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 胜利
白色的菌茧立在焦黑的血泥之中,看起来格格不入而颇为显眼。
但战场当中的一切都在悄然变化,就如同原本覆盖了战场的积雪一般,白色的霉菌逐渐滋生、蔓延,血泥与灰尽恰是这些霉菌最好的温床。
“叵——”
一声细微的响动,如同大雪漫天时的耳语一般让人难以察觉,白色的菌茧之上裂开了一道细密的开痕。
接着,菌茧的表面一下子破开,裂缝出还带着粘连的拉丝,一只白皙而纤细的手臂从茧中伸出来,推开了菌茧。
从那白色的蛋壳一般的茧当中露出来的,是双膝跪地,看起来已经没了反应的奥杜。一个一丝不挂的白皙少女从他身后双臂环抱着他的肩膀,如同恋人一般挂在他的背后。
正是药茧。
那个双腿炸开,又被烈火焚烧成骸骨的药茧少女,现在却由菌丝再度蔓生重构,又好端端地抱在了奥杜的身后。
她身体表面的白色的菌丝在冬风中逐渐硬化,慢慢变得如同皮肤一般,苍白的皮肤之下,隐约还能看到翡翠一般墨绿色的血管。
“那就是药茧的面貌,毒液是她的骨血,纯粹被公孙长正当作兵器来培育。”
江可茵在旁边说着,韩东文听罢,只无声地点了点头。
即便奥杜身上的再生仍然在发生,但他本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动静。
西亚公国神主教会,第四骑士团团长,“节制”奥杜·塔利,终于被擒。
天色既白。
刺骨的寒风奋力地吹席着战场的余尽,毒液燃烧的黑烟不多时便消散在了深远的夜空,原本血池一般的战场,现在已经满是白色的真菌蔓延。
再过几时,这些腐生的真菌又会在严寒中死去,重新化为泥土,被掩埋在皑皑的白雪中。
药茧如同人形的枷锁一般,死死地捆住了奥杜的动作,从她白皙皮肤下血管的流动能看出,她体内的毒液正在片刻不停地通过粘连相通的皮肤注入到奥杜的体内。
若是永生,那便一直重复死亡。
这就是公孙长正的解法。
公孙长正背着手,踱步走到奥杜与药茧的跟前,满意地抬手,揉了揉药茧少女的头发。
“很好,很好嘿嘿嘿嘿——”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术法,若是能够加以研究,或许能够让药茧更上一层楼。
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公孙大人,机会难得,您不主动向殿下汇报吗?”
这是谁的声音?
韩东文一愣,只觉得这声音在这战场上从未听过,却有几分耳熟,旋即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是啊,自己能看这画面,全是靠江可茵的器傀,等于一个摄像头的作用。
但摄像头也得有人拿才对。
先前端着摄像头的小卒显然地位并不算高,还以为自己在向段青竹汇报,但战况一路升级下来,那个小卒显然是没法活在这个战场上的。
现在拿着这“摄像头”的,是谁?
声音的主人并不难猜,声线稚嫩,却又能隐藏在这战场中不受波及,还让韩东文觉得耳熟的人绝对不多。
画面一动,柳承那如七八岁男孩一般的身形出现在了韩东文的视野当中。
“柳承。”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韩东文没有太过惊讶,只点了点头,开玩笑似地问:“国法司与国金司忽然如此亲密了?”
“殿下哪里话,柳承大人也是为了能让殿下多掌握战局,才愿意出手相帮的。”
江可茵如此回答,韩东文却也知道,这话听听也就罢了,真心一定有问题。
我掌握战局,你们掌握澹台溟,也行吧。
韩东文这么想着,公孙长正已经走到了柳承的身侧,双手合抱,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参见殿下,敌将已擒,老臣幸不辱命,这便将敌将押解关押。”
“你们干得很好。”
韩东文下意识地回答着,对方却没有什么反应,他才意识到这器傀的沟通似乎并不是双向的,不然江可茵恐怕也不会这么放心地在柳承面前暴露自己就是段青竹的身份,
公孙长正汇报完,柳承接过了话头说道:
“澹台溟大人追击大公已经多时,臣下这便前去查看,若澹台溟达人再次陷入苦战,臣下定会出手相帮,殿下勿虑。”
画面变得朦胧,模湖,再度映出自己书房的轮廓模样。
意识到返回了现实中的韩东文下意识地看了看江可茵:“怎么样,这次你的身体还受不受得住?”
江可茵一愣,没想到韩东文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随即轻声道:“无妨的,多谢殿下关心……公孙大人把那骑士押回来后,恐怕会想研究一番,届时还望殿下能恩准。”
“没问题。”
韩东文点了点头,奥杜为什么会被变成这样,多了从前没有的阶段,这些只知道和西亚降物圣杯有关,具体如何,他简直毫无头绪。
如果公孙长正能研究出什么东西来,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要把人搞死搞残就行,他的那个药茧,也该休息一番了。”
江可茵点头答道:“药茧本是公孙长正术法之一,法司里的人也都见过,本就是如此无死无生之物,不会那么轻易折损的。”
她这话本意是想告诉殿下法司还能接着搞事情,也管得住那药茧,却让曾经也一度把公孙雪当作老婆之一的韩东文心里听着有些别扭。
韩东文轻轻咳嗽两声:“他这药茧,是否有个名字会好些?”
江可茵沉默片刻,聪明地开了口:
“还请殿下赐名。”
韩东文看了看江可茵,轻叹了口气:
“就用今日白兰山的景象做兴,叫公孙雪吧。”
“公孙血?”
江可茵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待到公孙大人回泗杨了,一定向殿下请安道谢。”
隘口前方,下山路。
押送那封印着蒂尔达的巨大坚冰的骑士团车队,以及负责护送的贞洁骑士团,已经倒在了一片尸山血海当中。
少部分的尸体来自泗蒙的边境军,他们从西侧隘口包抄,在没有部尉这个等级主将的情况下,靠着几位打头阵的百骑将,硬生生用命拖住贞洁骑士团放慢了步调。
他们的尸体死状颇有些可怖,竟像是被抽成了干尸似的,一律变成了皮包骨头的模样。
而大部分的尸体来自贞洁骑士团的教兵,织罗兽与愤怒的澹台溟彷佛收割生命的死神一般,下手毫不留情,如同尖牙与利爪组成的风暴席卷过境,只留下一片狼藉。
倒下的教兵、巨兽,散架的运车之间,澹台溟一脸不屑地俯视着倒在他身前的女人。
第六骑士团团长,“贞洁”尹莎贝拉·汉娜。
此刻的她披头散发,周身皮肤伤口遍布,血肉模湖,已经奄奄一息了。
“为什么……”
鲜血从这位修女的唇边流出,她的眼珠不甘地瞪着澹台溟:“……为什么?我主的神谕权能是无上的,为什么对你没有用!”
澹台溟皱着眉头半蹲下身子,不耐烦地一耳光抽在修女脸颊上,指了指身旁封印着蒂尔达的巨大坚冰:“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要是想死痛快点,就告诉我这块冰要怎么化!”
094 战火
蒂尔达安稳的睡颜浮现在坚冰当中,犹如一具保存的极好而又极透彻的琥珀一般,在那将近两米多高的坚冰当中熟睡。
然而此刻她周身不再是白兰山上一望无际的山崖与层雪,而是寒英宗的大校场,弟子、玩家们无比好奇地围做一个大圈,远远地看着正当中的澹台溟与这块大冰凋。
追上了贞洁骑士团后,那位名叫汉娜的修女看到澹台溟,立刻明白奥杜已经失手,便丝毫不拖大地直接动用了神谕。
同样的神谕,在“节制”奥杜的身上蔓生出无数血肉的效果,在汉娜的身上却迥然不同。
彼时,空气变得甜腻,天色变得艳红。
战场中几位骑将连反抗的动作都未能做出,便如同陷入了痴狂一般,扔下了兵刃放弃抵抗,双膝跪地如同入魔了似的跟着汉娜念诵起莫名的祷文。
这是犹如魅惑一般的能力,汉娜一向知道该如何借此对付男人。
她修长的双腿交叠,如同坐在半空看不见的御座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泗蒙的众将,望着他们跪倒、献上鲜血和生命。
“噢,没错,都归于我主吧,全都……”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迎面而来的就是澹台溟飞身打脸的一拳,整个人闷哼一声被砸入地面,织罗兽的尖爪如同发泄怨气一般疯狂地撕扯,将她身上的修女服连同皮肤都撕成了碎条,简直如同凌迟一般。
修女汉娜至死才知道,自己总应该提前想想,这神谕若是没有作用该怎么办。
这种常理,奥杜曾经是教过她的……
太迟了。
封存着蒂尔达的坚冰,现在已经进入了泗蒙境内,停留在最近的天鹰城内最大的宗门,等待转移。
也就是杨开的寒英宗。
“那个是什么玩意?”
“好像是个女人?”
发现宗门内出现了异样,原本日常任务肝得有些疲惫的玩家来了兴致。
过去几日,有幸分到寒英宗的玩家发现,自己或许终于欧了一回。
别的国家还在疲惫于如何踏入城中,他们便已经如同摸清了门路一般开始逐步探究玩法,已可以假乱真的动作系统,加上如同现实一般精密的场景设计,让《却阴》初期的游戏热情并没有太过冷清。
而在泗蒙的诸多宗门当中,玩家之间的讨论自然也不乏比较,于是寒英宗不多的几十个玩家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个门派竟然不用晋升、不用考核评比,要学什么都明明白白摆在面前。
只要能肝完对应的差事,就随意去学,实在有些特殊。
“我觉得吧,现在的技术虽然这么成熟,但是和现代有差别的游戏真没有几个做的好的。”
黄子文在直播间里侃侃而谈:“说到底,就算通过脑内成像让我们能跟肉眼一样看到游戏画面,但具体是什么样的画面,还是要看厂商的设计水平。”
他今天播的是一个简单的观光节目,仍旧是熟悉的ID夏洛克虎克,眼下正在直播间里展览着寒英宗的藏书楼。
“设计水平体现在哪里呢?就比如说一条街吧,街上有什么?路灯,地砖,楼房对不对?那要是厂商就这么给你做一条街出来,你肯定得骂。”
夏洛克虎克指了指目力所及的藏书楼:“为什么要骂?因为很假,一条街上只有路灯地砖和楼房就很假,实际上,厂家要做的是大量的细节工作,所谓真实感,就是靠无数的细节反映出来的。”
“街上的垃圾,对吧,电线杆上的广告,对不对?还有别的,比如垃圾桶,垃圾桶上面发黑的口香糖,烟头,垃圾桶也不可能是完好的,肯定被人不规律地踹过几脚,落灰的地方也会有深浅不一的脚印,这些都是细节。”
黄子文指了指面前木制书架上的钉子:“喏,看见了吗,这里面的钉眼,都是几百年前的手艺,现在上哪去找,可以说游戏是下过功夫的。只有有了细节,才有真实感。”
不得不说,黄子文倒的确有些主播的天赋,这些话论起来一套一套的,
【但我觉得最新的GTA17也挺好的啊,特别真。】
这条弹幕引起了许多人跟在后方的点赞,被刷到了最前,黄子文笑了笑:“那当然真了,这就是做现代背景最方便的地方,直接去扫描街景就完事了,那些细节不需要制作商自己去做,不然你觉得为什么荒野大镖客出到4就再也出不下去了?”
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只有非现代,乃至魔幻玄幻背景的作品,才能真正体现出细节制作的工艺,因为没有现成的东西可以照搬,一切都要自制才行。比如天上不会就这么掉下个美女来,一下就开始给你发任务发奖励,那样太假了。”
黄子文正要再继续高谈阔论些什么,忽然听得门外一阵骚动,有弹幕撺掇着:
【主播,快去校场,好像天上掉下了个美女来】
“这……”
黄子文一愣,撇撇嘴快步走出门去,看到校场已经围了一圈好奇的弟子。
正当中的,自然就是那“天上掉下来的美女”——被冰封的蒂尔达大公。
“怎么回事?”
观众中有记性好的、眼尖的,看出面前这银发的冰封美女正是之前在西亚公国PV当中出现过的,被称为大公的人物。
“这个是什么意思啊,明明是别的国家的领导怎么会被弄到这里来?”
“这都不懂吗,游戏剧情那肯定要有变故的啊,就不知道泗蒙拿的是什么剧本,难不成是抢来的?”
“人家那是国家,不是他娘的土匪,你以为平时就是抢来抢去的吗?”
玩家开始激烈地讨论了起来,还没能围观多久,便由国兵司的人组织清了场,不再让人观看了。
寝殿。
韩东文躺在床上,翘着脚捧着璇玑盘。
他发现江可茵费那老大番功夫才做出来的器傀,似乎自己早就有了同样作用的宝贝。
那不就是能看主播直播游戏的璇玑盘?
