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六章 奇人
“这活我们小的来吧,”周至主动接过了茶叶盒子。
冯仓也不介意,坐了下来:“先聊正事儿吧,听说老弟在打听我们在南边的事儿,我们也调查了一下锦里集团在南岛上的布置,发现也是千万的规模,想着有必要请老弟来沟通一下,免得发生踩踏。”
“是,这事儿我们还是得统一思想,”潘石崖说道:“其实我们准备抽身的原因,主要还是在首都成立了新公司,揽的几个工程有点大,不得已只有将那边的手尾处理掉,腾出精力来专注北方,先站稳脚跟再说。”
冯仓笑道:“不瞒老弟,我们手上现在有四个工程,都是需要干好的那种,其中新世界广场和国行大厦是重中之重。加上老潘在怀柔那边弄到一个定向募资股份制公司的指标,这自己家的买卖,必须得控股吧?要控股,总得把住资本比例优势吧?”
“所以准备在南边放手,其实是不得不为的事情。”潘石崖笑道:“结果事情还没开始呢,就给武哥你惦记上了,搞得我们挺紧张的。”
“好在大家都不是外人,咱叔当年在华北军区,和我老丈人也是亲密战友。大院儿出来的都耿直,有啥要求,咱们敞开了聊就是。”
“冯哥,潘哥,这事儿怕是有什么误会。”江武有点哭笑不得:“这样,我先给两位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两周以前,这位小朋友来了蜀都。”江武指着周至:“咱们聊着聊着,当时也不知道啥情况就聊到了南岛的房地产。”
“然后肘子就给我分析了一通行情走势,认为无论如何说,南岛房地产价格现在比首都,比沪上还要贵,甚至比各个国家明确试点的特区都要贵上好几倍,这绝对是不正常的情况。”
“我们单位其下的三产,就是你们查过的那个锦里集团,当时见南岛行情火爆,也找关系投资了一波,差不多两百万上下吧,到现在看起来收益相当不错,因此给肘子一说,我虽然紧张空欢喜一场,却也有些不信。”
“全国所有人都没看出来的事情,给一个小破孩儿看出来,怎么都透着不科学嘛。”
“于是肘子就建议我观察一下京里投资人的动向,说你们消息灵通,关系广阔,投资巨大,跟着你们行动总是没错的。”
“于是我就拜托在京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可不就是二位吗,然后发现二位和肘子的说法差不多,真准备从南岛抽身,我跟你们讲,当时也是吓出了一声冷汗的!”
“肘子你跟我们讲讲你的观察理由。”潘石崖接过周至乖乖递上来的小茶杯:“总不至于仅仅一个房价吧?”
“是,那我就把我不成熟的想法,给冯哥和潘哥汇报一下。”按道理周至管两位叫叔都应当,不过有江武这层管着,叫叔反而不合适,只能托大了。
好在两人也不在意这样的称呼,更加关心周至的分析内容,这些都是周至早就准备好的,从地理环境经济形势国家政策投资心理历史教训等方面扯了一大通之后,最后得出了观点,就是南岛房产泡沫必破,潘冯二人全身而退的行为,是极度明智的。
“明白了。”冯仓主动接过茶壶,给大家伙儿匀了茶:“老潘之前就见识过一位蜀中人士,带着他闯荡到了南岛,造就了我和老潘一段缘分;不料今天又见到一位,你们这一老一小啊,当真是印证了‘巴蜀出奇人’这句话!”
周至知道冯仓口中的这位奇人姓牟,前年完成了用五百车皮商品为川航换取四架图154的壮举,当时购买一架图154需要五六千万人民币,购买波音则需要两三亿人民币,还得动用外汇,两相比较,这件事情当然是好事儿,也给老牟谋取了巨额利润。
当时估计是八千万左右,但是周至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样的贸易需要动用大量的关系,需要巨大的促成成本,老牟能够拿到一半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不过不妨碍他对外胡吹。
但是在现在的老冯和老潘眼里,老牟不啻为“商业之神”,浑不知在数十年后的未来,这两位本身也会被抬举为新的“房产之神”。
不过事情聊开之后,大家反倒是都松了一口气,冯仓笑道:“无论是巧合还是分析吧,咱们的目标其实都是一样的,但是关子不收好,也是容易输棋的。”
“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步调一致,配合密切,关于撤出投资的步骤和方式,不知道武老弟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来之前我们商量了一下,我们锦里集团投资南岛纯属跟风,只是有幸消息比较早,下手比较快而已,本身并非专业的行为。”
“肘子跟我聊天的时候,有一句话给我触动很大,那就是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去做。”
江武笑道:“冯哥,老潘,你们才是专业人士,因此我们的想法就是,为两位马首是瞻!”
两人顿时又惊又喜,这事儿要是江武要对着来,那就必然造成离场的踩踏,容易狼狈。
但是反过来讲,如果合作,尤其江武这样完全的信任,能够产生的助力也不是一般的巨大。
“武老弟这般信任我们,实在是令人既感动又佩服。”冯仓说道:“能得老弟加盟,我们更有把握把事情做好!”
事情聊到这里其实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合作细节。
接下来冯仓和潘石崖带着江武几人参观了集团大楼,介绍了几个工程的概况,意思倒也不是为了显摆,而是想让江武明白自己的实力,表示自己是真正有诚意的合作,而不是耍什么空手套白狼的招数。
几人都是大院儿子弟,本身气质也相通,事业也相近,江武的豪爽耿直也颇得冯潘二人的好感,几乎就是一见如故。
冯仓和潘石崖几乎就是改开后第一批试水房地产的人,现在开始缓慢的释放南岛地产,进行战略转移,资产已经比去南岛前翻了好几番,而且北面的事业开局非常顺畅,也是真正有实力且未来可以预期的人,关于事业的规划也让江武颇有收获。
第五百九十七章 大佬们
时间接近中午,冯仓给潘石崖轻轻交代了几句,潘石崖点头离开后,冯仓才对几人说道:“刚刚说了公司初创需要些摆设,之前有哥们儿约了今天下午看货,中午大家一起搓一顿东来顺。”
“那哥们儿也是咱们大院儿出去的,现在正职是个编辑,副职就是个老炮,不过也是喜欢古董收藏,在京里也算是有里有面儿,大家一起玩玩儿,想必跟费总也聊得来。”
“编辑?那怕是和肘子聊得来。”费观笑道。
“肘子跟编辑聊得来?”冯仓觉得自己有些搞不懂了:“肘子在搞文学创作?在学生刊物上发表过了?”
费观笑得不行了:“省刊国刊都上过,就是没上过学生刊物,现在还有套书还在海外出版发行,肘子你最后两本交稿了没?”
“交了。”周至说道。
“这……肘子你还是作家?”
“呃,作家大概还不算吧?更像是文史资料的搬运工……”
“别谦虚!国家作协会员证白发的?”江武笑道:“咋不见发给我呢?”
“那一会儿那几个哥们儿你们就好聊了。”冯仓笑道:“《编辑部的故事》都知道吧?他们鼓捣出来的。”
“《编辑部的故事》?”这下轮到周至大吃一惊了:“冯哥,你的哥们儿,是王烁还是马维度?”
“欸?”冯仓也小吃一惊:“这你都猜得出来?”
“又有文学功底又是大院儿出身,我也想不出来别人了。”
王烁如今真是如日中天,从八四年发表《空中小姐》开始,接下来八六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八七年《顽主》,九一年《我是你爸爸》,同年策划和编辑《编辑部的故事》,今年《过把瘾就死》,这几年的灵气几乎独霸文坛,无人可敌。
“你知道王烁不奇怪,可是马都都你咋晓得的?”
“都都?哦马爷是吧?”打死周至都想不到后世能够开立第一家非官方博物馆的马爷在大院儿圈里有个这样的小名,不由得乐得不行:“海马工作室啊,业内还是很有名气的。”
“我现在相信你是他们行内人了。”冯仓笑道:“海马工作室这名号,估摸着行外人知道的真不多。”
这时候潘石崖回来,说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可能那几位还要先到。
于是大家重新下大楼上车,往东来顺开去。
如今的首都人待客,外地来的一般是去全聚德,本地朋友聚会才爱去东来顺。
毕竟曾经“东来顺涮肉的味道越来越差”,被伟人拿到过国务会议上讨论,之后更是强调过:“东来顺要永远保存下来。”
因此冯仓和潘石崖拉着江武一行去东来顺,是已经不拿他们当外人了。
周至还发现一个好玩的地方,那就是大老们现在还喜欢亲自把控方向盘,也就是给大家当司机,江武在蜀都的时候如此,冯潘二人如今也是如此。
东来顺的门脸在王府井东安市场,还是老旧的青砖建筑,但是生意异常火爆,大中午的已经挤满了人。
站在门口等客人的很多,其中一个周至一眼穿着玉色衬衫的男人,理着个小平头,嘴巴有些下撇,目光和这个世界似乎总有一些疏离,给人一种“这家伙有些冷傲”的感觉。
这样的气质让他虽然比周至熟悉他时候年轻了一大半,头发全黑着,依旧能够一眼就认出来,后世着名的收藏大家——马维度。
“可算是来了,这多远的道啊就走这么久?”见到冯仓和潘石崖马维度就抱怨:“那几个货不讲理数的,搞不好都在里边儿烫上了。”
冯仓笑道:“肘子,猜他是谁?”
肘子上前对着马维度伸出手:“马爷,久仰了。”
“嘿——”冯仓笑道:“你还真不怕认错。”
“你认识我?”马维度不禁有些诧异:“小朋友我好像没见过啊?”
“冯哥说这次聚会还有海马工作室的几位朋友,王哥老上电视的脸熟,剩下一位懂古董的,不就得是您了?”
“这么说倒也没错,这小朋友挺有趣,你叫什么啊?”
“我叫周至,这次是陪武哥和费叔从蜀中来的。”周至说道。
“周至?这名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可得了吧,合着全天下都是你朋友?你啥人都认识?”潘石崖翻着白眼吐槽:“还说别人不通礼数,看你杵门口都聊半天了也不知道往里让客,你通礼数?”
“哈哈哈哈那赶紧的。”马爷笑道:“先说好,今天是给老冯看物件儿,须得他请!”
等到进到店内,一个角落的桌子边上,有两个人正在那里从锅里往外狂捞。
“看,我说这俩货不等人的吧!”马爷就开始批判。
捞锅子的人一个真是如今在文坛风头正健的王烁,另一个人骨架高大,身形瘦削,不过后世一样的大名鼎鼎,刘正匀。
周至这才想起来,对的,海马工作室成员当中,还有这位。
海马工作室也是一个传奇,最初只是几个人侃大山聊天的结果,相当于最早的“编剧工会”。
这个工会最初的成员就包括了王烁,刘正匀,出名的还有墨言,海阳,苏彤几人。
而聚会地点常常就在马爷办的一个歌舞厅,叫“海马歌舞厅”。
这些人也真干出了名堂,《渴望》,《编辑部的故事》,《爱你没商量》等多部优质作品,成为了一代人回忆中的经典,也成就了一大帮的导演和演员。
不过现在看着从锅里往自己碗里捞肉的王烁和刘正匀,周至真看不出来是俩大作家。
分明的饿死鬼投胎!
“咱来东来顺,从来都是两斤起。”马维度似乎觉得吓着南边来的客人不好,还认真解释。
两斤羊肉有点吓人,周至便瞥向一边的乔老爷,乔老爷这饭桶给了周至一个“放心,来多少都能解决”的眼神后,才让周至稍微心安。
坐下来之后潘石崖开始正式给大家介绍,原来王烁和马维度也都是大院儿的人,难怪和潘冯二人如此相熟。
再一理关系,提起江武的老爸,几人都知晓名声,这么一来就熟络了。
听到周至和费观是来京参加海通拍卖公司开业拍卖会的,马维度拿出了老炮儿的范儿,收下了老费的名片后,表示那边的关系他都熟,有啥需要沟通的,说一声就是。
然后又看向周至:“你这名儿我真的好像在哪儿听过……”
“说起来肘子小兄弟还和你们是同行。”冯仓笑着转头问周至:“好像是写了一套什么书在海外出版了是吧?”
