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五章 意气用事
杨衮与耶律虎儿等人冲进山谷,忽闻山上铳声爆响,一行人顿时人马俱惊,拍马冲得更快。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叫喊声,一队骑兵迎面杀将上来!
马蹄嘈杂之中,一个汉儿的声音道:“本将大许禁军卢成勇是也!逃兵放下兵器,投降免杀!”
“杀!”杨衮大喊一声,奋力冲上。
耶律虎儿等人也拍马前驱,顿时弦声噼啪、刀剑撞击,惨叫声此起彼伏。人马中缩着脖子的范质早已是吓得不轻,一个劲道:“别杀我,别杀我……”
两股人马对冲,数骑摔落下马。杨衮等冲过去,哪里还会恋战,径直就往北跑。叫卢成勇的许将扭过上身,“啪”地一声,箭矢正中杨衮后肩。
众辽人快马奔走,杨衮已身披三箭,前胸两箭有甲胄抵挡伤得很浅,后肩那一箭却是实实在在地刺进了肉里,左臂完全使不上力了。
杨衮一边跑一边大骂了一声。不过心里却想,受点伤回去也好,生死就看这番表现了!
等许军骑兵调转方向重新加速追击时,杨衮和耶律虎儿等人马不停蹄,已经跑远。杨衮肩膀剧痛,黯淡的光线让他精神恍惚。
夜色渐渐来临,与代州那晚的景色似曾相识……
……八月二十六晚,当时杨衮和范忠义还在代州。
那晚也是杨衮和杨业约定杀死前营军府官吏的期限!杨衮和范忠义在厢房里等着,范忠义的劝说依旧记得很清楚:“咱们不该逼杨业的,这会儿他提着脑袋如惊弓之鸟,应予稍许安抚。”
杨衮没有吭声,也不愿意和范忠义商量。范忠义不能说是蠢,脑子里想法还是很多的、用计也颇有章法,但杨衮就是信不过他!
不管怎样,杨衮沉住气,就等着今晚见分晓。他倒要看看,杨业是不是会真把那些朝廷命官砍了!
夜幕刚刚降临,周围很安静,范忠义有点无聊地在厢房里走来走去,但杨衮直觉很快就有事儿发生。
果不出所料,厢房的门被推开了!杨衮立刻转头看向门口,范忠义也停止了踱步。那个“哑巴”似的老头站在门口,开口道:“杨公有请范府事。”
范忠义微微有点惊讶,用手指指着自己:“我?”
老头点点头,范忠义遂与他出去了。
杨衮坐在椅子上,皱眉想着其中原因,为啥杨业会找范忠义?
范忠义刚走一会儿,门外再次进来了两个人。一文一武,都是陌生人。文官一进来就拍打着衣服,空气中腾起一阵尘土,武将则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瞧着杨衮。
此时的情况有点怪异,对方没有说话,杨衮也瞧着这俩人究竟要干啥。
“出城了一趟,总算是赶到了。”文官自言自语地说道,一面伸手掏东西,一面指着桌案上的一盏灯,“卢将军,把灯挪那边去。”
武将应该姓卢,依言过去干活。
文官这才恍然道:“对了,在下乃大许内阁辅政卢多逊。那位是禁军武将卢成勇,他这两天跑的路有点远。”
卢成勇听到文官介绍,挪完东西便转身抱拳轻轻一拜。
杨衮不动声色地沉住气,也回了一礼。事儿越来越怪诞了,许朝中枢的文武跑到这里私见!
文官卢多逊已掏出一张折叠的东西来,翻了一下“哗”地撕下一页,递给杨衮。
杨衮纳闷地接住,低头一看,脸色顿时一变!他拿着纸想撕,见卢多逊已后退到了门口,那武将微微分开腿严阵以待,死死盯着自己,门外也似有人影在走动。杨衮又转头看了一眼挪到了墙角的灯。
卢多逊扬起手里的奏章,道:“杨将军撕了那页也没用。”说罢向武将递了个眼色。
武将走上前,伸手要杨衮手里的东西:“看清楚了的罢?”
杨衮浑身僵硬站了一会儿,默默地把东西交给了武将。
卢多逊也把剩下的奏章交给武将,武将便出门去了,顺手带上了木门。
卢多逊走到一把椅子跟前一屁_股坐下,长吁一口气,指着几案旁边的另一把椅子,“杨将军,咱们坐下来谈谈如何?”
杨衮颓然坐了下来,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一般。
杨衮刚才看的是什么东西?一份旧的奏章,杨衮写的!
当年还是耶律璟做大辽皇帝时,萧思温是南院大王,而南院幽云之地已危在旦夕……彼时许军举国之力,数十万大军陈列在幽州南面,城、堡林立,大军云集。大辽已经耗不下去了,河北辽国占区丢失已定局。
大辽皇帝耶律璟等一众人决定让萧思温背这个黑锅,把责任算到南院大王萧思温头上……而出这个主意的人、谋划具体的人就是杨衮!这份奏章是杨衮提出谋划的密奏!
那会儿耶律璟还是大辽皇帝,杨衮又是耶律璟的心腹之一。谁能料到萧思温竟能铤而走险,赢了那一局?
当年把萧思温逼上绝路、赌上全家性命一搏……若是萧思温知道杨衮是这事的主谋,而且有真凭实据,杨衮的下场已经不敢想了。
“你们是怎么找到的这东西?”杨衮问道。耶律璟遇_刺后皇宫一片混乱,还发生了火灾,连杨衮后来费了很大的劲找这东西都没找到。
卢多逊一脸无奈道:“杨将军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这种事儿是枢密院的人在管,如果今天来的人是王朴,肯定能答上你的疑问。不过王朴年迈,要是他来,不一定赶得及时。”
杨衮说不出话来,俩人就这样默默地相对良久。
这时卢多逊怔怔说道:“在下出身比较寒微,后来寒窗苦读又逢机缘巧合,总算跻身富贵者之列。有钱有势的日子,过着真的很好哩,想住舒适风雅的地方,想吃什么,喜欢啥样的小娘,衣锦还乡,都轻易可以得到……呵!有时候我很庆幸还年轻,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很久很久。”
杨衮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听卢多逊废话。
卢多逊又道:“人得识时务,千万别和自己过不去。国家更是如此,万勿意气用事!萧思温的干法就是太意气用事了,那样的作为,对辽国又有好处么?你看本来大家渐渐可以太平了,萧思温又来这么险恶的一出,意思两国要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杨衮忍不住开口道:“两国宿怨已久,血仇极深,且都是威胁对方的心腹大患。卢辅政的意思还可以言和?”
卢多逊叹道:“杨将军精于兵法战阵,庙堂之谋还是稍有不足。这样的大将,大许朝中也不少。”
“何意?”杨衮问道。
卢多逊道:“意思便是辽国若与我国鱼死网破,且不论输赢,辽国有多少人口能耗在许辽战场上?精疲力尽后,鞑靼、女真还会受你们奴役?便是辽国三大部族迭刺部、乙室部、奚六部之间也难免内乱。这样下去,对辽国没有任何好处,更非长远之道。”
他又轻描淡写地说道,“杨将军熟知战阵,以现在两国的军力,你认为辽国能获胜?”
杨衮不置可否。
卢多逊继续道:“当然对大许也没好处,我朝皇帝是十分务实之人。辽国统_治着辽阔的草原、广袤寒冷的辽东,气候地理对于许军十分恶劣。大许若想灭掉辽国,哪怕兵多将广,也是个耗费巨大死伤无算的无底洞。
关键是咱们就算能搞垮辽国,然后哩?
目前看来,大许无法统治草原,占领那么空旷的地方也是个入不敷出隐患无数的错误国策。那么草原和辽东会有一股新的势力崛起。是女真,还是鞑靼?”
卢多逊长叹一声:“谁能肯定新上来的势力,不会比契丹人更凶狠野_蛮?
与其让形势失去控制,咱们还不如选择契丹人。契丹人自唐朝起就与中原渊源很深,我们了解你们,你们也了解我们;至少契丹人更明智讲规矩一点。否则,咱俩如何能坐在这里好言好语地商量事儿?”
杨衮不禁微微点头:“卢辅政这番大事见解,倒是挺有道理。”
卢多逊沉声道:“只要辽国朝廷能真正调整姿态,咱们就可以努力结束这种毫无益处的流血灾难;两国坐下来一起定一些规矩。辽国应该把力量放在稳固内部各族上,若有必要,大许还能提供一些帮助。这样不是挺好么?
而杨将军这样明事理有才能的人,官家是非常欣赏的……为何辽国位高权重者,不应该是杨将军这样的良将?”
杨衮冷冷道:“你是要威胁我,逼_迫我出卖萧公,出卖大辽将士?”
“唉!杨将军呐,人在高位哪能啥事都做得光彩?”卢多逊顿足道,“孰轻孰重孰大孰小,你分不清楚么……杨将军,欲图国家大略,哪能不流点血?”
杨衮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间心里实在理不清乱麻。但是有一件事他完全确认了:杨业起兵是一个阴谋!不然许国朝廷中枢的人怎么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杨府,在这里巧舌如簧?
第八百七十六章 天波府
八月二十六那一夜,卢多逊告诉杨衮一个歪理,出卖自己人反倒是为了国家好。歪理是不是有理,就看听得人愿不愿意信了。
卢多逊还说双方都有共同的期望,想要萧思温倒_台!萧思温只要还在,就不知哪天会清算杨衮……杨衮不得不承认,这是实话。
“杨将军慎重思量权衡。”卢多逊站了起来,“若杨将军这回帮咱们一把,大许朝廷会暂且让你消失一段时间。萧思温迟早要完,这只是个开始。过一段时间,咱们有办法让杨将军回到上京复职。”
“什么办法?”杨衮问道。
卢多逊道:“这是大许枢密院的事。”
杨衮不动声色道:“如果……我说假如,有一天我身陷围困,只要贵军开一个口子,放我带几个人回去,倒不必躲起来。”
卢多逊马上答应道:“此事不难,本官会尽快与诸许军将帅商议,告辞。”
没多久,杨业与范忠义回来了,杨业称已将军府官吏除掉,问杨衮是否要前往观看。杨衮鬼使神差就说不必了……
后来才得知,范忠义那晚去看了一眼,根本没怀疑,因为从一开始范忠义就不觉得前营军府的官吏有假。彼时是晚上,凶杀场地光线不清,里面血肉模糊遍地是血,场面十分可怖,范忠义就确认了尸体穿的是官服。
……
平型岭西面战场,杨衮等人逃脱那修罗场,他披伤带着一队人马在山中跋涉了一天,果然找到了小路翻越山区。之后只遇到了一些许军散骑,可能是高彦俦的武州军斥候。
他们总算回到了云州。
萧思温马上召他们见面,开口就铁青着脸问:“雁门关后发生了何事?!”
杨衮这时“扑通”倒在了地板上,背后的衣甲上全是血迹。耶律虎儿上前察看,忙道,“快找郎中救杨将军!”
耶律虎儿这才向萧思温禀报道:“萧公,河东完全是一个圈套!”
萧思温并不太惊讶,这两天他或多或少应该得到了一些迹象不妙的消息,他只是焦急地问:“萧咄里在哪,他的人马怎样了?”
耶律虎儿道:“许军一二十万人在河东设伏!杨业部见面就翻脸,大炮乱轰,骑兵争先恐后冲来;董遵诲的禁军轻兵突进抄我后路。咱们被迫东走,在平型岭又遇到刘仁瞻的平州军,雁门山北面高彦俦在里面等着堵截……”
萧思温拳头握紧,牙关咬得“咯咯”直响,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
耶律虎儿的口气里有怨气,显然他不认为这次战败是前线将士的责任,“咱们去的人马,十个能活一个算不错了!末将等幸得杨衮拼死突围,又识得河东道路,千难万险才侥幸回来……”
萧思温身体发抖,鬓发胡须都乱了,一副憔悴的模样,站在那里没有一句话了……此时此景,干什么都晚了。要聚集足够与许军角逐的兵力去营救,没有一两个月很难。
萧思温忽然冷冷地注视着范忠义,范忠义察之,“扑通”跪倒在地上:“萧公……救我!”
“把范忠义和杨衮看押起来,决不能让他们离开中军。”萧思温冷冷道。
耶律虎儿道:“杨衮拼死杀敌,身披重伤,请萧公先救其性命待朝廷定罪,可否?”
萧思温又恼又急,对耶律虎儿道:“你也不过是个临阵脱逃的败将罢了。”
耶律虎儿低头鞠躬,不敢去激萧思温。
萧思温当即便离开了行辕,爬到云州南城去看。远处一片旷野,什么也看不到。
站在城头上,深秋的凉风一吹,萧思温猛地感受到了浑身的凉意,冷透骨髓……
这么大的、彻底的失败,光靠范忠义和杨衮恐怕是背不起责任的。更大的凶险,来自许国的、和大辽的恐怕还在后头。萧思温不得不拼命压住难以忍受的沮丧和愤怒,考虑之后的严重后果。
他仰天长叹一口气,便见云州城头的旗帜在风中“啪”地拍打着旗杆。
……“啪!”中军大旗被吹得一响,发呆的萧咄里忽然听到巨大的噪音从耳边猛地真实了。他浑身发抖,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面前的恐怖场面。
全是尸体!人的、马的,整片大地仿佛都被死人、狼藉的兵器填满,还有无数疯狂的活人。
“砰砰砰……”十几个人拿着铁铳对着一个辽兵放枪,那辽兵浑身上下都在溅血,跪倒在地上,然后向前扑倒,变成了无数尸体中的一具。
两天前似乎还在战斗,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屠_杀的。现在辽兵已经剩的不多了,那边还有几个,被蜂拥的敌兵按在地上拼命的猛_刺,惨叫不已。
一些辽兵攀附在山壁上,就好像是什么野物一般附在上面,时不时有人大叫着从石壁上往下落。
萧咄里站的山坡四周,全是许军围得水泄不通!这时终于有一群人上山来了。
亲兵拿着兵器上前去阻挡那群人,萧咄里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嗓子早就喊哑了。
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空气中“砰砰砰……”再次腾起几阵白烟,过得一会儿一群密密麻麻的人逐渐靠近了山顶,刚才下去的亲兵人马已没有了动静。
一个浑身重甲的大汉带着大群披坚执锐的将士上来了,那大汉道:“本将杨业,尔等放下兵器罢!”
萧咄里身边仅剩的人拿着刀枪,却在缓缓地后退。他自己也惊惧又无神地往后退步,瞪圆的红眼睛里,仿佛映着血海。
……
大许都城的夜色依旧那么静谧。一脸倦容的郭绍用手臂撑着脑袋,歪在一张桌案上在半睡半醒之间。
他忽然看到了一个怪异的场面。
陈旧的地砖拼镶在地上,那种砖窑里出来的方砖,本来十分粗糙,而现在表面反而磨得光滑了不少,还有一块上面有裂纹。地砖之间直挺挺地插着一根木条,木条两侧有敲过的痕迹,像是被一块石头或什么重物一点点敲进砖缝之间的,但敲击的时候避开了木头中间的尖头。谁弄了这玩意,好像费了不少事。
“砰!”忽然一个人直_挺挺地扑到那地方!那人闷哼一声,牙关咬得嘎嘎直响,“呼呼”地大口喘着气,时不时又嘶嘶地吸气。一滩血从他的身下浸出来,他的四肢开始挣扎,指甲在石砖上抓出了血印,终于痛苦地呻_吟起来……
郭绍浑身一颤,睁开眼睛,发现宦官王忠正拿着一张毛毯搭在他的身上。
郭绍瞪着眼睛看着王忠,王忠忙后退一步,弯腰侍立。郭绍这才发现寝宫中还站着一个人,萧绰。她的发迹还有些湿润,乌黑头发边际,肌肤白_嫩,耳根却是嫣红。
“陛下。”王忠顺着郭绍的目光也转头看了一眼萧绰。
郭绍这才想起,那天在文华殿抓住萧绰的手,王忠就站在他的身后。
就在这时,寝宫外又来了个宦官。王忠微微一鞠躬,走到门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什么。没一会儿,王忠又回来,俯身在郭绍耳边悄悄说道:“陛下,枢密院刚收到河东急报。辽将萧咄里被杨业俘虏,战场上血流成河,斩获无算,多是辽军的尸首……”
郭绍听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上次不是籍没了在东京的不少房屋,在内城挑一处最好的给杨业留着。朕取个名字,你叫人做一副牌匾,就叫‘天波府’。”
王忠拜道:“奴婢遵旨。”
王忠说完,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寝宫。
墙壁挂的灯罩上,精美的仕女图被烛火照得愈发鲜活。铜灯架上还点着许多蜡烛,整个宫闱映在黄黄的暖光之中。郭绍在烛光中打量着萧绰,十余岁的小娘和成年女子的高矮已经相差无几了,但身子总会显得很单薄。
“陛下……”萧绰抬头看着他,“我听说在中原皇宫侍寝过的女子,就再也出不了皇宫了,为了皇室脸面,是真的么?”
