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高下立判
巍峨的城楼耸立在晨曦之中。陈州门一大早就熙熙攘攘,淮南的烽烟无法过多地影响东京的市面。整座城池的蔬菜、肉食以及各种供给都依靠远近乡村的贩运,也还有诸地来往的商贾在东京进出。
这时一个戴着幞头穿着袍服的老宦官骑马来到了陈州门,他来到城门口也只能下马等着人群慢吞吞地通过城门,早上的人会特别多。城门内外站着两排披甲执锐的将士,只要是他们觉得可疑的人都要被检查,其他人就比较省事,按携带的货物种类的多寡向官吏缴纳税钱就可以进。
老宦官曹泰这样的人,两鬓斑白嘴上无|毛,浑身上下怎么看怎么像个宦官,没有将士愿意搭理一个宦官,大伙儿都装作没看出来。
几天前皇后的仪仗回东京时,这个经常在皇后身边走动的宦官一路上居然没见着人,肯定是拍去办别的事了。但他作为宫里的宦官,外出不会太久,定会很快回东京。
刚进得城门,曹泰忽然听到有人喊他:“曹公公。”
曹泰转头一看,只见是京娘和那个小道姑清虚,在陈州时见过的,对清虚更是十分熟悉。他忙牵着马走过去,京娘又道:“皇后的身子最近好了罢?”
“杂家去了一趟寿州,这就赶着回去才知道哩。”曹泰一脸和善道。
京娘没有太多的话,径直说道:“郭都使让我带着清虚,随曹公公进宫去,再给皇后瞧瞧。”
“那敢情好。”曹泰道,但他又沉吟片刻,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如果你们有什么东西想献给皇后娘娘,可以先交给杂家……进宫是要搜身的,这是规矩。”他又着重说道,“就算是累世功勋的大臣,进外殿也要搜身,搜有没有兵器,这种搜查比较简单;但若是有人进内殿,可是搜得很仔细,怕外面的人携带毒物进宫。杂家不会被搜,有几道门都是杂家的人管着。”
曹泰何其聪明经验丰富的老宦官,自己刚回来就“恰好”在半路遇到,他们又忽然主动要求拜见皇后。曹泰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没那么简单。
不料京娘一脸淡然地摇头道:“没有什么东西。”
曹泰遂不再多问,让她们上马跟着自己向北而行。
及至大内北门,果然京娘和清虚都被宦官先带去一栋房子里,然后进来十几个宫妇把门关上,又在屋里拉了一道帘子,其中一个年长的说道:“把衣服都脱了,一件也别剩。还有头上的簪子、身上的所有饰物。”
只见清虚双手捂着胸口,十分无辜又羞涩地看着那说话的中年宫妇。
但这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没有打动宫妇,那宫人冷哼道:“别装模作样!每年的秀女我见得多了,大家闺秀我都见过,都是妇人看看有什么了不起……你那胸那般小,平成那样,以为我会有兴趣看?”
清虚听罢顿时一脸火气。
旁边另外的人已经开始搜他们随身的包袱,从清虚的布袋里抓出一大把黄色的符文纸,宫女随手翻了翻,上面全是些鬼画符,便丢在一边。另一个宫女正拿着京娘的发簪对着光线的方向仔细瞧有没有机关。
……等她们被检查完了,清虚闷闷不乐地跟着京娘走了出来。宦官曹泰见状脸上露出松一口般的笑容。
一行三人从后门默默地进了滋德殿,在皇后寝宫外面还有几间屋子,里面有当值的宫女宦官,曹泰便先让京娘等人到一间屋子里坐着等,自己跑进去通报。
符氏真慵懒地侧躺在一张塌上看书,旁边一众宫女,有的在扇扇子,有的在轻轻给她锤腿锤腰。曹泰上前就跪伏在她的脚下,恭敬地说道:“禀皇后娘娘,奴家从淮南回来了。”
符氏见到曹泰,便坐了起来,抬起手轻轻一挥,周围的人忙弯腰倒退着出去了。
“起来说话吧。”
“奴家谢恩。”曹泰提着袍服下摆,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道,“京娘和清虚进宫来了。奴家见到了官家,又见过王溥。”
曹泰三言两语就说了事,先顿了顿,听皇后没问话,这才继续说道:“官家只让皇后娘娘赏郭都使一些财物,官家说淮南需要良将,打完了仗再追叙前功……目前淮南的状况是,寿州仍未攻下,王师(周朝军队)已下清流关、刚占滁州;殿前都虞候赵匡胤在各此大战中表现最好,深得官家赏识。
先是,李谷前锋部在正阳度过淮河,进逼寿州并击溃了出城结阵的南唐军;但南唐援兵数万向正阳攻击,李谷恐腹背受敌,从寿州退兵守浮桥。后官家以为李谷贻误战机,将兵权交李重进……”
符氏听到这里眉毛微微一挑,她记得自己还在去陈州路上的时候,听说官家用李谷为前锋,就想进言改任李重进;但又因别的考虑没有说。不料官家还是用李重进了。
曹泰继续道:“正阳唐军被击溃,丧命万余众。后官家认为寿州南下,先令赵匡胤率铁骑军攻下游的唐军水陆屯兵据点涂山;赵匡胤诱唐军于涡口,击破唐军万人。
涡口大胜后,官家立刻下令赵匡胤率铁骑军南下攻清流关,南唐守将皇甫晖率军入滁州城,后有出城欲战,被赵匡胤单骑斩于马下,王师趁势占了滁州。赵匡胤将城中财货封存,都交给官家了。”
符氏心道:绍哥儿打后蜀没夺到财物,竟然抓着俘虏向蜀国勒|索,干得十分下作;而赵匡胤抢到了,却原封不动交归国库。两相对比,真是高下立判,赵匡胤的志向肯定比绍哥儿高远……不过她还是更喜欢绍哥儿这样的人。
曹泰没一会儿就禀报完了,他总是挑要紧的言简意赅地说。但他站在那里没动。符氏便又道:“一炷香后让清虚等人进来见我。”
“喏。”曹泰这才躬身退下。
符氏拿粉拳撑着头,又想了一番。心中可以确定:在官家眼里,能打的武将比什么都重要,李重进都可以掌前敌诸部兵权。
大病了一场,符氏觉得自己更加清楚地理解皇帝了。或许妇人真的要完全不带感情去看一个男人,才能真正看得懂他吧。
天下迟早会一统,但这个过程有多久却没人说得清楚。符氏能感觉到皇帝很急,他不想把这样的丰功伟绩留给后来的人,想自己就办成文治武功的所有大事。
他也很明智,抛弃了所有的成见,一切做法都为了能保障周军战力,以图开疆辟土吞并天下。所有人的前程都建立在能不能打和树立战功之上,皇帝是给臣子们一个准确的念想:只要能打,一切都好说。只有这样周军将士才能战意心切士气昂扬。
因此符氏琢磨绍哥儿上次在陈州说了一些不是很得体的话,但并不要紧。只要他能在淮南战场上表现好,就像在攻蜀之战中一样好,那么皇帝是不会和他计较的;而且绍哥儿又是在高平之战中立过功的人,如果让官家觉得他是良将,一切都好说。
没过多久,就见一高一矮两个女子走进宫殿来了。正是京娘和清虚。
但清虚没有上前,远远地被留在那里,京娘拿着一叠黄色的纸走上拜见了。符氏微笑地看着她,又扫了一眼留在后面的清虚,说道:“平身。”
京娘抬起头看了符氏一眼。符氏不动声色,心道:这妇人比男子的胆量还大。
京娘又看向旁边的柜子上堆着的许多书籍,符氏手边也有一本。她便指着那堆书说道:“请皇后准予。”
符氏觉得她很奇怪,纯粹是一种感觉,和别的人见了皇后的表现都不一样,至少没有半句多余的话。符氏便沉住气看她想作甚,微微点头。
京娘从书堆里找出一本史记来,然后走到皇后跟前,却把书先放在一边。她又从符纸里抽出一张来,指着上面画的符号:“这是一……二……三……”
符氏顿时觉得有点意思了,再次点头。
然后京娘又指着其中一处:“从上到下,三个数。第一个是页数,第二个是行数,第三是第几字。”说罢翻看刚才那本书,找出了一个字,说道:“崤。”
符氏恍然大悟,眼睛顿时微微一亮。
京娘又道:“这十个符号,要不我写下来?”
符氏摇头道:“记住了。”
这下该京娘诧异了,忍不住说道:“刚才我只是说了一遍……”符氏笑道:“记住了。在宫里,可没人敢让我说第二遍话。”
京娘靠近了一些,悄悄说道:“郭都使说,只是以防万一,将来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禀奏皇后。紧急时便把清虚送进宫教皇后内丹吐纳之法,这些黄纸里,第三处地方若是四个数,这一张便是奏报。”
符氏问:“你手里有四个数的纸吗?”
京娘摇摇头:“没有,今天我就是受命来告诉皇后这个法子。”
符氏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每个月初二、十六,曹泰会去东市替我购置一些物品。若是‘他’有什么话,那两天派人去东市找曹泰便是。”
曹泰去替皇后买东西,其实是一种奖赏差事,因为专程买回来的东西一般都会贵至少几倍,她默许的行为。
“清虚。”符氏又笑着向远处的小道姑招了招手,爱怜之意溢于言表。z
第一百零四章 当哥哥一样
清虚到了跟前,也是瞪着眼睛大胆地看皇后,她和京娘一样都是“野人”,简直毫无规矩。京娘还好,只悄悄看了一眼,清虚是看得目不转睛……她一直在山里,似乎从来都不懂,原来世间还有礼仪和高低贵贱这一说?
不过清虚的单眼皮瓜子脸看起来干净清纯,眼睛里很清澈,皇后被她这么看一点都不生气,仍旧笑吟吟的还摸她的手。这时符氏便从左手腕取下一个镶着五彩宝石的黄金镯子,亲手给清虚戴上,高兴地笑道:“正好合适,你一个我,我一个。”
“真漂亮。”清虚低头瞧了一眼手腕上的饰物,连一点推辞的意思都没有。不知她是在赞皇后还是在赞金镯子。
符氏又十分温柔地和清虚说话,谈论的内容无非是简单的吐纳内丹之法,以及一些浅显的话题。符氏发现这个小娘的心思非常简单,而且不谙世故……就算是只有十四五的小娘,普通人家的这个岁数也可以出嫁了,哪能一点都不懂呢?偏偏清虚完全不是伪装,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和她相处倒真是省心。
清虚和符氏很快熟络了,就悄悄问:“为什么都是女子,你们的胸能长那么大,我的却那么小?刚进来的时候还被那妇人嘲笑,说我不是女的。”
符氏愣了愣,脸上绯红,憋着才没笑出来。想着清虚是郭绍“从一个道观买来的”,是出家人。出家人居然问这等羞人的话?当下被这小娘子逗得起了玩心,符氏便悄悄说道:“你让郭都使给你揉揉就能长大,别说出去啊。”
清虚脸一红,愕然道:“真的,你不骗我?”
符氏故作正经道:“真的,漂亮的女子从来不骗人。”
及至中午,留下她和京娘一起用膳,恩宠之意毫不掩饰。宫人都知道这个清虚治好了皇后的病,所以不觉得稀奇。后来皇后又让京娘和清虚留宿宫中。
宫殿内外的灯笼和灯架都亮起来了,符氏如同往常一样先舒舒服服地泡在大大的木头浴桶里,闻着水面的红花瓣,喝着甜甜的葡萄美酒,然后又下令宫女们也这样让京娘等二人享受。宫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花瓣,就算是隆冬季节,宫女们也能把收集晾干了的花瓣泡水。
有两名宫女是从来不干别的事,生怕伤了她们的手,专门这时候给符氏揉捏身子骨的,指尖柔软得像温玉一般。
每当这种时候,符氏就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在微醉中陶醉起来,只想象那些美妙的事,想法像鸟儿的翅膀一般能够自由飞翔。如果这些想法能够在人世间办得到,又不会让皇帝和大臣觉得过度骄奢的话,她一般会想办法实现体验。
但今晚她没有胡思乱想,只是琢磨绍哥儿带来的那个“秘密”,真是巧妙……符氏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绍哥儿说什么迫不得已时禀报要事准备,其实他什么心思我不知道吗?胆大包天的家伙,我刚出嫁在李守贞府就猜得到他想什么了。他没胆子做什么,但心里头肯定想得比我还龌蹉。
符氏心道:不过我原谅你。
那死亡的绝望心情,如此刻骨铭心,符氏这辈子都忘不掉。她觉得自己是在黑暗恐惧的深渊地狱里走了一遭,能够回到人间,已经没有任何罪恶和痛苦能比那一次带来的恐惧严重了。
她准备趁京娘等出宫时,给绍哥儿写一段话出去,就用他设计的那个法子。似乎可以有很多话要说,但真琢磨起来却不知道写什么才好。得先谢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就用“感念救治之恩”罢,似乎不够……但有些心事和心情,真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达啊。
符氏渐渐又想到了更多更深远的事。绍哥儿不能在东京虚度时间,看人家赵匡胤也是高平之战后才起家的,现在都什么地位了,绍哥儿又什么地位?需要鼓励一下他,这也是为他好,在这个世道,没有实力地位的人,如同草芥一般性命太不重要了。
你去淮南,像攻蜀之战那样表现突出,就把符二妹嫁给你,让她代替我让你满意……符氏的脸顿时一红,想什么呢,不能用代替这个词,就说你会喜欢她的,够了。
虽然是密信,但符氏的言语很克制。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克制,只是她自己认为很得体不露痕迹。
……
淮河以南,寿州。柴荣仍旧在这座城下张望,他不明白,南唐军屡战屡败,为啥他们的寿州城被长期猛攻却能坚守?现在攻城已经暂时消停了,因为下雨。
雨帘之中,寿州城依然耸立在云烟深处。
“官家……”一个武将拜道,“昨日在城下率先逃跑的人,四个将帅,十几个兵已经带到。”
柴荣把目光从远方收回,看向雨地里跪伏的一群人,怒道:“斩了!”
“喏!”武将转身离开帐前,径直走到雨中,大声道:“临阵逃脱,按军法当斩,拖下去!”
“官家,饶命啊……官家,看在末将跟您南征北战的份上……官家!”“兄弟们也是没办法啊,上去就送死,家里还有妻儿老母。”有个武将居然嚎啕大哭:“皇后怎么不在啊!”
柴荣铁青着脸,回避不看。
这时,巡检使司超到冒雨到中军奏报,在黄州等地斩获南唐军三千余众,又特意说道:在俘获的唐军中,发现有几十个蜀兵,审问是王景派人送到前线的赦免的秦凤败兵;结果在淮河上游驻守时径直投了南唐武将。柴荣大怒,下令将那些蜀兵尽数斩了。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次日一早雨便停了。诸军将把遮盖在投石车等器械上的油布掀开,等待晒干修缮。那些潮湿了的弓弦、牛筋牛皮也被搬出来晾晒,暂时没有继续攻城。
忽报南唐国派信使过来了,先到滁州,赵匡胤派人把使者等人送到了寿州大营外。
柴荣得知送来的人中除了信使,还有滁州城被俘虏的高级武将。其中有守清流关的主将皇甫晖,柴荣遂特意让信使等着,先让人把皇甫晖送到中军大帐。
结果在众将的注视下,一个大汉头上绑着纱布,腿上安着夹板,被人拿竹架抬进来的,看模样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躺在架子上,转头见一个身穿龙袍的人坐在上面,便道:“末将不能拜见大周皇帝,失礼了。”
柴荣听他说得客气,又称呼大周皇帝,心生好感,便好言道:“你养好伤,朕不杀你。”
皇甫晖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不会投降的。虽然是败兵之将,但我是生是死都是吾皇之臣!败在赵将军(赵匡胤)手下,我也心服口服,赵将军三言两语就动摇我军心,又敢单骑冲阵,洞察人心有勇有谋,我不如也。”
柴荣心道:连敌将都敬重赵匡胤,果然朕没看错人,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才。
皇帝想起清流关滁州之战如此顺利,心情稍缓,便顺便传使者入见。
使者没有下跪,只是恭敬地鞠躬作揖,然后将南唐主的信递到宦官手里,拿信的宦官尖声喝道:“见了皇帝竟不下跪?”
使者不卑不亢道:“在下七尺男儿,只跪天跪地、跪自家天子和父母,不跪别国之主。”
柴荣的脸顿时很不好看,他心头有气,胡乱拆开信封一看,只见李璟在开头就自称唐皇帝,内容虽然有些低声下气,却不像是要屈服的口气。李璟言大周和大唐同祖同宗,不应同族操戈,自己把周皇帝当作哥哥一样看待……柴荣心道:娘|的,同祖同宗你还想勾结契丹等国一起打我?