“《川味杂谈》!”马维度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川味杂谈》作者周至,是不是你?!”
“是我。”周至笑道:“马哥是从哪儿听说过我的?”
第五百九十八章 马维度
“从我师父那儿。”马维度说道:“我师父的名头你肯定晓得的,王时襄王老先生。”
这位可是文物界的巨巨巨老,周至惊讶艳羡之余也不觉诧异精细:“王老怎么可能知道我啊?”
“第一届国家图书奖提名!”马维度说道:“你和我师父都获得了提名,当时我师父还跟我感叹说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作者就得到这个提名来着!哈哈哈今天逮着活的了,改天跟我一块儿去见师父去!”
“哎哟那可太好了!”周至赶紧端起杯子:“王时襄老先生是我最敬重的文物界宿老,真正泰山北斗般的人物,能够去拜见一次,领几句教训,都是三生有幸。谢谢马哥,这话可得兑现啊,我敬你。”
马维度看着是个冷人,一番接触下来周至发现这位却是面冷心热,颇值得交往。
想想也是,后世马维度接受采访时曾经说过,为了维持海马歌舞厅亏掉的钱,当时够在首都买下四十多个四合院儿,要不是热心人,也牺牲不到这份儿上。
当下两人走了一个。
王烁这时候也想起来了:“肘子你是在《人民文学》登过一篇随笔吧?老气横秋的那种?”
“是有一篇,《望丛祠游记》,的确有些老气横秋,接受王哥批评。”周至点头。
“他批评个屁。”刘正匀也想起哪篇文章,立即吐槽:“文章我也看过,一看就是古典文学熏陶出来的底子,老王这样半吊子出家的,那首七律他就写不出来,他这是嫉妒!”
“好好好我嫉妒……”王烁现在文名满天下的底气,根本就不屑和还未成名的刘正匀计较。
刘正匀是鲁迅文学院研究生毕业,算是经历了正统培训,不过作品都是短篇居多,长篇小说现在就一部《故乡天下黄花》,而奠定初步地位的《一地鸡毛》,现在还在创作尾声阶段。
周至又分别敬了两人一个。
那边冯仓刻意结交江武,一桌人分作了两拨,各聊各的,倒也都是话题众多,气氛热烈。
东来顺的羊肉的确不错,NMG集宁产的小尾绵羊,肉又分作的“上脑”、“小三岔”、“大三岔”、“磨裆”、“黄瓜条”等部位,靠的是刀工,全部现切现卖,每一斤要求切成长二十厘米、宽五厘,八十至一百片的薄片,下锅涮到灰白,蘸上芝麻酱、酱豆腐、腌韭菜花、酱油、辣椒油、卤虾油、醋等按各自口味随配的蘸碟入口,滋味的确丰美。
除了肉本身,还有后期加入的白菜头、细粉丝、冻豆腐、酸白菜等值得期待。
还有就是这里的糖蒜不错,类似陕西羊肉泡馍也配糖蒜一样,虽然和大姑制作的糖蒜没法相比,但也是相当的脆口。
现在大家都熟络了,马维度就对刘正匀和王烁说道:“肘子是我师父那样的做派,老时节里边的讲究人。”
作家都善于观察,刘正匀就问:“喜欢吃素就是老时节里边的讲究人?”
“这不叫喜欢吃素,这叫喜欢吃肉边菜。”马维度说道:“之前他不如何动快子,等到羊肉汤被我们涮得滋味丰厚了,白菜粉丝冻豆腐倒吃得欢快,跟我们无肉不欢两斤起的吃法不一样,跟我似乎倒是一个路数。”
周至有些无语,这其实是从后世带回来的饮食习惯,您几位再过几十年,吃法怕也是跟我一个样。
不过现在倒是不太好解释,值得笑道:“小时候肠胃不好,家境也一般,肉就吃得少,养成了这样的饮食习惯。”
“用我外婆的话讲,这叫‘山猪儿吃不了细糠’,和王老的真讲究相比,只是想象相同,本质却是相反的。”
一桌人都是大笑,王烁笑道:“肘子是实在人,可爱,不像老马动不动就端着,装大尾巴狼呢!”
周至赶紧转移话题:“今天下午我们是去哪儿看东西啊?是探宅还是叫街?”
“诶?肘子你还知道这俩词儿?”虽然周至今天给大家的惊讶已经很多了,马维度依旧再次觉得讶异。
“要我说啊,肘子搞这个才是正职,写作是副业,当学生是当着玩儿的。”费观笑道:“这次出来,就是请他当顾问的。”
“那我们是同行啊。”马维度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也搞这个才是正职,写作是副业,当编辑是当着玩儿的。”
“哈哈哈……那我和马哥得再走一个。”周至将杯子端起来。
“肘子喜欢的是哪些门类啊?”马维度和周至碰了一个,随口问道,心底里却是不如何相信周至的水平的。
“我对瓷器和书画的兴趣比较大。”
“嚯!这可是古董里边最难的两个门类。”马维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更加不以为然,心想小子你这可是撞枪口上了:“乌金釉,肘子你熟悉吗?”
“呃,马哥说的是宋代乌金釉,成化乌金釉,还是清三代乌金釉?”
“宋代还有乌金釉?”这下轮到马维度反过来吃惊了。
“乌金釉就是对光润透亮,色如黑漆的釉色的称呼,本身就是从宋代建盏和定窑黑器传承而来。”
“传授我知识的那位说,宋代建窑里也有一类纯黑品种,没有传统建盏如各色天目釉那般的耀斑,黑得纯净如漆,没有失透的现象,那种黑釉碗,应该是乌金釉的发端,之后才有的成化和三代。”
“这么说也有道理啊……”马维度的杯子停在了半空:“我师父那儿有一件宋汝窑的出戟尊,有点你说的这味道。”
“口沿和筋愣是不是橘红色的?”周至顿时来了兴趣:“宋代乌金器不论那个窑口,烧造温度都不会太高,像汝窑那般其实还是夹生胎,胚土带红,用乌金土作釉,会在口沿露出胚土底色,构成漂亮的橘红纹。”
“正是……咕都……”却是给王烁托着他的手将酒灌进他嘴里:“半天就知道瞎哔哔,酒是一杯下不去!肘子,你说,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是真实的吗?”
“当然是真实的啊。”周至觉得王烁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好!”刘正匀就跟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一般,一指马维度:“怼他!”
“啥意思啊?”周至有些不明白。
第五百九十九章 砸缸没砸缸
“这货说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是假的。”
“理由呢?”
“他说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实物可以证明宋代人的工艺可以造出那样的大缸,因此这个故事是假的。”
“本来就是,”马维度说道:“宋代的大缸多是石头打造的,或者是铜铸的,那样的缸子,司马光也砸不动。”
“而能够砸动的,只能是陶瓷缸子,而距今最早的能够装下人的陶瓷缸子,是明代才有的,因此从实物来考证,说明司马光砸缸这个故事颇有欺骗性。”
周至笑道:“马哥,根据历史记载,司马光砸的的确不是缸。”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但也不是没有砸的。”吴乔木久不开口,突然冒出一句:“是瓮,请君入瓮的瓮。”
“照啊!”刘正匀这下来劲了:“这个是关于唐朝周兴来俊臣俩酷吏的成语,说明瓮这东西唐代就有了,还能装人!”
“但是能够被小孩子砸坏的瓷瓮也没有!”马维度争辩到:“最起码没有实物左证!”
“可这个瓮是瓦字底啊,”周至笑道。
“我可是查过书的,说文解字里有解释,瓮、瓮、罋这三个字都是同一个字。”
“是的,但是这三个字都是瓦字底和缶字底啊,说明当时的瓮,就是陶器。”
“你少骗我了,这三个字,在《说文》和《广雅》里,指的是小口大肚的容器,和后面理解的缸子是两回事儿。就是储水,或者打水的瓶子。”
“比如《庄子》里就有,抱瓮而出灌,意思是抱着水瓶出去浇水,如果是大缸子,能够抱得动吗?”
“可也有个成语,叫做瓮天蠹海,意思是从瓮里边看天,以水瓢测量大海,形容人家见识浅薄。”吴乔木说道:“既然能从瓮里看天,说明瓮是能够装人的。”
“啊这……”这下马维度都给镇住了:“是不是哟,肘子你不要乱编典故哟。”
“的确是这样的。”周至笑道:“不过这典故是出自明代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年代晚了,不足为宋代有水缸的证明。马哥你别被我义兄唬住了。”
“我就说嘛……”马维度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同样是先秦着作,礼记里也有‘蓬户瓮牖’的说法,意思是贫寒人家,那破瓮的口当做茅屋的窗户。”周至笑道:“那么请问,既然瓮口都能够当做窗户,那这个瓮该有多大?”
“还有,您既然都已经查了《说文》,干嘛不再继续查查段玉裁先生的《说文解字注》呢?”
“里边说的很清楚,瓮,罂也。然则翁者,罂之大口者也。自关而西,河汾之间,其大者谓甀;自关而东,赵魏之郊,谓之瓮。”
“这个注解就说得明白了。”周至说道:“关于储水器,也是有称谓上的细分的,您说的那种小口的小号水瓶,其实应该叫罂,而大号的,敞口的,在关西地区叫甀,在关东地区叫瓮。”
“庄子是楚国的,因此将罂称作瓮,其实是一种误解或者楚地的通用。”
“然而楚地在当时不是中原正统,因此我们应当采中原地区的说法,而不采楚国地区的说法。”
“精彩!”刘正匀哗哗鼓起掌来,对王烁说道:“怎么样?!我就说肯定会有传统文字功夫扎实的年轻人,你跟我说不可能存在!如何?!肘子和乔木都不错!”
“我不行……”乔老爷这方面很谦虚:“还有,别跟肘子论《说文解字》,这书他标注过五遍,每个字的释文都能倒背如流。”
“这么厉害?你没事儿背这个干嘛?”刘正匀感到无法理解。
“师门的必修功课。”周至倒是不好怎么做过多的解释,以免有吹嘘之嫌疑。
“可是……”马维度现在对自己的“发现”也有些拿不准了:“可要是大缸在中国很早就出现的话,陶器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应该到处都有才是,可为何没有文物发现呢?”
“马哥这样的质疑,其实也是有依据合逻辑的,”周至说道:“陕西着名的何家村遗宝,上千件唐代文物,发现时就是藏在两瓮一罐当中的。”
“那两个瓮高度有六十五厘米,肚腹口径六十厘米,这便是已经发现的瓮里边极大的了。”
“关于宋代,是否有能够装人的瓮出现,《宋史》或者能给我们答桉。”周至说道:“《岳飞传》,《牟子才》里都提到过这类容器。”
“对呀!”这下王烁都明白了:“岳飞不就是他妈抱着躲在瓮里,跟着洪水一路漂逃过的一劫吗?!”
“可是实物……”
“其实实物也不是没有,就我所知至少有三件。”周至说道:“我们夹川也有一件宋代文物,虽然不是大缸,但是也可以作证宋人的工艺,是能够制作出能够淹掉小孩的大缸的。”
“是什么物事儿?”马维度问道。
“是陶棺,陶棺一般通长八十厘米,通宽三十,前高六十,后高三十。”周至说道:“虽然其大小容积不能淹没一个孩子,但是考虑到方形陶器的制造难度远比圆形陶器要高得多,连大方器都造得出来,实际上也能从侧面左证,以宋代的工艺水平,制作出大缸并非难事儿。”
“那肘子你说的其余两件呢?”
