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千零九十一章 考试和展览
四叶草公司也有着相当硬的海外关系和技术背景,资金实力也相当雄厚,因此在得到部里的允许之后,周至另辟蹊径,通过李老二走港岛线路,让和恒集团在原有基础上再申请了另一条线路,用于四叶草公司和蜀大校园网实现专线连接。
米国到港岛的线路申请相当容易,反倒是将专线从港岛连接到粤省,再从粤省连接到蜀都,耗费了周至不少的精力。
好在有老胡这个体制内出去的部级董事长大力协助,要不然这事儿还真的极难协调得下来。
这条线路现在和四大骨干网一样成为了当前互联网建设的重点工作之一,事实是独立运行,并且准备首先联合西南西北地区各高校,但名义上属于中国教育和科研计算机网的一部分——西部教育网。
现在的西部教育网正在两头忙,一头是连接区域内各个高校,一头是接入四大骨干网,一起组建起中国互联网通信的高速路网。
所以周至还是相当忙的,虽然事情都是别人在干,但是作为投资者和管理者,也要不断地听报告,作判断,下指示,做沟通,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这些事情国家和省级相关部门都异常重视,大力支持,一路绿灯保障,算是非常顺利。
剩下的时间,才是复习功课的时间。
江舒意那边,这学期的学习任务也开始变得很紧张,两人之间的通信和电话联络也渐渐变得少了,到后来江舒意开始准备考TOFEL,两人约好暂停通信,全力冲刺到期末考试结束后再联系。
而蜀大中文系,也在这学期的最后一个月,提出了一项小小的改革方案,那就是将课程分作了选修课,辅修课,基础课,分别安排在四个星期里考试,而不是如以前那样,按照班级学习进度,统一安排在一个星期里考完。
这样算下来的话一个星期只需要应付两三门课程,对于同学们复习应试来讲就轻松了不少,消息一出,全系欢呼。
到后来这个办法还成了供其他院系学习的榜样,最终变成了全国各高校组织考试的主流方式。
其实谁都不会想到,这事儿的初衷只是辜开来为了让周至能够安排下十八门功课的考试密度而已。
本来是可以开小灶的,但是辜老和周至都拒绝了,认为这样容易给人戳脊梁骨。
既然不想搞什么特招,作弊,那就光明正大地跟着所有同学一起参考,这样才显得公平。
对于同学们来说的确是轻松了不少,但是对于周至来说强度还是和以前期末差不多,甚至时间还延长了。
周至也只好安慰自己,下学期就好了,这学期苦点累点,下学期留给自己的课程,甚至比正常的大二下学期同学的还要少。
当然特殊化还是不能完全避免,因为除了本班的六七门课程外,其余的,周至得和大三甚至大四的学长们一间考室。
所以经常就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当大家都准备开始考试的时候,监考老师带着一个明显是低年级的男生进来,一指前排没人坐的“作弊绝死位”:“周至同学你就坐这里吧,好好考哟……”
也不是人人都喜欢甲骨文鉴赏这门课程,再加上相当大一部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因此不认识周至的人还是大多数,同学们就很开心地看到有人来填补老师眼皮底下的那个空缺,然后满怀侥幸地高兴老师没有让所有同学前移一排。
就在这样古怪的考试氛围里,周至一门一门地考了过去。
这一个多月里,周至错过了在港岛的《古今撷珍·养月堂照犀堂养德堂苏州玉雕厂玉雕联展》。
这是到目前为止水准最高的一次玉雕展出,三家堂号都是港岛著名的玉器藏家,收藏有从新石器时代到清代的历朝玉雕精品,许多都是堪与故宫国博藏品媲美的瑰宝,等闲也极少拿出来供大家欣赏。
而这里边最引人注目的,是几款落款为“子冈”的玉器。
三位藏家的这几款玉器,分别来自明代和清代,有一块玉牌是出自陆子冈同时代,其余的均为后仿。
不过这些子冈款的仿品工艺水平也非常高,尤其是乾隆一朝出自内作造办处的三件,做到了九成相似。
然而港岛新闻大肆炒作的,却是苏州玉雕厂的几位“当代陆子冈”。
这次玉雕展的规格极高,国内也非常重视,苏省轻工业部的部长亲自带队,苏州玉雕厂总经理姚冲,总工徐智缦带队,诸庆红,吕曼和张明玉三位当打之年的玉雕大师都在列,同时还带上了她们最得力的徒弟,两位新进的潜力高手,郭长征和陆江华。
带来的展品也是一大展柜,多数还都是非卖品,那是周至提供玉料制作的定制款。
说起来也很好笑,目前苏州玉雕厂除了承接国家级的美术作品订单才用得上极致工艺以外,剩下的还就只有周至给的定金和材料值得几位大师傅下手精雕细刻,将自己的手艺发挥到极致。
其余的更多是“适应市场需求”,也就是说用的普通料子,普通工艺,这样才让大多数人消费得起。
毕竟如今既有钱还喜欢收藏高档玉雕的大富豪,国内还真没几个。
因此当港岛的邀请函送到厂子里,姚冲整个都傻了,这次联展港岛三家收藏家拿出了自己家族压箱底儿的宝贝,而李启严对于玉雕厂的要求,则是尽量提供工艺精美,题材接近,品类相通的当代雕件,与古器齐聚一堂。
在周至拜访玉雕厂之前,玉雕厂接的“国单”,相关单位也会提出要求,不过基本都是要反应人民新生活,歌颂新时代,主题走的都是高大上,人物雕刻要不就是现代的,要不就是少数民族的,好不容易雕了个水月观音像,都是长期摆在厂子里做展示,找不到下家接手那种。
现在这些精工之作,港岛展会这边通通不要,除了已经寄给周至的和正在加工的一批,苏州玉雕厂还真就没啥拿得出手的作品了。
上级还说了,这件事情只能办好,不能办砸!关键时刻只能集思广益,幸好徐智缦想起来轻工业厅库房里应该还有一批五几年时候,他师傅和厂里两位大工雕过的一批玉器,差不多有二三十件。
那一批玉器的玉质和周至这批玉料的品质相当,如果再把寄给周至的那批货借回来,加上已经给他雕好的这第二批,差不多就够应付展会了吧?
于是姚冲又给周至打电话,商量借展品的事儿。
第两千零九十二章 一场不开心,一场开心
周至说这样转移来转移去的,对玉器风险好大,而且第一批玉器现在也分别存在了蜀都和首都几处地方,重新归拢很麻烦了。
不过现在已经在厂里完工的那批,你们送去港岛展出是没有问题的。
姚冲都要哭了,说加上祖师爷存下的那批,一共也才四五十件,而且绝大多数还都是鸡心佩,螭龙环那样的小件,总体还是有点不够看啊。
周至笑着说那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们把没雕刻完的那批也带上,再带上雕刻工具,到了那里给港岛人民来个现场展示,我估计比纯展出作品还要更受欢迎。
“还……还能这样?”姚冲有点怀疑。
“相信我,这叫做玉雕工艺,妥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港岛人没有见过这个,绝对会感到惊喜,不信你打电话问问主办方,听他们乐不乐意。”
姚冲心怀忐忑地将电话打了过去,那边一听哇塞,居然还有这样玩的?这样当然好啊!我们给你们安排二十个人的名额,将大师傅们都带过来!
这次展会举办得非常的成功,尤其是诸庆红在展会现场,用一块带皮的半成品胚料,在磨床上用“游丝双钩”法只用了简洁的几次走料,便雕刻出了一枚汉代风格的“八刀玉蝉”,更是技惊四座。
虽然磨床是现代的,精度相比古代玉工所用的提高了不少,但是这种工艺却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拿着玉料去触碰转得飞快雕刻磨轮,然后调整接触部位,在玉料上走出自己想要的切割轨迹。
诸庆红随心所欲,游刃有余的技法,双钩线细若游丝,两者之间的间隔距离绝对一致,当这只完工后的八刀蝉和养月堂的一枚汉代八刀蝉并列展示在放大镜下的时候,让无数前来参观的观众沉迷其间,流连往返难以自拔。
而其余两位大师和大家的徒弟们展示出来极致工艺,也让大家叹为观止,大家在看完展品之后才反应过来一个问题,祖师爷陆子冈的工艺并非极致,原来苏工雕刻工艺,在现代精细加工工具的加持下,居然可以做到这样的极致!
在此之前,只有粤省曾经复原过广工象牙鬼工球在广交会上展示过一回,造成过一定的影响,这次苏州雕工算是让国内的手工艺再次震惊了港岛。
港岛的富豪们不是一般的多,很多人在参观完展会后,就提出了一个要求——购买玉雕厂带过来的这些工艺品。
有几个审美独特的,甚至提出想要购买没完工的半成品,觉得存在一种另类的美感。
然后才知道这批展品早就有人捷足先登,甚至这么讲都不合适,这批展品本来就是神秘客人自己提供玉料和雕刻题材,玉雕厂只管出工而已,这次展会还是征求了客人的意见后,得到同意后才带过来的。
这样的解释显然并不能令岛国爱好者们感到满意,好在李老面子够大,经过和这位神秘藏家磋商以后,藏家同意将这次展会的十二件成品拿出来进行拍卖,坚决不能再多了。
于此同时,另外三家提供古玉的藏家,也同意了各自匀出六件古玉,如此一共凑出了三十件玉器,可以搞一个热热闹闹的专题拍卖会了。
如今国内的禁令还没有资格打压高古玉的行情,港岛的精品高古玉器行情走得其实和清三代官窑瓷器差不多,动则上百万。
然而更加令人感到惊喜的是十二件新玉雕的行情,光诸庆红现场制作并展示的那只仿汉玉八刀蝉,就遭到了诸多大佬的追捧,最后以国内绝不可能出现的二十万港元的高价,最终被养月堂收藏。
而剩下的那些,也在拍卖会上拍出了高价,其中吕曼和张明玉合作雕刻的一件仿古犀觥,更是以其较大的器型,极致的玉质,绝美高古的楚国青铜器造型,纷繁神秘的细腻花纹,引发了拍卖会上最激烈的争夺。
这只仿古犀觥最终拍出了一百四十万的如今“绝对高价”,一下子就顶开了现代和田玉器的价格空间。
据说拍卖会完毕后,吕曼和张明玉抱着哭成了一团,她们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自己的手艺居然可以这么值钱。
消息传到蜀大,正在复习应试的周至也想哭,这只仿古犀觥虽然在港岛拍出了超过国内正常价格的十倍,但要是再放二十年,再往上翻十倍都打不住。
所以现在这个拍卖价,最多只能算是零头!