当然柴荣最不爽的,是李璟被打得连战连败,居然还敢自称皇帝。天下自古只有一个皇帝,为天子!朕听说过周天子、始皇帝,没听过赵国皇帝、楚国皇帝。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朕不和小人计较。轰出去!”柴荣冷冷道。
顿时就有两个大汉上前,很不客气地抓住使者的胳膊就走。那人顿时垂头丧气,无言以答。
柴荣离开上位,在两边的武将中间来回走了几步,想起两天前宦官曹泰来给郭绍请功,便道:“淮南兵力还不够,虎捷军左厢第一、第二军都是能战之师。派人去东京,叫虎捷军左厢都指挥使郭绍即刻率二军到淮南来。”
魏仁溥赶忙出列领旨。这种从远处调兵,可不比在战场上下令那么利索,需要枢密院出正式的调兵令,然后派枢密院的官员到东京,先经过东京留守等文武验明之后,方可动兵马。
柴荣走出大帐,又久久注视寿州城,他觉得李璟还不愿意称臣,是因为淮河沿岸的重镇,包括寿、濠、泗、海等城池都在南唐之手,连上游的鄂州也没有拿下。
须得再加强猛烈攻势,给南唐国主李璟一个清醒的认识!柴荣把手按在剑柄上,脸色露出了杀气。旁边的文武将官见状无不震动,有些人的腰都弯下来了,眼睛看着地面不敢抬头。z
第一百零五章 寿州(1)
郭绍接到枢密院军令,和家里的人道别后,率军出京。
他很为部下考虑,让大家分了赃之后,又以厢都指挥使的名义对部将进行了职位安排。一些比较高的职务都是暂领,已写成奏报先递送东京亲军侍卫司步军司;不过侍卫司的马步都指挥使李重进、枢密院的枢密使魏仁溥都在淮南,所以没人会批准,只有另抄一份到淮南之后先给李重进。
侍卫司的马军司和步军司分别掌管龙捷军和虎捷军。不过马军司和步军司只是称谓,因为龙捷军虎捷军都各有骑兵和步军,龙捷军骑兵多比较强悍。
拟书以李处耘为第一军都指挥使,罗彦环为都虞候;原第二军都虞候王璋为都指挥使(在唐仓镇帮郭绍打赢了关键的一战),杨彪为都虞候,罗猛子为亲兵指挥。因为战死重伤了一些中低级武将,其他有功的将士都各有提拔;指挥使以下郭绍直接就任命了……正道是有钱大家分,但有兵权的关键职位,郭绍默默地全给了自己的亲信。第二军的王璋也表示上面没人、愿意投效。
十余天后部队到达淮河北岸,然后郭绍安排军队分批从河上的浮桥渡河。
刚进入七月,天气仍然那么热。郭绍站在淮河边上四下回顾,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上葱葱绿绿,天空蔚蓝河水清澈,淮南平原在这个时代着实是好地方,既利于农耕又便于交通。和年初在秦岭山沟里的见闻全然不同……难怪大周皇帝和南唐皇帝打生打死,双方不惜投入举国之力在这里角逐争夺这块地皮。
建立浮桥的地方已不在寿州(今寿县)西边的正阳,而在寿州北边的下蔡镇(今天的安微凤台县)……进入这片地区的大路上,有一个十分高大宽敞的牌坊,上书“下蔡”,真是想不知道地名都不行。之前听说周军的浮桥在正阳,怎么搬到下蔡的不得而知,或许皇帝认为淮河上游的诸城都没有攻陷,那地方地形太宽阔很容易受到唐军的攻击?
下蔡这几道浮桥的地方倒是有点讲究,淮水在这里的弯曲度很大,形成一个“凸”字上部形状,下蔡就在“凸字”的顶端位置。河流北面地势开阔,渡河之后被江河局限比较狭长。
郭绍带着众军渡过安全无事地渡过淮水,下蔡的淮水两岸全被周军控制驻守,十分太平。
但刚过淮水,郭绍的右眼皮就莫名乱跳……人道右眼跳灾,他一想便心中不安,隐隐有不妙的感觉。自从道士的仙丹治了皇后的病,又联系到麻衣道者关于宿命的一番话,饶是郭绍受过不少现代教育,也不由得越来越迷信。他总觉得这些玄虚之物说不清道不明。
怀着隐隐不安的心情,郭绍率部沿着这一道淮水南下,沿着大路走,下午到达了一条河流岸边,河上有一道石拱桥。这条河是南部的巢湖(今瓦埠湖)流向淮水的,名叫淝水,似乎就是淝水之战的地方。而今相比淮水,河面比较窄,有些地方水浅恐怕徒步涉水也可以渡河。不过有桥还是过桥方便。
人马连绵不绝,前面的战兵行军步伐整齐,“喀、喀、喀……”的声音很像现代军队走齐步的节奏。
郭绍抬头看去,前面那石拱桥有点不结实的样子,想起了共振现象,遂下令诸部打乱队列,乱走过桥。
……不料就在这时,郭绍刚过桥,就看见了一个文官带着数骑在道旁观看,那官员见郭绍的军队乱成一团,正叹气。郭绍笑着上前拜见,寒暄,一问才知原来是翰林学士窦仪。完全不认识的人。但窦仪介绍旁人时,随行的有一个人叫赵普,这让郭绍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但赵普看起来就是个无名之辈,连官职都没介绍,郭绍心中感到有些诧异,忽然之间却没想起来怎么回事。
郭绍刚才见窦仪在叹气,便解释道:“走得太整齐了,有可能把桥走塌,造成无益伤亡。”
窦仪愕然不语。郭绍有口莫辩,不知怎么和这位翰林院学士说,只好作罢,只是暗叹:学士没文化太可怕。
郭绍遂拜别窦仪,这时南边的喧嚣已经能听见了,郭绍向远处看去,看到了烟雾滚滚的寿州城楼在原野深处。除了各种各样的噪音,隐隐还有人的呼喊声。
这么快就进入战场了,周军的战线拉得真长,听说前锋已经攻下滁州城离长江不远了,而淮河这边也还在打。
就在这时,郭绍又碰到了另一个官员,是个五十来岁的人。他和窦仪一般,穿着官服也站在大路边瞧正在行军的军队。此人眼眶狭长,印堂不丰、两腮饱满,一嘴胡子,身材倒是高大。
郭绍策马走到路边,那人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郭绍打量了一番,一拍额头,笑道:“李丞相!”
原来是李谷,郭绍是觉得眼熟……在此之前,平生就只见过李谷一面,是去年在从高平去晋阳的路上,李谷还赏了郭绍二十几匹马。
“哈哈!”李谷大笑了一声,“郭都使好记性,一面之缘,时隔一年有余,你还记得老夫。不过老夫现在不是宰相了。”
郭绍以为到了淮南,最可能先遇到的熟人是王溥,不料却是这个不太熟悉的李谷,压根没想到。忽遇认识的人,郭绍也比较高兴,脱口答道:“哈哈,我这人,谁对我不好很容易忘记;谁对我好过,却总是记得很清楚!去年李公赏过我二十几匹军马,那时候对我来说可算是丰厚,怎能不记得?”
“好!好!”李谷一脸笑意,看郭绍的眼神又更有意思了几分。大概是他脱口说出好与不好的歪理之故。
李谷又叹道:“通过军功着实升得快,一年多不见,真是要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了。”
“哪里哪里。”郭绍故作谦虚道,“李公现在居何要职?”
李谷道:“判寿州府事。我如今主要为寿州诸部供应军粮、筹办军械用度;也会派人去附近诸地安抚百姓,让百姓各安其职。我已经不带兵了,但这些事也十分棘手,将士骄纵,时有滥杀无辜之事,屡禁不止。”
郭绍忙道:“我定会约束部下,禁止他们烧杀劫掠,不给李公添乱。”他心道:如果抢了钱能分赃的话,大伙还费什么事去劫掠?
李谷忽然对郭绍很推心置腹的样子,又沉声说道:“官家怪我贻误战机,差点获罪。”
郭绍也没多想,径直说道:“正阳的事我也听说了,李公是稳重谨慎的人,所以步步为营;而官家求胜心切……想法不同而已,我倒不觉得李公做错了什么。”
“那是。”李谷摸着胡须,十分赞同。
李谷又道:“对了,新增兵马的驻地兵营也归我安排,所以我在这里等候郭都使。我现在与你们同去,兵营藩篱都修好了,营中还囊括了一个征用的小村子,中军可以设在村子里,有好些房屋可以住人,比住帐篷好得多。”
郭绍忙道谢:“那真是好地方,多谢立功照顾。”
“哈哈,应当的应当的。”李谷笑道。
一行人随军更加靠近寿州城,来到了城池的西边。郭绍一路观察了一番,这寿州城其实地形不是那么险恶:虽然号称扼守淮河,却没有在淮河边上,西北方距离淮河还有很辽阔的一片平坦地区,甚至中间还有许多稻田。城池北靠巢湖(今瓦埠湖)流向淮水的河流淝水,北面有水门,三面都是比较平坦的地方;三面受敌,一面受水上威胁的地势,实在算不得险要。
不过寿州城墙看起来十分高大,还有非常宽阔的护城河,着实在建城时应该很费了一番工夫。
走近了一些,郭绍看到了架在城墙外的无数攻城器械,有几处地方的护城河被填了,一些云梯架在城墙上,不断有身上燃着火的人掉落下来,城外黑烟滚滚,空中石块和箭矢乱飞,三面都围着无数的人。嘈杂和喊声让人的耳朵“嗡嗡”直响。远离寿州城墙的道路上,接连不断的民壮抬着惨不忍睹的伤兵向这边走,路上的人流如潮。
此时此景,郭绍顿时头皮发麻,心道:但愿别让我去攻城啊,这差事实在干不来,太惨了。
想来虎捷军左厢第一军第二军都是左厢比较能打的两支野战精兵,应该不会被赶上去爬墙,不然太浪费了。想到这里郭绍心下稍安。
郭绍又邀请李谷到去军营。不料李谷道:“我今后还会为你们送粮筹备军械,来往的机会很多。现在郭都使最好赶着去中军大营见官家……”李谷小声道,“我刚听说有密报,南唐东都(扬州)没有守备。估摸着官家最近会亲自赶去滁州部署新的战役,你再不去见个面,到淮南来连官家的面都见不着了。”
“多谢李公提醒。”郭绍遂不逗留,赶紧问明白了地方,去中军大营。
进了营门,遇到王溥,被轻轻提醒:官家想让你攻寿州城。
郭绍的脸顿时一黑,心道:我勒个去!z
第一百零七章 寿州(3)
李重进和郭绍在前军行营中召见了二十多个武将。因为郭绍现在就接手寿州招讨使,在这里需要干活,所以在引荐武将时额外留心。人太多又只说一遍,郭绍大半都记不住姓名和模样,但心里只注意他们的职务,从而了解在寿州城外的究竟是些什么军队。
这些人和熟悉的禁军番号军职完全不同,军号名称五花八门,郭绍在旁边默默地听了好一会儿,听到“自备军械粮秣”,才知道他们是宋、毫、陈、颍、徐、宿、许、蔡等等诸州的乡兵,还有一部分是地方镇节的牙兵,其中不乏防御使和刺史。乡兵还算好的,起码有军号;还有一些是实实在在的民壮,“七户出一兵”,直接征召的民夫稍作编制便拉到战阵上来了。
禁军直属的战兵也不是周朝一线军队,而是开封府附近地区屯田的“下兵”,去年到今年在整顿禁军时被淘汰的人,多数是属于殿前司诸军。现在他们平时在种地没有半文钱军费,一打淮南才召集起来送到前线。
郭绍本以为自己虽然被安排的军务是一块硬骨头,但手下的兵力会猛涨,毕竟寿州城外那么多兵马……结果搞来搞去,手里能用的唯一一支精兵完全没变:虎捷军左厢第一军、第二军。这是他自己从东京带领过来的人马。
寿州城外还有一股近两万人的正规军:虎捷军右厢。
但统率这支军队的武将是李继勋。郭绍在向训家小二郎周岁的时候见过的人,“义社十兄弟”大哥级人物,现在是亲军侍卫司步军司都指挥使。
郭绍的顶头上司,他不觉得自己能指挥得动上司。李继勋的部队按兵不动,似乎表示不会攻城,只是驻扎在这里伺机而动,或准备打南唐的援军。
状况十分不妙,郭绍忧惧交加。当晚他就没睡好,半夜起来四处走动巡视城外的围城工事,但看不甚清楚,只能检查晚上当值的各部小队。
已经进入七月中旬了,晚上还有点冷。时不时就有一团篝火,当值的兄弟围在篝火旁边烤火。有一处士卒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莲藕,撒上盐放到火上烤,就像是在吃烧烤似的。晚上的营寨里倒是消停下来了,只不过空中偶有伤|兵若有若无的呻|吟影响了这静谧的气氛。
……
次日一早,郭绍刚刚披好环锁铠,走出小村的屋子,就见远处的壕沟藩篱外面已经有很多人了,投石车等大型器械周围许多人正在叮叮哐哐地修缮,一些人马正在列阵,把云梯也推了出来,似乎要攻城。
李处耘罗彦环等人率先走过来,接着又有二十多个武将走向这边,见郭绍在门外瞧,大家也就没进堂屋,聚拢在身边跟着他瞧。
“又要强攻城墙?”郭绍问道。
一个武将说道:“护城河又几处被填了,上边安排的,这阵子要继续填河,还要攻城。郭将军,咱们还要按以前的命令?“
“谁下的令?”郭绍又问。
那将领道:“淮南都部署李将军。”
郭绍遂不再说话,刚刚到寿州,这些人大多都不认识,既然是李重进之前的军令,他便让诸将照以前的部署。只要没下雨,每天似乎都在攻城,已经常规化了,算不得什么临战前夕,所以郭绍也不废话,当即下令解散各司其职。
就在这时,忽见一群人聚集在村子的栏栅外面,郭绍便下令罗猛子把他们放进来。带头的是一个满脸沟壑头发花白的老卒,郭绍看着面熟,很快想起来是昨天为他们求情的那帮“下兵”,这个老头说过话,所以有印象。
那老卒身边还有个瘦汉,俩人的脸型都比较窄,说不定还是亲戚。他们走到郭绍跟前,老卒便跪伏拜道:“俺的长子是都头,俺们父子商量过了,反正都要死,死在战场上免得被军中其他兄弟看不起!今日便请战,郭将军让俺们去前面攻城,求个痛快!”
郭绍回头见一众刚刚离去的武将都在不远处好奇地观望,他沉吟片刻便道:“你们去找自己的将领,到前面去攻城……活下来了的,昨日临阵逃跑之罪便免了。”
父子俩道:“俺们领命!”
郭绍说罢便从亲兵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带着杨彪等虎捷军武将到前方去了。一行人绕着城来回跑了两圈看地形,这是座大城,骑马绕城两趟,太阳从地平线已上三竿。
四面的投石车已经开动,巨大的石块呼啸着飞向两三百步外的城墙,城墙下面的周军士卒汹涌而至,上下纷纷放箭,云梯像巨大的木头“坦克”似的被一群群的人推着靠近城墙。旷野上的场面无论有多么壮观,器械又多么大,但威力还是有限的。投石车的石头能把城墙砸得千疮百孔,但已经打了一个月多还是砸不烂厚实的包砖土墙。
弓矢弩箭石块火球都只是前奏,最终还是回归了郭绍经常见识的攻城方式:无脑爬墙。当然还有个更形象的术语叫“蚁附”。
只见一架云梯被推到墙边,下面是车厢和两排木轮,上面折叠的梯子随即展开然后放倒在城头,“啪”地一声梯子刚搭上,立刻就听见一阵疯狂的呐喊,周军士卒汹涌而上。
不料就在这时,城头上的一个木桶顿时泼了一片黑油下来,随即扔出几支火把,“轰”地一下黑油触火便着,云梯上下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军士卒惨叫声简直不忍听闻,人们从云梯上摔下来,有的没死在地上痛苦地打滚,一些人拿水泼,但很不容易泼灭。不少人受不了直接跳进了护城河。
空气中黑烟滚滚,一股烧沥青的味儿中夹杂着头发烧焦的糊味。
郭绍光是站在几百步外看,也是一阵头皮发麻,这和送死有啥区别?!南唐国哪里挖出来的石油,这玩意居然可以这样用。
此情此景,让郭绍心里充满了阴影,他觉得上战阵拼杀都算不得恐怖,攻城才是噩梦。
城池里也有投石车,似乎在城墙后面,郭绍看不见,但能看到一些人站在城头上一面看一面回头嚷嚷,似乎在观察方位。不多时,果然就见一只燃烧的瓦罐从城里飞了出来,那瓦罐像一团火球一般准确地掉进了一处人群,“哐”地一声碎开,石油和火光四下飞溅,那处人群一哄而散,着火的人在地上乱滚。
前面一架云梯已经越燃越凶,火势根本扑不灭,车厢里和周围的人已经掉头就跑,但刚跑过护城河,就见一个骑马的武将带着一队骑兵冲来,迎头就砍,大声叫骂。接着乱兵又汇合进了后面的一架云梯的人群里。
城墙上下浓烟滚滚,寿州城四面很快就笼罩在黑烟和火光之中。
周军前仆后继,一番弓弩对射,云梯再次架上了城墙,还有一些更简陋的梯子从四面架上去,人们像蚂蚁一样拼命往上爬。一个武将在后面大喊:“第一个爬上城墙的,有重赏!荣华富贵享用一世!”
