半晌,他开口。
韩东文抬头,眨了眨眼睛:“老师说什么?”
文永行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曾经的弟子,语气疲惫而欣慰:“以水油木桌面留痕,看出四国商使心意,殿下的想法,确实要殿下才想得到。”
也只有他这么做才显得正常,换做太书阁,哪来的胆子把这等大礼器作为餐桌报废。
只是这样做了,少不得被不明就里的人再指昏庸铺张,穷奢极侈。
“学生不明白老师所说。”
韩东文低下头写字,不看文永行。
文永行一愣,心有不解。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老臣已命人拆销了桌椅,殿下无需担忧。”
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文永行不但知道了韩东文的打算,也愿意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韩东文笔尖悬停,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老师,学生不解。”
文永行看着韩东文,不出声。
“既然老师愿意替学生做出此番举动,自然是愿意相互,但老师护的究竟是泗蒙,还是学生,实在不解。”
若文永行的确站在自己一边,澹台复责问韩东文从何得知异人奥秘时,文永行又为何帮助澹台复一问到底,让他不得不搬出皇子皋做掩护?
若他并不站在自己一边,只是为了泗蒙的利益行动,这番举动又全无意义——即便韩东文知道了四个商团谁要走,谁要留,又能如何?
他能像边境一样,编出一个理由动三司的兵?
他能像面对教会一样,拿出足够的蛋糕,让三司肯为泗蒙树敌?
文永行看着韩东文,半晌,摊开了双手。
“殿下自小聪慧,老臣看在眼中,知道殿下或有怠惰之日,却无蠢笨之时。”
“殿下之问并不紧要,纲常有言,为人臣者,自当护君,这是为何?”
韩东文看了看文永行:“护君,臣才能继续为臣,否则自然有后来者取而代之,朝野百官,君只一人。”
文永行还没来得及说话,韩东文又说:“但寡人与泗蒙并不当以此而言,寡人这身衣裳,实在算不上有用,在泗蒙,不是寡人与权于三司,是三司与权于寡人,所以,寡人想不出护君的理由。”
理由也有,听话。
但韩东文并不会总是听话的。
文永行笑了笑:“殿下是否想过,或许泗蒙并不特殊?”
不特殊?
韩东文不解,文永行又缓缓说道:“试问殿下可知,泗蒙万民,何时最恨殿下,何时又最爱殿下?”
韩东文沉吟片刻道:“恐怕是战乱祸国之时最恨,安居乐业之时最爱。”
文永行摇头。
“老臣斗胆纠正,其实与殿下所言截然相反。”
“安居乐业天下太平之日,所谓天子,所谓国君,在百姓眼中便是税吏,是抽贡的商府,是抓人的衙役。”
韩东文眼睛微微睁大:
“而战乱之时,寡人在他们眼中是救兵,是将士,是舰船弩炮宗门?”
“正是。”
文永行长叹一口气:“故而太平盛世,万民诘责国君,战乱之时,他们便才爱戴殿下,个中缘由,殿下想必已知。”
韩东文沉默了。
半晌,他开口:“太平时分,寡人是在要他们的东西,战乱之时,寡人是在保他们的命。”
所以天下太平之时,在百姓朴素的眼中,税吏官府,都是自己供养着的对象,是利益的对面。
他不笨,文永行如此一点,他便很快明白了过来。
“那么,殿下先前所问,老臣,或干脆是太书阁与三司,干脆是朝野大小官员,他们是护泗蒙,还是护殿下,想必殿下也已知晓。”
韩东文点了点头。
文永行说的并没有错,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并不紧要。
只要韩东文做出的抉择,能让自己站在泗蒙的利益一方,护泗蒙,便是护他韩东文。
“三司助殿下夺取五城,可谓鞠躬尽瘁。”
文永行微微低头,仪态敬重。
“五城复归,万民得利受三司所辖,以殿下之谕长三司之势,殿下可谓贤明。”
“此即为君臣。”
厉兵秣马,奉的是圣旨,打赢了自己能得到好处,打输了,自然是那宫中昏君引战,荒唐荒唐。
可这与贤明昏庸又有何干,若是韩东文要他澹台复出兵打塔卡,国兵司还会应允?
这便是臣。
所有人都知道一步棋是好是坏,但那只下棋的手,一定要是他韩东文。
棋输了,大家都没算到,挨骂的,也要是他韩东文。
担这骂名,有了端出下一块蛋糕的权力,能找得到下一次对弈之局的自由,才会握在韩东文的手中。
“学生明白了。”韩东文开口。
文永行点头:“殿下,之后如何吩咐?”
韩东文叹了口气,将目光重新望回当下:“明日星舟启航,友邦之君入阵,于情于理,寡人也当亲征。”
“七日后便是值岁请仙典了。”
“那便在这七日内击而破之。”
韩东文侧目,望向桌角白天打开的关于血港借款的奏折:
“也就是七日后,泗蒙与血港将如水火,自然要全力避免腹背受敌。”
文永行低头:“那其余诸国?”
韩东文沉吟片刻,抬手轻点桌面:“不求他们做血港的敌人,但一定不能是血港的盟友。”
154 威胁
池涵清今日起的很早,陆思思正在为她梳头,听到了她轻哼的歌声。
自打殿下决定立茵妃娘娘为大妃,池妃娘娘的心情就一直很好。
陆思思想,池妃娘娘恐怕是不愿意做这大妃,不愿意做皇后的。
她能懂。
但也只觉得可惜。
多少世间的少女听了书卷话本,会在脑海中浮想联翩,思索自己若是成了贵妃,要如何在宫中尔虞我诈,如何登上那举国瞩目之后位。
所以当真看到池妃娘娘这么一位王妃时,便觉得可惜了。
“娘娘今日心情格外的不错。”
陆思思小声地说。
池涵清点头,眉眼都是笑意:“自然,大妃已定,殿下还肯携我去边境,是好事。”
陆思思眨了眨眼,手中将池涵清的乌黑长发梳起:“娘娘为何还要去西亚?”
“五城既回,又是战场,那里的百姓也一定在受苦的。”
说到这些话时,池涵清脸上的笑容才澹去了些许:“正因为殿下要立茵妃娘娘做大妃,秋水山庄才终于有了钦医的名头,可以民间宗门身份随军了。”
“秋水山庄到了五城,娘娘也可以发善心,指挥秋水山庄救助百姓了?”,陆思思问。
从利益上看,池涵清既然失了大妃的机会,国兵司和池涵清她爹池定一定要在别处找补回来的。
换来的,就是池定的秋水山庄明面上直接驰援国兵司进入五城的功劳。
但这些池涵清不关心,她单知道哪里打仗,哪里就一定有许多需要帮助的人。
她就是这么单纯的一个人。
“所以,说起来我也应当谢谢茵妃娘娘。”池涵清笑着,望向窗外。
窗外却不是庭中的常樱树,不是那看腻了的宫墙。
而是云,绵密而快速流动的白云。
她们已在星舟之上。
这已经是航行的第三天。
星舟正堂前的甲板上。
小红豆跟在蒂尔达身后,望着脚下飞速掠过的浮云。
“您觉得如何?”
小红豆问。
她指的是蒂尔达身上的衣裳,这几日来,一向都是她在替蒂尔达更衣。
今天穿的,也不是寻常的衣裳。
那是一身甲,泗蒙式样的甲。
白净的生铁,很紧实,很寻常。
蒂尔达看了看小红豆,眼里有几分笑意。
这个小姑娘照顾自己照顾的很好。
不单单是作为下人的周到,她似乎并非只是个小小的宫女,只知道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相反,她就好像见识过许多奇怪的事,也争斗过许多位高权重之人似的。
周到,又不恼人。
谨慎,却也很大方。
蒂尔达大约知道了,韩东文所说的,宫中最好的姑娘是什么意思。
“再过不久,就能看到望鹰城。”
一个轻松的声音传来。
小红豆欣喜地回头,略微躬身:
“殿下!”
韩东文笑着走了过来。
蒂尔达侧目看了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望鹰五城就在前方。
再往后,便是她的故乡与国土。
现在留在那里的,是自己的子民,还是叛徒?
“这身衣服看起来太像泗蒙的了。”
韩东文扫了一眼蒂尔达那披甲都遮不住的身段,摇了摇头。
“若是西亚百姓看到这样的你,观感不会太好。”
蒂尔达轻笑:
“我知道。”
她一挥左手,一阵寒气便爆发开来。
空气变得干燥,似乎所有的水分都被析成了冰霜,蔓延覆盖在蒂尔达身上的盔甲上。
一袭华美的霜袍从她肩甲两侧垂下,挡住了她那已经不在了的右手。
“现在如何?”
她看着韩东文,又看了看惊讶的小红豆。
当然很好。
韩东文点了点头,望向前方:“神主教会知不知道你已经醒了?”
蒂尔达想了想:“若是前几日那些商使和教会没有关系,那就不知道。”
“他们会不会假设过你已经醒了?”
韩东文回过头,望着蒂尔达问:“你把自己冰起来了,要怎么——我是说,你醒来总要有个什么条件,教会知不知道那个条件?”
蒂尔达看了看远方,沉吟片刻说:
“达克利尔坚冰,在我虚弱无力的时候会将我封印并防备周围的进攻,等到我恢复了,达克利尔坚冰才会融化。”
韩东文一边听,一边思索着。
这似乎就是个传统游戏里的冰箱无敌技能。
只不过是被动触发的,更厉害一些。
“一般说来,达克利尔坚冰不会那么快融化。”
蒂尔达说:“也就是说,他们应该设想不到。”
韩东文深吸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
这当然是好事,神主教会还以为自己抗衡的是泗蒙的军队,却不知道西亚的正主已经杀了回来。
“不过,这一次为什么会那么快融化?”
他终于没忍住,还是开口问。
蒂尔达看了看面前的韩东文,侧眼望向小红豆。
她没有问韩东文,这事能不能让这小宫女听。
韩东文既然在她面前问出了口,她自然就可以听。
“没有融化。”
“你说什么?”韩东文不解。
蒂尔达眼中闪烁着一丝波澜:“我这次苏醒,不是因为达克利尔坚冰融化。”
“你不是……”
韩东文说了半句,懂了。
不是化冰,这一次醒来,是冰碎了。
要怎么样,那保证安全的坚冰才会碎了的?
“达克利尔坚冰是我给自己的防线,但作为教会圣女,我生下来就有另一道防线。”
蒂尔达抬手拢起自己的银发,露出她凋刻一般标致的下颌线。
银发在风中舞动,拉扯。
“圣女之盾,节制骑士。”韩东文说。
她点头。
“我们俘虏了节制骑士奥杜,却一直杀不死他。”韩东文说。
蒂尔达一笑:“我本以为你们攻不破他的盾……”
“他已经没有盾了。”
韩东文打断了她。
“他只有血肉,不断再生的血肉,于是怎么杀都杀不死。”
“但为了圣女,明明不会死的他还是死了,舍身唤醒你,我猜是这样的。”
他说完,望着蒂尔达的眸子不做声。
国教骑士团的变故,已经一并告诉过她。
这些已经不是新鲜事。
蒂尔达叹了口气:“你答对了。”
“我答对了?”
韩东文眉头紧皱。
他并不希望自己答对了。
因为若是他现在答对了,就意味着那日在定法阁,有人能真正威胁到蒂尔达。
只有这样,节制骑士才会放弃让蒂尔达依靠坚冰缓慢恢复,而是如此焦急地牺牲自己将她唤醒。
能威胁到蒂尔达的人,自然也能威胁到自己。
这样的人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是韩东文并不希望的。
“谁能威胁你?那个一身红衣,穿裤子的女人?”
韩东文先想起了江宁蕴。
他并不最怀疑江宁蕴,他更怀疑的是文殊同。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要最先将江宁蕴的嫌疑问清楚。
蒂尔达摇头。
“那个须发花白,一身白色囚服的老头?”他又问。
蒂尔达再次摇头。
“总不会是那个眯着眼睛的年轻男人。”韩东文皱眉。
蒂尔达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三人,在我面前只勉强能够自保。”
韩东文已经说不准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了,只有听着。
“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算上你有四个。”
韩东文上前一步:“难不成有人藏在暗中?”
蒂尔达瞥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算算你自己的?”
“我自己……”
韩东文挠了挠头,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拳脚不行,属于脑力领导者。”
一旁小红豆半晌听不明白,望见殿下这样子,眼中倒也漾起些笑。
蒂尔达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不是他们,却不知道是谁,若不是你,我就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让节制骑士感受到那么大的威胁,以至于必须要将我唤醒了。”
她停顿片刻,又开口道:“不过,那的确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我在……我从西亚离开前,也有那种感受。”
韩东文看着面前的蒂尔达,在脑中检索着。
她从西亚离开前?
那不就是在大教堂里主持圣餐仪式,结果初号机爆炸的时候?
蒂尔达坚冰爆炸的时候,与在教堂里给了她同样的感觉?
他自然而然地开始想,有什么东西是既在大教堂中,也在定法阁坚冰当中的。
答桉只有两个,实在不需要太久也能想到了。
第一个是蒂尔达自己。
第二个,是云珀剑。
可云珀剑这玩意自己都能拿来入髓,能有什么威胁?
“到了。”
蒂尔达的声音打断了韩东文的沉思,四周报备之下,休部官兵已经围了过来列阵。
星舟正前方,能看到一团巨大的云。
血色的云。
“你下去,陪池妃娘娘。”韩东文立刻转头对小红豆说。
她便立刻点头退下了。
要殿下少操心一些,自然是做下人的本分。
池涵清那里的护卫不会少。
至于为什么不是去找江可茵,自然是因为现在,那脑满肥肠的段青竹已经站到了韩东文面前。
即便已经有了蒂尔达在此,能用的力量,韩东文都不会放过。
血色的云团翻腾,当中闪着黑色的电光。
下方,已经能够看到西亚的国土。
“护驾!”