十二件玉器一共给周至挣了五百多万港币,但是按照二十年后的价格,周至这把亏了小一个亿。
当然也不能完全这样硬算,因为要让周至靠自己的能力,将和田玉炒作到二十年后的那个价格,再多花十个亿他都做不到。
所以该舍的财,就是得舍。
如果说这场展览并没有让周至多高兴的话,还是这个月,在首都举办的另一场展出就不一样了。
四十五年海归文物展。
自从一八四零年鸦片战争以来,大量文物流失海外,共计不下千万,其中以劫掠,抢夺,盗窃,走私等非法手段流失的,至少占据了绝大多数。
由于举证极度困难,在新中国成立之前流失的那些文物,除了如周至这般回购,回归的可能性极小。
不过有一类却是完全可以追索的,那就是建国后,尤其是中国加入联合国关于保护文化财产而制定“54年公约”和“70年公约”,以及我国与许多国家签订文化、文物、旅游合作协议,以及防止文物非法进出境的政府间协定以后,这样的追索便有了可以依循的法律机制。
本来这样的追索方式是所有文物回归方式当中最困难的一种,但是架不住建国后尤其是八三年后,被以非法手段盗运出境的文物实在有点多,因此现在追索起来,也有了不小的成果。
最近中国关于世界文化遗产分类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保护的倡议在教科文组织获得通过,全世界对于世界文化遗产有了一个正式公认的分类标准,以此为契机,为了彰显对文化遗产的重视,相关部委和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牵头,组织了一次大展。
这次大展的展品有几个来源。
一是海外人士的主动捐赠,这里边既有华人华侨,也有外国人,如周至打过交道的坂本五郎,曾经给国家历史博物馆捐赠过宋葵花式漆盘等文物。
还有一种就是国人回购,这里又有两类,一类是购入后自行收藏,比如周至的六手卷,一类是购入后捐赠给各地博物馆,包括故宫和国博,比如李家人购回的圆明园兽首。
还有一类,就是法律追索了,还是两类,一类是配合国际刑警破获的刑事案件,一类是两国在协议框架内联合破获的刑事案件。
涉案的赃物,经过艰难的法律程序以后,重新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第两千零九十三章 学期结束
这一次布展是继上一次圆明园兽首回归以后,一次巨大的工作成果展示,同时也是一次激发爱国心的展示,引发了一次参观的热潮。
就连远在沪上的江舒意,张辛夷,叶欣三女,都乘坐绿皮火车跑到首都去参观了一回,作为庆祝江舒意冲击TOFEL成功的旅游活动。
除了应广大群众呼声重新展出的圆明园兽首外,此次展出还有神面卣,昌邑食官鼎,秦公金饰片,明代彩陶仪仗俑,五代骑服甲士俑,曾伯青铜器等重要文物。
青铜器里最重要的是遂公盨,这件器物不大,形状就类似一个饭盒,但是出自周代中期,内底铸有九十八字的铭文,记载了“大禹治水”和“为政以德”等内容,被誉为“两周金文之最”,等闲都不对外展出。
书画作品当中,以当年新中国成立后悄悄成立的“港岛秘密收购文物小组”,在国计维艰之季追回的溪山行旅图,李唐伯夷叔齐卷,中秋贴,伯远贴等为最。
不过这些耳熟能详的珍品大家也看得比较多了,因此从重要性来讲和周至购回的六手卷不相伯仲,但是从受追捧的热度来看,还是周至的六手卷更受观众青睐。
在民间力量购回的文物展品当中,六手卷甚至力压了圆明园兽首一头,成为展品之首。
而且在展会上还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就是醇王府六手卷修复得太好,让观众一度怀疑展出的不是真迹,而是仿制品,闹得主办方哭笑不得。
最终国博和故宫博物院只好联合给出了鉴定意见,并且为此举办了一个记者招待会,表明赵令穰鹅群图,王冕雪梅图,赵孟頫洗马图,陈容六龙图,李公麟便桥会盟图,韩干马性图全部都是真迹。
在新闻发布会上,王老还语重心长告诉大家不要小看国家大工的修复技术,并且第一次展示了洗马图的修复过程录像,让大家真正了解了在高明的修复技艺下,一张已经破碎不堪,乌黑糟朽的绢帛残卷,是如何重获新生焕然一新,最终能够为世人所鉴赏的。
不过录像拍摄的主题只是画作,至于修缮的人,大家看不到,只能通过双手感觉这人的年纪,要不应该不大,要不就是善于保养。
这年头大家对于权威还是比较认可的,之后王老安排在展厅一角循环播放起六手卷修复的记录视频,大家参观完后还可以驻足观看,于是便再没有任何质疑了
相反,对这个神秘的修画高手,大家倒是颇有些好奇,连同六手卷的具体主人一样,成了一个神秘话题。
因为江舒意的原因,周至特别想去一趟首都,只可惜有两门必考课程,只能放弃这次机会。
不过大家约好了,今年春节都回家,周至觉得自己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又经过了两星期的鏖战,周至终于考完了所有的课程,全部通过,而且分数成绩全部都在前三,这一点让辜老特别的满意。
两个寝室又在田睿烧菜馆聚餐,吃一顿“学期散伙饭”,庆祝假期的到来。
“猴子你可真神了啊!”在饭桌上周至就不由得给他点赞:“特么音韵学大家还是根据你的粤语边的顺口溜掌握的,结果你居然还挂科了!”
“你是没知道我最近有多忙!”赵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今年的大片儿这么多,为了满足广大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文化生活的需要,和相对落后的发展现状之间的矛盾,我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学业,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李东平架秧子不怕事儿大:“一个整体的运势是需要平衡的,有阴必有阳,看我们现在的国运蒸蒸日上,就得靠拉胯的国足来平衡着。咱们寝室也差不多,你看有肘子这种一学期考两年课程的牛掰,就有挂科的猴子来拉胯。”
都文心气鼓鼓的道:“关键是伯父伯母还不批评他!说学赚钱和学课文比起来,还是学会赚钱比较重要!”
两家在粤州都是有钱人,不过现在看来赵星家里对他更加放纵,但是也不能说完全就是不对,毕竟能够在大二就一年挣几十万的家伙,放眼全国都不算多。
从某种意义来说,赵星和周至其实差不多,已经超越了本科生的层次。
黄瑞山就叹气:“又得有一个月吃不到川菜了。”
“要不带点罐头回去?”周至给大家出主意:“烧白,川式红烧肉,还有现在腊肉香肠也都上市了。”
黄瑞山摇了摇头:“上学期买了几斤腊肉回去,家里舍不得吃,每顿饭切几片不说,关键每吃一次还批评我一次,这次我直接带钱回去。”
“那你可要藏好,就用我给你买那种内裤,然后反着穿,现在车匪路霸可也不少。”
“车匪路霸对学生还是可以的,知道我们没钱。”张潜意笑道:“学生证一亮,人家都不搜包了。”
“对了,巧巧这学期跟你一起回了趟老家,就搞出了一个学校里都很重视的报告。”张潜意问道:“肘子你主意多,也给我们建议建议呗?”
“我和巧巧这个发现也完全是凑巧了,加上当地文保工作做得实在有些滞后,这才让白坡窑遗址直到今天才被发现,换到任何大点的地方都不至于。”
“所以老大你没戏。”周至摇头:“你是首都居民,首都人才济济,当地文保部门早把各种门门当当都给研究得底掉了。”
说完看向一桌的男女:“大家其实也都差不多,尽是来自大城市的,跟老大的情况一个道理。”
“真要论起来,只有蛋蛋,靠着阿依古丽搞点少数民族研究,还是比较偏冷门的那种,可能才有点搞头。”
“我可没时间。”徐刚直接拒绝:“我要去我外公的冬场放羊。”
“你放个屁的羊,你就想和阿依古丽腻歪。”现在寝室里大家都熟悉了,知道阿依古丽一家和徐刚外公家在一个兵团林场,徐刚什么花花肠子没人不知道。
“说起来有个事儿啊!”徐刚见大家要开始起哄,赶紧说道:“这次假期回来,你们要我带点什么?”
“肘子去过我们那儿的,知道我们那儿的物产对吧,冬天没有哈密瓜和葡萄,就羊肉和玉石。”
“玉石我送不起,不过可以给大家带,大家要多少价位的,到时候我给大家带过来。羊肉的话就好办,都是外公家里的,这个就不要钱了,大家说要什么吧。”
“羊肉!”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赵星还补充了一句:“有免费的谁还要花钱的!”
第两千零九十四章 遇到识货的了
送完同学们上火车,周至自己也开始准备回家,这次甚至都不用自己开车,因为还有闫霄、赵仲刚和杨和三人一起。
闫霄也是好几年没回去了,难得今年省队不出国比赛,赵仲刚则是要回家举办婚礼,所以还有柳露,加上梁红、关婷婷和张路,一车坐了个全满。
可就在临出发之前,周至接到了林婉秋打来的电话:“肘子,赶紧来香港一趟。”
“干嘛?”周至的直接反应就是拒绝:“我暑假就没回家了,我要回家看外婆。”
“出大事儿了!你可能真要先来一趟才行。”林婉秋很难得的没有像平时那样胡搅蛮缠,反而把声音放得有点软:“我想来想去,就你合适。”
“婉秋姐?”这样反常的态度让周至感觉可能真出了什么大事儿:“你身体……还好吧?”
这位现在可是孕妇,这样说话怪让人担心害怕的。
“不是我身体,你知道王处直墓吗?”
“王处直墓我不知道,王处直这个人我知道。”周至说道。
中国瓷器史上有一个著名的窑口叫定窑,在宋代发展成了五大名窑之一,后来也成了影响北方最重要的瓷器窑口,直到明代早期都还能和景德镇并称双雄。
而定州窑最早的发源甚至可以上溯到汉唐,兴起与五代,在宋走向繁荣。
能在五代兴起,是因为定州在五代属于一处重要的战略要地,和易州,祁州,镇州一起,形成如今太原和石家庄以北,雁门关和涿县易县以南的一个节镇——义武军节度使镇。
这个节度使镇持续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扼守着北方最重要的军事要地,其中有二十二年都掌控在当时一位枭雄的手上,《五代史》上也记录了他的许多故事,他就是武军节度使,北平王王处直。
“周至是吗?你还知道王处直?”对面传来了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
“《旧五代史》里评价他‘分易、定以为帅,亦既重侯。一则惑佞臣而覆其宗,一则嬖孽子而失其国,其故何哉?盖富贵斯久,仁义不修,目眩于妖妍,耳惑于丝竹,故不能防奸于未兆,察祸于未萌,相继败亡,又谁咎也’!没啥好词儿。”周至随口把薛居正对王处直的评价给背了出来:“诶?你是谁?”
“我是文物局保卫司的梁平易。”对面的男声很沉稳:“看来婉秋没有推荐错人,周至同志,王处直墓被盗了,现在我们面临的情况很复杂,来了我们再细谈。”
“王处直墓被盗?”周至有些吃惊,但是也有些不信:“燕代的墓葬早千百年就给盗掘得差不多了吧?除了几个没被光顾的大陵,像王处直这种乱世诸侯王的墓葬,还能留下什么好东西?”