荣华富贵的影儿都没见着,先见到一桶石油迎头就浇下来!几个人全身着火直接掉落下来,木梯子上瞬间燃起大火……这石油对南唐军来说当真好用,一下子就能点火,不然要烧云梯也不容易。
但这一波的周军将士分外勇猛,有的人居然不顾死地从燃烧的梯子上强冲上去!完全是一股不要命同归于尽的干法。郭绍看得清楚,第一个冲上去的士卒手脚上都烧起来了,那惨叫声传得击败步外都听得见,他上去就抱住一个唐兵,径直从城头跳了下来……第一个冲上去的人,又有什么用,反正是死。
还有一些人付出了极大的伤亡,少数人从简陋的梯子上翻上了城墙,但见刀枪乱舞,恐怕会被剁成肉泥。
如此勇猛不顾死的士卒,竟然这样毫无意义地死掉?郭绍终于按捺不住了,顾不得什么李重进的命令,大喊道:“派人去命令前方各部,立刻停止攻城!”
过了一阵子,一众武将便陆续赶到郭绍跟前,确认退兵命令。接着在人们的吆喝声中,城墙下面无数的人群像潮水一样缓缓退却,远远看去,好像是海水退潮了一般。
“咱们不攻寿州了?前几天李将军才下令咱们不惜代价强攻……”有个武将有点不相信地看着郭绍。
郭绍不作理会,他注意着刚才最勇猛的那股人,用马鞭指着地方,派亲兵去叫他们过来见面。不多时,一群人便抬着一些半死不活的人来了。
走前面的就是早上请战的那个老卒,郭绍恍然,原来是那帮人!这些昨天还想逃离寿州的逃兵,今天就变得悍不惧死,人类的能力着实很难定论。
只见那些抬回来的伤兵简直不忍直视,皮肤大面积烧伤,浑身漆黑,黑漆漆的身体上又露出没有皮肤的红肉,他们在架子上痛苦地叫唤。好像是被炸弹炸过的人一般,而不是冷兵器战争的伤痕。
那个和郭绍说过话的老卒正在抹眼泪,一个劲地对旁边躺着的伤者说话,那个人浑身漆黑衣服破碎,已经不成人样了。或许是老卒的儿子?
郭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卒哽咽道:“覃石头。”
郭绍便道:“活下来的人,全部无罪。你们现在改番号,附军虎捷军左厢,番号是下营,覃大石你做都头。”
郭绍心下难受,回顾众将道:“都是妈生爹养的,仗这么打,回东京了乡亲们问我要丈夫、要儿子,我怎么说?”z
第一百零八章 寿州(4)
李重进还没离开寿州,不多久就有将领来到阵前寻到郭绍,说道:“淮南都部署李将军请郭将军到虎捷军右厢大营见面。”
周围的众将听罢无不侧目,皆默然不语,大伙儿都知道上峰一心想攻城,郭绍忽然停止攻城会招致上面的不满。郭绍回顾左右,李处耘等将领也只是低头不语,无人有办法。
郭绍便道:“传令诸部暂时休整,我去见见李将军再来。”
李处耘说道:“我和主公一起去。”
一行数人便让传令的武将带路,骑马前往虎捷军右厢中军大营。靠淮水的那边,一大片军营帐篷,起码连绵数里地全都是虎捷军右厢的驻地,那边的人就没到寿州城下来过。都是虎捷军的人马,郭绍倒不觉得此行有什么危险……主要和李重进以前不熟,更没有什么恩怨可言。
行至中军行辕,进了挂着宽面旌旗的大帐,只见里面武将站了两排。李重进正坐在上方,左侧首位坐着的人是李继勋。郭绍见过的人,是个大约四十来岁的汉子。
果然李重进没有好脸色,冷冷地径直问道:“郭将军,为何停止攻城?”
郭绍答道:“在下刚接手围城兵马,对地形、军队、策略都尚不熟悉,想休整数日,与诸将先商议对策。”
这样辩解是郭绍路上想好的,李重进果然不能反驳,却非常不高兴,当众说道:“慈不掌兵,我看你是心慈手软,怀着妇人之仁!官家竟让你来攻寿州这等坚城,我定会如实上奏!”
郭绍被劈头一顿骂,说得好像自己一无是处似的,心下也有气,心道:你以为老子想来攻寿州吗?你行你上,以为老子稀罕这块硬骨头?
但李重进位居马步都指挥使,亲军侍卫司所有人都没他大;况且他又是“淮南都部署”,皇帝去了滁州,整个淮水流域的兵马他都有权节制。郭绍如果和他顶罪吵架显然是极其不明智的做法,所以郭绍把这口气忍了。
有的气真是不忍不行。郭绍只好一副服软的样子:“末将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李继勋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淡定样说道:“寿州城的守将是刘仁瞻,传言此人能当大事,深受南唐国主器重;寿州这等扼守淮水的要地,是南唐国必救之地。只要施以压力,便可诱来援兵;攻城虽有伤亡,但咱们能从援兵那里加倍找回来。”
郭绍心道:你们行!叫老子冲前面拿人命去填,你们在后面捡软得捏是吧?
李重进深以为然,催促道:“能打下寿州最好,能真正撕开淮南的口子;打不下来,也要给其施加压力!如果寿州连一点危险都没有,南唐军还救它作甚?郭将军,你要多少时间来商议对策?难道有什么重大的妙策需要停止攻城耽误时日?”
几个问题下来,郭绍回答不出一个,只好说道:“军队要休整三天,请李将军准许。”
“三天,就三天!”李重进道。
……郭绍回到城下,下令各部休战,召集诸将到营中商议。众人议论纷纷,都没有什么好对策,郭绍坐在上位一言不发,任凭几十个人在下面争执议论。
能有啥好法子?
郭绍先是郁闷和失落,想起皇后在密信中对自己的鼓励,要他在淮南有满意的表现……但眼下这状况,想表现也没机会。高墙厚土如何啃?倒是赵匡胤那帮人在前面打得很欢,连他的兄弟李继勋在寿州,差事也比较好。
后来他又寻思,如果怠战会怎样?在郭绍心里,皇帝应该本来就对自己很不满意;现在皇帝亲征,在他的眼皮底下如果表现不好,被判定为毫无价值的话……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对一个看不顺眼又没什么价值的人会怎么对待?
郭绍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此时此刻的感受:前面有块美味的胡萝卜看得见吃不到;脑袋上还悬着一把剑。
“我答应了淮南都部署李将军,只休整三天。”郭绍开口了。众人见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要说话,便陆续闭口转头看向郭绍。
又是被许多目光注视,郭绍皱眉道:“三天后继续攻城,等一下你们都把各自的番号、负责的攻城区域报上来,送到李处耘将军手里。还有军械物资的数目也报上来,给左先生。”郭绍指着自己身边的两个人。
众将领命。郭绍又道:“南唐军使用了不少石油……猛火油,很容易烧毁云梯,蚁附之法在寿州更不好使。咱们攻城的同时,还是试试别的方法,挖地道罢。”
一员将领进言道:“将军,守寿州的将领是刘仁瞻,此人是战阵宿将,什么都见识过,发现咱们挖土必然有防备,很难凑效。”
郭绍想了想便道:“现在城边上修一些土堆哨塔,然后修一些房屋遮掩;再挖坑和壕沟。白天就在房屋里挖地道,把土先放在坑里,到了晚上再悄悄把土运走,从壕沟里悄悄走。”
……
三天后,攻城继续。李重进派人打听到郭绍的“妙计”是挖地道,当即就派人去滁州奏报皇帝去了。
此时赵匡胤再立新功。
原本柴荣想派韩令坤攻击扬州,但韩令坤的军队兵少,又在路上耽误了;赵匡胤主动请战,柴荣赞同,命赵匡胤率铁骑军迅速从滁州出击。扬州虽是南唐国十分重要的中枢,但没料到周军能如此迅速就打到淮南后方,疏于防备,没什么兵。赵匡胤不日克南唐国东都扬州。
赵匡胤得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杨氏。他听说柴荣到了滁州,对杨氏以礼相待毫发不动,然后派人把杨氏送给了皇帝。
皇帝赞赵匡胤忠心,又把杨氏送了回来,要赏给赵匡胤。赵匡胤说这么漂亮的女人,自己不敢留,又带兵在外不便收留妇人,一定要献给皇帝……杨氏被送来送去,把滁州和扬州之间的路走了三趟之后,终于被大周皇帝勉强收下了。
就在这时,李重进的人到了滁州,将郭绍怠战的情况说了一通。
李重进的部将在皇帝面前敞开了说,“郭招讨使心慈手软、赏罚无凭、胸无良策。对待逃兵不仅不惩罚,还给予奖赏,叫将士们无所适从,不知该逃还是该戮力冲前;他上任时,天气晴朗,利于作战,却要休战三天部署妙策,结果妙策是挖地道!”
不料柴荣不怒,反而面带笑意回顾左右道:“数月前,王溥说郭绍料敌如神,善察战机;转眼之间,他在李重进口里又成了赏罚无度满腹败絮的人。究竟谁说得对?”
王溥听到点自己的名,忙弯下腰低着头。
柴荣转头看着他,说道:“王丞相,你去一趟寿州,看明白了回来报我。”
王溥忙道:“臣领旨,定然如实禀奏。”
王溥赶到了寿州,既不去前线,先见了李谷。李谷以前干过宰相,和王溥关系不错,听了皇帝跟前的情况,便说道:“李重进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郭都使确是有些心慈手软,他之前下令停止攻城,当众说:‘仗这么打法,回去无颜见乡亲,怕将士们的家眷问他要丈夫和儿子。’打仗就要死人,说这种话着实不利于士气。”
李谷想了想又道:“至于说他赏罚无方,倒是有失偏颇。赦免逃兵的事,是让逃兵冲前用命、死在战阵上;但那些逃兵十分卖命,有几个人不惜死都爬上了城墙,伤亡近半而不惧死。郭都使这才认为他们能够将功补过,把逃跑的罪给赦免了。说是赏罚无度却是有点颠倒黑白。”
王溥一听松了口气,说道:“嘴长在人身上,话真是不能尽信啊!我倒想起那些市井小民,话传了几遍之后就全然变味,成为流言了。”
李谷拜道:“王丞相见微知著。”
俩人说了一番话,王溥这才让李谷陪着去前线亲眼看情况。攻城还在继续,城墙南部修了一些房屋和工事,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和以前攻城也差不得太多,他乍一看没看出怠战的迹象来。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见城楼上的南唐国将士捧腹大笑,一番嘲弄。王溥回顾四下,听得工事那边一阵嘈杂,他忙骑马过去看个究竟。
原来房屋里涌出来大量的水,把壕沟都淹了,水里的人大喊:“里面还有人!里面还有人啊……怎么办?”
王溥喝道:“出了何事?”
一个将领哭丧着脸道:“咱们挖地道,不小心挖到地下的水了,地下水忽然漫上来,挖土的人淹死了不少!”
王溥听罢脸一黑,又看城墙上的南唐军居然在守城的时候、还有心事看着周军壕沟里漫着满沟的水大笑,王溥心下愈发不爽。
这个郭绍,挖地道这种伎俩但凡有点经验的守城将领,谁不懂?地道狭窄,有一百种方法防备,靠这玩意能攻下城池就奇怪了。
除非是守将完全没经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在寿州显然不太可能出现这种状况。
……
……
ps:上一章有点小小的修改:郭绍只被任命为寿州招讨使,仍然任虎捷军左厢都校。z
第一百零九章 寿州(5)
李重进也看到了城墙上到处大笑的南唐将士,他已经忍不住了,派人去斥责郭绍。不料派去的将领回来说:“郭招讨使说,地道还可以挖,可以多挖几条!他已经想到妙策了,请都部署稍安勿躁。”
“操!”李重进按捺不住,怒了,拍着案板道,“挖地道是什么鸟妙策?!你去告诉他,挖地道能攻下寿州城,我拿手心当锅、煎鱼给他吃!”
部将再次回到郭绍跟前,把李重进的话当着王溥、李谷已经许多将领的面说了。众人皆尽默然,低头不语。
郭绍也恼了,说道:“李将军虽然是都部署,节制我部,但事无巨细都干涉,叫咱们如何攻城?寿州这么大个城,城墙又高又厚,难道一天就拿得下来吗?总得给人时间准备!我不要他手板煎鱼,只要给我一些时间!”
王溥忍不住好言劝道:“挖地道没用,咱们从俘虏口里问到了,守城的人是刘仁瞻。此人非同小可!传言此人轻财重士,严肃兵法,又能与将士同甘共苦;治军、战阵无不精通。南唐主非常器重……刘仁瞻守寿州,据说月前有将领要攻正阳,刘仁瞻未战就极力劝谏,说不可能轻进;结果南唐将领刘彦贞不听,硬要进攻正阳,果然大败,将士的尸体布满三十里路。此人料敌先机,乃南唐国有数的名将;郭都使要做什么,修房屋壕沟掩饰,他一眼就看明白了。挖地道是毫无用处的!”
郭绍忙道:“我知道刘仁瞻看得出来咱们在挖地道,但我另有想法……不过第一条地道运气不好,又没有测量办法,不慎挖到了地下水,这才造成事故。”
王溥叹了一口气,不作多言。
及至大伙儿散去,王溥私下里才说道:“实不相瞒,我是官家派过来瞧攻城状况的。只能如实禀报,不敢欺瞒……现在寿州的情况,攻而无力,又无长远之策,说到官家跟前会对郭都使非常不利。”
郭绍忙拜,诚恳道:“王丞相能如此告知,在下已是非常感动。但我觉得南唐用了猛火油,蚁附强攻十分不利,须得改变策略,不能一味强攻……我只是一时还不能断定所想之策能不能凑效。”
王溥跺脚道:“那我回去怎么和官家说?好生为难也!”
郭绍也一脸为难,他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但没有实际试验过,一切都在脑海里构思而已,谁知道用上去之后中用不中用?要是现在就把话说满了,到时候更难看……所以不敢说大话,刚才对李重进的部将发火,也是没忍住;但也不敢和他赌气,要拿“手板煎鱼”赌寿州城。
他说道:“王丞相且多留两日,我前两天到处巡视,发现了可以做手脚的地方。且先表现出一点功绩来,也好稳住上面的人。”
“希望如此。”王溥道。
……
刘仁瞻连头盔都没有戴,在城楼上坐在一把竹椅上十分从容地观察着城下的景象。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将,他捋着下巴的胡须,说道:“老夫什么阵仗什么风浪没见过,雕虫小技敢在老夫面前卖弄?”
“哈哈……”众人听罢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与城下惨叫挣扎的周军士卒成截然不同的状况。
城下人海如潮,高高的云梯和投石器像楼阁一样耸立,就像汪洋大海中的楼船;极目望去,淮水一线连营成片,不知周军有几多人马。巨大的石块从空中呼啸而来,但刘仁瞻稳坐着,巍然不动。
一个将领从石阶上走上来,单膝跪倒禀报道:“禀大帅,兄弟们已在城南挖了地道,四面安上了瓦缸派人值守,若是敌军把地道挖进城内,动土就能听到动静。”
刘仁瞻点点头,回顾众将道:“城下部署攻城的定是换了人,战守无方,尽用雕虫小技。且此人和李重进必定不合,才上任没几天。”
部将忙问:“周军换了人,大帅如何看得出?”
刘仁瞻笑道:“攻城人马时而退兵,时而攻城,必是上下不和。老夫没猜错的话,新上任的将领不想攻城,又被李重进相逼,所以来回徘徊,举棋不定。”
众将拜服,有人激动地说道:“今我等被困寿州,幸在刘大帅手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还有人的言语更加不掩饰,径直说道:“刘大帅乃我大唐最好的将领,能在刘大帅麾下效命,死也是无憾!”
另一个将领恼道:“说得那么难听,皇上是不会坐视寿州被围的!何况刘大帅在此,皇上就是愿意丢了寿州,也不愿意丢掉刘大帅。”
刘仁瞻早就是习惯大家的爱戴了,这一切都是他凭着待将士如亲人、领兵打仗无数次英明决策积累起来,他淡定地说道:“将帅不和,各部不能协同……此乃战机,派人设法从淝水出去请命,老夫要出城布阵,与他讨教几招。”
一个部将忙劝道:“周军野战凶悍。”
刘仁瞻不以为然道:“上下不和,近城者并非精兵,我必破其阵!”他又回头看侧面的方向,说道:“死守不是办法。幸得周军中无良将,若是老夫攻城,先挖了护城河水门,把护城河水排进淝水;守军被逼在城墙内,已是无法阻挡城外的人挖河……可惜李重进这厮困了我快两个月,竟然还要用土填河,废物!”