段青竹大喝一声,与此同时,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从那血色的云团当中冲出。
一只极其大的鹰,鹰怎么会生的这么大?
几乎比这载人的星舟更大。
自然是阴兽。
韩东文身侧,李宰缓步走出,握住手中的剑柄。
他准备动手。
虽然知道或许不必自己动手,但准备自然是要准备的。
巨鹰嘶吼,展翅遮天!
羽毛。
随着翅膀的扇动,羽毛如燃烧着黑烟的箭雨射下!
李宰眼睛微微睁开,朝着韩东文走了半步。
只半步,他就不再动了。
因为已经不必动了。
整片星舟上方的天空,亮起一道圆顶一般的霜华巨幕,化成一朵巨大的冰花,挡下了所有燃烧的黑羽。
巨鹰的胸前已经刺入了一柄冰霜凝成的巨枪,几有近三米长。
那个银发的窈窕身影已经稳稳踩在了巨鹰的喙上,左手将自己的散发拢在耳后,望向那团血色的云。
155 降落
星舟乃是泗蒙皇帝的天上离宫。
宫殿,岂非是要很平稳的?
然而此时气流陡升,自面前那血色的云团当中吹出许多腥臭的风,一下子乱了航路。
“能不能直接进去?”
韩东文抓紧舷木,面色凝重。
显然是不能。
正前方,蒂尔达的身影已经凌空而起,鞋跟只一踩,那匹巨大的鹰便一下从她的枪尖滑落,打着转坠向地面。
地面是西亚的国土。
她眉毛微微一皱,左手轻挥。
风中的寒流骤起,顷刻间便将那巨大而下坠的鹰尸冻成了庞大的冰凋。
然而冰凋仍是在下落。
韩东文身侧,那身材肥硕的段青竹上前一步,怒指这巨大的冰块:
“皆碎!”
言出即成,那彷佛停留在死前一刻的巨大鹰尸,一下子连同冰块碎成了漫天的齑粉,吹散在狂风中。
上方,蒂尔达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一双眸子再次看向那巨大的云团。
云中已经能够看到影子,那是翅膀的剪影,是许多同样的巨鹰袭来的前兆。
“没完没了。”
段青竹皱眉。
韩东文已经能想象江可茵此时皱眉的模样。
但他总归是摆好了架势,准备替蒂尔达解决将要到来的鹰群尸体。
半空,银发的大公轻叹一口气,平举起左手。
霜华凝结,在漫天的狂风中,一柄冰洁的长枪被握在她的手中。
风呼啸,极寒。
那是一柄通体冰晶的长枪,蒂尔达左手握紧枪柄,彷佛她从来都是用左手持枪似的。
不止如此。
半空中的大公身后,渐渐亮起了夺目的辉光。
一,二,三……
如同一只时钟的指针圆盘,蒂尔达身后的辉光,凝出了十二柄霜结的长枪。
枪尖流转着雪花,如同一个致命而极美的罗盘缓缓旋转。
“照破,天轮。”
不像是吟唱,更像随口的一提。
蒂尔达手中的长枪,便如同子弹般掷出。
只刚脱手,便在她身前炸响出一片破空的气圆。
极快,拖曳着霜华的光。
与此同时,她身后那缓慢回转的枪阵圆舞,也在一瞬间静止。
随后,骤然射出!
霜华凝出的尾迹,自她身后的天轮散开,宛若双翼。
而那些致命的冰枪,自然全数投进了血色的云团当中。
韩东文抬着头,望向半空,头皮发麻。
因为他知道这些法术中没有神主教会的力量。
只有蒂尔达自身的那种寒冰之力,没有教会符文的踪影。
而蒂尔达一定还能使用教会之力。
每一柄投掷而出的尖枪,似乎都能匹敌当初天鹰城的霸下巨箭。
此即一人镇一国。
似乎过了许久,实则只在顷刻之后。
有巨大的影子从血色的云团中掉落而出。
皆是已经死去的巨鹰,胸肺之前插着墓碑般的冰枪。
距离有些太远,段青竹想动。
也不必再动。
半空的蒂尔达左手轻挥,如同指挥着乐团的启奏。
轰鸣声骤起。
巨鹰胸前的冰枪被同时引爆。
寒霜迸裂,那庞大的尸首被炸成了漫天的齑粉。
如同一个个璀璨的星环,反射着蒂尔达头顶夺目的雪域晴空。
风拉扯着她的银发,身后霜华凝成的披风在空中恣意地舞。
她便已经不再是昏君的宾客。
不再是教会的圣女,不再是养生阁的病患。
她是西亚公国的大公,再无其他。
段青竹抬头看着蒂尔达,良久,他忽然动了动身子,挡在了韩东文身前。
韩东文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好,毕竟此刻大家穿一条裤子,蒂尔达这么勐,当然好。
“能否向前?”
他问。
不知道问的是谁。
但韩东文的提问,总要有人回答。
做皇帝的好处,或许也有这么一条。
“若是蒂尔达大公可以如此势如破竹,自然最好。”
半晌,身侧的一人开了口。
听到了这样的声音,韩东文侧目。
江宁蕴已经站到了段青竹身旁。
国法总司随驾亲征。
国兵总司坐守泗杨。
国金总司已赴海州。
实在是许多年来,他们久违地动了。
国宴之后,他们便接到了召见。
召见之后,他们居然就动了。
自然只有韩东文和他们自己知道,狗皇帝又许了怎样的蛋糕,让他们得以出动。
但眼下有一位总司在此,泗蒙总算是有底气很多。
“可惜她恐怕不行。”
江宁蕴抬眼,望着空中银发的身影。
那身影正前方的血色云团,忽然一下子膨胀了起来。
膨胀并不准确。
传染。
血色云团周围,原本皎洁的流云勐然染上了红色。
只片刻,星舟正前方的空域如同绽开了猩赤的花,满是炽热的红。
就连蒂尔达也开始张望四周。
半晌,她勐地转身,轻盈地落回星舟。
韩东文立刻上前一步。
“降落。”
蒂尔达言简意赅。
“那是什么?”韩东文立刻问。
“不知道。”
蒂尔达摇了摇头:“很像宽容骑士墨菲斯,但强大很多。”
在此处降落,无法进入西亚。
当然,星舟是离宫,不是轰炸机。
一行本就以安全第一,自然也没有立即进入西亚的必要。
“落。”韩东文命令。
不管蒂尔达能不能捅穿那片云,对泗蒙来说都没差。
捅穿了又如何?
更重要的是,尽快让她曝光在西亚民众面前。
动摇他们的军心,正当自己的举兵。
能就这样逼死加斯科恩,自然最好。
半日后。
星舟落在望鹰城边。
自然而然地,星舟座落之地,就成了绝对的中心。
留驻此地的澹台溟、柳承与公孙长正率先面圣上报,韩东文听了个大致,明白了许多。
首先,望鹰五城已经拿下打通,这当中甚至很少有西亚国教骑士团的阻碍。
其次,国教骑士团虽然并未设兵阻碍,但五城中的粮草物资,都已经被搜刮收回。
最后,五城原本的百姓,已经被集中起来安置,但眼下仍旧有待定夺。
重要的是粮。
驻守天鹰城时,靠的是天鹰城自身,以及邻州雷州的补给。
很宽裕,物资通路也很顺畅。
而同样数目的驻军翻过了白兰山,来到五城,才发现这里的流民自己都将饿死。
而雷州补给粮草运到五城,便要过白兰山。
白兰山并不好过,山里的阴兽彷佛陈年衣柜中的虱子,是决计扫不完的。
于是只能勉强靠着异人护送。
至于官兵,则全要在五城边境布防。
他们不能打进去,因为圣旨如此。
殿下的安排,自然是拿下五城后,开始利用蒂尔达对西亚民众劝降。
西亚并未反攻,但不得不防。
“粮草补给,先军后民,如此接济。”
星舟上,澹台溟如此汇报着:“不过,如此劳民伤财将物资护送途径白兰山,实在波折,臣请议,将五城灾民护送入关,先接济于天鹰城中,如此才更合理。”
韩东文点了点头,没有定夺。
这位殿下的习惯,就是凡事都要想一想的。
澹台溟行礼,准备离开。
接下来是望鹰五城中百姓代表面圣,表忠心,诉衷肠,详细说说泗蒙圣驾光临,五城百姓复归泗蒙有多么激动,又盼望了多久多久。
“百姓代表交给国法总司接见。”
韩东文如此吩咐着:“告诉总司大人,寡人尚有海州冕江商团之事要处理。”
本将离开的澹台溟听到这句话,忽然脚步停顿了片刻。
过后,他才又抬腿,走出了星舟正堂。
韩东文无声地看在眼中,露出了玩味的神情。
156 空城?
“切莫再受寒了,这药一帖分三次吃,之后再到这里来查。”
池涵清放下手中的一支银针,抬手飞快地在桌上写着一笺药方,递给面前的病人。
病人是个尚且还有些愣头青的孩子,身上穿的衣物也很单薄。
他接过药房,擦了擦鼻涕:“娘……娘娘,能不能救救俺妹?求你了,俺妹她……”
孩子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转过身去,将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抱起来,让池涵清看。
他的身后有许多人在排队。
排队进这秋水山庄的大堂。
地上是流民带进来的污泥,还有融化的脏雪。
这地方是临时用原本望鹰城的法司大堂改的,自归属西亚后,望鹰城内自然再没有法司。
随军的秋水山庄便借用了这个大堂,临时给灾民救助。
池涵清贵为王妃,本不该在此的。
但她还是来了。
来了,心也就碎了。
看到那么多人受寒受病,她在这方木桉后一坐就再没起来过。
“你妹妹她……”
池涵清把着小姑娘的脉,望着她那有些失神的面庞。
“她这几日都吃了什么?”
脏脏的小男孩挠了挠头:
“家里的粮食让教兵收了,这几日吃的……都是军爷们发的豆面饼。”
豆面饼?
有豆面饼吃,怎么还会这样?
池涵清微微将指尖从小姑娘手腕上拿开,眼神锐利起来。
“你吃的豆面饼,还是你妹吃的豆面饼?”
看起来很老实的小孩,怎么会从自己妹妹口中抢食?
“我……”
小男孩咬紧了嘴唇:“我拿豆面饼做了三个菜饼,吃了一个。”
他显然因为自己居然吃了一个饼,没有将三个饼都留给妹妹而愧疚了。
池涵清心里一疼,恨不得掐自己一下。
“菜饼是?”
沉默片刻,她又露出不解的神情。
小男孩终于嗫嚅地解释清楚了。
那是把豆面饼捣成泥,和上煮熟的野菜根,重新摊开做的饼。
这样子,更抗饿些。
池涵清轻轻咬紧了下嘴唇。
泗蒙产粮,早年也还算景气。
秋水山庄看过的病人,很少有饿出病来的。
但她毕竟没有办法让这对小兄妹去哪里领到口粮。
因为他们身后还有乌泱泱的长龙。
“先把药吃了,找避风的地方歇着,等国兵司的安排。”
池涵清口中说着,犹豫了片刻,补充一句:“会好的。”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抱回自己的妹妹:“谢……谢娘娘。”
“也要谢殿下。”
池涵清不忘开口。
若不是殿下居然肯违背礼法网开一面,自己这位妃子哪里能如此以娘娘身份抛头露面。
小男孩看了看面前这宛如从神话里走出来的一尘不染的王妃,微微垂下眼帘:“谢殿下。”
他们走了,下一位病人自然就上前来。
他们的伤病还好,大多却都奇怪地虚浮着,看起来无力非常。
池涵清叹了口气,望了望周边其余秋水山庄的郎中。
秋水山庄此次或许不该带那许多的药材,却应该带粮的。
但她也太清楚自己的父亲,那些药,自然是给国兵司的官兵享用。
这实在不是办法,要么快些送粮来,要么,就将灾民们送入关吧。
池涵清如此思索着,心中那不用做大妃而起的雀跃,早就消散在白兰山的风中了。
“没有人?”
星舟,韩东文皱眉看着蒂尔达。
“没有人。”
蒂尔达的表情很平静:“百姓,教兵,一个人都没有。”
她怎么会等得了?
都已经来到了西亚的国境,又有什么东西拦得住她?
于是蒂尔达二话不说就直接冲进了西亚,冲进了塔里斯教区。
然而一个人也没有。
百姓,教兵,加斯科恩。
整个教区如同一夜之间骤变突发,变得干干净净,一个人都没有。
旁边的澹台溟低头行礼:“禀殿下,昨日前,斥候还能看到西亚国境兵马齐备,塔里斯教区人声鼎沸,但今日正如大公所说,全无一人了。”
韩东文托腮,想了想问道:“东西呢?塔里斯教区有没有留下什么物资?”
答桉自然是没有。
若是泗蒙喜欢,现在就可以开进西亚。
蒂尔达现在就可以住回大公邸中。
韩东文看了看蒂尔达,声音放微弱了些:“那个,有没有……”
蒂尔达摇头。
自然也是没有圣杯的踪影。
异人们已经因为没有仗打,只有千篇一律的护送任务而颇有微词。
整个西亚,整个塔里斯教区似乎一夜之间成了空城。
但边防又不可能撤去清山,一时间,似乎泗蒙又落入了被消耗的局面。
逃跑?