梁平易很明显地叹了一口气:“就是因为我们这样的想法,才给盗墓贼钻了空子,不过现在还不是没有机会补救,国家现在需要你,麻烦你今晚乘坐今晚的航班到港岛来,接下来我们可能还要去米国一趟。”
“哦,”周至再不敢胡说八道:“我马上订票。”
挂完电话,周至赶紧给航运站打电话,那边都给喂饱了的,搞一张机票轻松得很。
拜托他们帮忙搞票后,周至又接着给家里打电话,给江舒意留言,又给杨和交待先把自己的行李拉回去,说自己有急事儿要去港岛,晚上就得走。
杨和反而是见惯不惊了,周至经常都是这样一消失一两天,甚至一两周,还没心没肺地扎周至的心,说你不回去正好,那我赶紧给苏大头打电话,这儿腾出一座儿,让他赶紧来一起回家。
家里好像也是这么个态度,其实具体什么事儿周至自己现在都不大明白,可是当老爸一听到是文物局保卫司找他,而且是和盗墓有关系,立刻就联想到了前几天电视新闻里报道归国文物展的时候宣传教育的,关于那些国宝流失海外的故事。
因此也只是叮嘱他要好好配合国家干部的工作,不管是想要借重你的文物鉴定知识,修复知识,或者是英文水平,总之要和祖国同呼吸,和人民共命运,至于家里,尽量争取回来过春节就行,反正直到大年十五都还算节内,算下来还有一个月呢。
老周家的传统如此,周至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当晚,周至就飞到了港岛,在华新社与林婉秋和梁平易见了面。
如今回归在即,各项交接工作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港岛华新社在表面上似乎是一个媒体机构,其实充当着极其重要的角色,也为国家大事做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几乎承担了国家驻外机构的职能,甚至更多更全面更复杂。
梁平易身材高大魁梧,一脸刚毅之色,理着个小寸头,一看就是军人的气质。
林婉秋已经显怀了,眉目都似乎变得柔顺了许多,神色中似乎也洋溢着一些母性,见到周至算是松了口气:“这事儿本来我应该参与的,不过现在这情况公公也不让,一时情急,就想到了你。”
也是,虽然林婉秋一直都比较独立,但是身份还是明摆着的,除了是瀚海艺术品拍卖公司的总经理,还是港岛最大银楼和超商的继承人,还是李家商业帝国接班人,港岛移动通信行业大佬李老二的夫人,而且现在肚子里还怀着李家第三代,能坐在这儿陪梁平易一起等周至到来,就已经是给足了天大面子了。
想想情况都知道,已经放走了一个肚子里揣着小崽儿的许安心和李老三去了英伦,要是还放林婉秋飞米国,李启严的私人医生就算再厉害,可能都压不住老头的血压。
“小周同志你好。”梁平易伸手和周至相握,那力道让周至麻了一下:“婉秋说你英文,粤语水平都不弱于她,文物鉴定水平甚至比她还厉害,见识过你的文史功底以后,她才告诉我们你是几位老先生教出来的,看来的确是非常适合的人选。”
说完还强调了一句:“刚刚收到首都那边的意见,他们也认为你很合适。”
“和国家有关,那我自然必须尽力。”周至点头:“不过我就一大学生,梁叔就还是叫我肘子吧。”
说着扶林婉秋坐会沙发上:“具体是什么事情呢?”
“是这样的。”梁平易说着打开自己的大皮夹子,从里边取出来几张A4纸大小的照片放在茶几上:“王处直墓其实早在金代,就被盗冢者打穿到后室,盗走了后室的随葬品,因建墓之初为防止盗掘,建陵者在前后两室之间用石砖进行过封堵且进行了伪装,因此前室一直都没有被发现。”
“今年春田,陕省陕州、咸州的一批犯罪分子携带炸药来到西燕川,运用爆破手段和挖竖井的方法盗开王处直墓,在进入前室后,洗劫了前室及左右耳室的随葬品,同时将镶嵌在甬道和前室四壁的十块浮雕盗走!”
周至拿起桌上的照片看了一眼,心里就咯噔一下,靠,遇到识货的了!
第两千零九十五章 无价之宝
照片上是一名身材魁梧,四肢粗壮,膀大腰圆的武士,表情十分严肃,瞪着的双眼和倒立的双眉露出一股威严的气势。
武士戴着兜鍪,就是头盔,兜鍪两边还有两片翻起来像帽翅一样的东西,和头盔一体,这叫“顿项”,主要起保护脖颈的作用。
武士身穿铠甲,在胸前两侧各有一个护心镜。铠甲外有披膊,好像披肩似的。双手持一把宝剑,剑锋向下,插在一朵莲花上。此外在武士的肩膀上趴着一条龙,龙嘴里含着一颗宝珠,武士的脚下踩着一只梅花鹿。
整个浮雕雕刻精细,无论武士铠甲、头盔上的纹饰,还是龙身上的鳞甲,都雕刻得像真的一样。
这是一件汉白玉的雕刻,通体选用品质极高的汉白玉雕琢而成,而且还经过了特殊的上色工艺。
古代的石雕一般都是不上色的,或者说就算上色,也很容易因岁月侵蚀而剥落,如著名的昭陵六骏,以及诸多石窟造像,都是如此。
而这件武士深浮雕造像却根据服饰的需要,涂上了各种颜色,最多的是耀眼的红色,其他还有黑色、褐色、蓝色等。并在头盔、护心镜和个别部位还涂上金粉,表明这个武士穿的是黄金甲。
从这名武士的穿着和面目特征来看,无不体现着唐代人的风格面貌。形象丰满,造型威武。
光看照片,周至都能够断定出这是一件及其罕见、典型的五代时期造像风格的艺术作品,地位的话,仅凭上色大理石深浮雕工艺,差不多就算孤品,填补考古史空白那种,怎么都应当定在一级甲等文物。
一级甲等,是最高等级的文物,换成大家都明白的话,那就是“无价之宝”。
“在墓穴被盗后,警方立即组织了侦查工作,而在随后的抢救性发掘中,考古工作者对王墓进行了清理发掘,仅发掘出所剩的六块生肖和两块奉侍、散乐浮雕及少量小件文物。”
“现在这批文物已经来到了港岛?”
“这得感谢婉秋女士的及时发现了。”梁平易看了林婉秋一眼:“这批文物与半个月前来到港岛,最早是寻求到瀚海旗下准备拍卖,藏家宣称是祖传的,已经收藏了三十年,但是被婉秋女士看出了端倪。”
“也是因为这批文物是带彩的。”林婉秋说道:“石像底部的朱彩与地面的水份和土壤中盐分形成了土花,就是破绽。”
说完对周至说道:“几年前首都发生的那起假五代墓俑的案子不是也是通过假土花被你看破的吗?后来我们对土花这种造假方式专门讨论过,记得吧?”
“是的。”周至点头:“当时王老爷子给我们上了一课,专讲土花的形成。”
林婉秋点了点头:“如果是出土后长期保存的器物,土花会因为失水等原因粉末化,最终消失变成土沁。如果这个武士浮雕像是那藏家所说的收藏了三十年,那就不该在底部出现土花,而该是土沁才对。”
“但是这个土花还相当的‘新鲜’,足以证明其出土不久!”周至对照片上武士像底部朱彩的特诊进行了一阵研判,也不由得有些侥幸:“也幸好是有这点朱彩,要是纯汉白玉的话,土花堆积不可能这么明显。”
抬头对梁平易问道:“人控制起来了吗?”
“控制不了。”梁平易叹了口气。
“为什么?”周至不由得讶异。
“虽然我们拿出了抢救性发掘是找到的六块生肖和两块奉侍、散乐浮雕,希望能够证明被盗文物与王处直墓之间的关系,但是一来需要时间确定细节,二来买家提出无论生肖,侍奉,还是散乐浮雕,和武将浮雕的风格迥然不同,而且我们找到的浮雕残件虽然带彩,但是颜色因为被积水浸泡而变得晕散,和武士像颜色鲜明存在差异,因为这些原因,我们提出的扣押措施被驳回了。”
“也就是说,这个武士像,现在还在盗贼的手里?”周至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也不能叫做盗贼,算是我们的同行。”林婉秋说道:“在国际古代艺术品市场上也有些名气,不过手脚不太干净也同样在行内小有名声。信宝斋的卢立荣,肘子你听说过这人没?”
周至摇了摇头:“你们港岛的古玩藏家和掮客,实在是太多了……”
“一会儿我把他的资料转给你。”林婉秋说道:“作为岛内同行,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不然会被别人集体针对。剩下的就看你们了。”
说完看了看表:“据我得到的消息,卢立荣已经知道了我们正在申请对他这批货的法律保全措施,因此正在紧急联系米国克里斯蒂拍卖行,准备将艺术品送上拍卖会,通过拍卖转手。”
“这怎么行?!”周至急了:“李老在港岛一言九鼎,他都不能干预这事儿?”
“我现在还坐在这里,就已经是干预了!”林婉秋说道:“港岛是讲法治的地方,不是可以随便乱来的!”
“那现在怎么办?”周至问道:“讲法治叫我过来干嘛?我又不是律师!”
“你不是律师,但你可以给律师提供背景知识和相关细节,而且你英语粤语都精通,沟通上还不存在任何障碍。”林婉秋说道。
见姐弟俩说话开始带上了火药味儿,梁平易赶紧打岔,对周至说道:“既然港岛方面说我们证据不全,那我们就几处着手,准备好相关的证据,港岛这边要我们提供立案报告,案情通报等资料,有些还指明了需要英文的,这个就得麻烦你了。”
“另外国内也在紧急侦破,争取早日将犯罪链条完善起来,最终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就是将这个武士浮雕像和王处直墓的之间关连找出来,确定它就是被从王处直墓里盗出去的!”