话音刚落,忽然有人急匆匆上楼禀报:“周军在西北角挖渠了!”
众将停止了谈笑,脸色顿时一变。刘仁瞻却道:“早在意料中,挖了护城河他也拿寿州没法。走,随老夫去瞧瞧。”
……起码几千个民夫正在城池西北角到淝水之间的空地上拼命挖土,搞得尘土飞扬一片忙碌。
郭绍带着亲兵,骑马陪同王溥观看这忙碌的场面,遥指前方道:“这几天我在城池周围来回走了好几趟,发现寿州城的地形和护城河的水位都比淝水略高,只是不明显;可能是入秋之后(时已近八月间),淝水水位跌落之故。只要连通护城河和淝水,水往低处流,河水还能在寿州城周围挡着进攻道路么?”
王溥看了好一阵,忙点头道:“着实寿州城护城河要高一点,那边有个废弃的水寨挡着,可能有堤坝阻水。不仔细看还以为两条河是连通的。”
郭绍道:“我本来都没注意。不过前些日子我率军从北面淝水渡河时,发现淝水水位很低,有的地方都可以徒步涉水过河;但最近几天我看诸军运土填河非常艰难,护城河河水反而比较深。所以察觉,定是唐军堵塞了护城河,以便蓄水保持水位。”
郭绍想了想又道:“若是不能排水,还有一个办法,到淝水上游去把河流阻断,然后改道;这样要花一些时日工夫,但一改道之后,再挖护城河,必然能排掉河水……咱们现在还有近十万人在寿州,让他们去挖河道,总比上去送死强。”
王溥听罢拜道:“放掉了护城河水,寿州也难以攻打。不过我回去在官家面前总算有话可说了。”
郭绍又沉声说道:“若是能让李重进闭嘴,或是允许我暂停攻城,那便更好。
王溥道:“官家对寿州十分看重……除非你能限期攻下城池,否则不能由着自己,所有人都盯着寿州哩。”
郭绍想了想,张嘴又闭上忍住了。他心道:皇帝本来就对自己不爽,要是立了军令状,万一不成,那不是洗干净了脖子送上去?
王溥看清楚了状况,便急着告辞要回去禀报见闻。郭绍也不多留他,正好李谷也在一路,便托李谷帮忙筹办一些物资原料。李谷提出质疑,但郭绍再三恳求,并说定会记他一个大人情日后必要回报。李谷只好勉为其难答应。
就在这时,郭绍忽然发现城墙上一架床弩正转过来对着这边,一员武将站在那里向自己张望。“操!”郭绍二话不说,拍马就走。
随从也急忙跟着策马掉头,但这时一根比胳膊还粗的弩矢已经呼啸着飞下来,起码两百多步的远距离。身后一声惨叫,郭绍回头看时,一个骑士背上中了大弩矢,从马上摔了下来。城墙上隐隐有人大喊,郭绍一听,好像是在骂自己:“贪生怕死之徒,老夫等你把水放了来攻城,看你拿寿州如何!”
郭绍大怒,取了弓箭拍马回到城下,从马上跳将下来便拈弓搭箭。不料那老将也不逞强,掉头就走。郭绍大骂道:“我以为就你不怕死。”
城墙上“唰唰”抛射出好几支箭矢,郭绍忙拿胳膊遮住脸脖,拿盔甲厚实的前胸对着城墙,倒退着跑,箭矢在周围落地,离得太远没射中任何东西。这时部将已经急忙赶上来,牵着马让郭绍上马离开。
郭绍远离了城墙,抬头看去,那老家伙也在看自己。这时双方已距离两百多步,只能面面相觑,俩人远远地对望了一番。z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旭日
清晨,太阳还未升起,天地间笼罩着幽暗黯淡的光线和淡淡的白雾。郭绍和往常一样,从一间瓦房里走出来,门口的木桶里泡着锤烂的柳枝,他拿着柳枝就开始刷牙。
只有在这时,寿州城外才那么安宁,周围渐渐热闹,就像市集的清晨,又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工匠、只是在这里野营,战斗还未开始。人们刚刚吃过早饭,还没完全进入状态,慢悠悠地开始准备一天的事,这时候太阳还没露头。将领们也不怎么催促。
第一道土墙木头藩篱后面,有的士卒正在给抛石车上黄油,有的人拿着布在擦拭,还有工匠敲得“叮叮当当”给锤铆钉。
终于像利箭一样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了薄雾,天地间仿佛骤然一亮。一名士卒直起腰来,懒洋洋的想趁阳光的时候歇一口气。但就在这时,忽见城门缓缓打开了。士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揉了揉定睛再看,吊桥也正在放下来。
“砰!”吊桥搭在了干涸的护城河岸边。忽见一群人和马都戴铁甲的骑兵鱼贯而出。
藩篱内的周军士卒都惊了,愣在那里,没人敢相信南唐军被围了两个月还能出来!终于有人喊道:“寿州兵打过来了!”
成群的精锐骑士昂首骑着马慢跑向前,矫健的身影、钢铁的光辉,在初升的旭日中形成一道充满力量的风景线。
唐军中有人举剑高喊:“唐军百战百胜!”众骑士“啊”地一阵呐喊,马蹄声骤然急促,刀兵和盔甲的摩擦响起金属特有的重音,重骑飞奔而上,转眼即近。方向没有任何偏转,就像早就预谋好了的一般,直逼周军工事中的木寨门。两边的箭楼上,一个周军弓箭手拉开弓弦,“啪”地一声,拉开了战斗的第一箭。
一个骑士的锁骨下方中箭,身体一歪从马上掉下,“哐”地一声沉重地摔在结实的土上。
寨门口,一些周军士兵正仓促把拒马放在外面,急忙关上了寨门,正抬着木头上来。“嗖嗖……”一窝蜂箭矢飞来,有的钉在了木门上,有的从缝隙里穿了进去,顿时在喊叫声中倒下数人,这些士卒没有盔甲,只有头盔和护心镜,中箭即死伤。
骑兵已冲至寨前,转了方向从门前迂回,一名骑士一侧身以非常娴熟的动作拉开弓弦。“啪!”箭矢从侧面飞出,就近穿进了一个士卒的眉心。前面的骑士纷纷下马,把拒马搬开,又撞开了寨门。
里面的周军士卒调头就跑。但这时唐军骑兵已冲了上来,前面的骑士手持一杆樱枪,身体在马上一侧,干净利索地把樱枪捅进了那士卒的背上,听到“啊”地一声惨呼,骑士又随即把樱枪拔将出来,见那士卒扑倒在地背上流血如柱。更多的骑兵涌进了工事,人们四处逃跑,被砍杀射杀得惨叫四起。
一匹马冲到一台巨大的投石器旁边,马上的人将手里一个瓦罐砸了上去,“哐”地一声,瓦罐砸在木头上破碎,黑稠的猛火油从木架上淋下来。几乎是同时,后面一枝火把颠转着飞了过来,“轰”地一声,顿时火光与浓烟一起冲起。整台投石器在刹那之间就被烧起来了,动作干净利落。
……郭绍骑着马向西边奔出,看着旷野上到处浓烟滚滚,脸色已非常难看。这时一个骑士奔过来,正遇到郭绍,忙下马禀报道:“禀招讨使,唐兵从西门涌出,进攻我营寨!”
郭绍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远处到处都冒着的火光和黑烟,觉得来人禀报的就是废话。
没多久,李处耘和几个部将骑马沿着路跟上来,说道:“第一军正在聚拢成军,两个指挥已经准备妥当,过来了!”郭绍回头看时,果然听得“咔咔咔……”的脚步声,成队列的步兵正小跑前进,骑着马的武将在队伍旁边吆喝着。
郭绍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话。他看着前面的景象,情知唐军已经最少攻破了第一道防线;因为投石器射程有限、又很沉重,大部分器械都在第一道防线内,这下损失惨重了。但他也没有说任何不关的话,事已至此说那些没用的还有什么用?
他吞了一口唾沫,沉声道:“第二道防线内,左翼(西)殿前司下营第一军在城门东南、宿州刺史的牙兵驻扎在正南……立刻取令旗,派快马去传令,命令驻守的诸军原地列阵切勿混乱,伺机而动。”
“得令!”
郭绍又道:“虎捷军第一军诸指挥,立刻向西门增援。”
这时一个部将道:“看见这边出事了,东南面的第二军会不会赶着过来增援?”
李处耘答道:“应该会,王璋在这种时候不会死等命令。”
部将又提醒道:“唐军会不会用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
李处耘沉吟片刻,说道:“唐兵不过是突然偷袭,出其不意方可突破我阵线;现在已经开战,东面再出兵恐怕难以凑效。况且守军兵力有限,除非他们想弃城决战。否则我不认为此时声东击西算什么高明的做法。”
郭绍听罢当机立断道:“派人去传令王璋,让他自城南进发增援。”
此时第一军前锋步军已进军上来,郭绍让李处耘率第一军跟进,临阵决断攻击南唐军。然后自率杨、罗、罗彦环及各人亲兵共四五十骑先向城西奔去。
奔了两里地,迎面就见唐军骑兵以重骑开道,向城南席卷而来。乍一看声势浩大马群奔腾,但唐军前锋这股人马一共只有二三百骑。
那股骑兵从西面过来,胜在声势,周军前方阵地内的大量守军乱七八糟不成阵列,人多不能以密阵对抗骑兵,极不堪战,被骑兵掩杀,鸡飞狗跳到处乱跑。
罗彦环见状,便回头请命,见郭绍点头,立刻身先士卒冲上去,身后几员猛将和数十骑尾随而上,郭绍也跟着冲了上去,从背上拔出斩马刀来。
“啪!”罗彦环驰马俯身骑射。一箭一个,连毙数敌,冲近敌骑,便弃掉了弓箭、拔出铁剑来。诸将提着长兵器也杀将上去,个个都从小就立志干武将,身手了得。周军马队虽然人少,却非常凶悍,一接敌就斩掉了唐军马队凸出部;后面跟上来唐军骑兵见状大骇,畏惧不敢上前,调转马头向西而奔。
郭绍等尾随其后,很快看到唐军步兵正在猛火浓烟中混战。看样子唐军大股步兵也是想向西进攻,但从侧翼第二道藩篱里冲出来了一些周军杂兵部队,正乱糟糟地杀成一片。
周军出击的那股杂兵部队好像是宿州刺史的部分牙兵和一大群乡兵,衣甲不全着甲者甚少,战力有限没法击破南唐军侧翼。只见中路一股唐军步兵向这边推进,郭绍忙喊道:“走了!”
众将亲兵又跟着他调转马头,反身向后跑,那南唐步兵队伍两腿跟不上,很快被甩在身后。
约一炷香后,虎捷军第一军一个指挥率先赶到了战场,众军小跑着急行军上去,正遇到唐军向南奔袭的步兵大队。虎捷军指挥使二话不说,大喝一声:“杀!”众军一拥而上,完全不顾队列奔跑上去就拼命。两股人马在中间混战一团,成片的刀兵挥舞有如一大锅水沸腾了一般。
很快虎捷军其余的六个指挥也陆续赶到,战线向两翼扩散,几个兵队左右包抄猛击。不多时,交战的唐兵步卒大败,向西溃逃,被虎捷军压背掩杀,把尸体弃了一路。
郭绍跟着虎捷军兵马追杀了二里地,就见寿州西门打开了,南唐军一众骑兵率先放入城中,后面没有散掉的一股军队也跟着进城。接着就是乱糟糟的溃兵。
虎捷军士卒纷纷从藩篱土墙内径直翻了出去,向城门追击。不多时,只见吊桥就拉了上去,后面的溃兵大喊大叫,许多人滚落进了干涸的河床。
郭绍的武将亲兵马队最先冲近城门,这时城楼上箭如雨下,冲得太快的亲兵中箭数人,大伙儿只好拍马向后撤退。等虎捷军步军跟上来时,没进得城的南唐乱兵就干脆地纷纷降了,主动背对城墙走过来。
四面喊声如潮,但厮杀已渐渐结束。
郭绍觉得这一仗算是打赢了的,因为围城工事的一圈比城墙还大,离城两百步,周长最少二十里,二十里的防线若用虎捷军精兵严守、兵力不够;不能阻止唐军突破防线。但因为早有准备,从几面合围堵截,击溃了唐军……敌兵战败了才退进城内!
可是实际上战果不能这么算,只见城西面的投石车和云梯大部分还在燃烧冒烟,一片狼藉,还有淝水边上正从八公山运过来的军械部件被烧毁了一路。一下子损失这么多器械,还是被从城里的守军冲出来干的。郭绍感觉事情十分不妙。
此前他也有提防唐军可能冲出来反攻,但确实不能断定。刘仁瞻真这么干了!实在是叫郭绍比较惊讶。
浓烟之中,郭绍坐在马上回顾周围久久无言,陷入了陈思。他忽然对李处耘道:“也许咱们还是大意了,对守军反攻没有足够重视,才遭此袭击?”z
第一百一十二章 军令状
“一月!一月拿下寿州城!”郭绍铁青着对部将们说道。
浓烟在风中弥漫,乌烟瘴气好似天空布满了阴霾。诸将愣在那里,附近一片沉默。也许众人觉得是因为他看着无数的攻城器械在自家地盘上被烧毁,气急了。
但郭绍似乎不是在说气话,随即又严肃地说:“下军令状,请奏官家限期一月破城。若做不到,自缚于君前请就汤镬!”
“主公……”李处耘立刻要劝。
郭绍摆手道:“吾意已决,不成功则成仁!”
“啪”地一声,一根燃烧的木头从投石器支架上烧断掉落下来,让完全没注意周围景象的众人吓了一跳。郭绍转头看向西北淮水方向,李重进和李继勋两人绝对要把责任推卸在自己头上。一句疏于防备就够了。
半个多月前,郭绍是非常不想来攻寿州;但现在,他绝不能放弃寿州。带着失败的阴影从这里撤职,意味着什么?他要死磕在这里,无论那是一根硬骨头还是一块石头,嚼碎了才能吞下苦果;没有退路。
只有立军令状表明决心,才是最有效地让皇帝不会因失望而撤换攻城主将的办法。
但这个军令状需要有附加条件。精兵太少,虎捷军右厢号称二万精锐在寿州城外,但调不动;镇兵乡兵等杂牌军的战斗力郭绍已经见识了,敌军一冲就惊慌失措不能组织抱团。还有李重进那厮,老是干涉让人很心烦,无所适从。
就好像你拉弓射箭时,正在寻找最恰当的时机和方位,有个人在你旁边嚷嚷:射啊、怎么不射,从这里射、你对着哪里,快射啊……我射|你一脸!
现在这寿州城,有粮有兵有墙,刘仁瞻又是个厉害的老将。郭绍真不觉得有什么时机,没有时机就贸然出击很不符合他的作风。
没有战机但可以创造战机。
……
不多时,李谷派人来了,说替郭绍准备的物资第一批已经运到了下蔡仓库。硝石、硫磺、木炭。
郭绍丢下了面前的满目疮痍的战场,回头对李处耘道:“我去一趟下蔡,这里你看着,有重要的事就派快马去下蔡找我。除了收拾战场,其它事情一切照旧,地道也要继续挖,三面各处的地道都继续;但不要过城墙……还要在城墙前面挖沟筑墙,掀墙垒土。”
刘仁瞻用石油,守城毁器都很有效。郭绍不知道他的石油从哪里挖上来的,找不到挖石油的地方,但硝石、硫磺的矿点却很多人都找得到。
唐朝就有火药了,不过无法用来炸城。挖地道常规的作用只是悄悄输送兵力偷袭,没有别的用法。想用地道从地下挖塌城墙是不可能的;自古到今没有战例,古人攻城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能挖地道把城墙挖塌,早就有先例了,周军围攻寿州两个月一定会用。刘仁瞻也不可能会认为地道除了运兵进攻、还有什么用处。
炸塌一段城墙也不一定能攻进去,但现在没人能料到这种事,这就是战机……
还要用垒土攻城迷惑刘仁瞻,郭绍当然知道刘仁瞻会在垒土的位置部署重兵工事,做好防备。这个法子不能凑效,但他刘仁瞻必须要防备,不然佯攻就成了主攻。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火药究竟能不能把城墙炸塌?
郭绍表现出来的攻城策略一目了然:挖地道、垒土。刘仁瞻恐怕在嘲笑自己,连自己人都不相信郭绍如此攻城能凑效吧。不过他觉得无所谓,越是对方觉得一切掌握,越容易抓住要害出其不意、给刘仁瞻狠狠一击!