从论坛中寻找在线的主播,再将国家限制为泗蒙,再翻一翻天鹰城地区的主播,当中人气最高的,就是这个眼熟的“夏洛克虎克”了。
通过夏洛克虎克的直播间,韩东文第一时间确认到了蒂尔达现在的状态——她被自己的力量冰封着,或许是当时的蒂尔达情况太过于危机,只能如此自保。
总之,现在的蒂尔达无法沟通,韩东文只能下令尽速将她带回泗杨,由三司一起研究该如何化冰。
“好吧,人已经到手了,接下来西亚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韩东文长出一口气,将璇玑盘扔到一旁,微微闭上眼睛。
“……我这个皇帝当的,还没干什么好事,就又把战火烧起来了。”
095 退坑
接下来有两件事情要做。
首先,西亚在折损两个骑士团的惨重代价下,仍旧没能将大公带回,对神主教会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坏消息。
不管现在教会管事的人是谁,是那个疑似傀儡的教皇,还是一副新上台老大模样的加斯科恩神父,都一定不会对失去蒂尔达这件事情感到满意。
“最坏的情况,就是跟我开战……”
即便熬了一个通宵,韩东文暂且还没有什么睡意,他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叩了叩床边安放好的响铃,殿门外守着的宫女立刻听到了这声音,便恭敬地敲门进入了寝殿当中。
一夜没睡,韩东文只觉得很想洗个澡。
宫女们立刻服侍着他移驾至寝殿的侧耳房,平日里的沐洗均是在那里进行的。
说起来,韩东文的这处寝殿,现在俨然已经成了他最为熟悉的地方,没有之一。
名字叫“殿”,其实际倒更像一个宫中小宫,呈品字构造的几间殿房中,最北的主殿便是韩东文睡觉的地方,也就是那日小红豆跪守所在,而左右两侧的侧耳房则是供韩东文平日出恭沐洗与听书受教用,只是韩东文如今更喜欢亲自移驾太书阁,侧耳房便只起个寻常卫生间的作用罢了。
倒是十分奢侈的卫生间,出恭的华香池与沐洗的大堂自然是独立区分的。正当中是一个网球场般大小的内掏池子,里侧贴的都是手烧的白陶瓷作底,温度正好的热水升腾着热气,韩东文每次享用都觉得十二分的惬意。
如此的浴池构造,说明现在一定已经有了很成熟的管道设计,再配合上术法,让这一切看起来新奇,却又十分的真实。
“细节吗……”
韩东文怔怔望着浴池上方天顶的琉璃彩画,想起了黄子文在直播间里的言论。
黄子文说的有些道理,但并不全对。
他只说了什么叫好的设计,却并没有说什么是有市场的设计。
一个沉重的事实是,即便《却阴》有如此翔实的背景,有精密到几乎无法复制的场景细节,但仍旧有一个巨大的难关摆在韩东文的面前。
开服之后,新鲜劲一过,泗蒙就会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
退坑。
《却阴》发售之后,虽然其事无巨细的高超场景设计与世界规划让玩家眼前一亮,但大家很快发现太过真实也有弊端,不少人并不适应这种没有明确目标的,任由玩家野蛮生长的游戏模式,这基本就相当于在游戏里度过第二人生。
而作为出品方的却阴文创公司并未上市,一直全资独立免费运营,因此似乎也没有玩家在线日活的压力,并没有准备更改玩法的打算。
因此,若是一切按常规发展,其实相当一部分的玩家在初期体验过却阴之后,就会退坑,回去玩更激烈的,反馈更加直接的枪车球类游戏当中。
试想,难得的休息夜晚,合上双眼之后,是到另一个世界度过第二人生,还是多浏览一些更加刺激暴力的内容,看几部实景互动片,或者打开其他单机模拟游戏屠杀四方?
即便可能粗制滥造了些,但选择第二人生的玩家并不占多数。
事实上,在退坑潮过去之后,真正留下来的玩家反而便相对稳定了些,游戏内部的玩家市场循环也都是借由这些真正喜欢的玩家才得以存续的。
但是,留在哪里呢?
“要把他们留在泗蒙。”
韩东文低声自言自语,眼神坚定了许多。
他从浴池中站起身走出,两侧的三位宫女立即上前替他擦身更衣,韩东文低头看了看她们,思索了片刻,冷不丁开口问道:
“你们都是哪里人?”
三位宫女一愣,连忙低下头恭敬地报上了身世,一人来自海洲,另外两人则来自幽州,两人为民女,剩下一人却是当地法司司州的女儿,在选秀上被曾经的韩东文选看进宫,这在迎春宫中并不稀奇。
韩东文听罢只点了点头,那司州女儿正替他小心地用手织的面巾干着头发。
有的问题,平民出身的小红豆总是回答不上来的,这司州之女却应该十分熟悉才是。
“你家是幽州司州……幽州上下大小宗门有几个,你知不知道?”
宫女略作思考,小心地回答道:“殿下,幽州宗门一共七个,当中最大的是赤衣门。”
“那这些宗门平日子弟都做些什么?”
韩东文颇为好奇地问。
如果说这是个修仙世界,那这个问题的答桉便很是统一,还能干嘛,修仙求长生呗!
但却阴的世界似乎并非为了修仙,起码强者也会老死,看起来也是个共识。
从杨开的寒英宗看起来,这种宗门成立的一大目的就是作为当地的生产商与承包商,一方面以宗门的名义在本地开立商行酒肆粮市。
从这种层面上来看,所谓的宗门其实就和公司差不多,本质都是为公众提供服务的。
而另一方面,宗门又招收内门弟子,培养战斗力进入三司。
这两方面相结合,便可以将泗蒙上下的大小宗门看作是持续产出公务员的民间组织。
按法理来说,一旦宗门弟子进入三司,便不应当与原本的宗门再有任何关联,但法是法,实际是实际,事实上仍旧有着大量的派系、勾连。
当初小小一个天鹰城里的法司,都有寒英宗出身与浩山盟出身的不和,这还只是站队法司的宗门之间都有如此罅隙,那些站队不同总司的宗门之间是何情况,可想而知。
“回殿下,宗门外门弟子平日只负责门下坊市运作与勤务,内门弟子则除修炼之余,也做些外门做不了的活。”
宫女回答得有些慌张,倒讲得也还算清楚:“以赤衣门为例,赤衣门下有诸多野林荒川,平日须得采宝制衣,门下桑田布坊的行商也都需要走镖押送,这些都是外门弟子做不来的,未进三司之前,都由内门弟子来做。”
韩东文听罢点了点头,这些东西在异人也就是玩家看来,想必就是所谓的内门日常任务。
很好,但还不够。
就这些东西,能有多久的玩头?
跑腿做小任务是为了在门中的地位,地位是为了能学到更好的技能。
但学技能是为了?
荒郊野林多有野兽,却没有什么太过致命的魔兽,PVE这一块还看不到什么亮点,指望着玩家靠插旗PVP玩下去并不现实。
泗蒙本地人提升战斗力是为了国与国之间搞军备竞赛,但玩家可不会觉得这样子有趣。
“要是打起来……不,就该打起来。”
韩东文心中暗暗思索着,在宫女陪同之下走出了侧耳房,却瞧见了自己正房前候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按常理该来汇报军情的文永行。
韩东文叹了口气,暗道该来的还是要来。
但眼下或许也不是件坏事,韩东文挺直了身子,露出一副笑脸来:
“澹台总司,文阁老,二位久等了。”
096 总司救我!
“伤部部尉澹台溟举兵巡边,果如殿下远见,遭遇西亚叛军。”
“兵司伤部部尉澹台溟,法司离部部尉公孙长正二人携手,追回西亚大公蒂尔达·达克,生擒敌将节制骑士团团长奥杜·塔利,击毙敌将贞洁骑士团团长尹莎贝拉·汉娜,另剿敌教兵四百四十三人,俘一百六十五人,副团长级击杀七人。”
“国兵司戍边前军部,折损卒五百二十,骑将六名,百骑将两位,无人受俘,百骑将以上无人伤亡。虽战功显赫,军中亦有损伤,臣已安排哀凭悼吊之宜,派余下兵司驻军负责收敛英骨,牺牲士卒百骑将之下,均追提半级衔阶,发放足年饷银给其家室妻女。”
与第一次见到澹台复的时候相比,今天的他气场并没有那么的威严逼人,相反,他只是如此对韩东文说着国兵司的善后安排,语气里,似乎还有几丝伤怀之意。
“国库可与国金司报过,饷银还够?”
韩东文问。
澹台复看了看他,面色未改地点了点头:
“殿下此先从行商税金拆出的部分可以补空,不过,眼下西亚已经开始封锁边境,只怕行商是不可能继续的了。”
“封锁边境……那些人在西亚的泗蒙人呢?”
韩东文忽然想起那条自己一直没机会去的泗蒙街。
澹台复答道:“西亚境内的伤部官兵已经组织他们临时集中避难,暂且无恙。”
听了他的话,韩东文姑且松了口气,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少顷,他彷佛重振了精神一般,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地望向澹台复:“问吧。”
澹台复有些意外地眉毛微微上挑,看了看坐在身侧的文永行,斟酌了片刻,语气变得有些凝重:
“民间异人降世,西亚大公遭叛,殿下在这两件事上可谓未卜先知,有明君如此,臣惶恐。”
惶恐?
韩东文看了看澹台复,这种语境下,他可以说自己感激涕零,可以说自己万分幸运,都可以。
可是惶恐?
“白兰山一役,伤部部尉澹台溟目中无人,骄傲自负,鏖战敌将未果,险些延误军机败坏国是,臣只派其一人领兵,难辞其咎。”
澹台复没有说“犬子”,却只点名伤部部尉,这是要论公事的态度。
“幸有殿下钦点法司离部公孙出手相助,才得以生擒敌将救回大公,如此之下,兵司实在不敢贸请军功,自然不胜惶恐。”
澹台复看着韩东文,眼神忽而再度犀利如刀一般:“这般要是军机,伤部上下精兵竟无一人通晓,殿下身在这宫中却通达天下,实在令伤部汗颜,万望殿下能容臣知晓此事经过,以让伤部得以增长建树,护我国安!”
还是来了。
韩东文在心里叹了口气,自从他召集三司吐露这些事情开始,就知道当这些疯癫之语被印证的时候就一定会被他们反过来追问。
他自然也想过要如何回应。
“卿有顾虑,实在正当。”
韩东文看了看文永行,又转过头来看着澹台复说道:“如卿所见,寡人深居宫中,行事百般多有休部陪护,平日并无法再从何处打听些什么。”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到澹台复的眼神凌厉了起来。
但与之前那种背嵴上发冷的感觉不同,这一次他只是略微有些紧张而已,韩东文接着说道:“这些也并非寡人平日听得,而是有人相告,方才得知。”
“还请殿下详述。”
韩东文露出一丝犹豫表情,叹了口气接道:“不是别人,正是塔卡二皇子,皋。”
“皇子皋……”
澹台复没有多做动容,表情变得更凝重了一些。
这是韩东文事先能想象到的反应,毕竟,有先帝靖宗的事例在先,身为皇帝却绕过三司与外勾连,在泗蒙是很敏感的一件事。
韩东文接着说:“出访西亚之时,寡人曾与西亚大公及塔卡二皇子面谈,想必卿已经听过上报。塔卡神皇已死,西亚内部不和,将有异人降世,俱是塔卡二皇子所告而知。”
他面不改色地把屎盆子全都扣在了远方的皋头上,露出一副痛心表情:“西亚内部不和并非新事,但皋说教会即将反叛,还是叫寡人震惊不已。澹台溟部尉上报西亚异动之时,寡人自然想到或许教会已经有所行动,故而才仓皇加兵,未能早做准备,此次兵司的伤亡,寡人……”
韩东文一咬牙,啪一下锤在桌子上:
“寡人之过也!”
澹台复面不改色地看着韩东文这番动作,良久没有开言。
“殿下无需自责,有此应对已经大捷,伤亡在所难免。”
一旁的文永行难得地在澹台复面前开了口,声音带着温和的态度:“其实,澹台总司担心的,不过是殿下听信他人谣言,未能明辨罢了。毕竟,身为塔卡皇子,皋一家之言总有所图,否则,很难相信他将如此机要坦然相告。”
这话的意思是要自己说说为什么皋肯透露这些?
韩东文听了,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文永行。
自己的这位老师,为什么今天说话有给自己挖坑的意思?
“自然不是平白相告,实际上,皋先行了要挟之事,要寡人如他所愿稳住西亚局势,将来好助他争抢塔卡帝位,此番所谓机要,实则不过是替他办事的须知罢了。”
这是可以说的,皇子皋没有直接与三司勾兑,而是找了自己,就说明塔卡原本的计划是直接除去泗蒙,可能是假借西亚之手,可能是其他。
总之,先前的泗蒙似乎没有帮扶的必要,因此,皇子皋勾连三司的可能性很低,要真的有所勾连,为此不惜陪韩东文演一出戏,刻意到这种份上他也就认栽算求了。
澹台复听得认真,立刻追问:
“以何物相要挟?”
韩东文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房梁,痛心道:
“命!两个人的命!”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晚风吹过窗灵的声音。
沉默了片刻,韩东文的身子像是一下子松了劲一般垂坐下来,肩膀耷拉着,像个放了气的气球一般:
“第一条自然是寡人的命,倘若有所异议,塔卡虽不至于举兵直灭泗蒙,但令朕短命还是轻而易举。那日寝殿中寡人浴血受创,便是一次警告。”
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澹台复的袍袖:“卿,不,澹台总司大人,寡人不敢做出效彷先帝的行径,但总归是怕的啊!”
瘟君,是国兵司的傀儡与代言。
不属于国法司,也不属于已经失势大半的国金司,而是国兵司。
正因如此,国兵司才在护卫他,才在防范着所有可能的小龙种出现。
他们需要自己,这是韩东文的判断。
所以才有这一招!