“既然浮雕还在港岛,那我们可以去看看吗?”周至问道:“光看照片,怕是许多细节抓不住……”
“人家又不是笨蛋。”林婉秋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知道了你们在打他的主意,还不赶紧将东西藏起来?现在这些照片都是他送过来准备上拍的时候,我借口需要制作拍卖画册让人拍摄下来的,大少爷你就将就着看吧。”
第两千零九十六章 截然不同
“亲爱的,你们还没有结束吗?”大家正在聊着,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人走了进来。
“二哥。”周至站起身来,和进来的人打招呼。
“乐海。”林婉秋对着来人微笑:“我们就快要结束了。”
“李先生。”梁平易一脸的不好意思:“有些情况,还需要婉秋和肘子交接一下,耽误了一些时间。”
“我其实都还好。”来者正是李乐海,对梁平易苦笑道:“主要是老爷子那里……是他叫我过来看看,说问问需要什么帮助的地方。”
现在港岛的小报传得风言风语,李老二李老三两人的老婆几乎同时有了身孕,到底谁先生下来成了热议话题,吹得好像就跟封建王朝第一个生下来的就可以立为太子一般,然后脑补出一场港岛格局的宫斗大戏,说什么李老三带着老婆远走英伦,是类似春秋晋重耳一样的策略。
只有和李家真正亲近的人才知道压根就是胡说八道,李老二其实是因为性格问题对父亲比较柔顺,才接受的安排和培养,不像李老大学霸属性在学术路上一路绝尘,也不像李老三反骨和金融天赋并存倒打天罡,老李曾经最大的烦恼不是担心三兄弟将来为了家产反目,而是担心自己的产业无人接手。
老大两口子坚持做丁克不去说他,现在老二老三都成家立业还即将有了第三代,算是彻底的安定了下来,让老李老怀弥慰,对两个未来孙子的上心程度不是一般,知道林婉秋还在华新社,就支使者李老二过来,说是问是否帮助,其实就是要人。
“要不婉秋姐先回去吧。”周至说道:“我和梁叔再继续商量。”
“那好吧,我明天再过来。”林婉秋站起身来:“你们最好要抓紧。”
李老二赶紧拿起她的坤包:“国家的事情为重,肘子这次就不给你接风,不好意思了。”
“怎么好每次都麻烦二哥。”周至笑道:“没有第一时间拜望李老,该是我不好意思才对。”
说完从自己包里取出一个文玩盒子:“给李老带了个枣红皮的籽料关公的把件,上次电话里答应过他的。”
李老二顺手接过:“谢谢,其实那个浮雕像你们也不用太着急,如果国家需要的话,到时候我安排人从克里斯蒂拍卖行买回来,捐给国家就是。”
“乐海你就别添乱了。”林婉秋嗔道:“我们是在尽力制止犯罪,你那是在变相鼓励文物走私,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儿。”
等到林婉秋和李老二走后,周至和梁平易重新坐了下来,继续研究案情。
案情现在算是相当的棘手,首先是证据链不完备,虽然国内盗墓两个团伙已经落网,根据他们的供诉将王处直墓和武将浮雕像联系了起来,但是盗墓的主持人,也就是行话的“支锅大爷”和销赃的团伙却还没有抓到,因此和卢立荣现在要说他手里的的浮雕就是祖传,从证据链上来看,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现如今的网络通讯技术还相当落后,干线才64K,要传点什么东西那不是一般的慢,而主要的电传,那分辨率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现在周至只能够凭借林婉秋拍摄下来的武士浮雕像和梁平易带过来的考古现场照片以及资料进行观察对比,同时听梁平易继续介绍案情。
王处直墓在曲阳县,曲阳本来就是产大理石的地方,周至问道:“如果能够证明这个武士像所用的汉白玉和王处直墓里的都是同一个来源,是不是能够证明武士像就来自王处直墓?”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梁平易皱眉:“一开始我们也朝这个方面想过,询问了专家以后才知道,曲阳从汉代开始就是皇家采料的地方,满城刘胜墓出土的汉白玉男女俑,就由曲阳黄山汉白玉雕刻而成。也就是说曲阳汉白玉在古代用得还是相当普遍的,所以不能将汉白玉产地当做证据,最多只能算是补充。”
“这个侍奉浮雕群像也是王处直墓发现的?”周至说道:“这个造像的风格和武士像完全一致嘛,在我看来这不就是直接证据?”
“可以吗?”就连梁平易都看得犯迷糊:“这个浮雕的确是王处直墓的,不过是位于后室东壁,很早就被盗掘了,然后还被雨水灌进去过,破坏很严重,你怎么看得出来和武士像风格一致?”
“呃,这个嘛……”
照片上是一大片的着色汉白玉浮雕,雕刻和构图的技艺十分高超,队前有一个男性侏儒引领,头梳双髻,身穿褐色圆领缺胯袍,下穿长裤,脚穿尖头线鞋,双手执布,捧盘口细颈瓶。
侏儒在古代豪富贵族家中经常豢养,主要就是在有歌舞表演的时候负责串场逗乐,比如吐火打板杂耍说书之类,往往还是乐队的灵魂和核心人物,类似指挥和领队,本身也有点本事儿。
侏儒身后领着侍女十三人,侍女发式也比较复杂,有抱面高髻,椎髻,环髻,单髻,丛髻等,头戴花,上插白色梳,争奇斗艳。
侍女们全都身材丰满,柳叶细眉,樱桃小嘴。衣著内为抹胸,下身红色或者白色长裙,外穿褐色,白色,红色,三色的窄袖短襦,在襦裙上用细墨线描绘出散点花卉。肩上披着披巾,腰上系着绦带,脚上穿着高头履,一共分作了三排,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古代贵族日常生活常用的陈设,包括笔札,细颈瓶,锦缎,托盘配葵口盏,方盒,障扇,托盏,圆盒,拂尘,执壶,翎毛扇等物品,感觉就是领班带着侍女们去布置会客厅的一个生活片段。
浮雕的气韵非常生动,周至在两副古代绘画上看过类似的场景和装束,那就是《拈花侍女图》和《韩熙载夜宴图》。
虽然浮雕上的侍女们在跟着侏儒前进,但是每个人的表情和姿态都有不同,似乎是一个很受主人宠爱的团队,行动间还随意交头接耳,一幅天真浪漫,欢乐祥和的情景。
非常可惜的是这面浮雕长期被水浸泥泡,石头上的色彩已经变得晕散模糊,将浮雕风采掩盖了六成,
这与武士像的壮硕威猛,形态威严,设色清晰艳丽,截然不同。
第两千零九十七章 大状
因此在周至跟梁平易解释了武士像和侍女群像无论画工,雕工,其实都和唐代的风格一脉相承,甚至和昭陵六骏的马,以及拔箭的丘行恭雕刻风格都非常类似,而从设色来看武士像和侍女群像更是同一艺术家绘制的,梁平易还是感觉要将这个作为法律依据恐怕很难得到支持。
因为无论法官律师还是陪审团,他们的艺术欣赏水平和文物风格鉴定都不是专业级别的,很难看出周至能够看得出来的这些东西。
“现在港大那边有科学鉴定方法。”见通过艺术风格和雕刻手法鉴定以及石材鉴定这两条路行不通,周至又将主意打到了造像所用的色彩上:“我们可以通过分析侍女群像上残留的色彩,以及武士像的色彩成分来断定它们之间的联系啊?”
“如果这样的话,那就要从石像上取样?”梁平易问道。
“现在的技术可以使用光学频谱来分析成分了,只需要用光线照射,再采集数据就行,不会伤害到造像本身的。”
“但是还是有一个问题。”梁平易说道:“卢立荣凭什么要配合我们进行这样的检测?这本身会对他不利啊。”
“他不是说造像是他祖传的吗?”周至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提出进行科学检测,本身应该于他有利呀。”
“可现在我们基本已经可以断定这老小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婉秋不是都说了通过造像底部色彩侵蚀的土花就可以看得出来,造像本身是才出土不久的吗?他当然不会配合我们了!”
“可是他对外不是如此宣称的呀!”周至说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一点,先从舆论上击败他?!之前信誓旦旦是祖传之物,可要是连科学检测都不敢做的话,是不是说明他做贼心虚?”
“他还会在乎这个?”梁平易说道:“他就是一个惯犯!”
“我们压根就不要他在乎!”周至说道:“我们只要港岛人民在乎,知道真相,站到我们的一边!”
“这样不是会把他逼到米国去?现在他已经在联系克里斯蒂拍卖行了!”
“也是……”周至又沉吟了起来,然后突然说道:“不对,要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好了!”
“啥?”梁平易都傻了:“他把文物搞到米国去上拍,那可就真流失了,怎么会好?!”
周至贼笑道:“现在港岛的局面比较特殊,套那句老话就是‘大局稳重,稳定压倒一切’,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的一些力量,咱们在港岛反而施展不开,不然容易被卢立荣借机攀扯到其它方面去,想来李老不出手,也是顾忌这个方面。”
“可等东西到了米国就不一样了,我们的文物局,公安部,外交部,都可以进行交涉,大家都是签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相关协议的,需要在法律框架内办事儿,双方是正式的敌体,工作反而好开展得多。”
“这好像是个思路!”梁平易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之前所有人都陷入了思维定势里,一门心思只想着不能让这东西离国门再远一步,必须严防死守,却都没想到在这个特殊时期里,事情在港岛办,和在米国办,中间区别是很大的,说着就站了起来:“我这就去和上级汇报!”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梁平易走过去将门打开,却是一个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带着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hello,我是林女士的律师汤尼黄,她说你们可能有一些关于港岛和国际上的法务问题需要咨询,派我过来配合你们。”
“那实在是太好了。”梁平易伸手和年轻人相握,然后转头对着周至惊喜地说道:“肘子,咱们有法律顾问了。”
却见周至已经将桌上所有资料都收捡成了一摞,然后拿梁平易的公文包压在了上面:“先把身份确定了再说。”
“啊这……”梁平易愣在了那里,没想到周至的警惕性这么高。
周至已经摸出了自己的大哥大给林婉秋打起了电话:“婉秋姐,有个年轻人说是你派过来的律师……啊人瘦瘦的,三七偏分,戴着方框的黑边眼镜,他说自己……”说着伸手勾着手指:“名片看看。”
年轻人赶紧打开包取出自己的名片递过来,周至看了一眼,轻轻吹了口口哨:“辅德的呀……啊名片上印着辅德大律师事务所,大状,叫汤尼黄。哦,好,好,那没事儿了。”
将电话挂掉,周至才对梁平易说道:“梁哥让他进来吧,人没问题。”
汤尼黄都给周至吓唬住了,抱着包包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刚坐下周至就来了一句:“案情重大,黄同志应该能够理解的哈?”
今年七月,李连杰的《中南海保镖》在港岛获得了不错的票房,这个片子同时也加强了港岛人对刚刚开始接触的内地机关机构办事人员的刻板映象,汤尼黄也是如此,见到周至这么一本正经地板着个脸,不由得跟着紧张了起来,坐在沙发上两腿并拢,用蹩脚的普通话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两位……同几,我黑无黑要先介绍一下curriuviae,啊不,履历和……菊上……桑代?”
“肘子,这小伙儿在说啥呢?”
“哈哈哈哈……”周至终于忍不住了:“他刚刚在问要不要交代履历,还有祖上三代,哈哈哈哈……”
“这都啥年代了!”梁平易一脑门子黑线。
周至这才切换成粤语:“要不我们还是说粤语吧,你这样太累了。”
汤尼黄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周生会说粤语,那我们沟通就方便多了。”
刚刚通过名片,周至已经知道了汤尼黄是港岛最大的律师事务所,辅德大律师事务所的“大状”,这是相当厉害的牛人。
其实名片上写的是“大律师”,大状只是周至入乡随俗,跟着港岛市民喊的俗称。
香港的法律和内地不一样,律师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律师”,一种是“事务律师”。
大律师在法律术语上也称之为“诉讼人”,就是电视剧上在法庭上戴着假发的那种。
大律师出庭要带假发的,律师袍也和事务律师不同,只有大律师才可以在高等法院和终审法院开庭,事务律师不能在高等法院和终审法院发言。
但是港岛法律也规定,大律师不能自己接案子,案件全部是由事务律师转接的。也就是说,如果当事人想打官司,必须先请事务律师,再由事务律师转接给大律师。
因此一个两种律师都有的大律所,在港岛就非常重要,而在地位上,大律师比事务律师高许多,属于精英阶层,业绩做得好还能够晋升合伙人的那种。
第两千零九十八章 让他先告怎么样
汤尼黄看着年轻,其实也真的不大,现在才三十多岁,加上港岛精英善于收拾打扮,在置装顾问的捯饬下,看上去竟然也就二十多的样子。
经过一番交流,周至才知道汤尼黄之前一直是法律专精,因为对古代艺术品感兴趣半道收藏,在留学期间遇到了林婉秋,倒是积累了不少的古玩知识,后来林婉秋去嘉德的时候便将他也拐了过去,帮嘉德干了几年的法务顾问,考上大状以后才去的辅德,但是一般涉及到古代艺术品方面的官司,港岛的藏家们都喜欢找他,也算是从半路干成了专精。
对于汤尼黄来讲,现在的问题还没到诉诸法律的时候,原因很简单,证据不足。
不仅仅是证据不足,甚至是从立案到侦破到犯罪嫌疑人的审讯,定罪等等等等,除了资料需要准备充分外,甚至程序都需要严谨,因为港岛的法律体系和内地区别相当大,在不做好准备的情况下想通过诉讼将武士像寻回来,是非常有难度的事情。
待到周至说出将战场转移到米国的想法,向汤尼黄征求意见的时候,汤尼黄斟酌片刻以后,似乎还松了一口气:“这还真是个不错的思路。”
“请黄律师再展开谈谈。”梁平易客气说道:“我好向上级汇报。”
“是这样,就目前的情况来讲,卢立荣那边已经准备将武士像送往米国克里斯蒂拍卖行委托拍卖。”汤尼黄说道:“如果我们在港岛紧急提起保全诉讼,程序准备上时间会非常紧张,证据准备也会不够充分,在这种情况下,赢面不大。”
“一旦败诉,之后再想要在米国重提诉讼,赢面也会变得更加渺茫。”汤尼黄说起专业来,就似乎变了一个人:“从法律专业的角度来建议的话,我还是信奉要打打的赢的官司,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周生的建议是非常可行的。”
“不过要在米国提起诉讼的话,涉及到诸多国际法,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几个公约,还有中美两国的警事合作协议和米国本地的法律,你们也知道的,米国的法律体系也是一个庞杂的框架。”
“所以呢?”周至发现跟律师说话有点困难,半天绕不到点上来:“我们该如何做?”