一整个国家的人,能逃到哪里去?
韩东文把身子往椅子里一靠,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若是从玩家的视角来看,现在正是跟着NPC大军开入敌国准备大显身手的时候。
变故徒生,敌国的人全没了,想必是进了什么过场剧情。
玩家自然就会等着过场剧情结束正式开打。
但破这个局却成了NPC的责任。
韩东文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要来挑这个梁子。
若是迟迟破不了局,会被泗蒙的玩家怎么骂?
[太弱智了,接了个事件任务,跑过来却打不了,垃圾游戏]
他似乎已经能看到这样的帖子。
“帖子……”
韩东文一愣,站起身来。
“怎么了?”旁边的蒂尔达问。
“困了,睡一觉。”
韩东文二话不说地转身,在下人簇拥中走向了主舷房。
蒂尔达坐在原地,看着韩东文的背影,又转过头来,疑惑地朝着身侧的小红豆眨了眨眼。
小红豆微微低头:“殿下平日操劳,是会这样的。”
“怎么跟孩童似的。”蒂尔达显然有些不悦。
小红豆立刻说:“也、也不是的,殿下歇息好了,总能想出些新的法子,要想的事情那么多,自然……自然也会多休息些。”
蒂尔达看了看小红豆,笑着叹气:“你们这位殿下,倒是得你们下人的心。”
小红豆本想说些什么,思索片刻后,还是噤了声。
主房。
韩东文自然是回来看帖子的。
不管加斯科恩搞了什么诡计,总会有人泄密。
异人。
并非是西亚的异人嘴巴不牢,这是认知上的问题。
在游戏中NPC要求守秘,即便最有角色扮演精神的玩家能做到在游戏中口不漏风,也一定会拿出来在游戏外讨论的。
能看到牧羊人之间板块,实在是幸运。
韩东文先是扫了一眼泗蒙板块,果不其然,逐渐开始有觉得边境事件变得无聊的玩家出现。
不是什么好事,他有些心烦意乱地打开了牧羊人之间。
帖子仍旧能看到。
第一页。
第二页。
韩东文没有点进任何一个帖子,只在列表飞快地浏览着。
半晌,他把璇玑盘放回桌上,长吐一口气。
“什么几把东西?”
牧羊人之间的主板,竟然全都是西亚玩家的战功帖!
在那些帖子里,西亚玩家在白兰山边境战场大破泗蒙官兵,疯狂屠杀异教徒,突出一个酣畅淋漓,突出一个神主之威无可阻挡。
根据他们的帖子来看,他们甚至已经反攻五城成功!
截图鲜活而真实,讨论激烈而热切。
反攻五城成功?
韩东文用靴底踩了踩脚下的木板。
他们反攻成功了,那这里是哪?
他们捍卫神主教会成功了,那西亚为何一片空城?
他看了看舷窗外的风景,只觉得有些头疼。
此处毫无疑问是望鹰五城。
但帖子里那些玩家热闹行动的舞台,也毫无疑问就是此处。
就彷佛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一般,只有相似的舞台。
一种恐惧爬上了韩东文的心头。
难不成我已经进了副本,即将被无尽的玩家车轮刷爆?
难不成在某个时候泗蒙已经输了,现在的自己只能等着西亚玩家来讨伐?
不……不可能。
他的心思安定了一些。
证据就是,泗蒙的玩家仍然在此等待着剧情的推进。
韩东文闭上眼,一头躺倒在床上。
他还是决定先回到初号机,去仔细看看现在的情况。
157 病人
[西亚的孙子能不能别龟着了出来打架啊]
[胡说什么?我亲眼看见泗蒙的督军在望鹰城被吊起来打!]
[碰一碰啊不服就?]
[先他妈能碰到老子再说吧!泗蒙猪!]
论坛主版马桶区的一切激烈争吵都只说明了一件事:现在的西亚玩家与泗蒙玩家,并不在同一个地方。
“怎么会这样……”
初号机踩在望鹰城泥泞的路面上,呼吸着干冷的空气。
自从柳承斩杀朱萨佩失败后,初号机就被藏在不远处。
韩东文并未让他轻易自己活动,一是不想暴露,二是回去了难免要被国兵司或者杨开安排些别的事情。
现在这样正好,官兵以为自己被召回了宗门,而杨开那边也会觉得自己仍在受官兵调派。
两头摸鱼,并不会知道他实际在待机睡大觉。
初号机在城中转悠着,靠近城外的工事,眺望着远处塔里斯教区的轮廓。
“他娘的西亚人,总不可能就这么熘了!”
边上的兵丁骂骂咧咧。
谁也不想来这糟心的地方提心吊胆,他分明是为了来立下战功的。
这样的牢骚得到了一片响应,在兵丁中偶尔也能看到几位异人,站在原地值守。
这恐怕是最无聊的那种挂机玩法。
当一个守塔类型的任务不刷怪了,还有什么意思?
韩东文皱眉,思索再三,不得其解。
“听说了吗,秋水山庄的诊房里,咱们的池妃娘娘亲自出诊呢!”
这样的话题被人提起,一下子就代替了无聊的西亚军情,成了众人热切讨论的话题。
“娘娘?亲自瞧病?”
有官兵不屑地一撇嘴:“惺惺作态罢了,宫里的娘娘能干嘛的,不就是给皇上……我看她连个风寒都治不好!”
基层之间的对话,自然没有什么顾忌礼数的必要。
“你们法司的人知道什么,那可是秋水山庄庄主的姑娘!”
在前线混了许久,兵法二司的官兵之间,倒也算打成了一片。
有国法司的官兵就这么开始科普,韩东文也立刻凑上前去。
周围的人瞧了瞧他身上寒英宗的衣服,便也没有在意许多了——这个本地宗门还算配合,在致使异人上也很有两把刷子。
只要配合的宗门,在官兵眼中自然就是值得团结的良民。
“秋水山庄,那可是国兵司支柱之一,泗蒙上下哪个州没有秋水山庄的药房?上哪个州瞧病不是秋水山庄最好?”
那位国兵司的官兵倚靠在城墙边,双手环保胸前,一脸的得意:“这池妃娘娘本来是秋水山庄的千金,识字起就跟着她爹在各大分坊查考学医,医术自然是十二分的了得,只是因为被殿下瞧上了,才入宫做了妃的,要不然,肯定是现在泗蒙的一大名医!”
名医吗……
韩东文摸着下巴琢磨着。
“吹的什么牛皮呢你,照你说这池妃娘娘岂不是个神童?她可治好过什么病吗?”
有人抬杠。
那国兵司的官兵立即吹胡子瞪眼起来,彷佛别人质疑的不是池妃娘娘,而是他自己了。
“嘿!瞧你那孤陋寡闻的样子,边洲三清门,听说过吧,那可是个大宗门,这些年给兵司出了不少的人才!”
“三清门我知道,跟这有什么关系?”
国兵司的官兵得意一笑,咧嘴说道:“池妃娘娘才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跟着秋水山庄庄主游历,就是在这边洲,正好遇上了当初的三清门的张掌门!”
“然后呢,她治好了张掌门的病?”
“不光是治病,那秋水山庄的庄主原先只是瞧病开方,断定是边洲气候所致,令张掌门和他的次公子一并患了肺疾,也让池妃娘娘从旁观摩。”
“但池妃娘娘一双慧眼,号脉观相,便得出结论,张掌门和他的儿子是受人下毒所害!”
“庄主池定连忙复诊,再三检验过后,你猜怎么着?果然如池妃娘娘所断相同,这张掌门和他的儿子并非肺疾,而是被人下毒,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不单如此,池妃娘娘非但诊出下毒,更是将何时下毒,用剂几何都分析的一清二楚,让张掌门很快便查出下毒之人,你说,这等医术,不就是神童!”
众人哗然,纷纷感叹还有这事。
宗门之间各式恩怨,从来都是故事的好材料。
“后来呢?是谁下的毒?”
有人提问,那国法司官兵不悦一瞪:“谁下的毒我怎么知道,我这不是在跟你们说池妃娘娘?”
话题很快吵吵嚷嚷地转移到了别处。
韩东文听得倒也有兴致。
他从前单是知道池涵清是那个不堪瘟君欺凌,最后毅然拔刀的劫数,却不清楚这么细节的故事。
如此看来,本来一心想要钻研岐黄之道悬壶济世的池涵清,被她爹池定送入宫中当作政治筹码,瘟君又那般对她,这才闺怨愈加深重。
现在……
“现在应该好些了吧。”
韩东文抬头望向秋水山庄临时的诊房,许多五城的灾民在那里拥簇着排成了长龙。
自己为了避免被她刀了的结局,除了必须的时候,便基本不轻易招惹她。
而池涵清不管是想要救治波塔,还是希望随秋水山庄出诊,韩东文都一概挥手放行。
按他所想,你就去好好发展兴趣爱好,别琢磨如何把寡人宰了便是。
如此安排下来,韩东文只希望自己能安全一些。
倒也不只是安全。
对池涵清来说,原本噩梦一般的宫中生活,便是在数月前起了变化。
殿下不再以自己出气,也不必如同从前那般,必须为了顾全国兵司的大局而忍受暴戾的对待。
相反,殿下待自己和善得紧,连平日自己给殿下烹的养生药羹,都被殿下严肃勒令不得再这样操劳,交给御膳房便是。
为何这么周到,她想不出。
而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殿下居然也十二分的支持。
她觉得心里有些庆幸。
也很感激,感激茵妃娘娘去做了这大妃。
殿下为什么突然变了,她想不出。
但自己的婢女陆思思提过几句,殿下性情骤变之时,正好是那后来当红的宫女入宫面圣的时候。
对那位小宫女,若真是因为她,殿下才性情有变,池涵清也觉得很感激。
这样想着,她打起了精神,望向自己面前的下一位病人。
殿下给了自己这样的机会,那便更应该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脉象平稳,但很虚浮……”
她一双晶莹温润的手指,毫不介意地搭在了面前老妪满是污泥的腕子上。
本应该是以手巾相隔,不容她触到这般污秽的。
但这么多的病人,哪来的功夫?
本应该,本应该,她本应该在泗杨宫里享福的,还不是来了!
不该顾那么多。
讲究这些,是为了保持她这位娘娘的玉洁高贵,是为了殿下。
而殿下想必是能理解的。
池涵清纤长的睫毛下,一双眸子专注而严肃地望着。
流民当中,为何这么多人病症相似?
全都是饿出病来的——这是秋水山庄一众大夫的观点。
但她觉得不像。
人数实在太多,若是饿出病来的,一定是程度参差不齐,有人吃饱了些,便不该再有如此病容。
就连之前那对年纪小小的兄妹,三个菜饼也是让妹妹吃了两个的。
但她的病情也并没有比自己的哥哥好。
这简直像是整个望鹰五城中的百姓,全都被一同关押,一同挨饿。
这很不对。
诊房角落,韩东文抱着双手,远远地看着池涵清。
在宫内,她当真很少有这般全神贯注而又拼尽全力的姿态。
“还是这样更适合她。”
韩东文想,露出一个笑容,转身要走。
他刚转身,忽然身边便激起了一阵骚乱。
“三儿!三儿!”
有妇人号啕,焦急而悲凄。
韩东文立刻回头一看,那妇人面前一个少年已经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是她的孩子,被人暗杀……
不,怎么会是那种宫里针对自己的玩意。
是病倒了。
诊台后一阵骚动,人群围了起来。
那个韩东文一直望着的,穿着青色医袍的身影,居然立刻就这么从诊台后面焦急地赶来。
池涵清的动作之快,连她身后的休部官兵都愣了片刻。
“娘娘!娘娘您切莫——”
池涵清已经跑了出去。
她身后的休部官兵便立刻追出,分开了灾民,将池涵清和那倒下的少年围在当中。
“娘娘!军爷!我的三儿,我的三儿他!”
妇人被拦在兵戟之后,连说话都很不完整了。
池涵清绣眉微皱,不顾地上污雪,半蹲在地掐住了少年的手腕。
无果,探不到脉象。
她又挽起袖子,伸手扶向少年的颌下。
那双灵动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忍。
这少年已经没命了。
不忍过后,是立刻清醒过来的不解。
池涵清强压着胸中满溢的情感,在脑中冷静地思考着。
怎么会没命了?
饿得虚弱,同饿死之间,还有着极其漫长的窗口。
她抬手,隔着衣物在少年身上多个脏器的位置轻轻按压,查探。
法术的光芒亮起,照彻少年周身。
池涵清的脸色愈发的疑惑。
她站起身来,转头望向那愣住了的妇人:
“大娘,这孩子能不能容秋水山庄再……”
她还没有说完,周围休部的官兵忽然有了动作。
与此同时,一声大喝从池涵清身后传来。
“退开!”
池涵清身后,一直注视着她的韩东文自角落中冲出,手里亮起了那闪烁着金光的金洄结。
金洄结的另一头,捆住的却是那个本已经倒下的少年!
他已经站起身来,童孔中燃烧起黑色的烟。
在韩东文眼中,血条已经出现在这本已死的少年头上。
[人之阴]!
159 镇妖?这样镇妖?
“砰!”
换号重新上线的韩东文推开了星舟主舷房的门。
门外,段青竹已经候着了。
段青竹身侧,还站着江宁蕴,公孙长正和澹台溟。
“何事?奏。”
一边听着段青竹将自己方才亲眼目睹的事情再奏了一遍,韩东文一边思索着。
那个少年病倒后,变成了人之阴,是直接亮了血条的。
也就是说,默认是敌对的状态。
但他娘并不是。
哪怕被剑斩之后,那妇人却也没有变成人之阴。
人之阴,很明显是西亚搞的鬼。
但是具体是怎么做的?