郭绍随口道:“看什么时候,最近这些年,并没有什么讲究。”
萧绰怯生生地说道:“我还能见到我爹吗?”
郭绍这才明白萧绰的意思,便道,“会见到的。”他沉吟片刻,又道,“不会太久了。”
皇帝金口玉言,显然不会随便骗人。
郭绍摩挲着脑袋上的浅发,长吁一口气道:“你回自己的房里睡罢,王忠现在应该还在万岁殿,你出去找他送你回去。”
萧绰愣了一下,忙又问道:“陛下,妾身是不是说错话惹您生气啦?”
郭绍温和地好言道:“没有,你别多想。如果人们在朕面前动不动就能说错话,朕更是孤家寡人了。只是朕不愿自己让自己纠结……朕这阵子想着别的事,心境不佳,过几天再说。”
萧绰有模有样地屈膝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她的万福学的不错,不过行礼时依旧不喜欢说话。
郭绍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出去,犹自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浑身动也不动一下。
万岁殿的寝宫,房屋又高又大,床也很大,虽然陈设很华贵,但依旧显得空荡荡的,现在只剩郭绍一个人更有这样的感觉。皇帝们为了气度,连睡觉的地方也弄成这样,睡在太大的房间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郭绍忽然觉得一切都非常荒诞,不知为何。不过坐了很久很久之后,渐渐意识到自己拥有一切、掌控一切,而且只要小心不被暗算,还有很长的生命去享用这一切,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关键是,无论干了什么居然都是合_法的,不会被任何人审_判,命运完全握在自己手里……一步步走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第八百七十七章 认错
“抓到啦!”一大早窗外就传来郭翃的喊声。郭绍把手里的银勺放到喝完粥的瓷碗里,走过去往外面一看,便见到俩小孩蹦跳着跑向一个箩筐。郭翃大喜过望,径直趴在地上看里面“扑腾扑腾”受了惊吓的麻雀。
郭绍见状,觉得这两个孩儿挺厉害的!这种事郭绍小时候也干过不止一次,影响很深,尝试过很多次只抓住一回,因为麻雀非常警觉,会不会进去吃米要看运气;而且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我看他俩行。”郭绍在金盏面前赞道。
金盏还没梳头,穿着常服出来,便帮郭绍一面打扮,一面没睡醒的样子柔声笑道,“贪玩也得要天分才行。”
郭绍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样捉麻雀真的很难,朕现在肯定捉不住,没那耐心了。”
金盏道:“孩儿们抓到的麻雀怎么处置?”
郭绍道:“一会儿金盏问他们,朕得去议政殿。”
符金盏双臂绕过郭绍的腰,她的身体也只好靠在郭绍胸膛上,从后面把绶带拉过来给他扣上,又伸手抚平他肩膀上的绸面,说道,“头发没长起来倒省事了,不用梳头。”
郭绍笑道:“庙里的和尚最省事!”
符金盏轻声道,“听说前晚王忠把萧思温的女儿送到了万岁殿,陛下怎么把她撵走了?”她又踮起脚在他耳边道:“你要谁都可以。”
郭绍无言以对,见时间不早了,便与金盏道别,出滋德殿来。
刚走到台阶边,宦官曹泰上前道:“陛下,李彝殷已押解到京。”
郭绍稍停脚步,转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曹泰道:“昨夜才到东京,奴婢听说之后只等今早禀奏。”
“朕知道了。”郭绍从石阶上步行下来。
御辇被前呼后拥,沿笔直宽阔的中轴到达南下,过宣佑门,便见到了宏伟熟悉的金祥殿建筑群。郭绍刚从车上走下来,便见一个女子远远地站在路边,正是李月姬。
郭绍微微一愣,便转头看曹泰。曹泰道:“奴婢这两天当值,李贤妃娘娘屈尊相求,奴婢便斗胆让她出宣佑门……因陛下今日要来金祥殿。”
恐怕又是为她爹求情,他便不动声色道,“议政的时辰还差一点。你让李贤妃到养德殿来。”
“奴婢遵旨。”曹泰躬身道。
郭绍先到养德殿,时间尚早。天色已发亮,太阳还没升起,清晨的宫殿里光线黯淡。皇宫外廷的布置宏伟端正,整体比较大气,很少有红绿鲜艳的颜色,此时更显古朴。郭绍从养德殿的木地板上走过去,在一张塌上坐下来候着。
先进来了一个宫女,端来两盏茶,郭绍便闻着茶香准备一天的开始。
不一会儿宦官曹泰带着李月姬进来了,她站在几案前将双手抱于腹前,屈膝道:“妾身拜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她穿着一身浅紫襦裙、霞红披帛,脸上白皙的皮肤经过胭脂水粉的精心打扮,更增几分艳丽,长裙让她的身段显得更加修长,丝绸的柔软让她更显凹凸有致。郭绍打量了一番,只觉得李月姬其实颇有姿色和气质,一想到她在党项本来就是闻名远近的美人,心下便恍然……不过在这六宫粉黛、美女成群的宫廷里,不再有以前那么引人注意罢了。
“李贤妃请坐,你看宫人送了两盏茶。”郭绍淡定地说道。
“谢陛下。”李月姬小心翼翼地在几案旁边的塌上坐下。
郭绍身体好转,精神不错,看着她的目光也很有神。他说话的语速较快,不过语气温和而直接,“李将军(李彝殷)到东京了……”
不料李月姬却道,“妾身今日想与陛下说灵州的事。”
郭绍听到这里,便立刻住嘴,认真地看着她的脸,一副耐心要倾听的样子。他不是多有兴趣,只是历练的本事。
李月姬眼睛下垂,声音渐低,“妾身真的知道自己错了。没藏岺哥的死不能怪陛下,如果一定要怪,也只怪妾身任意妄为……当初若非妾身糊涂,也不会同意岺哥带我私自逃跑。”
郭绍一副宽宏大量的口气道:“事已过去,不提也罢。”
李月姬抬起头,神情复杂,却很有诚意地看着郭绍,“妾身不知天高地厚,将联姻当作儿戏。逃亡之路上一路艰险,险丧命于猛兽之口,幸得陛下及时相救。妾身本不该对陛下有怨,正当感激救命之恩。”
郭绍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心道不管当时双方的目的何在,联姻是两家都同意的事,这事儿着实赖不到朕的头上……但他也很清楚,若不是因为情势和权势所迫,李月姬现在会这样说?
李月姬又柔声问道:“陛下不再怪罪妾身么?”
郭绍道:“朕不再计较了。”
“陛下真乃宽宏大量胸有四海。”她抿了一下朱唇,看着郭绍露出一个笑容。虽然眼睛里的笑意有点勉强,但感觉已是轻松了不少。
郭绍用不经意的眼神看了一眼她厚实光滑的嘴唇,端起几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短暂的沉默,李月姬也端起茶杯,放在唇边,却没有饮。这时她指尖之间的茶杯微微一顷,便见茶水缓缓淌到了她的胸襟上,那柔软的丝绸料子立刻被打|湿。
郭绍顿时愣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景象,李月姬也看着自己,二人面面相觑。
不多久,郭绍将李彝殷的事儿思前想后一便,顿时把茶杯搁下,抬头看着养德殿门口的宦官曹泰,说道:“去传旨,朕今日不去议政殿,叫大伙儿散了。”
……
萧思温的心境很不好,他放弃了云州,率军先走丰州,然后回上京。
河东聚集了许军无数的人马,而萧思温调集的辽军大部已陷在雁门关内,折损殆尽;此时若与许军争夺云州,已无意思。于是这座城,萧思温收复没几天,便再次失去。
及至上京已是黄昏,萧思温马上得到大辽皇帝的圣旨,在京的重要大臣贵族次日一早进宫议事。
萧思温连休息都来不及,马上连夜联络耶律斜轸和萧氏心腹到府上先行商量。
明天早上在皇宫里,肯定是说大辽军在河东损失惨重、一败涂地的大事!最关键的是,谁的责任?
萧思温见到耶律斜轸便道:“范忠义和杨衮误我!此二人,乃雁门之围的罪魁祸首!”
耶律斜轸显然早就知道了河东的败局,听到这里并不惊讶,他皱眉道:“范忠义当着大汗和百官的面信誓旦旦,现在却坏了如此大事,自是罪有应得……不过杨衮倒是有些冤枉。”
“哦?”萧思温随口发出一个声音。心下寻思耶律斜轸为杨衮求情的原因,一则是当初杨衮听从了耶律斜轸的意思、前来劝过萧思温;二则恐怕是杨衮救了耶律斜轸的兄弟耶律虎儿的关系。
耶律斜轸和耶律虎儿是同父异母兄弟,平素的兄弟情谊看起来也不是真的很好。不过耶律斜轸必须得因为兄弟的事,还杨衮的情……
耶律斜轸沉吟道:“杨衮一开始就想劝阻此事,听说他和范忠义从河东回云州后,虽未发现许国人欺诈诱敌的实据,却又劝过萧公,不建议辽军贸然进关。”
萧思温不动声色道:“大王(北院)若认为杨衮无罪,我当然得看你的情面。”
耶律斜轸皱眉道:“杨衮的事不重要,他连一官半职都没有,范忠义也不重要……这些人的地位不够,恐怕是扛不起这个责任。”
“大王何意?”萧思温问道。
耶律斜轸沉声道:“若只怪罪两个小人,如此大败就这样不了了之,会让很多人不满。与其让太宗那边的人趁机对咱们造成威胁,不如以退为进。萧公,这事儿您恐怕脱不了干系。”
萧思温实在没法否认,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大事若非他一力支持,仅凭范忠义等人肯定不成!萧思温一言不发。
耶律斜轸又叹了一口气,好言劝道:“我一向支持萧公,萧公必定清楚。但此事大辽损失惨重,死了那么多人,若朝廷中枢依旧是萧公主持,不服者肯定不少……我的意思是,萧公只要从北院枢密使的椅子上退下来,大伙儿另外推举一人主持国政,便能缓和局面。”
耶律斜轸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就算北院枢密使不是萧公了,至少还是咱们的人。”
“大王言之有理……”萧思温轻轻回了一句,却不置可否。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一种很不妙的预感笼罩上心头。
萧思温从来不是迷恋权势地位、非要坐什么位置,但是有时候权|力着实不敢轻易放手……以前很多人不敢对他轻举妄动,是因为他的权势极大,如果攻击他,对手承担的风险也很大;如果没有权势和报|复之力,那些暗藏的波涛之下的敌人,还担心什么?
以退为进?说的倒是太容易了。
萧思温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现在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
第八百七十八章 功在千秋
始兴四年冬天,南汉国旧地的海面上依旧阳光明媚,气温很高。海上高高的白帆反射着阳光,海浪冲在船舷上“哗哗”作声。
这是一支五艘轻舟舰组成的舰队,中间战船上,蛟龙军军都指挥使王德芳走上了甲板,良久眺望着海面远处的地平线。将士和水手们也纷纷走上甲板,一起眺望远处,地平线上黑色的影子,正是陆地!
在茫茫无际的海上渡过了无数日子的人们,看到陆地却没有欢呼,只是各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神情都有些复杂……因为这支舰队在今年初从海州港(连云港)出发时是战舰二十一艘。
蛟龙军军都指挥使王德芳带着二十一艘船,损失船只人员过半后,终于回来了。
“叮叮咚咚……”船上的铜钟被敲响,剩下的几艘船上都挂上了黄色的蛟龙旗帜。迎面过来了许军近海战船,那船上挥舞着兴王府的红色旗帜,不一会儿便有两艘小船划着靠拢过来。
小船上的人抬头望着船舷上黑洞洞的炮口和甲板上穿着禁军衣甲的人,当即便喊道:“兴王港就在不远,贵军可须靠岸?”
王德芳身边的一个文官回应道:“请兴王府战船带路!”
小船上的人又问明白这支军队的番号,当即便划回去了,连甲板都没登上来……那些炮和装备,只有大许禁军才有,确认是自己人无疑。
那地方战船随后把这支属于大许禁军的船队带引到附近的兴王港。
船只抛锚之后,将士们分批离开海面,上岸去了。王德芳则依旧留在船舱里,他的心情十分沮丧,当晚便点灯写奏章上奏东京。
听着海港里的浪声,夜色已经渐渐降临,岸上却是灯火通明;每当有商船和战船靠岸,都是酒肆和窑子忙碌的时候。那音律的声音和放浪的笑声在船舱里也隐约可闻。王德芳翻看带回来的海图和几包种子,寻思了半天,希望仅有的这些东西能让他免罪……
等离船的将士们回来,这时王德芳才听说了今年皇帝病重、国内纷乱的事,一时间颇有些感概。远航一年,正有沧海桑田之感,差点兴起这次远航的王朝都不复存在了。
这次航行,王德芳损失了战舰十六艘、蛟龙军精锐将士上千人,送出去了大量的丝绸瓷器和珠宝,耗费军费无数;相比蛟龙军从日_本国得到了大量银矿,他这次几乎什么都没捞着!
实在很不顺利,他们先和大食船队一起西行,果然经过官家说的马六甲,到达了朱罗国(印度),向朱罗国王朝递交国书和礼物,也得到了一些回礼。不过返航时,船队遇到了风浪,好几艘战舰撞到了礁石覆没,大食人向导也因此丧命。
接着王德芳迷路了,转悠月余才找到马六甲海峡;通过海峡时欲在岛上补充水、维修船只,晚上又被朱罗国人夜袭,被烧毁了一只战船。天亮后王德芳恼怒不已带兵洗劫了两个寨子,但又怕孤军危险,赶紧强行通过了海峡,然后北上。
几经周折,出没不定的风浪和暗礁威胁着许军船队。等他们终于回国时,就只剩两百多人和五只船。
……及至东京,王德芳接到了皇帝召见的圣旨,以及奏章批复:弊在当下,功在千秋。
他赶紧收拾体面进宫面圣。走过巍峨的城楼宫殿,王德芳来到议政殿时,冬日明亮的光线中,朝廷最高位的文武侍立两边,目光纷纷投到王德芳脸上。
皇帝隆重的亲自召见,王德芳上前跪伏于地,拜道:“末将有负陛下所托,请陛下降罪!”
“平身。”郭绍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说话中气十足,全然没有了传言中重病迹象了,“那些暂时看不到好处,却有长远利益的大事,正是朝廷职责所在,如兴修水利、开疆拓土。王都使以下诸将士此番斩荆披棘,开拓新土,功在千秋。朕下旨,抚恤重赏远航将士。”
王德芳道:“谢陛下恩。”
众大臣却缄口不言,连枢密使魏仁浦也没有夸赞王德芳,气氛有些沉闷。但郭绍的想法显然不同,公元十世纪就能从海路到达印度,这本身就是一种壮举,根本不是损失的军费可以衡量的。
郭绍拿起御案上的棉花种子传视群臣,又道:“丝绸精贵、出产稀少,又不结实,麻布却太粗糙不耐寒,只有棉布适合大量产出,而西域棉花应有不足,只限于西北边境种植,西域棉布贵比丝绸。王德芳带回来的种子若能适应大许气候,这便是此番海航极大的益处之一。”
众人听罢只得齐呼道:“陛下英明!”
这些附和有几分真,便不得而知了。郭绍没法说服大臣们,连他自己也找不到足够的理由……但心里就是清楚,依照后世的见识,从纺织业开启工业的先驱是世人走过的光明大路。而开拓商路,尽多地获得原料、市场,也是刺激贸易和产生的重要途径。
他在一本卷宗上勾画着自己独特的大局,最上方写的“工业”成为了一个疯狂又遥远的梦想。郭绍无法做出蒸汽机,此时也没任何人做的出来,但那是一个方向和远见。
王德芳又在议政殿痛斥朱罗国,收了礼和国书,却在海峡袭击大许船队。但朱罗国太远了,此时毫无办法。
……次日,司天监高守贞进献“牵星板”,得到了郭绍的重赏,并下旨赞其成就与汉朝张衡并列。
望星术从东晋时期就出现了,高守贞也会此术,通过观测星辰来推算方位,但难度极大,只有精通天象的人懂得此术;用处也只有在茫茫无际的海上。
郭绍不溃余力地向海航投入军费,让高守贞揣测到了圣意,便将望星术归纳制作,弄成一种仪器,便叫“牵星板”。
郭绍对此物完全不懂,但根据高守贞的描述,他认为这是一种古代粗糙版的“卫星定位”技术。这个发明极大地增加了郭绍的信心,他在内心深处已开始酝酿第二次远航!