“首先要让国内将相关的法律文件准备完备,至少要按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规定准备好相关文件和证据资料。”汤尼黄拿起纸和笔在上面写起来:“至少需要包括失窃现场勘察报告、照片、警方立案报告、与案情相关的国内法律条款、啊对了,根据最近关于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新分类,政府将王处直墓公布为文保单位的时间节点,也是政府能够提请法律权利的根本根据。”
“啥意思?”周至有点闹不明白。
“这里涉及到一个利益法权的确立的问题,我这样解释恐怕更容易理解,如果一个建筑的所有权是私人,那么在国际法上,国家是无法作为法律主体提请对这栋建筑的保护的,如果这栋建筑范围内的权属受到了侵害,只能由所有人提请当地警方进行立案调查,如果案情涉及刑事,且涉及跨国情节,则由当地警方提请国际刑警组织,由国际刑警组织转交调查请求给配合国,再由配合国的警方协助完成。”
“如果国家没有宣布王处直墓为保护单位,又会是什么情况呢?”
“这个问题就相当复杂了。”汤尼黄皱眉道:“在很多国家会因为法律权属主体不明,导致诉讼从一开始就进行不下去。”
“不过贵国的《文物保护法》的第五条里,对这方面的物权规定得非常明晰: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地下、内水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于国家所有。古文化遗址、古墓葬、石窟寺属于国家所有。国家指定保护的纪念建筑物、古建筑、石刻、壁画、近代现代代表性建筑等不可移动文物,除国家另有规定的以外,属于国家所有。国有不可移动文物的所有权,不因其所依附的土地所有权或者使用权的改变而改变。”
“哦……”周至和梁平易对视一眼,都对汤尼黄的业务水平感到佩服,尤其是听到汤尼黄背出石刻壁画属于国家所有之后,就知道在中国的法律意义上去追诉这些文物都是没有问题的了。
汤尼黄说道:“之所以要让国内准备王处直墓公布为文保单位的时间节点资料,其实也是为了呼应这一条里的‘除国家另有规定的以外’这个限定条件,声明其没有例外,属于国家所有。”
“当真是非常严谨。”周至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专业的事情就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我还要提醒你们的一点,就是司法程序的正确性,在海外诉讼当中非常重要。我们这个案子如果要在米国提起诉讼,那就只能依赖于米国的法律框架,因此包括证据链的侦查,人员的审讯等资料,也要有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
“麻烦汤尼帮我们写下来吧。”周至点头:“一会儿一并给国内发传真。”
“嗯,”汤尼黄和周至聊的时候手底下本来就没有停,不多一会儿就将列表编号到了三十多位去了:“我再补充几项就完了。”
周至不由得暗暗嘀咕:“这么多……”
“这只是初步。”汤尼黄说道:“港岛这边我们也得准备,不能指望事情就一定会按我们希望的发展。现在我们也要做足姿态,尽量拖延卢立荣转移武士像的时间。”
“对对对,你说的有道理。”周至很赞同:“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你说,让卢立荣主动告我们,行不行?”
说完在汤尼黄的耳边低声说了自己的计划。
“我发现周生你的思路总是……”汤尼黄上下打量了周至一阵,似乎要重新认识他一般:“不过,港岛还很爱告人诽谤的,周生这主意可能还真有希望……”
周至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就更好了,我们再把这条也给加上……”
第二天,港岛各大媒体突然就铺天盖地地转载了一个消息——据华英报报道,港岛艺术品商人卢某涉嫌走私国内国宝级文物五代王处直墓武士浮雕造像,引来国内努力追索,卢某急于出手,已将造像委托米国克里斯蒂拍卖行拍卖。
同时有传闻称卢某认为华英报此举严重伤害了卢某在拍卖行的声誉,卢某已经着手准备告华英报诽谤云云……
第两千零九十九章 官司
华英报名字取得非常的大气,其实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报而已,平日里就是胡编乱造一些明星的花边新闻什么的博市民一个乐子,曾经好几次被明星诉讼搞得灰头土脸,可也是一贯的死性不改。
最关键的事情不在这一点上,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报纸被有心人收买了搞事情,虽然是下三路手段之一,但是也只属于寻常的盘外招而已,可是港岛各种媒体都转载这条消息,很明显风向就有些不对了。
群众的关注力是可以被引导的,港岛人是商业社会,爱财,对于有价值的东西比较喜欢讨论,因此都不用周至教,小报直接从武将浮雕像的价值入手,请了几位港岛著名的藏家估价,大家都断定如果这件东西上拍的话价格至少要在五百万港币起步,而最终的成交价格,按照目前市场对于五代石刻造像的追捧,其价格应该在八百万到一千万之间。
但是专家们又指出问题的核心不在这里,问题的核心在于,这件东西到底是不是从国内走私出来的,还是传世品。
这里有需要给市民们进行一些科普,那就是现在随着内地对外开放,逐渐融入国际社会以后,在承担义务的同时,也享有了不少的权利。因此对于以前很多难以追索的灰色手段,现在已经有了应对之道。
电视台还请几位专家热热闹闹地搞了一期节目来讨论,专家们倒也非常公正,认为事情可以从两头来说。
一头就是如果这件武士像的确是传世品的话,那么卢立荣将之买过来,送到克里斯蒂拍卖行进行拍卖,就是纯粹的古代艺术品商业行为,用港岛话讲就是一场生意,无可厚非。
但要是这件武士像真是如内地所宣称的那样,是从王处直墓盗出来的,那么根据目前中国已经加入的一些公约,那么中国的确有追索的权力。
然后在主持人的引导下,几位专家也坦诚,说至少从目前来看,内地还没有通过法律追索被盗文物的案例,连追索行为都不曾有过,那就更别提成功案例了。
而且从目前内地对于文物展开的保护措施来看,理论上虽然制定了《文物保护法》,规定了古建筑、石刻、壁画、近代现代代表性建筑等不可移动文物,除国家另有规定的以外,属于国家所有这一条,但是有个对内地最关键的不利条件,那就是《文物保护法》本身,是于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开始实施的。
根据不追索既往的原则,理论上如果这件文物是在这个日期以前就流失出来的,也不在其后才制定的《文物保护法》保护之列,而要通过其它的法律条款来追溯流失文物,会比利用《文物保护法》来追溯还要困难。
于是问题的焦点,就还是回到了这件武士像到底是传世品还是盗窃走私这一点上,而且更细化地讲,如果是在建国之前,最晚在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九日之前从国内传出来的,才能算作是传世品,否则就是《文物保护法》规定保护的对象,有一位比较激动的专家直接说只能算是赃物。
还是那句话,港岛不大,屁大点事情都能够引来满城风议,这期节目算是迎合了大家的热门话题,名义上是普法,其实将问题的逻辑脉络给大众厘清了。
而这个节目里,国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通过法律追索文物的案例,更别提成功案例这一点,却变相地提醒了卢立荣,加快了将文物送出港岛海关的手续办理。
为了转移舆论,卢立荣还向法院提起了诉讼,控告华英报诽谤。
华英报这次不甘示弱,积极应诉不说,还申请法院对于案件争议的对象予以保全,也就是暂扣下武士像,不许其出港岛海关。
这一点明显不符合卢立荣的利益,于是卢立荣方立即提出抗辩,声明案件争议的对象并非武士像,而是卢立荣和信宝斋的名誉权,华英报这样做很明显是在混淆视听,法院不应当予以支持。
应该说卢立荣的律师还是非常给力的,这起抗辩相当成功,最终港岛法院驳回了华英报关于将武士像进行保全的申请,只针对是否诽谤进行诉讼。
华英报接着不知从哪里搞到了王处直墓被盗案的一些细节,将之所谓线人提供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所写的文章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根有据。
而卢立荣咬死这件雕像乃是自己家祖传,在库房保管了多年,王处直墓被盗这件事他毫不知情,而且就算王处直墓被盗了,也不能将之与自家祖传的雕像关联起来。因此华英报依然是空穴来风,份属诽谤。
表面上双方官司进行得如火如荼,其实卢立荣乃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而就在这时,国家文物局保卫司梁平易却参与了进来,对媒体宣布王处直墓被盗案的最新侦破进展,包括了盗墓现场被破坏的墓壁大小与石像的对比,以及盗墓者的供词,是一段录像,里面提到了他们在墓室中盗走的两幅武将浮雕石像,其中一幅是武士脚踩鹿角瑞兽,身后盘桓着一只凤凰;另一幅则是武士脚踩鹿角瑞兽,肩膀上趴着一条龙。
而卢立荣手上这一幅造像,和犯罪分子口中的第二幅,几乎完全一样。
但是卢立荣的律师同样提出了疑问,那就是王处直墓被盗的造像乃是一对,而卢立荣手里的只是一幅,这正说明两者的描述毫无关联,如果这是赃物,卢立荣事先还知情的话,那就没有只卖一幅,而让另一幅砸手里的道理。
情况只能说明王处直墓的确被盗了两幅武将造像,但是那两幅造像,与卢先生手上这一幅毫无关系。
就在大家认为卢立荣的律师说得颇有道理的时候,梁平易突然提出,在对王处直墓进行抢救性发掘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一幅侍女浮雕群像,同样是使用曲阳汉白玉雕刻并且设色的。
而港大考古系的最新科研成果,是可以通过对古代艺术品上附着的化学物质进行频谱分析,可以断定其成分和年代。
而且这样的鉴定手段对造像不会有任何破坏和影响,因此只需要与王处直墓当中的设色浮雕与部分残件上的残留色块一起做一个科学鉴定对比,就能够得知真相。
第两千一百章 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
而港岛大学也适时地发声,的确,这是我们与内地国家博物馆瓷器鉴定实验室联合研究的最新成果,叫做频谱热成像分析断代技术,主要的目的是通过频谱热成像特征来确定器物的所属年代,对于经过高温加热后的物质,如瓷器等鉴定具有很好的效果。
古代的颜料里边,朱砂的成分是硫化汞,但是因为常常含有杂质,因此需要进行提纯。
而提纯的一个重要步骤,就是将朱砂的原矿粉混合硫磺粉,在密封的环境里进行焙烧还原,这个手法称为“伏火法”。
因此朱砂也可以作为通过频谱热成像特征来确定文物年代的重要依据之一,至于说其余成分配比分析,那就属于非常常规的技术手段了,任何城市的普通化学实验室基本都可以做到这一点。
之前卢立荣提起名誉权诉讼,也的确达到了一些混淆视听的目的,港岛民族渐渐也有了支持他的一派,尤其是一些“独立思考”的垃圾,更是企图将这件事情朝他们所希望的方向上引,不断给卢立荣造势。
梁平易提出通过科学鉴定来解决这个问题后,立刻引来了大家的支持,压力一下子就给到了卢立荣那边。
而面对媒体的追问,卢立荣却一直态度暧昧,不置可否。
这样的态度明显不能让广大吃瓜市民满意,大家对于卢立荣的“祖传”之说只能越来越持怀疑的态度,甚至之前那些为卢立荣“声张正义”的独立思考派都开始被市民嘲骂,一时间连声音都给淹没了。