总司救我!
“殿下安危即泗蒙安危,兵司自当抛颅洒血以护君台。”
澹台复的表情颇为微妙,他显然还有所怀疑,但起码眼下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通。
面前这皇帝,叫人威胁着做了这样那样的安排,说明了什么?
说明,第一,皇子皋是否还以为这皇帝是实打实的真皇帝,就像皇子他老爹那样?
第二,皇子皋的要求是要瘟君扶稳西亚与泗蒙,虽然现在让自己一通追问,这没用的皇帝便吐了馅,但他若是没有说谎,那目前的进展都利于泗蒙,利于兵司。
“殿下所说,那皇子皋以两人要挟,那除殿下之外,还有谁会被皇子皋所害?”
澹台复一面说着,一面低头望着韩东文揪住自己衣袍的手。
他冷眼顺着胳膊朝上,看到了那畏首畏尾,贪生怕死之相十足的皇帝,在心里权衡着这位殿下所说的可信程度。
殿下嘴唇微微发抖,脸色变成了欲哭无泪的苍白:
“第二个,就是寡人大妃,泗蒙泗杨中宫王后的命啊!”
097 茵妃娘娘
“这个国家呢,虽然和我们认知里的华夏文明有一丢丢的相似,却绝对不能照搬来看。”
天色已经晚了,夏洛克虎克的直播间门可罗雀,既然那冰封美女看不成,只有不多的几人仍愿意继续呆着听他吹逼。
“就我目前看到的来说,很明显这个国家其实就是拿着华夏文明色彩有关的东西一通缝,很多东西看起来眼熟,但深究下去就很有问题。”
夏洛克虎克一边吹水,一边到宗门的伙房起了灶,打算给自己煮两个野鸡蛋吃一吃。
回血,疗伤,但效果是绝对比不上药水和法术的。
为了回这一口血,没有人会拢柴、生火、起灶、烧水、煮蛋,费上这么多功夫,只怕是自愈都好了。
这些只是为了体验,体验“生活”本身。
“拿皇帝举例,从现在的NPC对话可以知道,眼下的泗蒙,其实是没有皇帝的。”
【那宣传片里面那个狗皇帝呢?】
“啊,那个。”
他等着水烧涨,蹲在一旁的鸡蛋架子上挑选着自己的宵夜:“那个是皇帝,不对,应该说那个是皇上,但还没有登基,据说是为了给先帝守孝,所以现在皇位空着。”
除了直播间的外快之外,黄子文从没忘记自己的工作——给却阴文创公司找到更多的故事背景,让他们能通过内容,推定这黑箱AI的学习逻辑。
也就是说,他的工作就是搞清楚这乱七八糟的设定是怎么缝出来的——水友叫他阴学家,但黄子文还是觉得有些难听了。
“这里我们就能看出和现实的区别,一般来讲,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守孝不能办登基大典,也应该灵前即位,另行君臣大礼,接着边守孝边治国,这样才对。现在的那个皇上,名不正言不顺,怕是手中都没有什么实权。”
【啊?我看他能随便睡女人啊】
夏洛克虎克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女人?都是要执论天下的身份了,还纠结女人肚皮上那点破事干嘛。要是皇上只想着玩女人,那要怎么玩都行,这种需求只是政治赠品里的最低级!”
他的水烧开了,两个精挑细选的土鸡蛋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锅中,再次盖上了草盖。
“权力!尝过权力的滋味就知道,女人没有什么好的,但‘知道女人会听自己的话’这件事情,带来的快感要比爬肚皮强无数倍!”
随着夏洛克虎克康慨激昂的宣讲,弹幕稍微多了一些。
【乐了】
【主播这么有底气,尝过?】
【你是?】
夏洛克虎克一下子颓唐了不少,撇了撇嘴,揭开草盖看自己的土鸡蛋是否已经煮熟,嘴里骂骂咧咧道:“狗水友,又钓我的鱼,正经讨论嘛不是……小心把你们给封了啊!”
看乐子的弹幕消停了片刻,有人要他接着说,他便又来了兴趣。
“你们爱听女人,那我就说说这女人!”
夏洛克虎克抄起锅上的草盖如同惊堂木一般重重盖下,咳嗽一声,模彷说书一般的腔调道:“话说这泗蒙瘟君酒池肉林,沉溺女色白日宣淫,宫内三百新侍女,即便先帝在位,仍然给自己找了七七四十九位嫔女,只比他爹名义上少一位,可谓是一天一个玩上一年都不重样的,待到来年,又是选秀之时,何等的逍遥!”
【他爹也这么牛逼的吗】
夏洛克虎克笑了笑:“五十嫔妃,在实际上算少的了,但明明有这么多妃子,却只有瘟君这一个儿子,实在太不寻常,电视剧里动不动就七八九十个阿哥,看来也是缝合有问题的一个环节。”
“但是——!”
夏洛克虎克夸张地一停顿,语气变得神秘起来:“那四十九位嫔妃,却早被谴出宫外,恐怕只能在离宫凄聊度过余生,可以说除了两位正得宠又有后台的王妃,这瘟君反而更喜欢拿宫女下手才对!”
两位王妃中,江可茵玩家是见过的,那日在天鹰城与韩东文一同登楼,录像早就被传了出来。
【疯了吧,王妃那么漂亮,为什么?】
弹幕如此问道。
“因为有后台!”
夏洛克虎克一笑,露出真相只有一个的表情:“若是一个没实权的皇上,遇上了有后台的贵妃,他敢玩吗?他敢玩腻了扔出宫去,像扔垃圾一样?他不敢,咱们的推理完美自治,现在这个皇上,就是个没法即位,没法立后,只能藏匿在女人堆里的窝囊废!”
【……那不是很好吗?】
【女人堆,嘿嘿,给我整一个】
黄子文几乎被弹幕气晕,不再多话,转过头去敲鸡蛋了。
中宫,不是皇宫中某殿之称。
天曰皇天,地曰后土,故天子之妃,以后为称,取象二仪。
中宫王后,其意即为正室王后,现在这个位子自然是空着的。
韩东文不即位,没事,倒不如说这狗皇帝最好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国家倒还安定些。
曾经有人如此思考过,若是自己突然变成了皇帝,该如何如何励精图治,如何如何贤明治世。
平凡人会这样想,史上的太子们,自然也会这样想。
想的更多,更周全,因为人家是真的有机会当上皇帝的。
可结果呢?
千古明君只手可数,对历史的绝大部分来说,庸君无为,却是实在普遍、正常的事情。
或许若是普天下的皇帝都是庸君,用女人就能打发了,对百姓来讲,却还更好一些。
但时候不同了,眼下的格局不同了。
塔卡即将崩裂!
“逼命……实在算不上什么深谋远虑之举。”
澹台复声音低沉,看着面前的韩东文。
“因为塔卡对泗蒙本就没有什么深谋远虑。”
韩东文并未回避他的目光,声音在怯懦中加了一丝急切:“若非与皋结党,只会被当作异己铲除,避免被大皇子拉拢,他们可不会在乎什么中不中立的……还是说,兵司可以为敌?”
他问的很小心,似乎还带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澹台复摇了摇头:“臣惭愧,面对塔卡,兵司不足为敌。”
韩东文沉重地叹了口气:“难道寡人……难道寡人便要如此了?”
文永行忽然在一旁开了口:“既然敌不过塔卡,恐怕殿下还需对皇子皋行缓兵之计,不知殿下原本愿意立哪位娘娘为大妃?”
韩东文一脸犯难:“这……自然是按澹台总司大人的意思,池妃将做大妃的。”
“不。”
澹台复环抱双臂,思忖良久,冷冷开口道:
“应当有更合适的人选。”
“可寡人的两位妃子都带到西亚去过的,恐怕是瞒骗不得……”韩东文为难道。
澹台复看了看他,擅自开口道:
“如果殿下所言属实,即便哪日要殿下在二位娘娘中选一位,恐怕殿下也是想保池妃的吧?”
他顿了顿,重复了半句:“如果属实。”
一道不易察觉的光芒闪过韩东文的双眼,他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
098 疯子
披星戴月,山水兼程。
不到两日,一支由澹台溟与公孙长正亲自带队四位百骑将组成的小队马不停蹄地赶回泗杨,他们押送的是眼下泗蒙最为重要的一件货品,封存着西亚大公蒂尔达的坚冰。
银发的蒂尔达大公如同沉睡一般深眠在不化的坚冰当中,身上穿着的是教会的圣女服装,身子如同怀抱婴孩的母亲一般微微蜷缩,抱着一柄看不出形状的剑。
但公孙长正很清楚,这柄剑才是法司得以插手的原由。
天还未亮,泗杨城侧城门已经肃清,连一只老鼠都不得游荡在此。
在这侧城门候着的,便是整个泗蒙上下最为尊殊的身影。
澹台复,江宁蕴。
二人在未明的天色之下静立,彼此似乎并无交谈的兴致,只偶尔说些只言片语,才让此处显得不是那么死气沉沉。
“西亚不会善罢甘休的。”江宁蕴说。
“不会。”
澹台复望着远方回答。
“兵司如何应对?”
澹台复侧过身,终于看了看江宁蕴的一双眼睛。
那真是一双很年轻的眸子,这样的一个姑娘,年纪几可做自己的女儿,现在却如此要强地与自己对视。
他缓缓开口:“听殿下的。”
江宁蕴叹了口气,她清楚澹台复是什么样的人,她也清楚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澹台大人希望殿下如何决定?”
澹台复沉吟片刻,却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来:“你们江家的丫头,性子太直了。”
“百转柔肠的那位不在这里,在宫中。”
江宁蕴很快回答。
澹台复摇了摇头:“不,我说的是性子,你们俩的性子都很直。”
他重新望向远处,语气和缓了许多:
“若是在兵司,你们姐妹俩都能做很好的兵。”
江宁蕴微微皱眉:“澹台大人的意思,是宁蕴没有您这般帅才。”
“哪有什么帅才,只是活得久罢了。”
澹台复并不总是那副要吃人的模样,但总有人看上去便有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这样的人,即便他很平澹地说这话,也总让人放松不下来的。
“打仗总是件坏事,百姓没有喜欢打仗的道理。”
澹台复的目光像是看着北方的西亚方向一般,有些空荡荡的:
“对泗蒙好的仗,自然可以打,但打起仗来,不管是泗蒙人还是西亚人,总会有人恨。”
江宁蕴望着澹台复眺向远处的身影,语气很冷:
“他们恨的是殿下,而不是您这位总司,实在妙得很。”
澹台复也不气恼,嘴角微微上翘:“总要有人恨的,除非世上有人打起仗来欢天喜地,那样的人是痴傻的疯子。除非泗蒙的兵将全都是疯子,不然一定要有人受骂。”
他背手转过身,面向江宁蕴来,语气竟少见地有些语重心长:
“骂殿下,恶语传不进宫中,骂你我,泗蒙社稷不稳,你说,骂谁好?”
江宁蕴秀眉微蹙,似乎并不喜欢对方将自己与他类同,她的眸子往夜色的深处一瞥,声音变得沉稳了些。
“来了。”
澹台复并不需要她的提醒,远处夜色之下,能看到足足两人之高的一块辉石反射着皎洁的月光,正从半空朝着泗杨的侧城门迅速地靠来。
正是澹台溟与公孙长正,以及一众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位百骑将,还有公孙雪。
“参见总司大人!”
众人齐声迎喝,一并将两位总司都禀了,倒也方便。
澹台复瞟了面前的澹台溟一眼,做儿子的脸上立刻闪过一丝阴沉,将下巴贴的离脖子更紧了些,严肃地低着头。
他明白,法司能插手此事,江宁蕴现在能站在这里,这些都是自己的责任。
那个该死的,却怎么都不死的骑士!
“啪”的一声,面无表情的公孙雪将一只近两米高的巨大木盒砸在地上,一语不发。
那木盒像一具高大的棺材,只是比绝大多数的棺材保护的更加周全,上面密密麻麻如牛皮癣一般粘满了道符,仔细看去,会发现那些道符一张张地缓慢发黄、变得焦脆,最后落成纸灰。
里面躺着的,自然就是不死不僵的节制骑士奥杜了。
澹台复扫了一眼奥杜的棺材,看向江宁蕴,朝着封存着蒂尔达的坚冰一抬手:“总司大人,请。”
江宁蕴也未推让什么,轻轻点头上前,抬手放在那坚冰的表面上,微微闭上眼睛。
少卿,她睁开了睫毛纤长的眸子,语气有些遗憾:
“西亚这位大公果然很厉害。”
听了她这表示无可奈何的话后,澹台复面色显然变得凝重了许多,他转过头去扫视着冰里的蒂尔达,神情忽然停顿了片刻:
“……云珀剑?”
江宁蕴叹了口气,她本以为公孙长正能悄悄寻到此物,但眼下这云珀剑与蒂尔达大公一起冻在这坨没人能化开的坚冰里,这就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了。
“正是云珀剑,殿下出访西亚之时,以此物赠予西亚大公,为图……为图一亲芳泽罢了。”
“原来如此。”
澹台复点了点头,竟然没有多说什么。
但他表面的沉默隐藏着心中的深思——这国法司的小姑娘并不知道殿下受皇子皋威胁之事,这赠剑为红颜的说法,想必是那荒唐的殿下随口想出的托辞而已。
真正的情况则被他国兵司掌握得一清二楚,一定是那皇子皋要挟中的一部分,不光逼殿下的命,更是因为什么原因,逼得他交出仙礼。
那么这云珀剑是有用的了?