不久大朝之时,郭绍对一干人论功行赏,高守贞也列于大功前列。
上朝时郭绍没有与皇后一起临朝,今天却是携党项女子李贤妃上朝。那天郭绍在养德殿取消了见大臣,白天就和李贤妃共赴巫山,现在看起来更加宠爱李贤妃。
李贤妃得宠,党项首领李彝殷被豁免了大罪,并被封了秦国公、平夏行省大都督。不日李彝殷将前往夏州出任平夏地区名义上的最高职务,并召回逃亡的子孙前往东京居住。
许多官民津津乐道党项美女李月姬的艳名,因为美貌让全家都萌封高位。但中枢大臣则认为此事的因果颠倒……正因皇帝想稳固平夏党项,用李彝殷收买人心,所以才宠爱李月姬。
杨业、高彦俦、刘仁瞻因河东大战的军功,直接受封开国侯,冯继业因俘获李彝殷,也封开国侯。大朝上欢喜一片。
折德扆、李彝殷这等人是国公;杨业等有大功的人才封开国侯,却十分高兴……
大许爵位实际是两套体系,一种是继以往朝代的爵位,有异姓王王(如符彦卿是魏王)、地名国公等名号(如秦国公、夏国公),这种爵位只是地位高,有名声,实际朝廷并不给予俸禄,相当于一种荣誉;而另一种武官通过实实在在的军功得到的爵位,就是大许特有的贵族等级。六国公、开国侯、伯爵,有丰厚的俸禄,分级别的世袭罔替。
杨业等人得到的开国侯爵位,就是后者。这一类爵位有实利,更可以通过战功继续晋升爵位。
李处耘死后儿子继承了开国公,但罗延环死后,护国公的位置还空着。世袭罔替的六国公之一,与大许王朝共享天下,武将们都盯着那位置;直接封护国公的机会太小,除非灭国之战,首先要成为开国侯……这便是诸将激动的主要原因。
接着皇室在金祥殿设庆功宴,君臣同庆。杯盏交错,丝竹管弦,舞姬在木台上轻快地起舞,欢快热闹的气氛仿佛渐渐扫除了数月的阴霾。
郭绍当众喝了不少酒,离开宴席至养德殿休息。这时京娘进来了,她上前抱拳道:“陛下,王使君(王朴)叫妾身禀奏兵曹司的一个重要消息。”
“且说来听听。”郭绍灌着茶水醒酒,随口说了一声。
京娘道:“辽国萧思温卸任北院枢密使,任北院大王;耶律斜轸则新任北院枢密使。”
郭绍听到这里,立刻把茶杯放下了。
辽国最有实权的官职是北院枢密使,掌管全**事;北院大王契丹名称作“夷离堇”,只是四大院之一,名义上是几个大部落首领而已。
雁门关之围显然让萧思温难脱干系,因此以放弃最高军事首领的方式来化解国内矛盾。
郭绍沉吟道:“这样还不够回报萧思温,不过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
……
(实在对不起大家,前天吃杏仁诱发荨麻疹,浑身痒得欲仙欲_死,输了液,今天才好点了。)
第八百七十九章 战和
辽国上京已是冰天雪地,寒冷将持续到来年春季。
杨衮裹着厚厚的皮毛,走进帐篷拍了一下身上的雪花,见里面有个人正在砌砖。那是个中年汉儿,身上穿着羊皮缝制的短衣,干着活手上全是泥。汉儿转头看了一眼杨衮,竟未鞠躬执礼,依旧一边干活一边开口用汉话说道,“这叫炕,据说许国皇帝到北方打仗时,夜里难耐严寒,便用土砖砌灶、灶上搭铺,无论多冷的天儿睡觉都不会冷。”
“上京还有别的奸细?”杨衮不理会他的话,沉声道,“万一别的人被逮住,供出你来怎办?”
汉儿看了一眼帐篷外面鹅毛般的大雪,低声道:“杨公放心,无论抓住谁也供不出我来。”
杨衮问道:“何以见得?”
汉儿道:“杨公这样重要的人,兵曹司有一条单独的路子,单线联络。上京除了杨公没人知道我是谁,上面分司只有一个人与我联络,负责传递上京到东京的消息;而那分司不在辽国境内……杨公当上了官,愈发怕事了哩?”
杨衮恼道:“萧公一倒,你们就别想威胁我了。”他想了想又恼道,“河东之事,无凭无据,我不会承认!”
那汉人却不恼怒,反而好言道:“杨公,咱们何曾想威胁你?”
杨衮冷笑看着他。
那汉人语重心长道:“将人当作奴隶早已不合时宜,这是相互有利之事。杨公与咱们互通有无,岂能没有好处?比如现在杨公接手了范忠义的细作,在下就有个消息要透露给您,开春后许军会对东北用兵。”
杨衮道:“谁知真假?就算消息属实,之前河东的假消息让辽军吃了大亏,现在没人敢轻信。”
那汉人道:“打探到消息是杨公的事,信不信那是别人的事。”说罢将几张纸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杨衮。
杨衮猛地抓了过来,大步出帐,回头冷冷道:“干完活赶紧走!”
撩开厚实的帘子,呼啸的风声骤然变大,外面风雪依旧。起伏的旷野上白茫茫一片,上京的房屋、帐篷和人马都仿佛隐藏到了风雪之中。
杨衮仰头看着满天的雪花,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希望冷风能让他清醒。刚才他说了一些比较强硬的话,只是吃准了许国人不愿意卖了他……因为他已官入北院,对许国人用处很大。但是,杨衮又怎敢与许国人撕破脸?那几万将士的性命可不是小事,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牵扯到杨衮头上,他肯定完了!
他站了一阵子,便走进藩篱内的另一顶毛毡帐篷里。一个女人正跪伏在地上,拿竹筒小心地吹着炉子里的炭火。杨衮道:“等炕修好了,呆那边暖和。”
女人点头应了一声,继续“呼呼”吹着火苗。
杨衮便拿出刚才的纸,掌灯细瞧起来,上面写着大辽安插在许国的“奸细”报来的消息,“奸细”是汉儿的缘故,用汉字书写。
就在这时,有人在帐篷呼喊,杨衮出去一瞧,来人鞠躬道:“枢密使请杨府事到府上议事。”
“我换身衣裳就来。”杨衮答道。
北院枢密使现在是耶律斜轸,耶律斜轸多年身居高位,不住帐篷,在上京北城有府邸。契丹人大部依旧是游牧习俗,只有中枢大臣才在北城有定居的宅子。
杨衮来到耶律斜轸府上,顿时感觉暖和多了。
大厅里除了耶律斜轸,还有萧思温、耶律虎儿以及几个部落贵族。耶律虎儿见到杨衮十分热情地打招呼,因为杨衮救过他的命。耶律斜轸淡然道:“咱们正谈起丹东国(渤海旧地)的局面,杨府事对许军颇有见识,我便派人叫你来谈谈。”
杨衮鞠躬罢,当即便把怀里的纸摸了出来,递给耶律斜轸:“下官刚不久才得到的消息。”
几个人传视,果然耶律斜轸嘀咕道:“这消息属实?”
杨衮道:“原来范忠义那些奸细,大多都被许国捉拿了。这些细作是重新收买的人,应该不会那么快被查出来罢。”
耶律斜轸道:“许军在锦州龙山(葫芦岛)修建堡垒,显然有东进之图。丹东国是义宗龙兴之地,决不能有所闪失!”
杨衮明白耶律斜轸提到义宗的意思。当年太祖灭渤海国,辽义宗耶律倍就是第一任东丹国王;耶律倍遇害之后,继任丹东国王的又是义宗的长子耶律阮,耶律阮既是辽世宗……
虽然东丹国之后废除了国王,地盘成大辽朝廷直属,但义宗一脉在这地方安置了很多自己人;故东北渤海旧地是义宗一系的根本所在,也是大辽国力的重要组成。
萧思温道:“许国缺马兵,此番若深入东丹,必能败之!”
耶律斜轸却又道:“大辽这几年折损消耗太大,河东新败,再将仗打下去,恐怕绝非好事。”
萧思温皱眉道:“难道要放弃东丹,契丹诸部落收缩势力,遁入草原?”
“本帅的意思,议和。”耶律斜轸沉声道。
萧思温的脸“唰”地一红:“大辽若是求和,威信何存?”
气氛顿时凝固,别的人都没有吭声。杨衮也不愿轻易表明主张,以免遭人攻讦。他刚刚才依靠耶律斜轸的兄弟在大辽朝廷有了立锥之地,根基未稳,诸事不得不谨慎行之。
耶律斜轸道:“大辽多年内乱,但并未伤筋动骨,真正动摇实力的两次大败,都是与许国的大战。一次幽州耶律休哥之败,一次河东萧咄里之败,精兵损失惨重……另有平夏援救李彝殷时,杨衮也折损了不少。若不能化解此局面,大辽难以维持现今的势力。”
萧思温仍旧摇头:“大辽要以弱示人,才是臣服部落想铤而走险的大祸之源!”
厅堂里就这事儿争论不休,杨衮前来是对战术出谋划策,现在却无从说起。直到旁晚,大伙儿不欢而散。
杨衮和萧思温一起出耶律斜轸的府邸,临别时,萧思温握住杨衮的手叹息道:“原本以为杨业的事儿能成,你立了功,老夫便设法让你官复原职、恢复封地,不料范忠义那厮坏了大事!杨将军身怀大才,却只能做个小小的府事,实在可惜!”
杨衮听罢心里骂了一声,鞠躬道:“多谢萧公,当初下官在平夏大败,能留得性命已是万幸。”
萧思温点点头,上马道别。
……这世上似乎并没有牢靠的关系,昔日的好友和同盟,如今好像在渐行渐远。萧思温感觉到耶律斜轸与自己的政见大不相同。
不能说耶律斜轸的主张是错的,只是考虑不同罢了……萧思温也不愿意相信耶律斜轸是软弱之人!
萧思温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熊熊燃烧的幽州城,被夺走的土地,被杀|戮的无数契丹人!他一直没有轻视“南人”,这几年以来,担忧变成了现实。
要向仇寇和他一生的大敌屈膝?萧思温犹自摇头。
契丹人以武立国,宁折不弯!
更有一件难以解决的事……谋刺许国皇帝郭铁匠,萧思温是罪魁祸首。如果大辽主动向许国求和,这事儿怎么了?郭铁匠会为两国太平,大度地不予计较;还是把萧思温自己当作一个议和的条件?
次日一早,萧思温便去了上京皇宫,皇帝耶律贤已在众侍从的服侍下收拾妥当要处理奏章了。
萧思温上前鞠躬,以君臣礼相见。说了一阵话,萧思温便不动声色地说道:“许国郭铁匠乃淫|邪之辈,恐怕小女燕燕已是难逃魔掌……”
十八岁的耶律贤脸上顿时涨|红,羞愤之色溢于脸上。
萧思温又好言劝道:“只怪燕燕没有福分,大汗应早在萧氏族中择一人为后。”
耶律贤情绪有点激动,双手握着拳头道:“国家如此,朕哪有心思?”
萧思温好言道:“事关国本,大汗立后亦是国家大事矣。”
耶律贤本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虽然很生气的样子,却依然让步:“朕但听诸大臣之言。”
萧思温上前沉声道:“大汗若念想燕燕,族中女子甚多,总有相貌相似之人。”
萧绰是萧思温的亲生女儿,若是相貌形似,多半也是萧思温的亲戚……
耶律贤能坐上大辽皇帝的宝座,萧思温确实有首功,但扶耶律贤上位的人不止萧思温一人;如今耶律斜轸已为北院枢密使,萧燕燕也没如愿成为皇后。但是,萧思温相信自己在大汗面前依旧有地位……耶律斜轸很在意萧思温的主张,缘由便在于此。
耶律贤道:“朕心里记着燕燕,却并非因她的美貌。”
一大早起来耶律贤就因为提起燕燕的事,心情很不好的样子,手里的奏章也放下了,他走到窗户旁边,望着外面的积雪良久不语。
雪地里反射着白光,让殿内的耶律贤的脸十分清晰。萧思温不动声色地看着大汗的侧脸,揣摩着那微微变动的情绪……毕竟才十八岁的大汗,就算有城府也不会太深。
第八百八十章 明亮
东京皇宫的傍晚,郭绍感觉很无趣地听郭璋背完刚学会的文章,便叫他去歇着了。只剩下郭璋的母亲李圆儿陪在郭绍的身边。
“正道是虎父无犬子,咱们最年轻的国公(李继隆)资质不错。朕听董遵诲在酒宴后说,李继隆行军打仗十分迅猛,又颇有章法,对这个年纪的儿郎已是十分难得。”郭绍用随意的口气道。
李圆儿道:“天下有资质的少年太多了,还不是陛下恩泽信任,他才有为国效忠的机会。”
李圆儿更加圆润细嫩的脸上,神情恭顺,柔和中带着几分微笑。但是这世上最难参破和强求的就是人心,郭绍难以猜测那笑容里有几分发自内心。
郭绍不禁叹了一口气,想起当年李圆儿的一片真心,伸手握住李圆儿的小手,面露歉疚之色,说道:“李公之死,朕也很悲伤。”
李圆儿在一瞬间几乎要落下泪来,但稍许的沉默之后,她便轻声说道:“辽国人用心险恶,陛下英明神武,已报仇雪恨。先父在天之灵,应宽慰了。”
她的言下之意,毒害李处耘的仲离是辽国奸细,这也是大许官方的话。
郭绍听罢只得点头道:“贵妃能识大体,朕很欣慰。”
李圆儿柔声道:“陛下对妾身与李家皆有大恩,妾身便是做牛做马也不能报答,妾身对陛下之情,仍不改初衷。”
此时郭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困扰,他其实很想与亲近的人诚心地谈谈,可是……既然都通过极大的权|力和规则来拥有三宫六院了,李圆儿或者任何人还敢对郭绍发|泄内心深处的情绪么?
而现在李圆儿的表现,十分符合她的身份和处境。郭绍觉得她没什么不对。
……初春时节依旧昼短夜长,次日郭绍早早就离开贵妃宫中前往金祥殿,天还完全没亮。
昨晚他和李圆儿说了很多话,后宫已成政|治,千言万语也几乎没一句走心的,但李圆儿那句无心的未改初衷倒让郭绍印象很深。
今天正值三天一次的中枢大臣议政,于是郭绍提早就来到了议政殿。
他从宦官曹泰手里接过一盏灯,照在御座后面的墙壁上,上面挂着一幅大许版图,在灯火就近照明下,得以看清图上的每一条线条。制图难以精确,不过现在的地图改变了以前把山河、城市画得很大很直观的习惯,转而以比例为理念,注重尺寸;所以这幅图很少图画,全是线条和圈。
这就是他统|治的疆域。
不多时,郭绍从余光里发现站在旁边的曹泰抬起头看了一眼,他便猜测有某个大臣提早来了。
郭绍头也不回地说道:“朕自登基起,得到的不仅有荣华富贵和至高的权力,也必须承担起使命与责任。每个朝代都有其使命,有的要修生养息恢复汉人人口,有的要驱逐外患以免亡|国灭|种,有的要结束分裂统一河山。你认为大许的使命是什么?”
曹泰愣在那里,没有轻易开口。身后的人估计也有些惊讶,好像皇帝背上还长着眼睛似的。
那人道:“回陛下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话,唐末以来分疆裂土诸国并立,收复失地、一统天下乃大势矣。”
听到声音,这时郭绍才知道早到的人是左攸。
郭绍转头看去,见左攸抱拳躬身站在空荡荡的议政殿中间。二人远远地对望一眼,罗延环和李处耘的死着实让郭绍难以释怀,以至于看到左攸也有种莫名的感受……当初也差点在一念之间杀掉左攸这个相处多年的故交。
他继续拿灯照着图上的线,随口道,“尚有大理国、静难军等地方未归顺,不过大局已定。”他沉吟片刻又道,“朕的初衷却并非仅限于此。”
左攸道:“臣愿闻陛下大略。”
郭绍放下灯座,转过身来,目光一亮:“扫除人间阴霾,建立公道清明的制度秩序,百姓富足,国家尊荣;然后让国家有光明的前途。”
左攸立刻拜道:“陛下雄才大略,臣等愿为陛下之大抱负殚精竭力。”
这时又有王朴、魏仁浦等几个人来了,见到郭绍站在那里,也纷纷抱拳作拜。
或许在几个大臣乍一听来,以为郭绍只是说些堂皇的大话而已。但郭绍回忆起更年轻时的热情,确实是这么想的,当年他南征北战时的理想确实如此。
现在他想不改初衷,却发现自己当年似乎有些想当然了;阴谋与残暴不仅发生在别人身上,连他自己也干了不少!光明的梦想毕竟只是想象。错在何处?