当然如果火药没把城炸塌,就听了个响动。那就悲剧了……世间真是充满了危险,郭绍之前忍着,但现在不觉得自己还有退路。
一硝二磺三木炭。郭绍在路上默念了几遍,这个比例究竟好不好,他不知道,更记不得精确的比例……记住了也没用,矿物有很多杂质,谁知道混在一起究竟是什么比例?
在下蔡镇的一个屯粮院子里,郭绍见到了李谷。
“郭将军要这些东西作甚?”李谷道,“用来烧城门吗?寿州有瓮城……”
这句话提醒了郭绍,火药是燃爆,不是爆炸;燃爆的威力取决于燃烧的度。他见仓库里只有几麻袋东西,用刀划开口子一看,是一些灰色的块状物,像是魔芋一般的颜色。郭绍微微一想,问道:“这是硝石么?”
李谷点点头:“硫磺和木炭都不是问题,大批已从各地调运,克日即到。但附近诸州能收集到的硝石不多,只有从关急调,地方官累积上报数量不下两千斤,可能还得十天才能运到。”
郭绍忙拜道:“李公能如此得力帮忙,感激不尽。”
“都是小事。”李谷微笑道,“我以前做过宰相,和许多地方官都有公文来往,也常被官家授命筹办军需,轻车熟路不过举手之劳。”
郭绍便把一块硝石从麻袋里抠出来,拿在跟前仔细瞧。前世他到底是读完了高中又上过大学的人,知道硝酸钾这种化合物应该是类似盐巴的晶体,手里这石头一般的玩意灰不拉几的,不知道有效的物质究竟有多少。
他一番寻思,不想泄露军机,又派人去寿州把罗猛子部下三百亲兵调到了下蔡,下令封锁仓库,驱赶闲杂人等。
接着在郭绍的授意下,大伙儿就在院子里架起大锅来,又去找来一些需要的物什。钾是元素周期表靠前的活跃元素,钾的化合物一定易溶于水。
半麻袋硝石被锤碎后,就被在木桶里掺水搅化,然后用滤豆腐的纱布过滤出水。过滤过的水被倒进大锅里煮,烘干。终于炒出来了一堆白灰色的晶体,这就是硝酸钾?郭绍抓一|撮在手心琢磨,现里面的晶体规则不一,有些像盐巴一样的小颗粒,还有的晶体是长条形。这不是一种物质,不然结晶后形状应该一样。
郭绍让人拿竹编的筛子来筛,分类。然后把两种晶体分别混合大概数量的木炭和硫化,点火来试。现只有长条晶体才能急剧燃烧。
然后另外几口锅也架起来了,用那种方法半天就把几麻袋硝石加工成了三桶硝。
左攸帮忙,用称量贵重物品的戥子来称,混合成四十九种不同比例的火药。混合的时候比较麻烦,干燥的三种物品搅重了会自燃,不搅均匀又怕混合得不好。不过左攸等人很容易就想到了法子,直接掺水打湿,和面团似的然后拿到加工粮草的石舂里舂。晾晒一天后,次日再小心碾磨成粉。
但这时郭绍让他们不用费事磨成粉了,直接搓碎成颗粒,拿细筛子筛匀即可。
大伙儿忙活了三天,四十九包黑乎乎的玩意就献了上来。郭绍便和左攸罗猛子以及十几个亲信的亲兵留下,在屋子里试验起来。
方法很简单,试出哪一种燃烧得最快。
四十九种火药再细分成七组,每组选出燃烧最快的一种;然后胜出者再一起最后试验。跟比赛的规则似的。七种火药用纸折叠,弄出一个长条,然后数一二三一起点燃,看哪一种最先燃到尽头。
屋子里很快硝烟弥漫,大伙儿咳嗽不已,只好把门窗打开透气。
整个过程其实非常简单,郭绍等一个时辰不到就试验完了。找出了那包火药的比例:七两五钱硝、一两硫磺、一两五钱木炭。
郭绍隐约知道火药颗粒比粉末烧得快,寻思原因,估计是中间有空隙更容易烧起来?不过他觉得实验是证明一切猜想的方法,而且这事儿又简单,便独自拿同一种火药的颗粒和粉末来点,果然差距明显……同样长度的火药条,颗粒火药烧没了,粉末连三分之一都没燃到。
这边捣鼓得差不多了,郭绍命令左攸留守仓库,罗猛子节制亲兵,叮嘱他们不得泄露军机,否则死罪难逃。另派亲兵斥候至淝水附近设明暗哨,提防细作。
郭绍返回了寿州城。次日,皇帝派来的大臣又到寿州。这回来的人不再是好说话的王溥,倒也是郭绍认识的人:窦仪,还有个随从赵普。
郭绍渐渐想起来,赵普似乎是投靠赵匡胤的人,现在怎么和窦仪在一块却不得而知。
窦仪什么都没说,就在城池附近到处转悠,实地考察城外的部署。郭绍在旁边一一解释自己的部署意图和如何防备城中反击的考虑,并毫不避讳地说李继勋按兵不动,自己精兵不足又遭偷袭,才导致几天前的失败。
两天后,窦仪去了虎捷军右厢大营。然后向东南方滁州去了。
没两日,快马就赶到了寿州,下旨李重进移镇濠州,李继勋部向东北涂山方向调动;部署在南部庐州方向的虎捷军左厢第三到第六军主力向寿州调动,归厢都校郭绍节制。
传旨的窦仪对郭绍说道:“官家说,虽然你并未懈怠,却让守军反攻得逞,难辞其咎!既然立了军令状,在诸将跟前也有话说了,官家不是不讲情面的人。限期一个月,时间一到,若无进展,郭都使要自缚于君前请罪!”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好长的一梦
向东北的大路上,无数的士卒步行,人马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李重进坐在马上,转头对李继勋说道:“我去濠州也好,这下寿州的事就与我无关了,咱们就等着看那郭绍怎么死!”
李继勋默不作声,想起寿州城外的营寨被袭,自己也应该有责任……毕竟那郭绍是来求过自己的。如今想来真是低估了刘仁瞻;要是能料到,自己当然不会为了私人成见拿军务当儿戏,再说对郭绍也没太大的成见,就是有点看不起他的本事,他太年轻了。
李继勋沉吟道:“郭都使的对手是刘仁瞻,让他去和刘仁瞻较力,确实有点不像话,以大欺小甚也。郭都使也够霉的。”
他心道:自己也不是刘仁瞻的对手。刘仁瞻虽然是守城占了便宜,但兵少,南唐军战力也不行。
“挖地道、垒土……哎,还敢立军令状一个月期限,给他一年期限不知能不能下,这得看寿州城有多少粮。”李重进叹息道,“我是很想看他怎么死的,不过咱们在淮水没捞到半点好处,郭绍在寿州不能逼出南唐的援军,又要干等一个月!看扬州那边……”
说到这里李重进打住了,他不想提张永德的名字。身边的李继勋和赵匡胤据说是结义兄弟,那赵匡胤又是张永德的人……懒得提了。赵匡胤现在能风光,也是靠张永德在高平之战后卖力替他请功,不然赵匡胤根本没机会进入皇帝的眼里;这知遇之恩,加上老部属的关系,赵匡胤一定是和张永德一个鼻孔出气。
……
扬州的赵匡胤确实打得很轻松。他一脸黑脸成天都带笑意,有时候脸都快笑烂了。进入淮南后不知为何那么顺利,好像是有上天眷顾一样,顺手起来就非常奔放,常常可以随性发挥。比如打滁州时,一番煽|动后试手,单骑击落南唐军主将,竟然就这样把城破了,简直和伸手进口袋里掏东西一般。当然刘仁瞻守的城他是不去的,那是留给傻子打的地方。
最近又立新功,一股兵马本来是从长江南岸渡江去别的地方,发现扬州陷落,居然想过来攻打扬州。
这种送上门的人马,赵匡胤当然不放过,一面派人请旨,一面不等回复就率铁骑军出城攻击。
铁骑军经过大规模整顿之后,淘汰了近半的人,又从全国各地选拔精兵悍将补充兵员;数量多达三万的铁骑军,骑兵尤多,非常善战。赵匡胤率铁骑军打南唐军名不见经传的一支军队,不需要任何战术,重骑在前无脑冲击,后军蜂拥而上杀人便是。击溃唐兵三万,一天斩杀万余众……砍菜切瓜似的,南唐军简直是送上门的人头。又是大功一件!
……
但寿州的郭绍就完全相反,他已经不择手段了,仍然非常艰难。
“你确定这绳子的长度刚到城墙?”郭绍谨慎地问一个士卒。
士卒答道:“没错,小的在路上趴了半晚上,凌晨时见城墙上的兵打瞌睡了,这才爬到墙角牵好绳子。”
郭绍就像是啰嗦的妇人一般又问:“绳子牵直了?”士卒答:“直了。”
他低下头,旁边有个枯井一样的黑乎乎的土洞,下面就是地道;不过地道的头在后面第二道防线内,现在城里很难发现地道的方位。
而且这样的地道在城池周围一共十八条,分散在东、西、南三面二十里的范围内。李重进走了之后,郭绍下令攻城全部停了,只用投石车攻打城墙,大伙儿成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挖地道和垒土。
郭绍抬头看去,远处的城墙脚下一片火光,浓烟滚滚。许多军士拿着铲子正刨土灭火。
有两座土垒正在赶工,但是非常不顺利。在寿州城正面的城墙垒土叠山,显然无论是敌我都知道周军想干嘛……把土堆在墙边,垒土为山,就能在城墙旁边形成一个坡道,可以不用借助任何器械仰攻上去。不过众将不觉得这个方法能凑效。冒着箭矢、石木、猛火油在城墙脚下叠土非常缓慢,要被墙上的人攻击骚|扰。
周军想到的办法是,先在城墙下面掘沟,然后在沟边定桩、镶木板,土夯板筑的修墙法子;意图修好一道不结实的厚墙之后,拆掉木板推倒土墙。以此来避免被城墙上的箭矢攻击。不过刚刚唐军用抛石车投了点燃的猛火油坛子下来,把木板给烧起来了。昨日更惨,不幸被一枚抛石车的石头恰好命中,直接打翻了土墙。
就算这种垒土方式花费了大力气筑好、形成了斜坡,城墙上早就在狭窄通道防备严密,准备妥当简直有一百种方法把周军进攻人马堵在外面。
不过郭绍还是下令众军没完没了地垒土叠山,十八条地道也在偷偷地挖。刘仁瞻肯定猜得到周军在挖地道,但他很难摸准这些地道具体究竟在哪些位置,十几里长的城墙,他要搞清楚每一条地道的方位需要很多时间。郭绍估摸着刘仁瞻也在挖地道。
……还有没有什么疏漏?郭绍不断地问自己。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限期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郭绍来到下蔡镇仓库,十二口棺材平放在一间屋子里。走进去时,郭绍顿时有种阴风惨惨的错觉,好像这里死了|全家一般。不过是一些木头做的大盒子,却能非常直观地给人萧杀的气息。
打开棺材,里面装满了火药包,拿桐油反复浸泡过的布先密封,然后用被子包裹,然后再封一层油布、这种布便是做行军帐篷的布。这些火药,是李谷一个月内可以筹措到的原料极限,主要是大量的硝石一时间搞不到。
“威力够吗?”郭绍问,但不知道问谁。旁边的左攸等人无人能答,皆尽沉默。
前所未有的尝试,没有先例可循。除非修一堵墙,像寿州城墙那样在地基上铺上厚厚一层石料,然后埋上火药试一下……唯一预先估算威力的法子。但郭绍是没有机会的。
这次攻寿州,他也只有一次机会!炸不塌城墙,或者炸塌了却没攻进去……没有第二次准备的时间了。就算有,刘仁瞻也不会给你第二次突袭的机会。突破口不够宽,估计又有大量坍塌的土石阻挡道路;只要城里有针对性地妥善防备,完全有机会反应过来封锁口子。
打不掉就得去还军令状,军中无戏言,何况是对皇帝说的。
郭绍搬了根板凳坐在棺材面前沉思,好像是在死者面前默哀,久久的沉默。死亡的气息笼罩在所有的地方。
一连想了几遍这半个多月、加上之前准备做得事,他认为成功与否只取决于两件事:第一,火药的威力是不是有效。第二,是不是麻痹了刘仁瞻,搅乱了他的视线?
任何一项出现问题,全盘进攻计划将无功而返。
在这佳节时候,在这大战前夕,郭绍的心情却是非常伤感。本来是来立功的,耗在寿州已是十分不幸;现在顾不上好处了,却要担心脖子上的脑袋。
如果被柴荣咔嚓了,人还有灵魂吗,还能回到姐姐身边吗?也许死了突然醒来,一睁开眼能看到姐姐那熟悉的脸,微笑着说:你做噩梦了。
是的,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噩梦。
而且竟然舍不得醒来,舍不得皇后,也舍不得玉莲和一帮兄弟。如果要在皇后和姐姐挑一个,自己会挑谁留在自己身边?也许两个都挑不到,会失去一切……
符氏,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也许你根本没有名字。应该有小名的吧?但我不知道。
在这种时候,郭绍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思念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回的女人、一个不属于一个世界的女人,而且如此强烈。
可是,她没有我也活得下去……至少眼下会有官家来保护你、爱惜你。
郭绍两世没有对任何女人有这样的心思,以为所有事都可以理性推论。但此时郭绍觉得自己舍不得符氏……他最爱的女人。他可以不管对错、不管规则,哪怕有一万个不该非分之想的理由,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应该谢谢符氏,没有她的存在,此时自己将多么绝望多么恐惧!但是此时的伤感和依恋的强烈,却远远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没有任何理由,绍哥儿第一次有克制不住的冲动,此情胜过自己的生命。
如果战败,可能会立刻被逮|捕捉到皇帝跟前。郭绍寻思结果揭晓后,自己没有机会了。须得告诉符氏,把自己想的告诉她……郭绍不想把这些心里的话带进棺材。
还应该写一封信给玉莲,交代一下。在东京所有的财产归玉莲支配,由她按自己的意愿分给其他几个人。玉莲没有依靠会活得很辛苦,但如果有足够的财富,可以改变她的命运。
郭绍站了起来,打算用两种纸写信。其中一封是黄色的纸,不必提姓氏,京娘会明白的。此时此景,这个险值得冒,极有可能会成为最后的遗言。z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令人尊敬的对手
“扑通……扑通……”郭绍的心坎还没从极度激动中消停下来。
前方邓飞部的厮杀还在继续,后续部队正沿着血路向前推进。郭绍感觉坐骑的马蹄有点滑,这并没有夸张,街面上的血水真的在流,像是下了雨一般。拼镶的不规则石板表面磨平,没干的血水在石板上面粘稠流淌,马蹄不慎都会走滑。
血聚拢在石板之间的缝隙里,颜色变深,露出骇人的线条……就好像大地龟裂的裂痕。
多处的尸体叠在一起已经堆起来了!街面上血腥味叫人作呕,就像一个屠杀场。
郭绍不是第一次经历战阵,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体,但这街巷中发生的密集冲突受地形影响,尸体非常集中,看起来十分恐怖。他侧耳倾听,远远近近的惨叫和求饶声在空中飘荡,人类在忍受极端的处境。
“中国守城几乎都不守纵深和街巷,最重要守墙,所以很少有巷战……这也是去年在河东武讫镇防御战中,契丹兵破门后很容易上当的原因罢……”郭绍低声喃喃自语,他的心无法平静下来,好像只有把想法念叨一编才清理得出思路。
他当即传令亲兵:“去北面找李处耘,猛攻东门!”“传令杨彪部,从城中向西穿插取西门!”“出城传令王璋部,南门打开后,从城内中央大道直冲,然后攻打西门!”
郭绍下达了一系列命令,重在夺取三面城墙(北面是水门),以尽快瓦解唐军的抵抗。临场的传令兵其实有很大的漏洞,只拿一面小旗帜令旗,没有任何证物,郭绍临时也没机会亲笔写,很多武将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写的。不过这样混乱急迫的情况下,唐军似乎没有机会刷花招。
周军大股人马沿着横向的大街杀至南门,郭绍策马上前一看,城门内和城墙上还有一众唐军在拼死抵抗,他们已经被周军步骑合围。铁蹄践踏,枪刺刀砍,场面十分惨烈。
这一片唐军伤亡已过半,却仍然拼死。郭绍十分诧异,记得有人说古典军队阵亡百分之十就要崩,但正南门的唐军伤亡起码百分之五十了,毫无胜算,空中都是周军抛射的箭矢。唐兵被屠杀毫无招架之力。
人马中不断有人喊:“放下兵器,可免一死!”“跪地投降!”
但唐军在绝望之中一声声惨叫怒吼,前仆后继并不投降,也不崩溃。唐军一员战将大喝道:“宁战死!报刘公之恩!”