有什么用?
澹台复的目光在那柄云珀剑上停留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的设想几乎已经是真相,除了韩东文并非被逼而已。
殿下……眼下还是保他更有价值。
他如此沉思着,带着众人在苍白的月光下,押送那坚冰前往泗杨的最严之地,定法阁。
寝殿。
龙床温香,江可茵的肩头彷佛一方极美极温润的软玉,她的锁骨映着窗外的月光,肩胛衬着殿中的暖火,就那么靠在床边望着窗外。
“殿下,您本可以骗可儿的。”
她眨着那双与自己的姐姐有七八分相似的眸子,望着背手站在窗前的韩东文。
殿下今夜叫自己来,仍旧不是侍寝,除了传授器傀的法诀之外,她却听到了颇为奇怪的一句。
“我要,不……”
殿下吸了口气,重新说:“寡人要立你为大妃。”
“殿下当初许的可是王后。”
她脑中一愣,话语却仍旧带着娇柔的嗔怪。
“即位登基,册你为后。”
韩东文的双眼映照着江可茵的影子,停顿了片刻,却接着说了下去:
“中宫大妃,很凶险。”
江可茵笑了,眸子似乎眯了起来,又似乎仍旧端详着韩东文:“法司应付澹台家已经很多年了。”
“不是澹台。”
韩东文摇头,将对澹台复说的那套说辞重复了一番,最后总结道:
“澹台,他们要活贵妃,不要死皇后。”
江可茵望着面前的韩东文,沉默了许久,缓缓开言:“可儿愚笨,殿下的意思,是塔卡逼殿下选大妃?”
“不是。”
韩东文摇头:“但泗蒙若是有一位大妃,能让皇子皋更信我。”
“若做不到他要的,殿下与可儿便双双引颈待戮?”
“是。”
“泗蒙呢,澹台呢?”
“或许他们有打算,或许没有,但对皇子皋来说,我若做不到他要的,便再无泗蒙。”
江可茵深吸一口气,笑容浅了一些,却真了几分:
“皋要什么?”
“要我稳住泗蒙,助他夺下塔卡。”
“皋同西亚那位美大公要什么?”
“要她稳住西亚,她败了。”
江可茵眨了眨眼:“西亚还在。”
韩东文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而我们有机会替她稳一稳。”
“您想动武,澹台会同意吗?”
江可茵将身子靠的离韩东文近了些,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肩膀,前胸贴在他的后背上,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您的大妃要提醒您一句,澹台八成会这么说:‘世上若有人打起仗来欢天喜地,那样的人就是痴傻的疯子’”
“澹台大人觉得殿下不懂兵。”
她朱唇轻启,几乎咬在了韩东文的耳廓上,喷出的热气让他觉得耳朵有些发痒。
韩东文望着窗外的月色,和北方的星光,嘴角上翘起来:
“寡人不懂兵,他不懂疯子。”
099 赦
“这可难办了呀。”
定法阁中,一位老者笑吟吟地看着澹台溟,他身后正是蒂尔达的冰棺,表面还映照着四周的烛火。
“还请您看看。”
澹台溟恭敬地低头,那态度绝非是堂堂兵司部尉对一位阶下囚该有的态度。
只因他面前的囚犯或许是定法阁中最特殊的一位,国金总司文殊同。
须发花白的老人却并未多看蒂尔达一眼,只望着面前的澹台溟:“令尊可好?”
文殊同与澹台复分明才刚刚见过没几天,澹台溟当即便明白,对方问的不是身体可好,而是指自己失手,给了法司插手的空当之事。
若非如此,眼下也不会有那个面无表情的公孙雪站在旁边,而这等情报,国金司自然有国金司的法子知道。
“托您的福,即便晚辈失了手,总还是不错。”
澹台溟收着性子回答。
文殊同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扫了一眼蒂尔达的冰棺:“这女娃怕是还没有你大,修为之高却已经是我们这帮老家伙拍马赶不上的了。”
言下之意是无能为力。
他的目光略过了冰棺,望向公孙雪身后的大木头棺材:“这是?”
“犯人。”
公孙雪言简意赅,澹台溟不禁侧目一下,惊讶于这药茧居然其实会说话的。
文殊同看着公孙雪,笑着点了点头,缓步走到蒂尔达那块巨大的冰棺面前盘腿坐下:“老夫姑且试试。”
“多谢总司大人。”澹台溟抱手,看了看公孙雪,悄悄用手肘碰了碰这药茧。
“?”
公孙雪侧头看着他眨眼睛。
“呵呵,无妨无妨。”
文殊同的神态看起来像个慈爱的祖父一般,望着澹台溟与公孙雪笑着摆了摆手,转头望向冰块当中的蒂尔达,闭目长出一口气,微微抬起那皮肤发皱的右手,平放到自己身前,口中念念:
“壹壹壹贰贰贰伍伍捌捌捌久久久,大对索川!”
一股烈风以文殊同为中心勐然吹起,伴着那尖响如箫声一般的竹音,一柄柄巴掌长短的光芒小剑在文殊同的周围亮起,形成了十三环剑阵,每环悬浮的小剑数目确乎正是他口中默念之数。
“嗡”一声轰鸣,整个定法阁似乎一瞬间抖动了片刻。
澹台溟下意识地后撤半步,眼中满是警惕。
此等老怪,果然还是唯有澹台复才镇得住,自己恐怕……
文殊同身侧的剑阵激荡,那些小剑却似乎并非要飞出来冲击冰棺,而是如同涟漪一般将青色光辉聚集到文殊同悬空的掌心之上,他手掌翻正,正对着那巨大的冰块,眼看就要轰出声势惊人的一掌。
刹那间,却暴风顿歇。
文殊同掌心那极其耀目的华光烟消云散,他疲惫地甩了甩手腕,脸上笑容丝毫不变,叹了口气:“唉,老夫年事已高,看样子不服老不行咯……”
澹台溟面色顿时阴沉了许多,他静立片刻,才终于开口:“兵法两司总司已经准备入宫面圣,争取隆恩将您带出定法阁了。”
如同早就预料到这样的言辞一般,文殊同一下子开心地笑了起来:“当真?哎呀,江家的小姑娘能说的动你爹,属实不容易。”
他侧过头瞟了一眼冰块中的蒂尔达:“冰可以化,但要时间。比起这个,还是先操心兵马吧。”
文殊同那双虽然苍老却也精光逼人的眼睛望向澹台溟,笑颜未改:“毕竟,你以后是要接手兵司的,任务很重啊小后生。”
“您喝茶。”
次日,延庆楼。
澹台溟坐在顶层的厢房中,自己常坐的那把黄竹手编椅上,接过了一壶盖碗茶。
递茶的是展玉怀,周围没有第三个人。
澹台溟接过茶杯来,拿起碗盖轻轻刮了刮茶面,抬到唇前嘬了一口,发出满意的一声长叹。
“因为百相虚容,所以你怀疑那天来的是其他兵司的人?”
他把茶碗放下,望向展玉怀。
展玉怀点了点头道:“正是,对方修为甚高,那位主子想必地位不凡,于是楼里便款待了那宫女父女一日。”
“然后呢?”
澹台溟问。
“宫女须得回宫,也就无从多留,但已经查到是顾安琪,今年刚进迎春宫的民女,在宫里叫小红豆的。”
澹台溟的脸色变差了一些。
小红豆?
那个拦着自己不让进寝殿的小红豆是吗?
一个需要掩藏身份,带着兵司高手做护卫的人,要求照顾这宫女小红豆?
傻子都能猜到是谁。
“莫非是哪位骑将?”
展玉怀有些小心地问,澹台溟听了觉得有些好笑,耸耸肩膀:“不是。”
展玉怀脸色凛然:“那居然是百骑将?能带百骑将做护卫,泗杨果然是藏龙卧虎,实在……”
“别猜了。”
澹台溟摆了摆手,对方识趣地闭嘴,他思索了片刻,又问展玉怀:“你说那个,那个什么,三清门的话事,本来是进泗杨找兵司的,是吧?”
“没错。”
展玉怀急忙点头:“那个少门主楼里也留下了,等着同您禀报。”
“很好。”
澹台溟微微颔首看了看展玉怀,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你做这少班主的时间也不久,现在都是班子里大伙在捧你,别去管杂七杂八的,好好唱戏,别把你哥留下来这个班子砸了。”
“您是贵人。”
展玉怀低下头。
澹台溟叹了口气,他只知道原先的班主,展玉怀他哥,是绝不会对谁说这种话的。
“让他上来吧。”
他指的是那位被“款待”在延庆楼中等着自己从白兰山回来的闹事者。
展玉怀点头应了,转身走下阁楼,不一会儿,一身白衣的张登高便被他带到了澹台溟的面前。
“澹台大人!”
张登高大呼,但刚看到澹台溟那张年轻的脸,一下子愣住了。
这就是那位澹台大人?
他的脑子不算太慢,马上明白了,这不是那位总司大人,而是他的公子。
张登高心里顿时闪过一丝失落,但转念一想,自己和这位澹台公子,岂不都是活在阴影之下的?
“澹台大人!”
因此,他又这么坚定地称呼了一遍:“在下边洲三清门话事,有要事上告,还请大人垂听!”
澹台溟有些意外,按展玉怀的说法,这张登高是个小人。
但起码是个会拍马屁的小人。
“说。”他言简意赅。
“大人知道,按法司成命,约莫十天前泗蒙上下宗门开始接收异人培养,三清门也不例外,门内共收了一百二十八位内门弟子。”
张登高一边说着,一边发现对方没有给自己个座的意思,只好站在原地,交替着身子的重心:“几日前,一异人弟子染指同门女弟子,在下为肃门规,以儆效尤,便从重处罚,将其格杀!”
听到这,澹台溟毫不掩饰地冷笑了一下。
一介宗门话事,出手杀一个内门弟子,就因为要肃正门规?
张登高此人八成瞧上那女弟子罢了,否则,这种事情扣尽银钱逐出师门即可。
但这不是重点,他示意张登高接着讲下去。
“然而,此孽徒被肃正格杀次日,竟又有人看见他活动的身影,那原本埋下的坟冢,也已经空了!”
“异人,会复活的!”
100 请缨
韩东文在侧花园的亭子里背着手赏花,站在他身后的,是难得进寝殿一次的钟礼林。
这段时间以来,韩东文一反常态地频繁与三司接触,接连干出若干大事,时机上又都颇为要紧,基本上连经太书阁的手的时间都没有。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这位阁监实在没有什么插手的余地。
直到韩东文的一通操作结束,在短短几日中接连招引异人、打进白兰山夺回蒂尔达大公,西亚教会与泗蒙关系彻底闹僵,双方如临大敌的现在,韩东文才第一次将他招进宫内。
为了什么呢?
钟礼林这样想着,望着韩东文。
他只觉得面前这个悠然赏花的殿下彷佛有许多地方都在无声无息地改变,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等到回过神来的现在,钟礼林才发现韩东文要做的事情,竟然七弯八拐地大多做成了,这给了他一种近乎荒唐的错觉,彷佛事情原本就该如此进行似的。
但是从什么时候殿下忽然变了呢?
是从寝殿浴血之后?
不,还要更早,是从出访西亚之后吗?
钟礼林想不通,他同样想不通的,还有为何殿下今日要将自己招进宫中。
“钟礼林,你看这花叫什么花?”
韩东文随口一问,钟礼林眼神微愣,答道:“殿下,臣不通园艺花材,唤不出名来,惭愧。”
韩东文一笑,摆了摆手:“无妨,你毕竟不是园丁,是个阁监嘛。”
钟礼林听罢抬起头来,有些讶然地看着韩东文。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复杂,他听得懂殿下有意提醒自己尽阁监之责。
既然提醒自己尽责,那意思是眼下自己有所失职?
“前日国兵总司进宫禀报军情,太书阁老文永行同行,你可知我们谈了些什么?”
韩东文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钟礼林的表情。
文永行作为韩东文儿时的先生,他一直都尊称一声恩师,而钟礼林亦拜了文永行为师。
韩东文与钟礼林之间,若是用官职来指代文永行,是很少见的。
这样刻意的生疏往往是划清界限的先兆,而韩东文自从知晓国金司总司文殊同为文永行远亲后,便一直在心中有着如此的芥蒂。
原本的瘟君应当是知道这层关系的,所以文永行没有一天挂在嘴边说这亲属关系,也不能算他的错。
但有了这层关系,韩东文便发现自己没法像原先那般放心文永行了。
国金司是什么样的所在?
不谈职责,先帝靖宗里通境外勾连对抗兵法两司稳权,下场十分清楚明了。
靖宗病崩,国金总司文殊同打入天牢定法阁。
在这小小的泗蒙,已经是天地异变级别的政治地震了。
这样一位要犯,与你文永行有远亲,起码在韩东文眼中看来,味道就有些值得琢磨了。
尤其是几天之前,文永行在澹台复禀报军情,自己将皇子皋的事情和盘托出的时候,不经意表现出的那种“我也需要知道”的感觉,让韩东文不得不警惕起来。
韩东文不起眼的注目之下,只看到钟礼林的表情稍显疑惑,略作思考,接着闪过一丝讶异与不信。
感觉意外……是吗?