或许并没有错,只是一切都要有一个过程,一个以千百年计的漫长过程。
郭绍不愿意怀疑在制度上的理想。正如他不会怀疑生产方式的进步才是前途的方向,根据经验,西方便是凭借工业革命主导了后世世界……虽然在这个世上,他看不到那一天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二十几个文武大臣陆续到来。
君臣之礼罢,郭绍收起早上的胡思乱想,当即便口齿清楚地说道:“春季来临,天气渐渐暖和。对辽之战,朕欲御驾亲征。”
议政殿上很快议论纷纷,宰相李谷抱拳道:“天下纷乱日久,大许一统诸国后,连年征战。我朝方在河东大败辽军,此时再度北伐,战事若久,国库入不敷出矣。”
大将高怀德也道:“官家龙体初愈,若要征辽,只需遣大将一员足矣。”
郭绍道:“朕在宫中养得太久,就是要趁此战重新上阵。”他言下之意,那么久给世人病怏怏的印象,这会儿要再次证明自己的武功。
郭绍又转头看向李谷:“李相公勿忧,除收复幽州大战外,大许军历来速战速决。这次也不例外,咱们并非要与辽军在东北一决高下,此战目标,是逼迫辽国求和。”
几个宰相一听似乎松了一口气,李谷也转变态度拜道:“陛下体恤民情,天下幸甚。”
郭绍微微侧目,示意魏仁浦。
枢密院副使魏仁浦如同往常一样,走到了众臣的上首,将一副辽东地图挂了起来。他从容地向官员们拜道:“诸位,此前朝廷北面国策,乃取河西,建马场、打通西域,获得足够战马和骑兵,然后转守为攻对付辽国。”
(本章未完,请翻页)大伙儿纷纷附议。
魏仁浦道:“不过形势有变,老夫与王使君等皆以为此时再继续国策,已不合时宜。去年秋,辽国在河东再次损失契丹、奚兵力三万余,过去五年内已损耗兵力八万余众,辽国武力已非当年。此时辽国内患更甚,外强中干,难再造成威胁。
我朝无须再消耗国力大量扩充骑兵,只要迫使辽国主和者掌权,两国议和盟约。再借辽国之手压服北面诸部,则可解决北疆边患。”
文武议论吵闹,以至于魏仁浦不断将说话声音提高。
文官们显然十分支持国策的转变,这些年来郭绍很了解文官们奉行的经史经验,国初应休养生息,特别是在外患不严重的时候。大将们则不太满意,战争才能给他们带来军功。
史彦超便干脆地嚷嚷道:“咱们和辽国打了那么多仗,死了那么多兄弟和百姓,这会儿又要和好啦?”
王朴道:“一个月前,杨业上书,滹沱河被辽军尸体填塞,河水几断流,山谷之间尸横遍野。要论血债,又岂止我们仇恨辽人?”
郭绍开口道:“史将军放心,要打的仗还不少。”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皇帝似乎抓住了史彦超的心思。
郭绍一拍御案,不再理会众人的争论,径直说道:“就这么定了,魏副使继续谈方略。”
魏仁浦拱手一拜,从容地用手掌指着地图:“辽阳府乃东丹国(渤海旧地)治所,大许拟兵分三路威胁辽阳。主力步骑出平州,扫荡辽西,围攻锦州;蛟龙军从水上运两路,攻占铁州(营口)、苏州(大连)。
东丹国乃辽国心腹要地,辽国朝廷必定不能坐视不顾。他们或聚大军救辽阳,与我朝大战;若不愿意大战,则只能接受议和。”
史彦超张口便问:“万一辽国不就范,咱们骑兵不够,要像攻幽州一般、一路把城堡修到辽阳府去?”
魏仁浦道:“史大帅问得好,若是如此。咱们便收复锦州之后退兵。”
他回顾左右,“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灭渤海国之后,东北诸地便是辽国辖地。许军出动进攻辽国辖地,攻占了一座城,立块石碑刻上功绩,就算退兵也不算输了气势。”
在郭绍看来,辽军绝不可能在锦州摆开战阵硬拼,最可能的是等许军深入无所凭借之时,利用骑兵袭扰粮道;所以只要打定主意不长驱直入,此战立不败之地……这也是郭绍要御驾亲征的原因之一。他此时根本没必要拿自己的威望来冒险了。
魏仁浦又道:“当然,这只是最不利的局面,虽然大许军可称胜仗,但一座城的所得实在抵不上动用大军的耗费。最好的结果,还是迫使辽国放弃与大许为敌,前来求和。”
(本章完)
第八百八十一章 烽火再起
春天来了,上京的早晨依旧寒冷。杨衮掀开厚实的羊皮帘子,迎面一股冷风灌来,让他猛地一阵窒息。刚从温暖的炕上下来,寒冷似乎比平素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他忽然发现帘门旁边系着一卷纸,忙解下来,先四处看了一番。天才刚蒙蒙亮,风中空气干冷,搭帐营地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也没发现。
杨衮拿着纸走进帐篷,拿一块木炭点燃油灯,凑到灯下一看,上面写着:越王必反。
杨衮忙将东西藏在怀中,收拾东西出帐去了。
及至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府邸,便见萧思温、耶律虎儿已在厅中。耶律斜轸见到杨衮便道:“杨府事即刻安排一些人手去鸭绿江女真大王府。”
杨衮问道:“发生了何事?”
耶律斜轸道:“朝廷派往生女真的使者上书,当地女真部落借口珍珠产出减少,要减少上供的珍珠数量。咱们得知道,那些生女真是否开始藐视大契丹的威信。”
他想了想又沉声道,“我也怀疑高丽人是否与女真部落有来往。”
萧思温狠狠地说道:“隔阵子不给那些野人教训,他们就会忘记恭顺!”
杨衮听了一会儿,终于从怀里掏出那密信来,双手递了上去:“这是有人悄悄放在我帐篷外面的信。我不太相信,但也不敢私留……越王一向谦恭,这封信或许是有人私怨诋毁他。”
几个人一看:越王必反!顿时面面相觑。
越王名叫耶律必摄,辽太宗第五子,“暴_君”耶律璟的弟弟。但耶律必摄的母亲地位较低,为人一向谦逊,当年常劝哥哥耶律璟不要嗜酒滥杀,救过不少人,名声很好。
耶律贤继位后,也没难为他,还封他为越王。
萧思温皱眉道:“越王不像是野心勃勃之人。”
耶律斜轸却道:“若是一些人怂_恿他又待如何?”
杨衮道:“大汗将徙行营于东丹,此行咱们必得多加防备。”
大辽都城在上京,但权力中心不一定随时在上京,王帐行营迁徙到哪里,哪里就是统摄辽阔草原的中枢。
……而就在半个月后,许军三路已经完成聚集北上。
黄河北岸的原野之上,成片的庄稼地已泛新绿。到处都是寥寥升起的烟火,那并非村庄里的炊烟,而是烹煮的粪肥。
去年黄河、长江南北大丰收,漕河上的粮船从秋季一直到冬天络绎不绝。一个小土丘上,骑在黑马北上的郭绍不由得欣喜道:“今年又是个大丰年!”
他按剑回头望去,原野上的几条大路上,黑压压的人马、弥漫的尘土,让崭新翠绿的春天增添了几分厚重。
衣甲闪亮的骑兵在一条大路上快速涌动,其它路上则是缓慢移动的长龙。扛着火器的步卒在大路边上以纵队缓缓步行,道路中间则是各色车辆。驴车、马车、独轮推车应有尽有。
大车上重大千斤的铜炮,在覆盖的毛毡下偶露狰狞的金属光泽。粮草、帐篷、火药、箭矢都随步军在运送。
中军有多大数十人的官员组成辽西军前营军府,帮助郭绍管理大军的粮道、仓库。数万步骑在河北国内调动没有什么危险。郭绍遂率领亲卫骑马离开辽西军,直趋山东巡视。
几天后他就来到了登州港。蛟龙军统帅韩通出港外一里地迎接,带着郭绍等人巡视另外两路大军。
登州港内外已是营地帐篷成片,铁州军、苏州军两路都在此港等待。这几天里,郭绍见到了这个时代又一次大规模的军队动员,场面十分壮观。
几艘巨大的木兰舰停靠在码头上,桅杆像参天大树一样耸立。一队队背着包裹行装的将士,正在通过海岸上木头修建的走廊,走上码头。他们从绳梯上攀上高大的木兰舰甲板。
许多小船在码头上穿梭,而大船上攀附的将士仿佛蚁群一般。码头上的人们发现了皇帝的旗帜,不知什么时候,“万岁”地呐喊声喧嚣起来。
这将是大许王朝第一次对辽国本土进行大规模进攻,但战争的方式,却与以往朝代全然不同。
……辽东半岛南端海边上,辽国苏州城附近人烟稀少。这片地区的中心在几百里外的复州(复县),南女真大王府、南女真汤河司都在那里;苏州城只是个破落的小城。
几只木板小船正在海边上飘荡,穿着兽皮的女真人用力地向水里抛出一张渔网,手里拿着鱼叉盯着海面。
海风和浪声一成不变,这是个宁静的早晨,薄雾在海面上如烟涌动。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叽里哇啦”的一阵叫喊。
船上的女真人抬头望去,顿时瞪大了眼睛呆在摇晃的船板上了。
三艘巨大的船首先映入人们的眼帘,偌大的纵帆仿佛云层一样覆盖过来,大船上黄色的龙旗在迎风飘荡。过得一会儿,更多的船只弥漫到了海面上,三列纵队仿佛海面上的雁群。
女真渔民急忙划着小船向海边逃跑,仿佛见到了怪兽一般。
许军船队渐渐靠近海边,海边上有一个破落的渔村。渔村背后一串尘土飞扬,一股辽军骑兵已经出城到向海边靠近。
就在这时,薄雾中的黑影忽然向闪电一样一亮,一声如雷的响声传来。渔村里野人一样的渔民受了惊吓,乱糟糟地跑了出来。
不多时,成片的亮光闪起,雷鸣变成一片。三艘大船侧弦的大炮一起响起,十斤重的铁球呼啸着飞向空中。渔村里的房屋忽然就成片地坍塌了,土石茅草四处乱飞。
许军大量轻舟舰也靠近了海边,大大小小的炮声怒吼。海边的辽军骑兵握着弓箭,挥着铁矛和铁骨朵,在那里叫喊着。这时,一枚铁球呼啸而来,“砰”砸在海边的土上弹起,旁边的战马受了惊吓,“嘶”地鸣叫,调头就奔。
“轰轰轰……”子母铳的铅丸劈头盖脸飞了过来。辽军人马中惨叫着不断有人落马。一员武将扬起铁剑一挥,大伙儿便调转马头,向北面奔跑,远离那些铁球和铅丸。
海面上的炮声响了几轮。便见许多沙船出现在了海边,上面的人拿桨划着沙船向海边靠近,接着不断有士卒跳下沙船,几乎毫无抵抗地登陆了海边。
辽军武将见那大船上火炮能击中海边,不敢再次上前,一声令下,带兵跑回城里去了。
……许军大量人马不伤一兵一卒就顺利在海边登岸,先设立营地工事。辽军见人马越来越多,情知不敌,急忙派快马去复州告急。
复州又立刻向东丹国首府辽阳府告急。
但此时辽阳府已是惊慌不已,因铁州、辽西走廊的军寨也派人告急了。大汗王帐不日又要到辽阳府,东丹国诸衙门忙作一团。
大辽行营耶律贤大帐里的君臣,从辽阳来的消息中逐渐摸清了许军的动静:许军已从辽西走廊、铁州、辽东半岛三路海陆并进,大举入寇!
一些贵族劝诫,辽阳不再安全,应停止向辽阳迁徙。
萧思温则道:“辽阳四野平坦空旷,正合大辽骑兵驰骋,许军依旧以步兵为主,不足惧也。”
今年十九岁的耶律贤径直问道:“可有退敌之策?”
萧思温展开一幅图,指着上面画的城和山,说道:“许军东面两路总共几千人,主力数万在辽西走廊。我大军在辽西腹地以逸待劳,遣轻骑一路从霸州(朝阳)越松岭,断许军粮道,另其进退两难。”
耶律斜轸却不动声色道:“就算陆路能断许军粮道,许军会从海路水运粮草到辽西堡。”
萧思温顿时无言以对。
一年前许国人突然在龙山强兴辽西堡,孤城杵在那里,如今终于确定了那座堡垒的作用。
坐在虎皮铺垫的大椅子上的大汗耶律贤,手里紧紧握着权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粗犷的王帐中,满朝大臣贵族都沉默了。耶律斜轸沉思着什么,萧思温猜测,北院枢密使就想议和……
萧思温抢先站了出来,向上位鞠躬道:“自太祖开国以来,西面大草原的游牧部落、东面靺鞨渔猎部落尽数臣服大契丹,我们是草原上的王者,丛林中的猛虎。若是猛虎向羊圈里的羊低下头颅,就不会再被世人敬畏了。”
耶律斜轸忍不住说道:“南人不像是羊圈里的人……萧公以前也说过,以前的匈奴汗国便是被南人所灭,不复存在。”
萧思温情绪激动道:“诸位也见过不少南人奴隶,他们软弱胆小,你们愿意向这样的人认输?”
终于有一些贵族恼羞地嚷嚷起来了,有人大声道:“辽阔的草原,无边的木叶山,将是南人的墓场!”
萧思温趁机鞠躬道:“大汗,东丹国府可从辽阳迁走,重建于渤海国古都忽汗城。大辽避开许军锋芒,在伺机反击!”
耶律斜轸等北院官员不置可否,耶律斜轸只道:“朝廷仅靠草原产出难以维持,大辽失幽云之后,东丹国不能有所闪失。”
第八百八十二章 愿赌服输
许军西路主力出平州,通过辽西走廊几无抵抗。∽↗頂∽↗点∽↗小∽↗说,
郭绍来到了辽西堡附近的龙山,斥候探报龙山上尚存一个佛教寺庙,因辽军长期在此活动,庙中的和尚已经跑光了,只剩下一个老和尚看守寺庙房屋。郭绍决定在寺庙里住下。
卢成勇去处置此事,与老和尚承诺在东北边的连山山林里出资新盖寺庙,老和尚欣然把产业送给了许军……毕竟一般乱兵到来都是径直抢|杀。
郭绍遂沿着山路往山上爬时,真正感受到了春风已渗|透整个北方。草木绿意盎然,树上、路边的草丛里长出了各色野花。大多数花草他都不认识,不过相信要是陆岚在这里,一定能认出大部分植物,此时的郎中就是和各种草药打交道。
郭绍一时兴起,便弯下腰摘了一枝长势很好的黄色野花拿在手里,一开头就停不下来,很快他就从路边的草丛里和树枝上摘了一把花攥在左手。身边的将士和侍从都默默不做声,乐得郭绍心情不错,大伙儿也省心一些。
“杨士良,你这体力不太好哩。”郭绍回头随口道。
宦官杨士良气喘吁吁,正一边走一边拿手帕擦汗,而他后面的卢成勇等武夫穿着几十斤的盔甲爬山,仍旧没他那么累。
杨士良喘道:“陛下说得是,奴婢这……有点不支。”
郭绍一转身,便看到山下成片的帐篷,奔腾的马群,一副与山林全然不同的壮观景象映入眼帘。辽西堡匍匐在大地上,南北东西的几条大路一览无余。这也是郭绍选择此山山坡的原因,他站着歇口气,观赏了一番脚下的辽西堡,忽然猜测道:“辽军曾围攻辽西堡,萧思温若巡视此地,应该也在朕脚下的土地上站过。”
杨士良附和道:“萧思温不过陛下手下败将,现在大军压境,那厮怕是吓得在发抖哩。”
郭绍不置可否。
一行人继续爬了没多久,就到达了这座山坡的山顶,本来就不是很高的一座山坡。一座破落的寺庙映入眼帘,此时到处都是许军禁军岗哨。郭绍走进山门,一队将士“哗”地整齐将樱枪举了起来。
郭绍手里握着一把花,在门厅里捡起一只瓦罐,一齐递给杨士良。
等郭绍来到正殿时,那束野花插在瓦罐里,摆设到了一张桌案上。杨士良正带着几个宦官和将士在收拾屋子,将郭绍常用的地图挂起来,还有一个麻袋里装的许多纸片,也贴到顺眼的墙上。
“萧思温那张,贴在最上面。”郭绍道。
杨士良忙道:“遵旨。”
郭绍又道:“国与国之间没有恩怨,只有利弊,但人和人的矛盾和愤恨就太容易产生了。”
少顷有人进来禀报:“辽西堡守将张建奎、监军郑贤春奉旨觐见。”
杨士良侧目见郭绍点头,便向禀报的侍卫挥了挥手。不一会儿,张建奎等二人便走进来,“扑通”跪倒在地,大声道:“末将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郭绍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两步,亲手将二人扶起:“尔等固守辽西堡数月,不负朕望。”
张建奎拜道:“陛下重托,末将无一日敢忘。”
郑贤春这枢密院文官,郭绍倒不怎熟悉,见他的脸上已被海风吹得皮肤黝黑。郑贤春道:“陛下,兵曹司派往高丽国的人,前阵子坐船到辽西堡,送来了一份消息。”
“哦?”郭绍转身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来。
郑贤春躬身呈上书信,说道:“渤海国灭之后,许多粟末靺鞨人、女真人逃亡高丽,被安置在平京(平壤)。高丽人利用渤海国遗民,游说了鸭绿江等地诸多‘生女真’部落,联合起兵反叛辽国。”
郭绍听罢一怔,转头问杨士良:“高丽使者在东京提过此事?”