绝望的喊声响彻寿州,郭绍也不禁对这股军队肃然起敬。生命谁不珍惜,谁不怕死?当一个人甚至是一众人能达到孟子所言“舍身取义”地步的时候,那他一定是真诚的!
郭绍抬头看去,忽见一个花白须发的高大老人站在城楼上,迎风哀叹。他是刘仁瞻?
“刘公!”郭绍大声喊道,“大势已去,何苦再让将士白白送命!何不保持一点风仪,接受失败?”
那老人循着声音看过来,喊道:“城下何人?”
“大周军寿州招讨使郭绍,此战的主将。”郭绍道。
“哈哈哈……”刘仁瞻疯狂地大笑了一声。
郭绍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刘仁瞻会屈服的,给他一点时间找回理智。
果然过了一阵子,刘仁瞻便大喊道:“兄弟们,把兵器放下罢!请受刘某一拜,刘某对不住你们……”说罢长长地向城下一鞠躬。
众军回望,一个武将首先丢下了兵器,跪倒在城下,接着“叮叮哐哐”一阵响动,无数的兵刃扔下了。
郭绍在马上也是身体前侧,向正在鞠躬的刘仁瞻致礼。
“郭大帅……”刘仁瞻道,“老夫有一个请求,不要屠杀手无寸铁已经投降的士兵,不要对寿州屠城残杀无辜。若您能答应,老夫情愿下跪请罪!老夫愿率刘家父子以死谢罪!”
“刘公,沙场胜负兵家常事。我作为战胜者,但仍然很尊敬你……我答应你的请求!”郭绍大神说道。
但不屠城并不代表着不收刮钱财分赃,郭绍听说,每当攻破坚城,都会纵兵屠杀以宣泄仇恨和杀气,寿州官府的府库和大户的家产能弥补将士的情绪么?他既然答应了刘仁瞻,却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当下便动容地对周围的周军喊道:“无论是‘中国’的子民,还是南唐国的军民,都是炎黄子孙。我们在这里浴血奋战,是为了大统天下,为了结束战乱,为了不再让无休止的内战继续下去。杀人不是为了屠杀,而是为了救民……”
“郭大帅!”刘仁瞻微微激动,说道,“城楼上风光壮观十分好看,何不上城一叙?”
“好!”郭绍大声回答。周围的部将亲兵劝道:“主公……可让他下来受降。”
郭绍摇摇头:“刘仁瞻不屑做这等下作之事。随我来罢。”
刘仁瞻对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几个人就从城墙上下去了,刘仁瞻大声道:“我派人去通知各门停止抵抗,但愿郭大帅能当众信守承诺。”
郭绍不答话,把剑放到剑鞘口子,向前“唰”地一送,便在众将亲兵的前后簇拥下向城墙内侧的石阶走去。两旁挤满了南唐士兵,他们刚刚还在抵抗厮杀,但现在无不敬畏地看着郭绍。
走上城头,只见城外一片周军将士正向正南门涌来,果然波澜壮阔!周军十数万人在城外奔走,好像整个天地间都是人海,寿州城就只是汪洋中的一艘船而已。呐喊地动山摇,响彻云天。
“老夫见过你,没想到这么年轻……”刘仁瞻淡定地面对着城外的人海,回头对郭绍说道。
郭绍笑道:“我也见过刘公,好像是两次,在西门和南门各一次,你还想用床弩射杀我。”
“哈哈……”刘仁瞻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郭绍道:“你要是当时杀掉了我,这寿州能守到粮草耗尽。不过,我觉得自己并未真正战胜你……”
刘仁瞻微微诧异:“郭大帅年轻还能如此谦虚,大可不必的。”他看着左侧那边的城墙豁口,似乎明白郭绍所指何物。
刘仁瞻又摇头叹息,久久注视着淮南大地。
“老夫不是输不起的人,我挺服的。这处豁口,如果我能提前有所防备,炸开了你们也攻不进来……”
“没人能料到的,这玩意第一次问世。”郭绍实话道。
刘仁瞻叹道:“非也。终究还是我太轻敌了,犯了大错!你在城外挖地道、明目张胆垒土筑山,多明显的是毫无用处的做法,为何又要做……无非是掩人耳目、分散注意的佯动。我竟然上当、竟然反而因此轻视你。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却在这里犯错……轻视对手就是轻视自己。”
他又说:“周军强悍,一个没一点本事的人怎么可能做十几万人马的主将,怎么能被周朝皇帝任命为招讨使?唉!悔之晚矣!
如果老夫能稍微少一点疏忽,就算不知道你会炸城,也能猜到你的佯动、麻痹我军的意图,肯定会有所防备,那城防部署就不会是眼下这等模样了,胜败未知也!”
郭绍微笑道:“刘公还是不服。”
刘仁瞻道:“事后诸葛,何用之有?”
郭绍道:“无论如何,我不能放你。放了你南唐国定会续命,淮南战役也会多一些艰难厮杀。没有意义的,刘公!天下一统才是大势,才是天道。大周诸国最强,自应担当起这种大势的使命,越早灭掉诸国统一天下,越能让更多的人免于战祸,让更多的妇孺能不失去丈夫、儿子、父亲。刘公深明大义,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明白么?”
“唉!”刘仁瞻深深地叹了一气,苦笑道,“我明白了,我也没打算苟全性命。不过人各为其主……老夫深受皇恩,荣华富贵享了多年,自当以死谢罪。”
说罢忽然拔出了佩剑,大声道:“败在郭大帅手下,老夫也不亏!”
“刘公!”郭绍相救不及,忙喝道,“主公欲死,亲兵何在?”
刘仁瞻旁边的亲兵已经上前抱住了他的手臂,有的护住了他的脖子。郭绍一个箭步冲上去,夺下了刘仁瞻的剑。
刘仁瞻皱眉道:“为何不让我死?我是不会投降的,死了谢皇恩,谢寿州将士百姓,死得其所!”
“活着比死更难。”郭绍注视着他,“真正的勇士是直面艰难的处境,而不是逃避一死百了。我敬刘公是英雄,何必基于求死?”
“多说无益。”刘仁瞻道。
郭绍死缠烂打道:“可不是每个周军将领都像我这样对待淮南百姓,刘公不是口称要为淮南军民请命,也许你活着能替人们做点什么。而今却干脆撒手不管,岂不是口是心非?
“休要激我!”刘仁瞻道,“雕虫小技耳。”刘仁瞻说罢一愣,想起这句话在战前自己也说过。
郭绍道:“等一阵子静下来再想想如何?一个人若一心求死,没人能拦得住的。”
城墙上似乎就是个舞台,几个人在那里当着万众的面,他们好像在演一出话剧。z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教他如何带兵
时大周皇帝柴荣临幸扬州,招李重进去扬州觐见,以商军机。李重进走了之后,虎捷军右厢二万众全归侍卫司步军都指挥使、李继勋麾下,驻扎在涂山南部,以待南唐援军。
果然南唐已经从濠州(淮河南岸,在寿州下游、东部)派出了一支运输军需物资的船队,欲从水路支援寿州。军队大多是老弱杂兵,只是为了护送运输船。但主将却是非一般的人物……
柴克宏!南唐国主视为皇位保障、有数的得力干将之一,南唐奉化军节度使。他刚到濠州部署防卫;不久前才请旨,寿州的猛火油、箭矢等军资消耗巨大,欲率军前往增援刘仁瞻。
柴克宏,保障南唐军士气的精神领袖。一月前,吴越国落井下石,趁周军攻伐南唐就出兵在背后捅刀打常州,常州几乎失陷;柴克宏率众赶到常州,一战击败吴越大军,阵斩吴越军万余众,当场俘获将领数十人。南唐举**民士气大振!柴克宏一战名扬天下,所到之处,百姓阻道迎送。老百姓更喜欢听他和母亲之间相处教导的逸闻趣事……
柴克宏又到宣州,十日整顿城防,宣州固若金汤。
但柴克宏刚坐船走到半路,就听说寿州已陷落,不由得又惊又叹,回顾众将道:“何人能强攻下刘公守的城?”
一员将领道:“周军寿州招讨使郭绍。”
柴克宏听罢又叹了一声刘公,转而又兴奋起来:“定要找时候会一会郭绍!讨教几招。”
不久又有斥候报:“涂山南距四十里有周军二万余众,据说主将是李继勋。”
“哈哈……”柴克宏立刻大笑道,“待我给刘公报仇!传令全军上岸结寨!”
部将忙劝道:“周军精锐,大国惧之。我部兵员羸弱,上岸结寨非周军对手;今寿州已失救援无益,不如早早调头回濠州。”
柴克宏不以为然道:“李继勋我知道,宵小之辈尔!利剑在手也不过破铜烂铁,待我教他如何用兵,让他长长见识。”
柴克宏十分自傲,连他|妈妈都劝不住,部将如何劝得住?
他又对部将道:“前阵子闻知李公出城袭阵,李继勋按兵不动,李继勋和寿州招讨使必定不和!今寿州城破,李继勋必定要意气用事,急于求功,岂不正中我下怀?李继勋率兵驻扎在涂山南,不过就是等着打我国援军,现在给他机会让他尝尝!”
南唐军遂到淮水南岸安营扎寨,营地纵深十里。
果然李继勋不敢相信自己最看不起的郭绍居然能攻下寿州,自觉脸上过不去;便率军攻柴克宏部,兼程急行直逼南唐军寨,生怕他们跑了似的。柴克宏以老弱对阵,大败,奔回淮水案的营寨。李继勋部压背掩杀,冲进唐军营寨。忽然一声竹筒塞火药的炮响,四面火光冲天,猛火油和未干的稻草烧起来烟雾弥漫,并迅速向周军人马中蔓延,周军人马被火势和浓烟分割,前后左右不能相顾,将找不着兵、兵找不着将,一团混乱。
此时鼓声大作,四面箭如雨下,柴克宏率少数精兵破其阵,大军掩杀。李继勋被伏击大败,一路奔逃数十里,才逐渐收拢乱兵结阵。
就在这时,忽闻涂山南大营后方出现了唐军奇兵。李继勋根本没料到唐军会跑这么远攻击他的营地,斥候都没有,防备疏忽;后方辎重、粮草被柴克宏的小股骑兵就尽数焚|烧。
李继勋回头看时,营地那边浓烟滚滚直冲云霄,不由得脸色煞白,差点哭了。
李继勋怒火中烧,欲聚集大军以压倒性的精兵战力平推南唐军寨……但因为准备仓促急于求成,军士们随身军粮只有一些麦饼;现在粮食尽毁,没吃的,还打什么仗?军中士气低落,万众看到粮食辎重烧得猛烈,还要担心有没有饭吃……李继勋只好先向下蔡方向退兵,一面派人向李谷催要军粮补给。
李谷筹办淮南数十万大军的粮草军需本来就压力极大,经常不能满足各军的粮草,听闻之后二话不说,先派快马去扬州先报涂山虎捷军败绩,告李继勋的状。
……
此时李重进刚到扬州,在皇帝的行宫觐见面圣。他当着文武众人的面毫不避讳,不满之意溢于言表:“郭绍无能之辈,尸位素餐,不可能攻下寿州,刘仁瞻连一点压力都没有。臣在军中说过了,就郭绍?他能攻下寿州我手板煎鱼给他犒功!今期限已到,请官家立刻派人到寿州将这厮捉拿归案;我举荐虎捷军右厢都校李继勋为寿州招讨使,必比郭绍堪用!”
李重进说罢洋洋自得,心道李继勋是赵匡胤那边的人,我这也算不上假公济私。
柴荣沉吟片刻,说道:“还有好几天才到期限,时间不到朕不能言而无信。”
李重进又进言道:“陛下的圣旨可以先让文官写好,到时间了,提前两天让内殿直的人送过去,把郭绍抓回来……不然他到时候或许会畏罪逃跑!”
话音刚落,忽然外面就响起了肆无忌惮的大喊:“捷报!捷报!寿州大捷!寿州城破,大周军生擒南唐大将刘仁瞻以下数万众!”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很快便哗然。
李重进的脸顿时一白。当场许多事不关己乐得看戏的文武大臣,顿觉这事儿实在太有意思,纷纷看向李重进,好像在说:手心真的可以煎鱼?
李重进冷汗一冒,觉得周围的目光像利箭一样直刺过来,如站针毡十分难受。他一急,脱口道:“假的!怎么可能?那郭绍情知难逃一死,已经慌不择路,胆敢欺君了!”
柴荣却很淡定,等着武将把捷报传上来,亲手拆开一看,随即又传给诸臣观摩。柴荣的脸顿时笑了,说道:“立刻派快马去传郭绍,朕真想马上见到他!”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宦官急匆匆地赶过来,在皇帝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柴荣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宦官又送上李谷的奏报,皇帝看了,仍旧传给众臣观摩。
殿中又是一片哗然,人们纷纷骂道:“李继勋太不像话了!手握二万精锐步骑,竟然能被唐军一股偏师击败!”“辎重能被焚毁,全怪主将渎职轻敌,玩忽职守!李继勋不配带兵!”
连枢密使魏仁溥都没好话:“输得不该。本来寿州强下,可以极大地打击南唐国主的心气,有望逼他尽割江北之地,尽快结束淮南战役。大周军马上又大败,影响重大!李继勋不可轻饶!”
但柴荣只是很不高兴,一时没有发话。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皇帝在考虑什么。
皇帝只是淡淡地开口道:“命令李谷暂领虎捷军右厢先向寿州退避,叫李继勋来见朕!”
……
“哈哈……”郭绍和众将正在开怀畅饮,他左手抓着寿州大户进献的羊腿,右手端着碗。刚说到个什么笑话,惹得众将笑得前俯后仰。“砰”地一声,罗猛子直接丢掉了酒碗,酒水洒了一地,捧着肚子在地上滚了一圈,不料撞倒了一张食案,顿时杯盘狼藉掀了一地。
上面摆着几十口大箱子,都是从寿州府库搞来的铜钱、金银各种财宝。
郭绍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口箱子前,抓起一把铜钱向空中一抛,大喊道:“正大光明地抢钱,大伙分了!”
武将们满眼放光,拍地“哈哈哈……”大笑,有的人直接拍案,案板上的碗盘叮叮哐哐乱响。
郭绍又道:“把大户都聚集起来,让他们出钱,出钱了的就发帖子,贴在门上。严令将士不得再侵扰,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就给老子抢光,抢不了的烧光!”
“哈哈……”
“杀百姓的,奸|淫妇女的士卒,抢来的东西全部没收,一文不分!要重惩!严重的一律就地砍头。”郭绍大声道,“我答应了刘公不滥杀无辜,不能言而无信!有人不给郭某人面子,说不听,我也不会对他客气!”
话音刚落,左攸淡定地站起来,拿着一张纸:“刚才主公所言,我已归纳书写成安民状和军令,有些地方稍作修改,更好听一些……请主公过目。若无问题,我这就派人到各营宣读,晓谕全军。”
郭绍看都不看,尼玛没标点的文章,老子懒得看,头疼!他当即就说:“去吧。”
郭绍端起酒碗,又道:“趁左先生还没走,大伙儿一起来,为了胜利,干一碗!”
杨彪不动声色地端着酒碗道:“可惜没有上好的下酒菜。”
众将忙道:“这里有才有肉,杨兄要用什么下酒菜?”
杨彪道:“李重进大帅用手板煎的鱼,定然美味!”
“哈哈哈……”众将又是肆无忌惮地一顿哄堂大笑。
有人却道:“还是别惦记着吃它了,李大帅可是侍卫司的头,这怨仇结大了可不好。”
左攸却笑而不语,过得片刻他说道:“先干吧!在下还有事儿出去,多谢主公和诸位抬举。”
“干!”“干!”z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优雅的暴力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哇。郭绍接到了圣旨,立刻兼程赶往扬州面圣,他没有把十万贯缠在腰上,不过心情大致如此。
在路上居然碰到了垂头丧气的李继勋,于是郭绍与他一路走。郭绍不计前嫌,还故作淡定地好言宽慰道:“人在世间总有起落沉浮,沙场之上再有名的大将也难免失手,李将军看淡点。”
“哼!”李继勋好像很不爽。
也许他在心里正骂小人得志?郭绍不太计较这个,只是觉得李继勋确实挺悲催的,他们那义社十兄弟李继勋是老大哥级别的人物,很早就在高位了,这回想要再翻身真不容易;以后“大哥”在赵匡胤这个后起之秀的小弟面前,真不好放下面子哩。
数日后,一行人沿着驿道爬上一处缓坡。忽然之间,郭绍只觉眼前一阔。
虽然已进入秋季,扬州依然山清水秀,绿茵茵的原野、成片的庄稼,和天空蔚蓝如水的天幕、洁白无瑕的云朵相映成趣……整个天地之间颜色是多么清秀、多么醒目。好地方!比画儿里的颜色还自然还亮丽,而且更加辽阔更加有气势。
城楼和城里的房屋、塔,充满着东亚古典建筑特有的韵味,古色古香,如人间仙境。在这战乱的时代,居然有如此幽静美妙的地方!这是世外桃源、却繁华富庶,这是天堂的预备地、却有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渭渠(后世京杭大运河的一段)像一条绸缎蜿蜒在这青山绿水之间,水面如云如烟,鸟儿在水面轻轻掠过。一切充满了诗情画意。郭绍心中已无仇怨,完全被涤荡干净了,他觉得自己沐浴在美好之中,心中充满了阳光,想对所有人微笑,想对所有人好!