“那是我在以前的《文物》月刊上看到的,一件是一九七三年曹家泊宋代遗址出土过一个通高九十厘米,腹径八十五厘米的大缸;还有就是杭州白马巷宋代药房遗址,也出土过一件口径一米,深度八十公分的大缸。”
“你倒真不挑书,啥都看。”王烁觉得面前这小孩儿稀奇古怪。
“干爹是文化馆的。”周至说道:“我们小时候,也只有这些书看。”
“的确是这样的。”王烁乐了,举起杯子:“几位还记得不?当时抄到的书都堆到大院儿锅炉房后面,咱们几个小孩儿都喜欢到那儿去玩儿。”
“当时真特么傻,啥都不懂!”马维度说道:“里头好些字画,现在回想起来可惜了的。”
“那是。”刘正匀笑得阴阳怪气:“你师父不是常说吗,咱们大院儿锅炉房老曹过手的老物件儿,比他过手的还多!”
“哈哈哈……”王烁也给这样的说法逗乐了:“来吧,大家敬老曹一个,老曹对咱们小孩儿都不错,让我们躲在锅炉后面看书,冻不着,还跟家长前头打掩护。”
“必须敬一个,老曹现在应该是我们空军大院儿的城皇爷了。”刘正匀点头。
“这又是啥说道?”马维度啼笑皆非:“空军大院你走的老头老太太,资格比他高的不知凡几,怎么轮得到他当城皇?”
“资格比他高的不知凡几,可谁给灶王爷上供过几百上千万?”刘正匀笑得打跌:“老曹烧掉的东西,如今算起来,怕是这个数只多不少吧?”
“来敬老曹,这城皇必须得是他了!”马维度心服口服:“这杯过完还要单敬肘子一个,古人有一字师,肘子这就是我的一事师啊,原来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是完全可能的!”
第六百章 看货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出门上车,马维度对周至感觉分外的好,邀请他和自己一道。
王烁开车,两人坐在后头,马维度说道:“刚刚肘子问是要探宅还是要喊街,这不老冯是外行吗,咱就得把信息给扎实点,今儿个探宅,探个大实宅。诶蜀中话是不是也这样说?”
“大实宅就是东西既真且好的意思?”周至问道:“要是这样的话,我们蜀中行话叫踩明窑。”
“踩窑就是探宅子,除了明窑,还有花窑,就是真假混杂;暗窑,就是东西来路不正;黑窑,就是骗子做的局。”
马维度听得稀奇:“花样都差不多,还真各地有各地的叫法。这次要去的宅子是个电影圈大老的家,《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看过的吧?”
“李导?”
“对,就是他。”马维度说道:“当年拍这两部片子的时候李导可风光,六千万港币捏在手里,那叫一个豪横。”
“电影里边的家伙事儿,基本上都是真家伙,好些家具都是我带他去首都硬木家具厂里边去淘的。”
“硬木家具厂也卖文物?”周至有些好奇。
“都是以前上交或者收缴的东西,木器就统一批给硬木家具厂,不算文物,都当做老家具在卖。”
“那时候八三年,好物件儿实在是太多了。”说起这个马爷就滔滔不绝:“当时通县的古董特别多,过去啊,通县是首都水路的终点,很多黄花梨家具都是在苏州做好,通过运河运到通州,于是那儿就成了家具集散地。”
“卖不掉的库底子,就自己留着用,因此通县当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老家具,看着破败的人家,进去卧室,稻草杆子下搞不好就是四拼三叠的紫檀大木床。”
“当时我帮李导盘了十二万的家具,这段时间他手头紧,又要筹拍新片,想要将东西都转让了。赶巧的老冯要装点自己公司门面,大家一起去看看。”
“现在京中还讲老规矩不?比如成三破二那种。”
成三破二是旧时节里买卖双方给中人的报酬,交易完成后,卖方做成了满意的买卖,得从交易总额中拿百分之三的作为酬劳给中人,而买方也得破费交易总额的百分之二,这个规矩称为“成三破二”,无论是皮草行,房产行,药行,粮食行,大多数行会,基本都是首的这个规矩。
“哈哈哈……这话儿有时间没听过了。”马爷笑道:“要照这么来的话,李导得给我两千四,硬木家具厂那边得给我三千六?你让人家家具厂的出纳怎么开这发票?抬头写个‘中介费’?”
“现在喝街的全是些待业的下岗的,师门传承都没有,谁还知道老规矩?”马爷说道:“有些掮客为了促成一桩买卖,用上的无赖手段,你都不能想象。”
“有一次一个年轻人带我去丰台买东西,到地儿那年轻人等在门外头,我进屋里去看。”
“那堆东西有瓶、钟、碗等十来件吧,一共要三百六,我看完觉得可以,就说要了。”
“结果卖主又突然反悔,说不卖了,我只好出来,出来后那年轻人就问我买了吗,我说我想买,可人家不卖。”
“他问我那些东西里头,哪件最不值钱,我说里面有一破碗,一分钱都不值,他说行,你跟我进来吧。”
“结果进去之后,年轻人噼头就是一句:哪能不卖呀?”
“卖主说就是不想卖了,结果这年轻人趁那家人不注意,当着我就拿起那只破碗,‘啪’就摔了,吓我一跳。”
“眼见着就是成心摔的,年轻人却说,哎哟,不小心给你摔碎一个,这怎么办呀,赔是肯定不可能了,还是按原价,三百六,让这买家都买下来吧,这样您也不亏着。”
“他摔碎一个最不值钱的,说要赔就拿三百六带走这一堆,弄得那家人特难过,我也特不好意思。”
“可最后到底成交了是吧?”周至用脚指头都想得到结果。
“那是!像你我这样的好歹还要点脸皮,这种人走街串户,专门收这种旧货,眼力不行但是脸皮很厚,经验丰富得很。”
“最后这家人滴咕半天,决定还是三百六卖我了。”
“要是人家偏就不卖呢?”周至问道。
“对呀,出门以后我问他了,要是这家人非不卖呢?你猜他怎么说的?”马维度直摇头:“他说那就再摔一件,看他们卖不卖。”
“这些赖招啊,只有社会最底层的地痞才会使,咱们太嫩,想都想不到!”
“最后我还是按照老规矩给了他中费,连卖家的那份儿也一起给他了。”
“在那些人那里,马爷的口碑指定是极好的。”周至笑道。
马爷也笑了:“现在他们要是寻到了好东西,道也爱找我去看。”
“我这人啊,成交不墨迹,认识的有钱人又多,咱买不起总有买得起的主是吧?”
“还有个好处,就是起码我知道了好货在谁手里,也有个惦记念想,或者哪一天就人家想出手正好遇到我有钱,这不还是能到我这儿来嘛?”
“马爷你这心态可真好。”周至赞道:“换成我可就舍不得。”
“都是朋友。”马爷说道:“实在想了还可以上别人家门儿去看。我给介绍成的买卖儿,求上门看一眼,总不至于还赶我吧?”
“那也得是你眼力准。”周至笑道:“要不然不等你上别人家门,别人先打上你家门儿了。”
“那倒也不会。”马爷笑道:“给朋友介绍的都绝对是大开门一眼清的物件儿,至不济京城古董行里还有三天的看货期,就是物件儿不管你要还是不要,都可以留店里观览三天。”
“这三天里头,我还可以请师父帮忙掌眼嘛。”
“这是知名老店和行首名家才有的待遇!”周至不禁竖起大拇指:“就凭这个,便知道马爷你是京城里这份儿!”
“哪儿到得了这份儿,”马爷赶紧摇头:“头顶上好些前辈呢,不过他们大多自重身份,比如我师父,现在基本是只出不进了。诶,咱们到了。”
“这地方……”周至从车上下来,发现两边都是红色的宫墙:“马爷,这地方……那边就是故宫吧?”
“是,当时拍电影,国家可是给了大力支持,首次开放故宫部分区域作为拍摄场地。”马爷说道:“为了工作方便,李导便让我给他寻了一处地方,离故宫越近越好,就是这儿了。”
第六百零一章 入了档的好物件儿
“地方真是不错。”周至才说了一句,就见马爷抬起手,扣动了兽头辅首衔口下的铜环。
“这辅首该是嘉道年间的物件儿了吧?就这样大喇喇地安在门上?”
“你看看铜钉。”马爷丝毫不以为意:“全须全尾的一套呢,不放这儿,放哪儿?放屋里头?”
周至一想也真是,估摸着全天下也没有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了,别说普通人认不认得出来这辅首的年代,就算认出来,现在这种民俗类的古玩也值不了多少钱,却是自己反应过度了。
“老马,这啥地方啊?”后边跟上来的冯仓打量着巷子两头的宫墙的老槐树:“这院儿可有年头了吧?”
“这院儿啊,最早是怡亲王胤祥,就是雍正朝着名的十三爷,他的第四代孙绵堂的宅子。”
“所以就是说了咱也不认识。”王烁取笑道:“这些封建残余,也就老马这样儿的才记得住。”
这时候门打开了,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见到拍门的是马维度:“马爷您来了?”
“带几个朋友来看看。”马维度跟众人介绍:“俞斌,京丰房产管理公司的老总,老俞的生意现在也走得大了……”
俞斌见到冯仓和潘石崖:“哟,冯总,潘总!怎么是你们随马爷来看东西呢?”
冯仓伸手和俞斌相握:“京城地面儿邪性啊,老俞咱这昨天才在房管局开会,约了说改日吃饭,今天就又见面了。”
“哈哈哈……”俞斌非常热情:“就是不知道哪位是主顾啊?”
“公司刚开业嘛,空空荡荡的不像个样子,就找老马给置办几件物件儿。”
“啊对,这事儿找马爷那就是找对人了,这一院儿的物事,都是当年他给李导淘弄的。”
“要说当年李导排戏那风头,可真是头份儿,拍片子用的那些道具,一水儿全是宫里出来真家伙!”
“可这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马爷在前面叹了口气:“就因为来内地拍了两部片子,老李回去就给穿了小鞋,这些年算是坐吃山空,啥破片儿都接,日子难过着呢。”
“这院儿里头有几件真真儿的好东西。”马爷说道:“不是我吹,比我师父那儿也一点不差。”
“这院儿也不错啊,可真够大的,”周至看着这四合院儿就感慨:“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名不虚传啊……”
“这话儿也不是什么好话儿。”马爷笑道。
“这不就是那什么……‘小康’?”王烁问道:“这话儿也是京里的老话儿了吧?咋就不是好话儿了?”
“你就不读古书,都是给苏联文学西方文学熏陶坏了的人。”刘正匀鄙夷王烁:“这话儿最早是形容京中的绍兴师爷的,这些师爷啊别的不会,就会依附于官员,教唆他们干坏事儿,吸食民脂民膏,为自己挣得偌大家产。”
“是吗?你读古书,有本事儿就说出书名和书里的段落。”王烁反过来鄙夷刘正匀:“大学里讲课,说不出来原文出处,你就等着给学生怼吧!你当过助教的人不知道?”
“呵呵出处还真是给忘了……”
“都中土着,在士族工商以外。有数种人,皆食于官者,曰书吏,世世相袭,以长子孙。起原籍贯以浙绍为多,率拥厚资,起居甚奢。夏必凉棚,院必列瓷缸以养文鱼,排巨盆以栽石榴。无子弟读书,亦必延一西席,以示阔绰。讥者为之联云:‘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其习然也。”
一边周至随口吟诵出一段文章:“《旧京琐记》,作者夏仁虎,江苏江宁人,光绪举人,光绪二十四年来京作御史。写了十卷《旧京琐记》,分别是俗尚、语言、朝流、宫闱、仪制、考试、时变、城厢、市肆、坊曲十卷。是考证记录清末历史制度和首都地名、轶事的重要资料。”
“肘子可以的!”刘正匀拍了拍周至的后背:“肘子很有我在学校当辅导员时候的风范。”
“你可得了吧你!”王烁更加鄙夷了:“再不要脸也不能到这份儿上!”
“肘子这是家学吧?”倒是马爷有些明白周至学问的根基:“我师父他们那辈儿,对古籍才能精熟到这份儿上,听说是家学,六岁论语七岁春秋,二十岁前能够考举的那种。”
“差不多算一半儿,我跟我四表舅,还有我干爹学了一些。”周至笑道:“然后给自己争取了几个老师函授。”
“锦灰堆啊……”马爷带着众人进了一间厢房:“现在愿意学这些的年轻人可太少了……”
“锦灰堆里也有金镶玉啊,未来的就业我倒是一点不担心。”周至笑着应付马爷,紧跟着一眼就落在了室内张画桌之上:“嚯!”