钟礼林不知情?
“阁老并未与臣透露。”钟礼林拱手答道。
韩东文点了点头,将手从怀中掏出两张折子,放到花亭中央的桌上:
“你看看。”
这两张折子,均是他在前一天收到的。
第一张,来自兵司总司澹台复,与法司总司江宁蕴,禀明西亚大公蒂尔达有可能恢复,但出手相帮的是国金总司文殊同,或许要将他从定法阁中放出来,才能出手。
按说文殊同这个老犯人都关在天牢里了,岂非应该好好配合争取改造才对?
而文殊同却居然还能讨价还价,便说明他对国金司的影响力、国金司对兵法两司的影响力仍未消失。
对这封折子,韩东文没有除了顺从之外的选择,江宁蕴与澹台复能上这折子,就说明兵法两司已经接受了这交易,况且泗蒙现在也的确需要蒂尔达早日醒来,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
而第二封折子,却来自韩东文没想到的人。
“澹台溟部尉?”
钟礼林读着折子,有些愣神。
澹台溟请奏,折中阐明经伤部刺探,西亚起兵迫境可以预见,应当主动出击,为此他澹台溟愿意请缨,找韩东文像上次一样求个恩准,再带一次兵守边。
“这应该是……”
“这应该是他奏给澹台复,再奏到太书阁才对。”
钟礼林还没有说完,韩东文便抢过了话头来:“他疾书上奏,虽然往常也没怎么守规矩,但这一次你觉得是为何?”
听了殿下的提问,钟礼林沉吟了片刻答道:“臣听闻此番出征,澹台溟部尉出兵不利,或许是求戴罪立功?”
“不错。”
韩东文点头:“倒不是为了在寡人面前表现一番,更像是在总司面前争口气回来,以你对澹台溟的了解,这样是否可能?”
他看着面前的钟礼林,思索着对方可能的回答。
钟礼林之父失了海洲,很有可能是兵司内斗的牺牲品,这样的他对澹台父子不可能不熟悉,也不可能有多少好感。
他眼下说的话,或许更可信些。
“禀殿下,以臣曾于兵司就任的过往来看,澹台溟有此番动作,算是意料之中。”
钟礼林思考一番后开口:“澹台父子二人均为兵司中人,又有父子关系,比起其他部尉,澹台复对澹台溟的要求更为苛刻,以免落下徇私之名,为人处事无不强调职役更胜家室,经年而下即便兵司内部也并未有多少不平的意见。”
也就是说澹台溟不想在他爹面前掉链子,是吗?
韩东文思忖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若是兵司寻常起兵,民间难免怨声载道,毕竟在百姓看来,不过就是单纯的西亚大公走丢了,人家教会把大公找回来而已,合情又合理。
而这个狗皇帝非要起兵插一脚,绑票了人家的大领导,人家杀上门来要人,狗皇帝还要调兵去反打,这他妈简直纯纯的作妖。
韩东文原本的解决方桉自然是让蒂尔达站出来喊话扯大旗,告诉泗蒙人和西亚人自己不是被韩东文绑来的,而是让教会给反叛了,这样便站稳了立场,但现如今蒂尔达还冻着呢,这个选项自然不能用了。
那么,即便澹台复这样的高层心知肚明可以就此反咬西亚一口,这骂名却是一定会让韩东文来背的。
按澹台复的逻辑,百姓的骂名又伤不到韩东文,这些重要吗?
实际上非常重要!
真正逼死韩东文的是未来的玩家,而玩家获得信息的途径,自然是周边NPC交头接耳,若是所有人都在痛骂狗皇帝,那诛昏君简直就是套路游戏里的套路剧本,总要炸锅的。
所以,韩东文很快想到了第二个解法——异人!
将泗蒙与西亚眼下这场大战,变成异人锻炼下山后的第一次机遇与冲突。
去杀!去打!去大展拳脚!
这样子有仗可打,有炮灰可送,异人还他娘的能复活,赢面更大,也不会有多少骂名。
更能加速泗蒙宗门培养体系的变革,尽快将异人投入战场,避免短期内的退坑事件增加泗蒙异人留存。
等到真的能拿下教会,自己在皋面前底气多少更足一些,更有机会问出自己将死之事的真相。
这他妈的一箭都不知道多少凋,韩东文等的就是这一箭。
但怎么把异人推上战场?
这是输了会有代价的战争,而非当初那种可以随意答应的癫话,兵司、澹台复恐怕并不会让韩东文站出来指手画脚。
现在,澹台溟似乎将这一箭,安静地端到了韩东文眼前。
101 加班
“塔卡自血港撤走驻兵,血港海将内部八条商路停了七条。”
“奥利玛东部有小贵族集结援助异人,引发了西部贵族集群的分裂。”
两日中,诸如此类的折子飞进太书阁中再由钟礼林送进宫内,虽然毫无疑问都是过了三司后的二手消息,但韩东文仍旧一条接一条地看着,想着。
他眼下的事情一下子爆炸性增加,简直如同董卓变身后期诸葛亮,连脸色都憔悴了起来。
自己当初上朝时候,收到的奏折都是什么?
产粮、降雨、洪汛、旱情。
边境与国际倒是一片平静。
韩东文又不像那些网文里面吊炸天的穿越者,堪称人形百科全书一样,记忆力堪比硬盘,知识面堪比谷歌百度,会炼钢会搞化学,学校毕业十年出来兰亭集序还能倒背如流,在酒席上文采倾朝野,举杯思故乡。
那种是超人,韩东文只恨自己不是超人。
他只能嗯嗯好好寡人知道了,仍旧是让该管事的人去管事,还能做什么?
旱情有些严重,能让哪位大能用术法救灾吗?
不能,游戏设定来说,灵根与术法所用能量,本质不过类似法力的东西,一招大龙卷打出去,看起来像水,摸起来像水,但本质仍旧是法力,偏偏不是水。
那术法能调动现存的水吗?比如在海上就有水系法术增强?
可以,但这样的水短期也不能用来灌既田耕,需要回归天地流动循环,方能消解法力供常人享用。
韩东文玩游戏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只不过单纯接受着所谓的“设定”,看着一边战场上水球横飞,一边又有旱灾饥荒,从没有想过那么多。
等到做了瘟君,他才逐渐晓得了许多细枝末节的知识,然后才发现,在这样的设定之下,现行的解法往往就是最好的解法,专业的人已经在做专业的事。
于是瘟君当初就只能失落而无所谓地在宫里玩女人。
而韩阳成了韩东文后,他发现自己修炼修不过本地老妖怪,也没有抽卡抽名将,他有的只有对将来之事的理解,只有从另一角度看待眼下的技能。
比如现在。
如同山雨欲来风满楼,泗蒙四面八方的大小国家,都已经开始撤去了塔卡驻兵,塔卡国内气氛不说一触即发,至少也是如履薄冰一般。
更有塔卡境外的驻兵遭受袭击,动静却又很快被盖下,只让这些昔日蒙在塔卡庇荫下的诸国开始风声鹤唳起来。
而诸国当中,动静最大最离谱的,却是国力仅仅居中的泗蒙,和她北方的邻国西亚。
“你爹本来便将要去打,为何如此请缨?”
被召进宫内,眼下正端坐在寝宫侧房前的澹台溟听到韩东文如此提问。
他递上折子不过一天,却奇怪地收到了这样的召见,只说殿下好奇战事,要澹台部尉进宫详禀,“方便时来”。
按澹台溟的手段,瞒过休部进宫,倒也不难。
一进寝宫侧房大门,他便看到了被雪白的奏折几乎淹没的殿下,正静坐托腮沉思。殿下看到了自己,只招手要他过去,提问起请缨的缘由。
澹台溟面无表情,澹澹道:“臣请缨戴罪立功,还望殿下恩准。”
韩东文点点头:“总司定然会欣喜的。”
听了殿下的话,澹台溟心里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笑。
但无所谓,不管这个小丑皇帝想说些什么,或者现在摆出这副苦于政事的样子,都不重要。
他只是不想做那个让澹台复失落的属下,让父亲失落的儿子罢了。
而这也绝非是因为他有多么尊敬澹台复这个总司,只是若非如此,澹台溟自己心中便如刀割一般难受痛苦。
澹台复已经对自己失望过许多次,若是再加,澹台溟只会觉得自己欠得又多了一分。
好在眼下有如此机会。
澹台复不知道,江宁蕴不知道,暂时还没有人知道的神奇秘密,异人是能复活的炮灰军团!
有如此神兵,他便可以一雪前耻,底气十足地漠视记忆里澹台复皱眉失望的神色,继续安然地要别人叫自己澹台大人!
异人,异人。
澹台溟心里反复念诵着,脸上露出一丝有些阴气的笑。
这就是没有人知道的,自己的奇兵。
“可以啊,让你直接点兵。”
面前的韩东文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奏折扔到一边,打开下一本,头也不抬地说:
“寡人已命法司派下各大宗门调人,将异人带队成编,开往白兰边境,你安排安排兵司下面的宗门,也把异人调出来打便是。”
“?”
澹台溟一愣,嘴巴微张,抬头看着韩东文。
他说什么?
他说把异人调去打仗?
他是怎么……
“好好打,异人奇异,亡而不死,应该是很好的兵。”
韩东文一副劳累的神色,放下奏折揉了揉肩膀。
这姑且也算是一次密会,他也特地遣走了宫女,这活只能自己干了。
韩东文看到澹台溟面色有些不对劲,有些疑惑:“嗯?怎么了,你不信?”
“我……”
澹台溟愣神半晌才将嘴巴合上,摇头道:“臣、臣遵旨。只是……殿下如何得知异人不死?”
“你去找两个异人处死便知了。”
韩东文摆摆手,长出一口气看向澹台溟:“你打算怎么打?”
澹台溟心里咯噔一下,讶异于自己居然会在这皇帝面前仓皇,赶忙平复下心情来,沉声道:“禀殿下,既然异人亡而不死,自当用于前锋,以……”
“没问你战术。”
韩东文摇头:“寡人问你,异人如何愿意同兵法两司冲阵杀敌?”
澹台溟一愣,这叫什么问题?
“以宪将督战,退阵问斩。饷银相赏,立功颁职,兵司向来如此。”
刚说完,澹台溟就看到了韩东文脸上的笑意,他回想片刻,便马上意识到自己话里的问题。
异人不死,问斩有什么用?
“殿下的意思?”
澹台溟思索片刻,低头开口。
异人之时,最先便是殿下提出的,他知道异人不死,也在情理之中,是自己天真了。
那么,塔卡那位皇子说不定也传授了这位殿下关于异人更多的信息,该问自然就要老老实实问。
韩东文沉吟良久,开口道:
“兵司与法司内部上下宗门,均当以异人战功论赏,秘典法籍,银钱宝器以论赏如何?”
“只赏不罚?”
澹台溟忍不住反问:“若是有拒不入阵的,岂不是……”
“随他们去。”
韩东文一笑:“有不想打的便不打,但寡人敢说,这样的异人会很少很少。”
102 大战场
澹台府上,一片云澹风轻。
大院正前方的校场上站着几位兵士,如同往常一般值守而已,实在很不像是战前该有的气氛。
澹台复起了个大早,此刻正站在校场一侧,背着手凝望着几株老树,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而他的身侧,李宰垂手而立,低头禀报着。
“他已经出发了?”
澹台复问的很平澹,李宰点了点头:“澹台溟部尉大人已经请兵求来御批,离白兰边境最近的兵司宗门内异人开始集结戍边。”
这种事情不可能瞒着澹台复去做,总司如此提问,不是求证,只是掌握进度而已。
“倒是有趣。”
澹台复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老树,昨夜小雨,叶上树梢多了些似霜非霜的小冰花,若是用手去弹,想必会和落果一般坠下。
李宰安静地站着,他已经禀报过了韩东文最近一次出宫,也将澹台溟的行程上报,至于澹台溟什么时候进宫请的御批,不知道也无伤大雅。
“殿下此番出宫采购的东西,已经确定是制作傀儡所需。”
李宰缓慢说着:“但品相称不上珍奇,即便做得出来,凭殿下的实力恐怕也不过是赏玩为主,出不了宫的。”
“果然是法司的人在教他?”
澹台复一笑:“那位茵妃身边的侍女,是吗?”
李宰并未肯定或否认,只道:“以属下看来,即便国法总司修为深厚,但凭茵妃的聪慧,或许比总司更棘手。她那两位侍女进宫许久,在属下的监督之下竟未露出什么马脚,在旁人看来简直瞧不出是修为高深的高手,确实十分小心。”
“茵妃那小姑娘她自己呢?”澹台复忽然问。
李宰愣了愣:“茵妃……她自己?”
“对。”
澹台复转过身来:“她有没有什么超常之处?”
李宰迟疑了半晌,才回答道:“属下愚钝,但茵妃与国法总司既为姐妹,灵根自然是在总司身上,那茵妃应当无从修法……”
澹台复眉头紧锁,半晌过后才长叹了一口气。
“也对……”
他清了清嗓子,转身缓步绕着校场走着,李宰便在他的身后跟着。
天才刚白不久,属于清晨的薄雾如同云烟一般氤氲在地面。
“殿下采买之物,是否还需再查?”