然而没过几天,卢立荣的律师便对外宣布,虽然国内的相关部门提出了一些解决争议的办法,但是卢先生当时已经在走海关手续,要将武将浮雕造像送往米国参与拍卖,已经将浮雕封装,存于海关库房,因此再进行什么成分鉴定,本身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不说,卢先生本身也没有这样的法律义务。
就在今天,武士浮雕像已经被送往了米国,再在港岛争议其归属已经失去了意义,因此卢先生决定终止此事,撤销对华英报的诉讼,并对这件事情占用了太多的公共资源,向港岛人民道歉。
梁平易愤怒地在港岛召开了媒体见面会,申明国家相关部门就克里斯蒂拍卖行在纽市拍卖中国被盗文物一事,已经照会了米国使馆,希望在友好的基础上,根据国际公约采取必要的手段,阻止克里斯蒂拍卖行对被列为209号拍品的五代王处直墓武士浮雕造像的拍卖活动,并使文物返还国家。同时,相关部门还向国际刑警组织米国中心局发出通报,请求给予合作。
为了协调工作,相关部局还将情况通报给驻美使馆、驻纽市总领馆。接着,驻美官员紧急约见了米国海关纽市中心局的高级官员戈德布拉特女士,向她表明了国家的立场。
随后,米国使馆海关处及米国海关纽市中心局分别致函我国有关部委与驻美使馆,表示为协助阻止拍卖我国文物,他们将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规定办理,希望我方提供必要的法律文件和证据。
在此之前,有关部局已经急电命令冀省公安、文物部门,要求他们克服一切困难,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所要物证和文字材料准备好,送达首都。
就在今天上午十一点,冀省公安已经将包括古墓被盗的录像带、现场勘察记录、照片、县局立案报告和冀省文物局有关墓葬情况的文字材料、专家说明、考古发掘报告等文件,准时送达了有关部委。
第两千一百零一章 安思远
无论如何,再打什么舆论战的花活已经毫无用处了,武将浮雕像已经在美被扣押,拍卖基本黄了,现在开始进入了真正的所有权之争,这场官司已经被中方拿到主动权,卢立荣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拍卖文物被查扣后,卢立荣才和委托律师从港岛匆匆赶来,对警方和海关人员声称武士浮雕为祖传文物,已拥有十年以上的历史。
但是这样的辩称完全站不住脚,因为现在是九四年,即便已经拥有十年,那也是八四年,依旧在《文物保护法》生效之后,中国完全拥有追索的权利。
而且这个“十年说”本身就属于胡说八道,因为周至当即提出,武士像底部朱砂上积累的土花状态,说明这件文物的出土时间并不长,根本就不到十年。
针对周至提出的这一点,卢立荣辩称自己长辈在存放武士像的时候手法不当,导致一直与土质地面接触,因而石像底部朱砂积累的土花没有消散。
但是周至要的就是卢立荣这样辩解,马上又提出另一个细节,那就是土花的形成除了需要文物基部与土壤接触之外,还需要稳定密闭的环境。武士像现在的状态,可见卢先生你的长辈在建造仓房的时候,对密封条件,温湿度条件都控制得异常完美,可见其对保管环境的重视程度,这样的库房,各种设备是少不了的,而且还要维持运转十多年,投入肯定不少。
可这样高档的库房,却偏偏没有铺设地板,依然直接使用泥土地基,而如此重要的文物,就这样放置在泥土地基之上?
这一条翻出来,卢立荣再也难以找寻理由了。
这些在法庭内外的对局,很快就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文物被扣与双方辩难的消息,美、英、新、港等地的各大媒体很快都进行了广泛报道,周至举出的例子无论卢立荣如何辩解,其逻辑都再难以成立,人们越来越看清了事情的真相,开始纷纷对拍卖被盗物品的行为进行指责。
在世界各地艺术品收藏界,购买被盗物品一直在私下不断地进行着,但明面上却是被众口一词地指责,这种行为令人不齿,凡是牵扯到信誉危机的艺廊,其生意必定会受到震荡。
就在这时,冀省有关方面再次寄来了包括浮雕与被盗现场遗留痕迹尺寸相同的证据,并出具了考古专家的证明,对卢立荣的“祖传说”予以驳斥。
在拿到进一步的补充资料,包括美驻华使馆和海关纽市中心局二次致函要求中方补充的王处直墓周围土样在内十一个关键性补充证据后,面对无可辩驳的事实,纽州地方检察院在汤尼黄的督促下,决定依法起诉卢立荣,而梁平易则代表中方,参与诉讼。
中方在这次事件当中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当卢立荣尚在为应付当前阶段问题焦头烂额的时候,中方很快又拿出有力证据将事情推进到下一阶段,让卢立荣完全应接不暇。
就在这关键时刻,有一个港岛艺术品掮客侯钟晋找到了周至,告诉他米国着名的收藏家安思远想要见他。
侯钟晋是安思远在港岛的总代,当年周至为了保证能够将安思远的《淳化阁贴》拍到手,狙击岛国的安宅英一和坂本五郎插手拍卖的企图,抛出了空海的《大日经》给他们争夺,在周至给大家讲解《大日经》真伪鉴定意见的时候,他也在场,甚至还连通了远在大洋彼岸的安思远参与旁听。
最终的鉴定意见也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大日经》在那次拍卖会上屡屡创下拍卖新高,最终安宅和坂本不得不采用了一点盘外招,拿言语逼住周至不好再继续竞价,方才将之拿下。
以《大日经》为掩护,那一次周至也不显山不露水地替国家拿下了《淳化阁贴》,淳化阁贴从安思远手上转移到了国内,最后收藏在国家博物馆。
要说起古代东方艺术品的私人藏家,安思远是当之无愧的大擘,从小就对收集物品感兴趣,从收集中国邮票开始,逐渐进展到收藏鼻烟壶,到了一九六零年开办安思远高德画廊,经营古董生意,并逐渐成为最具权威的国际亚洲艺术古董商,是米国甚至整个西方艺术界公认的最具眼光和品位的古董商兼收藏家,有“中国古董教父”之称。
现在的安思远早已“退休”,只当任着苏富比教育学院中国区首席代表、资深艺术品市场顾问。他的中国收藏里以碑帖和明代家具为最,因此当侯钟晋过来告诉周至安思远想要主动见他的时候,周至还当真是又惊又喜。
哪怕仅仅是有机会看看他手中的收藏,都是周至求之不得的事情。
安思远是一个捡漏大高手,这个漏并不仅仅限于古代艺术品。
比如他现在所在的居所。
在经济萧条时期的一九七七年,安思远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了位于纽约第五大道一套拥有二十二个房间的公寓,并获得了在其中经营古董生意的许可。
这里距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步行只需十分钟,又直面着名的中央公园,是纽约最好的三处房产之一。
二十多年过去,相比入手只是,这处房产的价格已经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走进这处住宅,周至似乎走进了一座包罗多国文化的博物馆,这里的装饰极为豪华,格调极尽高雅,墙上是古色古香的壁纸,挂着来自欧洲的油画,过道上摆放着西方传统家具,上面摆放着各种来自东方中国、印度、岛国甚至韩国的各种材质的瓷器,青铜器,雕塑。
而许多中国明代家具,上面又摆放着来自欧洲,土耳其,两伊的各种石雕,头盔,玻璃器,金银器,地上是来自中国和波斯的地毯。
所有的这些东西,完美却又略带离奇地组合在了一起,然而因为主人的巧思,不仅没有发生美学上的冲突,反倒是形成了一种由历史沉淀出的美感。
这是一种与在博物馆截然不同的体验,每一样古董珍玩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行走在走廊内,似乎就是行走在历史当中,而且这种历史感往往因为器物靠得太近而有些“逼人”,对于周至这种知道其价值的人来说,难免不产生敬畏和膜拜之心。
墙上那些油画不懂,但是国画给周至的冲击力就已经很强了。
第两千一百零二章 融合期的风格
因为他在这里居然发现了自己熟悉的几位画家——李可染,徐悲鸿,齐白石,石鲁。
特别是石鲁,安思远似乎特别欣赏这位后世与李可染齐名的长安画派创始人,而且好像还特别喜欢收藏他关于近现代红色历史题材的代表作。
在侯钟晋带他进来的这个房间里,周至在摆放着明代黄花梨供桌上的宋金木雕彩绘菩萨造像的侧面,又看到了石鲁的绢本作品——《春梅独立》。
安思远出生在曼哈顿一个望族。对于艺术品的喜爱几乎与生俱来。四岁时他收集到一枚小小的中国邮票,“他觉得这张邮票非常漂亮,具有浓郁的异域风情”,进而钟情于东方艺术。
家底殷富的他自幼就显露出收藏家的天赋和早熟的经营头脑。他的妈妈非常了解他的喜好,知道若在家里找不到他,一定可以“在家附近的垃圾桶那边找到他。因为安思远会在垃圾桶里翻捡,查看里面有没有好玩的东西”。
未及高中毕业,安思远便辗转于纽约旧货店,选购包括中国艺术品在内的东西,转手给古董店获取利润。眼光独到的他,在十九岁的时候就通过一位古董商,成功地将一整套鼻烟壶卖给了蒙特利尔博物馆。
他的运气也非常好,在四八年结识了传奇女古玩商爱丽丝庞耐,而进一步认识了卢芹斋、戴润斋等纽市的重量级古董商。
爱丽丝庞耐不仅将安思远带入了着名的学者和专家圈子,还将安思远送进耶鲁大学远东语言学校,跟随自己到好友、着名的文物鉴藏大师王方宇教授学习了汉语和中国古代绘画的理论知识。安思远这个中文名字,便是在求学期间由王教授给他取的。
得到爱丽丝庞耐的青睐,使安思远有机会了解中国陶瓷、家具和绘画,拉近了与中国高端艺术品的距离。就好像周至从王老爷子那里传得一大批明清家具一样,安思远也从庞耐那里,传得不少中国近现代画家的画作,其中以庞奈收藏的齐白石画作最为着名。
一九七九年,安思远第一次造访了中国,还获得特许,可以参观政府的仓库,十年时期充公的大量艺术品就存放在那里。
随后几年,他几乎游遍了当时bj、西安、上海、天津等城市的国营工艺品商店,学习和购买中国书画。中国近现代书画的收藏规模急剧扩大,先后拥有了多位二十世纪中国艺术家的重要代表作品。
几年前,安思远将其中的四百七十一件“安思远珍藏系列”书画作品捐赠给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由此成就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西方艺术馆内最大型的东方近代书画馆藏”的美名。而安思远也被认为是在此领域进行系统收藏的第一位西方收藏家。
面前这幅画就是石鲁的代表作,表现出的是红梅不惧风雪,敢于斗争的热烈昂扬的精神。
石鲁是近现代难得的在诗、书、画、印上都来得的全才,这一积累来自于他少年时的积淀,少年时他家里拥有千顷土地十万多册藏书,到后来投身革命,因为崇拜石涛和鲁迅,而给自己取艺名为石鲁。
他和梵高一样患有间歇性的精神分裂症,尤其是到了后期遭遇压力以后,病情越发严重,因而在当时人眼中,是一位疯子画家。
但是那种执着,倔强,野性,甚至疯狂的精神,表现在画作之上,那就是扑面而来,极其生动的表现力。
这件作品没有被安思远捐赠出去,而是成为他的私藏,足见其对这张画的喜爱。
“小朋友也爱这幅画?”一个声音在周至身后问道。
“哦。”周至转过头来,才发现安思远和侯钟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的身后:“这是我的一位老乡,他的作品我喜欢用一句诗概括——几因风雨长精神。”
“哦?”安思远眼神一亮:“用这句诗歌来形容石先生作品中内蕴的灵魂,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是谁的诗?”