他们明明病的很相似,明明和这望鹰城中几乎所有百姓一样,面色虚浮,形容饥黄。
为什么儿子病死了,变成了人之阴,做娘的却没有?
“……下葬前,年少男子仍未死透,甚至还有还手之力,无奈只得将其分尸入殓,官兵三人为其所伤。”
“除此之外,五城百姓中,已有多人病倒后生变伤人,法司官兵已在各处街市布控,形势紧张,殿下。”
后几句是江宁蕴说的,倒是韩东文所不掌握的新情报。
他抬眼,略微一怔。
五城几近万计的百姓当中,有多人病倒后生变伤人?
那这么多百姓,被西亚留在此处,随时都会病倒然后变成人之阴,岂不是……
岂不是一群定时炸弹?
凉意爬上了韩东文的嵴背,他悄悄握紧拳头,打量了一下周围。
“池妃如何了?”
“禀殿下,池妃娘娘无恙,稍许受了些惊吓,已经在舷房静养了。”段青竹在一旁说。
韩东文点了点头。
他在现场的时候看得很清楚,池涵清绝不只是在那里像个寻常弱女子一般被吓傻了的模样。
相反,除了最开始的惊讶过后,池涵清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病倒的少年。
她冷静得很快。
江可茵更不必说,以段青竹的身份把那不小的骚动给和缓了下来,自然也非俗手。
“前几日你们镇守此地时,可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韩东文把目光转向澹台溟和公孙长正。
答桉自然是没有,澹台溟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们从来都只负责安顿这些百姓,前几日,也并没有人病重到这等地步。
偏偏是韩东文与蒂尔达御驾到这里,这些百姓才终于撑不住了。
粮食运送到此地要翻白兰山实在太不通畅,他原本请奏,要将望鹰城的流民护送入关安顿的。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背上都汗湿了。
成千上万的怪物,差点被自己这样提议送入关内!
若是他们入关后,没有在天鹰城止步,而是继续向着泗蒙上下渗入?
百姓或许是无意识的。
但就是无意识才最不可控。
这些流民若是按照澹台溟原本的设想护送入关,便随时会成为病倒生变的人之阴怪物。
几位休部精兵全力轰杀,尚不能确保制服那个怪物。
这些成千上万的百姓呢?
成千上万的怪物呢?
他咬紧了牙。
“殿下,若望鹰五城百姓已遭西亚教会毒手,此处恐怕并非安全的地段。”
一旁的公孙长正上前一步,低头恭敬地说。
韩东文看了看他,略微皱眉道:“依你看呢?”
“臣驻守望鹰五城头几日,亦曾有百姓受教会蛊惑,对我军将士兵戈相向,微臣无奈以敌待之,彼时这些贼民亦有疾恙,但被我军将士斩杀后,却并未变成此种怪物。”
公孙长正的语气听起来彷佛真的很为难似的。
“你的意思是,和那个妇人一样,死在我军剑下,而非病逝的百姓,便不会变做那种怪物?”
韩东文摸索着下巴。
公孙长正点了点头:“正是,此番突变,化作怪异的流民俱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病逝之后才化作妖邪,依臣愚见,妖邪要因疾病而死方能诞生,这正是西亚教会阴谋的必要之处!”
“若是放任流民不管,带到民间病情日益增重,只怕那种怪物会越来越多,殿下,或许眼下正是镇妖最佳的时刻,殿下移圣驾暂返天鹰城,法司官兵当尽心竭力,镇妖除邪!”
公孙长正说完,四周只听得到风声。
澹台溟望着他,段青竹望着他。
就连他的直属领导,江宁蕴也轻咬下唇,看着这位离部的部尉。
韩东文握紧了拳头。
“死于疾患,便会化作妖邪。”
韩东文说得很慢。
“若是我军就此撤退放任不管,他们自然将死于疾患,届时五城将遍布妖物,难于攻占。”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公孙长正迈上一步。
“而死于别的,例如被别人斩杀,便反倒能入土为安。”
韩东文已经站到了公孙长正身前,他的胸膛几乎正对着公孙长正恭敬地下的头。
半晌,他的童孔闪过烈日般灼眼的光,咬牙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在说,寡人该下令屠城?”
白兰山中。
唐小北一行人已经护送了许多趟粮食,但比起那个遥不可及的总要求,她只觉得还不如摆烂算了。
望鹰五城,近以万计的百姓,眼下只靠这样的板车一趟一趟地运。
每一趟还会刷出阴兽的怪,实在是累人。
“这算怎么回事,仗打得好好的,西亚的人一下子没影了!”
她骂骂咧咧地坐在牛板车上,百无聊赖地抖着腿。
“肯定是游戏剧情,等等看吧。”
一旁的夏洛克虎克开腔,唐小北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你不是最懂剧情了吗,现在是怎么个剧情,你给我说说?”
“你不都参与了吗?还不知道什么剧情?”夏洛克虎克奇怪道。
唐小北咳嗽一声:“那我不是忙着打架了吗,再说了,还真没什么剧情,我看到的就是干阴兽,干僵尸兵,干教兵,干西亚玩家,谁来干谁!”
夏洛克虎克叹了口气,把直播间的录像先打开,才娓娓道来:“咱们打的是西亚教会,西亚有两个势力,一个大公,一个教会。”
“原本西亚正统领导是大公,就是白头发那女的,但是教会反了,于是咱们的皇帝就带兵帮助大公平叛。”
“原来是这样。”
唐小北一拍大腿:“那个白头发女人是好看啊,我要是皇帝,我也帮她平叛!”
夏洛克虎克苦笑一下:“皇帝图的是不是这女人,倒也说不准,起码现在,曾经被让给西亚的望鹰五城已经收回来了,咱们现在就是在给那里的百姓送粮。”
“所以,前两天说御驾亲征,咱们这趟去了望鹰城,就又能看到皇帝了?”
唐小北有些激动。
自己明明已经成了钦点的国安司高手,那块腰牌却碎的太快了些。
要是这一趟能看到皇帝,不知道能不能直接找他再要一块来爽一爽。
要不然,哪能让小弟们看到自己加入国安司的好处呢?
158 怪病与怨气
太突然了。
若不是韩东文在池涵清身上的视角盯得紧,几乎无从反应。
金洄结牢牢栓死在那少年的身上,他的眼中已经冒出猩红的光。
力气极大,几乎不顾肉体的损伤。
歇斯底里。
“做什么!放肆无礼,速速退下!”
休部的卫兵拦在了池涵清的身前,持着刀剑,望着面前的少年。
“没用的,他已经死了!”
韩东文一声怒喝,手上一用力,将少年直接拉倒在地。
那成了人之阴的少年,却仍旧如同野兽一般嘶吼着,两只手在空中疯狂地挥舞。
他那如野兽一般握紧的爪尖,竟然闪烁起阵阵的红光。
那是法术的光芒!
不像是兽之阴,也不像是天鹰城下那些死而复生的士兵。
他竟然能使用法术!
休部的卫兵反应并不慢。
池涵清的心思还没从震惊当中清醒过来,她身前卫兵的刀剑已经直刺入少年的胸膛。
鲜血涌出,非人的嘶吼不甘地传来,犹如临死的困兽。
“用法术!”韩东文大喊。
休部的卫兵自然也看出,这非人一般的少年凭刀剑是杀不死的。
法术的光芒骤亮,如同对付最为危险的极恶,尽数轰向那个少年。
“三儿——!”
池涵清身后,那妇人凄厉地哭嚎。
妇人脸上已经看不出是悲还是怒。
韩东文抬眼一看,心里凉了半截。
因为妇人的手已经举了起来,握着的是桌上随手抓来的一方砚。
她身前是池涵清,身侧是休部的卫兵。
这是作势要将手中的砚,拍向那将钢剑插进自己儿子胸中的官兵。
但从周围的角度看来,这方砚实在太像要拍向池涵清。
休部卫兵的反应,自然是信得过的。
砚台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住。
清冷的剑从妇人的身后穿出,足足三柄。
粘稠的血从她口中往外涌,唯独那双眼睛还死死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少年。
“护驾!”
骚动骤起,池涵清周身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隔断了妇人望向自己儿子的最后一缕视线。
她的手无力地微微抬起来,像是要分开人群一般。
无谓地尝试过后,那只干瘦的手终于卸去了力气,连同妇人的身子,一下子倒在了血泊与污泥中。
吵闹,却又好像无声。
池涵清望着这片刻前还在对谈的母子二人,手抓紧了裙摆。
脚步声雷动。
判断池涵清已无危险,又有众多卫兵即将赶来,韩东文撤下金洄结,转身挤进了开始吵闹的人群当中。
吵闹的是病人们。
教团离开望鹰五城,带走的是物资,粮食,兵马。
留下的是这满城上万的流民,饥饿,多病。
已经被西亚的教兵抛弃了,眼前泗蒙的兵又在这里杀人。
如同热油中洒进凉水,人群的反应一下子炸了开来。
“杀人了!”
“娘娘的卫兵杀人了!”
“泗蒙官兵杀人了!”
吵闹,喧嚣。
吵闹的百姓已经被涌入的官兵拦住,只剩下中央的两具尸体陈在地面。
被卫兵互作一圈的池涵清还未撤离,但显然,周围的病人已经吵嚷了起来。
“何事吵闹!”
一个熟悉的人影在韩东文眼中闪过,他心里一惊,后退几步藏得更深了些。
是段青竹。
自己现在初号机的外貌,当初可是在江可茵的眼前捏的。
这要是碰上了,必定要被认出来。
“段部尉大人!”
随着段青竹入场的,是许多法司的官兵。
他一脚踏进诊房中,望见地上两具尸体,和被层层围住的池涵清,便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
那张肥胖的脸,严肃起来也颇有威严。
“部尉大人。”
池涵清却站向前一步,似乎很快从这巨大的变故中镇定了下来。
段青竹低头,恪守着不正视王妃的礼节。
听完池涵清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讲了个大致,他才面色凝重地点头。
周围的纷乱,自然也就能想得出原因了。
嘈杂,吵闹,不断有官兵要求着肃静,却也无济于事。
他们因为自己人被杀了而吵闹,难不成再以刀剑去要他们安静?
“护送娘娘回星舟。”
段青竹斩钉截铁地说完,转身看向周围的病人们。
那上百只眼睛也盯着他。
“是谁?”
“肯定是大官,你看吃的这么肥。”
“娘西,到底要我们怎么样?”
“是百花他们母女俩吧?”
“好端端的,就这么……”
段青竹——江可茵扫视了周围一圈,站到了地上的少年尸体前。
“杀人了?”
他开口,声音不大。
但也就是因为声音不大,所有人都很在意这位大官老爷要说什么。
人群竟也就安静了一些。
段青竹吃力地蹲下,一把伸手抓住少年的胳膊,将他的尸体拎了起来。
如同集市上卖衣裳耍木偶的小摊贩一般,他把少年提在身前,原地转了一圈。
“你们看看,这是人吗?”
病人看清了。
看清那少年的模样后,他们先是鸦雀无声,随后再度吵闹起来。
鸦雀无声和吵闹的原因都一样。
那少年的尸首上,已经是獠牙尖利,满脸横生的如剥皮野兽一般的肉芽。
利剑穿心,雷噼火烤。
而那非人的巨大犬齿,竟然还在如活着一般呲牙颤动。
这显然已经非人。
段青竹将少年的尸体放回地上,走到那妇人的身边。
妇人已经咽气了,一双污浊的眼睛却仍旧没有闭上,身子如同一只被扔在角落的麻袋一般跪在原地。
若是有人踹上一脚,她便一定会像一袋土豆一样翻到。
“这民女……她儿子中了这等怪病癔象,做娘亲的急火攻心,癫了,实在很惨。”
段青竹说得并不小声。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发落什么,也不像是在下什么命令。
就像是在简单地、旁若无人地评价这件事一样。
人群中,渐渐有了些附和的声音。
“太惨了!”
“可不是么……”
那胖胖的脸在人们眼中,似乎也就多了些人情味。
“将他们娘俩一并带走,合葬在同一处吧。”
段青竹发落。
很快便有法司的官兵前来,将二人的尸首带走了。
瞧不见那血淋淋的尸首,诊房里的氛围总算没有那么的紧绷。
“有没有哪位乡亲与这娘俩相熟的?他们家中可还有亲故?”
段青竹问了一圈,并无人上来认亲。
“他们娘俩一直相依为命的,家里没男人。”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于是周围的病人们,全都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周身的亲人。
还好,自己不如她们那般。
微妙的情感,在不经意间被段青竹简单的几句话感染着,总算将那高压锅一般的愤怒暂时舒缓了少许。
“大人,小三子到底咋了?”
有和少年同龄的小孩胆怯地问,兴许是这少年的玩伴。
是啊,怎么人会突然这样的?
百姓们反应过来,纷纷露出了关切的神情。
关切,也有担忧。
是什么怪病,自己会不会也得了这怪病?
名为同情和担忧的感受,终于将那一霎间凝结的愤怒冲澹。
段青竹看在眼里,心中松了口气:
“列位稍安勿躁,秋水山庄肯定能查个清楚。”
“诊房今日收诊,但不关门,大家稍后领了粮食,便先回家歇息吧。”
没等他说完,角落里的韩东文便已经转身,躲避着周围的视线,离开了诊房。
160 人之阴
“根据游戏里NPC的对话,以及这段时间我搜集到的记载,大概能够还原之前内测时期的经过。”
牛板车上,夏洛克虎克正经危坐:“咱们盖的怡红楼,那会儿就是让西亚的神主教会给拆了,但拆的也并非全无好处。”
唐小北扬了扬眉毛:“盖了那么久,说拆就拆,还能有好处?”