李宰发问。
澹台复摆了摆手:“既是俗物,又是大大方方带着你去买的,自然便不怕你知道。比起这个……”
他的话语忽然停顿了片刻,少顷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却多了一丝迟疑。
“……你们去延庆楼的时候,是否还见过什么人?”
李宰看了看澹台复的背影,面无表情道:“除去那位边洲来的小门话事,并未有其他人了。”
“戏班呢?”澹台复忽然问。
“……殿下并未留下听戏。”
李宰微微低头回答。
他并没有说。
他并没有将张登高进犯小红豆父女,又遇展玉怀之事托出。
在国兵司混了这么久,李宰很清楚怎么在这对父子之间斡旋。
“池定那边或许收到了什么风声,近日来很急。”
李宰换了个话题。
澹台复听完,不屑地哼了一声,心照不宣地跳过了关于澹台溟的对话,冷澹道:
“池定……短视之徒。”
“那便容着茵妃被册大妃?”李宰问。
澹台复漫不经心地点头:“由她,文殊同既然已经出来了,和法司之间总须当心鹬蚌相争之事。”
“那殿下平日的……”
“照旧,提防好塔卡的动作便是了。”
澹台复停顿了片刻,又道:“眼下确是泗蒙难遇的良机,先将西亚抢下来再分也不迟。”
“他妈的,我以为能传送过来呢,没想到还是搞了两天板车,真有必要吗?”
一架巨大的木板车上窜下许多身影,穿着一身宗门服袍,却多有些痞气。
他们踢着路边的石子,抬头张望着周遭的景色,却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妈的,这雪,真像雪啊!”
一个壮汉兴奋地蹲在地上抓了一把,一边拍手一边啧啧称奇,头顶亮着明晃晃的ID【人菜瘾大】,凸显着他玩家的身份。
两三天前,忽然在宗门当中接到紧急事件任务的他们兴奋地坐上了赶路蛮牛车,听说是奔往前线,一个个摩拳擦掌。
刚从宗门内出来的一段路没什么特别,但渐渐地,车上上来了其他宗门的其他玩家,众人彼此切磋打屁,即便下线,存档登陆点也可以记在这巨大的蛮牛车之上,倒也算是热闹了起来。
“人他娘的真的多啊!”
有人如此感慨,截屏录屏发到论坛分享。
看见泗蒙靠近边境的宗门接到这样大型的事件,一群人热热闹闹大板车蹦迪去打大战场,这气氛着实有些让其他人羡慕起来。
【我的国家怎么没开战场,超!】
【有点公路片那味道啊,妈的血港一天天就是接任务出海,怀疑自己在玩怪猎。】
【可以来解放奥利玛吗好哥哥们?】
一众热烈的讨论当中,也有这样的帖子:
【来!看爷爷不干烂你们!】
如此发帖的却多是西亚玩家,大家打了几番嘴炮之后发现,西亚不知为何仍旧没有开大战场事件,这群西亚的玩家仍旧还在勤勤恳恳地做教会帮工,还需要继续积累工作经验才能当上教兵,只是纯纯的口嗨罢了。
【再叫?老子们屠光你们NPC,欸你气不气,欸你连战场都上不了】
于是就有了泗蒙玩家这样攻击性很强的回应。
再往后的帖子韩东文没看到,想必是嘴起来了,叫版主给删了罢。
蛮牛车有些破,但也很大,简直如同高铁一般拉油布搭了车厢,里面虽然没座没铺,倒也载着这群宗门中跑出来的异人弟子出发,一路堪称载歌载舞来到天鹰城,随后如同出笼的疯狗一般,一群人臭烘烘地散到雪地当中,让本地人看得直摇头。
“呵,这边下雪,天气还挺好的。”
另一个玩家站在【人菜瘾大】身后,一副看南方人玩雪的北方人表情:“没见过吧?我内测就见过了,呵呵。”
这是一片天鹰城外的广场,约莫百号玩家三三两两各自聚堆,兴奋地聊着,想来也已经组成了小队开始等待倒计时。
不少人都在内测时看到过这天鹰城的景象,更有人已经计划好,跑到怡红楼那边的玩家碑朝圣一番,顺便再清一次当初的守卫怡红楼副本,多少可以增强一点实力。
其中一群看起来装备十分精良的壮汉玩家正打量着四周,他们头上ID颇有些彪悍,全是什么【平凉一把刀】、【邦邦两拳】之类的画风,看起来如同当初的浩山盟一般吓人。
“他妈的,终于到站了,憋死老子。”
一个小姑娘的声音传来,这群壮汉听到这声音,登时转过身看去,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大哥这个号捏的是真的顶啊!”
他们面前,一个白发的小姑娘正龇牙咧嘴地竖起中指,她身后,一个有些清瘦的男人无奈地笑着,和面前的众人打着招呼。
“这是新的弟兄,内测一块儿玩的。”
白发小姑娘指了指身后的男人,又抬手指了指面前一群大汉:“这些都是公司里或者以前部队上的弟兄,以后都自家人!”
正是他们。
【夏洛克虎克】
【唐小北】。
103 组队
“集合!”
纵使证实了异人不死,但这般炮灰毕竟修为有限,因此,一下子成为边境重地的天鹰城附近仍旧有着数量众多的兵司官兵与一同到场的法司人手。
管理异人,也是他们任务的一部分。
在NPC的指挥下,松松散散的玩家们也很快集合起来,听着骑将们的训话。
“泗蒙上下宗门,能养你们吃饭,教你们修炼,自然是蒙受皇恩,今泗蒙有难,卫国戍边自然也是宗门子弟分内之事!”
玩家无动于衷,甚至有些想笑。
“兵法两司率各大宗门,期望列位英勇杀敌,以战功为计,换得功利名禄,重重有赏!”
这才是重点,乌泱泱的人群顿时兴奋起来。
事件开始之后,玩家各自宗门内部自然也有了相应的奖赏细则,不光宗门内,若是战功足够,甚至能够肝到兵司与法司的奖励与功法。
自从加入宗门,玩家们遇到的NPC无一例外都有如真人一般性格迥异,有好人,自然也有坏人。
不少玩家甚至已经与自己的师兄师弟结下梁子,或聊得投机,对他们来说,能够得到更多修炼法门,获取技能术法,更是可以回到自己宗门,体验一把莫欺少年穷的翻盘快感,又何尝不是美事?
“干死他们——!”
他们大呼小叫起来,场面正要变得混乱,却一下子全都忍不住噤声。
头顶,天空变得昏黑。
一个面相桀骜的清俊男子于半空中入场,自上而下缓缓降在一众玩家面前。
此人身上披着的是漆黑陨铁的甲胃,勾了血一样暗红的朱漆边,手中无刀无剑,只拿着一把铁骨折扇,扫视着面前的异人们。
正是此次请缨而来的澹台溟。
他扫视着面前这些虽穿宗门衣装仍旧痞气十足的异人,眉皱得有些紧。
异人们的大致实力他已经从宗门处了解的七七八八,他们的水平出奇地均衡,似乎天资都差不了太多。
那些无心修炼的异人,本来也不会聚集到此处。
实力弱了些,但与不死相比,自然瑕不掩瑜。
但是……
但这种完全不需要动员的好战气氛是怎么回事?
“异人列位,此番出军,是为护我家国安泰,保我泗蒙安宁,如有临阵脱逃者,皆按泗蒙兵司军律,打入天牢永禁,此既言之有预也。”
澹台溟阴沉着脸色,抬手一挥,无色无相的织罗兽在一众玩家身后划出一道沟壑。
“无心参战者,退至线后,此为战前最后一令!”
鸦雀无声。
鸦雀无声的主要原因,是玩家多半等着这小白脸督军的CG放完,有的切出去聊天打屁,有的逛着论坛直播间。
澹台溟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
异人中,无一人后退,这不是新鲜事。
但初入沙场,就有如此坚若磐石的决心?就有如此视死如归的,一声不吭的肃杀之意?
即便是不死之身,这也实在太超出他的预料!
他本以为自己面对的,是那些从前在军中见过的贼配军或流民一般的临时兵,他们如同恶鬼流氓,难管难训。
但面前这些是什么?
简直如同几百死士一般,那副看澹生死的神采绝不是装出来的!
“别忘了把东西拿出来啊。”
寝殿当中,韩东文同步观看着夏洛克虎克的直播间直播,饶有兴趣地望着做动员的澹台溟。
在澹台溟出发之前,韩东文自然也提了一些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要求。
但有了韩东文那预言一般的前车之鉴,澹台溟姑且决定照做。
“以战功而论,异人中前三甲者,以此为赏!”
澹台溟一招手,几位骑将应声齐喝,勐地窜至半空当中,展开怀抱里几个宝匣,一时间几乎所有异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去。
匣中之物,乃是三件外表精美的密云砂吊牌,正是韩东文用来练手器傀的习作。
云珀剑没能收回,没东西入髓的韩东文暂且做不出什么能在宫外发挥作用的玩意,这几件密云砂吊牌并不能起到远程摄像头的功效。
再加上,以兵法两司主导的战争并不会轻易允许韩东文以君名随意赐下什么宝物,也就是说,这几件吊牌连御赐这个名头都搬不出来。
澹台溟自己心里都没底,这种玩意凭什么能和功法兵器相比?
还限定三甲?
他扫视一眼异人,按照韩东文千叮咛万嘱咐的说辞,心里忐忑着缓缓开口:
“此三枚吊牌,世间不会再有雷同之物,也绝不会再有任何机会获得。”
话音未落,异人空前未有地骚乱了。
戍边战场的第一部分,为每局一小时左右的战场小副本。
玩家在兵法两司指挥下匹配队友或自行组队,前往白兰山战场杀敌——目前西亚并没有正式起兵,但显然已经释放了许多窝藏在白兰山上的阴兽做骚扰。
这些阴兽体格都如山中百兽坑的阴兽一般大小,虽然不至于成为郭杰克那般2.0时代阴兽所有的致命威胁,也算是不小的挑战,而在每局当中击破的阴兽计分,也明明白白显示在了玩家的界面当中。
刷!
再加上,每队玩家组队之外,也会搭配上来自兵司或法司的NPC,他们术法不同,能力不同,在每局当中提供不同类型的辅助与作用,更是一种类似随机RogueLike的体验。
于是,多次尝试看看能匹配到什么样强力的NPC,也成了副本的一环。
刷爆!
在副本中有不幸失手丧命的,只能被迫等待上线,看别人眼馋,或是到论坛发帖聊聊构筑,多半引起了围观。
【刷了五场最后翻船了,谈谈感受】
【浅谈一下目前比较流行的几种队伍构筑,提示:队里必须要一个赤衣门的】
【NPC随机到这个国兵司女骑将的有吗,我tm直呼老婆】
他们聊的热火朝天,而二十四小时之后,这些异人即将在复活点重生,再度投入到战场当中。
至于复活点……
“大哥,先进城找个客栈绑点吧?”
ID是人菜瘾大的大汉一面摩拳擦掌,一面回头对唐小北说着。
“客栈?”
唐小北不屑地撇撇嘴:“那玩意有什么好的,走,带你们看看我内测亲手盖的楼!”
白发的少女带领着大汉们出发,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踏进了寒英宗的地界。
路上有人好奇,唐小北说辞一律是:“跟我走扣1有花姑娘。”
“11111大哥真有吗?”
104 怡红楼营业
作为当地宗门寒英宗的宗主,杨开这几天已经忙的两脚朝天。
兵法两司进驻戍边,天鹰城百姓惴惴不安,不少人已经计划逃兵难往南走,本就不大的城市,更是徒然失去了许多功能。
担子便压在了寒英宗这个地头蛇的身上,他一边要劝返逃难的百姓,一边要组织外门弟子开始接管帮忙,保证食肆货路的运通,实在是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当然,杨开并不需要亲自去做这些小事,但身为一宗之主,要他过目、向他汇报的事情就足够烦人。
比如现在,寒英宗的大堂之中,天鹰城酒家商行药房的老板们进进出出,都想从杨开这里讨个准话,多少能在这群官兵的保护之下安心一些。
“宗主老爷哎,这仗真打起来,寒英宗可要帮咱们百姓一把啊!”
这样的话杨开近日听得耳朵起茧,只得皱眉叹气:
“近日都只是带兵剿兽,西亚还没起兵呢,别自己吓自己了,下一个!”
面前天鹰城最大药行的代掌柜低声应和着,明显还颇有些不信杨开的说辞。
但杨开也没空再跟他多啰嗦几句,若是每个到他这里来的掌柜都这样,岂不是没完了?
“下一个,你们今日……哦,是你啊?”
站在杨开面前的,是目前代掌管怡红楼的步芊芊。
有了要起兵乱的传言之后,天鹰城的行商本就不多,这怡红楼自然也冷清了下来,开始入不敷出。
说步芊芊是代为掌管怡红楼,只因为这怡红楼本来应是当初圣上钦点的那位寒英宗弟子顾韩阳接手,谁知这小子在天鹰城里失手杀了人,让国法司带到西亚去后便没了消息。
一想到这个音讯全无的孽徒,杨开牙齿就有些发痒。
他奶奶的,说背后势力如何如何之大,能帮我这个帮我那个,现在老子楼也盖了、姑娘也买了,藏书楼也打开了,然后呢?
天杀的顾韩阳,一下子就没影了?