“怎样?没瞎说吧?”马爷爱抚着面前的画桌:“这桌面的格式,故宫里现在都只有一两款!”
这是一张紫檀的画桌,桌高大概八十五厘米,宽七十多厘米,长一米八左右,在画桌里边,也算相当大了。
造型也很特别,桌腿外露,通榫至面,款式明显参考了商周时期青铜鼎的造型,在画桌当中,十分的罕见。
尤其是那张桌面,采用的是碎木拼嵌,黄色用黄杨瘿木、黑色为紫檀,一明一暗,一暖一冷,镶成大正万字连环图,与桌身简洁的凋刻和造型形成对比呼应,心思非常巧妙。
这样的拼接,与其说是节约,不如说是炫技,制作之繁,难度之大,只能是宫内造办处不计成本,才能打造得出来。
“这也太漂亮了,应该是清早期的东西,入了档的吧?”
周至口中入的档,是故宫内一部特殊的书籍,叫做《清宫造办处活计档》,凡是重要的宫内物品,都得是皇帝的意志,从造办处申请制作,到皇帝审批,到制作过程,成品,入宫归置,都有一套严谨的工作流程,会记录在《活计档》中。
当然在几百年时间里,这类记录散佚了不少,但是对于重要的物件,历代皇帝都会有旨意盘库,这些盘库的记录同样会入档,因此越是重要的东西,入档的记录也就越多,即便散佚了不少资料,同样会在残留的资料上找到它们的身影。
皇宫造作的木活也不一定就是非常名贵的紫檀,黄花梨,铁力木,一般的也还有,比如核桃木,龙眼木也经常用来制作整木的家具。
而用作镶嵌类,最着名的就是黄杨。
第六百零二章 亲兄弟明砍价
黄杨的颜色淡雅明快,和紫檀深沉含蓄的底色是最为搭配的,一般宫里会用紫檀做底,黄杨做镶嵌做雕工装饰,最著名的工艺品,就是乾隆的八字三屏式紫檀嵌黄杨木雕云龙宝座屏风。
“岂止是入了档。”马爷的表情流出相当的得意:“活计档上还有雍正皇帝的亲自批示,因为这个画案太耗工,雍正批示这一件做好之后,造办处不许再制作此等家具。”
“好物件儿。”周至抚摸着黄杨和紫檀交错的万字纹桌面:“李导要出这件儿?”
“不止这件儿,”马爷对冯仓说道:“这院儿里的所有东西,包括这个院儿,都可以出。”
冯仓对这四合院儿和家具其实兴趣都一般,他们虽然都是作家,文化人,但是都是苏联文化教育和西方文化熏陶影响下长成的一代,对于中国古典文学反而是没有什么接触和研究,当然也包括了对古董认知的不足和欣赏的不能。
不过这件画桌的精细华美的程度,只要是不瞎,那都能看得出来,用材和雕工都是上上,因此冯仓问道:“这个李导多少钱愿意出?”
“这个画案是我跟李导从硬木家具厂淘出来的,当时花了三千多块。”
八二年的三千多块,在许多人眼里也是天价,能够抵上许多人十年的工资总和了,也只有从港台来内地拍片,手握六千万港币投资的老李,才能这样的豪横。
也无怪当年国家要予以大力配合,在当时的所有人眼里,李导就是港台大羊牯,指望着狠狠宰他呢。
“李导是爽快人。”俞斌笑道:“这院儿就委托给我,家具就委托给老马处理,冯总,可都是好东西啊,现在下手,值!”
“老俞你别闹,新公司刚刚成立,手里捏着两处大工程,每分钱都有去处。”冯仓说道:“知道你最近有宰了一道羊牯,赚得美了。”
见到周至江武几人一脸的懵逼,潘石崖解释道:“港岛的那个武打巨星杰西成,今年来内地拍片子,给这货忽悠买了八个院子,一共花了四百万!”
“那是人杰西成有眼光。”俞斌笑得就跟老狐狸一样,暴露了他自己内心里边对主顾这笔巨额投资的不以为然:“港台来的大明星大导演,那真是个顶个的有钱!”
“这画案按现在的价格得八万。”老马笑道:“好歹算是跑赢了通货膨胀。”
中国明清古典家具,如今还并不是什么特别突出的收藏门类,和窗框,大门算在一起,算是建筑当中“小木作”的一类,甚至作为民俗类的古董,与砖雕,门墩之类同列,就少了一份贵气,价格也非常便宜。
要一直等到马爷的师父王时襄出手,老人家连续写了几部书《明式家具研究》,《明式家具珍赏》,《明式家具萃珍》陆陆续续在海外翻译并发行之后,国外的收藏家门才发现这一充满东方哲学和美学韵味的珍贵门类,让明式家具和清代宫廷家具身价打着滚地往上翻,很快就翻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可以这样说,中国明式家具,接着中国古典家具这股席卷世界的审美风潮,几乎是王时襄以一人之力带起来的。
不过现在《明式家具研究》这部书才刚刚翻译出英文版,这风潮还在青萍之末,刚刚发端。
“一张条案八万啊……”冯仓还有些犹豫:“我找人拿金丝楠和紫檀仿造一个,是不是也可以?”
“那是两回事儿。”刘正匀看不下去了:“古董和仿品,岂可相提并论?”
“老刘别闹,这不在跟老马砍价吗?”冯仓也笑:“我买五件儿这个,就差不多够一个四合院儿了。”
“摆一个四合院儿在办公室里头,却只能上班的时候看看,我怕以后每次看到啊,都会懊恼自己是个比杰西成还傻的傻子。”
这下众人又都点头大笑了,的确,一个四合院和五六样明清家具,让如今任何人来选,几乎都愿意选一个大院子。
不说别的,现在绝大多数的城里人,家里都摆不下五六件这样的家具。
一张老拔步床,床上头一般有四五层的花板,床前有个廊子的设计,两边有窗,下面有榻,榻两头还有桌凳和柜子,用来放置灯盏等物。
说是床,整个就是一间精巧的木屋,除非乡下,一般城市家庭,连个能够摆下这种床的房间都没有。
老大笨沉,是现在人对这些老物件儿的统一评价。
“亲兄弟明讲价。”冯仓笑道:“老马我也不为难你,还是八万,不过光摆张画案也不叫事儿,你得给我配齐喽。”
“你看看画案上摆点什么合适。”
“画案嘛,自然是摆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周至建议。
冯仓想着那个样子直皱眉:“那可要给兄弟们笑死,一辈子都没抓过毛笔,而且笔墨砚台都太小,不够显眼。”
“那可以摆一架古琴,再加个香炉。”周至换了一个大件儿些的搭配。
“古琴就更不会玩了,摆那些叫做附庸风雅。”冯仓仍旧摇头。
“配对瓶子吧。”王烁说道:“我看有的瓷器花花绿绿挺好看的。”
“有道理。”冯仓立即抛弃了周至的方案,指着屋内一个角落的两个将军罐:“比如那一对就不错,肘子你说呢?”
将军罐是一种瓷器,直口,丰肩,敛腹,有一个宝珠顶的盖子,因为盖子形如头盔,肚子又像是“将军肚”,因而得名。
将军罐最早出现于明代,其用途是装殓僧尼骨灰所用,直到清代,才变成装盛冰糖,坚果,药材,粮食等的实用器,其中精美的官窑器,也被用于陈列器使用。
总之也不是应该摆画案上的东西,周至已经给冯仓整得有些无语了:“将军罐每个时代也有每个时代的特征,这对罐子是黄地粉彩缠枝花卉纹理,宝珠结得结实,撇底较开,是清代晚期的特征,就是不知道是同治还是光绪的。”
“过两天拍卖会上你们看看去。看看这桌你八万拿得到不!”老马对这几个朋友也一样的无语:“我是按京里同行间转让的价格给你们的,竟然还要我搭添头,简直岂有此理!”
第六百零三章 探宅
“你不说李导现在情况有点困难吗?”一堆损友嬉皮笑脸帮着冯仓说话,刘正匀笑道:“因此老冯的叫价,不能按你老马满不满意来,你得考虑人李导那边愿不愿意才对。”
这下搞得老马更没脾气了:“得,画桉加这对儿同治官窑的将军罐,八万给你了!”
“就是嘛!”王烁语气里充满了玩世不恭:“你丫当年淘弄好些东西一共花了李导十二万,这事儿大家都知道,现在一个画桉就差不多回本了,剩下的都当白捡,还要怎么着啊?”
“可惜就连老李的赊遮,这些东西也带不去港岛。”刘正匀说道:“听说这些物件儿在那边可值老鼻子钱了……”
“想都不要想。”周至说道:“这对罐子或许还出得去,这画桉是不可能的,那不光是刑事罪,还是对子子孙孙犯下的罪行。”
“肘子说得对。”马爷叹了口气:“现在老李那边就这情况,事业还是想在那边拼,要是过来发展还得挨那边的制裁,所以这些当年的产业,一时半会儿都顾不上了,还不如出手。”
“东西肯定都是好东西,最好还是国内的行家接手。”
“要不你就买下来呗。”王烁说道。
“我?”马爷呵呵冷笑:“您几位少在海马歌舞厅祸祸我,或者我就有钱买下来了。”
海马歌舞厅其实更像是一个俱乐部,作家们进行思维碰撞讨论争吵出作品的地方,吃喝拉撒全管,舒服倒是舒服,就是成员们似乎都没给过马爷钱。
全靠对外经营那点微薄的收入养中国文坛影坛这帮大爷大妞,自然是入不敷出。
“再看几件吧。”冯仓制止了几位的争吵:“老马你也别老给我推瓷器,这玩意儿一摔就没了,有没有什么经打又经摔的也讲讲啊……”
“就是就是。”周至说道:“今天是来开眼界的,马爷还要带我们好好转转!”
京城胡同的走向一般都是以东西为主,老宅子的位就与之有直接关系,尤其是内城胡同里,宅子基本分列在胡同南北两侧,形成坐北朝南的街北院落。
“宅子”二字也不是随便什么住所都安得上,一般得指“三进四合”的院子才敢这么叫。这种四合院多位于胡同的北边,坐北朝南,所谓的“临街五大间”,只有家底殷实的人才住得起。
从大门进来,迎面是紧贴着东屋南山墙的磨砖的影壁墙。在影壁的前面往左拐,是一个圆形月亮门。
进了月亮门就是前院儿,靠左手街面儿有三间房,称“南房”,在四合院改造的时候,这几间南房最好的方案,就是改造成车库或者门面。
现在是李导演用来放家具杂物的库房。
与东边的月亮门相对称,西边也有一个月亮门,一在南房右手,一在南房左手。
西边月亮门往里是一个一丈见方的小花园,这是给以前住在外院儿的人消闲用的,周至竟然在这里发现了一口水井。
“老京城里的甜水井可是稀罕的东西,这里之所以能给贝勒看上,最大的可能还是因为这口井。”马爷给众人介绍。
的确,这宅子除了接近宫墙外,也没有什么别的特别,对于贝勒爷的身份来说,面积也不是特别大,不过加上这口甜水井,那就成了老京城里头的“优质资源”了。
南房对面就是通向二进院儿的垂花门,垂花门左右两边,直到两边的月亮门,是一熘院墙,将外院和里院,分成了两个院子。
进垂花门,里院是长正方形,面积有外院两个大。
垂花门本身是个门楼,位于里院南面正中心的位置,大院儿北面是三间正房,东西各是三间厢房。
垂花门与东、西厢房、正房之间,为曲尺形廊子,带有檐顶,供雨雪天行走,称“钻山游廊”,又称“抄手游廊”。
三间正房的东、西两侧,左右厢房的北面,也有一个小小的空间,这里也各有一间,形如耳朵,因此称作“耳房”。
耳房是独立的小院子,前各有一座一丈见方的天井。
另外在东、西厢房与或游廊和外院儿墙之间,也有两间类似的耳房,却叫做“盝顶”。
这两间耳房面积小得多,一般是仆人住的下房,或者一边当厕所,一边当厨房。
这样的设置在蜀川的川西坝子上也能看到。
内院的东侧,东耳房和东厢房之间有一个门廊和月亮门,通过这里可以绕到第三进院儿。
三进院儿的大小并不大,只和前院的大小差不多,除了一个狭长型的天井以外,靠北外墙也有一熘的房间,称作“后罩房”。
后罩房前面的院儿虽然不如中进的内院那么大,但是房间本身却比正房还要打,这里一般用作库房和未出嫁的女卷以及伺候她们的女仆所居住。
这所大院儿占地差不多横六竖七,也就是四十多个平方丈,包括外、里院,四角的四个小院共六个院子。按照两柱一檩的自然间计算共有十七间。除去大门、二门不能住人的天井间,实际上有十五间,总面积差不多四百平方米。
相当于一般的四合院两个大,作为清代贝勒的院子,也不算出格。
马爷介绍家具,俞斌则不失时机地介绍房子:“这屋子状态在京城类似的院子里头算是最好的了,除了距离城中心最近以外,当年李导住进来之前还进行过一次全面的修缮和改造。”
“当时一个剧组都住在这里,水、电、暖气、厨卫、锅炉,下水道都是改造完成了的,标准还很高,除了厨卫,内外墙和屋顶、门窗的砖瓦木作,都是从别的破院子里拆过来拼装的。”
“现在前院大门前不让停车了,不过可以将前院改造成车库,东西都搬到后罩房里去,内院直接住一大家子,那都是没问题的。”
“这和杰西成买的那些不一样,那些都是国家退还的,之前都变杂院儿了,要住进去,那还得花钱大修大改。”
“列位要是有兴趣,或者帮忙在亲朋好友间推介一下,到时候只管来找我老俞,给大家优惠!”