“这是宋代王韶王襄敏公诗歌中的一句。”周至说道,然后又指向画旁边的造像:“他大概比这尊菩萨造像早一百年。”
“我听说过,似乎是一位悲情的军事家。”安思远捏着手里的烟斗:“为宋朝政权开拓了西北边境,在与西夏的抗争中一度占领了上风。”
“就是他。”周至笑了:“安先生的国学积淀,胜过我们许多的国人,实在让人佩服。”
“很多人认为这个造像是宋代早期的,看来你觉得不是?”
“安先生考较我来着。”周至笑道:“宋代早期继承唐末的遗风,木雕造像重工艺而轻装饰,对于彩绘,敷金这些手段,较少采用。到了真宗时期方才开始抬头,不过那个时候更多的是用在道教造像上。”
“这件菩萨造像有彩绘,有敷金,从工艺来看北方造像风格突出,再结合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对佛教的推崇,我个人认为将年代再往后推一推更为合理。”
“还有就是这尊菩萨的开脸,明显较同时期北方的开脸瘦削,应该是杭扬一带‘南工北渐’带去的风格影响,有融合期的风格……”周至突然想到安思远的一项事迹:“安先生九一年在港岛成立了中国文物艺术修复基金会,并带头捐款,筹资约六百万港币,使五座濒于倒塌的安徽古民居得以修葺。九二年又深入到安徽黄山,捐款修缮了始建于明代的家族祠堂‘宝纶阁’。这个造像,莫非是当时在安徽购得的?”
考虑到造像时期金人势力已经扩张到两淮,这个猜测大有可能。
侯钟晋赞赏道:“安先生,我说小周先生的水平不错吧?”
安思远点了点头:“这尊造像确是我九零年在英伦购得的,我觉得非常精美。”
“不过你说这几件事情的确也有关联,按照中国的传统,如此精美的造像,应该有相应的佛龛与之匹配。而佛龛的灵感往往来自于寺庙的建筑构件,我也是得到这尊造像以后,才开始关注起中国古建筑的,之后才有了九一年和九二年的两次捐款。”
“等到九三年,好像就由你和杰西成接手了。”
第两千一百零三章 不能拒绝的定金
周至赶紧摆手:“我们那纯粹是拆东墙补西墙,主要还是采买和迁移老宅,虽然客观起到了保护的作用,但是主观却还是为了自己的院子漂亮舒坦,不敢于安先生的大公无私比肩。”
“总归救得一处是一处嘛,咱们是收藏家,收藏家本来就是通过这样的行为,客观达到了保护古代艺术品的目的嘛,这也无可厚非。”安思远倒是很宽容:“最近关于武士像的归属问题,纽州的收藏界也闹得有些沸沸扬扬,因此我也将这尊造像送去了研究所,用你们说的多频谱热成像分析定年法试了试,科学分析的结果,造像的年代在1150到1200年之间。”
“那一时期是金世宗后期和金章宗早中期,也是金国最强盛的五十年。”周至暗暗捏了一下拳头,想着好险没有猜错。
“来坐下聊。”安思远招呼周至和侯钟晋一起坐下:“能猜到菩萨造像的年代,说明你的专业水平的确不错,但是还能够说出我得到这尊菩萨造像的大体时间,可有点厉害了。”
“我就是喜欢胡乱联想。”周至赧笑道,虽然猜中了联系,但是将因果关系来了个颠倒,算不得本事儿。
安思远又问道:“听说小朋友对碑帖,瓷器,近现代书画,明清家具,都有研究?”
在明人面前就不用藏着掖着了,周至说道:“从小跟着家里长辈学习瓷器鉴定和书画装裱,长大后又得到王老爷子和启老爷子的悉心教诲,启老爷子是我国着名的书法家,也是碑帖收藏大家;王老爷子则是瓷器、书画、明清家具,杂项鉴藏大家,跟着他们学习这几年,我的确是受益匪浅。”
也不知道安思远叫自己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周至又补充道:“不过几项收藏接触的时日尚浅,不敢累安先生清听,真正拿得出手的,可能还是家传的字画修复,尚算勉强。”
“小朋友太谦虚了。”安思远抽了一口烟斗,笑道:“岛国藤田美术馆的醇王府六手卷传回中国,是经你手修复的吧?”
虽然外界对此知之甚少,但是周至也并非想要对此隐瞒,因此只要是有心人想查,那也是很快可以查得到的。
周至心想安思远叫自己过来是不是为了这件事儿,于是说道:“安先生是有软片儿需要修复?就不知是纸本还是绢本?”
安思远哈哈大笑:“这么着急找活干吗?”
“这段时间还真是不行。”周至赧笑道:“安先生您知道的,最近我们需要全力以赴拿下王处直墓武士浮雕像。不过如果安先生有需要我尽力的地方,等事情结束以后我再过来,好专心工作。”
“毕竟我们都知道,安先生手里的藏品都是精品,有能够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是我的福气。”
“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六手卷里边,赵令穰《鹅群图》,赵孟頫《洗马图》,韩干《马性图》都是绢本,你是如何能过将绢本修到天衣无缝的?”
“也不是完全的天衣无缝。”周至笑道:“主要是我们重新复原出了丝径接近宋丝的书画用绢。用于修复绢本作品非常合适,不过为了抑制造假,我们还是采用了机织工艺,得到的绢帛纹理疏密非常一致,在放大镜下检验的话,还是能够发现和手工编织的真正古绢是存在区别的。”
“原来是这样……”安思远点了点头:“那我有一件事情求到小朋友这里。”
“是修复吗?”
“是修复,不过先看定金吧。”安思远抽了口烟斗:“钟晋,给小朋友看看。”
侯钟晋走上前来,拉开了一道墙前遮挡的天鹅绒幕布,露出了背后的一方浮雕石像。
周至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人都结巴了:“这……这……”
“这是我上个月从港岛收得的一方浮雕,
我将这件东西捐献给贵国,换你为我工作一个月,”安思远看到周至现在这反应,对于自己恶作剧的成功非常的满意:“作为定金,小朋友应该满意吧?”
“不不不,这已经不能用满意来形容了。”周至对着安思远连连作揖:“先生大义,有了这件东西,我们学校计算机系就可以拼好拼图的最后一环……”
“等到此间公事结束,先生但有所命,周至在所不辞!”
“好,我们这就算完成了君子协定,这件东西,你和钟晋将它带走吧。”
两周后,纽州南区决议庭。
米国的司法体系非常繁杂,之前双方甚至都没有到场,全靠代理律师打口水仗,今天是最后的时刻,双方人员第一次全部到齐,周至也第一次见到了卢立荣的样子。
从观感上来看,卢立荣一身得体的西服,头发连鬓角都修得一丝不苟,带着金丝眼镜,年轻时估计还颇为英俊,想来平时还非常注意锻炼和保养,现在依然是老帅哥一枚。
反观周至这方,梁平易军人出生,到现在都还带着那样的气质,牛高马大一脸横肉,还带着一个平头,双方一比较,感觉卢立荣更加有文化,有素养,有气质。
尽管在汤尼黄的提醒下,为了让梁平易给法官留下一点好印象,周至带着梁平易从头到尾换了一身,可是头发却是不好续,气质更是不好改,本来想给他配一个平光眼镜还给言辞拒绝,现在就只好这样上场。
虽然汤尼黄在见到周至和侯钟晋带来的东西以后,一口断定这官司必赢,但是周至可不像他那样有信心。
好在法官是一个黑人大妈,在她眼里可能亚洲人全都一个样,因此语气措辞对双方似乎都差不多,周至英语不错,能够从一些词汇的选择上敏锐地觉察出大妈好像对他们这方的好感更多一些,这让周至好歹有了一些底气。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审团,”卢立荣的律师开始做最后的陈词:“在对方无端指认我代理人所拥有的武士浮雕石刻出自中国被盗的王处直墓后,对我当事人的声誉,事业,社会形象,都造成了深刻且无可挽回的影响。在案情没有明确之前,甚至动用了个人和企业所无法抗衡的力量,在港岛掀起了一场舆论风暴,让我当事人不得不将拍卖品提前转送到米国克里斯蒂拍卖行,以寻求可能的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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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千一百零四章 抗辩
“然而事实却令人失望,一个对自身文物保护并不重视的权力,在本应该属于自己保护下的珍贵文化遗产失窃后,为了转移舆情,无辜地将舆论注意力转嫁到我当事人的身上,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自从我当事人陷身诉讼以来,他的艺术品画廊经营状况一落千丈,昔日繁忙的生意变成了门庭冷落的局面,他也在舆论的刻意引导下,面对了太多来自不明真相的民众的无端指责,心理压力沉重,甚至影响到个人的健康。”
“反对!法官大人,请对方就案情展开陈述,不要过多带入无关的情绪煽动。”汤尼黄举手。
“控方的要求成立。”黑人大妈点头:“辩方请注意,这是结辩陈词,请尽量提供有助于判定价值的言辞。继续。”
“是。”对方律师至少在表面上看还是不输阵仗:“对于控方提出的几个所谓证据,我方依然认为法庭不当采信,对方提出我当事人所拥有的武将浮雕像,与王处直墓中残余的散乐雕像和侏儒群女奉侍图浮雕风格一致,我方认为完全不能认可。”
“从图像上看,武士造像凶猛彪悍,横眉怒目,造型夸张,而散乐雕像和奉侍图浮雕上的群女却容貌温婉,柔和,两者形象差异极大,绝不是同一种风格!”