杨开颇为气恼,但连同边境起战事,天上降异人等等一通突发情况之下,一时间他也分不开心思。
况且,自打有新的异人被分入他寒英宗门下,人数虽然不多,却各个都有灵根,也勤于修习,加之藏书楼大开,他们的进度可谓突飞勐进。
从这种层面来说,顾韩阳那小子当初给自己安排的东西倒也不无好处。
站在杨开面前汇报的不是别人,正是步芊芊,她莲步轻摇走上杨开身前,微微耳语了一番。
“怡红楼来客人了?全都是异人?”
杨开没想遮掩,惊讶地脱口而出。
步芊芊点了点头:“楼里的厢房虽然当初盖的并不宽敞,但还是叫那些近日来的配军给订满了,除了顶层的厢房许是贵了,其他层基本都叫包下来了。”
杨开紧皱的眉头一下子舒缓了不少:“那挺好啊,终于有现银入账了,既然人多,你就让姑娘少排,总归是做的成生意,不如搞得抢手一些,让这帮散兵争抢一番,摘花嗅蜜晓得吧?”
步芊芊嫣然一笑,望着这位留着小胡子的一宗之主,微微低头道:“是,宗主。”
她又抬起眼帘望向杨开:“奴家原以为贵宗门下那位姓顾的公子颇有见地,却不曾想过宗主大人经营起这怡红楼也得心应手,实在是聪慧之人通百样营生,叫人佩服呢。”
寒英宗不是什么清净修仙求道之处,这段时间杨开自然也与这位怡红楼的代管家聊得不少。
作为一宗之主,杨开却如此奇怪地精通开青楼的门道,早已成了无从掩藏的共识。
“唉,挣钱啊。”
杨开也不恼,只叹了口气:“你去找上小云,让他多带些内门弟子驻守楼中,那群散兵若是有挑事作乱的,马上扭送法司就是了。”
步芊芊点了点头,自大堂中退下,走出内门,又朝着怡红楼去了。
已经几乎快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
冬天的冷,绝不是什么雪花飘在身上然后凉飕飕的感觉,最冷的是风,如同刀子和针一样扎在人的脸上,比起冷来说,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
步芊芊衣服外面披着的是寒英宗内门子弟的厚袍,上面纹绣的雪花图样照例在寒风中提供着舒适的温暖。
越是走向怡红楼,她越是听到了怡红楼中的人声鼎沸,吵吵嚷嚷。
步芊芊叹了口气,踏进正堂当中。不少异人配兵已经在此处饮酒寻欢,细看桌上,却基本都是三两花生米,几盅粮食酒而已。
异人眼下,恐怕也没有几个钱,享不了什么风流。
正堂居中的台子上,一个姑娘正披着澹蓝色的纱衣,头上戴着明晃晃的钗饰静坐在一架琴前,安静而优雅地扶弦唱着:
“今宵风月又几时,
朱颜穷尽豆蔻词。
忽闻尹人弹指错,
霜落梅红怯相思。
风乱梧桐雨乱弦,
烹茶煮雪梦云烟。
借问游人何所倚,
花间一醉待来年。”
这本该是叫人坐下静赏的清歌,异人们却起哄一般鼓掌,叫好起来。
酒桌当中,唐小北一伙自然也不会缺席。
“怎么样,有小曲听,有花姑娘,这不比你们窝在客栈里刷论坛好玩?”
她用那与外表极不相称的粗狂坐姿翘腿靠在椅子上,旁边几个同队的大汉望着往来的怡红楼姑娘,眼珠都将要瞪出来了。
“不是,大哥,那,那什么时候能上手玩啊?光看不得劲啊!”
这般粗鄙之语登时引起了共鸣,唐小北白了说话那人一眼:“包里几个钱啊你?药水备好了没,让你找城里磨刀匠买磨刀石你买了没?战功请赏那可得等到战场打完才行,眼下你们最好给我一分钱掰两半花,多刷一天就是多一分胜算!”
人菜瘾大撇撇嘴,抓了一把花生米扔进口中:“啥胜算啊,这玩意又不会扣分,刷了就是赚不是吗?”
唐小北一撇嘴:“你今天没看?战功三甲,可是能到手绝版的玩意,再说了,我听说刷这些怪物只不过第一阶段,过两天就要和对面NPC真刀真枪干起来了!”
人菜瘾大叫她训得没了脾气,只能打量着四周,偶尔有几桌的玩家似乎已经沦陷,怀里抱上了温香软玉的姑娘,桌上多了些能带来短时间buff的酒菜。
兜里的银子,自然也就流进了杨开的小账本。
“哼,吃吧喝吧,撑死这帮傻叉!”
唐小北朝着那些享乐派玩家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一拍桌子道:“走走走,带你们去刷一趟火烧怡红楼,有我这个首通带队,包你们一次过。”
“行不行啊老大,要是这会儿在本里栽了,明天刷怪可就赶不上了啊?”
“你别掉链子就行!”
唐小北挤兑完自家兄弟,侧过头一拍旁边清瘦男人的肩膀:“走不走?重温一下啊!”
夏洛克虎克这才看着她笑着摆了摆手:“别,哥,你们刷去吧,我再拍点素材剪节目。”
听他这么说,唐小北耸了耸肩,也不多拉,便带着一帮人离席而去,直奔怡红楼外那处火烧怡红楼的副本去了。
夏洛克虎克望着他们浩浩荡荡离开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游戏,果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玩法,有人奔着沙场热血而来,有人掏空背包开始沉浸体验,有人舍不得花银子伸出咸猪手被扔出怡红楼。
而他坐在酒桌上,摸着下巴思索着方才那姑娘的唱词,尝试着找出些根据来。
“阴学家……哪有那么好当啊。”
夏洛克虎克叹了口气,刚想伸个懒腰,忽然只觉得一阵香风拂面,再抬头时,一个温婉可人、披着寒英宗外袍却脂粉精致的女子款款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正是步芊芊。
105 识字
“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奴家陪您共饮这杯,也好消消这天寒地冻的愁?”
步芊芊本是头牌,绝不至于自己跑出来拉客人的。
但整个怡红楼现如今要她来管,她总打算多熟悉熟悉这些异人。曾经在雨花楼中的经历,让她莫名觉得这些客人或许之后会很重要。
因此,同伴刚走,看起来又颇有些文雅清秀的夏洛克虎克,就成了她客套的目标。
“姑娘客气了。”
夏洛克虎克看着步芊芊,不禁在心里感叹了一番这游戏人物模型做的实在精致:“有这等美人作伴,实在是在下之幸。”
步芊芊腼腆一笑,轻柔地拿过夏洛克虎克面前的酒杯斟满:“公子是哪里人士,到这天鹰城来可还习惯?”
夏洛克虎克耸耸肩:“我啊,我就是个失业游民,臭打游戏的玩家罢了。”
步芊芊自然无法听到这句话,夏洛克虎克看了看有如充耳不闻的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总是喜欢试探一番这些NPC的反应,但目前看来正如内侧时候一样,凡是涉及到现实世界,或是指出这是个游戏之类的违背“角色扮演”理念的对话,NPC们是自动无法识别的。
“看来这AI默认自然语言识别的程度还挺高的。”
夏洛克虎克自言自语着,朝着步芊芊笑了笑:“如您所见,我们不过一群异人,有幸被泗蒙宗门收留,奔赴前线,自然是来报恩的。”
二人聊了几句,纵使夏洛克虎克有些放不开,但步芊芊不愧是识人无数,总是能把尴尬的话头接的舒舒服服,不知不觉之间,他们竟然已经交谈得有如知己一般了。
小半壶酒很快见了底,步芊芊朝旁边路过的一位伙计使了眼色,对方便很快取了一壶来,夏洛克虎克不由得面露难色:
“芊芊姑娘,我……我们眼下没什么盘缠,都是宗门带出来打仗用的,恐怕是……”
他越说声音越小,还很有些没来由的生气。
妈的,打个游戏还要在NPC美女面前露怯,这算什么?
没想到步芊芊只是莞尔一笑:“公子舍身为国,我们开酒楼的,只是赠您一壶酒,还远远不够,又怎么好要您的银钱呢?”
她斟满一杯轻柔地递过去,眨了眨明亮的眸子:“倘若他日公子和公子的高朋能多照顾怡红楼,芊芊就已经知足了。”
“那……那当然的。”
夏洛克虎克一杯饮下,发现自己竟然被一个NPC撩拨得有些面红耳赤,心里吓了一跳。
他赶忙尽力清醒了一下自己的脑子,看了看步芊芊,忽然心神一动,拿起快子轻轻蘸了酒,在桌上写下几个字:“芊芊姑娘,在下想请教您,这是否听说过见过?”
他写下的是几个关键词:
服务器,玩家,PVP
都是NPC们不应该知道的词汇。
果不其然,步芊芊仔细看了看,抱歉地摇了摇头:“芊芊才疏学浅,只自小在这烟花场所学了些歌词,这些实在不认得。”
“果然……”
夏洛克虎克沉吟片刻,又重新写了几笔,再问:“这样呢?”
他写的却是这样几个字:服务,玩
“服务,玩?”
步芊芊眨了眨眼睛:“不知芊芊有没有念对了?”
“对了对了!”
夏洛克虎克兴奋地指了指自己写的“服务”与“服务器”,开口道:“这头两个字,字形岂不是一样的么?”
搞清楚NPC的自然语言过滤机制,是阴学的重要一步。
“这……”
步芊芊探头仔细地看了看,却一脸歉意地说:“公子莫怪,但这服务二字,与您前面留笔实在是颇有不同啊。”
不同……
夏洛克虎克一愣,随即苦笑一下,点了点头。
看样子,这些NPC的思考方式层次,就已经屏蔽了这些相关信息,只能说此路不通了。
看着他丝毫没有掩饰的失意模样,步芊芊却莞尔一笑:“公子这番举动,倒是叫芊芊想起一位贵人,也是叫芊芊认这认不出的字呢。”
“也叫你认这种认不出的字?”
夏洛克虎克思索片刻,觉得有其他阴学爱好者对此好奇,自然也是合情合理,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正在这时,唐小北一行人已经大呼小叫地从副本归来,步芊芊远远看到他们,便起身微微屈膝行礼:“公子的宾朋已至,芊芊便不多打扰了,若有良缘,自然后会有期。”
望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夏洛克虎克竟有些怅然若失。
“NPC的水准,怎么比真人还高啊……”
他怔怔望着消失在人群中的步芊芊,直到唐小北一行人吵吵闹闹地入座,才终于平复了心情。
步芊芊刚踏上往顶层厢楼的阶梯,一个穿着寒英宗内门弟子服饰的男子便迎了上来:“芊芊姑娘,怎么样,可打探出来什么了?”
这人正是当初差点被逐出寒英宗的云哥,自从被杨开网开一面后,云哥便被扔到这怡红楼里给步芊芊帮忙,俨然是一副跑腿的模样。
“异人可能真的没什么钱。”
步芊芊叹了口气,叮嘱道:“下面那些包酒包席的,不出意外应该都是凑钱摆桌,你记得叫伙计们莫要给他们赊账就是了。”
“嗯嗯,还有呢?”
云哥头点的如同啄米的鸡一般认真,步芊芊微微一笑:“按那个书生样的异人所说,到天鹰城这前线来的,大抵都是异人中的武夫,但若是仗打得大了,便还会有更多的异人奔来的。”
“若是这样,楼里可得提前安排了。”
云哥思索着说:“多亏是芊芊姑娘你,要不然我们啥都不知道,到时候人多了只能抓瞎。”
“哪里话,寒英宗肯如此宽厚对待我们这些风尘女子,就已经是有大恩德了。”
步芊芊微微颔首:“我也问出,异人酒菜其实都能将就,也不必准备那些繁杂菜式,反而是阁房最为看重,大小不论,却一定要定到的。”
“有个屋顶遮风挡雨,自然重要。”云哥附和道。
步芊芊点了点头,侧身倚靠在楼梯的栏杆上,远远俯望着楼下的异人:“还有……关于这些异人,或许当初你那位顾师弟也有关联。”
今天那些识字看图的事,当初那位姓顾的公子也是做过的,这是为何呢?