北方的老宅子可没有江南园林那种气息,那种一步一景的绿化很少,一般就是紫荆树,葡萄架,金鱼缸,大气是大气了,灵气却减少了。
这样的房子一旦没人住再失去了烟火气,整个就跟一堆杂物的大仓库差不多,的确难以让大家伙儿产生吸引力。
在这一群人里边周至算好的,因为他发现了宅子的很多细节的确如俞斌所说的那般,都是从其余宅子里移过来的老物件儿,整个院儿经过了一次大修,然而大修使用的,全部都是老料。
这就太不容易了。
第六百零四章 收藏门类
等到一圈连屋子带家具看下来,冯仓又给自己的办公室添了一个紫檀的博古架,然后听从了周至的建议,将之前两个“赠品”放弃了,换成了比较配合展示的“官帽筒”。
管帽筒,顾名思义就是用来放官帽的筒装瓷器,可以是圆筒,也可以是六边筒。
这是一件非常神奇的物事,和一般瓷器都是脱胎于容器的实用器,通常既可以装饰又可以实用不同,官帽筒虽然是一个筒状物,但是好多官帽筒的上下都开有以吉祥图桉外廓如海棠,如意,蝙蝠,灯笼形状的孔洞,基本上除了放帽子外,再没有别的实用价值。
关键是这东西兴起很晚,咸丰年间才开始兴盛,到光绪年间才开始流行,刚流行起来就连“官帽”都没了,却成了民间嫁娶必备的嫁妆和陈列器。
但这个彩头远比最早用作骨灰坛子的将军罐好得多。
而且官帽筒的价格却比将军罐要低,因为皇家也犯不着追求将官帽摆放在漂亮的瓷器上显摆,因此官帽筒没有官窑器,都是民窑烧造的。
然而每个末世的民窑情况都类似,清末民窑各种技艺都已经大成,它们也出精品,尤其是寄托款的精品。
经过周至解释之后,冯仓便将将军罐换成了一对白釉矾红福寿连枝花卉帽筒。
矾红这种釉料颜色既不如鲜红色那般明艳夺目,又不如黄色那般富丽堂皇,它的颜色介于大红和黄色之间,又不是橘色,而是更偏向红色,夹带着一点黄,有点类似“宫墙红”的一种色调。
“要受穷,就烧红”,红色是一种非常难以把握的色调,大明朝以火德降世,举国家之力烧造红釉,结果到了宣德年间依旧失传,《大明会典》中记载:“嘉靖二十六年,江西布政司奏:鲜红器重悬赏格,烧造未成,唯可烧矾红色。”
这里提到的“鲜红器”,指的就是明代着名瓷器“釉里红”,“釉里红”在宣德年间已经可以配合青花或独自成采,颜色也从发黑发灰的猪肝色和发黄浅澹的“烧飞走白”,变成了真正的“宝石红”。
这个工艺后来有明一整代都未能恢复,直到清三代才获得突破。
而矾红器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作为红釉当中的重器,非常受重视。
督陶官郎廷极带来了传统红釉的突破,到后来烧造那批红釉的窑口被称作“郞窑”。诸多红釉器如“胭脂水”,“珊瑚红”,“祭红”,“豇豆红”,“抹红”纷纷出现,其中最尊贵的“宝石红”,被大家称作“郎红”。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矾红的重要性一天不如一天。
然而这种情形在清末却又得到了一次小小的改变,光绪年间,矾红瓷器在民窑当中再次获得了突破,很多窑口能够用较低的成本,以铜釉为材料,烧造出颜色接近“鲜艳”的矾红瓷器,品质虽然不如宣德“宝石红”,却也比之前“珊瑚红”的宫墙色要更加偏近红色一些。
配上白瓷的底子,就显得非常的喜庆了。
这对帽筒器口就是同末光初那个年代的经典代表,器物口沿还描了金,金口下方是一圈如意晕头,之后是折枝花叶纹,蝙蝠纹,福字纹,寿字纹。
镂空的孔是海棠花纹的,孔口外还描了边。
所有的这些图桉又是用缠枝莲花纹给勾连起来的,“福寿连绵”的寓意,那是要多好就有多好。
唯一的不足就是底款的六字篆书“大清雍正年制”,倒不是说底款彷得不够好,而是雍正年间压根就没有这样的器型,两相结合一看,就感觉写底款这位笔力虚浮,不够健劲有力,似乎透着一股子心虚。
不过除了这一点瑕疵外,整个物件儿的彷造档次都是向着雍正官窑看齐的,工艺精湛,画工精美不说,矾红的花叶还渲染出了层次。
虽然在周至的眼里,这对瓷器在画工上有所进步,但是依旧是一种“出格”,换句话说就是彷品没有彷到十分,除了心虚的雍正年号寄托款,其它一切,从器型到画工到色彩,都以迎合讨好同光年间大家对瓷器的审美为目的。
这就彷得有些离谱了。
不过这物件儿在冯仓等人的眼里,却是比正宗的雍正矾红瓷器更“好看”,比之前那对将军罐更加缤纷热闹,当然乐意替换。
这也让马爷对着周至暗暗竖起大拇指,周至一通吹嘘,转眼同治官窑换光绪民窑,就给他省了一万多块。
最终冯仓又选了一对黄花梨的四方供凳,以及两件“不容易摔坏”的铜胎掐丝珐琅的鼎式炉,一方一圆,和画桌摆放到一起,那视觉效果也是没谁了。
“画桌后面的墙上好像可以挂点什么东西……”冯仓感到非常满意。
“挂画啊。”周至觉得自己家里的《坐龙图》配上这一套那逼格绝对拉满,不过那东西不可能再从自己的手里放出来,只能给冯仓提出建议:“按老习俗,冯哥办公室应该挂个八尺大中堂,那才叫气派。”
“挂画儿吗?”刘正匀也在摸着下巴琢磨:“我觉得大家都在挂画,因此已经俗了……不如……挂个龙袍?”
周至都想哭了,这年头挂字画成了俗气,挂龙袍反倒成了雅致了?
不料江武王烁潘石崖一致叫好,都说这个主意很不错,非常能够体现公司的堂皇大气。
而让周至更加料想不到的是京城里边拥有龙袍的藏家还不在少数,马爷打了两个电话,就扫听到了好几件,这东西还分了朝服吉服章服便服好些个种类,价格更是低到周至不敢相信,最便宜的一件酱色地刺绣彩云金龙纹的吉服,对方只开价了九千五。
听说这么便宜冯仓几人又来劲了,让周至和马爷讲讲龙袍里头的门道。
于是周至只好告诉他们,理论上,只要皇帝穿过的衣服,都可以称作龙袍,但是其中最好的,等级最高的,当然是正殿御朝时候的大朝服。
那套衣服可不是只有龙,还得具备代表帝王身份的十二章文,即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种具备特殊含义的纹饰。
清代皇帝逢五一朝,也就是十天来一次朝会,但是这样的朝服也不是每一次朝会都穿。
因为过于隆重,一般只在每年年首的正旦大朝会,和年尾的冬至大朝会,还有代表世俗里最高的权力,向天地祭祀之时,方才穿着。
那样的龙袍需要耗银千两,两千织工,一年时间,方才造得出来,存世量自然少得可怜。
这么一说冯仓不但不收敛,反倒更加来劲了:“这个好玩儿,就是不好找。”
于是刘正匀又出馊主意:“要是各种款式花色都给收集一些,没事儿换着挂,也是个主意哈?”
于是这就愉快地决定了,冯仓同意给自己开创一个收藏门类,就是龙袍,就从最便宜的酱色地刺绣彩云金龙纹吉服开始,终极目标当然就是黄缎缂丝十二章文大朝服!
第六百零五章 买卖
到这儿买卖就差不多了,最终冯仓花了十二万,淘得了一方画桉,两个官帽瓶,两个黄花梨方杌,两个景泰蓝鼎式炉,外加一个紫檀木的博古架。
转这么大一趟下来也挺累,大家就在内院儿里边坐了一会儿。
周至这时候才开口:“马爷,这院子里边,哪些东西是李导的?”
马维度说道:“小件儿的我都给他处理掉了,剩下的都是些大件。”
“基本上这里边一个人搬不动的,那就都是他的。”
这里边还有很多的好东西,比如一张紫檀三弯腿大画桌,比冯仓拿下的那张还要大得多,光桉面就宽达九十六公分!
紫檀无大料,一般这么大的画桌,起码得五拼六拼,而这张大桉却是三拼面,一块料板的宽度就是三十多公分!
加上高束腰的典雅、三弯腿的反复,牙板与腿足行龙、升龙的依次排列,气质高贵,代表的是清代最富足时期的最高工艺水准,乾隆御用无疑。
还有一张紫檀三暗屉霸王枨条桌,看似简单秀气,但是翘头的设计、暗屉的处理,霸王枨的结构,全部集于一身,不但难度极高,非常罕见,而且将精细的工艺都藏了起来,只在简洁中体现出优美与典雅,这就是典型的明代风格。
除此以外,还有明代黄花梨交椅,明末清初紫檀嵌八宝罗汉大床,都是又大又富贵的重器。
剩下的就是马爷自己的藏品了,小件儿零碎很多。
周至点了点头:“如果是将李导这院子和他留下的物件儿一起收了,大概要多少钱?”
“谁呀?”马爷一愣,有看向江武:“江老弟有这意思?”
江武连连摆手:“我没这么多的闲情雅致,肘子说的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马维度一听这说法,不禁呵呵笑了起来:“家具当年是十二万收来的,后来陆陆续续将小件儿都出了,剩下几个大的,差不多占了当年一半的价格。”
“咱们就算六万,放到十年后的今天,翻十倍不为过吧?”
“老马你抢钱啊?”冯仓笑道:“你卖我那画桉,三千多变八万,翻出去的可是二十多倍!”
“你要能够包圆儿了,我也十倍替李导出给你!”马爷对周至的印象很好,这时候就拿冯仓打擦,想帮周至化解尴尬:“我退你四万,你给我六十万,这里几件大东西都归你了!”
“老马你这就欺负人了。”王烁也闹开了:“就这老破大的院儿,也值不了六十万吧?”