“此外,如果两者出于同一个墓穴,那为何奉侍图浮雕上的色彩模糊晕散,而武士造型却清晰异常?哪怕是让一个小孩子来辨别两张照片,也不可能认为这两个造像,是出自同一个地方。”
“因此请法官和陪审团驳回控方的无理要求,保护我当事人的合法权益,不要让我当事人在东方得不到的公正,在西方同样得不到。”
就在汤尼黄要再次抗议的时候,对方飞快地说道:“我的陈词结束了,谢谢。”
周至不由得恨得牙痒痒的,这些讼棍当真是会耍嘴皮子,如果自己是毫无瓜葛的陪审团,在没有听取汤尼黄的陈词之前,感觉这货说的也大差不差。
要是对中国心里有些偏见的话,这番陈词可能还真就起到先入为主的功效了。
幸好汤尼黄早就防着了这一手,在挑选陪审团的时候将这一条列为了重中之重,予以筛选,这让周至对即将起身的汤尼黄又高看了一眼。
***,对付讼棍,还真的就只能靠讼棍!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审团,对于这起肇起于中国,却需要在纽州宣判的案件,如今已经在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一定的关注,而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身观察,再做出的主观意志的判断,这是最简单的事实,也是陪审团最基本的素质,我想这一点,根本用不着对方刻意的提醒。”
陪审席上有人已经开始露出微笑,看来汤尼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对面可以拉起对立的企图破坏了大半。
“我方始终认为,我们需要依据案情的事实来追究此案,我方也一直在这样做,努力为检方提供一切需要的证据和资料,直到刚刚。”
“请允许我先辩驳对方的两个观点。”
“首先,是对方陈诉的,武士造像和侍奉群女图像的风格不统一的问题。”汤尼黄说道:“在这里,对方偷换了一个概念,将风格与题材进行了混淆,企图用歪曲的理由来欺骗我们尊敬的法官和陪审团。”
“武士与散乐、奉侍浮雕在形象上的确不同,但这是因为两者功能不同使然。”
“武士用以镇邪、驱鬼、守卫主人,因此其造型必然夸张,表情是横眉立目。”
“而散乐等形象反映的是世俗的人物和歌舞生平的景象,表现墓主人的富贵生活,其人物形象须塑造得和蔼可亲,因此这种差别,是合理而必然的;”
“但是这是题材造成的形象选取和塑造方式的不
同,我们说的风格相近,并不在这里。”
“我们都知道,法律搜证上有一项重要的内容,那就是笔迹鉴定。”汤尼黄自信地解释道:“一个人的书写风格和习惯会被蕴含在他的笔迹当中,不管他是在恭敬地抄录圣经,还是随手在支票上签名,两种字迹就好像我们所见的武士像和侍奉群女像一般差异,但是其风格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匠人的凿刀,就是他们的笔,他们所塑造的形象,就是他们的笔迹,如果是出于同一批匠人之手的浮雕,那么必然会和书法一样,留下相同的风格特征。”
“大家请看这几幅照片的对比。”汤尼黄向陪审团和黑人大妈展示了几张照片:“大家看这几处细节,浮雕起形的边界上,扶起的坡度,衣角的折痕表现方式,内折沟边的深度,大家能够告诉我,有什么区别?”
“我们再来看这几张照片。”汤尼黄又展示了几张图片:“这里展示的是关于直线和曲线的处理,大家看看,沟槽深度,内凹弧度,起棱特征,区别又在哪里?”
“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汤尼黄走到悬挂着武将浮雕像图片和侍奉群像图片大白板前:“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大家所见到的浮雕边缘细节,衣角,内折沟边,单数编号的,出自武将浮雕像,双数编号的,出自侍奉群像图,分别出自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大家拿着图片按图索骥,果然一一找到了和手里照片一样的地方,这才新奇地发现,两幅看上去表现方式完全不同的造像,在细节上居然有如此多的一致之处。
“从两幅造像的细节我们可以看得出来,中国古代的能工巧匠对于不同的题材,可以呈现出不同的视觉效果,但是他们用来表达不同题材的工艺标准,却是完全统一的。这,就是我们郑重声明,两者风格完全统一的原因。”
“至于说两者表面设色差异巨大的原因,根据考古调查报告我们可以知道,散乐和奉侍像处于墓穴后室,那里在金代,也就是一千多年前就被古代盗墓贼盗穿,其后雨水在千年以来,顺盗洞流入墓穴后室,最终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而既幸运也不幸的是,因为王处直墓在前室和后室之间,还设置了一个专门用来防盗的‘伪前室",这个伪室欺骗过了千年来的所有盗墓贼,直到数月之前,终于被一群盗墓贼发现!”
“这面武士浮雕像出自从未被破坏过的前室,因此设色才能保存得如此完好,这是自然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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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千一百零五章 赢了
“如果说大家还对武将浮雕像和奉侍像的风格存疑的话,我们还找到了最新的证据……”汤尼黄说话间将奉侍群女像的图片一把扯了下来,露出了下面另外一张和武士像一样大小的照片:“请看!”
“哇!”法庭内,顿时一片哗然。
画面之上,却是另外一面浮雕,与之前的那一面浮雕相对而立。
之前的浮雕是审批铠甲,手持宝剑,脚踏瑞兽,肩伏青龙。
而现在这面,同样长方形曲阳汉白玉石上高浮雕而成,通体满施彩绘,大小也与青龙武将大小一致,同样身着一身戎装,脚踏糜鹿,手握宝剑,剑尖直指口中的荷花。
除了神态衣着的一些细微变化外,最大的区别,是这位武将的头顶盘旋着一只凤鸟,凤鸟嘴里还含着一枚珠。
两位武将嗔目而立,没有看向对方,而是紧守门户,但是肩上的青龙和头顶的凤鸟却相互凝视,任谁一看,都能够发现这两面浮雕的石料加工,雕刻手法、彩绘工艺以及题材选择,都绝对统一。
这是一套精美绝伦的工艺品!
“这是贵国着名东方艺术品收藏家安思远先生上个月在港岛购入的一件五代深浮雕艺术品。”汤尼黄说道:“请法官和陪审团允许我呈上安思远先生购入这件艺术品的交易证明和海关证明。”
“反对!”卢立荣的律师立即提出抗议:“在结辩终审的过程中呈送新的证据,不符合既定程序!”
黑人大妈点点头:“在结辩终审的过程中呈送新的证据,的确不符合既定程序,但是如果出现对案情决定性的新证据不予采用,那更加不符合法律精神,因此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将此次结辩终审改做第十四次庭审,择日重定终审就行。”
“不过现在看来,可能也不用再麻烦我们重新召集陪审团,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同意控方呈送新的证据。”
汤尼黄将证据呈送了上去:“这是我们请两国鉴定机构对于两幅武士像关联关系的鉴定报告书。这是我们从安先生的戴凤武将像上取下的颜料,与王处直墓出土的奉侍群女像上的颜料所作的成分分析和多频谱热成像分析,两者的成分,完全一致!”
“之前辩方一直推脱拒绝采样鉴定,我想现在,大家都明白是什么原因了。”
“最后,我们还想要给法庭提供一项证据!”
黑人大妈一边翻看着几份鉴定证书,一边问道:“什么证据?”
“请看VCR!”
“hat?”黑人大妈都傻了,这词儿哪怕是在当今的米国法庭上,都算是新词儿。
“这是中国蜀都大学计算机中心利用自主知识产权的图形识别技术,对王处直墓东室残骸证据所进行的情景复原。”
汤尼黄让人推进来一台投影机,周至将之接上了笔记本,然后开始在上面操作起来。
屏幕上先是出现了一个残破的墓室图片,墓室图片比较大,周围是一堆小图片,那些图片上都是一件件考古残品的单独照片。
周至敲击了一下键盘,便开始有小图片上的物体移动到大图片上,经过调整,变形后,和大图片融为一体。
这个过程简单明了,随着一件件的碎石,残片恢复到墓室之上,残破的墓室渐渐恢复成了它最初该有的模样,上方是穹庐状的垒石墓顶,四周墙上是侍女,亭台,乐舞,主人像,一派歌舞升平,惬意游赏的欢乐场景。
随着镜头的推进,小图片上的物品不断被“吸附”到大图片框中,最后恢复到了东室墓门前。
墓门前有墓志铭,长明灯,镇墓兽,这些一一就位后,便进入了伪墓室。
伪墓室里环绕四面墓墙和屋
顶,雕刻着星象与飞空的瑞兽,然而通向真正墓室的正前方,却空着一个大洞。
最关键的视频终于来了,两名武将的浮雕分别翻转了一百八十度,露出各自的背面,然后移动到了大画框中,填补到大洞之处,伪室当中的星象图顿时变得完整了,堪称天衣无缝。
“因为前墓室在千年以前就已经被盗,导致泥沙被雨水冲入。”周至解释道:“因此伪墓室的清理耗费了相当多的时间,导致我们没有及时发现星象图浅浮雕。”
这时候投影幕布上的镜头已经已经穿越了修复好的幕墙,进入了真正的墓室,在转身过来,大家终于能够看到,一对威猛的武士像,矗立在墓门之后,作为墓主人最后的守护。
“通过计算机进行图形的边界处理,我们能够发现,这对武士浮雕像与王处直墓构件残件,能够完美地拼合。这些都是这对浮雕像出自我国王处直墓的铁证!”
从南区法院走出来,室外的是冬日里难得的耀眼阳光,逼得周至将眼睛都眯了起来。
“肘子,我们赢了!”梁平易伸手在眉毛上,挡住上方射来的阳光,看着大理石台阶下堵得一塌糊涂的车流:“这是我们第一次通过法律手段追索被盗流失文物,我们赢了!”
“那幅舞凤天王像,安先生答应了捐赠给我们国家,具体的法律文书还要麻烦汤尼黄抓紧办理,争取和蟠龙天王像一起回国,咱们给国家来个好事成双!”
“哈哈哈哈!”梁平易将左右手分别搭在汤尼黄和周至的肩膀上:“你们俩都是功臣!大功臣!用安先生捐赠的舞凤天王像上的颜料成分作为证据,还有蜀大的图形边界识别技术,堪称绝杀,卢立荣当时都傻了!”
“诶?对了,汤尼黄你能不能联系上卢立荣?”周至问道。
“我有他律师的联系电话。”汤尼黄点头:“肘子你要干嘛?”
“经过这一场风波,他的信宝斋估计是干不下去了。”周至说道:“如果他想要盘库转般的话,我可以考虑接手。”
盘库转般也是行话,转般一词甚至源于宋朝,在行内指的是大档口经营不下去,连门脸带库存一起低价盘给愿意接手的买家。
“啊?”
“不用啊,他不是不看好港岛的将来,急着移民吗?”周至说道:“现在又出了这糟心事儿,估计损失巨大,与其这样拖着连移民进度都受影响,还不如腾一大笔现金出来去国外享清福,对我来说能在港岛拿下一个档口和不少重要个人藏品,算是两全其美。”
“在武士像之前,港岛信宝斋,也算是东方艺术品重要私藏单位了。”
“就怕他赌气,宁愿低价卖给别人,都不愿意卖给你。”汤尼黄猜测着卢立荣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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