江山如画,让英雄尽折腰啊!郭绍觉得没有人不会爱上此时的这一片美丽土地,想要占有她,玩味她。郭绍真是诗兴大发,想要抄诗一首,不然无法舒叹此时的激动与赞叹之情!
一队战马正在城外欢快地奔腾,似乎破坏了这宁静与柔美,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如花的美丽,自然要配男儿的雄壮!
“咔、咔、咔……”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郭绍。
他俯视下去,只见一面紫色的方旗被一个挺得笔直的将领双手拿着,上书:大周。将领身后,两列步兵正缓缓行进,队列之整齐、步伐之有节奏,简直如同是一场表演。铁盔在上午的阳光成排,他们从头盔到衣甲都是崭新的。
铁,泛着金属特有的黑漆黑漆的光泽;儿郎们虎背熊腰的身体鼓起肌肉特有的线条,充满了铁血与力量。而士兵们手里的樱枪,上面的红色装饰,就像点缀在力量中的一朵朵红花。
“停!”将领喊出雄壮而掷地有声的一个字,全队立刻停止一动不动。
将领走到前侧的道旁,拔出光闪闪的利剑,举向空中,整个动作干脆利索。身后的士卒非常有默契,随着将领举剑的姿势,两队人一转身,分别面对着道路正中。
“啪!”众人的脚一齐剁在地面上,形成悦耳的一声响。真是雄壮而美妙的音乐!士兵们的动作毫无做作,自然而然,却又十分整齐有气势,看得人好生高兴。
不多时,后面的一对全都披着环锁铠鲜明的高大骑兵也走了上来。当前一个青年骑士上身向前倾斜,致礼道:“内殿直都虞候杜成贵,奉旨出城迎接郭大帅!”
郭绍记得杜成贵,去年在东京,带仪仗去市井接玉莲,就是杜成贵率内殿直骑兵去壮声势。对自己好过的人,欠过人情的人,郭绍总是有印象。杜成贵这厮从来没听他有过什么战绩,但一年之后,从都头升到都虞候了。
“杜兄弟,好久不见。”郭绍微笑了。杜成贵也报以笑容:“末将开道,郭大帅,请!”
众人一路前呼后拥向扬州城而去,李继勋默默地在身后,虽然也一同享用了这样的礼遇,但恐怕没什么享受的感觉。随行的还有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刘仁瞻,但郭绍不说时,没人知道他是俘虏。因为刘仁瞻根本没被像俘虏一样对待。他看着雄壮的周军气势,似有感叹。
进得城中,郭绍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扬州城内的亭台楼阁,垂柳深深,感觉南唐的一个“陪都”好像也比周朝的首都漂亮。
等到了大周皇帝的行辕时,更是飞檐走壁、雕栏玉砌,磅礴宽敞的殿宇、小桥流水的幽景,无不叫人惊叹。难怪后来李煜在词中意境如此美,简直一点都没有夸张,他就是一个写实词人!
南唐国息烽火数十年休养生息,加上与各国商贸频繁,从北方逃亡来大量文人才子和人口,果然富庶无比。也难怪南唐国一点北伐的动力都没有,这边如此富庶如天上|人间,上至皇帝文武大臣下至士卒庶人、对满目疮痍的北方平原有多大的欲|望?
而且这只是南唐皇帝的一处行宫罢了,根本不是皇宫。
郭绍等充满膜拜的心情,从汉白玉石阶上趋步而上,迎面是一座建筑在高台上的宽阔的宫殿,正面七道大门。从门外就能看见里面的明镜透光,两侧都是大柱子和窄墙支撑,大片直接敞开的空间。外面还有楼台,玉砌栏杆上雕琢着各种美丽的图案。
没有人喧哗,一个宦官上前一拜,说道:“只准郭大帅和李将军入内,余者等着宣召。”
郭绍何曾见识过如此霸气宽阔、如此美妙的地方,简直是小心翼翼地上前,先解下佩剑,让宦官放在门口的架子上,这才沉住气走进去。在这等地方,在如此高端的殿宇,所有的举止都似乎情不自禁地变得更加优雅而具有风度。
二人缓缓步入大殿,只觉得这里十分开阔,在房屋里居然能看到大片的天空、朵朵的白云?以蓝天白云为背|景,敞开的空间外面的玉石雕栏好像是建在云端,这里就如仙宫。设计这座大殿的人绝对不是工匠,他是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
蓝天白云下,两只白鹤正在空中盘旋……郭绍如在梦里,之前简直连想都不能想象。现代高楼大厦随处可见,但他真的没见过如此有意境的建筑。
一众文武正站成两排,皇帝穿着紫袍端坐在上面。皇帝的下首,有个人正在说话,他是枢密使魏仁溥。
他的前面摆着一张挂在木架上的大地图,上面是粗笔勾勒的粗矿的地图。魏仁溥正用手掌指着地图说着什么,他是枢密使、一个中年人,但却又兼任节度使,实则是类似宰相和大将的合体,他的气质也充分展现出了这一点。
“四十一朵花”的魏仁溥面相端正,身材高大壮实,从脸到身材都充分证明他是个肌肉猛汉,偏偏这样一个人却穿着文官的长袍,举止充满了儒雅之气。
他的声音沉静而谦虚,低沉而带有磁性,从容不迫优雅淡定。果然能做到位极人臣的人,气度散发出来不得了。郭绍顿时有点崇拜他,希望自己也能历练出那种气质,像魏仁溥一样充满男人的魅力。
但简直不敢叫人相信,这样优雅的动作下,魏仁溥那淡定的口吻里,说的是暴力、战争、杀戮!
“寿州一下,从这里到这里……练成一线,淮南之地已被大周军中路分割。我们不是要守此线,而是要向两翼横扫,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兵锋直指大江(长江),武力威慑南唐国都城,强逼南唐国主割全部江北土地,从这里到这里,一寸也不能少……要全部江北,从此属大周辖地,没有讨价讨价的余地。如果南唐国主不从,则继续第一个方略,以武力进攻扫荡江北全境……”
魏仁溥突然停下来了,抬头看着殿门的方向,微笑道:“我大周军的英雄来了。”
文武群臣顿时转过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年轻的郭绍身上。都是大周最有权力的人,统治整个国家的一批上位者,几乎都在这里,被这样一群人聚焦注视,郭绍的心坎“扑腾扑腾”的,他是第一次在朝廷里成为“主演”一般的人物哦。他已经不止自己的手脚在哪里,似乎全身已不受控制,紧张、激动,情绪交织。
郭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真是一个暴|力“邪恶”的政权!武力决定一切,能打、能打赢的人,所有人都会抛弃一切成见尊敬你,无论你的出身、长相、年龄、辈分,武力!战功!就是全部!
上到皇帝,下到群臣,对暴力的迷信已经达到了疯狂的地步,皇帝对横扫**名成千秋的功业已经达到了迷恋的地步。
郭绍昂起头,咬住牙,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走上前,单膝跪地,行军礼大声道:“臣,寿州招讨使郭绍,奉旨攻占寿州,终于不负皇恩大破寿州城,前来回禀!”
“平身。”柴荣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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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走了四趟
郭绍刚被封节度使,当天晚上就隐隐有了一种对某种极高力量的向往,虽然细思之下很疯狂、仍然很不切实际,但这种欲|望简直有点迫不及待。没进入高级武将行列时,他都不敢想象,现在却忍不住在心里幻想。
床边上坐着一个美人,她依然用头盖遮着头,却在半透明的纱巾里悄悄偷看郭绍,好奇地看着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沉思着什么。
头盖、红烛,简直有种进洞房的错觉。但当然不是,一个大周高级武将不可能娶一个抢来的美女,除非之前就认识有过什么旧情。
从寿州的死亡线回来,又突然受到了如此高级的礼遇,短短几天内郭绍是冰火两重天,大悲大喜起落太大。他终于转头看向了那佳人,大步走了过去。
走到女子面前,他直接一把扯开了她的头盖,但见明眸皓齿、肌肤白净,她被吓了一跳,眼神里可怜兮兮的却仍旧很温柔,和郭绍以前见过的女子都不同。
那温柔,叫人联想到了江南水乡、青石小巷、油纸伞,云烟……各种婉约的意境。
郭绍二话不说就开始胡乱脱自己的袍服,把帽子取下来直接扔地方,袍服、鞋袜丢得到处都是。他已经忘记了这女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是周军抓来的、皇帝赏的。
美人双腿紧紧并拢,右手使劲抓着左手,咬着牙坐立不安,惊慌道:“你……你要作甚?”
郭绍看了一眼红烛和丢在地上的丝巾盖头,皱眉道:“你说要作甚?你自己脱自己的!”
他把中衣脱下来径直朝脑后一抛,已是光着膀子,手臂上的肌肉一股股的条线十分清晰,前胸和腹部也是结实成块,浑身充满了暴|力感,十分吓人。相比之下,床边的美人就像一只待宰的小白羊。
郭绍向前一扑,直接将她按翻在床上,一手握住她的纤腰,一手贪婪地在她的裙后捏了一把。女子惊恐道:“你不要这样……”
郭绍不作理会。她如果不是赏给自己,还不是要被别人这般对待,装什么呢……陪睡一晚又不会死,都赏给自己了,迟早的事!
不料女子拼命挣扎,只是默默反抗,也不叫嚷,只是闷声求饶:“不要,将军……”也许她也明白,叫破喉咙都没用。
郭绍一介武夫、一身肌肉,力气很大,这么个小女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女子虽然死命拽着裙子,但还是被郭绍铁钳一样的手掰开了,然后把她的手按在了她的脸侧。女子动惮不得、终于没力气了,身子一软便干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罩顶,如果不是胸口起伏波动、檀口微张在喘息,她的动作就像死人一般。
这倒省事,于是郭绍就扑了上去。
窗缝里灌进来一缕风,把红烛吹得一阵摇晃,摇曳的烛火把蜡烤化,一大滴朱红的泪滴下去。
……次日,郭绍才从王溥那里知道,那女子姓杨,是赵匡胤在扬州先得到,见其美貌舍不得用,后来才献给皇帝。郭绍一拍脑门,道:“这事办的!昨天我怎么问都没问,直接就要了?赵将军心里可是很不高兴哩!”
“对了,她叫什么?”郭绍问道。
王溥笑道:“姓杨。不必计较,不过一个长得漂亮的妇人而已,赵匡胤不会太在意……**苦短,郭都使不必着急这么早出来的。”
郭绍寻思,事已至此,上都上了、多想无益,便作罢。他也寻思,自己怎么和赵匡胤冥冥中有缘似的,老是碰到与他有关的女人,而且都是稀里糊涂。
不过现在与之前不同,现在郭绍是侍卫司的人,赵匡胤管不着;两人的地位实力虽还有不小差距,但不至于像以前一样能被赵匡胤随手捏死那么简单了……昨晚赵兄居然还能和自己谈笑风声,把酒言欢。这要是郭绍遇到这种事,看上的女子被他抢先弄去了,恐怕没啥好心情。这一点真不如赵兄。
郭绍告辞王溥,又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赶紧找杨氏,在卧房里找到她了。她似乎刚刚起来,穿上了衣裳头发却仍然乱得一团,正扶着柜子边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向梳妆台。
“你怎么了?”郭绍问道。
杨氏的脸“唰”地一红,别过脸去默不作声。
郭绍好心上去扶着她,她的削肩微微一颤,不过没有反抗……看来她似乎也不是个故作矫情的人,全身都被郭绍抹干吃净,再不让他碰也没什么意思。
“等阵子我找机会派人把你送回东京去,不会亏待你的。”郭绍好言道,“乱世如此,你跟着我应该不会遭什么罪。”
杨氏立刻回过头来,马上就开口道:“你要我进你的家门?不会把我送人了?”
郭绍纳闷道:“我没事干嘛要把你送人?”
杨氏一脸伤感,小声道:“我已经被人抢来抢去,又送来送去几回了……光滁州到扬州之间就走了四趟。”
郭绍“唉”地叹了一声,说道:“真是可怜。”
杨氏听到有人同情,顿时又哽咽起来:“我觉得自己连风尘女子都不如!扬州一破,马希崇万般讨好周军将领,把我送给赵匡胤,赵匡胤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很规矩,我以为他是个君子;不料第二天就被他送给了大周皇帝,皇帝竟然不要,又给送回来!赵匡胤也不要,蹴鞠一样把我踢来踢去……我有那么不堪么,真是作践人。”
郭绍满怀同情,叹道:“看来我直接就要了,竟然是做了好事。”
“真是个粗鲁的武人。”杨氏幽幽道,“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郭绍笑道:“那些人懂得怜香惜玉,还不是假惺惺的,喜欢时就爱不释手,被铁骑一冲,为了献媚直接把你送人了。倒还不如跟咱们这粗汉,至少还踏实些,是吧?”
杨氏默不作声。
郭绍见她楚楚可怜,早上起来狼藉的样子别有风情,心动一下便一把搂住她的腰。杨氏忙娇嗔道:“我受不了了。不要了罢……”
……
赵匡胤闷闷不乐地坐在一间屋子里,就在皇帝行宫不远处。赵普在旁边小声道:“郭绍是不是在装啊?又贪财又好色,他都建节了还缺这个,这样有意思么?”
赵匡胤一言不发,正想着杨氏那可人的模样,心里十分恼火。忍痛送给皇帝,不料皇帝竟然随手送人,早知如此自己就收了。不过他还是想得通,不过就是一个南唐国妇人而已。
赵普又道:“我听主公说起昨日大殿上的事,总觉得不对劲。官家这是在夸主公么?”
上面还有张永德,赵匡胤心道。张永德不是一样既不贪财又不好色,名声好得很,做了多少年高级武将,威望又高;而且在皇帝面前说起军国大略不比枢密使差,有勇有谋,文武双全的人。有张永德在,我何必装什么傻。老赵家上位才几年,能和张永德比?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有人喊道:“赵都使的兄弟来了!”
赵匡胤听罢走出门去,只见是三弟赵匡义,忙问:“三弟怎么到淮南来了?”
“二哥,嫂嫂……病故了!”赵匡义一脸悲伤道。
赵匡胤的黑脸顿时一变,沉默良久才哀声叹道:“我竟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她。”
“二哥,咱们屋里说罢。”赵匡义看了一眼赵普。
三人进得屋子,赵三开口道:“丧事咱们娘和我已经操办好了,娘嘱咐我对二哥说,赵家深受皇恩,二哥要安心在前线替官家效力,不必牵挂家里的事。”
赵普沉吟道:“逝者已逝,主公还是少些伤怀,心往宽处想才是。”
匡胤点头称是。
赵普趁机又道:“卑职这样说对夫人不敬,不过……彰德军节度使、侍中王饶早先就有意与赵家联姻,不料王侍中的女儿又觉得主公的三弟年纪小(只有出身没有身份),只看得上主公您。现在何不赶紧派人去探探王侍中的口风?万一王侍中提早与别家联姻了,那可就悔之晚矣。”
赵匡胤来回踱了几步,叹道:“夫人与我结发,如今尸骨未寒,我便立刻想着另娶他妇,心中有愧。”说罢黑脸上一股悲伤之情流露,似乎想着那些同甘共苦的日子,结发妻总是有别的妇人不能代替的地方。
“大事不拘小节,夫人在天之灵,定然也能体谅主公一番苦衷。”赵普忙劝道,“王家可在晋高祖时就是朱门大家了,在河北只比符延卿家稍有不如,但也是响当当的名门望族。这等机会失了,如何再有?”