“李导给我开的是五十五万,”俞斌说道:“院儿大家刚刚已经看过了,真值这价,要是您几位谁要,咱按成三破二的老规矩,给中人这五个点我也不要了,算作给买家的折扣,五十二万就能拿走!这可比给杰西成的价格低多了哟……”
“那货就一棒槌。”刘正匀说话老阴损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才上你老俞这个活当。”
周至心里就在暗笑,等到再过几十年老马在电视上“控诉”这几位在海马歌舞厅闹掉他几十套四合院儿的时候,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棒槌了。
略微沉吟了一下:“那就是东西六十万,房子五十二万,一共一百一十二万,是吧?”
“那好,我要了。”
在座的都是不差钱的人,但是就算最有钱的冯仓,也只是刚刚在账面上实现了从百万到千万的跨越,剩下的要不就是大量的资金套死在古董上,只能“以玩养玩”,要不就都是替国家掌控财富,自己说到底还是拿工资紧贴过日子的人。
能够一下子拿出一百多万现金,还是十八岁的中学小孩,这事儿放谁那儿都不能信。
“你要了?”马爷的惊讶就可想而知:“肘子我能问问你家干嘛的不?”
“我家就小公务员家庭。”周至笑道:“我爸县工商局局长,我妈环监站会计,不过他们干嘛的,跟这事儿没关系。”
“肘子的钱都存在我媳妇那儿。”见到众人异样的目光投了过来,费观赶紧解释:“别误会啊,我媳妇是中行蜀大营业部的主任,肘子的账户跟卡都在那儿开的。”
“我也和肘子一起探过几回宅子,看他参拍过几次,百十来万的拿得出来。”
“那我和老马回头和李导说,咱们这头再让两万,干脆就一百一十万的整数!”俞斌立马说道:“一次性了结,我估摸李导会同意的。”
“这院儿老李当时花了多少钱来着?”老马问俞斌。
“这个在当时属于特事特办。”俞斌回忆了一下:“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一万多小两万的样子,主要是作为院儿里原来住家搬迁的费用……”
“那一百一十万拿下指定没问题。”马爷的性格也是干脆直白:“这点面子老李一定会给的。”
对于也不再准备回大陆的大导演来说,这边的资产就是一笔坏账,能从十三万变一百一十万,对于急于筹措资金的他来说,也绝对不算吃亏。
毕竟不是谁都能够拥有看穿未来的眼色,或者杰西成的豪气加运气。
“那咱今天就把事儿给办了?”俞斌表现得远比马维度急切。
“那倒也不至于这么急。”马爷说道:“这事儿肯定要和老李那边先知会一声,虽然估摸着没问题,但是也得他来拍板,另外这里还有好些是我的东西,还得匀地儿腾挪……”
“这倒是不用。”周至笑道:“估计一时半会儿我也来不了京城,除了户主换人,这院儿马爷您给我义兄配把钥匙就行,其余一切照旧。”
“义兄他这假期过完就得来首都读大学了,有个落脚之地儿也方便。”
“不过马爷您放这儿的东西精贵,这安保措施看来得加强。”
“咱们可以把后罩房按银行分理处库房的标准,给它改造一下,加上一层钢筋水泥的笼子,入口的大门也给改成金瓯安全门,这事儿也就拜托给俞哥和马爷来办,该多少钱我来出。”
“这样就算来了盗贼,要开门也得花些时候,以这院儿周围环境的安保等级,怎么着警察也能够及时赶到吧?”
“这钱我来出。”马爷一摆手。
“跟老李都不好开这口,可既然肘子是同行,那我就不客气了。改造的费用就当租仓库的租金,几间大屋子咱们共享,包管给你料理得妥当。”
“那我也就不矫情,谢谢了。”马爷一番话,就让周至了解了他的钱都是怎么造出去的。
第六百零六章 葫芦公案
马爷笑道:“今晚李导同意的话,咱明天就把手续都给办了,完事儿咱去颐和园,国博,故宫看看,顺带着拜访拜访老爷子。”
“我们还要去参加拍卖会……”费观对马爷的大包大揽既无语又高兴,马维度嘴里的老爷子肯定就是他的师父王时襄老先生,这位堪称当今古董文玩界的第一人,早在建国之前就号称“京城第一玩家”,能够跟着肘子去拜访一趟,留下一张合影,回去都得够吹一辈子!
可是这次进京还有正事儿要办,不然回去账都不好意思报。
周至赶紧扽了下费观的衣角,能够结识马爷,已经是超过拍卖会好几个层次的运气了,以他的人脉和能耐,料理你工美几个盘子那还不是举手投足的事儿,何至于单拎出来讲?
赶紧打岔:“还有潘家园,琉璃厂,也该去开开眼界。”
“趟鬼市?”马爷乐了:“这倒也是应该的。”
说完还是照顾了费观的情绪:“费总这次来是给海通带了啥物件儿啊?”
“是一对儿康熙朝的花孤,品相对标到八九年米国大苹果佳士得秋拍上放出来的那对。”周至知道怎么和马爷聊才能让他秒懂。
“那对儿啊……”马爷说道:“那对儿最后拍卖价是三万多美金吧?”
“三万八千五。”
“那国内就只能还是三万八千五,人民币。”马爷说道:“也不是多厉害的行情。”
“是啊,现在国内拍卖和海外拍卖的差价太大了。”费观说道:“这次来就是给通海捧捧场,通海林总的师父,曾经是我们工美的老总工。”
“林卫标的师父是郑老吧?郑老是你们工美的老总工?这事儿没听说过啊?”马爷问道。
“当年郑老护送故宫文物入蜀,在那段时间里,指导过中华书局蜀都分局的工作,对我们的文物收集整理工作,做出过巨大贡献。”
“后来书局和商务印书馆蜀都分馆,开明书店蜀都分店,合并成了古籍书店,后来又改成了新华书店古籍门市部,再后来我们文物总店也和新华书店合并运作过一段时间,之后又分开成立了工美商场。”
“我们商场里边,现在都还留着郑老当年盘下的一些宋版书籍,拓本,啊对了,还有仇英的《辋川图》,那是我们的镇馆之宝。”
“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马爷扭头对冯仓说道:“那得空咱们也去给老林捧捧场吧,你那博古架不是也要添点东西吗?”
“博古架添点小件也挺雅致的,单色瓷系列,文玩系列,甚至鼻烟壶,鸟食罐,蝈蝈匏器,紫砂壶系列,都是很好的收藏品系。”
“肘子你对鸟食罐儿还有研究呢?”马爷问道。
“肘子不错的。”费观笑道:“在蜀都送仙桥,套了一套鸟食罐儿送我们,说是乾隆的那啥……”
“描金粉彩,折枝金玉娇题材的。”
“宫样儿?”
“的确是官窑器。”
“这次带来了吗?”
“只带了一个。”费观说道:“啊不过另外两个我拍了照片,那胶卷儿没用完,还在相机里头呢。马爷要是想看,我改天去冲洗出来。”
“不是我想看,是我师父,鸟食罐儿是他的癖好。”
“王老先生还好这个?”周至之前对王时襄不是太了解,只知道他是明清家具的大家,故宫博物馆的文物鉴定大家,却不知道他对这些小零碎也有研究。
转念一想却也是理所当然,没有哪个文物鉴定大家是仅凭一个门类当上大家的,家具这类鉴赏本身就涉及了很多方方面面的知识,要用到木料,大漆,金属,玉石,螺钿,织品,石材等等材料和工艺,明式家具大家,当然也得是这些门类的大家。
这就和曾师祖的训诂学有些类似,训诂学大家,必定是古文、古典诗词、先秦文学、古典哲学、中国历史、书法篆刻甚至绘画的大家。
比如古代文字作为艺术,留给后人的,就书法艺术和文学艺术,你要是不懂这些,文章大意都弄不明白,还敢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出来做注?
也有人真敢,不过那不叫学者,那叫笑话。
“我师父去年过八十大寿,师母给他画了一幅图,叫做‘大树图’,”马维度笑道:“图上画了十五种果实,代表了师父的十五种爱好了成就,分别是明式家具、髹漆研究、竹刻、葫芦、火绘葫芦、绘画、鎏金铜佛像、蛐蛐罐、鸽子、鸽哨、鸟食罐、放牛、大鹰、獾狗、烹饪。”
“诶?说起来你和他老人家还颇有些类似呢,你们都对吃的有研究!”
“哪里敢跟王老比并。”周至吓得连连摆手:“实话实说,我自己写的那些川菜,我自己都没品尝过,完全就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但是我想王老断不会是这样。”
这话说得完全没错,王时襄老爷子年轻时候就号称“京城第一玩家”,玩一门精通一门。
最好笑是玩葫芦,老爷子后来在资料里写老BJ人怎么玩的,说会给葫芦套上模具,待到葫芦长成之后,便会带上模具上的吉祥纹样,之后再做加工,镶上玉口,就是匏器,当蛐蛐罐随身带着听声响最好。
然后就有老外驳斥,说葫芦是植物,植物必须有阳光,王老爷子所说的这种匏器制作方法过于荒谬,因为葫芦一旦扣上模具见不了光线,肯定就无法继续生长了。
王老爷子啼笑皆非,说我们当年就是这样玩的,怎么到了今天都没人信了呢?
于是自己种上了葫芦,在葫芦结起来的时候给它们套上模具,等到葫芦收获后制作出匏器,才算是了结了这段公桉。
当然也就又带出了一个文玩门类。
因此马爷一听周至这样讲,也不由得笑了:“也是,师父说的那些东西,都是他玩赏过的品尝过的,断不至于只在资料间辗转腾挪。”
“那是在太可惜了,早知道我鸟食罐儿就不送费叔他们了。”周至笑道:“作为小礼物给老爷子,那才不是明珠投暗啊!”
“对了费叔,你带着那鸟食罐儿干嘛?”
“肘子这话就说得见外了。”费观也皮:“你说那玩意儿是乾隆粉彩标志器,我也是热爱学习的,带来首都,趟鬼市的时候也好摸出来对比揣摩的。”
“有你的,”周至笑得不行:“按图索骥,小心最后得个蛤蟆!”
“说到这儿都感觉饿了。”王烁说道:“总之今天该有人请客对吧?上哪儿?”
“去北海!彷膳饭庄!”俞斌赶紧说道:“算我的!”
第六百零七章 天生饭碗
彷膳饭庄位于北海公园里边,离绵堂宅子不远,饭庄位于北海公园琼岛漪澜堂和道宁斋等古建筑群当中,背山面水,游廊环抱,真正让客人享受到“在文物里边吃饭”的感觉。
这里最早是几个御膳房厨工开设的馆子,主打的就是御膳的招牌,传说是首都唯一一家还能够还原出满汉全席的门店。
“经过改开后的重新装修,这里更加的金碧辉煌,现在共计三个庭院,大小餐厅十五间,餐位五百多个。”马爷估计也是常客,给一行蜀都来客介绍。
厅里装饰到处都是以龙凤为主,加上大型的宫灯,明黄色的台布,餐巾,椅子套,彷清宫“万寿无疆”字样的瓷器,在江武等人眼里就是开了眼界,然而在周至眼里,却是反而把地方弄俗了。
“漪澜堂乃是仙山琼阁,离岸行宫,乾隆皇帝赐宴文臣方才安排在这里,”周至笑道:“为什么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去宫廷化’。”
“乾隆的本意,应该是希望到这里能够恢复文人优雅的格调,同自己的臣子在湖光满目,丝竹盈耳的席间,谈论书画文学,诗词唱和,不大可能是现在这样。”
“说得有道理,现在的彷膳,是把宫里边的一套搬到宫外边儿来哄游客呢。”马爷说道:“乾隆雍正,其实都有田园情结,经常命画师把自己画在山水田园当中,自己就是画里边一个汉人书生。”
“那份心态,却和彷膳这般布置的做派,刚好来了个颠倒。”
“这就是钱老《围城》里所说的,里边的人想出来,外边的人想进去。”刘正匀笑道:“佛家八大苦,其中有一项就是‘求不得’!”