杨士良道:“奴婢从未听闻。”
郭绍又问郑贤春:“女真部落怎会被说动?”
郑贤春道:“听说女真部落要上供所有采集的珍珠,七成庄稼出产和鱼干。高丽人与他们议盟,等高丽占领辽东渤海国旧地,只对女真人征收两成所得。”
这时侍卫又在门外抱拳道:“禀陛下,魏副使、李相公、史国公、高国公等已至山门前。”
郭绍道:“叫他们进来。”
张建奎当即拜道:“末将告辞。”
郭绍转头道:“你们俩且留下。”
张建奎和郑贤春都有点意外的模样,答应:“臣等遵旨。”
郭绍不动声色道:“大许立国只数年,哪些人来统|治这个国家,为之制定规则、维持秩序,尚需时日验证。有的人忠心不够,有的人能耐有限。不过一旦这些人握稳了权|力,绝对不会愿意轻易让出来的,那时候再有抱负就难了。尔等现在勿要妄自菲薄。”
张建奎和郑贤春听罢,脸色通红,态度更加恭敬。
没一会儿魏仁浦等前营军府官员和军中大将入内,大伙儿无不侧目瞧张建奎等二人……这是中军的中枢议事,一个军都虞候和一个枢密院小官站在这里,显然地位不够,但郭绍没吭声,大伙儿无人提那茬。
“陛下万寿无疆!”众人无视泥菩萨神像,在神殿中齐声大呼。
郭绍径直说道:“此地视线开阔,地势较高。可在龙山建一粮仓,修建工事防御,与辽西堡成掎角之势;又能防潮,增加军粮储备。”
魏仁浦拜道:“臣等即可布置事宜。”
郭绍又将郑贤春呈报的消息送到魏仁浦等人手里察看。随军的卢多逊看完便道:“高丽国如此动静,竟未告知大许朝廷!陛下,是否遣使去高丽国,质问王氏?”
“不必。”郭绍道,“高丽国既然不想对朝廷解释,朕何必逼他?将来朕自然也不用对高丽国主解释了。”
他起身走到一副地图前,踱了两步,说道:“如此一来,原来的方略应该作一些调整。”郭绍伸出手指着“锦州”的圆圈道:“可以节省步骤,立刻进攻锦州,加大对辽国的压力。”
……次日,郭绍站在寺庙外面的山坡上,看着山下浩荡的营地,人马动静已经很明显了。郭绍的意图通过前营军府的具体部署,十分有效地掌控调动着数万人的活动。
魏仁浦作为前营军府长史,明白郭绍的意思之后,具体对各部下达调令。指挥以上的武将直接听命军府的军令,武将和军中各级监军文官共同效验战役主将的兵权。高怀德出任此战的统帅。
无数的人马在宽广的各处军营营地里聚集,纷乱中逐渐形成方阵。一些零星马兵从道路上率先向远方散去。整个大地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一切。
在山坡高处眺望的郭绍,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但他得不断思索每一级的规则,并通过实际状况来效验可行性。
轰鸣的马蹄声和人声,与远处的海浪混为一体。
郭绍转身走进寺庙,在前营军府里走动了一回。魏仁浦等人都起身作拜,郭绍没理会他们,一面拿起各色字样的印符,一面低头寻思。这些兵符的字,定期更换抽签;再加上传令兵和监军官吏认人,以此来保证军令系统的可靠。或许还能继续简化。
郭绍的脑子里,从对付萧思温的策略、战场战术、军队制度,一直想到将士的军心,无数线条都在延伸。
着实有些累,但他不会那次对下毒行刺的阴谋服气,他要用自己的路数,真正让辽国、萧思温愿赌服输!
第八百八十三章 野人之祸
鸭绿江北岸大火弥漫,黑烟滚滚,女真大王府外的军寨全都燃起了大火,漫山遍野全是穿着兽皮的“野人”。~頂點小說,
城门口一众契丹骑兵挥舞着兵器,惊惧地大声喊叫着。周围全是衣衫褴褛的部落野人,一个契丹兵被从马上拽下去了,顿时一大群人疯狂地围上去,“啊……”瘆人的惨叫随着鲜血腾起。
旁边还有几个野人按着一个拼命折腾的契丹兵,野人双手抱起大石块,“砰砰”往那契丹兵脑袋上砸,鲜血脑浆溅得到处都是。
城内烟雾滚滚,四处低矮的房屋和帐篷都烧起来了,许多惊慌失措男女老少在烟雾中逃奔求饶。野人从房屋里大肆劫掠,一袋袋的珍珠、毛皮、人参等物被乱哄哄的人群背出来,然后放火烧房子。一个契丹文官被木叉插|得浑身都是血,他还没死,一面在地上爬一面嘶声惨叫,接着削尖的木棍又往他身上招呼,被打得血肉模糊。
一个骑着马赤膊的大汉扬起双拳,瞪圆眼睛“哇啦”地大吼一声,周围的人群也跟着手足舞蹈地叫喊起来。
四处衣衫狼藉的妇人被驱赶出来了,她们吓得浑身发抖,低着头仍由野人们鞭|打叫骂。从几岁到五六十的老妇都有。而男子全都被杀光,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和呻|吟的没死透的人。
……几天后,东北面来的快马直接报入大辽王帐。
急报奏来,高丽军队越过了边境!鸭绿江女真大王府被十几个部落围攻攻陷,城池、村寨被洗劫一空,兵马总管和诸官吏被屠|杀殆尽!
“这是谋逆,造反!一定要给那些野蛮人血的教训!”王帐中的贵族们怒不可遏。
这时有人说道:“镇守鸭绿江女真大王府的兵马总管是大辽驸马,公主也在大王府……”
这么一提醒,诸大臣这才想起了那位公主……先帝耶律璟的同父异母妹妹、越王耶律必摄的同母妹妹。
站在王帐中间的人脱口道:“大王府全部女人都被抓到野人部落去了,听说十几个部落首领在山里聚众取乐,大部分妇人都被活活折磨而死!”
顿时王帐里哗然,契丹贵族大臣们无不恼羞成怒!愤怒的大骂,羞辱的叫嚷,让大帐中仿佛炸开了锅。
“暴|君”耶律璟被刺|死后,义宗一党的人当政,那个公主既是当朝政敌那边的人,又已经失势……但是,无论如何也是太祖的血脉,事关皇室颜面。发生这样的事,无论哪一派的人都是无法接受的耻|辱!
闹哄哄一片声音中,杨衮见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回头过来,杨衮便提醒道:“越王与他同父同母的妹妹关系最好,等他知道了这个消息肯定非常伤心。”
萧思温就站在耶律斜轸的身后,听到杨衮的话,马上想起了之前在上京得到的那份密信:越王必反。
就在这时,瘦弱的耶律贤把手里的权杖举了起来,大帐中愤怒的吵闹渐渐才消停了一些。耶律贤的目光里带着与他年纪不太相符的忧郁,开口道:“当如何复仇、抵挡外寇,可有良谋?”
耶律氏的一个贵族鞠躬道:“许国汉儿虽是大敌,但最可恨的是生女真野人。许军从南面来,多是步军,东丹国府从辽阳迁走,可避许军锋芒。臣主张,先发大军报复生|女真和高丽人!”
耶律斜轸开口道:“东丹国府迁到何处?”
那贵族道:“迁回忽汗城。”
耶律斜轸道:“忽汗城附近尽是生女真部落,最大的完颜部相距不远,如果那些部落也跟着谋反,又待如何?”
耶律虎儿附和道:“高丽和女真叛军是咱们的首要敌人。”
站在后面的杨衮也鞠躬道:“高丽国几年前就向许朝纳贡,还送了一些美人给郭铁匠。如今这境况,高丽国可能已经和许国窜通,东西夹击大辽。”
大汗耶律贤望向萧思温,问道:“萧公有何对策?”
众人顿时住嘴,纷纷侧目,气氛变得有点微妙。
萧思温抬起头,缓缓说道:“既然此前朝廷已有所部署,不如再等等齐王的消息。若能先逼退许国人,乱局可迎刃而解。”
……齐王罨撒葛,原来的封爵是太平王,先帝耶律璟的弟弟;但是他也是萧思温的女婿,娶的是萧思温的长女萧胡辇。耶律贤执政后,安抚拉拢了他,封他为齐王,仍然镇守西京。
今年初,罨撒葛带西京部落军加入了王帐的人马,不久前被派遣南下:攻击辽西走廊,断许军陆路粮道。
罨撒葛部过大辽霸州(朝阳),沿灵河(大凌河)南下。他决定先到灵河边的柳城(喀喇沁左翼,在辽西走廊北面)找奚族人,联合当地奚兵从这条辽西走廊的重要北面通道南下攻掠……当地奚人更熟悉地形。
不料前锋刚到柳城,却见柳城城寨紧闭,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
罨撒葛与部将说道:“契丹与库莫奚百年杂居,奚人是咱们最值得信赖的部族,他们不会轻易背叛我们。快派人去问问怎么回事。”
等到辽军大股人马布满了灵河北岸,奚人总算开门派人出来了。
一个奚族首领带着一队马兵奔来,见到契丹大将,神情惊慌道:“大帅恕罪,起初我们以为又是汉儿来了。”
罨撒葛忙问:“许军攻打过你们?”
首领说道:“三天前才来过,他们烧毁帐篷和村庄,抢走牛羊。有的族人和牧民进城请求庇护,有的向北躲进山里去了。”
“许军哪一部人马?”罨撒葛又问。
首领比划着说道:“逃回来的族人说,汉儿个个穿精甲骑大马,带头的武将比别的人大一倍!”他夸张地抬起手想描述个头,“浑身铁甲,手持通身精铁的巨|枪,无人能当,像地府逃出来的鬼怪……”
立刻有部将在罨撒葛旁边沉声道:“许军第一猛将史彦超在附近!”
罨撒葛听罢神色一变,忙回顾四下。灵河对岸,山势起伏,树林葱郁,周围的地形十分复杂。他循着灵河的流向,向柳城南边的大路看去,河流两岸山势耸立,地形逐渐收窄……
许军在幽州、平夏、河东几次大战都以埋伏和围攻的战术来弥补步兵的机动不足,就在前不久的河东大战,数万辽军陷入重围死伤惨重,震动天下,罨撒葛如何不知?
“嘎!”空中忽然传来一声禽类的长啸,叫声在对岸山林中回荡。罨撒葛回过神来,忙挪动身体,下意识抬头看天寻找那只鸟。座下的战马也刨动前蹄,后退了一步。
罨撒葛到处看,怎么也没看到那只鸟,只觉山影在周围晃动一般!
忽然有部将道:“大王,咱们应先派斥候搜查四野。”
罨撒葛回头见灵河北岸如同长龙一样的马兵,瞪目道:“调头!先离开此地!”
数骑冲出中军,大声吆喝着军令,大军人马哗然。许久后,后军成前军,策马向东北大路奔走;各部人马也纷纷调头后撤。
罨撒葛带兵一路奔出百里,大军陆续到达大辽霸州方才停下,天色早已黑了。
霸州地形起伏,四面都是山和丘陵。但总算没有成片的大山堵塞道路,骑兵在此尚且能够驰骋,大军也能摆开,罨撒葛心下稍安。
他这才下令扎下大营,次日调前锋千骑返回柳城,下令他们与奚族人一起打探军情。
西京部落军数万众在霸州一停留就是五天,前锋陆续派人回来禀报,有时说在山路上发现了余烬和羊骨头,有时又说水草丰盛的山坡上竟无人烟……都是些无甚价值的消息。
罨撒葛依然不知史彦超在何处,或是劫掠之后已经退走了。
不久,他又得到消息,许国大军已抵锦州,正在围攻锦州城。只要翻过东边的山岭,就能听见炮声了。
他在中军与各部落首领和武将商议:“敌情不明,我等又在此逗留太久,出其不意的突袭机会已不复存在,不如谨慎行事,先退兵与王帐大军会和。”
众人意见不一,但也有人附议罨撒葛的看法,“比起战功,先自保更加英明。”
罨撒葛权衡再三,从松岭山区南下的打算有被伏击的危险;就近去救锦州又没得到王帐的允许。于是罨撒葛决定先退走再说。
……而此时的锦州城,小灵河与屠河(女儿河)河面上全是浮桥,数万大军将这座城池团团围住,围攻工事和藩篱如同长墙。
此城起初乃唐朝修建,后几经修葺改建而成,古老陈旧的城楼在人山人海的兵营之间,仿佛摇摇欲坠。入夜后火光冲天,城池又像随时会被火烧毁。
许军在四面构筑炮阵,铜炮炮口黑洞洞地对着城墙上。攻城尚未开始,守将已是满怀绝望,据说高大牢固的幽州大城也挡不住许军的火器,何况锦州古城?
守将在围城之前,就已经派出几次快马北上告急求援。现在他唯一的希望,便是大辽皇帝遣援军前来相救解围!
第八百八十四章 等待
“轰轰轰……”铸铁臼炮发出动摇天地的怒吼,大口径的攻城炮装火药更多,燃_爆起来阵仗声势比铜炮还大。炮阵上一排排的火炮仿佛在喷_射着火焰,近百斤重的石头抛向空中,在天上翻滚。远处的城墙上土石飞溅。
城外大片推着独轮车的士卒和民壮向城墙外的护城河弥漫过去,巨大的呐喊声仿佛要摧毁一切。
郭绍挑开马车看着外面千军万马聚集的场面,大将高怀德正在阵前鼓舞士气,慷慨激昂地大声喊着什么,将士们便呐喊着回应。那叫人激动的战场,叫郭绍也怀念起了曾经的戎马生涯……但是现在他不须到战场前面去了,作为皇帝掌控形势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打仗有武将就行了。
郭绍向卢成勇招了招手,卢成勇忙策马靠近马车。郭绍便道:“派人给高怀德传旨,十五日内攻下锦州!”
“得令!”卢成勇用力抱拳答道。
郭绍拍了一下车厢木板,说道:“回中军。”
一队铁骑护着车驾,返回了军营。郭绍走进藩篱内的一顶帐篷,很快宦官杨士良和文官卢多逊便进来了。
炮声依旧在周围隆隆作响,仿佛雷雨的天气一样喧嚣。郭绍在一张摆满了卷宗和纸张的案板下坐下来,看了一眼他们俩人,问道:“辽国王帐那边有消息?”
杨士良躬身道:“回陛下,还没有。”
卢多逊道:“前营军府已下令各部斥候,一旦碰到可疑之人,立刻禀报军府。”
郭绍沉声道:“猜测、担忧中等待结果,等待总是最难捱的日子。”
卢多逊拱手道:“臣往军府问问魏副使,今天有没有新消息。”
郭绍微微点头,把案板上的一只砚台挪开,翻出一张简陋的图来,上面用毛笔画着一些圆圈的箭头。左上角标着辽军齐王部;东北方向用虚线画了一个椭圆,写着辽国王帐,还打了个问号……因王帐的具体位置不明,而且随时在迁徙。鸭绿江等处也作了标记,一张草图能让郭绍更直观地观察此时此刻的局面。
他抬起头深吸口气,闭上眼睛。杨士良微微侧目注意着他,身体愈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打搅,哪怕外面的炮声震天动地。
这次出兵北伐声势非常大,昭告天下,从无数州县调粮调丁,总共不到十万人的用兵,却仿佛在发动举国之战!