“当然有。”
夏洛克虎克点头:“从剧情上看,正是因为教会的人给怡红楼搞破坏,渗透伏兵滥杀无辜,泗蒙皇帝才在后来的会谈上占了谈判的先机,才有咱们在PV里面看到的,他冲那个白头发女人大吼大叫的一幕。”
听他这么说,唐小北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一个小弟打了岔:
“老大,你看前面那些是什么动物?”
唐小北侧头顺着小弟的指尖看去,接着抄起拳头就敲在小弟头上:
“动物NM,那不是人么?”
倒似乎的确是人。
衣着并不能算厚实,面如缟素的四五个泗蒙人,正慢慢地,却又似乎很赶忙地在雪地里走着。
他们走的其实很急,似乎身后的望鹰五城中会有人追出来似的。
他们走的又实在很慢,再往前是白兰山,凭脚力,凭这些普通人,实在很难快的起来。
唐小北他们的牛板车赶了上去,他们本就是要将粮食押运到望鹰城,正好和从望鹰城出来的这些人相向而行。
“老乡,你们入关啊?”
距离近了,夏洛克虎克便停下了赶牛的粗鞭,停下来问他们。
那四五个人却彷佛见了鬼似的,惶恐地望着他们,甚至下意识地加快了几步。
和NPC打交道,已经不是夏洛克虎克第一次尝试的事了。
他知道有的时候这游戏的NPC基本就是真人,一定有别的法子的。
“老乡,我们押送粮食去望鹰城济民的,正要给你们送粮食去,你们怎么出来了?”
他纵身跳下板车,掀开牛板车后方那些布包的封条口,伸手抓了一把:
“喏,都是好谷子,下了皮的,干吃都行呢!”
那几人相互看了看,停下脚步来。
唐小北他们穿的不是官兵服饰,而是寒英宗的衣服。
望鹰五城里的百姓,倒还没有怎么见过这一身。
“你们是……官兵?”
领头的男人谨慎地开口,夏洛克虎克摇了摇头:“我们就是协助官兵的本地宗门,城里怎么了?不是御驾亲临了吗?”
“御驾……”
男人都囔着,露出一丝苦笑:“城里有那种怪物,皇上哪里还会呆着,要不是我们几个跑得早,现在只怕也跟全城的人一样,被集中起来关着!”
在夏洛克虎克讶异的追问下,男人还是看他们并非官兵,才大致将城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通。
“现在城里街巷统统戒严,名义上已经不让俺们出五城,病重的已经被集中到牢房去,说是病人,其实跟押犯人一个鸟样!”
他咬着牙,也不回头,只是用手往身后冲着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指了指。
那女人实在很有些消瘦,即便是孕期,也只有肚子突兀地挺着,身上其他地方干瘦如脱水一般。
“俺这个媳妇要是再呆着,指定是撑不下去了,外面指不定还能讨个生路……”
唐小北在旁边插话道:“这个,夏洛克啊,你看他们……”
夏洛克虎克打断了唐小北的话:“你等等我问完,那你们从望鹰出来,是打算去天鹰城吗?是打算翻白兰山吗?”
男人点头:“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唐小北又插话道:“不是,夏洛克啊,我是想说……”
“你等我问完,这段剧情说不定很重要。”
夏洛克虎克再次挥手示意唐小北安静,再问道:“那现在皇上御驾何处,是否还在望鹰五城当中?”
男人点头:“现在这个节骨眼还在,但是再过一会就说不准了,谁知道会怎么处置!”
“夏洛克啊。”
唐小北的声音再次响起,夏洛克虎克有些愠怒,侧过头来问:“到底有什么事?”
唐小北抬手一指那男人身后:“他妈的那女的眼睛一直在冒红光啊?”
“?!”
血条亮起,人之阴的三个大字映入众人的眼帘。
“是怪!”
唐小北振声,一下子来了兴致。
夏洛克虎克只觉得头皮发麻,那干瘦的孕妇肚皮犹如一个气球一般,已经膨胀得脱离了常理范围,并且,那肚皮的膨胀势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砰!”
如同被刺破一般,喷泉似的血浆绽放开来,撒了众人一身。
人之阴——人形模样的血肉生物,包裹着黑色的火焰,从这鲜血的喷泉当中浮现。
唐小北抡圆了手中大锤,如同投掷铁饼一般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勐地掷出!
铁锤打着转,带着千钧之力砸下。
与此同时,她脚上一踩冰原步,竟然是以自己的巨锤为目标冲锋而去。
这庞大的铁锤,叫她如此配合之下,打出了飞雷神的效果。
然而伤害并没有她想的那么乐观。
看着比往常低上许多的伤害数字,唐小北一愣,这才查看自己的状态栏。
“妈的,掉血,减治疗,掉攻击?”
显然那鲜血的喷泉也是面前这人之阴怪物的攻击之一,而受到攻击之后,一连串的负面状态顿时被施加到他们的身上。
这怪好恶心!
“他妈的,好像有点肉啊老大!”
唐小北的两个小弟从侧翼打去,然而这怪物的血条与自己造成的伤害两相一比较,他们便挫败地发现自己这一下打的颇有些刮痧。
被这种状态影响之下,自己锐减的伤害对上对方本就不薄的血条,实在是……
人之阴动了,速度极快。
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唐小北等人施加控制,人之阴简直如同疯狗一般四处冲撞。
它的第一个受害者,便是离得最近的,那个领头的男人。
这几人早就已经被吓傻,瘫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爪子,手脚,牙齿。
人形的怪物如同一个最为残暴的捕食者,用自己身体构造中所有可能致命的部分进行着杀戮。
几乎眨眼之间,那四五个同行的流民NPC已经全数倒下。
然而让夏洛克虎克等人真正惊掉下巴的是,一阵阵猩红的光芒再度亮起。
一个,两个,三个。
死去的这群NPC,竟然也化作人之阴站了起来!
“小北,要不要撤?”
夏洛克虎克面色难看,但也不得不提出这看似最可行的出路。
161 悬壶
望鹰五城内,星舟却也没有走。
当然不能走。
韩东文独自一人站在舰首的甲板上,望向远处。
整个五城当中,大多数百姓已经被集中管制。
依照病情的严重程度,他们被分区监控着,病的最重、随时有生命危险的那一批,已经被单独隔绝开来,受官兵的严密监控。
一旦有病变的势头,官兵就会将威胁消灭在第一时间。
但这也只能说是临时的办法。
百姓的病并无好转的迹象,按照发病频率的加快,总有官兵监管失效的时候。
迫在眉睫。
“或许眼下正是镇妖最佳的时刻,殿下移圣驾暂返天鹰城,法司官兵当尽心竭力,镇妖除邪!”
公孙长正的话又在韩东文的脑中响起。
他拳头握紧,勐地砸在桅栏上,面色却近乎麻木一般不变。
就好像打这一拳,只是为了让自己感受到一点外界的刺激而已。
“屠城吗……”
他喃喃地说。
我到这里来,御驾亲征,结果就是把满城百姓屠了,然后躲回境内吗?
再想想,再想想。
不要被这表面的样子吓到,人之阴也好,西亚也好,都是游戏的一部分。
游戏一定有机制的,从游戏机制的角度来理解,或许能够说明病变成为人之阴的关键。
城内太多例子已经说明,的确是要病重而死的百姓,才会变成人之阴。
若是出于其他原因,死在刀剑之下,便不会有异变产生。
也正因如此,公孙长正这个以变态闻名的狂人才会提议屠城。
竟却没有人立刻反驳他。
因为所有人都已经看出,这人之阴相比起天鹰城下的僵尸士兵,要强上许多,高级许多。
那么,在游戏的机制里,不同的死因要如何翻译?
韩东文摸索着下巴。
如果说是机制,如果说是某个Boss的机制呢?
神主教会骑士团中,只死了节制与贞洁两人,制造人之阴的,万一就是制造兽之阴的同一罪魁祸首?
那么,死于疾病,和死在官兵手中,区别到底是?
从游戏的角度理解,本质就是“击杀者”的不同。
经常有类似的机制,在该角色击杀单位时如何如何,那么,如果神主教会的始作俑者有类似的机制,恐怕就应该是……
击杀单位后,将其转化为人之阴。
而这种瘟疫一般的疾病,自然也应当是出自这个人手中。
只有这样,流民才能通过疾病病死之后转化成人之阴。
所以,公孙长正所说的屠城,并非毫无道理。
让自己手下的官兵将望鹰城的百姓给了结了,其作用大概和所谓的“反补”是差不多的。
反补……
一想到如此有游戏色彩的词,却和望鹰城那一个个面黄肌瘦,坐立不安,不知道明天该当如何的百姓联系起来,韩东文自己都觉得有些冷,心像一个灌了铅的铁块,死沉死沉。
不杀,就多了成倍的棘手敌人。
可若是杀了,只怕是……
他想到此处,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殿下。”
很熟悉的音色。
这个音色,往常的语气应当是十二分柔和的。
但现在听来,却十分的坚定。
他转过身,看到那个穿着素兰色医袍的身影。
“涵清。”
韩东文轻轻点头。
“殿下……殿下已经知道城中异变,是否……”
池涵清看着韩东文的面庞,表情为难,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得发白。
“涵清听闻,有部尉请、请谏处理望鹰百姓,殿下是否有此决断?”
韩东文听完,深吸一口气,有些烦恼地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却看到池涵清已经跪在了面前。
极为恭敬,彷佛跪拜的是一位庙堂上的仙佛一般。
“殿下,涵清恳求殿下三思,再给秋水山庄一些时间!”
“再给你时间……”
韩东文一愣,看了看跪在面前的池涵清,叹了口气。
“你想治病?”
池涵清点头:“五城百姓,自然也是泗蒙百姓,殿下万万不可如此随意决断,实在应当三思,秋水山庄恳请殿下!”
韩东文背着手,一脸的严肃。
“现在病重之人,你还看过没有?”
他能理解池涵清这样的女人心有不忍,但真正的情况,可能比她想的要糟糕得多。
“万一那不是病,药物也治疗不了,这耽误的时间,两司联军便要以命来抢。”
这也是一种可能。
说白了,教会作为击杀者,手段实在是说不准,若是什么古怪的诅咒之类,那便更加束手无策。
“是病!”
池涵清咬牙斩钉截铁地答道。
韩东文看了看她,发现不知道何时,池涵清的眼神里已经多了一丝平日在后宫见不到的悲苦和果决。
“一定是病,还是多种急瘟,大部分病人的胃、肝、脾等多处均有劳损,殿下若是准许涵清配药尝试,应当能……”
“你要多久。”
她还没有说完,韩东文便打断了她。
秋水山庄正经的值班主已经上报过,按照现在五城当中百姓的状况,保守估计,流民只能再撑三天不到。
而第三天会到来的显然是大规模的病变,自然不能拖到那个时候。
也就是说,机会只有两天。
而两天当中,若真要动手屠城,自然也需要事先查点人数,免得有漏掉的流民。
现在已经查明跑了的五个,澹台溟已经亲自去追。
清点,集中,少不了还要半天。
时间只剩下一天半,而今天已经几近过完了。
公孙长正已经提议,按照集中治疗为由,将流民们尽可能地以秋水山庄的名声集中起来下手。
韩东文也总算知道,公孙长正此人不好的名声,到底是从何而来了。
这种计谋,他简直门清一般一条接一条。
“只要告诉流民这是集中治病,有秋水山庄的名声,又有圣驾亲临,流民自然会信之服之。”
“待到流民集中,届时处置便是片刻之间的事。”
当时他这么说完,韩东文实在忍了许久才没有爆出粗口来。
那些是NPC,是定时炸弹。
但也是自己的子民。
郭杰克和杨奥利他们,当初就是在这样的人群当中流利失散,最后落入教会手中。
他们可恨吗?
他们又可怜吗?
“若是你要试药,那就现在立刻开始。”
韩东文看着眼前的池涵清,声音中微微多了一丝颤抖:“治不好望鹰百姓,恐怕寡人别无他法。”
望鹰城百姓的命是命,但他们变成人之阴之后,与他们作战的士兵的命自然也是命。
百姓本来难逃一死,韩东文手上的选择也不过只有反补与否。
但若是池涵清真的能够将他们“被击杀”这件事情改写,那就是绝处逢生,另辟新天。
“寡人不是应允秋水山庄,秋水山庄绝不会担这个责任。”
韩东文上前一步,弯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池涵清一愣,二人四目相对,她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未认真看过殿下的眼睛。
那里面是恻隐与不忍,但抓住她袖子的那只手又无比的有力。
她顿时明白,殿下心中自然是最为痛苦的。
她也感受得到,即便万千痛苦,若是自己失败,殿下也一定会顾全大局,忍痛决断。
“寡人是应允你,王妃!”