赵三也跟着劝道:“听说,王侍中之女大家闺秀,生得美貌又读书知礼,正配得上现在的二哥。”
赵匡胤这才痛苦地点点头:“赵普,你亲自走一趟,稍微提一下就行了。”
“主公放心,卑职哪能连话都不会说了?”赵普忙躬身一拜,“卑职收拾一番,即刻就启程去河北。”.z
第一百二十章 甜又咸
东京滋德殿,饭厅里明亮堂皇。铜质的灯架上无数的蜡烛在四面八方照亮,墙壁上还挂着灯笼,橙黄的光流淌在精致美妙的装饰上,如梦如幻。周围穿着绫罗轻纱的宫女比那大户人家的女主人还穿得好,她们低垂着眉目、恭敬温顺。若有人从东京“凡间”走进滋德殿,一定会觉得好像不在一个时代、不在一个世上,这里和市井间截然不同。
墙壁上的名家仕女图雍容华贵、神态惟妙惟肖,不过画像始终只是画像,其美丽完全比不上此间的贵妇,不可同日而语。那仕女图挂在墙上,可能不是拿来炫耀美丽的,而是反衬饭厅里活生生的人……因为和这里的人比起来,那画儿上面的仕女完全就是丑妇。
可是,符氏的神态反而不如画像上的人那么有神了,她的脸呆呆的,好像一直都在走神。
下首两侧分别坐着京娘和清虚,京娘时不时悄悄看符氏一眼,但清虚却正在大吃特吃……她的脸蛋清纯,嘴唇小又薄,但只见各种美味佳肴往那小嘴里塞,吃得一脸陶醉、比谁都多;好似这世间没有比吃好东西更爽的事了。
“我想常常来……”清虚打了个饱嗝,“皇后姐姐,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旁边的宫女脸憋得通红,咬着牙才忍住没出声。
清虚又道:“那个镯子可以卖掉吗?”京娘夹了一块薄的羊肉放在清虚的碗里:“你赶紧吃罢!”
就在这时,符氏夹起了碗里的糯米糕点。宫女已经为这块精致的甜点蘸上了芝麻、炒黄豆、糖调制的粉末,符氏慢悠悠地把甜点放在一枚洁白的陶瓷盘里又蘸了一下,她大概知道吃这种东西应该蘸点调料的。
侍立在旁边的宫女瞪大了眼睛,因为那白盘里装的是咸水!但宫女不敢阻止,皇后要吃什么味儿,谁敢管?连京娘都注意到了符氏拿甜点蘸咸水的动作,忍不住悄悄看着她。
符氏心里默默背着符文纸密信上译过来的话:上次我(吾)知道你病了,生怕你(尔)会有三长两短,如果当初你没活过来,我的心也必定会随之死去,这个世界将变得黯淡无光、毫无意义……
这封信她已经读了上百遍,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背得比大家闺秀必读的典籍文章还要熟。符氏觉得自己可以倒着背。
她把蘸了咸水的糕点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京娘和宫女们瞪眼看着她,似乎想说:又甜又咸的味道好吃吗?
但符氏慢慢咀嚼着,面无表情,一点反应都没有。又咸又甜的味道原来还可以吃,或者她根本就没注意是什么味,也许她连正在吃什么都不知道?
把信翻译成密信,出自京娘之手。京娘知道是为什么。
符氏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时不时又闪过片言只语,一些片段,他说:还会有皇上来保护你、爱护你……
我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此时我将多么绝望与恐惧,我也怕死。但现在,我并不害怕,因为有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占领了我的全身,从头发到脚趾头,每一寸地方都在想念你。
我最爱的女人,我知道不对((因为很荒唐、罪恶,郭绍从皇上那里领俸禄,却爱他的女人,这种事是各朝哪怕是乱世的道德都不容的),却无法控制住自己,这种情绪已经胜过了性命,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改变……
也许我会化为灰烬,在宇内的某一个地方能再与你再度相遇;也许我会变成魂魄转世为人,下一世,当偶然相遇,你还会回眸笑一笑吗?
你像女神一样,不!你就是重获新生的仙女,是我的信念。我不知道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努力去找到意义,那就是为了女神的高贵与荣光,我真心相信你能赐予我好运与力量;愿我能攻陷寿州,愿胜利与荣耀终将属于女神眷顾的勇士。
我多想在最后一刻念着你的名字在战场上死去,而不仅仅是一个姓……
符氏有点控制不住的情绪,那明眸深处饱含了眼泪,从眼睛到喉咙到心坎,好酸,好涩,她默默地吞下了泪水。绍哥儿……绍哥儿……符氏在心里默默呼唤着:我听到了你在战阵上的怒吼与呐喊,我听到了你的祈愿,但不能代替你上战场,连替你求情都不能,因为这样反而更糟。
你在战阵上厮杀,我却只能在这里食之无味。
要忍耐,虽然这种压抑很难受,但世间伦常总有它的道理。绍哥儿的胆量很大,他敢这样做……符氏早就能猜到他的心思,但这样直接而热情地表达出来,实在是料不到,或许只有在他遇到了难以逾越的坎、连性命都受到威胁的时候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符氏心道:但我不怪你。
据说,寿州是难以强攻的,绍哥儿限期一个月立下军令状,恐怕真的要失败了。符氏沉思,性命暂时必定无忧,他刚救过皇后的命,官家不考虑高平之战、攻蜀之役的功劳苦劳,于情于理也该顾着恩怨……关键是绍哥儿战败,但并不是有诸如谋逆之类的本质错误,更是毫无威胁的一个人,官家有必要杀他么?一句你救过皇后性命的话,当众就堵住人们的口。
这时候不问不理,官家反而会顾及皇后、符家。去求情,一点用都没有,只能反过来添乱。官家若本来就不顾符家了,还理会求情么;若要顾及,不用说更好。
别怪我狠心!我偶尔也真想马上亲自去淮南,当面哀求官家,不顾什么考虑不考虑了……但还是不必了,这样做除了做做样子,还有什么用呢?我相信他能明白我的心意。
绍哥儿死不了,但这回怕是难以爬起来了。厢都指挥使往上的位置,不是仅仅靠皇后的关系能行的,就算靠皇帝也不一定行,也得看本事大小,官家不会为了个人好恶影响整个周朝军队的战力。他要让将士拼命,必须表现出确定的态度和做法;如果仅靠关系就能上位,谁还愿意到战场去拼上性命?
绍哥儿只有那么点根基,寿州立军令状来个大败,能禁得起这么折腾?符氏觉得他很难再起来,就算还有一点希望,也艰难万分;她是皇后,又不是皇帝,并不能直接给予绍哥儿什么。
在这个世道,没有实力的人如果眼界太高、胆子太大,反而是坏事,反而对他不好。无论是符氏自己,还是绍哥儿,如果没有实力,什么都做不了,想什么、渴望什么都没任何作用。
符氏想到这里十分难受……她对这一整件事感到很无奈,寿州那种地方派给绍哥儿,本就不是他的问题;却要承担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
终于一餐晚膳吃完了,几个人用清水漱口,然后喝淡茶。京娘道:“皇后似乎身子不适,今晚就不让清虚去打搅您了,明早我们再来谢恩。”
符氏回过神来,轻轻说道:“好生服侍本宫的贵客。”
“喏。”宫女们屈膝应答。
符氏回到了滋德殿的寝宫,穆尚宫上前请旨道:“奴婢们把热水准备好了,请娘娘移驾。”
“今晚算了,没意思。”符氏挥了挥衣袖。
穆尚宫忙道:“那我叫人打水了服侍娘娘洗脚。”
“不洗了!”符氏的口气十分不高兴。
“是。奴婢不敢打搅娘娘……”穆尚宫后退着对旁边的宫女递了个眼色,大伙儿跟着她一起退出寝宫。
符氏在紫色帷幔中,拖着长裙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就像一个美艳的幽魂。
就在这时,又听见门口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喊道:“娘娘……娘娘,曹泰连夜求见,奴婢本不敢打搅,不过曹泰说带来的是好消息。”
“让他进来说话。”符氏幽幽道。
不一会儿,曹泰入内拜道:“奴家心急,就赶着来了。两件事,第一件,郭绍在寿州大捷,攻陷寿州城,生擒南唐名将刘仁瞻及以下两万余众,已经去面圣求封赏了……奴家以为,携此战之功面圣,郭将军该可以建节……”
符氏的脸色顿时一变,丰富又细微的表情在垂帘内急速交替地变化,但她一言不发。
接着曹泰又道:“第二件,韩通得到枢密使调令,将率部出京,去往淮南。”这句话符氏几乎没听到,后面的话她都不知道曹泰在说什么。
曹泰没听到声响,试探道:“奴家说完了,告退。”没听见回应,他便默默地倒退出了寝宫。
良久之后,符氏回过神来时,发现寝宫内一个人都没有了,一时想不起曹泰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忽然有些恍惚,难道刚才是自己走神了,想象出来的是,其实曹泰从来没有出现过?但她琢磨了片刻,确定是真发生过的事。
符氏的脸上露出嫣然一笑,刹那之间,紫色、黯淡色调的寝宫里好像一下子亮了几分,似有百花即将绽放。
她决定给郭绍一个回信,想了很多话,最后都吞进了肚子里,被她留下来的只有两个字。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唱一和
金盏。符氏想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怪不好意思的,着实太俗气了。她没有大名,因为女子的大名基本没用,武将符延卿也懒得给她取;只有小名,便是金盏……小时候还有人叫她大金盏,更难听。
当年符氏出生的时候,符延卿很高兴,随手拿了一只黄金杯盏送给她当玩具玩耍。然后奶娘先叫她金盏,后来身边亲近的长辈也就都这么叫了,变成了她的小名。还好,听说普通人家的孩儿还有叫狗蛋树根的,说是越低贱的名字越容易养活;符家大户人家,不好意思这么做,取了个金盏勉强过得去。
这个小名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了,现在连她的父亲符延卿也不会这么叫。奶娘、生母都过世,可能记得这个名字的只有符延卿,但谁知道他忘了没有。反正皇帝都不知道这个名字。
什么都不用写,告诉京娘这两个字是回答就好了。符氏知道那种密信的写法,但从来没写过,送来的东西她也没保留,只记在心里。
她认为,一个人身上可能找出任何东西,但自己心里的东西,没人能找到。只有心里想的,才无拘无束不用有任何限制。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京娘要亲自从东京跑到淮南去传信。也许这两个字包含了很多内容呢……至少符氏自己觉得这个小名比较重要,在这个世上,如果符延卿忘记了,那就只有她才记得。
……
京娘到淮南扬州时,已经九月间了,时节已进入深秋初冬。
金盏,京娘还悄悄在他耳边解释:“是她的小名。”
郭绍顿时懂了,记得那封信里有说过想知道她的名字。现在她说了,不仅证明她没有因郭绍的无礼而气愤,反而回应了他……寿州大战前,郭绍确实情绪很低落,没顾得上什么考虑,就是冲动之下写的书信。他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要死之前把话说出来也没什么。
一个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很容易干出平时畏手畏脚都做不出来的事。不留神被人一刀砍死了还好,那种知道自己要死,慢慢等待那一刻到来的过程才真正叫人恐慌。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金盏,两个字里着实包含了太多。郭绍马上能想到一些,但还有一些东西需要慢慢品味,女人心海底针呐!
郭绍闭着眼睛坐在窗边,不再说话,他一时间没顾得上京娘……请容我先陶醉幻想一番。
……不料他还没充分感受其中滋味,亲兵的禀报就惊扰了他的美梦:皇帝召见。
郭绍赶紧站起来,到卧室里找官服换上,转身后见京娘和杨氏正在面面相觑,相互打量。郭绍道:“这是京娘,杨娘子,你可以信任她。我先去面圣了。”
他就带了一个亲兵随从,骑马跟着报信的武将,来到了昨日的行宫。不过今天不在大殿上,而在一处比小一些的屋子里,看起来像是茶厅。
没有文武百官,一共就两个人:坐在上位一张木案前的柴荣,以及下首的王朴……皇帝身边只有一个人,不是魏仁溥,而是王朴。王朴应该是五十来岁的年纪,不过看起来很苍老。
居然得到皇帝私下里召见,郭绍一时间受宠若惊,忙叩首道:“臣奉召,拜见陛下,陛下圣寿无疆。”
“起来,起来吧。”柴荣说话不像平时那般威严,反而很温和。
郭绍小心翼翼爬起来时,从余光里看皇帝,但见他一脸很刻意的笑容……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郭绍硬着头皮垂手立在下方,等着皇帝的问话。
不料先开口的人却是王朴,王朴好言问道:“听说郭将军打寿州,把城墙给炸塌了几丈宽,似乎用的是‘伏火药’(火药的道教炼丹术语),郭将军是怎么做到的?”
柴荣立刻好言道:“自古武将家都有些看家本领,王副使莫要强问,若是郭绍不愿意说便算了。”
王朴道:“淮南还有不少重镇大城呐,若是还能依样画瓢炸开,能在淮南节省不少时日,事关军国大略。”
柴荣道:“那也不能强逼人家,到时候有什么城实在攻不破,派郭绍去便是了。”
古代武将都有一些准备拿来家传的看家本领,是要拿来成就武将世家的东西,绝对不愿意传授给别人;就好像有名的各行各业工匠一样,收徒弟也不会全部传授,有些本领是传儿不传女、代代相传的……传说后世明朝的戚继光,就是因为自家没有传人了,才把自己练兵、治军的一套写出来传世,不然也是密不可宣的私人本事。
所以柴荣才做得扭扭捏捏,其实他是尊重自家的武将,不然皇帝的威风一拿出来,不说也得说。
郭绍听他们一唱一和,终于明白柴荣和王朴想干嘛了。这君臣还真是红脸白脸对唱,配合得相当默契,好像排练过得一样。
尼玛只有说出来了,皇帝都开口有那意思,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没法子,说出来可以、但得暗示一下自己是多么忍痛割爱。郭绍便一脸痛苦,好像要他的心肝一样。柴荣见到“唉唉”地叹了两声。
郭绍这才说道:“臣得之不易啊……”说罢微微侧头。
王朴立刻挥手招呼门口的两个宦官:“去,去,都走远点。”
这时郭绍才道:“只要陛下需要,臣是愿意进献给陛下的。只不过有一些话想进谏……”
“但说无妨。”柴荣大方地说道。
郭绍道:“陛下文治武功,前比唐太宗毫不逊色,自然不怕那北方游牧铁骑,只需大军迎战即可破游牧骑兵的袭扰。但将来陛下一统天下后,天下承平进入天平治世,后人恐怕安于承平久不知兵;野战不行,抵御外辱就只有靠高墙重城了。一旦这力摧坚城之法传了过去,后世之人要守城守墙更加不易。正道是一把双刃剑,用的时候犀利,一不小心却反来伤到自己。”
柴荣听罢点头赞道:“赵匡胤说你心怀天下,说过什么来的……”
王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对,对。”柴荣笑道,“你言之有理,此法不能泄露。”
郭绍遂道:“臣平时对道教有兴趣,虽对此只知皮毛,却最爱访寻那些隐士高人,此法便是在华山得来的。道士们拿来伏火,经臣之手才想着用来炸城。”
郭绍遂将火药的配制和比例交代了。甚至把过滤硝石杂质、用煮炒结晶法重新成固体的法子也说了出来。当时赶制十二棺材的火药,参与制作的亲兵很多;郭绍不把这些过程交代,万一有人被问出来,反而让皇帝不高兴……不过还是留了一手。
他忽略没说是分组法试验火药威力的方法;这个看似简单、实则有用,木炭和硫磺都有杂质,产地不同其实比例是应该有变化,虽然有效成分的比例有不同、只会影响一部分爆炸威力。分组试验的时候因为不需要太多人手,只有左攸等几个人在场。
还有便是一个门道,郭绍也是故意不说。他让人埋火药的时候,叫亲兵到地道里面把四面的土夯实,再用土密封地道,进行密闭……除非领悟能力逆天的人,谁能明白这里面的缘由?火药是燃爆,不夯实、特意注意密封,爆炸起来威力就不好说了。
光知道火药配方,想一下子就成功并不容易,没干过的人实际操作干砸了也实属正常。反正到时候不关郭绍的事,是别人在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没做好,不能怪火药本身有什么问题。
郭绍留一手经过了利弊考虑。他本来认为倾囊相授、交给朝廷管制有利于统一的进程,但想起了赵匡胤……谁知道以后会怎样?赵匡胤已是武将重臣,他以后有可能会得到这些东西;没有赵匡胤、也有别的内部可能反目的武将,世事无常,干嘛不先一手看看情况?
郭绍又道:“攻城也不能太过依赖此法,比寿州城墙厚、结实的大城或者地下的状况不好,可能炸不塌。偶尔用之也许效果不错,总是用的话、守城的将领必有防备,不一定能让咱们安心埋药、就算费了大力气炸塌了也不一定能攻进去。”
王朴道:“郭将军所言极是。军以正胜,巧计不过为辅。”
柴荣赞道:“郭绍忠勇可嘉。”
郭绍听罢心下高兴,皇帝的话听起来好像随口一说,但嘉奖的话里有个“忠”。皇帝嘉奖武将的时候多了,总有些讲究。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走到门口道:“禀奏陛下,南唐国使臣来了。”王朴正在书写刚才的内容,这时停下笔,转头对柴荣说道:“南唐使臣必定是求和来的,要不先让他把信呈上来看看什么条件再说,不必急着召见文武大臣。”
柴荣淡定地点点头。王朴这才说道:“你去把使臣带上来,让他上呈国书。”
郭绍听罢道:“臣请告辞。”
王朴道:“又不是什么机密,不如郭将军今天就在这里陪侍官家罢。”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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