大许朝廷故意的策略,因为战略目的在于逼和。
除了国策的需要,这也是郭绍针对萧思温设局的重要一环。去年秋冬,郭绍装病用杨业引_诱萧思温上当,雁门之围,让萧思温丢掉了主持朝政的大权;而此时逼和,若能让萧思温再背黑锅……郭绍相信萧思温该玩完了。
关键在于让辽国君臣认定,必须求和!
就在这时,卢多逊疾步走进大帐,郭绍睁开眼睛观察的表情,心下以为得到辽国王帐的消息了,便沉住气等着卢多逊开口。
卢多逊拱手道:“陛下,前营军府急报,辽国齐王部忽然调转方向,南下向锦州进军!”
郭绍顿时露出惊讶意外的神情,伸手在额头上摩挲几下。
卢多逊道:“必定是辽国王帐逼罨撒葛来解锦州之围。”
布局和谋略,一般中间都有各种各样无法确定的事,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郭绍考虑了不久,便道:“传令魏仁浦、史彦超和董遵诲觐见。”
不多久,帐内光线稍稍一暗,一个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光。史彦超急不可耐道:“姓高的在前面打得热闹,俺就看着,浑身都不舒坦!”
接着魏仁浦和董遵诲也走进来了,三人一起抱拳行礼,“陛下万寿无疆。”
郭绍道:“辽国齐王罨撒葛挥兵南下了。”
“啥!”史彦超听罢,本来正弯腰执礼,一下子几乎要跳起来,瞪眼道,“官家,这厮听到俺的名字就吓得退兵了,要是在战阵上见着真身,不得吓出屎_尿!”
董遵诲愕然,史彦超忽然上前半步,把董遵诲挡在了自己身后。董遵诲向右走了一步,躲开史彦超的身躯,不料史彦超又向右走了一步。
郭绍道:“罨撒葛临时南下,士气不高。若此时我们能用骑兵击退罨撒葛部,高怀德便不必拆围城部署了。魏副使以为如何?”
魏仁浦眉头紧皱,仿佛在拼命思索权衡,有点底气不足地回答道:“陛下若决定如此,倒可以一试。”
郭绍明白魏仁浦的担忧,这种四面围攻的战术,兵力比较分散。若遇强劲的援兵从外进攻,打起来非常吃亏。
“董遵诲!”郭绍当机立断喊道。
董遵诲急忙从史彦超后面挤出来,抱拳大声道:“末将在!”
史彦超一张脸急得快哭出来。
郭绍道:“你率本部轻骑……策应史将军。史彦超,朕令你率马兵主力出击,北上寻罨撒葛,击败之!”
史彦超大喜,抱拳气势十足道:“官家且等捷报!”
……史彦超和董遵诲前后率骑兵寻灵河(大凌河)北上,次日至医巫闾山西侧,遭遇辽军大部。
当是时,人马西侧的大凌河从南北流向逐渐变为东西流向,东侧是逐渐变高变陡的闾山山脉,位于南边的许军地形狭窄;北边的辽军处在开阔地上。董遵诲骑马追上史彦超,劝道:“史国公切勿急进,若辽军等史国公过了河口,截断退路;南边地形狭窄,末将难以及时援救!”
史彦超冷笑道:“连你舅舅打仗也那样,小子好为人师。在后面好好瞧着!”
他说罢一拍马臀,提起铁枪大喊道:“杀!”遂率亲兵重骑身先士卒,二话不说带兵就前驱。
不料一小股轻骑比史彦超跑得更快,史彦超正用精骑裹挟大队马兵慢跑,准备大干一场,见状顿时恼怒大骂:“他_娘_的,那是谁的人?”
部将喊道:“董将军的人,不归咱们管!”
史彦超身边旌旗稠密,写着“史”字的大旗老远都看得见,成千上万的马兵正跟着大旗的动向向北运动。史彦超也懒得管那小股人了,继续带兵北进。
许军人马从河滩沙土上涌过去,连东边山坡上都有战马在爬坡,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涌动的马群。
辽军在北面聚集成几个大阵陈兵,中路马群已向南移动。许军一股人马冲至阵前百余步,忽然一齐振臂大喊:“天下第一猛将史彦超来了,不逃便是送死!”
史彦超听到了喊声,甚是受用,两军相距只两百步,他一踢马腹,大吼着开始加速冲锋。
东西展开的辽军反冲包抄而来,山河之间一时间马蹄轰鸣,喊杀声震天响。不多时,空中箭矢如雨,史彦超部重骑首当其冲,并未携带弓箭,冒着箭矢直趋上前,完全不顾中箭受伤的将士。
两边骑兵仿佛洪流一样以看得见的速度靠近,河滩上的褐沙被黑压压的马群吞噬减少。重骑照面就对辽骑投掷铁_枪,短兵相接并未有丝毫减缓速度的迹象。史彦超大叫着连挑两骑下马,扑将上去,一队重骑仿佛一枝巨大的利_箭速度洞穿辽军前锋!
马不停蹄的许军重骑突进的速度超出两军想象,前锋冲出去后,为后面的人马留下了冲刺的空间,更多的兵马杀入辽军大阵。
史彦超部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在辽军人马中左右冲突。他冲在最前面,手里黑漆漆的长_枪被舞得轻巧灵活,好像是木杆,实则通身铁锻!一骑辽兵挥起铁骨朵向史彦超砸过来,史彦超拔出刺入旁边一个骑兵胸膛的铁_枪,“呼”地一声横扫格挡铁骨朵,“哐当”一声巨响,只见火星飞溅,那枚铁骨朵径直被击飞到半空,铁_枪带着劲风扫在那辽骑的护耳上,“咔嚓”一声恐怖的颈椎骨断裂声,那人的头已经耷拉下去,整个身体从马上侧翻下去。
史彦超的胸甲、肩_甲上全是箭矢,他伸手径直全数折断扔掉!板甲、锁共三层护甲,就算能洞穿三层甲的箭矢能伤到他,但在他眼里也仿佛挠_痒_痒一般。
许军重甲精骑,个个人身上都是血污,十分勇猛恐怖,喊叫声震耳欲聋。
然而许军横面展开不足,史彦超冲得太快,整股马兵变成了长龙阵。辽军两翼冲许军侧面,很快将比较单薄的阵型拦腰斩断。许军被分割为两截,前后已不能策应!
董遵诲满眼都是奔跑的骑兵,以及尘土,他观察到远处的辽军一股股人马在向东西两面驰骋,毫无停滞的迹象,情知史彦超被围在前面了。
“他_娘_的!”董遵诲大骂了一声,他的人马前边全是许军骑兵,河口平坦地十分狭窄,早已堵_死!
董遵诲向左边看去,一些马兵陷在了河边的淤泥里,正在艰难地往回折腾。而右前方的山坡上都是马兵起伏。此地是闾山山脚下,越往东山越高,视线深处的山岭仿佛压在天边的乌云一般。
“史彦超休也!”董遵诲急道。
第八百八十五章 勇冠三军
灵河东岸,铁骑奔腾的场面,仿佛泥水在激流中搅动奔涌。骑兵的黑影在弥漫的尘土中起伏,分不清谁是谁,唯有写着“史”字的几面大旗在不断变换着方向,诸许军骑兵便观军旗追随冲杀。“砰砰……”恐怖的弦声在尘埃中颤动,黑嗖嗖的影子在空中呼啸。
“杀!”史彦超忽然从朦胧的灰尘中冲出来,一枪将一骑刺_落下马。迎面一辽骑眨眼冲到,一剑挥向史彦超的脖子,后侧传来一声惊呼:“大帅当心!”
锋利的剑锋闪着寒光,离得非常之近,史彦超几乎已经感觉到扫来的劲风。“哐!”眼前火花飞溅,他手里的长_枪铁柄打在剑锋上,两骑擦身而过。
亲兵从左右拍马上来,无不吓得脸色惨白,唯有史彦超面不改色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飞驰之中,一招疏漏都会致命,恰恰是这样的时刻,能让史彦超浑身激动不已!
就在这时,史彦超看到前方的大旗,遂回头大喊道:“敌酋就在那边!”喊罢拍马便冲。
立刻有无数骑兵包抄而来,两侧弓_箭抛射,头上如顶冰雹;中路一员辽将提着铁骨朵带兵迎战。史彦超管他是谁,提枪便攻。
顿时两军交错冲杀,叮叮哐哐的金属撞击声中,惨叫四起。史彦超盯住那武将,两骑靠近,他暴_起挥铁_枪横扫过去,动作轻描淡写,但力量和速度极大!史彦超身经百战,从来没遇到过谁能硬挡这一招!
“呼!”不料那辽将骑术了得,身体在马背上灵活地向后仰倒,铁_枪几乎擦着那人的脸扫过,嘴里发出“哟”地一声吆喝。刹那之间,战马已冲到跟前,那辽将仰_卧在马背上,愣是抓住时机抬起铁骨朵向史彦超的腰部击来,凭借战马冲锋攻出一记!
忽然史彦超伸出左臂,“哐”地一声,护臂打在那铁骨朵的木柄上。两骑对冲而过,那辽将便从马背上直起身来,向侧翼迂回准备调转马头。
正当这时,史彦超见一个带着白色貂帽、身上披着漂亮盔甲的汉子正拍马调头,周围一群人护着,必是要紧之人!史彦超只看一眼,猜测此人可能正是辽国齐王!
史彦超丢下后面正在拼杀的大队,与近处亲兵奋力冲了上去。那辽国贵族已向北开跑,一面回头瞧史彦超的来势,“叽里哇啦”地用契丹话嚷嚷了几句。
“呼”地一声,史彦超将手里的铁枪猛掷过去。距离太远,那铁枪往下落时正中那辽国贵族坐骑的马_屁_股!
战马悲惨地“嘶”叫一声,后蹄往下一跪,马背上的人大叫着摔落下来,貂皮帽子都掉了,露出秃顶和鬓发花白的脑袋。
一群人拼命涌上来护住,但哪里挡得住史彦超等人?史彦超冲破马群,见那人还在地上,两个辽军武士下马在救。史彦超策马冲上去,身体俯下一歪,侧身一枪捅_进一人背上,只听得“啊”地一声惨叫,血溅了史彦超一脸。他放开枪柄,凑准那惊慌的贵族,一把抓住了那贵族的头发。
“啊……”刚刚才坐起来的契丹贵族被猛力一拽,身体扑倒,叫得仿佛杀_猪一般。史彦超觉得手上一轻,便见手里抓着一把头发,上面还有一块血淋淋的头_皮!
“嘶!”史彦超猛地勒住战马,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周围的辽骑冲将上来,史彦超亲兵策马迎战,拼死冲杀。
史彦超勒住战马,调转方向,重新冲到那贵族跟前,追随史彦超的精骑与周围的辽军骑兵混战一团。史彦超杀退二人,跳将下马,便见地上那贵族一脸是血,痛苦地趴在地上惨叫。
单刀出鞘,史彦超上去一掌将贵族的脑袋按在土里。那贵族立刻死命扭头,睁开鲜血淋漓的眼皮,便看到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瞪着他,怒吼道:“十万大军都救不得你!”
“嚓!”几股血箭彪了起来。
史彦超提着一个血脑袋翻身上马,回顾周围,这才发现自己的一股人马已经愈打愈,陷入了重围。周围都是奋力拼杀的将士,怒吼声中带着绝望的恐惧。
史彦超先看了一眼灵河的方向,然后往南瞧去,尘土中涌动的全是大片辽军骑兵。但无论如何,他也得从那边冲出去,与大队汇合。
老子不是第一次被围!史彦超自己却没有部将士卒们那么担心。
就在这时,忽闻军中一阵大叫大喊欢呼。史彦超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东边的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是闪亮的板甲,飘动的红缨!
“董将军的援兵来了!”部将欢呼道。
那董遵诲被人马堵在南边,却从闾山中找到了路,从右翼策应过来;不然那满山的骑兵是哪来的?
“杀!”史彦超用铁枪指着山坡上的许军方向。他倒是没傻到家,有人来救为何不配合?
……
“史彦超回来了!”帐篷外一阵喧哗。
郭绍放下毛笔,起身走出帐篷,便见一队浑身血污的骑兵站在中军营外。魁梧的史彦超翻身下马,提着一只脑袋大步走过来。这时前营军府的文官和一些武将也走了过来观望。
郭绍站在原地,看着史彦超手里的头颅。
史彦超走过来,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奉旨,斩辽国齐王罨撒葛!”
众人顿时哗然,议论纷纷。史彦超一张血脸上掩不住得意洋洋的模样,把头颅和一张破烂的辽军军旗捧上。
郭绍挥了一下手,宦官杨士良上前用军旗保住人头。
郭绍走上去亲手扶起史彦超,当众赞道:“史国公勇冠三军,不愧天下第一猛将之名。史国公当本次北伐首功!”
史彦超抱拳道:“臣定不负官家美言!”
魏仁浦走过来说道:“臣请用罨撒葛首级系在旗杆上,传视锦州四城。守军知援军已被大许击败,破城指日可待矣!”
郭绍点头道:“便依魏副使所请。”
郭绍一把抓住史彦超的手,自己的手上也沾了满手血污,“皇后带了一罐自酿的葡萄美酒,史国公与朕入账对饮,权作庆功。”
史彦超故作大声道:“皇后亲手所酿,滴滴琼浆,几人得尝?臣谢陛下慷慨赐酒!”
果然周围的武夫们无不敬仰羡慕。
前方炮声隆隆,史彦超在帐中御前饮酒大笑,将郭绍那罐酒喝了个精光。等董遵诲回来时,早已一滴不剩。
郭绍又问董遵诲战事,获知马战前后情况后,不由得感到有些遗憾!李处耘一死,军中难有武将能控制史彦超,若是这样任由他莽打莽撞,难免运气不好那天。许军若在什么战役中战陨第一猛将,显然会对士气影响极大……
是夜,郭绍久久没有入睡。
忽报魏仁浦求见,郭绍召其入内。魏仁浦还带进来一个穿着兽皮的汉子,二人前后作拜,魏仁浦道:“此人乃辽国专门负责联络杨衮的人。”
郭绍看过去,心道终于等来了杨衮的消息。
那人抱拳拜道:“陛下,杨衮说了一件事,有人告密越王要造反!”
“哦?”郭绍开始翻卷宗,“越王应该是耶律璟(前任皇帝)的兄弟?”
那兵曹司细作忙答道:“正是,此人名叫耶律必摄。”
郭绍终于找到了王朴编修的各国名人档案,读了一遍,发现这个他不太熟悉的辽国宗室性情温和,母亲只是个宫女……因母家寒微,身份有点不够,实力也不足。
反而是今天被史彦超斩杀的罨撒葛是太宗一系中实力最大的王,不过罨撒葛是萧思温的女婿,似乎被萧思温拉拢了。
郭绍一拍脑门,说道:“越王(耶律必摄)和齐王(罨撒葛)是同父亲兄弟,若二人联手岂不是更有机会?”
兵曹司细作一脸茫然。
魏仁浦倒是似乎听懂了,不动声色道:“杨衮可以说他们要联合谋_反。罨撒葛南下救锦州,便是王帐心腹欲借大许之手剪除异己。”
细作道:“罨撒葛是萧思温的女婿,而萧思温又是耶律贤跟前的宠臣,这……”
魏仁浦道:“那又怎样?萧思温三个女儿,大女萧胡辇嫁罨撒葛,太宗那边的人;次女嫁耶律李胡之子,太祖第三子一脉;在幽州被官家俘获的小女萧绰,本来是想嫁耶律贤,义宗的人……萧思温联姻的路子并不止义宗一脉。罨撒葛并不会因为是萧思温的女婿,就对义宗的人忠心耿耿。”
细作躬身站在当中,低头沉思。
郭绍道:“让魏副使给杨衮写一封信,你带回去送给杨衮,让他依计行事……此时辽东战乱,你还能回去见着杨衮?”