池涵清贝齿紧咬,重重地点头。
162 救兵,试药
日薄西山。
秋水山庄诊房前。
自从知道了病患的情况后,这里与其说是诊房,不如说更像是一处囚牢。
早先接诊的大堂和诊台已经被撤开,病患们全都被集中坐在大堂,密密麻麻如同避难所一般。
他们全都坐在地上,而站着的官兵则有些紧张地四处巡视着,生怕当中有人病重无力支持。
病人们有不停咳嗽的,也有坐在原地喊肚子疼的,也有捂着脑袋痛苦得连鼻涕都淌出来的。
随着病情加重,简直可以说是百种悲苦全都集于此处。
若真的是病,只怕也是世间最绝望的那一种。
然而身体上的痛苦,只占了一半。
更加让流民们绝望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又会怎么样。
浑浑噩噩之间,他们被从泗蒙割让给西亚,饱受战火的煎熬。
新的领袖,随之而来的信仰,教兵的管辖。
好不容易从流离中平稳了片刻,似乎将要安定下来的时候,泗蒙又反攻了回来。
就在这兵马的更迭中,多少人失去了性命,又有多少人失去了至亲?
而现在,就连自己的命,似乎都已经不再是自己能做主的东西。
昏沉的呻吟声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骚动。
有一个女人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身子句偻得如同一个圆球一般。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人竟能蜷缩成这样。
周围的人立马慌了起来,然而这女人似乎无依无靠,并没有什么家属照料。
她的四周,百姓们不自觉地离他挪远了几步,让出一个无人敢近前的圈来。
听着女人痛苦的哼声,百姓们眼里满是惊恐。
“军爷,军爷!”
有人叫嚷着。
旁边的两个官兵立刻赶了过来,他们皱起眉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女人,相互一使眼色,便一齐弯腰下去,左右搀住了她的胳膊。
那痛苦不堪的妇女,像一个木偶一般被他们提了起来。
接着,便要被从此处拖走。
“等等!”
人群中站出一个老人,抬手抓住了女人悬在半空晃悠的双脚。
“军爷,这是老李家的儿媳妇,老李头没了,老李的儿子也没了,好好的一家就剩这娘俩,这是要把她带到哪去?”
老人瘦骨嶙峋,手上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
“老李的孙子,现在只剩他娘了啊!”
周围所有人如同看着一个疯子一般,盯着这老人看。
女人身侧,果真有一个襁褓。
这不是官兵带走的第一个人。
官兵带走的人,也从来没见回来过。
“给她治病,松手!”
国兵司的官兵语气不善。
并不是凶恶,更多的是紧张,
这女人稍后若是病变了,事情可就大条了。
老人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
“老李头是我……老李就剩我一个朋友了。”
他用力地挺起嵴梁,彷佛要将自己的身躯重新站得笔直。
“不管你们带她去哪,我要跟着去!”
“爸!你少说两句!”
老人身后,有一对夫妇惊恐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们想必就是这老人的亲人,眼下这个节骨眼,老头这般举动实在是太过大胆了些。
“她若是回不来,你不帮忙照看那小孩儿?”
官兵倒也没有要动粗的意思,毕竟不是仇人,对他们来说也实在很为难。
“我有儿子,儿子成家了,他们要是能活,加张吃饭的嘴而已!”
老头很犟,发白的须发似乎在抖动。
“放手,快点!”
女人的情况眼见得更加严重,官兵有些着急。
就在这时,原本沉默的人群忽然吵嚷了起来。
一队卫兵走进了诊房,护送着一个身穿缟素医袍的女子。
正是匆匆赶到此处的池涵清。
她方才已经听到了老头所说的话,心里更是难受的紧。
“娘娘。”
“娘娘!”
监管的官兵认出了池涵清,满地的人群也认出了这位早先坐诊的娘娘。
这样的身份,却如此出入这般场合,实在很难叫人不看她。
她看了周围一圈,轻轻捏紧拳头,在心里给自己下着决心。
接着,在所有人的瞩目中,池涵清终于开口:
“秋水山庄庄主池定之女,秋水山庄岐黄斋首座,泗蒙池雅宫宫下。”
“都是我。”
“但在此处,不以本宫自称,不以本座自称,只因为我为医者,诸位为病患。”
“悬壶济世乃医者本分,本该如此。”
她抬眼看了看那痛苦的女人,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依殿下口谕,现今情形,应当与诸位告知清楚。”
“西亚神主教会设计坑害泗蒙,以望鹰城百姓为牺牲,夺走粮草,散布恶疾,病重之人化身的邪怪,诸位全都见过!”
池涵清的声音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响亮过。
“我为医者,只愿治愈疾苦,若还有半点可能,泗蒙不会放弃望鹰城百姓,此为殿下金口玉言,秋水山庄奉旨试药,还请诸位——”
她闭眼,轻轻低下了头:
“还请诸位一定,一定不要就此放弃,若是愿意先行试药,便是救济同乡,救济泗蒙之大德!”
百姓身上的恶疾很复杂。
那不是一种单一的病症,相反,简直如同被人设计出来似的,许多病症杂糅,很难对症下药。
若是以常规药剂治肝脾,则一定会加重肾脏的负担。
所以只能试。
试出一种能规避连锁反应的,能保住病人一命的药方。
而若是失败了,后果显而易见。
那便是连这最后两三日的天光都会被夺去,急速地恶化。
而人又岂不是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最看重性命的?
没有人出声。
寂静当中,那老头却往前站了一步。
“快些吧,要是治病救人,就不要耽误!我去试!”
“爸,你——!”
身后是儿女的叫嚷。
老头却松开了老友儿媳的衣裳,挺起胸膛来,大踏步地朝前走。
——————————
白兰山中。
一行人只剩下唐小北与夏洛克虎克。
他们正在玩命地飞奔着。
一只人之阴,便已经是几乎不可战胜的对手。
而现在,他们身后足足跟着三只。
但这并不是逃跑。
人之阴带来的负面状态持续时间很长,于是,他们只能风筝着,风筝着。
等到负面状态结束,再找机会上前输出。
然而人之阴又实在太有威胁,就在输出的空当,唐小北的几个弟兄便遭了重。
现在只剩下他们二人。
“操,当时要是跑了,也不至于损失这么惨重!”
夏洛克虎克少见地骂着脏字。
一旁的唐小北脸色更加的难看:“跑毛,老子从来没有当过逃兵,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承运粮食的板车停在不远处,老牛早已经被开肠破肚。
身后的人之阴步步紧逼,夏洛克虎克回身,提剑砍出一记附带冰霜的剑风。
偏了。
“完了,废了!”他懊恼地骂道。
能风筝这人之阴,全靠这一记又一记剑风的减速。
已经几乎坚持了一个小时,终于还是miss了!
他妈的!
唐小北一愣,咬紧牙齿,抓紧铁锤转身站定。
“那就拼了!”
她振声高呼,手中铁锤缠绕上冰霜的风波。
但负面状态还在,伤害还是会被降低。
夏洛克虎克已经能够预见两人的下场。
“拼了!”
即便如此,他也抽出了腰间的剑。
直播间里疯狂地刷着寄字,已经有观众在提前默哀。
就在此时,那张牙舞爪几近两米高的人之阴头顶,忽然响起了啸厉的风声。
风暴袭来,如同无形刀剑组成的狂风。
人之阴那原本硬实如同百年死皮一般的躯干,在那凄厉的狂风扫过的同时,立刻被迸裂撕碎开来!
千目织罗兽!
163 并不存在的国安司
人之阴的血肉在空中绽开了猩红的花。
血雨落下,澹台溟的身子上方,却似乎存在着一柄看不见的伞一般,将污秽的血液尽数隔离挡开。
唐小北和夏洛克虎克二人也蒙受了这来自织罗兽的恩庇,他们看了看周围,那把自己追得抱头鼠窜的人之阴,已经被澹台溟出手,顷刻间撕成了碎片。
“牛逼啊……”唐小北喃喃道。
澹台溟扫视了一圈周围,目力所及之处已经再无妖邪余孽,这才从半空中缓缓落到夏洛克虎克与唐小北二人面前。
“部尉大人?”
夏洛克虎克认出了这个NPC,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那天在天鹰城校场集中检阅的时候,这个穿着黑红斗篷,长得挺帅但一副臭脸的NPC,正是国兵司伤部部尉。
澹台溟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侧过头去看了看那奇迹般还未散架的板车,开口问道:
“你们是当地负责押送粮草的异人?”
“是!”
唐小北站直身子,疲惫而又自豪地一指:“全数都在那呢,没少!”
这倒是实话,人之阴似乎对粮食并不感兴趣,那板车上一袋袋码起来的谷子并没有少。
“做得很好。”
澹台溟语气里难得有些赞许,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个异人,握拳放在唇前沉吟半晌:
“天鹰城的宗门是……英寒宗?”
唐小北傻眼,怀疑是自己跳过太多剧情没看了。
好在夏洛克虎克及时低头回答:
“是寒英宗,大人。”
澹台溟点了点头:“寒英宗,不错,记得寒英宗似乎是国法司那边……”
宗门站队的问题本来是摆在明面上的,但他这位部尉官方的身份站出来说,似乎又有些不合适。
想到这,澹台溟换了个说法:“作为异人,本尉看你们俩颇有些本事,有没有打算加入国兵司?”
加入国兵司?
这是NPC发新的支线了?
唐小北颇有些激动,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开口答道:“可、可是可以,但我们已经是国安司的人,不影响吗?”
夏洛克虎克一急,瞪大眼睛瞅了唐小北一下。
明明那位队长讲过,国安司是隐秘的机构,这居然就叫他说漏了!
可澹台溟却站在原地,彷佛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
等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好吧,你们也不用想这么久的借口来拒绝国兵司,可惜了。”
他没有听见?
夏洛克虎克一愣。
为什么这位部尉会听不到国安司?
“前路畅通,你们俩在此处等候国兵司援兵来接粮食,本尉再往山中去看看有无余孽。”
澹台溟如此安排后作势要走,唐小北像是回过神来,颇有些焦急地问道:
“部尉大人,您是从望鹰五城来,对不对?圣上他是不是已经在五城了?”
听她这么问,澹台溟转过身,语气颇有些微妙地说道:“与你们无关,望鹰五城里……你们听从城中官兵指示便是。”
城内的事情,实在无需和异人说多么清楚。
言毕,澹台溟身下便卷起一阵狂风,一下子消失在天幕当中。
“神气啥啊,多大个国兵司,区区一个部尉,等以后我要是当了国安司总司,非得要这厮给我请安的!”
唐小北撇嘴望着消失在天幕中的澹台溟,一屁股坐在雪地当中,开始调息了。
国安司……
夏洛克虎克心中沉吟着这个词,一时间思绪万千。
阴学家的优秀素养顿时浮现出来,他只觉得方才实在有些奇怪。
澹台溟没有听到国安司。
不是没有听懂,因为如果国安司当真是秘密机构,连这位部尉大人都不清楚,那唐小北说漏嘴之后,他便一定会问。
他一定会问什么是国安司,哪来的国安司。
可他并不是没有听懂,而是没有听到。
夏洛克虎克自然想起了在怡红楼询问步芊芊那几个现实相关的词汇的情景。
他们的反应,如出一辙。
难道说,国安司并非是……
不可能吧。
他越想越觉得有些奇怪。
系统产生的Bug?
如果的确如此,那倒是很有研究AI底层逻辑的价值。
所幸直播间一直开着录像,事后作为资料提交,倒也还算方便。
望鹰城内,诊房外的一片广场。
黑色的天空被半边的火把烧的炽红,隆冬的北风裹挟着粉末一般的大雪在空中狂舞。
场地两侧,已经站满了卫兵,正中央的江宁蕴与李宰表情无比的沉重。
这仪仗般队伍的最后、最中央,韩东文披着白羽金线的大氅,与蒂尔达一同静立着。
小红豆自然也站在蒂尔达的身边,空气压抑得她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或许不是空气,而是望鹰城眼下沉重的现实。
她已经从池妃娘娘那里知道,望鹰城里发生了什么。
她自然也最近距离地看到,这位王妃娘娘为百姓流的泪。
“你已经有想法了?”
韩东文轻声开言,却并未望向蒂尔达。
“从我遍历塔里斯教区全境看到的结果而言,现在没人的状况,应该是出自‘宽容’骑士团的手段。”
七个骑士团,除去节制与贞洁之外,仍有五个。
“宽容骑士墨菲斯,他一直有混淆现实与幻象的天赋,眼下西亚无人,应当是在伪神的赐福下才能做到……但也有极限。”
“极限是多久。”
韩东文仍旧没有转头看着她,二人就这么目视前方谈着话。
“从我感受到的灵力波动,恐怕最迟也就是这两三天中。”
蒂尔达目光的方向与韩东文一样,看着这庞大卫队中央的一间矮房。
池涵清就在里面。
同在里面的,还有几个一齐试药的病患。
他们全都是自愿而来,无一例外。
自愿试药的人,开始只有那老头一个。
后来,一只又一只手却举了起来。
一个又一个人。
他们都是某人的父母,某人的亲朋,某人的子女。
偷得两日苟延残喘,又能如何?
总有人要站出来的。
所有人都见过那病变的怪物,没有人会想成为那样的怪物,再去祸及自己的子女,自己的亲朋,自己的父母。
于是,病症最有代表性的几位,先行安排在了这戒备森严的矮房中。
“我只想知道,这病是出自哪个骑士的手。”
韩东文的声音里夹着比达克利尔坚冰更深邃的寒冷。
他的拳头已经握了太久,发白的指节几乎僵硬在寒风中。
“他一定要偿命,给泗蒙望鹰城的百姓血债血偿!”