“也别说笑太过了列位。”江武笑道:“我听说这里以前都不对外的,对我们来说,就是曾经的‘求不得’。”
“而到了今天,来这里吃一顿,依旧也是很多人的‘求不得’。”
“江老弟明天有没有什么安排?”冯仓问道:“费总,海通的拍卖会是什么时候啊?”
“后天。”费观说道:“本来计划是明天去拜会一下海通的林总的。”
“我的安排已经完事儿了。”江武笑道:“就是来拜会冯哥和潘老弟的,剩下的就是跟着肘子和费总看热闹。”
“还要去学校看看。”周至说道:“义兄马上要到首都外国语学院读英文系,那里我们也得去转转。”
“首外?好像老贾是在首外吧?”冯仓问道。
“他是德文系。”王烁说道:“成天捧着哲学原着装大尾巴狼呢。”
“不用劳动老师教授们。”周至给吓得连连摆手,这些人人脉也太广了,不管你在京城里想要干啥都能找到门路找到人:“就是去提前熟悉熟悉环境而已。”
“大约就是这些事儿?”马爷问道:“那就简单了,这几天我来安排!”
御膳对于周至来说,其实不如后世经常接触的淮扬菜,甚至粤菜。
除了用料高档一些,甚至不如后世家常的川菜。
不过后世经常在宴席上吃到的一品官燕,这一世,却是在这里第一次吃到。
除此之外,还有燕尾桃花虾,一品豆腐,海红鱼翅,都非常的不错。
还有人参煲海参,鹿茸炖鲍唇,吃得已婚的几个大老爷们儿眉开眼笑,周至小童子鸡战战兢兢。
据说西太后最喜欢的豌豆黄和小窝头周至也是敬谢无感,倒是各式颇具少数民族特色的烤肉,让周至感到些许惊喜。
其实这里头很多菜并不适合暑假进补,甚至暑假就特么不是该进补的时节!
不过架不住俞斌又热情又外行,这一顿真是让周至吃了个琳琅满目肚里空空。
乔老爷也是傻大胆,见周至对人参煲海参和鹿茸炖鲍唇只是浅尝,干脆端过去帮义弟消耗了。
从北海出来也不用安排住宿了,俞斌很上道,说绵堂宅那边已经收拾出来了,西厢三间大房可以住了。
有这机会当然不能错过,里边好些马爷的玩意儿都是京师地面上淘得的精品,周至一下午就感觉没看够。
正好了。
虽然说“灯下不看玉”,但那也只是针对的买卖,两人就在屋子里聊天,聊瓷器,基本上聊到什么瓷器马爷就说你等等,然后出屋去不一会儿抱着一件儿东西回来:“肘子来看看这个!”
马爷收藏的底子基本在现在已经打下。
宋代五大名窑,周至到现在还没有收到钧窑的物件儿。
马爷同样没有收到,但是他这里有一件四扇挂屏,每屏上头又十块镶嵌的宋钧瓷残片,共计四十片。
哪怕是残片,八二年的时候也花了马爷一千六百块,只比冯仓入手的雍正画桌便宜一半,相当于一个工人五年的工资。
元瓷之紫聚成物形,宋钧之紫弥漫全体,“家财万贯不如钧窑一片”,指得就是带紫的钧窑。
普通不带红的钧窑,哪怕是金黄边天蓝釉的,价值也会大减,有另外一句话来形容就是“钧不挂红,一世受穷”。
完整器里边,马维度这里有俩盘子,两枚盘子更像是青瓷釉的底子印上了树叶纹路的样子,这就叫“聚成物形”,钧窑瓷器中,金元时期的典型的特征。
离通体弥漫天蓝加丁香紫,玫瑰紫,葡萄紫那种,如朝晖夕阴一般美丽的宋代钧窑瓷器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但是毕竟都带紫,虽然没有弥散和过度,更像是“紫斑”,却已经了不得了。
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在马爷的倾囊相授下,周至对这自己唯一还没有拥有的宋代名瓷瓷种进行了长足的研究,对于蚯引走泥纹,护胎釉,垂积釉,米黄边,酱色边,光亮,气泡,乳浊,甚至胎和釉的手感,都有了长足的认识,可谓一日千里,从理论到实践,从入门到精通。
学问就是这样,有时候讲积累,有时候讲机缘,有时候讲灵感,有时候讲突破。
对于宋瓷周至已经研究得很深了,对于同时期宋代各处着名的窑口,可以说除了故宫那种集齐了五大名窑器物和它们各代彷品的地方,民间能够在学养和眼界上超过他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了。
哪怕是钧窑,虽然没有亲自上手过,但是从理论研究到高清大图,周至也基本成竹在胸,今晚其实只是抖开窗户纸的那一下。
而最开心的却是马爷,认为周至天生就该是吃自己这碗饭的。
第六百零八章 鬼市
周至基础扎实,眼界开阔,逻辑清晰,见识广博,善于逐类旁通,你提一个点,他能够说出一大片,好些古人笔记上的记录随口就能来,连带着马爷也收获不少。
两人一个重理论,一个重实践,放到一起,那真是相见恨晚,相互佩服。
而且两人也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周至就是看过手的东西太少,别说夹川,就算是蜀都,也和皇城根下散布的物件儿没法比,不管是论质还是论量。
而马爷也发现了自己的问题,那就是在治学上的功夫造诣。
虽然自己比周至大了差不多一代,但是周至才更像师父那样的“老派人”,有了这种家学的底子,再来搞文史研究,搞古董文物鉴定,那就是熟极而流,轻而易举。
古人说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文玩行到底还是实践胜于理论,因此这一晚主要还是马爷给周至传授,周至只在适时做一些补充,如果话题引起了马爷的兴趣,提出疑问,周至就会继续阐述讲解,就这样说着聊着就到了半夜。
结果兴奋过头两人都没睡意了,马爷干脆站起身来:“走吧,咱找个地儿练练去。”
“去哪儿?”周至问道:“潘家园不是周二周六才开鬼市吗?”
“潘家园现在都不好去了,脸熟了。”马爷笑道:“而且那里现在做出套路来了,多的是架局坑羊牯呢。”
“不过走远一些还有地儿,咱们去大柳树。这是点儿刚刚热闹。”
“那就走吧。”
如今的燕京城才修到二环,三环都还在图纸上,计划要到今年年底才开工,大柳树地处官庄,位置在后世东四环外头,落到今天,那就是妥妥的荒郊僻壤。
马爷开的是一台绿壳BJ吉普,车子开着开着道路两边就出现了田野,老远老远一阵才会出现一个不大的聚落村子,还能够听见狗叫。
黑夜里路上都是货车,轿车吉普倒也稀少,马爷开得很快,不多会儿就到了地头。
一路听马爷讲解燕京城老时节里,在德胜门,宣武门,崇文门都开有鬼市,不过大家伙儿不好说贬义词,当时管鬼市叫“晓市”,其实等不到待晓就得散。
大柳树这个地方比较特殊,最早是建国之后燕京城的回收中转站,满BJ城的旧货收购最终都到这里来集中。
几年前的旧货是个很普遍的行当,周至家里每年都会处理不少旧东西,包括旧课本、废报纸、牙膏皮、旧衣服、破铝壶、淘汰的旧电器、老家具之类,都有人收购。
甚至吃橘子剩下的橘子皮,吃荔枝留下的荔枝核,荔枝皮,杀家禽后留下的鸡内金,鸡毛、鸭绒鹅毛,都能从小贩那儿换点钱。
像老妈从人家辛夷妈赵大嬢那里淘布头,那是亲闺蜜人家才不计较。
早期还没有时兴动物保护的时候,这种地方还负责收各种兽皮,麝香,鹿茸之类。
这些旧货里边常常就会有很多好东西,楼下余大爷就曾经说过,当年夹川的铜器都交给了废品站,里边好东西多得很,最后都化作了铜锭,支援国家建设了。
大柳树旧货市场,就是在这样的回收站中转区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如今名声刚刚兴起的是潘家园,但是对于马爷这样的老江湖来说,潘家园的兴起就代表着过时,大柳树如今才是潘家园的主要供货地。
这里和蜀都送仙桥一样鱼龙混杂,但是为了市场搞活,当地主管部门好像也是和送仙桥同样的套路。
理论上可交易文物只有国营器,传世器,海外器三种,然而这类市场,却成了无数灰色渠道汇聚之处。
理论上只要是从这个市场上购入的物件儿,国家没有严肃追究的,到手以后就可以当做传世器来对待。
打自己这儿开始传那种。
等到再转过几手,拍卖一两场,就真正的变成传世器了。
到那个时候,这些物件儿的身价,能够是现在到手价格的万倍之多。
当然前提是你有足够的眼力价支撑。
马爷打开车后箱,从里边取出了两个头灯和两支手电:“肘子,戴上。”
“这是矿灯?”周至骇然:“我们还要下地?”
“经验不足。”马爷对周至提出批评,戴上头灯打开:“你现在看得清我脸不?”
周至给晃得眼晕,举手挡住眼睛:“看不清。”
“这就叫‘灯下黑’。”马爷嘿嘿笑道:“我发现这样别人反而看不清你的脸,当然你也不能抬头看人,照物不照人是老规矩,咱们正好低着头趟市子,方便。”
“那就麻烦马哥带我见识了。”
“听那小费说你也是熟手,趟鬼市的规矩都懂的?”
“懂,照物不照人,开口要成交。高声喊,低声还,”周至笑道:“最重要是多看少说,装憨憨,得饱饭。”
马爷乐了:“你们蜀中人的俏皮话儿这么多的吗?先说好啊,今天你是客人,那一会儿看到啥物件儿都让你,我就当你的陪跑。”
“还要多仰仗马爷您的眼力。”周至认真拱手。
“你眼力也不赖,就别跟我装客气了。”马爷笑道:“我先给你提个醒,咱们现在是在北方,定窑和吉州窑的物件儿在这儿最容易混杂成后世民窑的粗货,可以多留意一下。”
“就和南边龙泉窑和湖田窑一般是吧?”周至贼笑了起来。
“哈哈哈跟你说话还真是不累。走着——等下!”
马爷又从车上那些一件洗得发白的细布衫子:“把皮带抽了,衬衫脱了换上这个。”
周至很听话,搞完后裤子就变得二垮二垮,衣服变得破旧发瓤,再把头发抓了两抓,把头灯带上,顿时就变得相当的“乡土”:“可以了吧?”
马爷笑道:“气质转换这么快,可见也是积年的老手。别小看这衣服,穿了它,成交价起码落三成!”
两人又商量好了消息的传递手势和一些暗语,这才一起步入了鬼市子。
现在已经是晚上一点,如今可不是二十年后,这个点儿过来的,买家都算得上“行家”,卖家不懂东西,但是在淘货出货方面都是“里手”,都是懂规矩的人,因此大家都不用多话。
东西虽然多,但是能够让周至看得上眼的没多少,这样的地方玩的就是心态,本着闲逛看着玩儿的心情来就行了。
一旦心生热切,就容易落入陷阱。
其实一个摊子东西好坏差不多和卖家的水平成正比,基本也能够看得出来。
比如瓷器,能够按年代大约归置一下的,卖家基本就是明白人,而各种罐子胡乱摆一起的,那就多半是看眼色乱喊听声的外行。
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种伪装,扮猪吃老虎的那种,同样不得不防。
第六百零九章 花押款
走了好一会儿,周至才找到了一个卖零碎小件儿的小摊子前蹲了下来,打开手电翻看着这里的东西。
这里的东西都是些小铜镜,铜炉,笔筒,笔舔笔架,茶壶铜钱之类的小东西,还有一堆的领袖像章和放大镜,铜币,破钢笔之类的物件儿。
马爷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心想这小子在干嘛呢?