细作忙拜道:“回陛下,小的还有个身份是杨衮的辽国细作,杨衮会出面为小的通融;魏副使的信,小的会背下来转述。可是……以小的观之,杨衮并不是愿意对大许朝廷言听计从。”
郭绍转头看向魏仁浦:“萧思温只要一日在其位,杨衮就有性命之危。魏副使在信中晓以利害,说服杨衮照办。”
魏仁浦拜道:“臣遵旨。此计大可一试。”
第八百八十六章 流沙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许军人马冲进城中,锦州遂陷落。”
另一个人道:“宋王(耶律喜隐)称齐王之死,乃大汗君臣所害,对宗室刻薄寡恩。越王(耶律必摄)听说有人告他勾结齐王造_反,惊吓之下与宋王(喜隐)合谋。”
众人议论纷纷,“锦州一失,许军大股只要渡过灵河,便可威逼辽阳。东丹国首府无险可守矣!”“铁州(营口)与锦州许军会和,海陆一体,向东至鸭绿江几无抵抗。许军与高丽军、生女真叛_匪勾连,东西呼应;则东丹国数面受迫,陷入敌寇包围境地。”“最不利的是,咱们现在后方上京生乱,一时难以集中兵力对付外敌。”
耶律贤虽然平素把大事都交给大臣们谋划,但他已十八岁了,是大辽皇帝,这种时候他也是额头上都冒出汗来,手掌紧紧握着权杖,目光殷切地看着耶律斜轸和萧思温。
萧思温道:“宋王(喜隐)谋_反之事,可能是被奸人挑_唆,臣请派个人回京联络臣的次女,叫她劝说宋王。”
“喜隐啥样的人咱们还不知道?”一个宗室贵族顿时说道,“用劝说这种法子,他恐怕还以为咱们怕了他!”
耶律斜轸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一眼杨衮,递了个眼色。
杨衮从后面走出来,以手按胸鞠躬道:“大汗,高丽国窥视东丹国(渤海国旧地)久矣,我国又与许国结仇。若从长计议,大辽只能稳住一国、对付一国,各个击破之,避免与两国同时开战。
东丹国女真部落遍布南北,高丽唆_使生女真叛乱,未免更多女真部落反辽,最好是先对付高丽和生女真叛_匪……当此之时,许军最强,与许国议和,化解南面局面,既能极大地解决危急,又能分割许国与高丽国连通一气。”
耶律贤皱眉问道:“许国人愿意议和?”
杨衮道:“范忠义下狱后,臣替代其职,整理北院邦交卷宗时,发现东京‘大辽驿馆’曾上书,言称许国有议和之意。臣请派使者往锦州,先试探一番。”
萧思温神情复杂地望着耶律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对许国的态度上,他显然是力战的主张。但是形势变得太快了,萧思温无法预先筹备应对此时的局面。
形势如此,若是要主战,不仅要拿出一个解决危险的方略,还要对这个方略的后果负责。萧思温脸色青红交替,一言不发。
此时连耶律贤也显得十分沉默,他脸上有羞愤,也有无奈。或许,耶律贤又想到了萧燕燕罢?
耶律斜轸趁大伙儿都在琢磨,先拜道:“大汗,臣支持杨衮的主张。”
一时间人们似乎也渐渐想通了,许多人纷纷附和……此情此景,就好像耶律斜轸能号令满朝文武的迹象;只要他一表态,立刻有大多数的人支持他。
萧思温等人看在眼里,也明白耶律斜轸这个北院枢密使的位置,渐渐有了枢密使应有的影响力。
耶律贤观之,拍了两下权杖顶端,说道:“那便依杨衮之计。”
……王帐中君臣的主张渐渐明朗。萧思温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他感觉自己好像陷进了一个流沙坑里。
便是那种滋味,双腿刚陷进去,并不会马上来不及反应就玩完。但无论怎么挣扎,怎么想法子,就是拔_不出来,而且越陷越深,越来越没办法!
啥时候腿陷进去的?那便是河东之围的失败,他放弃了北院枢密使之时。
想当年,耶律贤就是萧思温力主推上皇位!大汗对他言听计从,整个朝廷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现在,萧思温感觉自己的命运已经逐渐失控,完全被别人左右了。
他很恐慌,虽然没有轻易开口,脑子里却在绞尽脑汁想办法。眼看大事根本不需要经过他的态度,一件件地决策了……他心里更急,急得满身都是汗!
千头万绪,何处有路?
萧思温从乱麻之中拼命地清理头绪……现在要自保,要不被人当作黑锅摆布,首先要抱紧耶律斜轸的大腿!因为萧思温直觉到耶律斜轸在朝廷里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了。
抱耶律斜轸的大腿有个优势,萧思温和他本来就是盟友!但单单想靠情分是不够的,必须要耶律斜轸看到自己的价值,让耶律斜轸重视自己对他的帮助。
王帐上的动静,萧思温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紧张地思考着。
许久后,萧思温抬起头来,沉住气开口道:“大汗,臣有一言。”
耶律贤立刻转过头看着萧思温,长期听从萧思温的主张,大汗还是很重视他的话。耶律贤道:“萧公请言。”
萧思温道:“大辽最重要的事,还是收拢人心。耶律喜隐谋_反,诬陷大汗与齐王(罨撒葛)之死有关,朝廷不能默认,必得有所作为。”
耶律贤点点头。
萧思温又道:“臣请追封齐王为皇太叔,齐王遗孀为皇太妃。既能彰显王帐对宗室的仁德,又能安抚齐王旧部。”
说到这里,萧思温满怀期待地看着耶律贤。那齐王遗孀正是他的长女萧胡辇,若是萧胡辇得到了朝廷的扶持,继而掌握齐王旧部和封地,萧思温对耶律斜轸来说,拉拢和维持的价值就更大了。
耶律贤回顾左右,没人反对,连耶律斜轸也是默许的态度。耶律贤便开口道:“萧公言之有理,传旨罢。”
萧思温听到这句话,稍稍松了一口气。一旦找到了出口,更多的妙计就灵光乍现……他还想到了自己的妻子燕国公主是太宗之女,只要稍作布置,他又能起到联系缓和当朝朝廷与太宗一派势力的纽带作用!
第八百八十七章 叫爹
郭绍爱看穿着铠甲的人马列队行进的场面,也喜欢听那协调整齐的脚步声和金属磨蹭的声音,仿佛一种交响乐。≯≥
锦州城楼下,一列列重步兵6续进城,“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仿佛富有节奏的重低音。骑兵列队慢行的动作乍看好像轻快的跳跃、又如舞蹈,细看它们迈着四蹄并没有跳,马的姿态优雅而有力量。
一列列步兵,一队队骑兵,城楼下重复着同样的场面,但郭绍站在上头观看了很久。
他转头对旁边的魏仁浦道:“魏副使觉得这景象乏味么?”
魏仁浦微微弯腰,淡然道:“臣观之,十分有趣。”
郭绍沉吟稍许,说道:“人们总想拥有无所不能的力量,可惜再强壮的一个人能力也有限,若是成千上万的人能一起做一件事,力量就不可小窥了。所以朕每当看到这种场面,总是有点激动。”
魏仁浦一本正经地思虑,顿了顿才煞有其事地附和道:“陛下明察秋毫矣。”
郭绍抬起头,目光越过高高飘荡的一排许军旗帜,眺望望不到边际的绿色原野,小凌河蜿蜒在广袤的大地上,视线再也看不到更远了。不仅个人的力气和奔跑度有限,连视野也十分有限。
高怀德不负希望,半个月攻陷这座起初是唐朝汉人修建的重镇,但郭绍并不是很兴奋,反而觉得一颗心依旧悬着没落地一般。
锦州四面地势平坦东望大海,水系丰富,土地肥沃;城池则是这一片地区的统治中心。若是一般为朝廷攻占了此地,必是可圈可点的大功。但郭绍调集那么多人马,亲征东北,绝不是为了一座城。
他在等待辽国的消息。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第一次崭露头角的场面:一箭射杀张元徽。当时时机和角度都非常好,郭绍也对自己长期练习的箭术很有把握,但在放箭的那一刻之前,他都非常紧张担忧。因为有些事谁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郭绍在灵州时,杀死了党项人没藏岺哥就是失手。
又像年少时勾搭自己很心动的小娘,明明已经上手,但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惊吓了她就飞走了一般……
锦州城内外一整天人马都在活动,驻军布防、安置甄别俘虏、安抚百姓,诸事繁琐,不过郭绍并不理会。他在以前反复琢磨和设计前营军府时,就已经把今日的辛劳提前付出了。
直至旁晚,随军大臣、大将在临时征用的中军行辕聚集一块儿吃晚饭,饭菜与诸将士同,连郭绍也不例外。
烤热的麦饼,很干也很费牙。汤里有菜叶,放了海鱼干……有时候是熏肉。这样做汤很省事,连盐也省了,因为鱼干和熏肉都非常咸。
郭绍若无其事,与大伙儿谈些逸闻趣事。
这时高怀德微笑道:“史国公,末将听说有一次在河东,乱兵无军纪,劫掠百姓、掳走小娘,被史国公见到了。史国公将乱兵就地正法,接着又把那些小娘也砍了。末将听到这故事后一直不明白,史国公要为何把无辜的百姓也一并杀掉?”
屋子里的谈笑声马上小了,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众人纷纷侧目注意着史彦的反应。
郭绍坐在上位置也没吭声,依旧“吧唧吧唧”咀嚼着麦饼。军中吃的这种麦饼很粗,一定要多咀嚼,不然难以下咽,多咀嚼之后反而能尝到粮食特有的淡淡香甜。
郭绍估摸着,史彦杀辽国齐王后,肯定与高怀德有什么小九九,嘲弄或炫耀之类的。而高怀德攻下锦州之后说话的底气足了,正是在当众回敬。反正这些武将文官之间从来不缺小摩擦,特别是史彦,郭绍见怪不怪。
史彦“啪”地把手里咬了一个缺口的圆麦饼丢在铁盅的汤里,菜汤溅了一地,他斜着眼睛面不改色道:“一并杀了心里舒坦,省麻烦。”
高怀德竖起拇指,冷笑道:“佩服佩服。”
史彦又道:“那些将士走千里路,提着脑袋干仗,烧杀劫掠固然该死,不过老子也不能叫一帮妇人看着他们死了幸灾乐祸!”
就在这时,宦官杨士良走进了大堂,径直从边上躬身走到郭绍跟前,俯在郭绍耳边小声道:“辽国遣密使来锦州了,刚刚到。”
郭绍听罢吁出一口气,便开口对众人道:“辽国求和来了。”
史彦已把刚才的口角忘得一干二净,马上嚷嚷道:“让那辽国主称臣叫爹,官家便答应他们求和。”
魏仁浦没好气地瞪着史彦道:“那还谈个屁!”
文官卢多逊一本正经道:“出征之前,大伙儿在官家面前议政,此次出征便是为了逼和。不然在数千里草原和广袤的东北寒冷之地,大许也无计可施。”
郭绍一拍大腿,说道:“先凉那密使两日,明天一早调游骑出锦州,向辽阳方向游荡几回。”
卢多逊抱拳道:“辽人会不会以为我朝没有和谈诚意?”
郭绍一改沉默的表现,豁然笑道:“要沉得住气。辽国人是战是和,绝不是因为咱们的态度是不是客气。如果他们认为可以继续和大许角逐获利,便是送公主送钱去哀求、也起不了真正的作用。”
……
大辽王帐依旧驻扎在大黑山西部平原,众多马匹都在啃草,但就是不肥,秋天的草籽才长膘。春雷在山脉深处隆隆乍现,整个大地都笼罩在挥之不去的阴霾之中。不过王帐营地中最不开心的人应该是萧思温。
他不久前对心腹萧·阿不底说了一句话:“母羊在拼命吃草,晃悠着腹下鼓囊囊的羊奶,向主人展示它的利用价值。”
在权力场最没脸没皮的事,便是在昔日的下属面前一副讨好的贱|样!
想当年幽州失陷(萧思温从来不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大辽朝廷援军无望,谁能在几十万大军的围攻下守住孤城),萧思温绝地反击,把黑锅反叩堂堂大辽皇帝耶律璟的头上!耶律斜轸等人对他又是尊敬佩服又是谦恭。
而现在,萧思温已经沦落到要想方设计讨好依附耶律斜轸的地步。萧思温心里一直憋着羞愧和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奈。
与许国议和的形势无法左右,萧思温也渐渐失势。他经常从梦中惊醒,记不得做了什么噩梦,但那时便会想起许多年来得罪过的、有仇的、对自己不满的人,实在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萧思温再次从塌上爬起来,等气息稍平,便走到一副随行带的铜镜面前,对着里面瞧了一番自己的脸,又偏一下头看看侧面的轮廓。他伸直脖子,照着镜子做出一副从容端正的姿态,只觉得自己的五官脸庞端正、仪表甚好。他渐渐找到了自信。
人世有起伏,萧思温相信自己能渡过此次难关。以后依旧是仪态四平八稳、忠心为国、身份高贵的契丹贵族。
萧思温用手掌轻轻抚平鬓,拿起帽子戴好,转身走出了帐篷。
骑马畅通无阻地走进王帐,许多辽国大臣已经到了,大汗耶律贤也坐到了属于他的虎皮椅子上。萧思温上前以手按胸鞠躬,然后在靠前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位置。
周围的人正在议论纷纷。站在旁边的乙室大王对萧思温道:“王帐密使回来了,称许国皇帝的议和条件,一是议和的地方要在许国境内,二是大辽应派出有地位的人为使者,制定北院枢密使或北院大王。”
萧思温听罢大吃一惊,沉声问道:“何时的消息?”
乙室大王道:“就刚刚。”
萧思温顿时眉毛都快皱到了一起,势单力薄去敌国的地盘上议和,谁愿意去?耶律斜轸现在是大辽最有权势的人,他肯定不愿意去……那便只有萧思温去了!
萧思温的一颗心又顿时跌入冰谷,忙问那乙室大王:“密使还说了什么?”他希望能得到最多的消息,以便想法子。
乙室大王道:“许军占锦州后,立刻向辽阳那边派游骑袭扰和刺探军情,且对议和不太上心,密使两天后才见到许国重要人物。”
萧思温马上大声道:“大汗,许国人对议和并无诚意,如此形势如何议和?”
耶律斜轸不动声色道:“并非许国不想休战,南人打下去又能得到多少好处?不过许国应与高丽结盟合击大辽,若要与大辽媾和,事儿便比较复杂;且许国人想要的是今后大辽骑兵停止袭扰边境,对大辽也不太信任。就算如此,看现在的情势,议和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萧思温立刻反问道:“若答应许国人的条件,谁去议和?”
耶律斜轸盯着萧思温,一副不言自明的表情。
萧思温几乎要哭出来:“许国皇帝对我恨之入骨,我要是送上门去,还能活着回来?”
耶律斜轸好言劝道:“此番议和不是小事,天下皆知。若郭铁匠借机报私仇,岂不小气又失信于天下?萧公不必太多担心,绝无性命之忧也。”8
第八百八十八章 澶渊之盟
浑浊的黄河岸边,一群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人正在缓慢地抬着木板步行,他们两人一组,走得十分慢,因为脚上还戴着镣铐,这些人是附近州县送来的囚犯。
一个囚犯抬起头来,风吹开他额前的乱发,他眯着眼睛看去,河面上一道长长的浮桥正向对岸延伸。
“快走!”路边戴着高筒帽穿皂靴的官差监工催促道,扬起手里的木棍作势要打。囚犯们忙低下头,脚下又艰难地加快了几步。
不多时,那监工也不盯着囚犯们了,转过头正看着南边。囚犯们也十分好奇,瞅准时机偏头去看。
澶州城楼在视线深处耸立,并没有什么稀奇,它一直都在黄河南岸。但澶州北城的驿道上,如云的旗帜和车马引起了大伙儿的观望,城门外似乎也有很多人。
……一架大马车上的纱绳编织车帘被挑起一角,符金盏也在远远眺望了一下黄河河面上的浮桥,她只看一眼便放开了帘子。符金盏肩背挺拔,仪态端庄,脸上带着很浅的笑容。
还有两个女子坐在她的对面,面朝马车行驶的相反方向,她们是杜氏和张氏。而马车外面有一些文官,还有护驾的武将杜成贵,便是杜氏的弟弟,内殿直都指挥使。
很快马车外面喧闹起来,有人大声道:“大皇后幸澶州,澶州官民无不荣幸,臣等恭迎皇后大驾光临……”
接着有文官的对答,出面的人似乎是枢密使王朴。符金盏坐在车里丝毫没有理会的意思。
杜氏小心开口道:“中原与辽国打了那么多年仗,这回真要议和了?”