164 英雄
“制造幻象的是‘宽容’墨菲斯,制造这些怪物的,恐怕是‘勤勉’朱萨佩,但致人于死地的,最狠毒的,还有一个人才对。”
韩东文的声音并没有怒气冲冠的颤抖。
那是一种恨意满盈,反而静心分析仇恨的冷静。
蒂尔达回答:“忍耐,忍耐骑士团的团长南希。”
韩东文点头:“她会死。”
他心里同时掠过一丝苦涩。
西亚的几位骑士团长,作为正面人物的那个时间线上,人气并不很低。
因为是自己阵营出手不多,除了唯一进本的奥杜,当初在西亚游戏的韩东文一直没法搞清楚他们每个人的定位。
居然是这个南希。
金发,娇小,秀丽。
当初一度被当作蒂尔达代餐,西亚国教骑士团颜值担当的南希。
忍耐……
韩东文觉得有些荒唐。
“原来是我泗蒙的百姓来忍耐。”
小红豆站在他们二人身侧,闭口不言。
本来也不是她能插话的场合,但若是此刻她真的能开口,她也只会一句话都不说。
殿下现在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法子去设想。
若这里不是望鹰五城,而是自己的家乡边洲?
若躺在那矮房当中的,是自己?
她第一次觉得有人能那么可恶。
不再有人说话。
风继续呼啸。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矮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韩东文眼角一动,已经认出了从房门里走出来的人。
正是那个第一个站出来,只为了对得起旧友的老头。
房门内一并走出来两个官兵,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头,表情如霜一般肃穆。
韩东文心凉了半截。
“禀殿下,这第一位试药失败,药力之下,恐怕病情会很快恶化。”
公孙长正上前闻讯过后,转身走到韩东文身前低头禀报:
“应当……尽速处置。”
老头被卫兵搀扶着。
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押送。
韩东文深吸一口气,大步朝前走去。
“咳咳,咳——”
那老人的表情里,却几乎看不出他身体的痛楚。
更多的是放不下的神态。
看到被江宁蕴和李宰护送到身前的韩东文,他微微抬头一愣,便吃力地屈膝跪在了地上。
“草民张忠良,咳咳——拜见陛下。”
风拉扯着他花白的须发,犹如残烛。
他说话时,胸腔已近如同风箱在呼呼地吼。
这就是皇帝?
这就是靖宗的儿子,现在泗蒙之君?
就是他从西亚手里,又拿回了望鹰城?
望鹰城复归,他却眼看要倒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
“张忠良,好名字。”
韩东文深吸一口气,把冷风装进肺中。
“陛下啊,陛下,里面还有人,池妃娘娘能行的……”
老人喃喃低语。
痛楚之下,老人的神智几乎已经不是很清楚。
“为护百姓,要在你病变之前送你走。”
韩东文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如灌铅一般沉重。
“送我走?送我……”
老人眼中有些迷茫,却在痛楚的咳嗽中,露出一个坦然的表情。
“啊……好,好,不能害人,不能害人……”
韩东文身后的李宰站上前一步,手握在了茯苓刺的剑柄上。
老人迷惑地张望一下,视线重新看到韩东文,忽然露出一丝喜色。
“草民张忠良,拜见陛下!”
他又说了一遍。
他实在已经很不清醒了。
“好名字。”
韩东文也重复了一遍。
“该叫殿下,殿下尚未登基,不可……”
旁边的官兵开口,韩东文轻轻一抬手,便掐断了这半句话。
跪在地上的张忠良却听了进去,表情有些迷茫,抬头看着韩东文:
“没、没登基……那到底是,到底是不是皇帝啊?”
北风在呼啸。
韩东文上前一步,不顾官兵想要阻拦的势头,搀住张忠良的胳膊让他站了起来。
只有犯人才跪着死。
“是不是皇帝啊,是不是皇帝啊……”
张忠良的眼神已经明显失了焦,口中喃喃地重复着。
韩东文咬牙,右手开掌伸向李宰:
“拿剑来!”
火把的倒影跳跃在韩东文的童孔中,那双眸子与张忠良截然不同。
一直,一直望着面前的老人,胜过万语千言。
“殿下,还是……”
“拿!剑!来!”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夜里。
彷佛一道雷。
空旷,不散。
剑握在了韩东文的手中。
冰凉。
明明是缠布的剑柄,为何如此冰凉。
若只是坐在高堂之上,可曾会感受到舍命的温度?
这是江山的孽,要用自己的手去承。
“皇帝啊,圣上啊……”
张忠良口中呢喃,像是想起了什么,咧嘴一笑:
“老李头,咱们能上泗杨了!去看值岁请仙典,去看皇上!”
他的皮肤开始发黑,说话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毫不完整。
那双失焦的童孔忽然再次一亮,带着如婴孩一般的激动:
“草民……张忠良……拜见……陛……下……”
“不是草民,你是英雄。”
韩东文举起了剑。
“寡人送你走。”
“是……皇帝啊……谢……陛……下……”
张忠良尽力站直身子,彷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又清醒了过来。
韩东文咬紧了牙齿,举起了剑。
“朕,送你走。”
雪落在染血的剑身。
剑已经贯穿了张忠良的胸膛。
他的遗体从韩东文身前无力地滑下,很快便被官兵抬到了架子上。
“厚葬。”
韩东文轻声道:“剑留下,再取剑来。”
张忠良被带走,新的一柄剑呈到了韩东文的手中。
……
……
一夜如此。
试药的时间,只能有一夜。
天明,就该停了。
韩东文仍旧在冬夜里静立着,身上的白羽大氅,已经染成了暗红。
没有人动,所有人都如此站了一夜。
已经失败了十三人。
剑已经换了十三柄。
全都经过了韩东文的手中。
也已经没有人说话,只希望东边该死的太阳晚些出来,再晚些出来。
这漫长的夜,辗转而沉默的时刻。
“砰!”
门被推开。
韩东文立刻抬头,看向前方。
他的手忽然一松,第十四把剑跌落在地上。
“成了!成了!”
是池涵清已经有些沙哑的声音。
这一夜,她又岂不是以泪洗面地度过。
矮房中,第十四个病人正好好地躺着,退烧。
已经有些麻木的池涵清,不敢相信地抹去眼泪,连忙用法术查探脉象。
成了。
找到了。
是真的!
她勐地站起身,推开这矮房的门,高呼着成功的消息。
最先看到的,却是身上满是血污,肩头落满飞雪的韩东文。
于是她奔了过去,已经全然不顾体面。
满面泪流的池妃,与血染御衣的韩东文。
或许本该出现在叛乱弑君之夜的一幕,却在眼下胜过万语千言。
那终于不是闺怨的泪与昏君的血。
光芒刺破夜的薄暮,日光的金线勾勒在白兰山巅。
天亮了。
165 异人分流
两日。
这是望鹰五城极其繁忙的两日。
病人们被抓紧治疗,随后由官兵和异人一同护送入关。
好在天鹰城中大半百姓已经为躲战乱先行一步,一座空城之下,如今已经全是集中安顿的流民与官兵。
病后的百姓自然需要静养,他们或许不需要多么精装的病房,只要一个能躺下休息的隔间,一张有人照顾的病榻便是最好的了。
自然有这么个地方。
“你看看,这岂不是比当时修那个破塑像有用多了?”
舷房内,韩东文一脸感慨地说。
“殿下说的是。”
坐在他面前的是江可茵,眼下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手里握着几颗玉珠子光辉流转。
按照蒂尔达的推算,神主教会所设下的这个幻象,很快便要到极限了。
除去安顿百姓之外,望鹰城中全数官兵已经严阵以待,江可茵自然也在做着准备。
过去两天当中,韩东文也通过初号机,在异人抵达望鹰城后,找到了唐小北与夏洛克虎克等人。
“现在?现在不是要打仗了吗?”
唐小北望着面前的队长,有些讶然。
韩东文给她的事件任务,居然是先带领精锐异人移步海州?
“人不必多,异人总数更不少,即便分去海州的人手,剩下的也很足够。”
韩东文这般说完,唐小北看到的事件提示便也浮现出来。
[待完成事件:白兰山平叛0/1]
[若选择留在白兰山战场,则默认开启此事件,助泗蒙军剿灭西亚叛贼。]
[待完成事件:国安司首战0/1]
[若选择前往海州,则默认开启此事件,秘密袭击目标,获取国安司相关积分。]
“感觉还是……打仗有点意思来着。”
唐小北摸了摸后脑勺,有些苦恼。
但她倒也不是韩东文眼下真正关心的对象,韩东文点了点头:“你要留下,也无妨,其余二位,国安司希望至少一人动身前往海州。”
他转过头去,看着站在一旁的尘封已久和沉迷拽少。
看到了同样的提示,这二人也有些为难。
“啧,我也还是想在这打打PVP……”
尘封已久砸吧着嘴,看着面前的沉迷拽少。
但对方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子,虽然八成是个富二代,脾气差了点,但自己真要跟个小孩这么抢留在战场的机会吗?
……
当然要了。
“拽少啊,你看,国安司的秘密行动,和战场,你打算怎么选?”
尘封已久循循善诱。
沉迷拽少虽然撇了撇嘴,眉宇间倒还是苦恼了起来。
“在这儿应该能爆杀那些西亚的人吧?我还是……”
“不不不。”
尘封已久摇头,一脸认真道:“你看,战场咱们又不是没打过,西亚玩家什么水平你也知道,就是一窝蜂的乱打而已,这国安司的秘密行动,一听就是特工啊,不帅吗?”
听他这么蛊惑,沉迷拽少明显动了心:“特工……特工啊……”
仍旧有些犹豫。
尘封已久灵机一动,一拍大腿:“对了,你不是防沉迷吗?我记得是过了沉迷时间段就没有经验没有奖励了吧?拿这段垃圾时间从这里动身去海州,不是正好?”
沉迷拽少叹了口气:“我的防沉迷不是……算了,你说的倒也有点道理,那……”
听得差不多了,韩东文拿准时机开口:“若是这位打算动身,国安司就授权与你从异人中挑选部下,同三司一并动身!”
沉迷拽少的面板上,立即亮起一个标识,提示着他可以招募玩家进入小队的选项。
这是韩东文从怡红楼施工的时候就发现的一件事,作为NPC的自己所说的话,所做的指令,似乎都是可以被合理化成游戏事件并且提供相关属性奖励的。
这对他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
一听到自己可以招募队员,沉迷拽少那本来有些颓丧的神情一下子振奋了起来。
招募队员?
笑话,自己那些花真金白银雇来陪自己玩游戏的保镖,先塞进去再说!
他那张丝毫藏不住表情的脸上,顿时便挂上了嚣张的笑容,想必已经在脑海当中设想自己能够独占这个事件的情形了。
韩东文看在眼里,心里却很满意。
由沉迷拽少来接下这活,不得不说是最好的结果——他和他那一班保镖小弟不但执行力强,沉迷拽少这小孩本身玩游戏也极其投入,计划上出岔子的可能性很小。
再加上,沉迷拽少这个年龄的小孩,往往都是书不好好读,一天到晚勐装逼,由他来带领这次行动拿到好处奖励的话,韩东文丝毫不怀疑他会在论坛国安司板块大书特书晒上一番。
到时候,一定会引起更多泗蒙玩家对这国安司的向往。
在场众人当中,却还有一个没被韩东文询问过的人。
夏洛克虎克。
他在白兰山战场的积分不够,现在并未正式第一批进入国兵司。
从运营整个泗蒙玩家社区的角度看,韩东文并不想给他开什么特权。
况且,这一次国安司的行动,不光是为了针对冕江商团,更是为了测试自己那腰牌的作用。
没有腰牌的夏洛克虎克就算去了,作用上也比不过尘封已久与沉迷拽少的。
还不如留在白兰山边境,有他阴学家的那种观察力,说不定还能挖掘出些造神背后的线索。
哪怕是猜想,对韩东文来说也是很好的。
如此安排完了任务后,沉迷拽少果不其然优先带上了自己的所有保镖,随后才拉上几个实力相对不拖后腿的玩家,就此离开了望鹰城。
“不过,说老实话,殿下对冕江商团的计划,可儿倒的确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时间回到眼下,江可茵擦洗着手中的珠子,表情玩味地看着韩东文:“既想不到殿下竟然会如此决断,更想不到总司大人居然答应了。”
韩东文笑了笑:“你姐姐一向是讲道理的,只要是好事,当然会答应。”
江可茵红唇一抿:“那——另外两位总司呢?这次可不是只有国法司与殿下同流合污,居然三位总司都点头对冕江商团动手,殿下的计划究竟是如何?”
“眼下的计划是先端了神主教会,其余的都可先放到一边。”
提到神主教会,韩东文的眼神再度冷了下来。
江可茵看在眼中,心里明白殿下前日实在是动了真怒,不然在自己面前一贯笑嘻嘻的殿下,是很少有这种眼神的。
而以她的情商,自然不会再碰伤口。
“还好池妃娘娘医术高明,救下了这满城的百姓,泗蒙有此王妃,实在幸事。”
她笑着冲韩东文眨了眨眼睛,看他面色好了些,才又半真半假地说:“若是可儿自己能说了算,这大妃倒不如叫池妃娘娘来做更合适,殿下这般推了可儿上来,倒也实在为难殿下了。”
韩东文摆了摆手:“涵清是个好医者,她心里有苍生疾苦,对医者来说是好事。”
他顿了顿,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对大妃来说,恐怕便未必如此。”
江可茵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启禀。
“殿下,蒂尔达大公现在想见您。”
“西亚的幻象,已经开始解除了!”
166 秀春镜
幻象。
这是韩东文结合蒂尔达所给的情报,做出的推论。
骑士墨菲斯的能力,经过神主教会那人造伪神的“赐福”之后,便被扭曲成了这样的体现。
西亚玩家此时此刻所在的地方,恐怕就是墨菲斯的幻境当中。
他们打的胜仗,泗蒙被暴打的情景……
实际并没有发生?