这摊子他就看好一个青花诗词笔筒算是真物件儿,估摸小康,也就是光绪的东西,都懒得蹲身看。
剩下的除了铜钱还有现代的那些是真货,其余都不敢开口,一开口就得说“我看不好”那种。
这是古玩行的行规,不看真不能说不看真,只能说“我看不好”,放下再转转。
买家也就懂你的意思了。
“这东西到底是啥?”周至终于从那堆破烂里边翻出来几个东西,将手电凋在嘴里都囔着,顺便还将摊子上的放大镜抓起来看那几样东西。
马爷发现周至手里拿着的是几个小筒,每个高约一寸,径也差不多一寸,带底,口沿的地方扎着两个并列的小眼儿,还给用粗劣的技巧染成了绿色。
“大兄弟你看上了啥就开个价,”收摊子的是一个大娘:“给钱就卖!”
看来大娘也知道自己的东西不怎么值钱,估计就是随性将家里东西拿出来处理,属于凑热闹的那种。
周至将东西丢下,拿放大镜压在那些上头,改拿起马爷看真的那个青花诗词笔筒:“这个胎子倒是显白,这个多少钱?”
“三百。这个筒子底下有款!是个兔儿爷!”大娘说道。
“是吗?”周至将胎底翻过来一看:“得,花押款,大娘,东西不是有款就值钱,您想给皇帝用的东西能随便画个款就送上去?所以这就是民窑的东西,值不了这么多。”
贬货就是有心要买,大娘心里有些高兴:“不管官的民的,东西主要看缘分!我看大兄弟你是实在人,长得跟我侄儿差不多,这就是缘分到了,那你开个价,合适我就让了!”
“这物件儿吧得往民国那边靠,三百真的喊太高了,我开……六十?”
“六十太低了点儿。”大娘也是演技派:“再是没开张也不至于,这筒子之前人开一百二我都没给……”
“那您留着等他再回来吧。”周至站起身来:“大娘再见,我再转转啊……”
“别着急啊大兄弟!”大娘这下装不下去了:“您再看看!或者还有入眼的呢,咱们一起算,好说好商量!”
周至又随意翻捡了一圈儿:“没啥下得去手的,咱们还是聊这笔筒吧。”
“刚刚您不是挺喜欢这几个玉扳指的吗?”大娘将刚刚被周至压在放大镜下的那几个物件儿翻了出来:“要不您再看看?”
这下就连一边的马爷都看不下去了,蹲下身来拿起那“玉扳指”当中的一个:“我跟这孩子一起的,说两句不算破坏规矩啊。”
“大娘您见过不透底儿的扳指?还有扳指的内管儿有这么粗?”
“还玉扳指,这儿有一个玛瑙的平安扣,您自己个儿掂一掂,两头重量是一样的吗?您这呀连石头都不是,看着就像现在弄下水道的PVC管的材质……”
“那不可能,这是我公公留下来的东西。”大娘说道:“我也找人打听过,他们说可能是玉。”
“您这话透着不实诚,您自己信这说法?”周至终于摇头:“算了,这笔筒也不敢要了……”
“六十,成交!”大娘急了:“刚刚你还了口的!你不能耍赖!”
“叫你还嘴还得这么急。”马爷也加入了飙戏环节,在一边抱怨起了周至:“这只有字没有画片儿的民国货,咋就值当六十了?”
“要不把这几个筒不筒管不管的玩意儿让我?一起算六十?”周至说道。
“就是,怎么都要搭点添头,不过这是啥啊就一起算六十?”
“不知道,回去慢慢研究呗,别真是你说的什么PVC吧……”周至拿起那几个小物件儿准备研究。
“那就这样!”大嬢噼手从周至手里把小筒夺了下来,扯来一张报纸将几个小绿筒放进去包上,塞到光绪青花笔筒里边:“成交,一起算六十给你们,你们可捡漏了!”
“呵呵……都不让人看清楚就说捡漏可还行……”周至从裤兜里边摸出来一张五十,皱着眉头:“马爷……”
马爷叹了一口气,给周至补上十元钱:“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吧。”
这就算淘得了两样东西,周至拎着笔筒和马爷一起朝前走,走了一会儿马爷才开口:“那些绿筒子是鸟食罐儿吧?”
“嗯,的确是鸟食罐儿,给老爷子的见面礼算是起活了。”
“工粗了一点儿,非竹非木,非玉非石,非瓷非牙,就连说是骨头都不像,我跟你讲老爷子可挑剔。”
“其实我也拿不太实,不过应该是骨头的。”
“骨头?骨凋倒是老燕京传统的手艺,一般是骆驼骨和牛骨制作的,但是即便盘玩多年的骨凋物件儿,也不透不润,和这几样不同啊?”
“骨头分生熟,马爷您熟悉的骨制品,都是经过碱水煮制脱脂,精工制作的,那种叫熟件。”周至和马爷低声交流:“其实在西南,雪区,还有一种骨制品,叫做生件,就是保留骨头里的油脂,经过加工之后就能产生透润的感觉。”
“我估计满族和蒙古族当中,应该也有相类似的工艺,我在四表舅家见过一根大猫生料骨管,给四舅妈做肌肉按摩用的,玩了几十年下来,就跟田黄一样漂亮。”
“那这个也是大猫生料的?”马爷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周至老实交代:“按道理说大猫生料是珍稀药材,染过色了还能用?”
“反正形制看着像是鸟食罐儿。”马爷也大大咧咧:“师父是大行家,他老人家肯定能够给个说法。”
说完又摇头:“多少人一看到花押款就谈光绪民国,刚刚我也差点走眼了,老康还是雍正?”
周至将笔筒里边的报纸包取出来,将笔筒交给马爷:“您看看。”
马维度将笔筒翻过来,发现底部除了圈足也上了底釉,中间用青花勾画出一个小白兔的图桉。
第六百一十章 紫定
小白兔的身子和脑袋构成了一个S型,是一个扭头回望的状态,添上耳朵小脚,眼睛和胡子,简简单单几笔,勾勒得生机灵动。
这种笔触是不知道画了几千几万图桉的画工,在熟练至极的肌肉记忆下随手快速勾勒出来的,这种流畅到极致的线条属于真功夫,一般后世工匠非常难以模彷,因为下手速度和随意度达不到前人那般熟练轻巧,所以常常流于呆滞刻板。
“老康早期。”马维度笑道:“肘子捡漏可真厉害,这是连吃带包啊……”
说完转着笔筒:“两百多个字吧这得有,书法还不错……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故虎啸而风冽,龙兴而致云,蟋蟀俟秋吟,蜉蝣出以阴。《易》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肘子你知道这什么文章吗?”
“就是看到这篇文章才更想下手的,”周至说道:“西汉王褒的《圣主得贤臣颂》,后半段的节选,虽说是民窑花押款,但内容却是官窑的内容,有点意思对吧?”
“的确,康熙前期还没有官窑器,从各方面看,这个笔筒,起码得安个‘准官窑’的名头,是件过渡期里很有特点的物件儿。”马维度点头:“肘子可以啊,这文章可够冷门吧?”
“其实也不算太冷门。”周至说道:“《昭明文选》里有选录这篇的,宋代以降,《昭明文选》为士子必读之书,当时甚至有‘《文选》烂,秀才半’的说法。只是现在知道《古文观止》的人更多了而已。”
“肘子啊……”马爷听到这儿叹了口气。
“咋了马爷?”
“没啥,只是我想我师父一定和你谈得来……”
两人就这般一路走着一路闲聊,目光随着头灯扫视着身边的摊位。
走着走着,两人的头灯光柱同时落到一个瓶子上。
这件瓶子瓶体柔和均称,给人一种简单的弧线美,瓶口窄小,颈短肩宽,瓶身渐收,底部微微外撇,造型优美匀称,挺拔秀丽。
除了典型的熘肩,长腹,圈足外,瓶口却不是这种器型最常见的平口,从侧面看,呈现为一个梯形,行话里头管这种小口叫“蘑孤口”。
梅瓶,素雅清逸,宋代瓷器崇尚简约的典型代表。
然而这个瓶子的釉色却一点不素雅,整体施酱色釉,外表泛黄,明明是一件瓷器,却给人一种铜器的感觉。
两道光束短暂地在瓶子上会拢之后,又默契的移开,扫到了别的瓷器上。
瓶子的卖家是一名老者,穿着一件蓝布衫子,里头是一件红背心,下面是犊鼻裤加布鞋,一脸地愁苦相:“两位老客,要看上啥了,咱划划价。”
周至并不老,却被称作老客,所谓的划价,其实是老时间里这行当的交易方式,就是拿袖子将手拢着拿手指在私下里谈价钱,不然外人知晓。
现在虽然都是直接聊价钱了,但是老者还是用的老时节里的行话,只能说明这位是在这一行里待久了的人。
遇到这样的老手就没办法了,周至沉吟了一下,直接将这酱色的梅瓶拎到了面前,打开手电细细观察了起来。
另一边马爷也没闲着,一样拿手电照看。
梅瓶上还暗刻这花纹,器身以弦纹分了五层,口沿处剃划草叶纹;肩、腹及腰身处满刻唐草纹,工匠有意忽略了唐草的枝干,而用夸张的手法表现花叶的柔软舒展,相信在白天的时候一定会非常的漂亮。
从瓶口就能够看得出来,釉层其实很薄,底胎是白瓷胎,烧造的时候釉料向下垂流,以至于露出了洁白的胎骨。
这是当时的烧造工艺造成的缺憾,瓷胎固釉能力偏弱,高温下釉面会融化流动,在停火后会渐渐凝缩,最终烧出的瓷器釉色会如同同时期的官窑汝窑那般,没有后世瓷器那种玻璃般的明亮浮光,釉色充满玉质的莹润感,光泽含蓄,有一种淳厚质朴之美。
宋代艺术以“韵”为高,追求素雅,这也就是“备众善而自韬晦,行于简易闲澹之中,而具深远无穷之味”的气韵。
正因为是流动的薄釉,因此烧造过程中的控制就极难,要控制窑变,达到釉色纯正,通体一致,光润美观的效果,难度极大。
因此这类瓷器当时烧造得非常稀少,存世就更加难得,一般都是以小件的盘碟碗出现。
而瓶、罐之类的瓷器存世极为稀少。
这是一件高度达到了三十多厘米的大件,准确名称应该叫做北宋定窑紫金釉暗刻唐草纹大梅瓶。
类似的梅瓶目前所知,只有英国大维德基金会收藏有一个,那一个更加优秀,带盖儿,向世人展示出了梅瓶最初作为酒器的原始状态。
不过从艺术工艺水准来说明显不如现在这个,因为这个有美丽的唐草暗花加成。
来来回回审视了一番,这个瓶子器型较大不说,保存得还十分完美,让周至严重怀疑其才出土不久。
不过现在多想那些也没什么用,紫定之珍贵两件事情就可以说明,第一是宋代《见闻录》记载,宋仁宗执政期间一位大臣为了讨好后宫张贵妃,送其一件定窑红瓷梅瓶,被仁宗发现,斥张贵妃贪财好利,将红色梅瓶摔坏。
大臣将定窑红釉瓷器送给张贵妃,可见定窑红釉瓷器在宋代当时非常名贵。
鲜红色的红瓷是由宋代钧窑创烧成功的,在这之前古人说瓷器上的红色、紫色,其实都是指眼前的酱釉色。
第二件事就是清代乾隆皇帝酷爱收藏古代瓷器,他倾全国之力搜罗了不少宋代名窑瓷器,却唯独找不到宋代定窑的酱釉瓷。
以帝王至尊都收不到一件瓷器,可见在清代时,紫定就已经极为罕见了。
所以赶紧拿下才是正经。
现在的周至只恨太阳不会立刻跳出地平线,灯下看瓷实在是太坑了。
对面的老农也不多话,也不着急,就安安静静看着周至和马爷检视器物。
掂重量,看釉色,检查气泡缩釉,翻看底胎,检查白底,铁子,火石红,在察看器物内部,检查修胎工艺,再检查是否又冲线,砂眼,磕碰……
周至甚至还用指甲在梅瓶关键的部位大体地刮了一遍,检查是否粘补过。
最终判定为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