符金盏朱唇轻启,马上纠正道:“辽国是求和,不是议和。”
“是,是。”杜氏忙道。
张氏也附和道:“大许军大军压境,攻破锦州。这种时候辽国要谈,不是求和是什么?”张氏顿了顿又道,“官家是不是快到澶州啦?”
刚说话,便见杜氏脸上露出揶揄的笑意,张氏顿时莫名有点尴尬。符金盏目光明亮,将俩人微妙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稍稍有点不痛快,但很快便释然了。
现在的一切或许并非那么完美,但符金盏接受了……郭绍的存在就能让国家气象强盛、内外稳固,就算符金盏有时候会尝到醋意,但她也得到了更多的愉快。
郭绍身体好转后,没有人敢要挟威胁金盏,包括强大的外寇辽国!符金盏一想到他,就有分外的安全感。
张氏有些惧意地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金盏,左顾而言它,说道:“官家接受辽国求和,为何要选黄河南岸?澶州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杜氏接过话道:“我也不知。”
符金盏一言不发,她也不清楚澶州有甚特别之处。
……几天之后,郭绍率一股骑兵至黄河,浮桥已经修好了。他骑马渡过黄河,已见南岸一大群人正在停在那里迎接。
这时便见符金盏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了,远远地看过来。
郭绍轻轻踢了一脚黑马的马镫,马儿便轻快地向前面跑了过去。“吁!”郭绍提前勒住战马,让它慢慢停下来。
符金盏喜悦地看着他,但她依旧保持着礼仪,当下便将玉手抱在腹前,屈膝向下款款一蹲,说道:“妾身恭迎官家,恭祝官家御驾亲征得胜归来。”
这时周围的文武纷纷抱拳拜道:“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郭绍大步上前,但见符金盏穿着宽大的礼服,不过里衬却是坦领,锁骨上的肌肤雪白光洁,一张圆润的脸唇红齿白十分艳丽,姿态端庄优雅,喜色的表情中带着微微的羞涩。郭绍顿觉热血流淌,浑身充满能夜御十女的精力,就好像一个饿了一整天的人坐上饭桌,总觉得自己能吃下一整桌的菜肴。
他伸出脏兮兮的大手,一把实实在在地抓住金盏的柔薏扶起,又对所有人道:“平身罢。”
郭绍弃马,与金盏同车。大群仪仗和人马前呼后拥向澶州城行进。澶州是黄河南岸无数城池中的一座,此时分外热闹。城楼上鼓声齐鸣,百姓夹道观望,有人在城楼上大声宣读着此次皇帝亲征的功绩。
闹哄哄一片中,郭绍并未露面,他坐在马车里,只对金盏有兴趣,眼睛上下仔细瞧着她的每一处线条。
“反正早已熟知,看到我的衣服,就能想到衣服下面是什么样子了,是不是少了许多期待?”金盏笑吟吟地看着他。
郭绍出征多日,顺着她的话联想,更有些把持不住,便将手放在了裙子上的膝盖位置。不料符金盏按住他的手,红着脸笑道:“外面起码上万人,一会儿下车也都是人,切勿失仪。”
“朕听金盏的,再忍忍。”郭绍只好说道。
金盏不禁问道:“陛下与辽国议和,为何不就近选在河北,偏要到澶州来?”
郭绍笑道:“若在河北,那咱们就没那么快见面哩。”
金盏瞪了他一眼,道:“我说正经的,有点好奇。”
郭绍沉吟片刻道:“此次和议非同小可,必是历史性的标志事件……便是一定会名垂青史!为了让此事有个朗朗上口的名字,稍微麻烦一点完全值得。”
“澶州之盟?”金盏用舒缓而好听的声音念了一声,倒是有点朗朗上口的味道了。
但郭绍还是觉得不够顺口,微微摇头道:“澶州城东边有一个古代湖泊,名澶渊。所以这次议和,可称‘澶渊之盟’。”
“澶渊之盟……”金盏念了一遍,笑道,“陛下总有奇思妙想,有时候倒像个少年一般执拗。”
郭绍笑道:“朕的身体也像少年一般,金盏试试便知。”
他赶紧胡说转移金盏的注意,不然解释下去说不清楚,为啥名字一定要用一个不太出名的古湖、叫“澶渊之盟”?容易上口的名字多了。
符金盏听罢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呼吸也似乎比刚才重了几分。
……
河北平原上,另一队向澶州进发的人也在赶路。
驿道两边,大片的庄稼地葱葱郁郁,河北平原没有游骑袭扰之后,仿佛每一寸土地都种上了粮食。原野中飘着寥寥的烟火,那是用石炭(煤)或烧柴在煮“熟粪”的烟。
戴着草帽的农夫时不时从地里站起来,手里握着镰刀警觉地观望着驿道上披甲执锐的兵马。河北初定,这边的百姓见到甲兵仍旧很紧张;并不像中原那边的民户,遇到这种情况只会看热闹。
人马前面,董遵诲骑着马大摇大摆,身边的旗手举的是虎贲军军旗。身后一群披甲执锐的骑兵,护着一辆马车和一队骑马的契丹人。那些身在骑兵大队中的人便是大辽使团。
正使一人,副使三人,都坐在那马车上。
副使中有杨衮,杨衮十分沉默,但表现得倒很镇定。车上气氛沉闷,正副使并没有急着商议对策;因为正使萧思温从离开王帐起就几乎没吭声。
萧思温端坐在车上,闭着眼睛,身体顺着马车的颠簸摇晃,仿佛睡着了一般。但他的眼袋比平素更重,显然好些天没睡好了。
大辽内部,虽有很多契丹人不愿意与南人和谈,但没有用,耶律斜轸等一党的国策主张才据有决定性。耶律斜轸还说服了大多数贵族,因为比起许国来,生女真谋_反后侮辱大辽公主、虐_杀契丹人更让人们的怒火无法忍耐;高丽国趁火打劫也叫大辽贵族恼羞成怒……这种心思,就好像被一个高大强壮的人殴打后还能接受,而被一个自己完全看不起的人扇了一耳光会暴跳如雷!
萧思温已无法左右国策,于是此行送上仇敌之门也无从选择。他若不来,难道耶律斜轸亲自来?
“许国人会要求大辽称臣?”一个副使终于开口了。
另一个副使立刻说道:“那还谈个啥?大辽自太祖立国,只有别族称臣,何时对他人称臣?如果他们这般无理要求,让大辽蒙受屈辱,咱们立刻拒绝!”
萧思温睁开眼睛道:“敌国大军威逼之下议和,简直就是城下之盟,这种时候议和本身就是屈辱。”
刚才说话的两个副使改变口气陆续道,“北院枢密使的意思,此番前来,应尽力达成和议。”
萧思温道:“那还得看看究竟是些什么条件。”
说到这里,萧思温不动声色观察杨衮,杨衮也是副使之一,但并未表态。
“杨副使?”萧思温看着他。
杨衮马上做出恭敬的姿态,说道:“萧公乃正使,此事还是萧公作主。不过……北院枢密使认为与许国角逐非长治之道,此时大辽内外交困,更得果断抉择。”
萧思温听罢恍然:“良禽择木而栖。杨副使本身也颇有才干,能得枢密使赏识,对大辽也颇有益处。”
杨衮随口说道:“枢密使与萧公同朝为官,并不是外人。”
萧思温无话可说,从马车缝隙里看出去,一望无际的平原,惨白中带着屎_黄的驿道蜿蜒延伸,就好像一条无法预知前途的不归路。
第八百八十九章 兄弟之礼
“哗啦!”随着一声铁链的拉动声,上京地牢的木门被打开,刺眼的光线立刻照射进这幽暗之处。里面影子蠕_动,仿佛无数的地鬼被惊醒了一般。
一个秃头的老头提着两个木桶一瘸一拐地走了下来。两边的监牢栏栅上很快贴上了很多脏得连皮肤也看不到的人。“饭……饭……”各种口音的契丹语传来,他们似乎就只会这一个契丹词。
老头不为所动,在每个伸出来的瓦碗里舀一勺黏糊糊的东西。
秃顶老头走到一间牢房旁边,不禁向里面伸头探视,因为别的牢房都关了很多人,这间只有一个人。那是个汉儿,头发蓬乱似乎原来梳着发髻,并未剃光脑顶。他坐在那里发呆,也不伸碗出来。
“吃啊?”老头唤了一声。
那汉儿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那木桶里的东西,还散发出一种陈腐的恶臭,汉儿的喉咙一阵蠕动。他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碗来,用娴熟的契丹话道:“给点水,多谢。”
老头听罢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便舀了一勺浑浊的水倒进那碗里。
就在这时,上面明亮的洞口微微一暗,几个人出现在那里。老头转过身望过去:“谁?”
守在门口的契丹武士道:“宋王(耶律喜隐)、越王(耶律必摄)驾到!”
老头听罢丢下勺子,弯下腰面对着那边。
“在哪里?”当前一个胡须硬得竖起不少的大汉问道,那汉子正是耶律阿保机的其中一个孙子耶律喜隐。走在他后面的是越王耶律必摄,面相和袍服打扮就温和了不少。
“王爷这边来。”一个官儿道。
一行人走过去,里面的汉儿正放下盛着浑浊水的碗。外面的官儿又道:“此人便是范忠义。”
范忠义坐在地上愣了片刻,忽然爬了起来,一巴掌抓在木头上,神情激动,眼睛发红。侍卫吓了一跳,赶紧挡在贵人们的前面,大喝道:“你发啥狂?”
范忠义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宋王、越王,我有重要的事要招供,杨衮是叛徒!不要信他,契丹人并非比汉儿更值得信任……”
耶律喜隐推开前面的侍卫,冷笑着打量着范忠义。范忠义又瞪眼道:“我要见萧公,让我见萧公!”
不料耶律喜隐根本不理会他,转头问越王:“怎么还留着这奸贼?”
越王想了想道:“据说范忠义这等人物,扛不起河东之败的重责,收监后便没及时处斩,怕还有指使者。”
耶律喜隐不悦道:“把他弄出去,还有他的全家,一并活剥了示众!”
越王忙劝道:“宋王最好不要弄那么大阵仗,上京南城住着很多汉儿,都为大辽效命……”
范忠义也猛然跪倒在地上,急道:“王爷饶命!饶过我的儿女,让我干什么都行,我还有用!”
“狗都不如,有啥用?狗至少不会害主子。”耶律喜隐又是怒又是鄙夷。
范忠义忙道:“求王爷让我见萧公一面!”
越王也沉声劝道:“咱们先不必顾这事儿,还是准备对付王帐那边的人为要。听说萧思温已前往许国议和,一旦他们腾出手来,肯定会回上京对付咱们。”
“剥了!”耶律喜隐道,“找剥羊皮的熟手,别让他们死得太痛快。”说罢甩手就走。
越王逗留稍许,对范忠义道:“宋王已和王帐决裂,如何能见得?”
范忠义拼命用瘦弱的身体撞木栏栅,大喊大叫,痛哭涕流,声音在黑暗的地牢里回荡,仿佛鬼哭神嚎。
……
黄河南岸澶州城。萧思温等辽国使者没有马上被正式召见,接待他们的人是礼部官员卢多逊。卢多逊要先和萧思温等人私下谈好条件。
此时萧思温正十分不满,他拿起一张纸,指着纸面问卢多逊:“兄弟之邦是什么意思,为何大辽皇帝要屈居为弟?”
“稍安勿躁,萧公稍安勿躁。”卢多逊十分淡定,侧目先用缓和的口气说道:“大许此时收兵言和,显然会让高丽国陷于不利之地。若许辽两国不化敌为友,以兄弟相称,大许朝廷如何对高丽国解释?”
卢多逊的语气逐渐加重,神色也变得严肃:“两国并未称父子君臣、亦或叔侄辈分之礼(曾经辽国和北汉国),而是平辈的兄弟之礼。萧公与辽国君臣都应该放下旧的念头,看看现在的强弱之势,究竟是谁在进攻、谁在苦心支撑?辽国不称弟,敢情还要继续做大哥?”
萧思温忽然站了起来,“这等盟约,本公不敢答应!”
卢多逊收住凌厉的目光,又劝道:“萧公还是多权衡思量才表态的好。辽国不过只是在虚名上吃点小亏,大许并没叫辽国进贡……这等时候辽国还想便宜占尽,那还谈什么,萧公不如带信回去,叫辽国主继续聚兵打呗!”
萧思温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将恶气强压了下去,说道:“且容吾等商议。”
“送客!”卢多逊果断喊了一声。
萧思温等回到行馆,他立刻恼道:“这盟约老夫要是答应了,岂不是罪人?”
杨衮不动声色道:“卢多逊有句话倒是说得对,形势如此,大辽要是一点亏都不吃,好像说不过去。当然咱们宁肯送些财货,但进贡之实,与承认两国地位高下又有何异?”
萧思温依旧不松口,他完全明白自己会担什么责任……其实是黑锅!议和并不是他的主张。
四人在行馆连晚饭都顾不得吃,一直争论到半夜。后来说得累了,几个人都靠在椅子上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忽然外面“啊”地一声!萧思温等人惊起,都坐直了身体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叫喊声继续传了过来,似乎还有打斗。
一个人起身道:“下官去看看怎么回事。”
萧思温道:“当心有诈。”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了“砰砰砰……”的拍门声。接着“哐”地一声巨响,门闩断裂,一个披坚执锐拿着樱枪的武夫踉跄扑了进来,接着又进来了两个人。
杨衮已操_起一条腰圆凳拿在手里,用汉语叫道:“来者何人?”
拿樱枪的武夫倒退着进来,转头道:“有刺客!咱们守门,尔等看着窗户!”
萧思温正疑惑地观察着突如其来的事,突然“砰”地一声,便见刚才说话的武夫仰面倒地,额头上正插着一枝弩矢,羽尾因猛力还在抖动,一滩鲜血从那武夫的头盔下面浸了出来。剩下两个武夫急忙关上房门,严阵以待。
萧思温瞪着那尸_体,嘴也忘了合拢。他原本还以为是什么诡计,但许国侍卫活生生被杀了!萧思温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时杨衮冲上去,拔出尸体腰间的单刀,回头扔到萧思温面前。接着又从那人背上抽出一枝梭枪丢给另一个使者,他自己把樱枪拿在了手里。
“噼里啪_啪……”短小的弩矢骤然从窗户穿进来了!那窗户上除了几根木头,糊的是纸。
萧思温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便火辣辣一道,一枝弩矢擦着他的脸庞飞了过去。萧思温脸色一变,“哐当”一下推翻了茶几,躲在了后面。杨衮等人见状,也依样画瓢,赶紧掀翻茶几。
“哐!”窗户上一把斧头挥过,那木条和窗户纸被扫得到处乱飞。接着一个穿着黑衣的大汉半身钻了出来。
“喝!”杨衮大叫一声,暴起抓住樱枪一刺。不料“叮”地一声,樱枪竟刺到了盔甲上,那汉子的黑袍下面穿着板甲!领口的金属在灯下闪了一下。
杨衮怒瞪双目,分开双腿站住下盘,猛地一枪又刺了过去。那汉子拿斧头一挥,迟了一拍,这次樱枪插_进了那大汉的盔甲,那人痛叫一声,斧头砸下,“砰”一声把樱枪木柄劈断了!
这时剩下的两个侍卫奔了过来,那壮汉又是一挥,“哐”地劈在一只铁皮圆木盾上,打的一个侍卫夫后退数步,另一个侍卫抡起单刀砍了过去。这时别的黑袍刺客也从窗户上爬进来。
侍卫们后退护住萧思温等人,对窗户那边的两个人怒道:“尔等大许之兵,竟杀大许将士!”
那壮汉道:“你们竟护着贼寇!”
侍卫道:“职责所在。尔等将官家旨意置于何地?”
杨衮已弃了木柄,复操_起一条腰圆凳,喊道:“到卧房去!”说罢与萧思温等转身就奔。那俩侍卫也回头奔了过来,拿着刀盾转身拼杀。
“铛!”门口一声剧烈的金属撞击声,火花一闪,接着又是一声大吼,“哐当……啊!”
外面响起了“哒哒哒……”急促的声音,那是许多马蹄踏在砖地上的动静。杨衮道:“骑兵来了!守住门口待援。”
这卧房只有一个后窗,开得很高,口子又小。豁口几乎只有这道小门,几个人便能守住,门口甲兵穿着板甲,拖延稍许并非难事。
萧思温跑到这里惊魂未定,这才稍稍回神,杨衮在急迫之时,确实很会用兵。无论怎样,今晚杨衮确是反过来救了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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