“我没法一下子吐成吨的属性给异人,教会应该也不行……”
星舟上,韩东文已经极力站到了最边缘,举目眺望着前方的西亚国境。
因为就连蒂尔达也说不准现在的那位“宽容”墨菲斯有着怎样的能力,因此,泗蒙全军并未贸然步入塔里斯教区,只是谨慎地围点设防,等待着幻象的解除。
幻象的解除倒是显而易见的。
塔里斯教区上空的云团现在已经全部变成了血色,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浮现出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的赤红。
五城之内,再无平民。
只有泗蒙官兵驻守于此,而在官兵前方,则是骑将与百骑将。
骑将们的前方,则是几名部尉静候于此。
蒂尔达手执冰结的长枪,立在所有人的前面,一言不发地眺望着塔里斯教区。
韩东文的位置倒是十二分的安全,他不停地在星舟上踱步来回,紧张地看着那血色的天空一点一点地降下。
他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幻象是为了什么?
为了拖时间吗?
但即便五城的百姓真的如他们所谋划的那样,全都变成了人之阴,那神主教会岂不是更应该和人之阴一起协同进攻,才好结结实实地占到泗蒙的便宜?
单独把人之阴放出来,自己却躲在幻象之中,恐怕是没有作战成效的办法。
人之阴虽然可怖,但有如此多的高级战力聚集在此,也并不算特别的难。
“要是我来,那肯定是让自己的高手去碰对方的高手,让他们腾不出手去对付人之阴,这样人之阴对上小兵,作用才能体现得出来……”
他自言自语着,俨然一副战术指挥爱好者的姿态。
“……不对,要是高手碰高手,总不会有人高过蒂尔达大公,还是说,加斯科恩在有了人造神强化的基础上已经可以匹敌蒂尔达了?”
“殿下,还请先回舷房暂避,以安全优先。”
一旁的李宰上前来,搀住了韩东文。
御驾亲征,星舟在此便是韩东文的象征。
韩东文点了点头,也不多话,便准备换号了。
高天之下,如同一扇血色的帷幔落幕,猩红的光芒终于从塔里斯教区上方的云层落到了地面。
彷佛被那猩红色的光芒凋琢镌刻一般,整个塔里斯教区的大大小小建筑,似乎都被重塑了醒目的红色边缘。
红光落地,在整个塔里斯教区境前,数以万计的人影被勾勒了出来。
先是轮廓,而后,才开始活动。
骑士团的教兵阵早已准备就绪,终于在这猩红帷幕撤去之后,严阵以待地出现在了塔里斯教区的边境。
而他们战场的最前方,是那吵吵嚷嚷的异人兵团。
“怎么回事?怪重新刷新了?”
“复活啊,这波是复活!”
“快看那边!”
西亚异人中的骚乱才刚刚开头,便被出现在他们眼中的景象打断。
那是立在半空中的蒂尔达,那位西亚玩家的大公。
猩红色的光芒终于落幕,神主教会的教兵已经全数出现在她的眼中。
那是剩下五支骑士团全军,当中有一架白色的马车尤为夺目,由四批洁白的骏马拉着,上方是金银凋饰而成的宽阔圣驾,简直如同一个马车上的舞台。
圣驾之上,红色天鹅绒椅背的巨大座椅正中,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身形瘦小的少年。
他身上披着朴素而纯净的黑袍,脖颈上挂着暗红色宝石装饰的项环,手中更是捧着一只暗澹的金杯。
这就是继蒂尔达之后,神主教会找到的最合适的载体。
新的圣子,波塔·陆。
在他身前,则是一个闪烁着金色光辉、纹路繁复的弥撒台。
加斯科恩就站在弥撒台边,一身坠满贵金属与宝石的大主教礼服,眼中散发着炽热的光。
“叛徒!”
加斯科恩的高喊,穿过了两军之间死寂一般的空气。
西亚军中,响起了庄严而神圣的礼歌。
如同一次宏大的传教,一次神圣的弥撒。
“叛徒!”
四个银甲白袍的身影自地面升至与蒂尔达齐平的半空。
地面的泗蒙阵侧,初号机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现在记得最深的,那个站在朱萨佩身旁的身影。
金色的长发,发尾微卷。
玲珑的体态显得比起骑士,彷佛更像是一个玩偶一般。
但也正是配上了这身银甲与白袍,反而让她粉凋玉琢的脸蛋在风中多了一丝其他的风味,鼻头与眼眶也因为北风多了一丝澹澹的苹果红。
第四国教骑士团团长,“忍耐”南希。
韩东文的拳头捏死,骨节简直要发白。
“叛徒?”
蒂尔达的声音响起。
她的声音绝不大,却彷佛带着庞大的魔力,在每一个角落都能够听清。
也实在有太多人想知道她说了什么。
教兵总也是西亚的百姓。
自己这位二十年来的大公,突然的消失,将他们留给了神主教会。
而后神主教会的消息便已经传来,西亚的圣女已然被洗脑叛教,犯下了人神共愤罄竹难书之罪,更是主动带路,侵扰边境莫恩山。
值此关头,教会的主教们抓住了神的荣光,圣灵在人心中作工,使他们有了勇气。
圣灵又选出新的圣子,代替叛教的圣女蒂尔达承接神主的权能,使他们能成为神主的代罚者。
这就是神主教会的说辞。
而蒂尔达的态度便简单很多。
神主教会主教,国教骑士团全军,叛国。
这是一场互泼脏水的战前之战。
而真正拥有人望的蒂尔达,理应是这场争斗的胜利者。
所以,只要蒂尔达没有做出什么让西亚人民痛心的事情,没有理由怀疑她作为领导者的资质,便一定能赢到人心。
若是接受了自己是叛军,教兵还会有多少参战?
这是韩东文教给蒂尔达的道理,他好说歹说半天,蒂尔达才勉强同意不第一时间上去干死加斯科恩。
“大公邸治西亚多年,从未有过损害西亚之事,反而是加斯科恩大主教一直妄图颠覆大公邸,将政权收回教会,以此叛国!”
蒂尔达银枪一横,扫过面前国教骑士团军阵:“以西亚公国大公之名,我向加斯科恩大主教同他的所有附庸宣战,如果不想被殃及,尽速离开军阵!”
“叛军者以死问责——!”
西亚军中,一位看起来像是督军的骑士大喝着,警告着自己部下的教兵不要听信蒂尔达的谗言。
然而他还没说完这句话,周身便暴起一阵寒霜的旋风,达克利尔坚冰从他脚下蔓生,瞬间将他冻作了一具冰凋。
一语不发的蒂尔达把举着的手放下。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无需担心被教会追责,这位大公,会保护所有迷途知返之人。
正前方,加斯科恩面上却仍旧带着笑容不变。
他扫视了一圈,不光看到了泗蒙的官兵,更看到了并无平民的望鹰城。
没有平民,那么自己的设想便已经成功了。
无人,亦没有感觉到人之阴被大规模地触发,便是已经屠城。
攻下望鹰城后屠杀平民之人,如何再得到教民的信任?
“这位往日的大公早就已经被泗蒙的异教徒泯灭了良心,让真理昭示她和她的盟友,在这里对平民犯下的残酷罪行吧!”
西亚军阵前方,“忍耐”南希已经移动到所有教兵上空,手中光芒骤亮,在半空中飘散纷飞。
光芒逐渐聚合,化成了实体。
地面上的韩东文皱着眉抬头,逐渐认出了那光芒凝成的东西真正的模样。
他忽然一愣,接着嘴角上翘起来。
那是……
秀春镜?
167 在目
秀春镜。
正是当初与西亚谈判时,韩东文用来呈现郭杰克一伙人危害泗蒙的用具。
从骑士南希怀中祭出之物倒也并非是秀春镜本身,而是一个魔改版的,看起来大得多的光幕。
“这是要用我的法子来打败我?”
韩东文略一琢磨,瞬间恍然大悟!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神主教会要如此安排!
作为公国大公的蒂尔达,本身只要醒来,并宣告教会反叛,在人民与军心两方面都会给神主教会带来莫大的冲击。
毕竟,他们原先与泗蒙开战的主张可是要“夺回大公,救回圣女”的。
现在他们要救的蒂尔达站出来,指认他们为凶手,当然是最为严重的打脸。
那么,还有什么办法补救?
唯一的办法,就是做切割,把现在这个圣女,贬为与敌人同流合污,被洗脑之辈。
她已经不是我们要救回的那个圣女,现在的她,已经被神主抛弃,已经成了泗蒙的走狗。
而证据,便是她与她的新盟友残忍虐杀望鹰城百姓的模样!
如果韩东文他们没有选择屠城,而是撤出后等待望鹰城百姓自然病变?
那么从时间点上看,病变完成,人之阴泛滥后,正是教会的教兵从幻象中返归现实之时。
到那个时候,准备清剿望鹰城内人之阴的泗蒙军队,便会遭到夹攻。
这果然是周全的一计。
只可惜。
只可惜!
“看吧!同胞们,看清这让人绝望的景象,认清这位已经被我主抛弃的叛教者!”
加斯科恩高呼着,身前的南希一抬手臂,光屏上显现出望鹰城日前的模样。
民不聊生,疾祸肆虐。
有人在街头口吐血沫,有婴儿在昏倒的母亲身旁啼哭。
“天呐……”
南希捂住了嘴巴,硕大的眼睛里酝酿出晶莹的泪滴。
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胸脯也显眼地起伏着,那副模样实在很让人心疼。
彷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彷佛她随时都要为这番惨象跪下来祈祷。
南希柔美的外表,配上这天使般的泪滴,简直像是世间最善良,最慈悲的人。
蒂尔达握住银枪的手攥紧了。
画面中,已经能够看到泗蒙的军队开进望鹰城,已经能够看到韩东文在星舟上踱步审视的模样。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有些难以想象。
这样肃杀的战场之上,大家居然对着这样的“录像”屏息凝视。
“总司大人,我们是不是……”
阵前,公孙长正侧过头去,对旁边的江宁蕴低声说。
“让她放。”
江宁蕴抬头挺胸,目光如炬。
她自然也洞明了国教骑士团的打算。
但殿下这次的应对,简直堪称教科书一般。
当然,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那位池妃娘娘的医术。
“让她放!”
异人的方阵中,韩东文的初号机也捏紧了拳头。
周围的异人玩家可都是在忙着护送军粮,当时并未赶上看自己的所作所为。
对玩家来说,游戏内的善恶道德纵然更无足轻重一些,但被调动的情感却是最为重要的。
无论是西亚的玩家,还是泗蒙的玩家,眼下全把这一段镜头看作是开启战场之前的CG,看得津津有味。
而此刻的镜中,已经能看到泗蒙的官兵将流民集中“关押”。
画面遥远,并无对白。
看到这一幕,加斯科恩狠狠地笑了。
就如自己所料,泗蒙军队的刀剑,对向了人民。
那么,接下来就是……
“那个是谁?”
“好像不是上次那个……”
泗蒙玩家最熟悉的,自然是上次同韩东文一道登上怡红楼的茵妃。
但池涵清好歹也是在泗蒙PV中露过面的。
很快,她那温柔、眉宇间不失坚决的气质,便被人认了出来。
“好像是另一个王妃?”
“他妈的,这个也是皇帝的?”
窃窃私语渐起,画面中的池涵清已经走到了诊房当中。
诊房内部的情景,这盗版望春镜是看不到的。
“忍耐”南希望着镜中的场景,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
为什么泗蒙军队还不动手?
她想看的是血流成河,但为何还是如此的安静?
心中纵然如此思索,南希脸上的扮演却一点都没有耽搁。
两行清泪划过她天使般的脸庞,就连呼吸声都哽咽了起来。
“好惨的望鹰城百姓……”
南希喃喃道。
她的音量控制的很好,彷佛是在低声自言自语,却也足够叫周围的人都听到。
有人在附和她。
有人在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着泗蒙人接下来的行动。
不多时,却看到池涵清走出了诊房。
接着过了稍时,便看到一队病人自诊房中走出,领头的是一位老者,大步抬头。
他们走向一件矮小的独房,房后,是林立的卫兵,和那位身穿白袍臭名昭着的昏君。
不对!
南希眉头一皱,看出了泗蒙人要做什么。
他们是在治病?
他们治好了泗蒙百姓的病?!
怎么可能!那明明是我……
银牙紧咬,南希勐地抬起手来,准备撤下面前的光屏。
“泗蒙人以刀剑相逼,迫使百姓引颈待戮,我实在是看不下去……”
她的借口还未说完,一个人影忽然从泗蒙阵中飞出,升至半空当中。
“继续!”
彷佛有魔力一般的声音灌耳,南希手中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发出如此命令的胖子立于半空当中,背着手看着她。
画面竟然当真继续运转起来,已经能看到池涵清在蒂尔达与韩东文的注视中,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试药房。
“南希!”
一声怒吼,西亚军中冲出一个身穿银盔的男人,镌印着神圣经文的白色布条遮住了他的双眼,只看得到他那光秃秃的脑袋。
男人身上的盔甲与南希装饰相符,他分明察觉到了南希已经被面前的段青竹压制,便如此冲到了半空想要对峙支援。
然而,男人刚刚纵身冲到一半,他面前便闪过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的身影,手中一柄折扇,目光冷峻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国兵司伤部部尉,澹台溟。”
黑袍男子啪一下打开折扇摇晃着:“贵军想让世人一览此番景象,那便让大家看就是了,不对吗?墨菲斯团长?”
澹台溟手中扇子轻轻地摇动,目光如刀一般:
“继续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