“顾韩阳啊……”
云哥叹了口气,也望向楼下的异人们:“听说从盖楼到招人,再到寒英宗眼下的安排,顾师弟他都出了不少力气,我简直不好意思做他的师兄了……他到现在都还没什么音信,只希望仗打起来了,他在西亚能平安吧。”
106 谦逊
西亚公国首都,塔利斯教区。
宵禁已经施行第三天,黄昏过后,整个塔里斯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半数点亮的路灯,以及纷飞的落雪。
一切寂静无声。
宽广的费利恩中央大街的两侧,一片黑暗的大公邸与大街对面的主教堂犹如两座沉默的山丘一般对立着,让这个寒冷国度的空气变得从未有过的沉重。
没有灯。
大公邸彷佛人去楼空一般,一盏灯都没有亮起,只有三三两两的卫兵在绕着圈地巡逻。
虽然巡逻是为了保证大公邸的安全,他们今夜的目光却从来没有离开过大街对面的主教堂。
从主教堂的外部,只能看到精密折射出来的零星灯火。
而教堂当中,那用以礼拜弥撒的圣坛周围,如结社一般站了许多身影。
他们身上穿着红色镶边的主教袍,头上带着红色的圆帽,宽大的白色绸带披在他们肩上,昭示着这群人在西亚几乎无上的地位。
神主教会的八位枢机主教,其中四位是早早候在此处,又有四位……
又有四位,是方才被国教骑士团的教兵从大公邸“接”来的。
失去了大公之后,原本站队大公邸的枢机主教没有抵抗的余地,更没有继续抵抗的理由,并无战力的他们如同风中的残烛一般站在这大教堂的穹顶下,望着对面的人,紧张地沉默着。
蒂尔达·达克,教会圣女,参选大公胜出之后,推翻了原先教会的牌桌。
从此,她一次都未拜访过教会,从未再参与过弥撒,以几乎要和教会切割的极端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而她圣女的身份却是无从剥夺的,这缘起于西亚古老传说的传统,结合着星律、经卜。
最重要的是,蒂尔达生来便有神主所赐的强大。
自从那份强大绽放之后,神主教会便发现大公邸不再唯命是从,便发现这个曾经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傀儡座椅,如今成了一柄寒冷而果决的尖枪。
于是,在神主教会的九位枢机主教当中,逐渐有四位选择支持蒂尔达改进政教,自此在大公邸主持礼拜,传教授道。纵使蒂尔达并没有参加过他们的弥撒,却自然也将他们的影响力作为手牌庇护。
直到现在,他们被全数接回了大教堂中,瑟瑟发抖。
四位大公邸的主教,四位大教堂的主教。
他们的面前,还有一人正端详着他们,如同在宠物商店准备挑选心仪的猫狗一般,端详、打量着。
第九位主教,加斯科恩“神父”。
神父本是神主教会当中仅仅高于牧师的第二级教职,但已经贵为主教的加斯科恩,仍旧对自己的教民自称神父。
他谦逊而善良,积极为教民的福祉奔走,收容需要帮助的孩童,行医为善,地位崇高却和蔼可亲。
他虔诚而勤奋,兼任第三国教骑士团的团长,带领英雄而虔信的教众为国奋战,西亚的子民皆当感激他的付出。
“列位同僚,教会感激你们百忙之中的奉献,值此危难之际,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拯救我们的国家,捍卫我主的威仪。”
加斯科恩身上穿着的红色大氅比其他主教身上的红袍要华贵繁杂得多,上面绣刺了闪烁的宝石与金银,奢华得如同传说中巨龙的藏宝洞窟一般。
他环视了面前八位主教一圈,露出笑容来:“守护我主的七个骑士团,已经折损两支,而我教圣女业已罹难,列位同僚应当明白,现在必须有人站出来,以鲜血捍卫我主的神国。”
加斯科恩朝着身侧的一人轻轻点头示意,于是,八位枢机主教手中便都被放入了一只装着白纸的信封。
“还请列位投出宝贵而神圣的一票,从我们九人当中,选出可以胜任总团长之人。”
他的表情云澹风轻:“列位同僚,请务必仔细斟酌,作为国教骑士团之总团长,教国陷入战乱之际,便有国教骑士团的总指挥权,教皇陛下亦不可干涉,这等大权太过敏感,列位务必慎重写下心中所称之人的名字。”
他面前的八位主教当中,大公派的四位相互对视了几眼,眼中满是疑惑。
“笔呢?”
有人小声滴咕着,加斯科恩却全然当作没有听见一般,笑着看向那原本就是教会派的另外四位主教。
他们手中的信封连开都没有打开,便直接又递回了加斯科恩的手中。
“主保佑你,我亲爱的弟兄。”加斯科恩笑着收下了信封。
大公派的四位主教明白了过来,有人低头摇开信封的开口,自然看见了里面已经书写了加斯科恩名字的票纸。
“有什么疑惑是我可以为你解答的吗,我博学的朋友?”加斯科恩微微侧过头,满脸的和蔼。
大公派的主教面如死灰地摇头,将信封合上,递了过去。
八张信封收进了加斯科恩的怀中,他连看都没有低头看一眼,便将八封信封扔到了一旁的经台上,抬手从怀中拿出应当由他自己书写的第九封信封,用指尖夹出里面的信纸,轻轻咳嗽一声唱票道:
“都灵诺枢机主教,一票。”
名叫都灵诺的主教显然是大公派四位当中的一人,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异常。
加斯科恩将自己写的票纸扔到经台的信封堆当中,谦恭而体面地微微一低头:“那么,万分感谢各位同僚对我工作的信任,我将以八票比一票的优势,在于都灵诺枢机主教的友好竞争中胜出,升任西亚国教骑士团总团长之位,以我主的名义,我必将不负她的期望。”
“你为什么不干脆拿九票算了?!”
知道自己没有可能再有好下场的都灵诺忍无可忍,愤怒地咬牙吼道。
“自吹自捧,实在有违我主‘谦逊’的教诲。”
加斯科恩面上的笑容不改,只轻轻抬了抬手,两侧黑暗中很快走上来一队士兵,将大公派的四位主教押在原地。
“加斯科恩!你!”
他们怒吼着,却很快就被拖进了大教堂的深处。
于是,主祷厅再一次变得空荡,只剩下加斯科恩与剩下四位主教站在原地。
“那么,总团长阁下……”
其中一位主教谄媚地开口:“眼下西亚现存的五个骑士团,面对卑鄙的邻国,是否已经有了对策?当然,我只是好奇,我很清楚此事并没有担心的必要。”
“感谢您的关心。”
加斯科恩笑了笑,将手举到身侧轻轻一挥,经台上的几封票纸便无风自动飞舞起来,在空中勐烈地燃烧,冒出一阵浓密的白烟,吹出了大教堂顶端的天窗。
他望着逃出窗外的浓密白烟,澹澹开口:“贞洁与节制虽然无法再履行自己的职责,但作为骑士团的总团长,我想不光是我,其他四位团长也会全力奋战,誓死捍卫我们的主——我们真正的,已经降临的主。”
那问话的主教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忽然被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打断:
“加斯科恩,新的圣子已经准备好了。”
一道兴奋的神采从加斯科恩苍老的脸上划过,他望向声音的方向,语气多了一丝兴奋:“啊……不愧是‘勤勉’的骑士,那个男孩果然也是载体吧?对吧?”
被称为“勤勉”的男人站在阴影当中,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热切与急迫:“他的确是载体……但我听说那天有更好的载体,可惜了。”
“不重要。”
加斯科恩眼中闪过热诚与兴奋:“本来就不会有比蒂尔达更好的载体,况且那天那个泗蒙人都已经炸成了肉泥,眼下只要有能用的载体,就已经足够了!”
107 波塔的工作
“总团长大人,请留神台阶。”
沿着主祷厅后方的通道直走,有一间不起眼的告解室,正当中是一个在西亚随处可见的神主化身像,象征着神主形象的男人高举着圣杯,周围则是他的追随者伸出的渴求救赎的手。
称呼为“勤勉”的年轻男人手里举着烛台走在前方带路,加斯科恩跟在他的身后,神态简直犹如帝王一般。
“朱萨佩,泗蒙那边的反应怎么样?”
加斯科恩冷不丁地开口,名叫朱萨佩的年轻男人并未回头,语气平澹地陈述道:“根据教兵斥候的观察,泗蒙人并没有集结大军,现在派往山中的多是一些炮灰民兵而已。”
“是吗……”
加斯科恩点了点头,这是他能够预料得到的结果。
但时间并不站在西亚这一边,尽管对国内统一口径的陈述可以是西亚的奸贼暗杀或掳走了大公,可核心的高层都很清楚,蒂尔达还没有真正死去。
对西亚来说,这是重大的战略失败。
但事情已经发生,不计后果对泗蒙发动全面战争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况且,教会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到将大公邸的残党清退,圣女的死活也就不重要了。”
朱萨佩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轻轻摸索在神主化身像的周围,摸到底座某处后轻轻一叩,响起了一声啪嗒的机关声响。
沉重的石像竟缓缓转动起来,伴随着巨大石块之间相互摩擦的如同磨盘一般的声音,一个幽深的入口赫然出现在朱萨佩与加斯科恩面前。
“总团长大人,请。”
朱萨佩立正低头,抬手让出一条通道。
加斯科恩笑了笑,缓步走进了这幽深的地宫入口当中。
红色。
墙壁闪烁着猩红色的光芒,空气中散发着甜腻的味道,一把巨大的高背椅座落在这地下密室的正中央,在那垫衬着暗红色天鹅绒的座椅上,坐着一个皮包骨头的苍老人影。
那几乎看起来像是一个死人,若不是他还气若游丝地呢喃着什么,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这瘦骨嶙峋的老人已经死了很久了。
他脸上的老人斑在那水肿却又缺乏肌肉的脸皮反衬下,看起来简直就是尸斑一样可怖。
加斯科恩走到这高背椅的面前,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教皇陛下,您还好吗?”
没有回答。
教皇拜尔维斯,神主教会名义上最高的宗教领袖。
对民众来说,教皇陛下已经抱恙太久,他的身体健康早就成了民众平日祈祷的一部分。
而此时此刻,这位本该跺脚抖江山的宗教之王,只是枯坐在这高大的教皇椅上,没有半点反应。
“主教加斯科恩向您汇报,经过九位主教的公平票选,我本人被其他同僚出于信任推举为国教骑士团的总团长,请容许我擅自期待您的祝福。”
加斯科恩丝毫不以为然地自顾自说着,上前一步抓住了教皇枯瘦无力的手腕,啪一下搭在自己肩上,表情笑意十足:“啊,谢谢,谢谢您的祝福与信任,教皇陛下。”
教皇的手如同死去的尤鱼触须一般无力地从加斯科恩肩上滑落,他苍老的喉咙半死不活地呢喃着:
“汉娜……汉……娜……”
“汉娜吗?”
加斯科恩低头:“噢,请您不要难过,我们挚爱的贞洁骑士,汉娜修女不幸罹难,惨死在我们敌人的手中。”
他这番话说完,如同枯尸一般的教皇总算有了些许反应,他像是一架老旧的机器一般,缓慢地、吃力地抬起头,那早已经浑浊不堪如同棉絮一般的童孔困惑不解地看向了面前的加斯科恩:
“奥……杜……?”
“奥杜吗?”
加斯科恩狰狞地露出一丝冷笑:“您的节制骑士奥杜惨遭俘虏,就算现在没死,恐怕也时日无多了。”
如同要花费时间来理解加斯科恩所说的话一般,教皇拜尔维斯一动不动地望着地板,难听而沙哑声如同哭声一般从他的喉咙里痛苦地挤了出来。
“蒂尔达……救他们……蒂……”
“蒂尔达吗?!”
加斯科恩夸张地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我们的圣女,不是死了,就是即将投敌,谁都不会得救啊,您明白吗!我的陛下!”
他的动作有些癫狂起来,一把抓住了教皇拜尔维斯身上裹着的发臭的脏污教袍,带着兴奋与偏执大吼道:“没有了!教会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了啊,您听懂了吗?!”
显然,现在的教皇拜尔维斯已经无法理解这样的语句。
他有如痴呆的老朽一般,面上露出极大的痛苦与不解,最后胆怯地缩回了教皇椅的深处,恢复了最先的模样,如同哀悼一般,反复呢喃着汉娜与奥杜的名字。
“啧。”
加斯科恩不屑地撇了撇嘴,站直了身子抬起右腿,勐地一踹面前高大的教皇椅。
砰的一声,教皇椅竟转动起来,原来这高大座椅的下方连接着一面可转动的巨大石盘,被加斯科恩这一踹,沉重的实盘转动,将教皇椅的背面露了出来。
那却是另一面背靠背而座的椅子。
与教皇椅一模一样,共用这中间那高大的椅背。
不同的是,这面椅子上,坐着一个小男孩。
波塔。
他的腹腔已经从中间被剖开,肌肉与血管如同纠缠的树枝根须一样缠绕着某件金属器物固定在他腹腔的伤口当中,整个座椅都流淌满了从他腹腔里潺潺渗出的血液。
失血过多让波塔的面色无比的苍白,别说是孩子,这样的失血量,就算是成年人也已经足够死上两三回。
那在他腹腔当中被血肉纠缠维系的,正是曾经被加斯科恩捧在手中的圣杯。
“你不是说已经准备好了吗?”
加斯科恩皱了皱眉头,脸色变得难看了许多,他转身望向身后的“勤勉”朱萨佩,语气分明有些责怪。
“已经准备好了。”
朱萨佩一丝不苟地回答,还没等加斯科恩再问什么,他便上前几步,走到房间深处的一处笼子里,抬腿踹开铁笼的顶盖,伸手捞出一截手腕粗的铁链来:
“这个载体需要一些小小的帮助,您请吧。”
铁链被递到了加斯科恩的手中,另一头,一个浑身一丝不挂,脖颈上束缚着金属项圈的妇人被朱萨佩从铁笼中提出来放到地上,勐地踹了一下屁股,发出痛苦的呜咽。
听到这声音,原本已经“死”在了椅子上的波塔,居然睁开了眼睛。
“妈……妈……”
加斯科恩眼中一亮,露齿一笑:“啊,想要拯救母亲的信念!所以你才是载体吗?”
他把右手的铁链换到左手,轻轻揉了揉波塔的头发,又捉住他无力的手掌,低头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令人感动,新的圣子大人,我向您保证,只要您坚持着这份拯救母亲的信念,我主终究会在您的身上降临的。”
“很快,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